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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晏閑 -【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8:07 PM     標題: 晏閑 -【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連載中》

【書名】:太子妃退婚後全皇宮追悔莫及

【作者】:晏閑

【內容簡介】:

  簪纓生來便是太子指腹爲婚的準太子妃。

  她自小養在宮中,生得貌美又乖巧,與太子青梅竹馬地長大,全心全意地依賴他,以爲這便是她一生的歸宿。

  直到在自己的及笄宴上

  她發現太子心中一直藏著個朱砂痣

  她信賴的哥哥原來是朱砂痣的嫡兄

  她敬重的祖母和做丞相的伯父,全都勸她大度:

  「畢竟那孩子的父親爲國捐軀,她是功臣之後……」

  連口口聲聲視她如女兒的皇上和皇后,也笑話她小氣:

  「你將來是太子妃,她頂多做個側妃,怎能不識大體?」

  哪怕二人同時陷在火場,帝后顧著太子,太子顧著朱砂痣,兄長顧著親妹,沒有人記得房梁倒塌的屋裡,還有一個傅簪纓。

  重活一回,簪纓終於明白過來,這些她以爲最親的人,接近自己,爲的只不過是母親留給她的富可敵城的財庫。

  生性柔順的她第一次叛逆,是孤身一人,掐著顫抖的手背當衆提出退婚。

  最開始,太子以爲她只是鬧幾天彆扭,早晚會回來認錯

  等來等去,卻等到那不可一世的大司馬,甘願低頭爲小姑娘挽裙拭泥

  那一刻太子嫉妒欲狂。

  宮殿空出一座,往日的糕點湯水、請安問候通通不再有,帝后開始無所適從。

  再然後是兄長、丞相、前朝、後宮……

  【小劇場】

  軍中威望與日俱增的大司馬向耀眼的美人伸出手:「跟我走,我讓他們付出代價。」

  簪纓手捏財庫的鑰匙,乖巧福身:「我自己可以,不勞您費心。」

  ……一不留神,小白兔偷偷長出尖牙了。

  從血海屍山趟出來的男人,怕嚇到她般寸寸抹平眉眼間的戾氣,縱容地笑了笑,「行,隨你。」

  ★全員hzc,就是一個都不能少

  ★架空魏晉南北朝

  ★成長型美膩乖乖女主,開局即醒悟,不聖母不糾結不回頭!

  內容標簽: 情有獨鍾 天作之合 重生 爽文

  主角:簪纓

  一句話簡介:【全文完】全員打臉啪啪啪!

  立意:自己硬氣才是真的硬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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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8:09 PM

本帖最後由 Salicaceae 於 2025-2-25 09:36 PM 編輯

第一章 重生

  仲夏時節,端午才過,晉宮內苑炎氣蒸蒸。

  六宮各殿的漆木長廊上仍懸插著菖蒲艾葉,熱風拂過,散發出陣陣辛辣的香氣。

  簪纓所居的玉燭殿,卻是一室清涼。

  她身子素習嬌弱,冬日畏寒,夏日怕熱,到了這頂頂熱的月份,每日必得供足三座冰鑒在屋裡,才消得暑去。

  今日,內寢中卻無一個宮婢搖扇。

  清早起,簪纓便摒退了宮人,獨坐於落地銅鏡前。

  她抬手掀起厚密的劉海兒,露出額,對著鏡,默默有一時了。

  鏡中少女生得肌膚雪白,眉黛唇朱,身著一套古玉色交領曲裾,廣袖長帶,簪珥佩環,無一處不是得體合度。

  就連跽坐的姿勢,即使坐久背痛,依舊如尺子量出來一般筆直。

  簪纓抬袖動一動,鏡中影子亦跟著抬袖。

  她彎動唇角,鏡中那張不施粉黛的臉,同樣露出一個比木偶活潑不了多少的僵硬表情。

  簪纓傾身挨近,烏黑的眸子定定注視鏡中的自己,好似不識。

  「哎喲小娘子,怎在這裡發呆?」

  內室的織金百草錦簾忽被掀開,一個身穿墨綠色皂緣曲裾的老婦踩著碎步進來,宏亮的聲音如倒豆:「眼看小娘子的及笄宴就到,爲太子殿下繡的金絲囊可得了?不是老身多話,小娘子與其在此躲懶,不如過去用心繡幾針呢。」

  熟悉的管束口吻,令簪纓眸光輕動。

  她隨即放下手,一片呆板的劉海將額頭一遮,頃刻間,便與方才的婉媚容顔判若兩人。

  沒有錯,簪纓想,我當真回到了十五歲,還未及笄時。

  玉燭殿是皇后居所顯陽宮的配殿,自從有記憶起,她便住在這裡了。

  簪纓姓傅,是門閥世家傅氏的三房之女。其父傅子胥,在大晉朝舉國衣冠南渡後的第一場北伐之戰中,隨長兄傅容赴邊,兄弟二人皆不幸殉身國事。

  她的母親唐素則出身於富賈之家,只不過唐家這個「富」,是富可敵國的富。

  唐氏一族發跡於前朝,當時的都城猶在中原長安,北方胡狄尚未敢鳴鏑犯邊。唐家初以販馬起家,後經營糧布細瓷,廣置産業,四代累積,資財巨萬。至唐素一輩,唐老爺子膝下唯此一個愛女,細心教養長大,後將諾大家業全部交由女兒手中。

  唐素確也不負所望,不但接住了這份家業,還大膽探索,通拓海路,致力將唐氏商號下的絲綢與瓷器售往西域與海外之國。

  「大晉唐夫人」之名,便由此遠傳。

  須知時人士庶有別,最是鄙視商賈,晉帝李豫卻破天荒地賜封唐素爲「新昌縣君」。

  衛皇后喜愛其人,更與唐素義結金蘭,以姊妹相稱。

  有明白人腹誹:此舉豈止是抬舉,自南渡以來,朝廷被士族門閥分權弄兵,致使皇權不振,國庫不盈,帝后這呀,分明是在巴結晉朝第一錢袋子呢。

  不管是真是假,傅簪纓與晉朝太子的幼童親,便在唐夫人與衛皇后的交好中定下了。

  可惜天不假年,唐素在一次帶領商隊出海時,不幸遭遇颶風,一船人皆殞於海難。

  年僅三歲的簪纓,在繼承唐家所有財富的同時,成了孤女。

  李豫於是下旨將人從傅家接到宮中撫養。

  ——所以啊,少女低頭,凝視繫在她腰帶上的如意形白玉鑰匙:這樁親,本不是她傅簪纓上趕著的,爲何上一世自己總是謹小慎微,總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配不上李景煥呢?

  那只金繡香囊,便是她想趕在及笄前,不惜熬紅一雙眼睛,也要一針針縫入自己的心意,送給景煥哥哥作禮物的。

  可著建康城去打聽,誰家女郎成人禮,反倒煞費心意地送別人禮物?

  然前世的她,自幼由皇后親自教導,宮中傅姆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她夫爲妻綱、女子順德的道理;又總說,將來太子便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要好生愛敬,凡事當以太子爲先,以皇室爲先。

  孩童最是如白紙。

  聽得多了,這些形形色色的話便一層層,一疊疊,塗滿簪纓的心。

  李景煥卻真對得起她,在她的及笄大禮上,與傅氏女在筵席的假山後互訴衷腸,被她撞破。

  而那個容貌楚楚名叫傅妝雪的姑娘,簪纓上一次見她,大兄還告訴她說,這是傅家遠房的親戚,不過是來上京探親的。

  什麽遠房親,直至那日簪纓方知,原來傅妝雪是大伯父當年在邊關與一胡女相好,留下的私生女。

  大兄傅則安是傅家的長房長孫,那女子,便是大兄同父異母的親妹子。

  他們早就知道傅妝雪的真實身份,只將她一個蒙在鼓裡。說來好笑,難不成她是跋扈的性子,會欺負一個同宗的孤女麽?

  最信任的大兄,明知自己與太子有婚約,還幫著太子與傅妝雪暗自來往;而她最依賴的「母后」,原來也早有察覺,卻聽之任之。

  至於她滿心傾慕的李景煥……

  「阿纓你一向心思細,孤只不想你誤會,錯怪了阿雪!……你只放心罷,無論如何,你都會是孤的正妻。」

  面對她的追問,李景煥只如此解釋了一句。

  可說這話的時候,簪纓的胳膊已在那場火災中廢了。

  那是在她撞破太子與傅妝雪之事後,多年的教養使然,爲顧太子顔面,她沒有在及笄宴上當著諸多賓客的面捅破,反而忍下滿心委屈替李景煥遮掩。

  李景煥承諾會給她一個交代。

  簪纓以爲他所謂的交代,是與傅妝雪了斷個乾淨,不想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傅妝雪入宮來找自己。

  是傅則安帶她入的宮禁。

  當時簪纓人在西苑的金匱書閣,聽見向來氣度沉穩的大兄幾乎用上懇求的口吻道:「阿纓,望你給阿雪一個解釋的機會。」

  「阿雪這些年……活得不易,你久居宮闈,不知一江之外的北朝胡塵蔽日,征伐無絕,從北至南流亡這一路,饑殍漫野,她是九死一生才回來的……阿纓,阿雪人小不懂事,你做阿姊的多擔待些,可好?」

  是不容易,門一關,傅妝雪便開始聲淚俱下地訴說身世苦楚,多年不易,求她原諒。

  簪纓心裡堵得難受,冷著臉繞過書架走開。偏傅妝雪不識眼色,亦步亦趨地跟上來。

  那場火究竟是怎麽起的,簪纓至今都想不明白。

  只記得在傅妝雪的泣聲中,簪纓隱約聞到一點焦味,當時心煩之下也未警覺,還是其後傅妝雪驚呼一聲,那時二人身後的火勢已然大了。

  屋中三壁皆堆積著絹書竹簡,只需一點火星,燒起來的速度簡直難以想像。外頭的傅則安察覺動靜,第一時間衝進書閣,見傅妝雪嚇得腿軟難行,看了簪纓一眼,果斷地抱起傅妝雪奔出火場。

  那一眼,讓簪纓寒徹心扉。

  她也想跑,可火勢實在太大了,阻住了閣門,幸而這時,她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外命令:「快救人!」

  是太子。

  簪纓在恐懼中燃起希望。

  而後,她眼睜睜看著,趕來的太子親衛接應到書閣門口,就勢護著傅則安兄妹離開。

  火舌滾滾的木梁在傅簪纓模糊的視線裡轟然砸落。

  她下意識舉臂護頭,等侍衛再一次進來救人時,她的右臂已經被燒爛一片。

  被燒焦一段頭髮的傅妝雪軟倒在大兄懷中,驚慌失措地看著她。

  「阿纓,對不起。」

  後來,大兄伏在她病榻前,面含慚色地解釋:「兄長以爲、太子殿下與你有總角之誼,殿下的親兵定然會首先顧著你,那麽我去救阿雪,你們兩個便都能安然無恙……」

  李景煥的解釋則是:他以爲傅則安與簪纓之間有十餘年手足親情,阿雪是後找回的,危急時刻,傅則安定然先向著多年的妹妹,他怕阿雪落單,故爾下令先救阿雪。

  何其諷刺。

  因爲二人都覺得她的份量應當是極重的,遇到危險總有人保護她,所以,不約而同忽略了她。

  可前世的簪纓面嫩心軟,又無主張,迷途不悔地說服自己信了這個解釋。

  當醫丞診斷她的右臂燒傷過劇,只能截肢保命時,她心中只有一念:成了殘廢,景煥哥哥就不再要我了。

  她生而爲人十五年,只爲追逐一道身影,而十五年的冀望即將毀於一旦,這比焚穿她的心更令她害怕無助。

  「除了截肢,還有一法,便是每隔數日割一回腐肉。」

  那醫丞官面對小女君苦苦的哀求,面露不忍:「望小娘子三思,小娘子臂上的燒傷面過大,此法治標不治本,不過徒增痛苦而已。」

  她被豬油蒙了心。

  寧肯忍受無盡的痛苦,也不敢斷臂保命。

  期間,皇后娘娘每日將最好的補品送到簪纓的寢殿,勸解她放寬心,說她眼下已經及笄成年,待養好傷,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屬。而後取走了簪纓佩在身上的財庫玉鑰,以示不忘前約。

  李景煥也來看過她幾次,看著她被紗布包裹的小臂,神容憐惜,欲言又止。

  後來似是不忍見她受苦,漸漸也不來了。

  再後來,她胳膊上的燒傷除了剜去越來越多的爛肉,深可見白骨,並不見好轉。又因當時在火場耽擱太久,煙塵傷了肺,開始咳。

  宮人竊竊議論,傅女娘恐是得了癆病。

  不久皇后便下令,將她移到北苑的蘿芷殿休養。

  那一年的深秋,異常陰冷。

  一座荒蕪冷殿,伴著山鬼寒鴞。

  沒有人來看她,只有太醫丞每隔七日來一回,爲她割除臂上腐肉。

  皮肉連著筋,筋下埋著骨。

  血肉分離的聲音,敵不過秋風怒號。

  自此後的兩年時間,傅簪纓幽居在蘿芷殿苟延殘喘。

  兩年後,李豫駕崩,李景煥登庸稱帝。

  她這個做了十五年的「準太子妃」,沒封妃,更沒封后,下不了床,出不得屋,被宮人喚聲「女君」,便像是天大的抬舉。

  倒聽說傅妝雪封了貴妃。

  簪纓的身子骨卻是不成了。

  她醒悟得太晚,無力回天,彌留之際只希望外祖和母親留下的財庫,能用在造福黎民百姓的正途上。否則她就算死,也無面目見先人。

  誰知造化仿佛專與她作對,聽聞李景煥登基後銳意太甚,力圖滅門閥,收兵權,結果世家紛紛反叛,各地流民帥趁亂起義稱王。

  最終一個所謂的新安王橫空出世,率控弦之士二十萬直下建康,火燒朱雀橋,踞南城門兵臨城下。

  點名,要傅簪纓,作爲交換皇城安全的籌碼。

  幽燭冷榻上,發著高燒已經坐都坐不起來的傅簪纓,聽到春堇傳進的消息,第一個念頭是想笑。

  何處來的糊塗蠻子反王,難道沒有打聽明白,她已是一枚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廢子,一文不值了嗎?

  隨後傳來的消息又讓她笑不出來——李景煥被困城中,連夜召集禮部。

  召禮部而非兵部,堂堂大晉皇帝,有了和談屈從之意。

  代價是犧牲一個久病無用的女人,榨乾她的最後一分用處。

  懷著絕望,悔恨與不甘,傅簪纓死在那個漫長、漆黑、冰冷的夜晚。

  再睜眼,回到十五歲這年。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8:15 PM

本帖最後由 Salicaceae 於 2025-2-25 09:37 PM 編輯

第二章 太子,我不喜歡了。

  「……小娘子及笄後也不可怠懶,過一時還要去向皇后娘娘問安。」

  身後的老媼不停囉唕著,傅簪纓從記憶中回神,輕輕摩挲了一下右臂。

  薄軟的素緞下,肌骨勻稱,完好無傷。

  她心中一定,斂衽起身,廣袖如同一雙玉蝶翅膀翩展在側,又服帖地落回。腰間白玉鑰匙擊上瑪瑙禁步,璫然一聲。

  陸媼嘴角當即下撇,便要數落女君的動作過大,不合於禮儀,簪纓隨意瞥去一眼:「傅姆好規矩。」

  入耳,卻是一道極軟極柔的音色,仿佛用江南初春煙雨煮化的一碗紅豆湯羹,每個字都咬出一股甜絲絲的糯。

  陸媼卻似被這聲吳儂軟語撞了下腰。

  她莫名覺得有些異樣。

  再細看傅小娘子的神情,分明乖順如往常,陸媼就笑呵呵地接下這誇獎:「女君時刻恪行規矩便是好的,可著幾大世家的閨閣小娘找,再也沒有比您更穩妥莊敬的了。將來成爲太子妃娘娘,端容淑慎,服侍太子,必定內外交贊……」

  這套說辭,傅簪纓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幾百幾千遍。

  從前她竟也奉爲圭臬,將努力做好李景煥的妻子、成爲一名合格的太子妃,當作生平唯一心願。

  原來一個人可以蠢到這等田地。

  怪不得早早把自己作死,也無人可憐。

  簪纓無悲無喜走到繡架前,找到那枚快要繡完的金絲香囊,拾起竹剪,用力一剪兩斷。

  陸媼的絮叨戛然而止。

  而後她像被踩著尾巴一樣「哎喲」一聲:「小娘子怎給絞了,這是您點燈熬油做給太子的喲!」

  「做得不好,絞便絞了。」

  簪纓轉頭瞧陸媼一眼,語氣慢條斯理:「嬤嬤再在我耳邊哎喲一聲,便請出去。」

  陸媼全然摸不著頭腦,心道:小娘子繡這只香囊一針一線所費的功夫,她通看在眼裡,可謂再精緻也沒有了,這還嫌棄不好?轉眼月中便是及笄禮,小娘子如何有時間再做出一個更好的,送給太子殿下?

  不解中她忽然醒過味兒——不對,方才小娘子最後那句話,是在……趕她?

  陸氏驟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傅簪纓。

  自家是皇后娘娘派來照顧小娘子的傅姆,多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小娘子在她的調教下也溫柔和順,從無忤逆不敬之舉,今日怎麽敢出口頂撞的?

  未等想明,一名高髻綠服的宮人入內,是簪纓身邊的女官春堇。

  她上前稟道:「女君,外頭太子殿下、傅郎君與傅家女娘一同來看女君了。」

  聽到這三人的名字,簪纓眸色發深,柔美的臉龐覆上一層霜寒。

  記得上一世確實有這麽一齣,在她及笄前夕,太子攜一只禮匣過來,送給她一支獨山粉玉釵。

  只是當時她尚不知傅妝雪的身份,更不知那釵子,原是傅妝雪幫太子挑選的,收到後還自顧自歡喜好久。

  簪纓將胸中一口憋悶之氣深深吐出。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

  陸媼尚不明所以地晾在一旁,卻見小娘子一雙微彎的桃花目中,忽而透出銀子般的沁涼,雙手交疊於前,神色漠然地走出殿外。

  陸媼縮下頸子,在這素來對她言聽計從的小女娘面前,氣勢莫名弱了下去,一頭霧水地躡步綴上。

  外頭日光正盛。

  木柞的廊台下頭,李景煥和傅則安果然帶著一個身穿粉襦裙的少女,正在欣賞庭中碩果彤彤的石榴樹,三人有說有笑。

  簪纓腳步頓止,似被眼前的陽光刺疼了眼。

  身處炎夏之中,身體卻宛如一間寒風裡的茅屋,曾經付出的真情,掏心掏肺的愛慕,都破草見洞,處處灌風。

  不過僅僅一瞬,她心中的萬千情緒就被吹淨了,漠然俯視那身穿交領蟒紋大袖白服的男子。

  時人好敷粉,自詡風流的世家子弟皆學女子敷粉塗朱,衍爲風氣。太子卻天生面如冠玉,從不調弄這些勾當,一張豐俊英朗的臉,乾淨得,好像所有背叛都未發生過。

  可世上哪有什麽情比金堅呢?

  青梅竹馬,可朝夕棄之如敝履。

  帝王之心,也抵不過人心易變。

  簪纓想,那金絲銀線,連她一剪刀都能剪斷,她受著阿母遺澤,說一句坐擁華屋廣廈不爲過,又爲何要守著一間破茅屋要生要死?

  太癡蠢了。

  李景煥聽見動靜抬眼,也瞧見了傅簪纓。

  素日都見的,他淡淡一瞥便收回視線,示意身邊的黃門將一只小紫檀匣捧過去。

  傅妝雪站在身量高頎的太子身邊,嫩粉色的襦裙被襯得越發楚楚,一笑起來嫣然生姿:「簪纓阿姊,太子殿下特意爲你挑的禮物呢,快瞧瞧喜不喜歡。」

  一旁的傅則安動了動眉心,終是沒說什麽。

  簪纓眼鋒動都未動,不等黃門將匣子打開便道:「不喜歡。」

  傅妝雪的笑容減了幾分。

  李景煥聞言也愣一下,忽才發覺傅簪纓今日的不同。

  她向來是乖的,頰邊總掛著兩隻討喜的小梨渦,無論見誰,都是一副溫婉笑臉。

  看一年兩年,覺得可愛,可年復一年看久了,這一成不變的乖巧便成了索然無味。

  今日她卻不曾笑。

  見到他,也未如平常那般提著裙裾跑過來,親親熱熱地說話。

  那雙清澗如雪的眼,沒了逢迎神色,不知怎的,反而多了種矜冷冷的吸引。

  李景煥的鳳眸在她眉眼間多停留片刻,難得勻出幾分耐心,背手淺笑問:「那你喜歡什麽?」

  女子喜愛之物不過是那些,她要什麽,他吩咐一聲送來,想也不是難事。

  傅簪纓立在高階上,垂眼淡淡看了李景煥一眼,重複道:「太子,我不喜歡了。」

  這句話來得莫名。

  李景煥聽後,心內突地一跳,愣神之際,傅簪纓已經收回視線,逶迤著玉色裙裾從廊子那頭往蕊華宮去了。

  既得老天垂憐,許她再活一回,她不會再那樣軟弱無知。

  既然大夢已醒,那麽她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當是退婚。

  退婚以後,還有幾筆陳年舊賬等她清算。

  剩下庭中的幾人都有些怔營。

  漠然以對又不辭而行,這哪裡是往日那端雅知禮的傅簪纓?

  李景煥望著玉色離去的方向,手指扣住腰間一枚螭龍鎮海紋的漢白玉佩,翻轉把玩。半晌,側頭問陸媼:「你們惹著她了?」

  陸媼已經納悶了一早上,屈身賠笑道:「殿下,闔宮誰人不知小娘子是陛下和娘娘捧在手心兒的明珠,哪個敢惹小娘子不悅?」

  「殿下……」傅妝雪猶疑道,「阿姊莫非不喜歡我,應是阿雪方才說錯了話……」

  「與你有何相干。」

  李景煥沉下眉峰,太子的面相肖父,與晉帝一樣是劍眉鳳目,隆準薄唇,肅起臉時自有一派天家貴氣。

  想起方才傅簪纓佩在腰間的那把鑰匙,他目色深晦。

  心頭生出的幾分憐惜,瞬間熄了下去。

  長大成人,倒會使小性子了。

  他隨手將玉釵匣子遞給傅妝雪,「這顔色更襯你,戴著玩罷。」

  「阿纓!」

  太子沒追過來,傅則安卻是繞過庭苑快步追上傅簪纓,喚她停下。

  傅簪纓不欲理睬,傅則安加重聲音:「站著,阿纓。」

  略顯嚴厲的一聲,驚動兩旁伺弄花木的宮人,見他兄妹二人如此情形,識趣地卻行遠避。

  天氣熱得惱人,短短一段路,傅簪纓背上已出了層薄汗。她蹙眉轉頭,臉色倒比身後那疾言厲色的還淡薄:「大兄有事?」

  正值弱冠年華的傅則安,風格秀整,博學蘊藉,素有「江離公子」之美譽。此日他頭戴遠遊冠,足登笏頭履,一襲青竹色的廣袖褒衣,風流不輸那些縱酒服散、揮麈清談的名士。

  只是待他瞧清簪纓的臉色,當即皺眉。

  「你今日怎麽了,何以對太子殿下無禮?」

  頓了頓,傅則安放緩聲道:「宮裡不比外頭,阿妹身爲傅氏女,須時時謹言慎行,不可自恃身份……」

  不愧爲太學裡最年輕的五經博士,教訓起人信手拈來,氣勢縱橫。前世簪纓也的確被這一套吃住,無論大兄說什麽,她都乖乖點頭稱是。

  爲了不給在朝中做官的大兄與二伯惹麻煩,她在宮中處處與人爲善,不敢有一點張狂的地方,生怕給人留下話柄。

  就爲個傅氏女的約束,爲個太子妃的名聲。

  結果忍來忍去,忍沒了自己的命。

  傅簪纓抬頭直視堂兄,軟糯的聲音裡多了點好笑的意味:「適才之事,大兄道是我無禮?」

  此言如同提醒,讓傅則安一下子想起阿雪方才在太子面前言笑不忌,主上尚未發話,她便開口搶話的事情。

  當時他想過提點阿雪,可話到嘴邊,轉念想起阿雪畢竟在邊關吃了多年苦頭。

  不通貴族禮儀,不是阿雪的過錯,慢慢教導也就是了。

  但簪纓在傅則安的心裡和阿雪不同,這位堂妹自幼養在帝后身邊,錦衣玉饌,無憂無慮,說是銜著金匙受盡寵愛地長大也不爲過。

  而她肩上所擔,偏是出不得半點差錯的儲妃之位。

  如此一來,她自然與整個傅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己身爲傅氏嫡長子,肩負一族門閥興衰之大任,哪能不盡心盡責地管教。

  「阿纓,你是否誤會什麽了……」

  「阿兄。」簪纓再次打斷他,鴉羽般的睫毛在劉海下微揚,眸色安靜,「你可有事要告訴我?」

  傅則安高她一頭有餘,對上那雙沉靜的眼睛,竟愕然片刻,突地心虛:莫非阿纓知道了……

  他下意識搖頭。

  簪纓本就無光的雙眸靜靜瞧了他一陣,眼裡最後一點耐心褪成疏離,變成兩口深不見底的幽井,再無一點光亮。

  她點點頭。

  忽就想起前世,被困在蘿芷殿中那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自從財庫鑰匙被取走後,她的門庭日漸冷落,無論是想見傅家或唐家的人,消息總也遞不出去。

  傳回來的永遠只有一句:皇后娘娘請女君安心養病。

  可千萬人不來,前世的傅簪纓執著地想,大兄總會來的。

  因爲他是小時候給自己紮過風箏、制過毛筆、是會蹲下身來笑著告訴她,無論出了什麽事,都可以找他幫忙的哥哥。

  他不會不管自己的。

  終於有一日,簪纓等到了傅則安遞進的帖子,說下朝後會來看她。那一日,連動刀前飲下的麻沸散都好似不那麽苦澀了,簪纓還撐著孱弱的身子到妝鏡前,在臉上施了層薄薄胭粉。

  只因不願讓大兄看到自己憔悴的模樣,使他難過。

  她等啊等,從晌午等到黃昏,又從黃昏等到夜深。

  春堇一次次出去打聽消息,直到秉燭時分,才從有限的門路裡拼湊出原因:原來傅則安午時便入宮了,先去東宮見了傅妝雪,被絆在那處留用晚膳。

  待撤席後已經入夜,各處內禁已下鑰,自然便來不了了。

  第二日朝起,宮門起鑰,他卻也沒再過來。

  不知中間出了什麽岔頭,抑或傅妝雪同他說了什麽。

  總歸是,空歡喜一場。

  下火似的陽光曬在身上,有些難受。簪纓背對傅則安,接過春堇手中的繡蟬團扇,搭在額頭遮擋日光。

  廣袖自她腕間滑落,露出一截凝脂般纖細的小臂,白如冰雪。她懨懨的聲音也似被夏日化去的霜雪,輕到行將消散:

  「兄長回吧。」

  長兄如父,簪纓失父,失母,無親兄,一向視傅則安爲血脈最近的依靠。

  從今日起,不是了。

  傅則安怔忡在原地。

  妹妹及笄在即,他原本想囑咐的一腔話也沒來得及交代。喚了兩聲「阿纓」,前面的人沒回頭。

  傅則安迷惑起來,阿纓無疑是知禮的,無論何時見到,她都是盈盈含笑的模樣,一雙彎彎月牙眼又乖又暖。分別時,也總會靜等自己離去,再行返身。

  今日她是怎麽了?

  一下子換成他目送對方離去,多少還有些不適應。

  而且望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傅則安也是忽才發覺,阿纓比阿雪還大一歲,她的身影怎比自己印象中單薄這麽多?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8:17 PM

本帖最後由 Salicaceae 於 2025-2-25 09:37 PM 編輯

第三章 皇后,我不伺候了

  傅則安一時失神,沒留意到簪纓方才直呼「皇后」,而非「母后」,更沒有帶上娘娘的尊稱。

  當今庾皇后,出身於吳郡士族庾氏,在元后衛氏病逝後,由原本的淑妃晉爲繼后。

  行至顯陽宮前,簪纓對著磯台下栽植的一排西府海棠,怔怔出神。

  春堇見小女君望著那簇海棠駐了步子,以爲女君還爲方才傅博士的問責發悶。

  她忙攙住小女君慵弱的身子,有意用輕快的語調道:「女君瞧這海棠多漂亮呢!奴聽聞,此花原開在雍州西府,北花南來,栽植不易,全托杜掌櫃惦記女君的福,年年此季進貢上品海棠入宮,才讓我等也有機會一飽眼神呢。」

  小女君自幼身體底子薄,心思也敏柔,玉燭殿裡除了陸傅姆對小女君教導嚴格外,上下僕婢,哪個也不敢讓她存了委屈在心裡。

  不過在春堇看來,這位身負榮寵的小主子性情卻是真好,不但手底寬綽,也從不責罵底下人。有兩次她粗心犯錯,險些被攆到永巷,還是小女君幫著與陸媼求的情。

  爲奴做婢的,一入奴籍,終身是奴,尤其在深宮之中,越是身輕命賤,越識得人心好歹。

  所以私底下,怎能不念著小女君的好?

  春堇跟著簪纓的時間最長,小主子越好,她便越不想讓小主子有半點不開心。

  簪纓回過神,輕聲道:「唐記所出,自然都是極好的。」

  往常她卻不敢獨享,把杜伯伯費心送給她賞玩的奇花異卉,盡數獻到皇帝的太極殿與這顯陽宮。

  指甲掐進掌心肉裡,傅簪纓眼底瀾生,這時庾皇后身邊的大長秋佘信已趨步迎出。

  「小女君安好。」見了傅小娘子,佘公公白胖的臉上立刻堆出熟稔的笑意。

  「娘娘正與崔夫人念著小女君呢,您這就來了,可見是母女連心!」

  然而滿嘴奉承,並沒換來這位小主子一如往常的笑語。簪纓耷下眼睫,邁步進去了。

  佘信臉上的諂笑僵住,不禁納罕。

  簪纓扶著春堇入殿,腳踩蓮枝祥雲紋的錦紗地衣,先聞到一股淡心寧神的幽香。

  是她去歲進獻上來,由唐記自家香師所配的七寶犀香。

  又是一筆。

  簪纓心中默道,慢慢抬起烏眸,見素幔分垂的堂宇中,南面上首,憑幾而坐一位身著正紫地寶花紋交領曲裾,臂挽香雲紗畫帛的華貴婦人,容貌端美,態度閑適,正是庾皇后。

  下頭另設一張柏木几案,方席上跽坐著一位穿粉米色雜裾禮服的女婦。

  只見婦人那只油黑的高髻上,誇張地豎插一支垂珠赤金步搖,耳懸金璫,光華閃晃,乃是庾后的庶妹小庾氏。

  簪纓收回視線,向庾皇后身後一瞥,陸媼頷首立在那處。

  想來在她與傅則安說話的時候,此媼先至,方才玉燭殿外發生的事,陸婆子必然已經有一說一稟告給了皇后。

  簪纓略不在意,款款走近,向上座曲膝:「見過皇后。」

  見過皇后。只這簡單的四個字,令殿中一靜。

  簪纓三歲入宮,既然早晚是天家媳婦,皇帝特許她與太子一樣稱自己爲「父皇」,喚皇后爲「母后」,示以親近。

  懵懂孩童知曉什麽,自然是大人如何教,她便如何學。

  叫了十來年的稱謂,一朝更改了。

  庾皇后目光微動,先有陸媼稟報,說這丫頭連聲「景煥哥哥」也不叫了,口中只稱太子,且態度冷淡,她心裡便有些不解。

  眼下卻是不露聲色,只面含微笑瞧著她一手養大的小娘子。

  小庾氏側眼偷觀皇后,轉轉眼珠,先笑起來:「果真女大十八變了,往常阿纓在娘娘這裡母后長、母后短的,如今將及訂婚,倒知害羞了。」

  及笄之後,便與太子訂婚,訂婚之後,便擇吉日冊封爲太子妃——這是他們給簪纓早早定好的路。

  每個人都覺得理應如此,所以面對簪纓突然的反常,只當是女孩兒家大了有懷春心事,羞澀所至。

  畢竟,誰會認爲兔子會咬人呢。

  簪纓無心應承,蓮步輕挪,來到小庾氏對面的案子脫履入席。

  侍女隨即奉上陶罐盛的解暑甜漿,倒入几案上的橢形漆盞。

  只聽小庾氏興致頗高地繼續說著:「娘娘你瞧,一眨眼孩子們都大了,就說我家馨兒,前些日子也相看了人家,是西府劉別駕家的二郎。這位劉小郎君,頗有些才名在外,家風也好,一門三昆仲都是娶妻不納妾的,馨兒嫁入這等門戶,我也可放心了。」

  她每說一句話,便有意無意地瞟簪纓一眼。

  自打簪纓進殿,小庾氏便一直冷眼打量著她。見這小女娘眸光清純,頰顔勝雪,連厚重的額鬢都壓不住那份兒嬌媚。才短短幾個月不見,嘖,身段也出落得越發玲瓏,那巴掌寬的縧帶一束,甚至錯覺會折傷她的盈盈細腰。

  這樣玉軟花柔的小娘子,小庾氏平生真沒見過第二個。

  再想想自家那個樣樣比不過的魯莽閨女,心裡可不就不平衡了麽。

  簪纓察覺小庾氏的目光,一想便明白過來。這小庾氏嫁的是江夏崔縣侯,生女崔馨,年少時曾做她的伴讀,在宮裡住過一段日子。

  不過後來簪纓發覺崔馨總愛往李景煥身邊湊,人前人後兩副面孔,便有些不受用。

  那時候人小,什麽心思都掛在臉上,是以還不等她說什麽,皇后便看出了端倪,做主讓崔馨出宮去了。

  簪纓當時頗爲感念,心想皇后竟疼她至此,連外甥女都可以靠邊站,從此愈加敬愛皇后,百般孝順。

  殊不知,庾皇后只不過是曉得太子瞧不上崔馨,與其做無用功,還不如順水推舟掙一份孺慕之情。

  前世簪纓笑崔馨癡,卻堪不破,她才是那個被哄耍得團團轉的癡人。

  方才小庾氏的言下之意,無非是說她的女兒如今能嫁入不納妾的好人家,可以一世一雙人,而她傅簪纓哪怕做了太子妃,也要與他人共同分享丈夫。

  仗著她天真聽不出弦外音,酸溜溜地影射一番。

  「阿纓,想什麽這樣出神?」

  庾皇后終於開口,一雙似能將人看個通透的深邃眼眸落在簪纓身上。

  語氣卻柔:「可是昨夜沒休息好,還是中了暑氣?這樣懨懨的。」

  她明知片刻前,太子帶著其他女娘去過玉燭殿,卻半句不提此節,輕描淡寫,就將問題歸攏到簪纓自己身子嬌弱上頭。   

  簪纓目光轉向上首,看著庾氏浮在面皮上的那層笑容。

  已忘了是何時養成的習性,每當庾氏露出這種捉摸不透的神情,明明笑著,眼底卻一片沉寂,小小的她便莫名感到不安,她便要仰頭去猜,母后娘娘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猜不透便惶恐,便要絞盡腦汁,不停地說好多討巧的話,直到母后嘴邊的笑意爬到眼角了,小阿纓才能悄悄鬆一口氣。

  待到長大些,大到讀什麽書見什麽人,小到穿什麽衣梳什麽發,都由庾氏做主。

  她略表現出些許不願,庾氏便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溫柔詢問:

  「阿纓當真不喜母后的安排嗎?」

  簪纓不知自己喜不喜歡,只是每當這時,埋藏在幼時的不安記憶便會甦醒,像一團不知所來的黑霧,將她整個人吞食進去。

  她害怕母后失望,於是點頭。

  人人都說皇后視她如親女,把她養得很好。

  回首向來,是啊,皇后將她規訓得太好了。

  「好」到前世她燒傷之後,明知她已咽不下任何大補之物,流水一樣的人參燕窩還是日日不絕地送到蘿芷殿;「好」到彌留之際,簪纓僅剩的心願便是離開皇宮,不願到死都被困在這個囚籠,皇后卻借著心疼她身體之名,不肯鬆口。

  噁心事,盡被她做了,好賢名,盡被她得了。

  就是這樣一張畫皮。

  簪纓曾真心實意,尊她敬她,視爲母親。

  一點冷寂的火光曳過簪纓眼底,瞳中只剩餘燼的黑。

  她慢吞吞道:「天確實有些暑熱。方才並非出神,是瞧著那床鑲翠圍屏的邊角鎏金,仿佛有些脫色了。」

  皇后向來以節儉示人,顯陽宮裡的好東西,大半都是簪纓孝敬來的。

  庾氏聞言微微一頓,小庾氏的目光果然被吸引去,不走心的誇贊再次溜出嘴邊:「到底纓兒心細,這般細務都體貼得到,怨不得娘娘疼你。」

  而後她話風一轉,「既然屏風已舊,娘娘,不妨賞予妾身吧……下個月劉家便要上京來,兩家會親,總是體面些方好看相。」

  庾皇后聞言,不由蹙起兩道精心描畫的長眉。她心中雖厭煩庶妹的市儈小器,但念在她已是庾氏在京的唯一一門親眷,還是道:「你看得上眼,本宮遣人給你送去就是了,什麽好物,也值當巴巴地開口討。」

  這些話,她們都不避著簪纓,只因知道這床屏風前腳送出,簪纓隨後又會獻上更好的來。一貫都是如此。

  簪纓垂低曲翹的長睫,看似乖順,實則爲了掩住眸底波瀾。

  她半點不奇怪小庾氏的眼皮子爲何這麽淺,這件秘辛,還是前世她遷入蘿芷苑後,聽底下的小黃門閑來無事嚼閑話才得知的。

  原來衛皇后在世時,庾氏在江東不過是二等士族,後來衛皇后病逝,庾淑妃上位,潁川庾家才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只是關於衛皇后的病因,宮裡一直諱莫如深。誰知就在衆人都漸漸淡忘之時,衛皇后的胞弟突然向庾氏發難,揭發庾皇后的大兄庾安侯和二兄庾刺史封山占澤、草菅人命之罪。

  聽說那衛郎君戾氣潑天,庾氏本支四個兄弟,個個咬出事來,甚還提槍夜闖顯陽宮,槍刃直逼庾皇后,鬧得晉廷險些翻天。

  皇帝許是壓不住,許是不想壓,最終庾氏本支的近百男丁,到底收押的收押,流放的流放,死在徒往嶺南途中者不計其數。

  之後衛郎君事了拂衣去,出京從軍,追隨大將軍祖松之北討匈奴,短短幾年時間,統領八萬北府軍,坐鎮京口,得封三公之一的大司馬。

  反觀庾氏家族,在建康日漸寥落,空爲外戚,到如今已經沒什麽人丁了。

  這些令人震驚的舊年掌故、門閥恩怨,簪纓過去在宮裡生活這麽久,從上到下沒有一人與她說起過。

  與阿母義結金蘭的,是衛皇后。

  與阿母定下幼童親的也是衛皇后。

  衛娘娘膝下無子,歿後,簪纓方被轉到繼后庾氏膝下撫養。

  可惜五歲之前的事簪纓通通都記不起來,她人生最初的記憶,像一根鐵簽深深楔進腦子裡的,便是她將來要做李景煥的太子妃。

  可她與庾氏的兒子有半文錢的關係嗎?

  唐家的財富,又與庾氏、與整個李氏皇朝有何關係?

  ——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簪纓被愚弄了一世方懂。

  漆案上的博山香爐吞雲吐霧,嫋嫋升騰的霧縷,雪白清幽,卻壓不下心頭火氣。簪纓不想再看庾氏姐妹二人的嘴臉,坐了不一時,推託身乏,起身辭出。

  該明白的心裡都明白了,但如今她人在宮禁,懷揣巨財,身邊又全是皇后的耳目,她不能輕舉妄動,以免重蹈前世孤掌難鳴的覆轍。

  只有等到及笄宴上。

  前世太子與傅妝雪在假山後幽會,她還一門心思地爲其遮掩,這一回,她不會那麽傻了。

  ——便讓所有來賓當面看一看太子的醜行,待眼見爲實,輿論四起,她便可以全身而退。

  好在,也等不了幾日了。

  簪纓一走,乜著她背影遠去的小庾氏便眯起眼。

  「娘娘,」小庾氏傾身低語,「妾身方才冷眼瞧著,這小女娘今日可有些不像樣,面上一直淡淡的。莫不是……臨近及笄,她自忖身價不同,便做張做致起來了?」

  庾皇后回想傅簪纓方才的模樣,雖有些呆蔫,卻也是年年暑伏時的老令兒了。她向後靠著隱囊,沒什麽表情地問陸媼:「她這陣子可曾見過什麽人,聽過什麽閑話,又或讀了什麽閑書?」

  陸媼忙道:「娘娘放心,小娘子沒有會見過外客,入眼的書簡奴婢都檢查過,近來溫習的還是《孝經》、《女誡》。」

  「這便是了。」

  庾皇后聽罷舒心一笑,指尖點點小庾氏,「鷓奴你啊,性子還是這般躁。」

  鳳尾花汁染就的鮮紅蔻丹,極襯那張雍容華貴的面孔。

  她悠悠地笑:「你可知,本宮爲何從不養狗?」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8:47 PM

本帖最後由 Salicaceae 於 2025-2-25 09:37 PM 編輯

第四章 傅小娘子是在使小性兒呢?

  簪纓回到玉燭殿時,太子已經走了。

  她半句也沒過問,時至晌午,平靜地用午食,吃了多半碗紫紺米粥,一個裹蒸,配的是鴨肉羹和蓴菜筍丁。

  撤席時春堇喜道:「今日小女君的胃口好,多用了不少呢。」

  簪纓的食量一向小,每餐不過三盞盤,誇張些說,連入口的米粒都有數的。

  不是她挑嘴,是一吃多了,心口便不受用。

  但上一世流連病榻的那幾百個日子,讓簪纓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沒有什麽比一副好體魄更要緊。

  那種生不如死又無能爲力的滋味,留給她的陰影太深了。

  她不要自己的身體再這樣弱下去。

  能自己掌握的東西,通通要握在自己手裡才好。

  飯後,女使秋葵在淨室備好了沐桶,簪纓也道不必。

  秋葵驚異地看向春堇,小娘子每逢出汗必要湯沐,夏天尤其如此,一日三浴也是有的。今日天氣炎熱,何以竟破例了?

  「身上也不覺怎麽熱,撤下去。」簪纓挽起大袖,略鬆開腰上的縧帶,細柔的指頭捏住絲帕,輕拭劉海下悶出的薄汗。

  後背多少還是感覺有些黏的,但簪纓想,必是她從前活得太嬌的緣故。想阿母從前舟車奔勞地去各地談生意,難不成也一日三沐嗎?

  眼下有比洗沐更重要的事情,她喚了聲春堇姊姊,「過去杜掌櫃貢進宮來多少東西,都是由姊姊過手入庫的吧,列張單子來,我想瞧瞧。」

  連午覺也不歇了?春堇鬧不清小女君的心思,今日從清晨起來,她便隱約覺得小女君有些不一樣。

  放在從前,像這些中饋庶務,皇后娘娘不曾教,小女君也不感興趣,是半句也不過問的。

  不過凡是小女君的吩咐,她皆不違背,應了聲喏,著手去統計數目。

  這一統計不要緊,原來簪纓入宮十二年,杜掌櫃身爲唐氏商號在京城的首席大查櫃,每一季獻給小主子的用物都極爲可觀。

  從衣食日用到賞玩玉瓷,再到文房之物閑玩之器,只有想不到的,沒有杜掌櫃尋不來的。

  直到向晚,熊形青瓷燈槃的油膏都添了兩添,春堇的單子還沒有列完。

  在她右手邊寫滿字跡的竹簡,已經從書案這頭鋪展到那一頭,餘者堆委在地。

  簪纓讓春堇且歇下,到次日,她在窗下啜著菊花飲子,命僕從先將竹簡上羅列出來的有一樣算一樣,通收到箱子裡。

  期間陸媼過來,見殿裡翻箱倒篋的,先唬了一跳,弄清狀況後詫然揶揄:「小娘子還未及笄,便等不及要將嫁妝搬到東宮去了。」

  待她轉身看到排在耳室的五口紅漆大箱,敞開的箱口皆般般堆滿,什麽紫毫金硯,牙梳寶鏡,鳳履蝶釵,雲錦翠玉,隨手拿出一樣都是不俗之物,又不由得咋舌。

  簪纓撂下盞子,清軟的嗓兒慢慢吐出話音:「我自幼失父失母不假,論到備嫁,卻也有人替我張羅,沒有上趕子自備,惹人說嘴的。不過是些隨常戴的玩的,傅姆從來教我尊卑有序,謹言慎行,今日倒以身作則?」

  陸媼聽得老臉一熱,自討了個沒趣。

  心裡訕訕想:便是一門公卿之室的嫡出娘子,怕也不拿出這等份量的嫁妝。而如此令人眼熱的家當,嘖,在人家眼裡只不過是隨常用的玩的。

  這邊的風吹草動,沒一時就傳到了顯陽宮。

  庾皇后聽後沒當回事,反問陸媼:「太子是不是自昨日離開玉燭殿,就沒再去過了?」

  陸媼道是,隨即反應過來,「娘娘的意思,傅小娘子是在使小性兒呢?」

  「還能如何,左右這點子出息。」

  庾皇后挑逗著籠架上的鷯哥,無奈地想,這孩子頭腦不隨唐素,也不隨她那死在邊關、雖無足智到底有幾分愚勇的阿父,真是一根朽木。

  她也不想想,大晉的太子,將來要承繼大業,彪炳青史,豈能終日溫存小意,圍著個女人打轉?

  不過自己要的不就是一根朽木嗎。

  「隨她去。」庾皇后眼底閃過一抹微芒,她一手調理出的人,再撲騰,還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不成?

  及笄過後,一切也該塵埃落定了。

  接下來幾日,簪纓閉門不出,一門心思錄入玉燭殿內所有姓唐的物件。

  春堇記心出衆,哪怕是幾年前的一對耳珠,一雙銀箸,她也能記清是何年何節送入宮中,又放置在何處。最終拾掇齊整,足足裝滿了八只紅木箱。

  這還不算多年來簪纓孝敬到帝后宮中的。至於東宮,更不必說,太子喜歡孤品字畫與佳筆好硯,還有她往日打的香囊印綬、做的茶餅香篆,巴巴送去的何能斗量?

  坐在一下子空曠許多的寢殿中,簪纓輕衣緩帶,靜聽窗外鳴蟬嘶嘶。

  聽著聽著,突然就笑了。

  她如今才算明白,杜掌櫃這些年堅持提供她在宮中所需的衣食用度,從來不動宮中分例的原因。

  這是一條退路,也是爲她準備的底氣——她這十年吃的喝的,穿的拿的,所費皆是自家銀錢,她,不欠這宮裡一分一毫。

  反而是唐家,倒貼了半座內宮的人。

  「小女君,您……怎麽了?」春堇立在席旁,只見小娘子往日那雙罥煙含春的眉眼,陷入一種孤簌的寒寂中,雖說在笑,神情卻比誰都蒼涼。

  她的心都不由跟著往下墜了一墜。

  簪纓下意識摩挲右臂,「春堇姊姊,你願意一直跟著我嗎?」

  春堇愣了,她本就是受皇后娘娘之命,一直照料小女君的,不消多言會一直跟隨主子呀。隨即,她聯想到這兩日小女君身上的不同尋常,心裡突地一跳,望向簪纓。

  很快,春堇跪下道:「奴婢願一直追隨小娘子。」

  若非女君求情,她如今已經爛在永巷了,屍骨有無人收都不知道。

  她不是不知恩的人,這份恩情她一直銘記著,哪怕粉身碎骨,也當回報。

  簪纓想起了前世,最後陪在自己身邊的便是春堇。

  她何嘗不清楚,春堇和秋葵、陸媼她們一樣,都是皇后挑選的人……唯一不同的是,只有這個姊姊,會在太醫爲她割下腐肉時,忍不住避開視線默默流淚。

  在那座荒苑裡,只有春堇會問她,小女君疼不疼?

  疼啊。

  簪纓扶起春堇,屈身以大禮相拜:「如此,阿纓有一事欲託付阿姊,懇請阿姊爲我周全。」

  簪纓的生辰在五月十六,就這麽足不出門到了五月十五,她坐得穩,東宮裡卻有人坐不住了。

  「她今日還是沒來?」

  李景煥年前接掌了吏部,監理官吏定品、復勘、陟黜等事,這日他從衙署回宮,看著與早起離開時別無二樣的空空案几,腳步一頓。

  東宮內侍李薦,一眼便瞧出太子神色不豫,屏著呼吸搖頭。

  自從初八那日從玉燭殿回來,太子殿下每一天都要問一遍同樣的問題。

  但傅小娘子沒來,就是沒來。

  「回殿下,不止東宮這邊沒來,聽聞連中齋那兒,傅娘子也多日不曾去向陛下請安了。陛下以爲傅娘子中了暑氣,遣原公公去探望,結果,結果傅小娘子隔著門敷衍了兩句話,面都沒露……」

  李薦覷著太子的面色,一聲小似一聲。

  那位原公公,可是東西六宮大總管,陛下的心腹寵宦,連他都吃了閉門羹,這在往常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李景煥長身玉立在山水圍屏下,手扣蛟龍玉佩,面沉似水。

  他的視線,猶然落在那張空無一物的案几上。

  傅簪纓從小便愛鼓搗些茶食糕點,做完總是最先送到東宮,這習慣多年不改。當年他每日下了學,不等進門,鼻端先嗅到一抹糯甜的香味,便知有只小饞貓兒帶著點心過來了。

  小丫頭饞嘴愛吃甜,可是食多了胃裡又難受,吃不下的,便都送進他肚子裡。

  一張食幾上相挨的兩席,她趺坐在旁,稚氣的指尖捏著一枚桃花酥,湊到他唇邊,伸展的柔柔腰肢一如凹彎的細柳。

  他不動聲色,她便急,撲閃著長睫,手臂努努地往前蹭。待他張嘴一口吃了,小丫頭眼裡才溢出嬌憨的歡喜,一對小梨渦盛出滿盞的甜。

  比嘴裡的糕更甜。

  少時爲了這眼甜,雖不喜歡女孩子太嬌,李景煥還是願意配合她的小把戲。

  可人長大了,對甜食的鍾愛便膩了。

  「你人來便是,不必囉裡囉唆帶什麽吃食,孤不愛吃那些。」這是李景煥上個月才囑咐過簪纓的話。

  不是讓她不來。

  太子輕振衣襞坐在矮塌,眉心蹙起一團冷色。

  和誰賭氣來?就因那日看見他同傅妝雪一道出入,便像小孩子似的閉門不出,指望誰去哄她?

  再說她何必同阿雪計較?

  李景煥還記得,他第一眼看見則安帶在身邊的粉衣女郎時,那種驚豔的感歎:原來一個女子的眼神,除了柔弱,也可以沉澱出一種令人動容的孤湛和堅韌。

  細問之下,方得知此女生在雍涼之地,母亡後跟著數萬流民輾轉流離了幾千里路,茹草食莒,風餐露宿,才到得江南。

  說起這些經歷時,傅妝雪沒有流露出苦難的神色,熠熠的眼神反而帶著種不屈的天真。

  李景煥當下便意識到,這是個與建康所有豪族貴女都不同的女子。

  尤其與嬌養在錦繡堆裡的傅簪纓不同。

  阿纓的嬌弱,永遠只是嬌弱本身,天真不能吃苦,守禮卻無情致。

  只不過爲著年少時的情分,他一向縱著她。

  就是這般,還不乖,還要鬧。

  李薦見太子將公文鋪展在案,蘸飽墨汁的狼毫懸在上空,半晌卻沒落下,轉轉眼珠,提議道:「明日便是傅娘子的好日子,不如,殿下備樣物件兒過去瞧瞧傅娘子,想必玉燭殿就高興了。」

  依他的想頭,兩個人裡,總要有一個先找台階下去不是?

  李景煥卻道:「諸般物儀母后都已備妥,她還缺什麽不成?」

  話音方落,一滴墨珠啪地從毫尖落在絹紙上,洇成一團黑。

  倒像小時候兜她在懷裡教寫字,笨拙的奶團子在紙上塗出的黑疙瘩……李景煥看了片刻,抬筆勾掉。

  他吐息輕道:「再等等。」

  以他對傅簪纓的瞭解,她習慣了依賴自己,是諸事都要與自己分享的心性。李薦說得對,明日是她的大日子,今晚,她一定會忍不住來找他的。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13 PM

本帖最後由 Salicaceae 於 2025-2-25 09:37 PM 編輯

第五章 及笄宴

  一忽兒辰光晚,到了掌燈時分,東宮殿內的落地青銅九枝燈都依次點亮。

  太子等的人也沒來。

  李景煥捏捏眉心,扔開筆,穿著白錦襪在地心碾了兩圈,問李薦:「什麽時辰了?」

  那滴水的欹器分明就在他眼前。

  李薦躬身,輕聲回答:「回殿下,已是戌時了,是否命人傳膳?」

  「傳。」李景煥道了一聲。

  然而等晚膳布妥,他又不動箸,望著瑣窗外越來越黑的天色,目光沉晦,不發一語,直到羹涼湯冷。

  李薦是第一等懂得揣摩主子心意的,略作思忖,命僕從撤去膳席,賠笑道:「殿下,膳房加熱羹湯還需得一時,不如趁此功夫出去走走,權當散心了。」

  李景煥隨即站起身:「此言有理,出門散散也好。」

  殿外的青石階上月光如水,李景煥換了身簡便的暗銀紋素緞襴袍,踩方頭屐,繞過中宮的禦道,有意無意,往西邊配殿去。

  走了一盞茶功夫,一座飛甍雕梁的軒宇便現在眼前。

  李薦故作驚詫:「呀,一不留神走到玉燭殿了。奴瞧著,殿裡燈光還亮著……說不定傅小娘子忙於準備明日筵宴的事,到現在也沒用膳呢。殿下何妨去勸一勸,同小娘子一道用些,畢竟小娘子平日吃得少,只有殿下的話才聽得進去。」

  看見那片燈火,李景煥眼中已浮出一層氳曖的神氣,卻故意沉吟一聲:「嗯,只好如此。」

  說罷,他腳下又略略躊躇一時,做足了端穩的樣子,方邁步向玉燭殿去。

  屐齒叩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聲聲清脆。李景煥閑庭信步而來,庭燎下值守的小內侍見太子殿下夜臨,一怔,見過禮後,忙往門廊上傳報。

  李景煥背手立在中庭,等著看那丫頭開門跑出來的驚喜模樣。

  他嘴角的笑意還未完全展開,眼前忽地一暗,卻是窗內的燭光一倏熄滅了。

  太子笑容凝固。

  直欞門無聲推開一隙,秋葵臉色爲難地走出來,吞吞吐吐道:「請殿下見諒,我們小娘子……已經歇下了。」

  李景煥氣得反笑,早不睡晚不睡,偏偏在他來的時候吹滅燈燭。七八日沒見面,他好心來瞧她,她倒先使一頓小性子!

  沉默中,石壁柱燈曳出幾縷晦暗不明的影。

  他忍了又忍,終是顧不得自矜,袍裾生風地邁上木廊,立在花窗下,臨開口,又下意識放低聲量:「你再玩鬧?孤知你未睡,若不方便,點上燈,我們隔窗說幾句話。」

  他看不清裡頭景象,簪纓在熄燈的屋裡,卻能清楚地看見簷下燈籠映照在窗上的剪影。

  她冷靜地審視那道側影,英頎,清貴,有風神。可惜如夢,如幻,如泡影,不可依靠。

  月中影非真形,皮囊下無真心。

  李景煥耐性等了半晌,屋內依舊是一片黑漆漆,靜闃闃。

  「阿纓。」他自恃身份,做不出推門硬闖的行徑,尾音卻已染了幾分不滿,低沉道,「說話。」

  簪纓聽得哂然,窗外這個人,再老成持重,到底是十九歲的李景煥。

  而自己追在他身後叫著「景煥哥哥」的熱忱歲月,悠悠渺渺,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心掏空了,如今唯一記得的,只有他將自己推向城外叛軍的絕情。

  一窗之隔,是一世之隔。

  窗外之人,卻渾以爲她在鬧。

  當初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而今情盡,多說一字都嫌多餘。透過窗子,只聽李薦打圓場:

  「殿下,興許小娘子當真歇了……」

  李景煥自然不信,他的耐心向來點到爲止,消磨了溫性的嗓音在月下響起:「行,今日不言語,有本事一世都別同孤說話。」

  言罷,人去,只留下一串賭氣的屐齒聲。

  等外頭沒了動靜,春堇才敢在黑暗裡開口:「女君,您與殿下……」

  她有心勸上兩句,可一想到小女君交代她明日要辦的事,又隱隱覺察小女君與太子殿下這一次,遠不止小打小鬧那麽簡單。

  清冷的月華灑進暗室,落在窗下少女一襲寬逸的白色中衣上。

  她柔順的長髮垂至腰間,用一條緞帶鬆鬆繫著,鬢影是無聲的婉約。左手無意識撫上右臂的姿態,像一隻幼弱的鶴在舔舐傷翅。

  雖然尚弱,卻不自憐。少女清軟的聲音無甚波瀾:「我與他之間,不過爾爾。」

  她現在要做的是好好睡上一覺,等到明日,便離開此地,再不要回來。

  及笄當日,天光才亮,玉燭殿上下便忙活起來。

  長壽索餅是廚房必備的,餘者如筵宴上該穿戴的衣衫佩飾,薰的香傅的粉等等,都需近身侍奉的女官再三精心。

  簪纓清早起來,正逢司衣坊送來三套垂髾雜裾禮服供她挑選。

  只見其中一套是紅羅裲襠,繡錦抱腰,配一條十二破單色石榴裙,一套緗白遊廣袖窄襦三繞曲裾,還有一套是湖水綠的紗襦,配縠紋碧羅裙。

  送衣來的掌司女官先福身給簪纓道喜,滿面笑容道:「皇后娘娘寬慈,特命坊司制出三套禮服,說小娘子盡可隨心選一套自己合意的。」

  「難得。」

  簪纓才睡醒,鼻音還軟噥噥的,素著面龐坐在銅鏡前,慵眉餳眸從鏡中睇去,閑話般道:「這樣鮮亮的顔色供我選,若不說皇后寬慈,我還當司衣局新開了染坊呢。」

  春堇聽了這話,軟履中的腳趾頭直往下摳摟,不敢接話。

  掌司更是整個人愣在當場——這這、這叫什麽話,指桑說槐的,可全不似歡歡喜喜謝恩的意思啊……

  然而兩頭都是主子,不是她一個七品女官敢過多揣測的。她卻行退出廊外,正瞧見陸媼在庭中,襟邊掖著塊手帕子,忙著指揮小內侍們將彩壁輦車抬來。

  這是只等小娘子裝扮停妥後,便直接抬輦去華林園。

  華林園比鄰於中宮,在皇城的最北方,水生山麓,雲起梁棟,是禁宮內最大的禦園。庾皇后便將傅簪纓的及笄宴定在園裡,又廣邀士族大家的貴婦女眷來參宴,排場非同小可。

  闔宮上下皆知,今日是半點差錯也出不得的。

  昨夜太子殿下過來的事情,陸媼今早才聽到底下人來稟報,不過眼下,她顧不上去當耳報神——小娘子今日也不知怎麽了,將秋葵支使了出來,單叫春堇一人爲她梳妝,且閉門不讓人看。

  就算女兒家上妝羞澀,眼看著開宴的時辰可快到了。

  陸媼左等右等也不見門開,心焦如焚,忍不住叩門催了幾催。

  不知敲到第幾下,終於,那門從裡一開,束髮及腰的簪纓扶著春堇手臂,嫋娜而出。

  乍看見那身白,陸媼恍被一個九天轟雷劈到面門上。

  她疑心自己眼花,使勁地揉揉眼,然後小娘子身上那襲一塵不染的白衣,比方才更刺目了。

  「小娘子這是做甚,可知今日什麽日子……春堇!你便是如此服侍小娘子的?」

  陸媼急得語無倫次,晉朝自立國伊始,品級制度森嚴,這無紋無飾的白衣多作爲商賈之服、平民之服、僧道之服,更甚者,便是喪服。

  沒人會穿白衣過生辰。

  而比起那身衣裳,更讓陸媼膽寒的,是小娘子無動於衷的神情。

  她想讓簪纓把這身衣服換下來,簪纓卻道不,目光天真極了:「皇后不是讓我自己選身合心的衣裳嗎,這便很好。開宴的時辰將至,換衣也來不及。」

  她繞過陸媼乘上行輦。

  到底明面上還是玉燭殿的主子,陸媼攔不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輦去。

  半晌,她喃喃道:「老天啊,切莫出事……」

  華林園內丹檻繡桷,嘉木被庭,濃翠的煙柳間雜五彩花木,夏意正茂。

  筵席就設在水榭旁的三敞花廳中,既可以遮陽,又足以觀景。

  庾皇后此日身著上青下縹深衣制翟服,衣上雙繡翟鳥紋,領袖鑲緣,繫白玉珮,戴金步搖,一早去中齋面見過皇帝后,早早地來園中坐鎮。

  小輩過生日,帝王若親臨,恐折她的福氣。於是李豫提早送了份賀禮來,其餘的,就讓皇后費心爲簪纓操持。

  庾皇后自然要盡心,想一想,她爲了這一天給足簪纓風光,親力親爲操辦了一月有餘,又特意請甘太尉家的大婦作全福夫人,爲她笄髮,也算對得起那丫頭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呀,便是生身之母,哪裡比得上她這般周全呢?

  正想著,遙遙見一頂彩輦繞過水榭而來,華扇下的庾皇后微微一笑。

  歷來規矩,小輩過生辰要給長輩磕頭的,她只等著簪纓來拜。

  然而看著看著,庾氏忽覺有些不對,那輦上頭穿白衣的是誰?

  及近,白衣女娘盈盈下輦,腰柔體弱如有西子之症,冰肌玉骨不勝霜雪之姿,不是傅簪纓又是哪個?

  庾皇后怔忡幾息,眼中的不可思議幾乎化作一柄利刃。

  她騰然起身:「阿纓,你穿的是什麽?!」

  簪纓對著階上之人,輕輕仰起頭。

  烏黑的劉海覆住她雙眉,使少女神色愈顯純真無邪。

  「蒙皇后多年教誨,言,‘冶豔衣妝不可取,素衣潔服以爲淑雅’,簪纓十幾年都是這樣穿過來的,今日同樣聽從皇后的話,著素而來,有何不妥?」

  從小到大,司衣坊送到玉燭殿的衣裳顔色,不是緗色便是淺青,要麽便是各色的白:月白、玉白、酂白、舊粉白……

  小時不知愛美,以爲本該如此,於是簪纓穿著穿著便習慣了。遇到杜掌櫃進獻茜紅或碧綠的錦緞入宮,她偶有動心,庾氏一句「太豔了,不適合你」,她便打消心思,繼續乖乖地穿她終年如一色的素淨衣裝。

  「你……」

  庾皇后不認識似的凝視簪纓片刻,眼色幾變,勉強笑道:「好孩子,平常是平常,今日是你的好日子,穿身喜慶的方好見人。太子稍後也來,讓他看見你鮮衣靚服的容姿豈不好?」

  她搬出太子來,簪纓更不爲所動了,嫩指輕撚紈扇,依舊慢吞吞的語調:「不成,說話間客人便至,我去換衣,豈非失禮。」

  她愈是慢,皇后愈著急,心頭疑雲更大,卻沒法子發火,只得耐心勸說:「怎麽會,你是今日的小壽星,縱使有什麽,母后替你解釋,阿纓快去罷。」

  「不是這話。」

  簪纓低頭理衣,「都道我是皇后教出來的,我失了禮,背後被說嘴的是皇后。且我以爲,這身衣裳很好,難不成我不穿綠錦紅羅及笄,旁人便會以爲皇后苛待我?皇后大可不必如此多心。」

  庾皇后喉嚨一哽,被噎得不清。

  話說到這份上,她若再聽不出簪纓意有所指,就白掌了十餘年的鳳印。

  怪不得,早先鷓奴說簪纓變了樣子時,她還未往心裡去……想不到真是人大心也大,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了,還偏偏挑在今日鬧起牛心左性!
  她多年的道行,又豈能被一個小女娘壓制?

  庾皇后終於收起笑臉,拿出鳳儀天下的威嚴,睨目冷道:「敬順之道,爲婦大禮,今日禮成,你便是李家新婦。你不聽母后的話,難道想忤逆!」

  簪纓見此聲色,心中不禁一寒。

  是刻在骨子裡的恐懼啊,兒時庾氏一旦板起這張面孔,她便不敢再哭,不敢再笑,不敢再犯錯。

  隨後,這個女人再將自己抱在懷內,喂顆甜棗,百般哄慰道,我都是爲了你好,自己便連怨恨都沒有了。

  重活一世,連死都經過,這片陰影居然還如蛆附骨地存在。

  可她不能退縮,今日這場戲,無人能給她撐腰,只有她自己撐著了。

  簪纓攥緊扇柄,慢慢抬起眼,露水樣的明眸直視庾皇后,「何爲不忤逆呢,不過是‘女人之常道,忍辱含垢,常若畏懼,卑弱下人。’皇后,托你洪福,《女誡》中的話,我比你熟。」

  向來唯唯諾諾的孩子,突然伶牙俐齒起來,非但已不稱母后,竟公然以你我相稱。

  庾皇后聽在耳裡,如蜂蟄肉,臉色陰雲密佈。

  正待讓大長秋押著這不省事的東西下去換衣,儀門外忽然唱禮,王家太夫人到了。

  庾皇后面上閃過一層鬱色,隨即省神:今日貴賓雲集,這些大族主母的眼裡哪個不長鈎子?唐家這塊肥肉雖早早劃作天家禁臠,難保沒人暗地裡惦記著。

  不論是陛下的意思,還是她的私心,今日都不能鬧出事端。

  庾皇后迅速做出權衡,警示地看了簪纓一眼,示意左右看好她,而後笑逐顔開,親自步出水榭迎接。

  琅琊王氏,可謂晉室渡江後扶持晉元帝上位的第一功臣。

  當年朝廷南渡,王氏利用北方士族的影響力,聯絡拉攏江南各大世家歸附,終於輔佐元帝坐穩江山。

  以此換得代代宰相的地位,至今未衰。

  但簪纓知道,皇帝有心壓制門閥勢力,前世李景煥承接父業後,也是如此做的。

  不過王家老成謀國,未必不知帝心,且王氏與庾氏不和,一向更支持梁妃所出的二皇子。

  庾皇后精明能算,也未必不知王氏的心思。

  饒是如此,誥命加身的王氏太夫人蒞臨,庾皇后還是要起身親迎。

  這便是大族!

  簪纓刻意掐著時辰遲出晏至,爲的就是借勢。她知道庾氏好臉面,在來客面前,哪怕對自己有再多的不滿,也不會公然表露出來爲難自己。

  除了琅琊王氏,今日還有陳郡謝氏、高平郗氏、富春孫氏等各家夫人,與數位朝廷命官的內婦,陸續到了華林園中。滿目是香車殷轔,錦服華琚,飛髾麗裾,璀釵佩影。

  簪纓這些年被皇后「愛護」,不曾到宮外參加過任何聚會花宴,是以來客中,沒見過傅氏女娘的大有人在。

  夫人們來到水榭,不免想看一看,被皇后娘娘護得這樣緊的小太子妃究竟是何姿容。

  當她們首先望見那襲白服時,都不由奇異,旋即看清簪纓的容貌,眼中皆閃過驚豔之色。

  要知道南朝不同於北朝的野蠻夷風,審美以纖柔飄逸爲佳,否則也不會有許多男子傅粉塗朱,薰香佩囊,以美姿容爲追求。簪纓本就生得纖弱,加之今日衣素,長髮素顔,白衣白履,在滿園錦繡華衫的映襯下,非但不失色,反而顯得品格乾淨,通身的清脫氣派。

  只是……常聞皇后娘娘待傅家女如同己出,及笄之禮,何以讓人家穿著這身就來了?

  禦史中丞夫人是個胸無溝壑的,第一個贊道:「皇后娘娘果然會養人,今下妾身始知何爲天生麗質,我家那不成材的女兒一比之下,便成燒糊的卷子了。」

  王老夫人手底下出過兩任皇后,對小女娘姿容氣度的評價,一向嚴苛,及見此女,亦緩緩點頭。

  「形佳骨嫻,色清質好,有乃父之風。」

  簪纓的那身衣裳在庾皇后眼裡,簡直就是一根刺,來賓每多打量一眼,她便被戳得不自在一分。聞聽這些誇贊,直如打臉。

  礙於面子還不能顯露,只含笑而已。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這丫頭還算知道輕重,沒有再亂說話。

  簪纓的確行禮如儀,不卑不亢地向諸人見禮。禮畢,她舉目環顧一周,除了小庾氏身邊帶著崔馨,今日赴宴者皆爲長輩夫人,沒有一個同齡的女娘。

  她空活這許多年,行止所限,連一個閨中好友都沒有交下。

  簪纓落下眼睫,便聽通傳說傅郎君到了。

  她目光深沉一分,轉眸看去,與前世一樣,傅則安是帶著傅妝雪一同前來的。

  近前,傅則安向皇后長揖一禮,「家中祖母身體不適,特令小臣前來觀禮。」

  簪纓唇角微動。

  誰不知她無父無母,今日成人及笄,連與庾氏不睦的王氏太夫人都拄杖蒞臨,祖母卻託病不至。

  是否身體不適,天知道罷。

  從始至終,她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傅妝雪,立在傅則安身後的嬌女卻怔怔注視著傅簪纓,有些呆了。

  傅妝雪今日特意選了件月白色淺雲紋的襦裙,配上她白皙小巧的臉龐,越發能突出楚楚本色。

  她如此裝扮,自有一層不爲外人道的心思。因想著傅簪纓今日必定盛裝出席,她是見過那張臉的,旁人哪怕再如何爭奇鬥豔,也蓋不過傅簪纓的鋒芒,不若反其道而行,洗淨鉛華,以素色示人,反而有機會被太子殿下注意到。

  則安兄長原本不同意她這麽穿,說素色無文,有失禮制。她便央求,說自己參加大宴不敢高調,更不敢以靚麗之服搶阿姊的風頭。

  傅則安拗不過,這才點了頭。

  可傅妝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傅簪纓她,怎麽會穿一身白衣呢?

  宛若冰雪琉璃,素極而豔。

  兩相比較之下,她反而成了東施效顰的那個。

  傅妝雪盡力維持著笑意,手指卻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

  傅則安還在對著簪纓的衣著皺眉,察覺到身旁小妹的不安,他回過神,向在場的夫人們介紹道:「這是小臣從支的堂妹,此番上京探親,祖母憐惜幼女,吩咐小臣帶她一同來見見世面,多望夫人們照拂一二。」

  話音剛落,榭闌旁一個穿小袖束腰襦裙,髮簪五兵佩的美婦越衆而出,卻是謝氏新婦程蘊,有意無意地笑道:「前些日子的桃花宴上,大郎不是攜她同去,介紹過了麽?放心罷,有你這等愛護手足的兄長,護得眼珠子一般,旁人自會照拂的。」

  這番話不鹹不淡,意有所指,傅則安聽後心中一緊,下意識看向簪纓。

  正對上簪纓清泠泠的,渾不在意的目光。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14 PM

本帖最後由 Salicaceae 於 2025-2-25 09:37 PM 編輯

第六章 退婚約

  庾皇后察覺出這幾人的眉眼官司,惱程氏多嘴,忙將話頭岔過,詢問大長秋:「太子人呢?」

  佘通道:「稟娘娘,殿下來後直接入了外席,此刻與男賓都在灩灃亭中。」

  聽到這句話,僅次上首而坐的王太夫人不動聲色掀了掀嘴角。

  其餘幾家夫人也都各懷心思:傅氏女及笄後便要嫁入東宮,這是和尚頭頂的蝨子,明擺的事。常聞太子與傅氏女青梅竹馬,對其呵護有加,何以今日未婚婦的成人禮,他連面都不露一露?

  看到現在,衆婦倒覺著今日過生辰的這小女娘零落落的。

  雙親辭世,祖母不至不說,好不容易來了個大兄,黏在身邊的小女娘看上去比她這個堂妹都親。

  再看傅娘子的神情,卻是犖犖大方,頗有靜儀,仿佛周遭一切與她都不相干。

  庾皇后能說什麽呢?只得匆匆找補一句「太子知禮」,即請諸人入席。

  肴酪鱗次奉上,樂伎撫弦安歌,開始宴席。

  程蘊入席時故意落後一步,輕輕拉住簪纓的手,觸手卻驚覺這孩子手冷如冰。

  她詫目而視。

  簪纓認出這位夫人便是方才挖苦傅則安的謝夫人,頷首回以一禮,坐到王太夫人對面的右首之席。

  對於太子在外席那邊,簪纓一點也不意外。

  經歷了昨晚的冷遇,憑李景煥的傲性,他肯先來服軟才是怪事。

  傅妝雪能來,她也不驚訝。她不怕她來,只怕她不來。

  剩下的,便是等待前世發生的那一幕到來。

  記得上一世的今日,便在第二巡酒過後,在全福夫人爲她行笄髮禮之前,簪纓飲醉,借著換衣的空當到水亭邊散步醒酒。

  正撞見東宮內侍李薦守在假山旁,山後頭傳出的,是太子與傅妝雪的昵昵語聲……

  簪纓抹掉手心的汗,默默計算時辰。

  水榭中絲竹交響,奏的是清商樂,長裙緩帶的高髻樂伎在唱《鳳將雛歌》,儂柔婉轉,妙音遏雲。漸漸酒過兩巡,聲樂漸緩,賓客們也可以自在地說話走動。

  位列末席的傅妝雪心頭一直悶悶的,向曲橋那邊柳條掩映的灩灃亭望了幾眼,低頭略忖,假作觀園的模樣離席去了。

  簪纓收回餘光,拿起酒盞子掩袖抿了一口。

  又等一時,她如期看見春堇在長階下密密的桃葉後頭,朝她隱蔽地揮手。

  這是她們一早商議好的,簪纓請托春堇先去假山邊,假借皇后之召,引開李薦,以此確保不打草驚蛇。

  辦妥後給她訊號,她便以賞景爲藉口,邀客人們過去。

  萬事俱備,簪纓掐緊掌心,正在開口之際,鳳妝門外的值衛突然面帶慌張地趨行入園。

  及到水榭邊,值衛一個跟頭絆在地上,就勢叩首:「稟報皇后娘娘,大、大大司馬入宮,此時人在雲龍門外,說要向傅娘子賀芳辰!」

  傳報過後,水榭中忽如入夜般陷入一片死寂。

  小庾氏前一刻還在縱情品酒,臉色轉瞬慘白,手中的青瓷樽「啪」地落地,摔個粉碎。

  大晉只有一位大司馬。

  也只有一個人,能令闔宮聞風膽寒,那便是先皇后衛娘娘的胞弟。

  十年前的深夜,他單槍一人連闖三道宮禁,踏入庾后寢宮,在抱柱上留下一道二尺長的槍痕,揚言:此痕滅,中宮絕。致使這麽多年來,皇后一直不敢修繕那道柱痕。

  今日皇后爲傅簪纓大辦及笄禮,將娶新婦,這尊本應在京口的煞神又從天而降,卻說只是爲了給一個小女娘賀生辰。

  誰能信?

  寂寂之中,禦史中丞夫人冒失地開口:「今日,是十六吧……」

  「十六」二字一出,場中心竅靈

  通些的婦人,陡然想起那個由來已久的傳聞,神情都不由染上懼色。

  簪纓的心口嗵嗵急跳。

  她躁切間沒聽清這一句,只知自己同這位大司馬素未謀面,自己都不信此人真是來給她過生辰的。

  她轉望上座。頃刻之間,庾皇后已然色變,髻上鳳釵顫個不休,手指抖了幾抖,才扶穩桌案,眼神裡間雜著憤怒與恐懼。

  不言而喻大司馬是來找誰的麻煩。

  若在其他日子,簪纓樂見其成。

  可今日,她同樣有樁大事要了卻,計劃不可中斷。

  阿娘同故去的衛皇后固然有結義的情誼,然而衛司馬痛恨庾氏,人盡皆知,自己認賊作母這麽多年,他不會對她有好印象的……

  非但不會相幫,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將她與庾氏之流劃爲一丘之貉。

  她固然可以換個時候再提退婚之事,但若錯過這個節骨眼,無人見證李景煥與人幽會的場景,那她縱使說破了天,皇室也有粉飾太平的本事,不會對她輕易放手。

  變數太多,她冒不起險的。

  眼看樹下的春堇揮手發急,簪纓在舌尖一咬,下了決斷,於沉寂的水榭中開口:「大司馬厚意,阿傅銘感五內,敢不領受。然身年小福薄,不敢勞明公進駕,今下園中多貴眷,亦恐不便……阿傅承情,願他日再相拜謝。」

  言訖,四方視線一同投到這小女娘的身上,目光既驚異又佩服。

  ——這種時候,只怕連皇后娘娘都不敢胡亂拒絕,以免惹火那位橫行無忌的大司馬,不料傅氏女小小年紀,竟能虛與婉辭,應對得宜。

  庾皇后慢了半息才反應過來,臉色由寒轉溫,心道她調教了這麽多年,這妮子的心到底是向著自己這邊,忙道:「對,就按阿纓之言回覆,快去!」

  那儀門值衛跌蹌著去了。

  不一時,回來復命道:「大司馬業已出宮。」一去一回間,中衣盡數汗濕。

  庾皇后一顆心終於落回原位,慶幸過後,又生疑惑:那衛家豎子幾時變得這麽省事了,竟當真聽從一個小女娘輕飄飄的幾句話?還是另有意圖?

  她審視般看向簪纓。

  同一時間,簪纓拂袖長身而起,白衣翩躚,有如流風回雪,言道:「枯坐無趣,水橋邊的景致頗好,阿傅帶夫人們去看一看吧。」

  這又是唱的哪一齣?

  庾氏今日遇到的意外已經夠多了,當即警惕:「阿纓,稍後便是你及笄之禮,這會子又逛什麽。」

  「吉時還未到,想來無礙。」

  簪纓走出席位,「阿傅感謝太夫人、夫人們來爲我慶生,年幼禮疏,無何報答,只好略盡地主之誼。」

  「好啊。」程蘊第一個笑應:「正巧我也想散散酒氣,傅娘子必知何處風景好,便勞你引路了。」

  有謝家夫人牽頭,餘下的也都願意照顧小壽星的雅興,除了王太夫人等幾位年高持重的誥命大婦,餘者皆欣然前往。

  庾氏貴爲皇后,跟上去有失身份,可她實在怕了今天處處不對頭的傅簪纓再鬧出什麽事來,只好忍著怒意,擺駕隨行。

  這樣一來,儀隊便壯大起來。

  小庾氏才經歷一場驚嚇,正是需要疏緩的時候,帶著女兒也跟隨上去。

  不過她雖是皇后之妹,但在按門戶論資排輩的建康,越不過謝氏、郗氏、傅氏幾家的次序,便落在了後頭。

  崔馨看著前頭一堆人的後腦勺,滿臉寫著不高興。

  她今日進宮,未嘗不懷著與傅簪纓一媲姿色的心思,早一個月便量身裁出一套十樣錦破色襦裙,又點額黃,畫靨妝,梳高髻,妝扮一新。

  誰料座中所聞,盡是些贊歎傅簪纓貌美質靜、言行得體雲雲,這會子,她又起高調盡什麽地主之誼!

  姨母還在后位上穩坐著呢,輪得到她稱主人麽?

  正自不爽,崔馨忽聽前頭傳來男女說話的聲音。

  初時影影綽綽,她只當是哪個不省事的小太監在與宮人對食。

  陡地卻聽一道低沉的男聲道:「眼圈怎麽紅了,席上受了委屈不成?」

  崔馨腳步一頓,睜大了眼——

  她懷春思慕太子殿下多年,豈會聽不出他的聲音!

  她在後頭都聽見了,前方諸人自然是盡入耳底,神色愕然。

  然而眼前一片花林修竹,假山嶙峋,哪裡有人?

  這時又有一道婉約的女聲響起:「不,不曾受委屈。只是方才見簪纓阿姊氣度優容,寵愛萬千,不免思念起爹娘,自傷身世而已……」

  男子靜默一息,「她如何比得上你。」

  庾皇后倒吸一口氣,心罵一聲冤家,果斷轉身,撐著搖搖欲墜的笑容道,「……這裡沒甚好看的,一道回吧。」   

  她這一遮掩,反而驚動了假山後的人。李景煥聽出是母后的聲音,不知她主持宴會何以來此,疑惑地展身而出。

  這一出來,當頭便見一群釵環熠耀的女賓將自己圍攏。

  李景煥眉心猛地抽跳,下意識喚聲「李薦」,四周哪裡還有那混賬的人影?!

  隨後出來的傅妝雪,也被眼前的陣仗嚇得面色發白。

  人群把他們堵了個正著,神情別提有多玩味了。

  縱使皇后在前,這些世家大婦自有四世三公的底氣,於宗室皇權是敬而不畏,竊議紛紛:

  「這不是傅家的……太子怎會與她在此?」

  「今日可是傅娘子及笄啊,還未過禮呢,便與她同宗姊妹不清不楚的……」

  所有議論聲中,唯有簪纓眉睫索落,幽立一旁,最爲平靜。

  ——她如何比得上你。

  真是連詞都不變一變的,這話,前世她已經聽過一回。

  上一次卒然聞聽,心都被碾碎了,混沌的血肉盛在那一寸腔子裡,攪得再疼,還要維持得體的形狀,爲大局考慮、爲帝后考慮、爲太子考慮、爲家族考慮,直到捱完整場大禮,再去徒勞地質問。

  典禮上,那柄簪入她髮髻的玉笄,如同洞穿在她的心上。

  那一日,簪纓不解地想,一個人長大成人,不是件好事嗎,爲何會像剝筋碾骨一樣疼呢?

  後來想明白了,只因她所愛慕的郎君,用著嫌棄一塊舊抹布的語氣,將她輕飄飄地撇下了。

  今時今日,簪纓寒泉般的眼眸中僅剩漠然,「太子與吾家從妹好生親厚,不知是何時熟識的?」

  一語出口,林中聲色皆靜。

  李景煥對上簪纓的目光,呼吸一窒。

  這還是自打初八那日兩人鬧彆扭後,他第一次看見簪纓。

  他知她天生好肌骨,一張素靨不施粉黛,便有清水芙蓉的雅淡。但眼前之人卻又不一樣,著一身白,冰肌玉色,目光卻那麽冷。

  仿佛一場白茫茫的大雪,下進他心頭。

  李景煥撐著體面上前一步,「阿纓,聽我說。」

  昨夜他在玉燭殿外好說歹說,也沒等到簪纓開門露面,鬱悶不喜,以至於今日席間就多飲了幾杯。

  方才不過是隨步出來醉酒,聽見假山後有人聲嗚咽,原在意料之外,見是傅妝雪,順口關懷兩句,看在傅則安的面子上。

  那句脫口而出的「她不如你」,不過是氣頭上的話。

  簪纓退後一步,沒讓他碰到自己。

  這時傅妝雪如夢初醒地跪了下來,「都怪阿雪不識園中路,在此遇到太子殿下是偶然,請阿姊千萬不要誤會了殿下。」

  簪纓含笑看向她,軟軟的聲調:「放心罷,我既不誤會他,也不誤會你。只是方才聽你說自傷身世,不知你有何身世可傷,說出來給我聽聽。」

  她二人一個跪,一個站,一個噙淚,一個微笑,只是簪纓唇邊的笑意寡白得沒有顔色,宛如浮夢,比哭泣更令在場之人動容。

  貴眷們雖說是第一次見到傅小娘子,卻覺得她乖巧淑靜,有禮有節,拋開太子妃的身份不提,這第一眼的印象便極好。

  反觀跪在地上哭啼的女子,先入爲主地就對她産生幾分不認同。

  誰家後宅裡還沒處理過幾個梨花帶雨,倚色邀寵的柔姬美妾呢?

  於是乎傅妝雪噙在眼眶的淚珠,瞬間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阿纓,你不是咄咄欺人的性子,莫要如此。」

  李景煥知道皆因簪纓在意自己,才會連體統也忘了,當著衆多賓客的面便質問阿雪。

  他惟恐她人前失儀,回頭又被母后說,從中周旋了一句。

  與此同時,聽到動靜的傅則安也急急趕了過來。

  傅妝雪見了他,始才失聲哭道:「兄長……」

  傅則安見她和太子在一處,被衆人神色隱晦地圍觀,腦子裡嗡地一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聽見小妹的哭聲,他的心都要疼碎了。當下所想,唯有先保住阿雪的名聲。

  傅則安側身擋住小妹,咬咬牙,對皇后長揖道:「娘娘容稟,小妹實是……是家父的遺腹子,她才上京不久,對宮中禮儀不甚了了。若有失禮之處,必屬無心,皆是小臣教導不善,小臣願承罪責!」

  聞聽這番陳辭,周遭一片嘩然。

  方才不是還說,地上這個是傅家旁支的女娘嗎,怎麽轉眼就成了傅氏長房的遺腹女了?傅郎君的生母分明早逝,那麽算算這女子的年紀,難道是傅容當年在邊關時……

  簪纓目光深黯。

  很好啊,爲了保護妹妹,傅則安不惜將他一直保守的秘密當衆說出,只爲給傅妝雪一個家族的倚靠。

  他很有做兄長的決斷和氣派啊。

  這樣一來更好,她適時地後退一步,神色間滿是無助:「什麽,她是大伯的女兒,大兄爲何從未告訴過我?」

  衆人聞言,眼色各異。這等大事,傅家人爲何要瞞著傅娘子?而且找回來的這個又和太子搭上了線,傅氏雖非一流僑姓世族,可也算積年的書香門弟,弄這一出,是打著什麽好算盤呢?

  「太子……」簪纓捂住心口,發紅的雙眼帶著不可思議看向李景煥,「也知此事嗎?」

  李景煥支吾一聲,他知道是知道,可是眼下如何能說,頂著一園子客人的視線,幾乎把聲音放到最低:「阿纓,有事我們回去再談。」

  簪纓充耳不聞,慘笑著看向庾皇后,「如此說,娘娘也是知道的?」

  「……阿纓,太子說得是,有什麽話回頭再說。」

  庾皇后的臉色幾乎掛不住,聲音隱忍到了極點,「隨本宮回去及笄。讓諸位見笑了,此間無何事,請回水榭觀禮吧。」

  她還想著粉飾太平呢。

  簪纓諷刺的目光掠過庾氏,搖了搖頭,當著來賓的面道:「既然太子心中另有所屬,傅簪纓千百個難及,我二人的婚約,便不作數了!」

  突如其來的一語,不啻驚雷入水。

  林中衆人的神色,登時比聽聞大司馬進宮還要驚詫!

  程蘊離得簪纓最近,見她說完後身形輕晃,忙欲扶她。

  未等伸手,目光一直關注在傅妝雪身上的傅則安,好似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妹妹,抬目失聲道:「阿纓,你是想逼死你妹妹麽?!」

  庾皇后同樣措手不及,怒視著傅簪纓毅然的神色,她終於發覺,事情有幾分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這一句「不作數」出口,不管這丫頭本意爲何,只怕京城的風向都要變一變。

  胡鬧也當有個限度!

  庾氏蜷緊手掌,在衆人面前換了種哀戚的口吻,笑怒不變道:「小娘子,我膝下無女,將你當成心肝兒無微不至地照顧了十二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罷。你有事說事,有氣出氣,都依著你,可這麽著口不擇言,便不怕傷了爲娘的心麽?」

  簪纓強忍噁心,眼底燃著涼焰,一字一字回言:「娘娘的十二年,我刻骨銘心,他日必當回報。」

  餘音未落,腕子上突然一痛。

  李景煥上前鉗住她的手腕,眼裡有濃重的失望,有無奈的縱容,眸海最深處,卻是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微慌。

  「知不知,自己在說什麽?」

  他的語聲問得很慢,扣著簪纓的力道很疼。

  比這更疼的,她也受過。

  簪纓直視著那雙曾幾何時百看不厭的鳳目,微顫的左手拔下髮頂玉簪,目光與聲音都平靜至極:

  「今日因由,諸位見證,傅簪纓上指九天起誓退婚!倘有違背,人如此簪。」

  玉簪擲在假山岩角,碎折兩段。

  她甩開李景煥的手,清風掀起姝人雪白的袍袖,她的目光越過人衆,眺望白雲下一重一重的翠瓦飛簷,金鑾紫頂。

  仿佛立在洛水岸邊的洛神,一回眸,便是對人間的最後一顧。

  這一刻,無人在她身邊。

  她只有自己。

  可簪纓並不覺孤獨脆弱,反從心底鼓蕩出一種掙脫束縛的義無反顧,頭也不回地離去。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16 PM

本帖最後由 Salicaceae 於 2025-2-25 09:39 PM 編輯

第七章 離皇宮

  傅簪纓走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子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掌心,頭腦恍惚。

  方才手中人轉身離去時,他仿佛隱約聽見一聲呢喃。

  「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了……」

  這句話寂寥到不祥,李景煥情願是自己聽錯了。什麽樣悲冷無望的遭遇,才會令一個韶華女子發出如此歎息?阿纓說到底,不過是個被寵慣了的小姑娘,她……斷作不出此等感慨。

  所以他下意識追出兩步後,察覺到各路意味不明的視線落在身上,猛的一個激靈,停下了腳步。

  當朝太子失神落魄地追著一個小女娘而去,傳揚出去,豈非惹人恥笑?

  他與傅妝雪本無一事,一旦著相,不是自認心虛嗎。

  李景煥目色深晦地站住,耳邊,是母后在說些冠冕堂皇之言安撫賓客。他借著整理襟袖的動作,讓自己冷靜下來。

  是了,儲君當有儲君的風度。大不了宴席結束後,他去玉燭殿,向阿纓好好解釋清楚。

  殊不知簪纓離開華林園後,一刻都未耽誤,拉住趕上來的春堇快步走出鳳妝門。

  她沒有走回後宮的那條路,而是沿著漫長的禦道一路向南,貼著宮牆走過皇后的寢宮、走過皇帝的中齋、穿過議政的太極殿,一直走,一直走。

  少女失了簪子的素發從風,有幾縷被吹到她頰上,遮住眼睫,她也顧不得勾下。

  宮道漫長,兩側高聳的青牆排山入闥般向下逼仄,簪纓以往出行,皆是乘坐轎輦,從沒有自己走過這麽長這麽久的路。

  走到腳累腿軟,她便掐自己大腿一把,挽著唯一陪在她身邊的春堇繼續前行。

  她早算到了太子不會追出來,當著那麽多人的面,堂堂東宮的氣度顔面自然要顧一顧。李景煥性格的這一面,說起來其實與庾氏很相像。

  正因爲此,庾氏眼下定然在忙著收拾自己留下的爛攤子,頃刻間也顧不上她。

  至於傅則安,當然會守著傅妝雪寸步不離地安撫,說不定心裡還怪她不懂事,哪裡會追趕出來。

  這些人,大抵都覺得她方才說的是氣話,覺得她離開了華林園,也只能回到玉燭殿去,所以不會在氣頭上大費周章地追出來。

  曾經令人心寒的事實,此時卻成爲簪纓的助力,她搶著這片刻的空當,沒什麽阻礙的便來到雲龍門。

  此地正是之前大司馬停留之處。

  大司馬自然已經走了,朱牆下立著幾名執戟的守值禁軍,猶處在一種恐怖的陰影裡。

  他們恍惚地回思片刻前,那個戎甲長裘,白狼臥履的男人,背後生出一層白毛汗。

  面前忽然飄來一陣香風,守衛們定睛一看,便見一位素發及腰,姝色清絕的小女君出現在眼前,目光都不由有些發直。

  春堇上前擋住小女君的身影,低咳一聲,從懷裡掏出一枚金燦燦的權杖。

  這枚夔紋鳳翼牌,還是多年前皇帝賜給簪纓的,佩此牌,出入內外宮門便可通行無禁。

  然而簪纓不是那等輕狂放肆的人,以往在宮裡步步留心,金牌雖珍,卻無用武之地。昨日晚間,她特意讓春堇翻找出來貼身帶著,這第一回 也是最後一回用,倒派上了大用場。

  守衛們見權杖如面聖上,雖暗覺奇怪,卻不敢怠慢,拱手行禮,讓出道路。

  從雲龍門向東,便是止車門了。

  這裡停滿了帶有各氏家徽的軺車,皆是今日赴宴賓客所乘的車駕,其中自也有傅則安兄妹乘坐的那一輛。

  瞧,連車都是現成的。

  傅家的車夫認得傅娘子,只是他載來的明明是大公子與二娘,這會兒出來的卻變成了小娘子,吃驚不解。

  簪纓滾了滾乾澀的喉嚨,只道一句:「宴會出現變故,我有重要之事回府稟告祖母。」

  車夫聽後悚然,不敢耽誤,忙放下踏凳請小娘子上車,趕回傅府。

  春堇扶著小女君上了車,安頓她坐穩後,忍不住用一種百感交集的目光望著主子。

  這些年來,她貼身照顧小女君的起居,從未聽過她說謊誆人。有時春堇甚至憂愁小女君實在過於乖巧,以此柔質,將來面臨統理後宮的重任,小女君如何擔得住?

  今日之事卻讓春堇感覺,小女君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

  也不是突然,細想想近日光景,她都已經記不起,小女君有多少日子不曾開顔過。

  昔日小女君總掛在臉上的那種甜漬漬的笑,不見了。

  春堇不曉得女君是如何提前知道太子會與傅氏女在假山下幽會,以此讓她早做準備,她也不關心,她只擔心小女君經了這一遭,心裡會不會難受。

  那是小女君從小到大欽慕、信賴、追隨的太子殿下啊,小女君眼裡把殿下看得多重,心裡把殿下藏得多緊,春堇通通都知道,便說太子就是小女君生命的全部,也不爲過。

  可太子竟在她的及笄禮上,同別的女娘不清不楚。

  皇后娘娘和傅大公子,也不偏著女君說話……

  「女君若是想哭……」

  春堇的話還沒完,簪纓轉過雙眸,那裡面水汪汪的,瀲灩欲滴,卻不見淚。她輕道:「不哭的,最難的一關已過,我不哭。」

  「只是連累阿姊陪我擔風險,姊姊放心,你的奴籍身契我一定幫你勾銷,不會讓任何人發落你的。」

  春堇鼻子發酸,這種時候,小女君還在考慮她的奴契。

  簪纓卻是滿心輕鬆,她輕輕掀起車帷一角,近乎貪婪地注視不斷從視線中閃過的繁華街道,肆館商鋪,聽著人喧蟬鳴,嗅著烈烈驕陽曬出的一世夏日況味。

  她真的離開那座囚籠了。

  接下來,是該去收第一筆帳了。

  油壁軺車在傅宅的閥閱前停穩,簪纓下車,潔白的襦裙淺淺飄逸,如湧進夏日裡的一蓬清涼雪。

  二門上的管事見到本該在宮裡的傅簪纓,不知出了何事,忙向老夫人的上房通傳。

  結果層層遞話,到了傅老夫人邱氏耳中,便成了:「小娘子回來了!」

  傅家老夫人是一副偏於英厲的長相,螓首扁平,鼻準挺毅,歲月在她唇邊刻出兩道深深的紋理,雖年過七旬,精神依舊稱得上矍爍。

  她聞聲而起,墨綠細錦的裾緣在紅木腳踏上劃了個擺,一把蒼老的嗓子連聲問:「阿雪自己回來的?她兄長不曾陪她同回嗎?宴會不當結束得早啊,是不是她在宮裡受了委屈?」

  一面說一面邁步向外迎。

  走到門邊,便聽檻外響起一道清軟的聲音:「聽聞祖母身體不適,我回來瞧瞧祖母,是如何下不了床的?」

  傅老夫人身形一定。

  簪纓的身影轉過雕花門,望見老人臉上過於詫異的神情,了然點頭。

  「原來祖母心中,只當阿雪妹妹是傅府的小娘子,所以見我才會如此驚訝。」

  傅老夫人何止驚訝,這個時辰,她這個便宜孫女理應在宮裡行及笄禮的,怎麽孑然一身地回來了?

  她這主角回了,大郎和阿雪爲何不同道回家,宮裡究竟出了什麽事?

  還有,她身上穿的是何物,小女娘家家的,竟不嫌晦氣。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嘴角下撇。

  說起她對簪纓的不喜,非是空穴來風,還要追溯到簪纓的母親唐夫人身上。

  原是傅老夫人名下有三個兒子,長子傅容和次子傅驍是嫡出,三子傅子胥卻是庶出的。偏是這個最不在意的庶子,娶了位富可敵國容貌出衆的新婦。

  這也罷了,傅氏書香世家,哪怕唐氏再富,說到底是商戶籍,與世家結姻,便該老老實實遵行侍奉婆母的規矩。   

  那唐氏倒好,成了親還要外出行商,海州郡縣到處跑,整個一不受管束,天上地下我爲王。

  傅老夫人看不慣三房媳婦的做派,卻也不許他們分府出去另住,打定主意要磨一磨她。

  結果唐氏直接用烏衣巷一幢寸土寸金的園宅,把鄰居楚司空的祖宅換了下來,與傅宅打通,易名「蕤園」。

  表面上兩府並一府,實則中間那道園門一關,人家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去,與上房這邊兩不相干。

  更可氣的,傅三郎打小的性子便是不聲不響也不爭,只知讀儒經,一身書卷氣。大了大了,倒會爲了偏心新婦,對她這位正頭嫡母言不聽計不從,連居中敷衍也省下,只知婦唱夫隨!

  後來,好不容易等唐氏那禍害沒了,她和老三留下的女兒又被接進了宮裡。

  傅老夫人心明如鏡,帝后哪裡是心疼孤女,分明惦記著唐氏的家財呢。

  傅氏正是仗著這層關係,才從之前的次等士族晉階爲一等門第,長孫則安也因此成爲太子伴讀,仕途順暢。

  所以,雖失去了一筆理應歸入宗族的遺産,傅氏又如何能從皇室嘴裡搶肉?

  至於簪纓這個從小被當成太子妃教養的孫女,一年也回不了兩次家,每次回來傅老夫人還得精心供著,生怕出點子差錯被宮裡怪罪,她又如何喜歡得起來。

  說到底,傅老夫人一生最疼愛的是長子,痛失長子後,便最著緊長孫。

  是以當初傅妝雪乍然上門來,邱氏第一眼看見那張如同從大兒子臉上扒下來的面孔,當場泣咽。

  像,太像了!

  在確認女孩手裡的傅氏家傳玉佩之後,老夫人便摟過少女心一聲肝一聲地叫個不住,認下了這個孫女。

  暫且對外瞞著孫女的身份,是則安的意思。

  只因清明節後,朝中便商議著追封北伐功臣,傅容有望配享太廟,這是家族大事,在塵埃落定之前,不宜生出波折。

  可聽傅簪纓方才的話意——

  傅老夫人肅起面容,「阿雪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待簪纓的態度一向如此,威嚴有餘,不親不疏。

  前世簪纓一心爲孝,常因自己不能承歡祖母膝前而多有愧怍,面對祖母的冷淡,只有竭力討好而已。

  可祖母依舊不喜歡她,在她最重要的及笄禮上,也可以託病不至。

  是她做得太少了嗎?

  簪纓腦海中閃過一張張面孔……不,是她做得太多了啊。

  少容著眉眼,神情卻蘊含離人千里的生疏,淡淡道:「不止我知道了,宮中也知道了,也許再過幾個時辰,全京城都會知道。」

  這話嚇著了傅老夫人,緊盯眼前的小女娘,皺眉問:「何意?」

  「稍後大兄回來,祖母問他,自然知道。」簪纓轉身,「我去蕤園歇歇腳,待人齊了,再來討一個交代。」

  嬌影徑自離去。

  傅老夫人生平第一次被個小輩晾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又氣又疑,轉頭對著陪房王媼,手指門口乾瞪眼睛:「反了天,她反了天了……」

  從傅宅西廂的園門過去,穿過一道垂花門,便是蕤園的所在。

  簪纓步步行來,一園繁盛的花木在眼前徐徐展開。

  以石子甬道爲界,庭林中一半乃是顔色瑰麗的奇花異卉,南北名種盡有,另一半卻單種青竹,玕琅獨翠。

  花有花的嬌,竹有竹的傲,兩處對庭互映,又相得益彰,如有無盡的繾綣之意。

  這般鸞鳳和鳴的氣息在堂室中

  更爲明顯,只見那東屋裡的牆櫃與書案上,滿滿都是撂放整齊的書冊,而一張屏風相隔的內室,卻佈置得精緻綺美,處處可見女子的巧思。

  主人雖仙逝,蕤園內日日都有人清潔掃灑,一瓶一器,有如生前。簪纓每次回府,都要過來在父母生活過的屋裡坐一陣。

  她記得,小時候屋裡有位芮嬤嬤,是外祖母的陪房,後來又看著阿娘長大。那時嬤嬤抱她在膝頭,給她講父母的故事,最愛說起的,便是居室中那張袁安臥雪圖屏風的來歷。

  原是東漢有位賢士名叫袁安,大雪之日,寧肯在屋裡忍凍挨餓,也不肯出門討食,曰:「大雪人皆餓,不宜乾人。」傅子胥一日溫書,讀到此節,贊歎不已,道唯有賢者能將心比心,知人人苦餓,不去爭搶妨礙,此爲高節仁士。

  唐素聽後卻不認同,駁道:「聖人雲,達者兼濟天下,窮者獨善其身。袁安處窮,卻連獨善其身也做不到,分明出門便可活,卻死活不出,豈非腐儒?」

  於是夫妻二人一論高節一論迂腐,誰也不能說服誰。最後還是唐素大度,退讓一步,拖著聲調笑眯眯道:「好罷,那三郎便做臥雪高士,由我來雪中送炭,總不使你凍壞餓壞便是了。」

  幼年的簪纓聽不懂深奧的典故,但每次聽芮嬤嬤惟妙惟肖地講述這段故事時,心裡總覺得十分溫暖。

  各持志向又相互理解,互相愛重又不改其志,恰如妍麗的嬌花與清高的翠竹,互倚互望,是她想像中一對夫妻最爲恩愛的模樣。

  阿父和阿母也確實做到了。

  阿父縱爲一介書生,卻心存報國之志,主動請纓隨兄長持節北征。

  阿母即使在喪夫育女之後,猶然心志剛強,不忘拓展海商之路,身先士卒帶隊出海。

  他們最終都沒能回來。

  可簪纓一直覺得,阿父阿母皆如翺翔青天的雄鷹,總有一日會在雲霄之上重逢。

  雖然記憶裡沒有他們的樣子,但她知道,他們都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

  只有她,很笨,很不好。

  「阿父,對不起……」

  簪纓輕撫書案上父親留下的手跡,沙啞聲從喉嚨裡擠出。

  她這些年除了讀過幾本經書,只曉得孝經女誡,腹內草莽,識人不清,任人擺布,活脫脫是滿腦袋糨糊。

  父親若知,一定會氣得彈她額頭吧。

  「阿母,對不起……」

  她上輩子認賊爲母,空付孝心,卻落得如貓戲鼠,慘淡收場。連唐家累世積下的財富也保不住,盡付東流。

  母親若知,也一定會罵她不爭氣吧。

  以後不會了。

  女兒向你們保證,以後決不會了。

  「女君,」關注著那府裡動靜的春堇在門外道,「傅博士與那個女娘回府了。」

  簪纓輕嗯一聲,低頭揉揉眼睛,最後環顧這間屋子一圈,起身向正房行去。

  傅則安帶著妝雪出宮時,不見自家車駕,便覺不好。火速趕回府後,得知簪纓果然在府裡,瞬間一個頭兩個大。

  傅老夫人看見出門時還好好的阿雪,回來卻雙目紅腫如桃,神容憔悴,如此可憐見的,忙問傅則安出了什麽事。

  她也急,傅則安也急,兩下裡好不容易對上話頭,剛道清緣由,簪纓便至。

  她抬眼看了看祖孫三人,也不脫履,直接揀了一張矮足案坐下。

  「大兄好本領,我還以爲你帶不走這位二娘子出宮呢。看來皇后是想大事化了,小事化無了麽。」

  傅則安見她實在無禮,陰陽怪氣,哪還有半分世家女的矜貴,胸口起伏了幾下。

  「阿纓,你究竟意欲何爲?今日之事殿下與阿雪都已經解釋過,我信他們之間清清白白。你爲何如此任性,在宮裡不識進退不算,還要回到府裡咄咄逼人,你可知,宮裡都要亂天了嗎?」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24 PM

第八章 斷血緣

  簪纓很奇怪,原來她爲著自己的損失辯一個理,討一個公道,在太子和大兄眼中,就是咄咄逼人。

  傅老夫人震驚的是另一件事,質問道:「阿纓,你當真要與太子殿下退婚!」

  「退婚之事,斷簪爲憑,有何當不當真的。」

  少女的語氣裡混合著天真與漠然,獨有一種疏冷,眸子轉向傅則安,「大兄莫急著爲誰開脫,我嘴笨,吃不了誰。此來貴府,只爲問清三事。

  她不給對方開口的時間,接著道:「第一,傅妝雪的真實身份,茲事不小,爲何卻無一人告知於我?

  「第二,她與太子親近,是否得了傅家授意,打著姊妹共侍東宮的主意?

  「第三,若是如此,我理應得個交代;若非如此,那麽傅氏有女行事不端,敗壞聲名,兄長、祖母,你們更應給出個說法,不是嗎?」

  從小在宮規森嚴的地方長大的少女,說話從來細聲慢調,與人吵架都不會,遑論口角伶俐。

  所以這篇話,包括之前在華林園水榭當衆退婚的那一番話,簪纓從恢復前世記憶開始,便一直在思量了。

  她心智單純,便將前後的因果道理反反復復琢磨。

  她語氣軟弱,便先在心裡組織好語言,溫習再三,而後一口氣說出。

  她不懂得頂撞他人,便逼迫自己說話時盯著對方的眼睛,不許自己露怯。

  與每餐強迫自己多吃下去的每一粒米一樣,脫胎換骨,如此艱難,但是,她想盡力一試。

  試著變得強一些,再強一些,直到擁有能夠保護自己的力量。

  許是沒想到這種長篇大論會出自簪纓之口,傅則安意外地默了默。

  傅妝雪見兄長爲難,眉間閃過一縷悽楚,直挺挺跪在簪纓面前,神色哀婉,比指對天道:「阿姊信我,阿雪到京日淺,諸事皆聽從祖母、兄長安排而已,惶恐尚不及,絕對沒有其他心思。我願意對天發下毒誓……」

  「阿雪!」傅則安打斷,就要扶她起身。

  簪纓和在宮中時一樣,從始至終,不給傅妝雪半個眼色,這時也只是撇下長睫,盯著面前的案几,淡聲道:「你能做得自己的主,或能回答我的問題,再說話。」

  言下之意,她還沒有開口的資格。

  「好,好!吾家阿妹長本事了。」傅則安看著簪纓,眼中滿是失望,「爲兄能做得阿雪的主,你既要說法,我來給你個說法。」

  他是儒雅的君子,作不慣疾言厲色的模樣,原以爲讓一讓也就過去了,不想卻縱得她愈發無理取鬧,振衣道:「第一,隱瞞你,是我的意思。你也曉得,朝中正在商議爲先考配享太廟之事,此時不宜節外生枝。且等追封落定,再爲阿雪正名,對她將來的前途也有好處。你人在宮裡,情勢複雜些,告訴了你倒無妨,只是怕不慎傳揚出去,惹出非議,不是故意不告訴你。」

  此事簪纓的確知道。

  上一世,便是在中秋節前後,朝廷對大伯父的封號終於有了定論,追賜爲永襄國公,配享太廟。傅妝雪也成了名正言順的公爵千金。

  記得得到消息的那天,禦醫剛爲她剜過一回腐肉,麻沸散的藥勁退後,整條右臂從骨頭縫裡往外地疼。

  她沒忘問上一句,「那我阿父呢?」

  畢竟傅氏兄弟二人是一同出使的北朝,一同葬身在那片故國三千里的異鄉。

  卻因爲傅子胥只是從使,在戰場上又無建功,默默無聞,只虛封了一個右光祿大夫。

  傅則安見簪纓神情寡落,以爲她不以爲然,眉心輕皺,苦口婆心地引導道:

  「第二,阿纓,你自幼生於華族,長於宮闈,榮華寵愛都有了,不知外姓女娘打入這片天地的艱難。我帶阿雪參加幾個名門宴席,也是爲了她以後著想。至於太子殿下,是因與我交好,所以見過阿雪幾次,偶有關懷,全然是看在我的面上。」

  他真是想勸醒這個一時鑽了犄角的妹妹,皂履上前一步,愈發語重心長:「阿纓,你莫以爲儲妃之位難得,便所有人都想搶你的。你少時亦讀書,應知《莊子·秋水》中有則寓言:南方有鳥,其名爲鵷雛,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飲。一日,有隻老鴟拾得一隻腐鼠,正逢鵷雛從它頭上飛過,老鴟生怕鵷雛搶走自己的食物,便發出‘嚇’聲怒斥。爾,欲爲此鴟乎?」

  屋裡安靜下來,傅老夫人見有孫兒出馬,出了一口氣,搭著女使的手從容坐回席榻。

  簪纓眸子輕張,看向傅則安。

  太學五經博士的口才,是了得的。他這是將傅妝雪比作鳳凰,而她是那隻得到一隻腐爛的老鼠,卻當成寶貝,生怕別人搶去的笨鳥。

  爲了說服她接受傅妝雪,傅則安不惜將辯難場上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旁征典故,援引例證,侃侃而談。

  好像絲毫也不覺得,這般言辭會對她的自尊有什麽損害。

  說到底,他還是沒明白啊。

  他偏心血緣更親近的妹妹,簪纓不惱。但這位兄長大人一面拋卻自身的原則無條件縱容妹妹,一面又將自己的嚴律施加到她身上,不許她行差踏錯半步。

  還大義凜然道,我絕不偏心,我只與你講道理。

  這卻不能夠了。

  簪纓霎了霎睫,聲輕如霧:「如若我不認這個‘妹妹’呢?」

  「她是老身的孫女。」

  傅老夫人適時開腔,以一種板上釘釘的語氣悠哉道:「真要論起來,阿雪是長房之女,你爲庶子之女,阿雪便是我嫡親嫡親的孫女也當得,你憑何不認?」

  「嫡親呐……」

  簪纓覺得荒唐可笑,「這是準備將她記在大伯母的名下了?大兄,大伯母亡故多年,你可有上一柱香問過她,她願不願意收一個大伯父與他人所生之女在名下?」

  傅則安微微變色,道個你字,無言以對。

  簪纓卻已經不奢望得到一個答案了。

  他們連死人都敢欺,何況是活人。

  「既如此……」簪纓斂袖起身,目光幹冷地睨著房中諸人,「從今日起,我與傅氏斷絕血緣,再無干係。至於東宮那隻腐鼠,傅氏盡可以有能者得之啊,日後你們榮也罷,辱也罷,都與我無關,也不必登小女的門。」

  傅老夫人臉色瞿變,「你這孽障胡言什麽!」

  傅則安亦是心中震動,醒覺他剛才一心維護阿雪,不慎將太子殿下比作了……又驚於簪纓言中之意,動了幾分真怒:「傅簪纓,誰教你的口不擇言?」

  本朝最爲看重的便是孝道。

  所有世家豪族,更以孝悌團結、同氣連枝爲宗族的紐帶。就簪纓方才說的那番話,假如傳出去,便是大逆,足以令她一世不可翻身!

  簪纓不理,該說的都說了,喚了春堇向府外走。

  傅妝雪跪在檀木地板上,怔怔望著那道決然離去的背影,漂亮的瞳仁中滿是意外。

  「阿纓!」傅則安追上簪纓的腳步,這個突然翻臉無常的小女娘,真是弄得他硬也不是軟也不是,「咱們是一家人,何至於此……你、若心中著實不痛快,便在蕤園住一宿,明日爲兄親自送你回宮,還不成」

  簪纓早就想過,宮裡若來要人,傅家定然二話不說就會把她交出去,所以她今日來,只打算與傅氏門庭劃清界線,壓根沒想過住下。

  她也絕不會再回宮。

  可瞧瞧,眼下是宮裡還沒來人,他們便迫不及待地要把她送回那個「榮華寵愛都有」的好去處了。

  這十五年來,因庾皇后嚴旨,她除了在皇宮和傅府之間往來,再沒踏足過其他地方,所以他們便想當然地以爲,除了這兩處,天下之大,傅簪纓再無第三個安身之處了麽?

  小女娘繃著臉穿過中庭,一襲白衣柔逸而又堅決,徑直繞過影壁。

  眼看便要出府,傅則安終於用了力氣,皺眉拉住她的衣袖,「阿纓,你今日回來,到底想要什麽呢?」

  他是真的不明白了,她平生順遂,嬌寵集身,今日波折亦全出於誤會,究竟哪裡來的勇氣與執拗,小題大作,非要與皇室退婚、與家族決裂,還連他這個昔日尊敬的兄長都不放在眼裡了?

  他們哪裡對不起她?

  木色斑駁的門檻近在眼前,簪纓下意識撫住右臂,瞥目,桃花形的眼尾透出一抹嘲弄。

  「許是,爲了聽誰賀我一句,生辰喜樂吧。」

  今日乃她生辰,是她及笄。

  傅則安悴然鬆開手。

  今日出了這麽多變故,他竟是忽略了這件事。

  簪纓搴裙邁出傅府大門,一身削薄的紗衣頓時沐進浩大的熠熠溶金,伶仃身影,好似行將曬化。

  傅則安看著女孩子雪白安靜的側顔,突然便覺得胸口間堵了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

  他還想說什麽,忽聞西道上響起一串車鈴聲。

  只見那當前坐在軾廂邊上的,乃是個四十歲上下的葛衣男子,揪一個溜光水滑的髮髻,留三撇山羊鬍鬚。

  離傅宅門口還有幾丈遠,男人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車來。他提袍跑到簪纓身前數尺處,又猝然停下,不敢驚擾到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撲了撲襟袖,矮身張目,上一眼下一眼仔仔細細地望著簪纓。

  甫一開口,竟是純正的洛陽腔,夾雜幾許顫音:「宮中之事僕已聽得,小娘子別怕,唐氏不是無人,必爲小娘子向禁中求個公道!」

  上一次他在如此近的距離見到小娘子,還是在小娘子九歲那年,他受召,入宮獻禮。此後小娘子一年大似一年,因須避忌,便再也沒機會進宮去了。

  時隔經年,男子實在太過激動,說完才發現忘記自報家門了。

  正要補充,卻見眼前嬌花軟玉一般的小娘子抿住微抖的唇瓣,挪著步子上前,輕道:「杜伯伯,你來了。」

  杜掌櫃聽見這句委屈的聲腔,一把老淚險些流出。

  他向前探出手臂,又不敢觸她,自責得跺腳:「杜某來晚了,讓小娘子受委屈了,莫哭,莫哭……」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28 PM

第九章 搬東西

  簪纓眨著水色的眸子搖搖頭,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便不會哭了。

  就算上輩子剔肉時疼到極點,她心中有淚,也只是流不出來。

  再說也不該讓外人看了笑話。

  她背對傅則安,對杜掌櫃福了福,雖然還是小時候見過的,心裡卻對他感到十分親切。「不晚的,杜伯伯,你是來接我的嗎?」

  原本簪纓便打算離開傅府後,就雇一輛車去找杜伯伯,京畿道路她不熟,但報出唐氏商號的大名,總不會找不到。沒想到杜伯伯來得這樣快。

  杜防風聽了卻微愣,詫異地看向立在一旁神色莫明的傅家大郎。

  原是華林園的宮宴才散,那些參宴的貴婦夫人們,縱有庾皇后再三叮囑,總有管不住嘴的。唐氏商會仗著在京中耳目通達,聽到了風聲,杜防風這才連忙駕車趕來探望。

  他本以爲,太子做出這等不雅事,小娘子傷心離宮,自然要留在祖家住下。

  可看眼下情形,傅家,竟是容不下她嗎?

  杜掌櫃胸中驀地湧起一陣心酸與憤怒。

  傅小娘子是東家遺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往日看著是宮裡也拿她當珍,傅家也拿她當寶,表面做得叫一個溜光水滑。

  是以杜掌櫃雖有意與小娘子多多親近,恨不能常常接她出來玩樂,苦於兩邊都把得緊,他又是個行商坐賈的出身,只好敬而遠之。

  沒想到,他們一個兩個的居然這樣欺負,任憑小娘子大晌午頭站在烈日底下,眼看臉上的血色都沒了。

  若是東家還在,哪能……

  杜掌櫃心中翻湧起千頭萬緒,強自壓抑,應道:「是,僕來接小娘子。小娘子想去何處?是烏衣巷的宅子、青溪埭的府邸、鍾山下的莊園,抑或落星澗的別墅,或者都不喜,且先就近尋個落腳的宅子,過後再選址建府。小娘子但請吩咐,僕等無有不應。」

  簪纓雖知道自家頗有産業,不過在從前都只是個模糊的觀念,杜掌櫃說的這些地方,她一處也沒去過。

  這些年除了空誤青春,蹉跎歲月,她錯過了太多太多。

  好在以後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將這些空白一一補回。

  眼下要去哪裡,她卻早已想好了,多虧杜伯伯來得巧,省了她許多周折。「杜伯伯,我想去西山行宮,行嗎?」

  西山行宮建於京城西郊樓玄山一帶,原是前朝吳國君主的行宮,李豫登基後,有一年下旨重修西山宮宇,贈予衛皇后。

  正逢那年衛後與唐素義結金蘭,唐素便請纓出錢修葺了行宮,算作送給義姊的禮物。

  禮尚往來,葺成後衛娘娘又將行宮的一半殿宇劃歸在唐素名下,嵐山澹水,雕樓鳳闕,姐妹共用。

  所以直到現在,哪怕舊主俱已香消,西山行宮仍舊是一半姓衛,一半姓唐。

  「不妥!」一度插不上話的傅則安隱隱想到什麽,後背陡生一片惡寒,「阿纓,你會把事情越鬧越大的!」

  她今日當衆提出退婚,已經很荒唐,倘若再過傅門而不入,舍近求遠出城住到山上的行宮去……

  旁人會如何看待傅氏,又將如何議論東宮?

  簪纓垂睫,他不懂麽,她要的便是將事情鬧得大大的。

  「怎麽不妥?」杜掌櫃睨目反唇相譏,「此處不留人,真以爲吾家女公子無處可去了嗎?小娘子說去哪裡就去哪裡,妥當得很!」

  他心裡憋著一股氣,二話不說,帶著十二分小心將簪纓引至車邊。不過看見那輛爲了圖快的輕廂馬車時,杜掌櫃又後悔不疊,怪自己慮事不周,惟恐小娘子坐得不舒服。

  簪纓沒有挑剔,上車後想起一事,掀起窗帷道:「杜伯伯,還有一事想麻煩您,蕤園中一應物俱,能否搬走?」

  杜掌櫃一愣,隨即就明白過來,小娘子這是被傷透了心啊,斬釘截鐵道:「能。」轉目一想,替小娘子周全道,「那麽東家與傅郎君的故物,便先安置在東家之前住過的長樂橋巷的宅子中,小娘子以爲可好?」

  簪纓說好,嫩白的指尖捏著紗帷,特意加了一句:「阿父阿娘的屋裡,有一床袁安臥雪圖屏風,有勞杜伯伯手下人費心,不要磕碰到。」

  杜掌櫃笑著請小娘子放心。

  他這一笑,簪纓雪白的臉上便浮起一層淺淺的紅暈。

  才是久疏後的頭一回見面,便命令人家做這做那,而且好像不信任人家似的,她臉皮薄,自己也覺不好意思。

  只是還有一樣心事,不得不腆顔道出:「園中的草木,若要移栽,能否得活?伯伯,我想全部帶走,可行嗎?」

  那些花木,不乏父母在世時手植,她離開了,也不想讓它們在傅府之側淋風受雨。

  杜掌櫃每聽小娘子問一句「行嗎」,心就抽疼一下。

  想當年東家走南闖北,性情何等颯爽恣意,須眉見了亦要低頭。小娘子……真不知她究竟受了何等看不見的委屈,連提出個要求,都如此小心翼翼。

  「行行行,小娘子說怎樣行便是怎樣行。您放心,就是一片葉一根草都不會落下。」

  他二人問答旁若無人,傅則安素來從容有度,到此刻卻好像第一日降生在世,神魂恍惚:「你們怎敢……蕤園是傅府的園宅,登堂入室,拆屋移木,傳出去傅氏的臉面還要不要……」

  簪纓恍若未聞,對杜掌櫃感激一笑,便放下簾子。

  杜掌櫃心中熨帖,轉頭掉下臉子:「閣下大抵忘了一事,蕤園的地契還在唐家手裡,小娘子是蕤園唯一的主人。只要小娘子高興,旁人何從置喙?」

  隨即,他昂首高聲吩咐跟過來的兩個夥計,讓他們就留在傅府門外等;又點了一人去東市商行叫幾十號人來,按小娘子的意思行事;又吩咐一人回車行,速速套一輛寬敞薰香的輿車到城西門接應;又命一人去他府上,叫他家裡那口子速來照應,小娘子的身邊只有一個女使,要去西山行宮,沒個管事的女人不成。

  一應安排畢,杜掌櫃甩袖坐上車駕,道聲小娘子坐穩,而後在傅則安面前一擊馬臀,揚長而去。

  「走,送小娘子上行宮!蕤園之事日落前要辦妥當,若有人想攔,杜某不介意帶著房契,敲一敲州令的衙前鼓!」

  傅則安僵著步子回到正房時,傅妝雪正被老夫人愛憐地摟在懷內,拿帕拭淚,百般寬慰。

  見了他,傅老夫人沉下面色歎息:「家門不幸,出了這樣個忤逆不孝的孽障……要我說,安兒你還是過於心軟了,多餘去勸,她心思發昏要與我傅氏斷絕,哼,真到了族譜除名,無宗族作依靠的時候,看她能成何事,能去何處?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回來認錯。」

  傅則安立在地心,目光凝澀,半晌沒應聲。

  「兄長,怎麽了?」傅妝雪雙眼還微微紅腫,見大兄這般情態,莫名地感到不安。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29 PM

第十章 她怎麼敢一聲不吭地跑了?

  見兄長默默,傅妝雪忍不住起身問:「是不是阿姊不肯回來,這都怪我不好……但阿姊淑達知禮,必不是講不通道理的人,有什麽我能做的,兄長但請吩咐阿雪。」

  傅則安頹然地搖了搖頭。

  連他都無能爲力,旁人能勸得了什麽呢。回想方才簪纓眼神裡的涼薄,他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一直以來單純得可以一眼望到底的小女娘,變得讓他看不懂了。

  當務之急,卻是把蕤園的變動告知祖母,以免一會兒鬧了起來,嚇到她老人家。

  杜掌櫃的態度雖則無禮,可話說得不假,那園子的地契的確一直屬於唐氏。只不過一家骨肉親情,從前不曾分得這麽清罷了。

  可現在……他們若鐵了心要鬧,傅家真未必爭得過理。

  就在他措辭的當口,廊外響起僕從問安的聲音,是傅家二老爺傅驍下朝了。

  傅驍在朝中任職中書令,兼尚書僕射,位同副相,朝服等制乃是絳色大料朝袍,戴進賢兩梁冠,腰佩印綬與水蒼玉。世家子弟的修養,不可穿官衣拜見高堂,此爲不敬,然而今日傅驍卻來不及換衣,就頂著這一身風風火火進了正房,草草向母親揖手見禮後,他劈頭便問侄子:

  「你妹妹出宮的因由你得知麽,何以至此,連退婚之言也說出來?她在何處,喚出見我。」

  華林園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風聲甚至傳到了前朝。

  傅驍餘光瞥過低眉立在一旁的傅妝雪,他早先對於認下這個丫頭,便是不以爲然,畢竟過去這麽多年了,僅憑一塊玉佩便斷定她是大哥的血脈,過於武斷。

  不過看在母親千疼萬寵的份兒上,他也沒有話說,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今日地步。

  傅妝雪感受到二叔父不善的目光,眼神怯弱,往祖母懷裡縮了縮。

  傅老夫人擎著姿態開口道:「她自己走了,我看也用不著找。她自己腦筋糊塗,吃到了苦頭,自然會回來認錯。」

  「走了?!」傅驍被老娘不急不徐的模樣噎個倒仰,跌手歎息。

  後宅婦人哪裡知道前朝兇險,不說旁的,只說太子在朝廷的地位,真當穩妥得鐵板一塊嗎?王氏與庾氏素有積怨,如今庾氏家族式微,王家虎視眈眈地盯著東宮的言止德行,正愁挑不出錯兒呢。

  今日鬧了這麽一齣,外頭必起物議,事因傅氏新認下的這個女孩子而起,若這盆髒水扣在傅家頭上,也許連兄長的身後追封都成泡影!

  說句到家的話,太子母家勢弱,他想坐穩地位,靠什麽,靠的還不是與富可比國的唐氏結姻;傅氏與東宮緊密相連又靠什麽,靠的還不是傅簪纓這條紐帶。

  即便是他,在一等士族遍地紮根的江左,憑什麽是他屈於王司徒一人之下,躋身副丞相之位,領攝百官,還不是因爲他的侄女是將來的太子妃,甚或更進一步,爲一朝國母。

  這中間利弊,盤根錯節,一步錯便可能萬事皆休。

  「二伯稍安。」傅則安亦知事關重大,看著傅驍滿頭的汗水,面含慚色,「是則安處理不當,明日小侄會上一趟西山行宮,再勸一勸阿纓。」

  「西山……行宮?阿纓去了西山行宮?」傅驍瞠目結舌,只覺天旋地轉。

  他緊趕慢趕地回來,就是想阻止事態進一步擴散,誰料一個大霹靂接著一個大霹靂炸在他頭頂!

  副相大人幾近惶惑地想:纓丫頭那麽乖的孩子,誰教的她如此行事……

  那西山行宮是誰的地方?想當初衛皇后之死,牽涉到衛、庾、顧三大世家以及長公主殿下,多少年了,至今無人敢觸陛下逆鱗,對此提起隻字片語。

  傅驍心裡頭涼一陣熱一陣,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道聲不成,便欲出門直奔行宮。

  他才跨出房門,迎面只見傅府的王管事跑過來,急道:「二爺,門口闖進來幾十號人,號稱唐記的夥計,抄著家夥進了西園就開始搬東西,護院攔不住!」

  傅驍驚道:「什麽?」

  院牆那頭的動靜隨著管事的話隔牆傳來,仿佛地都動了幾動,唬得屋裡的老夫人摔落手中瓷盞,顫聲道:「這是怎麽話說,光天化日之下,進了土匪不成……」

  傅則安心力交瘁般閉了閉眼,在全家人詫異的目光中,艱難開口:「不必管,隨……隨他們搬罷。」

  傅家一團亂麻時,宮裡也不好過。

  暮色四合,李景煥筆直的背影跪在中齋雲紋墁金地磚上,抱柱之側的桂樹長枝燈明光掠影,在太子的側臉曳出一片暗色。

  簪纓離宮三個時辰,他便在此跪了三個時辰。

  上首龍椅中,晉帝李豫不冠不冕,銀絲初顯的發上不過一頂黑紗介幘,身上也只著一件絳緣玄紗常服,廣袍無飾,如同最尋常的世家翁模樣。

  可當那雙深沉內斂的眼睛掃過來時,又帶有無法忽略的威儀與審視。

  「教你磨礪體性,教你銓衡選事,吏部尚書左一口太子穎達,右一個殿下高才地贊你,朕還以爲你真有長進。」

  縱使保養再好,也是近五十的人了,皇帝的聲音裡不免透出蒼色,睨目冷冷問:「顧前不顧後的孽障,你自來說,把纓丫頭氣到哪裡去了?」

  李景煥低頭握緊雙手,一言不發。

  庾皇后在旁一看,便知這小冤家的倔脾氣犯了,連忙笑道:「陛下請息怒,今日之事全系誤會,臣妾在場看得分明,皆是事趕事話趕話,也並非……並非都是煥兒的錯。臣妾已派佘信去傅家接人了,待阿纓回來,定押著煥兒給她賠不是。」

  她一面說,一面暗自觀察皇帝的神色。

  晉帝李豫子息單薄,與元后多年無子,年過而立才同庾氏有了李景煥這個長子。平時管教歸管教,可從小到大寵愛起來也是要星星不給月亮的,還曾幾次當著臣工面前,手指李景煥笑言:此兒肖朕。

  像這樣大動肝火地罰跪,還是頭一遭。

  不過見皇帝沉吟不再發作,庾皇后心裡就有了底,知道陛下這一大半的火氣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多年宮闈生涯,她深諳趁熱打鐵的功夫,又許了幾句「絕不會讓阿纓受委屈」雲雲,便聽大殿外傳來聲響,心道應是佘信回來復命了。

  果然不一時,原公公在外請示一聲:「陛下。」

  「可是阿纓回來了?」庾皇后從棋子方褥上起身,親親熱熱地迎向殿門口,口中道:「你這孩子氣性也大了些,黑天暗路的,可別唬著……」

  幾乎在同時,一直默默跪著的李景煥眸底生光,扭頭去找她的身影。

  就在幾個時辰前,當他結束宴席急匆匆回到玉燭殿,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看不見簪纓的人,卻聽查找回來的親衛稟報她已出宮去了,那一刻,李景煥懵在原地,同時氣急敗壞地生出一股壓不下去的心火。

  往日多行一步路都要怯生生問人的兔子膽兒,怎麽就敢一聲不吭地跑了?

  緊接著,少女摔斷的玉簪、與那雙冷冷含冰的眼眸在他腦海裡重合,李景煥明知這人丟不了,還是被攪得慌了半寸心神。

  ——待這丫頭回來,定要狠狠地罰她抄字!當時李景煥碾著牙想,罰到她紅著眼睛來求饒,保證下次再不敢亂發脾氣,再不敢亂跑,他才肯鬆口,再低下頭好好哄一哄她。

  可跪過三個時辰後,李景煥心裡的狠勁卸了,想,還是別罰了,她那麽嬌氣的一個人,便直接哄哄,也不當什麽。

  懷著此種無奈又失而復得的心情,李景煥轉過頭。

  然而,並沒有預想中的那道身影。

  只有原璁一人,掬著拂塵惕然躬身:「陛下,傅小娘子不在傅家,傅家說……」

  李景煥眉心一皺。

  李豫道:「說什麽?」

  原璁立在大殿門口的陰影下,垂首低道:「說傅小娘子去了……西山行宮。」

  「轟!」

  一聲悶雷,驟然在陰翳的夜空響起。

  庾皇后渾身打個哆嗦,心窟冰冷,一時不敢回頭去看皇帝的表情。

  西山行宮,是那個人的故地……盡管這些年陛下從未提起過她,但庾靈鴻清楚,陛下是將關於那個人的一切都鎖在了心房最深處,不準任何人碰觸。

  庾氏咬住牙,傅簪纓那個丫頭,究竟中了什麽邪祟,她是嫌今日惹出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大殿陷入一種詭異而壓抑的寂靜,李豫垂著眼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

  又一聲雷響,伴隨潮濕的夜風吹起殿內重重幔簾,昭示著一場大雨將至。

  李景煥聽著雷聲,忽就憶起與阿纓食同案、寢同屋的小時候,小豆丁害怕打雷,總會抱著小毯子悄悄繞過屏風,爬進他的帳子,然後把自己蜷成一個團兒窩進去。

  他又想起她那一身令人不耐煩的嬌弱,嬌到連打雷也怕,弱到淋上一點雨氣便會風寒。

  西山在城外二十餘里,雨天夜路上山,她怎麽受得了?

  他有些跪不住了,動一動膝,似欲立刻飛出城把人揪回來。

  皇帝就在這時開口,語聲輕沉,卻挾著如有實質的壓迫感,將太子的膝蓋釘回地面。

  皇帝好像忽然想起個不相干的問題,聲音卻是啞的:「大司馬進京……住在何處?」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31 PM

第十一章 我是衛覦,覬覦的覦。

  出西城門,簪纓的馬車便換成了鋪有軟墊的駟駕寬廂軺車。

  樓玄山距內城畢竟遙遠,杜掌櫃緊趕慢趕,到達山腳時,天色還是暗了下來。

  夜裡走山路有些危險,當然,杜掌櫃帶的人在馬車四周點足了燈籠火把,絕不至於跌到小娘子。只是馬車上不去山,走官道又繞遠,只能換成簡易的四人抬竹轎,吳人叫「竹兜兜」的,如此護送小娘子上行宮。

  與傅則安所擔心的不同,杜掌櫃才不在乎小娘子想去哪裡,他只擔心小娘子途中會否受委屈。

  「怪杜某準備不周,小娘子玉體嬌貴,這般潦草出行,若受了顛沛,不慎磕碰著,我如何對得起東家?」

  提起已故的唐夫人,杜掌櫃又不覺哽住喉頭。

  簪纓腹內酸楚,忙道:「杜伯伯萬莫如此說,我勞動大家折騰了這一出,心下已然過意不去。」

  杜掌櫃身旁伴著個二十餘歲的女子,梳婦人髮髻,容貌姣麗,正是聞訊趕來的杜掌櫃之妻任氏。她見狀翻個白眼,口鋒爽利道:

  「行了,在小娘子面前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丟醜。這有什麽的,小娘子怕黑不怕?一會兒僕婦親自舉著火把在前頭給小娘子引路,咱們的夥計都是穩當的,陽氣也壯,絕不會讓什麽邪啊祟的近小娘子身。何況老圓的月亮還在頭頂掛著呢,小娘子別怕,全不當事。」

  這位任娘子乃落魄世族出身,落魄到什麽程度呢,她少時親眼見證了祖宅裡一大家子人,由誦讀傳家到耕田養家,再後來食不腹飽,又被迫由耕改賈,做起買賣。

  說起工商雜類,總被讀書人所不齒,但到了飯都吃不上的境地,誰又有力氣拾掇士人尊貴的顔面?任娘子在字都認不全的時候,便學著擺弄算籌,至今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坐市交關卻是一把好手,識盡人情世故,練就一張利口。

  杜掌櫃都年過四十了,在外那麽威風決斷的一個人,被婆娘數落一通,訕訕不敢高聲。

  他嗡噥著:「誰哭了……要我說你的嗓門最嚇人,可歇歇吧……」

  任娘子又翻眼皮,還嘴硬呢。

  白日裡她在家中聽到小廝的傳話,忙不疊乘車趕到西城,也不知是誰一見到她,便捂起通紅的眼睛,啜動著肩膀說不出話。

  當時任娘子真被嚇到了,她嫁給老杜這麽些年,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還以爲小娘子有什麽不妥。

  結果杜防風將她拉到一旁,發啞的聲音依稀還難受,對她說:「小娘子方才,竟行大禮與我說了句‘對不起’,還說,十分抱歉辜負了我這些年的費心照料……阿任你說,小娘子她但凡、但凡……」

  他說不下去,任氏卻陡然明白了夫君的未竟之言。

  ——被養在紫宮金殿的小娘子,有唐氏餘澤供奉著,有天下頂頂尊貴的人寵愛著,但凡她過得舒心自在那麽一點,也不會說出那聲「辜負」。

  任氏上京晚,此前一直沒機會見過傅小娘子。

  當那道車簾子一掀開,她第一眼看見那白如堆雪,巧如玉琢的小女娘,便明白老杜爲何如此心疼了。

  這小女娘的眼神太乖了。

  聽她軟軟地喚自己一聲「杜伯母」,哪怕任氏比她大不了出幾歲,心也登時軟化成一灘水,恨不能立刻去好好疼惜她一番。

  「杜伯伯,杜伯母,我不嬌氣的。」

  山腳下,簪纓聽著杜掌櫃夫婦二人爲她的事拌嘴,唇角輕翹,隨即又自覺不厚道地壓下去。她的目光在月色與火光的映襯下瀲瀲發亮,宣誓般重複一遍:「我一點也不嬌氣,真的。」

  竹轎她可以坐,顛簸她不怕,黑夜她也不怕。

  因這一切不是什麽人提著線操縱著她行事,而是她自己,是傅簪纓,主動選擇的。

  前世臨死前她有多少不甘心,就有多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就會多努力去擺脫那個軟弱無用的自己。

  杜掌櫃和任娘子看清簪纓眼裡的認真,那片熠熠的執拗,因沾染了尚未褪盡的稚氣,格外令人動容。

  從見面伊始,她不曾抱怨過一句有人辜負她,卻自陳,她辜負了人。

  這樣好的小娘子啊,豈是沒有人疼的。

  任娘子忍不住輕撫簪纓的髮鬢,柔聲道:「那就上山。」

  如任娘子所言,往行宮去的山路雖有些曲折,好在那石階路修得甚平整,抬竹兜的健僕臂力也穩。

  簪纓窩在軟軟的竹座裡一顛一顛的,在草木水露氣息中穿行,倒咂出幾分趣味來。

  新奇的同時,她也過意不去,一時扭頭問,「春堇姊姊,你累不累腳?」一時又對手持火燎當先引路的杜掌櫃道,「伯伯不妨慢些,腳下黑,當心莫崴到。」

  衆人連連說小娘子顧著自己便是。任娘子的手一直扶在竹轎側邊,忽然「咦」了一聲:「行宮上怎有燈光亮著?」

  杜掌櫃抬頭仰望山頂那座鳳闕巍峨的寶殿輪廊,「是不是留守的老嬤嬤……」

  說話間,山中倏爾起了風,有懂得時氣的手力嗅嗅風裡的潮氣,「掌櫃的,怕是要下雨。」

  隨著話音,一聲悶雷震得樹枝搖曳,響徹山林。

  「快快,尋雨具和油布來!」

  杜掌櫃擰起眉毛暗罵賊老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在走到半山腰不上不下的時候來脾氣,別的都不怕,只他們的火把不防水,要是澆滅了,還怎麽上山?

  若叫小娘子吹著風淋了雨,那可是大大的罪過了。

  卻怕什麽來什麽,烏雲俄頃遮住了月影,又幾聲雷鳴連綿而至。

  大地隱隱傳出鼓點般的震動,潮湧般向這群山腰處的夜行人逼近。

  連坐在轎上的簪纓都感覺到地面在微微顫動,她縮了縮肩膀,心想,是要下雹子麽,可下冰雹該是雲頂有動靜,爲何地動?

  很快,她便知道了原因。陡然只見,兩道筆直的火光如兩條長龍,自山頂迅疾遊瀉下來,蜿蜒展開,夾列山道兩旁,明晃晃、齊肅肅地停在竹轎之前。

  每一個手持火燎者,皆是鐵靴黑甲的軍士,縱使在跑動中,亦如行軍般整齊劃一,威勢之大,地動山搖。

  爲簪纓抬著左前方轎杆的夥計,被眼前景象震懾得手腕一哆嗦。

  簪纓的身子晃了一晃。

  下一刻,四名玄甲衛出列,不由分說接手竹轎。

  「吾等奉大司馬之命,接女君上山。」

  男兒粗戛的嗓音震耳,風雨未至,簪纓先被一片糙糲鐵器的味道包裹住了。

  在她前後左右四名軍士,如出一轍的壯如黑塔,圍攏中間這柔白的一爿影,怎麽看,怎麽像一窩餓狼守著一只皮毛松軟的小白兔。

  簪纓心頭弼弼地跳,想起白日裡,那位只聞其名的大司馬入宮來,被她一語擋在宮門之外。本以爲,爲她慶生不過是個藉口,此事該到此爲止……

  她卻忘了,樓玄山行宮,原就是一半姓唐,另一半,姓的是衛。

  除了衛家人,誰還敢入駐此地,在殿中點燈?

  「啊,小娘子莫慌,大司馬想來……是一片好意。」杜掌櫃猝然之下也有些吃驚,隨即冷靜一想,他與那衛家郎君雖有近十年未見了,但當年先皇后與東家的情誼如何,衛公子跟在傅姑爺身邊讀書的情景又如何,故人故事,尚歷歷在目。

  風雨中援手,應不是歹意。

  只是怕年輕女孩兒沒經過這種陣仗,杜掌櫃忙安撫了幾句,又向眼前的甲胄軍士拱手:「如此,有勞了。」

  簪纓對於上一輩的事知之甚少,卻是信任杜掌櫃的,聽話,悄悄鬆開掐緊的手心。

  豆大的雨點就在這時劈劈啪啪砸下來,她的肩膀又輕輕一瑟,卻發現頭頂並不曾淋濕。

  簪纓仰起頭,才看清,原來甲士們手中除了有照明火把,還在竹轎頂部高張油布,仿佛搭起了一座通天長棚,一直沿伸到山頂盡頭。

  頭頂沙沙地響個不停,卻無一滴雨珠落在她身上。

  如此大動干戈的陣仗……往常,簪纓只在皇帝出行時見過。   

  桐油布遇水後,散發出潮濕而獨特的蒼松味道,小女娘吸著鼻子,睜圓眼眸,望著這一天一地的大雨。山道兩旁豎立的火把,經大雨澆灌而經久不熄,那焰苗恣烈雋長,綻出漫天黑雲壓也壓不住的光亮。

  她的心裡,忽然就漫出一縷奇異的安全感。

  也許她之前想錯了,那位大司馬,興許不似她想像中的可怕吧。

  他願意大費周章地遣人來接她,又是遮雨又是抬轎的,是不是說明他沒有將對庾氏的憎惡轉移到她身上?

  那麽她到了行宮,便該去當面拜謝才是。

  就怕時下已晚,再去打擾那位官高權重的大司馬,惹人不喜。可不去,同樣顯得失禮……

  十五歲的少女一朝得脫樊籠,面對的一切人事都是嶄新的,連過去學得的人情世故也扯掉一層虛僞浮相,露出底下的稚拙青澀。

  她無聲糾結之時,跟在後頭的任娘子仍像做夢似的,捅了下杜掌櫃胳膊,耳語道:「這個陣仗,還真是衛十六——」

  那「六」的字音還沒吐完,杜掌櫃一把捂住她口,心肝顫兒道:「奶奶,那名號也是你能喊的!」

  任娘子扒下他的手,擔憂地望了眼前頭的纖柔身影,在雨聲裡壓低聲音:「我是想說,今日,是十六啊……」

  杜掌櫃聞言沉默半晌,拈著三捋鬍鬚悶聲道:「傳聞也未必當得真。」

  抬轎的軍卒手臂穩如鐵鑄,簪纓一路如履平地,沒感到一絲顛簸,便抵達了山頂的漢白石圓壇。經過高佇的牌樓,進入行宮。

  雨還在下,朦朧的夜色下看不清行宮全貌。簪纓手指攀在竹座闌杆上微微傾身,只見得綺麗幽深的重簷飛薨、復道雲廊,漸次映入眼中。

  被雨簾打濕的八角宮燈光霧模糊,在亭閣的翹角下輕輕漾晃著,交織出厚重又精緻的氤氳美感。

  這便是阿母與衛娘娘一同住過的地方。

  她戀戀地收回視線,向抬輿的軍士致謝,示意她可以下轎自己走了。

  不想那四人並不鬆手,好像使命還沒完成,抬竹轎轉入東殿,一口氣過曲橋上玉階,直接把人抬到了正殿的軒門前。

  什麽拜與不拜,人家直接免了她的糾結,把她帶到正主門前了。

  簪纓糊裡糊塗下轎時,一雙繡履尚不敢踩實似的,落在硬實的杉木遊廊上。

  這一路行來,她的腳底連一點水跡都不曾沾濕。

  抬眼,兩扇年歲悠久的海棠雕花殿門近在眼前。是敞開的。

  一面山水幛立在堂口,有氤氳成團的光亮從內流淌出來。

  內外靜無一聲。

  「這位便是唐夫人家的小娘子吧。」

  海棠門外,除卻一班值守的黑甲衛,還有一位身著竹布文士衫的中年男子在此迎侯,開口打破沉寂。

  見這位逢雨而來的小娘子一身白衣如雪,外罩月色觀音兜披風,雪膚烏髮,氣象清麗,布衫文士目光迷蒙了一瞬,似追憶起一位故人。

  他不敢再多看,頷首輕道:「將軍在裡頭等著呢,傅娘子請進去吧。」

  簪纓多年不見外男,卻也不怯人,輕輕福身,沉吟道:「白日裡在宮中未能親謝大司馬,按理,阿傅是該來當面拜謝大司馬。可否容我沐浴換衣,再來拜見?」

  在她的教養裡,面見貴重之人之前就得香湯沐浴,整潔儀容,這樣一身風塵地見人,太失禮了。

  布衣文士眯眸而笑,眼尾的細紋透出慈藹,「不妨事的。」

  那……也好吧,就當客隨主便。簪纓想了想,解下披風交給春堇,輕撣雙袖,疊復雙手邁入殿中。

  欲要跟進去的杜掌櫃被文士抬袖一攔,後者笑呵呵地看著他,「杜掌櫃,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否?」

  杜防風被迫停在門外,看不見屏風內的人,心裡有七八個吊桶來回晃蕩,沒功夫跟這人寒暄,直呼其名問:「徐寔,無妨嗎?」

  仿佛知道他顧慮什麽,名叫徐寔的文掾笑容隱去。

  「無妨。」

  杜掌櫃向他眼中深望一眼,不再言語,揣手靜靜等在廊下。

  卻說簪纓才入殿中,撲面便感覺到一片滾熱的暖風,微覺奇怪。她隔著屏風止步,道:「阿傅拜見大司馬,夤夜至此,望公莫怪。」

  「進來。」一聲低冽。

  簪纓躊躇了一下,抬步繞過山水屏風。

  她依著禮低垂視線,不曾抬頭亂看,是以第一眼掃見的,是鎮在室宇四方的四座銅鼎。

  鼎中燃燒的木炭畢剝作響。

  盛夏時節,竟有人在屋中燒炭?

  簪纓忘了禮數,忍不住驚異地抬起頭,就與居中而坐的男人對視個正著。

  但見室中擺著一張行軍胡床,大馬金刀坐在其上的男子,髮如漆池,綰著墨簪,劍眉壓星目,頷瘦而唇薄。凜麗得不像個武將,卻是形容不出地俊逸出塵。

  只是不知因他髮色太黑,抑或膚色太白,襯得那張臉幽白若魅,連睫毛上都錯覺覆著層霜沫。

  這些離奇之處,卻都抵不過,男人身上裹著的那領黑狐長裘。

  夏日穿裘。

  簪纓從前只在記載不羈名士的書中見過。

  然眼前之人,既不風流也不浪蕩,一雙黑鞶軍靴穩穩紮在地上,便顯出淵停嶽峙的氣勢。那雙投過來的劍眸輕輕一眨,便讓簪纓聯想起萬仞山峰下冰封的雪澗。

  她的樣子過於呆了,之前想好的什麽問安之語、什麽答謝之辭,通通忘了個乾淨。

  只有嫩紅的菱唇無意識微張,眼珠不會轉似地盯著他瞧。

  室內薰熱,男人的目光疲冷涼薄,挑著眉,由著她看。

  對視半晌,男人眼底慢慢浮現一縷暖意,融了睫上的霜,化成一點水光凝在凜厲的眼尾。

  「阿奴。」他聲似輕歎,「長大了。」

  阿奴,南朝俗語,只有自家長輩對親近的小輩,才作如此昵稱。

  幾乎是刹那,簪纓心內驀地一擰。

  她活了兩世,沒機會聽到父母如此喚她,傅家老嫗也從來不屑如此喚她,至於帝后,更無心於此。

  所有的戒備,不安,猶疑在一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窩心的不解其故。

  她望著眼前仿若從書頁裡變出的狐衣俊男子,不知親與疏,促然道聲「你」,呐呐不得言。

  男人等不到她開口叫人,壓了壓眉心,好耐性地自報家門:「我是衛覦。」一頓,「覬覦的覦。」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Salicaceae 於 2025-2-25 09:35 PM 編輯

第十二章 吾家小女,今始及笄,錫爾嘉福,長樂無央

  衛大司馬的名諱,簪纓是聽說過的。

  卻應當不會有人在介紹這個名字時,使用這種說法,且在那把斫冰碎玉的嗓音裡,藏進一種引而不發的囂悍意氣。

  覬覦之覦。

  簪纓的劉海下沁出一層薄汗,垂下視線慢慢道:「傅氏見過衛……衛大司馬,白日在宮裡無暇拜會,在此謝過大司馬盛意。」

  聽到她的稱呼,衛覦雙目凝過去。

  他抬手撥了下圍在脖領處的風毛,蒼白瘦長的手指見了風,又怕冷似的攏回玄狐大氅裡。

  「宮中之事我聽說了,接下來有何打算?」

  他問得直接,若不是聲音裡明顯透著一股子冷淡疲懶,真像長輩在關懷後輩。

  簪纓對眼前這個人的觀感很奇怪,第一印象既覺得危險,可那聲「阿奴」之後,又對他有種莫名的親切……她有些後悔了,應當先向杜伯伯問過關於他的事,瞭解清楚大司馬爲人何如,與阿父阿母交情又何如,再來拜會也不遲的。

  他問自己有何打算,是什麽意思呢?

  簪纓心中當然有些盤算,今日當衆與太子退婚,只不過是第一步。但交淺言深的忌諱她尚且知道,不得不含糊道:「有勞大司馬掛問……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話中疏遠,纖毫畢現。衛覦蹙動本就緊繃的眉心。

  下一瞬,又好像抵抗著一股力量一般,他盡力展平眉宇,聲息吐得輕:「家姊與唐素阿姊情誼深厚,你母親算我半個姐姐。不必怕我。」

  他稱呼我阿母爲……阿姊嗎?

  缺失的孺慕之情讓簪纓動搖了一下,胸中一暖,心弦便鬆了幾分,喃喃道:「不怕……」

  說完,簪纓驚訝地看見大司馬長身而起,一道黑影如長風卷雲,來到她面前。

  此人坐著時,神松意散,如寶刀在鞘,勁弓屈藏,一身氣勢都被軟氅收斂得無影無蹤,只漫瀾出落落的靡淡。縱然如此,已令人隱生畏懼。

  不想他一站起來,身量比簪纓想像中還要高出許多,黑氅一墜至麂皮靴口,走動時隱見裘下凱甲。

  而從他斗篷裡帶出的風,竟是一片冰冷逼人。

  四座燒得旺盛的炭爐,薰不暖當中之人一身的寒氣。

  簪纓後退一步,費力地仰起頭,欲看清男人臉色,以思應對。卻霍然發現,這位大司馬睫毛上的霜色並非錯覺。

  那竟當真是一粒粒微小的霜沫,覆在其上,綴出一層凜冽的白。

  「還說不怕?」

  衛覦不想嚇唬小孩兒,堪堪距著她三尺外,低下頭,眨了下眼,「都出汗了。」

  「……是熱的。」簪纓何嘗不知自己鬢角有汗,她本是愛出汗的體質,加之屋內燒炭,不熱也難。下意識說完,卻在對方的眼裡尋到點玩味的意思。

  簪纓怔怔,他是在逗弄她嗎?

  她這一整日,先是應對皇后太子,又去討問傅家祖孫,已經耗盡了心神,更不說後來出城上山,又折騰半日,此時是強撐著體力,來拜會衛覦。

  因此她腦子已經鈍鈍的,想了半晌,還是不明所以,只得掩下視線:「天色已晚,不敢再叨擾大司馬休息,阿傅告辭。」

  「這不成樣子。」

  簪纓迷迷地撐著眼皮,何事不成樣子了?

  下一刻,一縷沁涼傳到她的頭皮上。

  衛覦伸手撈起少女一根簪釵也無的素髮,神色間卻無輕佻。他低頭注視著小女孩發困的稚氣模樣,渾然的一片天真,好似從未受過半點傷害。

  可事實並非如此。

  男人眸海裡從她一進來便壓下去的冷戾隱隱浮現。

  常年領兵征伐的人,打探情報是家常便飯,他既說聽聞了宮中之事,便是對華林園中發生的一切,都瞭解得巨細靡遺。

  她今天過生日,卻陷入孤立無援。

  就在他離開一刻鐘後。

  那些東西,敢欺她如此。

  然而掌心被一篷柔軟的髮絲搔著,他又不得不強自壓回所有脾氣。

  「今日你過生辰,爲你行了笄禮,再去睡。」

  衛覦放輕手勁,抬手將小女孩柔滑如錦的長髮綰起,只會挽男子式樣,他便給她挽個男冠式樣。又反手抽出頭上的獸首墨玉簪,隨性的動作帶出幾分行伍之人的糙,卻是端端正正地,插入少女髮髻。

  「吾家小女,今始及笄,錫爾嘉福,長樂無央。」

  簪纓從方才起,便心起霧嵐,茫然呆立。面前之人如此高大,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將她整個人籠罩起來。

  她感到了冰涼的指尖,如雪花般拂過頭頂,她聽到那四句對一個即將成年的女子來說,最美好的祝詞,她默然良久。

  後知後覺紅了眼眶。

  本以爲,今日聽不到這句話了。

  離開傅府時和傅則安說的那句話,其實是假的。簪纓知道上輩子傅家人在她受傷後,是怎樣對她置之不理的,所以她一點也不期待那家人對她說上一句生辰快樂。

  明知是不走心的過場話,她不稀罕。

  她原也以爲,自己足夠堅強了。

  算一算從重生到今日,也才不過十天。當她的腦海中驟然湧現前世的記憶,驟然得知了許多真相,傷她的人太多,一時之間,好像都不知從何處開始傷心才好。

  於是她便強迫自己冷靜著,冷靜著,計劃如何退婚,如何離宮,如何找傅家人理論……

  那些她曾真心期盼過的男女情、手足情、天倫情……無數說不清的痛意混在一處,踉蹌著撞上她的五臟六腑,反而好似每一種痛都被削減了幾分,可以支撐著她活下去。   

  聽說,利劍貫體,也是不拔出來便能撐著多活片刻。

  一旦拔出,便是血濺五步,無力回天。

  原來身負重傷的人想要活,只能暫用刀鋒堵住血肉之軀。

  原來人是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苦物。

  可是知道了這一點,總比不知道要好。知道了,就總有機會能活出來,活得更好。

  就是這口氣幫助簪纓撐到了今日,至於什麽及笄什麽祝福,她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

  知道不會有。

  所以那不是重要的事。

  連她自己都忘了的事,卻還有人記得,還認認真真地幫她綰發,簪笄,祝上十六個字。

  在此之前她都不認識他的呀。簪纓眨著眼睛仰頭,眸光說不出的明亮瀲灩,第一次露出點兒由衷的親近,「大司馬……當真是爲了我的生辰,才回京城的嗎?」

  衛覦嗽了一聲,被霜珠濡得鴉黑的濃睫低掃,便瞧見那枚快要仰到他下巴上的玲瓏鼻尖。

  「還能爲何。」

  他輕避一步,退回燭火光明裡,好好地看著山水屏下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小女娘,「及笄是人生大事,阿奴在世唯我最親,我豈能不來。」

  直到出了殿門,簪纓的內心還盈溢著一種渺茫不知所歸的感動,有些頭重腳輕。

  她忍不住抬起指尖,小心碰了碰頭頂的簪子角。

  中宵的雨有漸歇之勢,淅淅瀝瀝地沿著蓮花紋瓦當滴下。簪纓在成簾的細雨中回頭,衛覦正站在屏風外目送她,見狀,攏著衣裘轉回了屋裡。

  杜掌櫃夫婦和春堇等人打著傘在階下等,一見簪纓,立刻迎將上去。

  杜掌櫃眼尖地發現小娘子換了髮式,看著那支男人才用的獸頭玉簪,他先是一愣,隨即胸臆鼓蕩,拱手向徐寔深躬一禮。

  致的是歉,爲之前他關心則亂猜疑了衛郎君,問出口的那句話。

  徐寔微微一笑,柔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娘的背影,又抬頭仰望天邊那輪雲翳將散的圓月。

  十六日,既望夜啊。

  他輔佐衛覦多年,知道每月的這個日子,大將軍能不出門便不出門,三丈之內生人勿近。結果這回爲了趕上唐夫人遺孤的及笄禮,將軍才在淮北泗水擊退一隊擾邊的氐人輕騎,戎甲未及脫,二話不說便轉轡回京。

  白天在宮城,就隔著一道門。

  那些守門的值衛一個個都嚇成什麽樣了,徐寔毫不懷疑,倘若有人敢攔,大將軍不吝像十年前一樣闖一闖禁廷,鬧一鬧後宮,解一解火氣。

  沒成想裡頭的傅娘子說了幾句話,大將軍默然片刻,竟遂小壽星的意,依言出宮了。

  哦,離開前貌似把那頭白眼老狼踢了一腳,就算發脾氣了。

  可誰也沒預料,前腳才走,華林園就生出那檔子事。

  傅娘子竟會立誓退婚,還冒雨到了行宮來。

  徐寔向燈光熒熒的窗內回望一眼,老神在在地耷下眼皮。罷了,這會子不知積壓著多深的火呢,他能不撞槍尖還是不往上撞了。

  一切待明日吧。

  「大司馬與小娘子都說什麽了?那位督公可兇不兇?」

  這廂,一衆人擁著簪纓回到南宮殿。閣內一應的鋪褥薰香,熱水沐湯都已有僕婦準備齊妥,不說媲美內宮,亦是樣樣精緻。

  甚至閨房一隅,還保留著唐夫人從前用過的鏡台牙梳。

  任娘子伴著簪纓進到內室,關心地問了一嘴。

  簪纓一走進阿母住過的舊居,便轉頭轉腦地四處瞧,聞言不假思索:「一點也不兇。他說——嗯,讓我好好睡一覺。」

  說話時,她的眼睛皎皎如星辰,頰邊一對梨窩若隱若現。

  積鬱了一整日的沉重心緒,一掃而空。

  仿佛在這個絕親棄緣,孤身前行的日子尾聲,有了一個不期而至的人,有了一場遲來的笄禮,有了那句她舉目四顧想也不敢想的「阿奴在世,唯我最親」,便是她最好的成人禮。

  任娘子聽後愣了足有半晌,而後一笑,「好,好,不知愁好,小娘子就聽大司馬的,洗過澡便好生歇息一夜。明早起來,咱就什麽難心事都沒了!」

  這一天下來,又是退掉十幾年的婚約,又是與血脈相連的家族交惡,又是離開住了十幾年的舊所……換成個大人也該倒了,何況是嬌花一般不諳世事黑暗的女孩兒。

  她和老杜就擔心小娘子受此一激,將所有委屈都存在心裡,鬱結成病,催折心肝。

  不想小娘子看著柔弱,內裡卻有韌性。

  沐浴時,春堇要爲簪纓解開髮髻,簪纓抬手護著簪子,「別,姊姊再讓我戴一會兒。」

  春堇瞧著那個不倫不類的發揪,卻是由衷歡喜,縱容道:「好,小女君便戴著。」

  簪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把自己浸入浴桶中。騰著熱氣的香湯漫過她的肌膚,浮漾在一對纖巧膩白的鎖骨處,水色粼粼。

  少女凝脂般的靨頰紅暈橫生,豔若桃李。

  她掩口打個哈欠,折騰了一日的身子雖然十分疲乏,頭腦反倒撐著清醒不想休息,乖順地蜷在水裡問,「姊姊,我小時候可見過大司馬嗎?」

  他說「她長大了」,當時沒反應過來,其實想想,該是小時候見過的吧。以國舅爺的身份,大司馬出入宮廷應當不難,她也在宮裡,那麽碰到過也不爲奇。

  就是簪纓五歲前記不住事,自己不曾有印象。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36 PM

第十三章 不再是太子妃了

  春堇在浴桶旁爲主子掬水,回憶道:「奴婢是女君六歲那年調過來的,彼時大司馬已經離京了,此後再未入過宮。之前的事卻不清楚……哦——」

  她忽然想起一事,來了幾分精神,「仿佛聽說大司馬在女君三四歲時,有一回在華林園慫著您爬樹,險些嚇哭了小女君。」

  「爬樹……」

  「是啊,小女君可還記得,奴婢有一回失言犯錯,差點被陸嬤嬤趕到永巷去,就是因爲玩笑了一句此事,忘了在玉燭殿不能提起外人的規矩。當時,還是小女君替婢子求的情。」

  春堇說著去看小娘子,才發現簪纓腦袋輕歪擔在桶沿邊,已經睡著了。

  「呀,小娘子擦了身再去睡,當心著涼啊。」

  簪纓閉起的睫毛有天然上翹的弧線,纖細的睫尾勾著燭光,在眼瞼下方綴出一點柔薄的影。紅撲撲的小臉,呼吸輕緩,有種天真無邪的情態。

  春堇喚了她兩聲,叫不醒,知道小女君今日實是累壞了,也不忍心再把主子弄醒。

  可這麽著也不成,她只得將湢室外的任娘子喚進來。

  任氏進來見狀,目光立刻軟得沒了邊,「小娘子這是太辛苦了,別叫她,我輕輕抱她出來擦身就是。」

  任娘子看上去身材纖窕,手勁兒卻不小,捧著一張大巾毯將人從浴桶抱出來裹住,也不曾驚醒了熟睡的少女,順利地將她抱到薰好的香榻之上。

  只是爲小娘子擦拭身體時,任氏目之所見,手之所觸,作爲一個知曉人事的婦人,竟不由得心跳加快,紅了臉。

  睡熟的簪纓對此一無所覺,她無意識地慵轉腰肢,唇角舒展,仿佛夢中猶有人喚著她「阿奴」。

  西山行宮一夜無事,隔日台城的早朝卻鬧開了鍋。

  久駐京口的大司馬回了京卻不上朝,日日臨朝的東宮太子倒破天荒缺了席。

  眼底一片烏青的晉帝走上丹墀,龍椅還沒坐熱乎,禦史中丞顧元禮便即出列,上奏道:「下臣斗膽,彈劾太子殿下行事浮散,私德不修!」

  文武臣工面面相覷。

  壞事傳千里這句話是一點不錯,關於昨日宮禁裡發生的那點兒事,但凡長著耳朵的都聽說了,何況當時還有許多大臣的內婦就在現場。

  只是誰也不像耿直狷介的禦史中丞,直不愣登就提了出來。

  李豫冕旒之下的眼皮重重一跳。

  同在文臣之列的傅則安一身玄青地朝服,聞此言,臉色與衣色也差不了許多,踏步而出欲要駁辯。

  只是未等他開口,尚書右僕射陸抗撚了撚鬍鬚,慢悠悠補上一句:「老臣附參中書令傅公,範則無方,治家不嚴,墮名門清流之顔面,致公卿士族之名蒙羞。」

  這一下子,除了皇帝,眼皮亂蹦的又多了個一宿無眠的傅驍。

  顧元禮出身於江南望族顧氏旁支,爲人古板端正,且有尊老之美德,聞聽聲援,向陸抗揖手:「陸公先請。」

  陸抗撚著黑白摻半的鬍鬚,老神在在道:「無妨,後生先言。」

  他兩個一搭一和,還在這兒謙讓起來了,皇帝的臉色越發不好看。然禦史台幹的便是犯言直諫的差使,不懂得看人臉色,顧中丞執笏朗朗道:

  「昨日傅氏女郎及笄,太子殿下卻佻達無狀,失口妄言,使兩姓生隙,更使傅氏女斷簪退約,離宮而去,此事,陛下已知。天家無私事,此雖爲後宮事務,亦是國事!冊封傅氏女爲儲妃,此乃當年先皇后與唐夫人所定舊契——契者,大約也,何爲大約?邦國之信。人君而無信,則不足以立身於誠,取用於民,故臣懇請陛下問責東宮,以安黎庶之心。」

  皇帝似聽不得「元后」二字,冕旒陡地一晃,聲音微冷:「卿家不知後宮事,昨日情形,不盡然如卿家所言,更不至於危言聳聽,像卿家說的這樣嚴重。衆卿,還有餘事要奏否?」

  皇帝有意想要揭過此篇,顧元禮卻理直氣壯道:「臣自知曉。」

  同僚聞言,不由想起顧禦史家的軼事——是了,他的夫人方氏,可是京城官眷中有名的「沒遮攔」,連上街看見耍猴鬥鴨的,都能當成個新鮮事,要約出好友來喋喋說上個五六七八遍。昨個有她在,回家不向郎君描述個繪聲繪色也難。

  朝臣中有人忍俊有人皺眉,神色各異。

  皇帝面沉似水,只得說道:「太子今日一早,已出城去西山接人。小兒女口角玩鬧罷了,阿傅是朕認可的太子妃人選,此事必無更改,卿可安心,不必再言。」

  尚書省的令公陸抗便在此時頷首開口:「啓稟陛下,老臣以爲,誡東宮,此是其一,其二卻源於傅家內宅治理不嚴,方生此枝節。」

  他餘光瞟向傅驍,話風一轉:「那位惹事的傅娘子,聽聞是已逝傅大夫之遺孤?時過十餘年,關乎功臣血脈,非同小可啊,此事傅家可證實了嗎?此女生母是何人?她是如何自雍北千里迢迢到得江南?這裡有諸多疑問呐。老臣以爲,在諸事查明之前,爲傅大夫追封一事,還是暫緩爲好。」

  傅驍一聽這話還了得!

  他深知江左名門,顧、陸、朱、張,陸氏位居榜眼,而這豪族出身、資歷老道的陸抗,更是一向不甘屈居於自身之下。

  若說顧元禮的上諫還是出自一片公心,那麽這位城府深重的陸老,便是一心想把自己踩下去了。

  政敵間捅起刀子,真是不遺餘力地往傷口上撒鹽呐。他過世的大兄能不能配享太廟,是傅氏宗族能否在南朝更進一步的關鍵,若被人就此捉出把柄,豈非前功盡棄?

  傅驍當即回言:「陸令公德高劭望,何以盡日盯住別家內宅事!傅氏與未來太子妃乃骨肉至親,縱然偶有誤會,也是我自家事,自會解決周全,何妨於先兄。望令公莫聽無根物議,人云亦云!」

  陸抗「嘶」一聲疑惑道:「哦?老夫怎麽聽說,昨日傅府大肆破土動工,弄得地動山搖的,連幾株花、幾棵竹也連土挖去,半個園子片瓦不存,貴府——遭賊否?」

  這個不光彩的短兒一揭,朝堂上的竊議聲就變大了,還有不知是誰忍不住發出一聲悶笑。

  短短一夜,和未來太子妃離宮出走一樣不脛而走的,便是這位傅氏女郎離奇地派人搬空了傅家半個府宅。

  現下只怕半個建康的世家,都在暗地笑話傅家裡子面子失盡,不成個體統。

  傅則安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有心爭辯,傅驍隱忍地向侄兒搖頭。不可,這時候與這些等著看傅家笑話的人爭論,無異於火上澆油。

  他避重就輕地向上首深揖一禮,「請陛下放心,臣,必盡早勸解太子妃回宮。」

  「此言差矣。」

  站在朝臣之首,一直揣著雙袖闔目似在養神的王逍悠然睜眼。

  這位已年過六旬的晉朝丞相,斂目視人時,目中猶有矍熠光采,「聞聽傅氏女郎昨日起毒誓,親口退了婚,那麽她如今,應不再是東宮的太子妃了吧。」

  此言既出,廷上連皇帝都平息不下的議論聲,倏然便如雪點落進沸水,一片啞寂。

  李豫目光下視,在袖中按住掌心,「王丞相有何高見?」

  王逍又含笑遙頭:「沒有,沒有。隨口之言,陛下莫怪。」

  可就是這和事佬一樣的姿態,讓李豫陡生厭煩。他看著王逍那張仿佛萬事弗爭的清臒臉龐,憶起二十幾年前,父皇曾領著他的皇兄立於丹墀之上,欲立皇兄爲儲君,而王逍的父親——前任丞相王穰,就站在今日王逍的位置上,出口反對,極力扶立他作太子。

  只因皇兄的生母郗貴妃爲名門之女,家族勢力煊赫,而他的母族卻微不足道,無所依託。

  琅琊王氏不欲分權於高平郗氏之手,於是選擇了他。

  說起來,王氏還算是他之所以能成爲九五之尊的「恩人」。

  可坊間那句童謠怎麽說來著?王與帝,共天下啊……

  李豫一言不發地起身轉進屏風,向裡頭的燕殿行去,留給臣工們一個冷默的背影。

  老態初現的晉帝脫下腕上的黃檀降真香木珠串,撚在手裡,踩在蜀中紅錦織就的地衣上,走著想著:他們當年擺攏父皇還不夠,今日又想左右朕對繼承人的擇取嗎,到了明日,南面之君,是否要改姓王?古往今來,歷朝歷代,何曾聽聞世家門閥養兵持政,與君分權的道理……

  「太子、太子呢?」李豫念了幾聲,禦前黃門侍郎忙上前道,「陛下忘了,今日天未亮,殿下便去樓玄山接傅娘子了。」

  李豫回省過神,似訓又似縱地輕哼一聲:「他是該長個教訓了。告訴太子,今日接不回人,他也別回來了。」

  而後又下諭:「還有,囑咐傅家那叔侄倆,好好地去給纓丫頭賠個不是。弄得清流不像清流,門戶不成門戶的,成什麽體統!」

  黃門道是,隨後想到那位一早就等在中齋外,對他哈腰諂笑好話說盡的顯陽宮大長秋,斟酌著替皇后美言道:「皇后娘娘在宮裡備好了朝食,還有清火的雪菊清心飲,陛下,是否過去用膳?」

  李豫煩心地揮揮手,他現在一想到皇后在華林宴上出的差錯就頭疼。

  他簡直想不通,皇后往常那樣審慎的人,怎會疏失到讓阿纓一個人出了宮去?

  阿纓自幼膽小,從未單獨出過宮門,昨夜又是雷又是雨的,也不知她在外面怕是不怕,吃得好不好,可千萬別受了風寒。

  「令禦膳房多做些傅娘子平日愛吃的備著,玉燭殿那邊也小心候著。」李豫沉鬱地看了眼日影,「不去顯陽宮了,去梁妃那兒。」

  「娘娘,黃門侍郎來稟,說陛下即刻要過來了!」

  毓寧宮,梁妃蕭氏身邊的女使進殿通報,臉上充滿喜氣。

  「真的,父皇要過來了嗎?」正歪在案上百無聊賴學著女紅的羅襦少女撂下竹剪,驚喜起身。

  梁妃膝下育有一子二女,二皇子李星烺、二公主濟和與五公主湞和,大女兒已出嫁,這便是那個小的,今年不過十四。

  「我就說嘛,就中宮孃孃昨日辦的那個宴會,丟盡皇家臉面,父皇怎可能不生氣?」湞和公主嘟著小嘴,「早該來多看看母妃的……還有玉燭殿那位,哼,嬌裡嬌氣的,我看走了更好,不必往回找……」

  「小五,又口無遮攔,嫌你父皇罰得你不夠多是嗎?」蕭氏開口訓說女兒,聲音卻同大多江南女子一樣柔婉,即使疾言厲色也沒多大威力。

  她的一對秋水明眸亦蘊著淮左水鄉的婉媚,望著殿門,「陛下不會來的。」

  湞和不信,「怎麽會呢?」

  蕭氏垂睫淡笑而已。

  她雖日日矩守在這深宮中,對外頭的事尚還曉得幾分。陛下屬意太子,王氏一族卻與她的烺兒走動頗近,其實,王家能看中烺兒什麽呢,不過是看中二皇子生母——她這個娘親無用,沒有家族助力,方便把控罷了。

  陛下若不去中宮而來她這裡,便等於昭告衆人,太子失了聖心。

  陛下向來看重太子,不會如此的。

  蕭氏連接駕的準備都沒做,倚在蹙金雙繡隱囊上,思緒一忽兒飄到玉燭殿的那位小女娘身上。

  這些年皇后娘娘把那孩子管得嚴,兩宮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偶爾在禦道上見了,傅小娘子向她見禮都斂著神,不敢多說一句話。

  可她見過那孩子小時候的樣子。

  分明是活潑靈巧,雪團一樣的娃娃見人便彎起烏溜溜的眼睛笑,揖手撒嬌討果子吃,憨態可掬,討喜極了。

  湞和心思粗淺,有句話卻說到了蕭氏的心上:她情願那傅娘子不要再回來得好……

  這座深似海的宮庭,宮中深似海的人心,人心下深似海的鬼蜮伎倆,不是那樣個柔弱純善的女子可消磨的。

  可惜,她的想法也不算數啊。

  蕭氏輕輕一歎,二殿外的小內監適時來報:「娘娘,聖駕方才已經到了毓寧宮門口,卻又……折去郭采女的硯香閣了。」

  「什麽?」湞和不可思議地跳起來,揮舞著纖髾喊道,「爲何啊!」

  「小五,收聲,不許鬧了。」蕭氏絲毫不意外,招手讓幼女近前來,溫柔地爲她理好弄歪的襟領。

  她正想翻一翻經書打發時間,侍女阿嶙從外面回來,至她身側耳語:「娘娘,太妃苑裡的郗貴太妃又鬧起來了……太妃數日沒看見傅小娘子,發了脾氣不吃不喝,一時叫嚷傅小娘子被壞人抓走了,一時又說闔宮人都想害她,水米不進,誰勸也不成。娘娘看,這怎生是好?」

  蕭氏聽後,不免有些頭疼。

  這郗貴太妃上了年紀,從前年起腦子便糊塗了,犯起病來胡言癔語,異想開天,如同老小孩兒一般。

  整個後宮裡,也只有傅娘子有耐性兒哄著陪著,能降得住這位老祖宗。

  蕭氏問:「顯陽宮那邊不管?」

  侍女低聲道:「怎麽不管,那位老祖宗的兒子還在蜀地當著王,宮裡哪敢讓她出閃失。聽說皇后娘娘先後派了好幾撥人過去,卻不成,都被老太妃打了出來,說只要傅小娘子。」

  蕭氏明白了,傅簪纓這一走,往常幫庾皇后省下的瑣碎事,可不就找回庾氏身上了麽?

  她揉了揉眉心,扶著侍女起身,「如此,咱們帶上些軟和好克化的糕餅,去看一看老人家。」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41 PM

第十四章 向天家討債

  一夜山雨後,滌淨的朝嵐輕籠在行宮殿宇的綺簷青瓦,丹檻炫日,栝柏松椿,碧葉一新。簪纓一夜好眠,在軟榻上醒來,下意識先去摸頭上的簪子還在不在。

  昨晚春堇服侍她睡下時,不曾取下那只墨玉簪,所以不但簪子在,簪纓的頭皮還被繃得發疼。

  「小女君醒了,今日是還想戴著這只簪子呢,還是換支別的式樣?」春堇見小女君起身,忙端水捧帨近前伺候。

  簪纓都不記得昨夜她是何時睡過去的,揉著餳餳的眼,下榻,趺坐鏡台前。

  她手指撫過阿娘曾經用過的鳳紐銅鏡,對鏡照面,一時轉動左臉,一時湊上右臉,將頭頂那只男人式樣的髮鬏看來看去。

  半晌,她才不捨地拈下了玉簪,輕輕擱在案子上,抬手鬆散開長髮,散披於肩。

  「尋個檀木盒好生放置起來,這是我的及笄禮物,豈能天天戴去外頭呢。」

  春堇聽出來了,女君這是喜歡呢,只在心情放鬆的時候,小女君軟儂的嗓音裡才會透出那種小小的嬌氣。

  她既覺心酸,又感慶幸,往常千捧萬寵的小女君,想要什麽沒有,昨日偏是禮不成宴不就,連個同她慶生的人都無。

  幸好還有大司馬,爲小女君補上了這份缺憾。

  「還有,」簪纓眸光清明,「我已離宮,姊姊不要稱我女君了,我不是什麽女君。」

  春堇說好,拿起梳子爲她盤一個精巧的隨雲落雪髻,「那奴婢便喚小娘子。」

  親捧著幾套衣衫進門的任娘子,才進閣子便聽到這句話,笑著接話:「那小娘子也千萬別再喊我什麽‘伯母’了,我何曾如此老了,小娘子若不棄,便也叫我聲姐姐吧——小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阿傅睡得很好,昨晚多有勞煩伯、任姊姊,當真失禮。」簪纓起身見禮。

  她很喜歡任娘子身上的灑脫爽利,這種蓬勃無拘的性情,是她在宮中多年,從未見過的。

  說完,簪纓又故作爲難:「我喚你姊姊,卻叫杜掌櫃作伯伯麽?」

  任娘子大笑起來:「那又如何,我不嫌他倚老賣老,他也別耽誤我青春年少呀!」

  春堇聽這位娘子說話實在有趣,忍不住笑出一聲。說過了玩話,任娘子輕斂神色,將外閣間兒的僕婢遣去,說起正事:「小娘子,今早的朝會上有些動向。」

  她便將今早朝中有人彈劾太子等等諸事,告訴了簪纓。

  此爲廟堂政議,並非庶人可聞。然而唐氏商行在京城的耳目通達得超乎想像,這又切身關乎於自家小娘子的利害,所以杜掌櫃早就留著心眼打聽,那頭一散朝,這邊的消息便傳進了耳朵。

  簪纓聽說有耿介之臣彈劾了太子,又有人參告傅驍,丞相還在朝堂上意無意地暗示了一嘴,提醒皇帝,她退婚後便不再是太子妃……目光一睇一睇地明亮起來。

  她無意識壓住右臂,低喃:「比我想像中好。」

  從當初計劃退婚時,簪纓便清楚,她勢單力弱,又懷璧昭然,想要徹底擺脫皇家,光靠決心是不成的。

  杜掌櫃所接管的唐氏商業固然能做她的後盾,可一來,她在宮裡被庾氏愚化教養多年,對於自家的産業、人脈、勢力、能力等都不甚了了,當時人在宮內,拿不準外頭的深淺;二來,她也不想讓杜伯伯和唐氏直面皇室的刁難與壓力。

  她豈能因爲有了後盾,就背靠大樹好乘涼,把一切都丟給杜掌櫃去應對呢?不,唐氏在保護她,她也想盡力地保住唐氏産業。

  所以她需借勢,需要協力勢力的介入,去分散皇宮裡那些豺狼的視線。

  那便是王氏了。

  簪纓對朝政一竅不通,她壓根不知誰是傅家的政敵,也不懂得世家之間的恩怨爭鬥。只不過她記得上一世,就在自己幽居蘿芷苑的兩年後,皇帝病篤,丞相王逍多方走動,欲改立二皇子李星烺爲太子。

  此前在玉燭殿,陸嬤嬤嚴防死守著各類閑言雜語,簪纓就像活在一只琉璃籠子裡,雖見萬里長空,卻不知風動雲動。後來被扔到了冷宮,許是覺得她沒用了吧,禁守反而不嚴,她才能從春堇和底下愛嚼舌根的小太監口中,斷斷續續得知一些前朝的消息。

  猶記得她當時發著高熱,聽到這件事,很希望王丞相能成功。

  她不管什麽亂臣賊子,只是單純地覺得,如果東宮換了人,她也許便可以離開蘿芷宮,甚至有機會離開皇宮了。

  可惜最後王逍沒能如願。

  這也引來了李景煥登基後對世族的出手整治,而後世家勢力反撲,晉朝陷入內亂,再然後,引發了各地的流民起義。

  但不管怎麽樣,王氏不願意看太子得勢是肯定的。

  所以聽聞她提出退婚,樂見其成的王氏一定會使些絆子,那麽皇帝也好,庾后也罷,都要抽出盯她的一半精力去對付別人了。

  先前她回傅府,大動幹戈地搬空蕤園,也是爲了把動靜鬧大。

  建康城一共便如許大,此事能傳遍京野最好。然後,她再去西山行宮,利用此地不容忽視的淵源,喚起朝中人記起她與皇室婚約的來歷——那是她阿娘和衛娘娘的約定,與庾皇后的太子並無干係。要是能由此激起些輿論,便更好了。

  這些便是她覺醒前世記憶以後,窩在玉燭殿不出門,思索了四五個晝夜才想出來的一步棋。

  她遲鈍,幼稚,腦子裡空得像張白紙,只好一個人琢磨很久很久。

  最後決定試著把水攪渾。

  攪渾水的要旨,是把更多人捲入。所以她需得穿一身飽受非議的白衣、需得讓賓客親眼目睹太子與傅妝雪的事、需得當衆退婚、需得鬧一鬧傅府讓左街右巷聽聞、需得大張旗鼓地去西山行宮……

  簪纓知道,這套計劃或許並不成熟,還很可能出現她始料未及的變故,但這已是她動用所有的腦筋,能想出的最好辦法了。

  ——所幸,天不絕人,結果比預料的好太多了。

  簪纓神色雀雀地走出寢閣,曲裾如蓮,廣袖生風,她用雙臂用力推開殿門,雨後清新的空氣瞬間湧進肺腑。

  是個好天氣。

  少女站在翬簷高張的殿宇之下、長階之上,仰面,用臉去迎接金色的明媚的陽光。

  今日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憑一隻孱弱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也能卷起一陣風瀾。

  這只是一點小小的變化,卻令簪纓心緒激蕩。

  睜開眼,有點點碎金的光綴在她眸底。

  這只是個開始,簪纓在心裡對自己說。事不宜遲,她還要去請杜伯伯列一張賬目單子。

  「小娘子去哪裡?」追出來的春堇忙不疊道,「行宮的階子高,當心跌著!」

  跟出來的任娘子仔細觀察簪纓的面色,放輕語氣道:「小娘子是不是唬著了,別怕,有你杜伯伯在外呢。再說,確是太子行事不端麽,此事賴也賴不到咱們頭上。」

  「我不怕,」簪纓回頭笑說,「我找杜伯伯商量件事。」

  她邁步下階,路過中台的芭蕉叢時,看見這處聚攏著十幾個人。

  其中有年輕婢子也有中年僕婦,自覺地列成兩排,當頭的是一名容長臉年輕女使,托著一只薄銅鏨金托盤,正一面叮囑衆人務必仔細照料小娘子,一面下發賞錢。

  簪纓在宮中時也見過宮婢們領月錢,只是她們領的是銀錁子,不像那托盤裡,放的是一貫一貫的銅錢。

  她步子頓了頓,走過去,白嫩如蔥的指尖拈起一枚銅幣,有些陌生地在陽光下細細打量。

  這些被緊急調來伺候傅娘子的婢僕,頭一回見到傳說中的小娘子真容,連忙見禮的見禮,問安的問安。

  卻聽這位久居宮闈的小娘子問:「這是五銖錢嗎?」

  婢子們大爲奇怪。

  後排有個圓臉綠衣,稚氣未脫的小婢,豔羨地偷瞧女公子那張仙子一般的容顔,又聽女公子聲音糯糯的,好似吃過的飴糖糕,心裡喜愛,大著膽子接話:「是五銖錢,女公子怎會不認得錢呢?」

  五銖錢是錢幣裡最小的單位,一枚便是一文,三歲孩童都知此事,富甲天下的唐氏後人,怎麽可能沒見過一文錢呢?

  「阿蕪,不可無禮!」

  「別說她,確是我之過。」簪纓輕聲給那小婢解圍。她在宮裡沒什麽機會用錢,此前只在逢年過節時,見過用玉雕成的五銖錢裝飾,像這樣貨真價實的銅幣,還是第一回 摸到。

  是啊,她怎麽可以不知道呢,白手起家的唐家先祖,便是一文錢一文錢地,累積起如今諾大家業。

  數代人的心血,她怎可以不辯人面獸心,就輕易交出去了呢?

  簪纓雪腮繃起一道緊俏的棱廓,舉起銅幣對著太陽,透過方孔,注視碧空上那小小卻璀亮的一點。

  她的目光乾淨,專注,沉靜,仿佛一池積水的深潭下有什麽正在湧動,可沒人能看清那是什麽。

  「留神眼睛。」

  忽然一道低冽的聲音出現在耳邊,像一顆突然投入水中的石子。

  一隻勁薄修長的手掌,虛虛遮在簪纓眼前。

  這是一隻指腹與掌心處皆生厚繭的男人的手,骨骼分明,掌紋淩厲。

  簪纓張眸回望。

  她以爲自己會看見一個身披長襲的大司馬,沒想到眼前卻是一位褒衣博帶的清雋郎君,穿元錦輕衫,冠墨蓮玉簪。

  衣,還是黑衣,可他身上那種舉重若輕的氣度,卻與昨晚那氣息疲冷,睫上生霜的男人不同了。

  他今日不穿裘了。

  下人們無聲退下,衛覦撤下手掌,低頭告她道:「以後不可直視太陽。」

  像長輩在訓誡貪玩的小孩兒……簪纓又想起了昨晚他對她說的那句話,心窩發熱,低頭說「知道了」,又揚起臉問:「大司馬昨晚睡得可好不好?用過朝食不曾?」

  衛覦一頓,這該是他問她的話,今日,她倒不疏遠害怕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精巧的隨雲髻上。

  簪纓仿佛知道他在看什麽,說道:「我將大司馬送我的簪子收藏妥當了。昨日,多謝大司馬爲阿傅及笄,此事,我……」

  她心中感念,只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言說,正思忖著,餘光裡突然縱進一抹白。

  未等她明白過來,一隻只巨型動物便撲到了她腳下。

  衛覦反應極快,在簪纓發出驚叫前抬腳一撥,將那畜生踢到了一丈開外,同時伸手在女孩兒臂上輕拽了一下,防著她跌倒。

  兩隻飄逸的大袖卷纏在一處,一觸而分,逸帶黑袍男子嚴嚴實實地擋在梨白曲裾少女面前,又退避到合適分寸。「莫怕,是你小時抱過的那隻,不咬人。」

  大司馬的手指不像昨晚那麽涼。

  那麽他今日應是不怕冷了……

  簪纓腦海莫名地冒出這兩句話,呆呆地低頭,才看清那嗚咽蜷縮在幾截台階下的,竟然是一頭通體雪白的狼!

  被衛覦眼風掃過,身長逾過半丈的白狼委委屈屈地臥在原地,蓬鬆的大尾拖在地面,不敢一動。

  「它是認出了你,想撲過來找你玩。」衛覦目光鎖著她,再次確認,「真沒嚇著?」

  這時任娘子和春堇也擁上來,連聲問簪纓受驚沒有,方才那一幕,直把她們嚇出一身冷汗。

  簪纓白著臉搖頭,「何謂小時候?小時……我怎可能抱過狼……」

  衛覦眉梢一動,眼底浮現若深若晦的波瀾,「你不記得?」

  簪纓越想越奇怪了,她應該記得什麽?

  正待詢問,中庭傳出幾人的腳步聲,卻是徐寔和兩名親兵來找衛覦。另一邊,杜掌櫃也早早來看望簪纓,一道過來,結果幾人看見階上的白狼,都陡然定了一定。

  還是徐寔最先反應過來,看一眼嚇得臉色發白的傅娘子,忙命親衛把那只狼帶走。

  他身後一個身罩裲襠鎖子甲的青年參將上前,向衛覦拱手,行的是軍禮,稟道:「大將軍,宮裡派了黃門過來,帶陛下口諭請將軍入宮覲見,此刻人在山腳下。」

  衛覦的目光還停留在簪纓茫然的臉上,神色莫名,沒回頭問:「來的是誰?」

  參將回說,「是禦前總管原公公。」

  簪纓還在想著狼的事,聽到這個熟悉的稱謂,遲遲地回過魂來。

  她知道那位原公公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深得宸心,幾乎一刻也離不得。皇帝竟把他大老遠地派出城接人,用的還是「請」,而非「宣」,足以見得大司馬的地位不同凡響。

  衛覦懶聲道:「原璁啊,他的腳邁過行宮牌樓沒有?」

  參將如答軍令般一板一眼:「回將軍,不曾。應是知曉將軍的規矩,那黃門小心止步在行宮範圍之外,不敢多進一步,卑職已讓人在那兒盯著了。」

  「盯住了。」衛覦踅身背對簪纓,「但凡他敢染指我行宮一步,跺碎了骨肉送回太極殿龍案上。」

  一句話,不疾不厲,逆骨鋒芒卻展露無遺。

  無一字抗旨,句句大不敬!

  簪纓仰望著眼前氣勢陡變、傲岸嶒崚的身影,大開眼界,目光閃動。

  那親衛一點未遲疑,領命而去。杜掌櫃嘬了下牙花子,斟酌著對簪纓道:「小娘子,太子殿下也帶人來了……就等在行宮外,說是要接小娘子回宮。」

  簪纓眸光炯然,轉臉一拂袖擺,「太子啊,他的腳邁過行宮牌樓沒有?」

  杜掌櫃結結實實愣在原地。

  徐軍師不防咳出一聲,連衛覦也轉過頭看她。

  杜掌櫃喃喃:「沒、沒過,太子與禦前總管等在一處。」

  簪纓點點頭。

  其實她的語氣,學是學不像的,和瀝血沙場的戰將相比,她的嗓音太輕柔了、她整個人都太輕柔了,在北地兇悍的頭狼面前,只似江南楊柳岸邊的一隻蟬;只似穿透敵首的血染鐵槍上,沒有重量的一束紅纓。

  但就是這樣個柔嫋的小女娘,臉上一絲玩色也無,字字說得分明:「告訴他,我出宮前在玉燭殿落了八口紅木箱篋,讓宮裡盡快給我送來。」

  「還有,」簪纓道,「這十幾年來唐記往宮裡進獻上貢了多少東西,杜伯伯有賬冊無有?勞煩您整理出一份單子,一併交給宮裡的人帶回去。」

  這一世,她所失去的,唐家所失去的,一錙一銖,他們都別想賴掉。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50 PM

第十五章 僕願為小娘子護航!

  簪纓說完這句話後,殿階上所有人的視線一同投到她身上。

  要知杜掌櫃也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物,聽了小女娘之言,他愣是愕然半晌,才不確定地問,「小女娘的意思是,要向宮裡討、討還?」

  他沒敢說那個「債」字,心裡早已經波瀾起伏。

  他完全沒想到。

  昨日聞聽太子在小女娘的及笄宴上做出那等事,他氣也氣,怨也怨,等今早聽說了太子被朝臣彈劾,解氣也是真解氣!杜防風當時就想,太子這是活該,他要想好,必須三番四請來給小娘子負荊請罪,做足誠意,還有宮裡,也必須給出個說法,小娘子才有可能隨太子回宮去。

  若是小娘子不願意,那麽便一直在行宮住著,他也十分樂意服侍。

  可聽小娘子方才的意思,卻是要和皇室算賬了。

  自古以來,何曾有敢與天家公然問債者?況且還是把從前送出手的東西,再讓對方釘是釘鉚是鉚地吐出來。

  這無異於一個大大的巴掌掄在皇室臉上,而且響亮,響得全天下都聽得到。

  小娘子這一步邁出去,便意味著徹底與皇室翻臉,再也不會回頭了。

  昨日事出倉促,杜掌櫃一心只爲了隨女公子高興,搬蕤園也好,上行宮也好,都是怎麽遂意怎麽來,他是到了此時此刻才猛然意識到:女公子她,從離宮開始,就真的沒想過再回去!

  ——小娘子若在宮裡過得不舒心,還不如不回去了。這樣的念頭,杜掌櫃不是沒想過,他是不敢想啊。

  他有萬千的私心,恨不得一雙眼睛代東家守著護著小娘子,不讓她受半分委屈。然而若爲了自家私心,就讓小娘子的身份從皇妃變作商籍女,便真是對小娘子好嗎?

  杜掌櫃不知道。

  他自己就是商賈,一點也不覺得商戶如何低賤,可就像莊稼人總願讓兒孫讀書舉仕一樣,不是做田舍郎可恥,而是登天子堂對於子孫的前途更好,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給小娘子。

  更重要的是,杜掌櫃這些年雖進不得宮,也在關注著宮裡的動向,知道小娘子心裡是有太子殿下的,或者說,一直便只有太子殿下,這些年一心在宮裡待嫁。

  所以從昨天到今日,他不敢勸和也不敢勸分,輾轉反側,左右爲難,就是怕傷了小娘子敏柔的內心。

  畢竟十年前,他已經選錯過一次了……

  杜掌櫃不由微側發紅的雙目,望了眼一旁的衛郎君,慨歎地想:多年前那個口口聲聲哀求「只要景煥哥哥」,連大司馬都帶不走的小女孩,真的長大了。

  簪纓見杜掌櫃神色變幻,輕問:「伯伯,有何爲難嗎?」

  「沒有。」杜掌櫃捂了把眼睛,「僕是高興、高興……」

  女公子既已決斷如此——

  杜掌櫃定了定神,拾掇好臉面,鄭重其事地向簪纓深躬一禮,「女郎從今以後但行心中所想,僕,願爲小娘子護航,絕不辱命!」

  言罷,他向已經聽呆的任氏一虎臉,好像終於挺了回腰杆子一樣道:「還愣神,還不幫爲夫把東市、西榷、淵生閣、龍山窯場的幾位總賬房叫來,數目繁重,今日一天還未必攏得出來呢!」

  威風不到一刻,又在任娘子瞠圓的杏目下偃旗息鼓,訕訕地拱手補上一句,「有勞、有勞娘子。」

  簪纓百味雜陳地閉了下眼。

  四位總賬房加上一位杜掌櫃,一日都攏不全的賬,該有多少啊。

  她掩住抽疼的心緒,疊手向杜掌櫃回禮。

  交代這些時她不曾避著大司馬,轉眸,見衛覦依舊在側,深邃的目光不知注視了她多久,簪纓目光坦然,換了輕鬆些的口吻問:「大司馬用過朝食不曾,若不見棄,可否同用?」

  這話她方才便問過一遍,此時又問,可見是真心相邀。

  只因爲她加了笄,一夜之間,她對他前後的態度便迥然不同,這樣純摯,這樣……好哄。衛覦的眸色反而冷晦下來。

  只是低且耐心的語氣沒變,不答反問:「可歇過乏了嗎,若不嫌累,帶你下山尋個地方蹭飯,去不去?」

  堂堂大司馬進膳還用了「蹭」字,正要去做事的杜掌櫃聞言,本能地停下腳步。可又不敢造次,含笑客氣地問:

  「呃……大司馬見諒,小娘子始出得宮,對外界諸多不熟,不知大司馬說的地方是?」

  與此同時簪纓道,「去。」

  衛覦眉心微動,杜掌櫃無奈:「小娘子也不問問去哪?」

  衛覦睨目,「江乘縣,顧氏別墅。」

  顧氏……杜掌櫃精神一振,是當年與衛皇后有牽連的那個、江左第一姓顧氏?

  據他所知,這些年陛下一直對顧家有愧,而顧氏家主自從那樁事後,避世多年不出,多少高門才俊想拜訪顧公,都問津無門。

  看著大司馬與小娘子二人一同下階的背影,杜掌櫃心中明瞭,撣袖回身,向徐寔一揖。

  徐寔笑道:「杜掌櫃可覺得,閣下近日致謝的次數多了些?」

  杜掌櫃回以一笑,感懷欣慰,「小娘子去拜訪顧氏,自有一番好處。大司馬如此爲小娘子著想,杜某便是日日作揖也甘之如飴啊。」

  徐寔收起了笑容,隨他回身望去,輕歎:「在下錯看傅娘子了。」

  他平生自詡看得透人心,昨日見到冒雨上山的傅娘子,雖心中的憐惜難以表露,卻也覺得她離宮出走是一時之氣。

  畢竟一個人自小長大的地方,對其影響頗深。宮闈十年,非同小可,這盛怒下的一股氣再厲害,總有消散之時,等到皇宮那頭再蜜語甜言地哄誘幾番,只怕傅娘子與宮廷還有得糾纏。

  再不料弱質嬌女,有此玉碎之志。

  「軍師忘了,」杜掌櫃驕傲地笑,「小娘子的娘親是何許人。」

  今日時間寬裕,便不必走昨夜上山的那條捷徑。從鳳闕下的白石圓壇下去,有一條寬敞的官道,馬車也是準備好的,叢扈五六人,個個精悍。

  這可不像臨時起意的樣子。

  簪纓原以爲大司馬要帶自己去外面的旗亭飯莊吃飯,她還沒去過外頭呢,有一位長輩帶領,心中踏實,所以才應了那聲「去」。

  可後來聽到那顧氏別墅,才知不是。

  在江左,只有私人園林才稱別墅,而大多是底蘊優厚的高族士子,才有能力置辦別業。如此說來,大司馬要去的地方,應不是一般門戶。

  她上車前躊躇一許,仰面問:「將軍,我是否要備些見面禮帶上,如此空手,恐失禮於人。」

  山澗中的小石清潭,也不及她嗓音明淨柔軟。衛覦眉心稍緩,說不必,「跟著我蹭飯還叫你破費,才失禮。」

  簪纓尚未辨清他話裡是不是又有逗她的意思,衛覦又道:「顧衛兩家乃世交,小娘子不知?」

  簪纓緘默。

  玉燭殿裡從不提及與衛氏相關之事,她輕輕搖了搖頭。

  衛覦眸色發深,「建康世族出身女子,自識得字,家中先教衣冠九品、世家譜系,庾靈鴻不曾教你?」

  簪纓又搖頭。

  她聽大司馬直呼當朝皇后之名,也沒覺有什麽不對,只是不願想起過往經歷,垂下眼睛。

  衛覦的神情越發深沉難辨,卻不再多問,向前伸出手臂,掌心向下,滑如流墨的元錦大袖便飄逸起來,讓小女娘搭扶著他臂膀上車。

  餘光掃過隨在後頭的女使,他簡潔地吩咐親衛:「另駕一輛車跟在後頭。」說罷不用踏凳,腿一抬便進了車廂。

  然而這一腳踏下去,整輛包鐵皂輪的青油幢車都向下沉沉一墜。

  簪纓在車裡才坐穩當,就被顛動,別在鬢旁的象生絹花簌簌輕顫。

  她還以爲大司馬是要騎馬的,不想是同她一起坐車,忙挪身向旁邊讓了一讓。

  騎慣了馬的人,確實鮮少坐一回錦帷香軟的馬車。衛覦卻是好儀姿,覆袖端然正坐,一張面皮,冷雋凜麗,遠觀恍若一位瓊枝玉樹的詩酒公子。

  只有近身之人知道他不會是。

  因爲一身兵戈之氣未銷。

  衛覦的目光輕輕掃來,簪纓才發覺自己幾乎避到了角落,忙言:「阿傅非是懼怕。」

  只是恐他高大身軀不得舒展,想爲他多讓出一些空間。

  她還記得昨晚大司馬說「不必怕我」時的那個眼神。

  她不想讓他以爲自己怕他。

  他既認阿母是半個姊姊,那麽在簪纓的心裡,已然將衛覦當成半個舅父了。

  昨夜蒙他雪中送炭,親自爲她加笄,此事放在大司馬崢嶸壯闊的人生閱歷中,也許實在渺小,算不得什麽,可對於簪纓而言卻意義重大。

  唯有衷腸感動,唯有鏤骨銘心。

  只是這些話若說出來,便有獻媚之嫌。

  她記在心裡。

  「不怕便坐過來些。」

  衛覦拉開小茶案的暗屜,裡面居然有兩碟新鮮的果米糕,也不知他何時吩咐人備下的。他將青瓷碟推到小女孩面前,「到縣中大抵要走半個多時辰,先墊一墊。」

  簪纓自小胃腸羸弱,三餐一向應時,盯著那雪白誘人的米糕,還真有些餓了。

  當下也不客氣,輕聲道謝後便用帕子小心地拈起一塊,送入口中。

  衛覦不打擾她吃東西,從袖中抽出半冊薄竹打磨的舊簡,其上黑筆紅批的小字密密麻麻,不知何書,單手托在掌心看。

  簪纓慢慢地吃了半塊桂花米糕,行下宮道緩坡的馬車也在這時轉入平地,卻忽地停下了。

  「阿纓!」車外傳來一道低沉熟悉的聲音。

  簪纓的目光靜了靜,始記起下山之路,會碰到等在行宮外的李景煥。

  「若不想看見他,我轟走。」

  衛覦聞車外雜聲,視線都沒抬,隨口道。

  簪纓用帕子輕掖嘴角,搖搖頭。

  對於一個已經形同陌路的人,多給對方一個眼色,都是抬舉了他。

  小女娘清軟的聲裡含著不以爲意:「心中不存,目中不見,我自自在,理他做什麽。」

  衛覦聽了,目光猶落在竹簡之上,神情裡卻多了絲神采,貌似笑嗯了一聲。

  李景煥天未大亮時便離開宮城,乘鑾車往行宮來了。

  事實上,他昨夜離開太極殿後回了玉燭殿,守著那張空殘餘香的床鋪,聽著雷聲,一夜未睡。

  從傅簪纓三歲入宮直到昨日,她從未在宮外宿過一夜。即使回傅府省親的日子,也是當日往返,這已成爲中宮多年的約定俗成。

  可就在昨晚,一個十年來等候在那裡,他何時想見便能何時看到的人,不見了。

  一個人從童年長到少年,再到成年,會用舊很多東西,丟掉很多事物。李景煥帶在身上的荷包會丟,腰帶上的寶石會掉,不喜的衣飾會換,可在浮沉變遷的時光裡,他唯一篤定的是——

  傅簪纓一定不會丟。

  畢竟他從立爲太子起,便知道這名女子,將來會是他的妻。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52 PM

第十六章 太子慌了

  李景煥自總角之年起,便常聽外頭那些人稱贊「太子少有威儀」,卻鮮有人知,小時候成日跟在他身後轉的那個傻丫頭,私底下會說:「景煥哥哥不笑的樣子怪怕人的……」

  然後用軟乎乎的手指戳戳他,央著他多笑一笑。

  李景煥小時孩童心性,自然寵她開心,哪怕在外不笑,踏進玉燭殿的門檻時,也會記得把唇角彎上去。

  兩小無猜,固然佳話,可人總是會長大的。

  漸曉人事後,李景煥方從他人口中得知,他當初之所以與傅簪纓訂婚,不是因爲兩姓交好,而是源於唐家那份富可敵國的財庫。

  晉室自南渡以來國力衰減,又被門閥世家所掣肘,急需一個恢復元氣的契機。唐家之富,令南北兩朝皆矚目,這份家業若落到異氏手中,對晉朝皇權的威脅將不堪設想,朝廷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因此讓唐氏後人嫁入皇室,便是最理想的辦法。

  李景煥身爲大晉太子,從小衆星捧月地長大,豈能沒有自身的驕傲,可以想像,當他得知自己的婚姻原來並非是什麽天造地設的佳話,而是一場妥協與交易的時候,他的內心有多麽失望和挫敗。

  也是從那一日起,他結束了自己無憂的童年,開始有意地與簪纓疏遠。

  那段日子,顯陽宮的宮娥都笑說太子長大了,知道害羞了。

  其實不然。

  李景煥只是不願被人在背後議論,他是爲錢娶婦。

  然而他有了心事,那個比他小四歲的丫頭還什麽都不懂,依舊懵懵懂懂地做他的小尾巴。

  小簪纓會在每日午後捧著小臉坐在宮廊下,等他下學一回來,就眼神晶亮地跑過去,能圍著他說上幾句話,就快樂得像隻擁有許多胡蘿蔔的小兔子。

  她如一張白紙,天真而熱忱,根本不懂得大人間那些複雜的算計與權衡,只是本能地與他親近。

  而初初開始學習政事的李景煥,每當覺得肩負的壓力太重,只要回宮看到這個笑容天真的小女孩,便覺浮生可期,便會輕鬆許多。

  於是他心軟了。

  他慢慢地省覺,不該將自身的不滿投射到無辜的阿纓身上。

  那個決心要疏遠傅簪纓的計劃,沒堅持半年便無疾而終。

  這些,傅簪纓從始至終都不知情。

  她唯一有的只是單純,從五歲到十五歲,一直單純,仿佛這些年成長的只有她的身量與容貌,而不是她的頭腦。

  她僅僅覺得,只要喜歡景煥哥哥便萬事大吉了,哪裡知曉,他對她的感情,經歷過多少曲折複雜的變化啊。他對這個從生命之初便來到自己身邊的女子,真心欣喜過、小心呵護過、用心教導過、暗自嫌棄過、也最終釋懷過……

  他不喜歡她的過於嬌弱,卻也容忍,不中意她的乖順呆板,卻也耐心。

  她呢,卻只知開心便笑,生氣便鬧,爲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誤解,就不顧皇室體面,負氣離宮出走。

  是,李景煥承認,在見到傅妝雪的第一眼,他對那個堅韌不俗的少女的確有過怦然心跳的感覺。內心深處,也未嘗沒動過將來留她在身邊的念頭。

  但他也只是想想,從未與傅妝雪有半分逾矩之處啊。

  在他心目中,自己的正妻永遠是傅簪纓,這一點不會更改。

  車馬行過清晨露水與前夜雨水混濘的禦道時,李景煥想:阿纓不瞭解他的心思,不知者不罪,待找回了她,自己便將這些想法開誠布公地與她談一次。等阿纓知道他別無二心,便不會再跑了。

  她不喜歡他接觸傅妝雪,也罷,以後他不見了便是。

  懷著這樣大度的心情,太子在行宮的山腳下落輿。甚至怕擾到山上人的清夢,他體貼地等到天亮,才派人前去傳信。

  然等來等去,等不到回音,先等來兩輛通幰軺車轔轔駛近。

  李景煥目色清亮地迎上去,喚聲「阿纓」,廂門封閉的車中卻無回應。

  他眉心輕皺,望見馬車兩側隨行的黑甲衛,始才意識到什麽,本能向後撤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沉聲道:「傅簪纓。」

  靠近車廂外側的帷布,被一卷黃竹色的舊簡隨意挑開。

  持簡的那隻手,骨相修削,膚質冷白。

  掀起的帷隙之下,露出半張涼薄面孔,一雙冷沉眼眸,比男人的手更冷。

  而李景煥想見的人,卻被這個男人嚴嚴實實擋在身後,只露出一片雪白的袖角。

  怎麽可能!李景煥變色,阿纓那般膽小,怎可能與這個人同乘一輿?

  她是不是被脅迫了,或者被蠱騙了,就像十年前那樣……

  距太子一箭地之外的原璁一見大司馬車駕,瞳眸縮緊,斂息跪倒便拜:「奴拜見國舅公!」只字也不提陛下宣請入宮的事。

  李景煥身邊的近侍李薦隨後跪倒,話語如出一轍:「奴才見、見過國舅公……」

  是了,李景煥臉色蒼白地想起,這個人在衛皇后去世後,便執意令所有京官呼他爲「國舅公」。

  其實他根本不稀罕做國舅,卻偏要當晉朝唯一的國舅,如此便意味著,他的姐姐衛皇后,是晉朝唯一的皇后。

  此人從未將庾氏放在眼裡,庾氏一族也因此人衰亡殆盡。

  衛覦!

  他多年不回京,而今一回來,便又想擄走阿纓嗎?李景煥甚至開始懷疑,阿纓昨日離宮是否早有計劃……沒錯,依她膽小的性格,何來的膽量,何來的心機鬧出這樣大事,除非,有人在背後慫恿!

  李景煥握掌成拳,注視那輛青幢馬車,怒而不敢言。

  李薦已是嚇得後背濕透,小心牽一牽太子殿下的袍角,提醒他見禮。

  ——車上那位,可是敢在皇后娘娘寢宮留下槍刃的惡煞兇神啊。

  李景煥緊咬著牙根。

  倒是衛覦冷冷開口:「這些年宮裡的太傅竟大差了,教得太子見到長輩,不知叫人?」

  李景煥被那片薄戾的眼神掃過,心中猛然一凜,背脊被無形的威壓逼得一寸寸彎下,咬牙道:「孤……見過大司馬。」

  衛覦眸底閃過一道血色,「重說。」

  輕如羽塵的兩字,在李景煥心臟上砸出咚地一聲。

  他不想在阿纓面前對這個人低頭,倘若叫出這聲國舅,他將母后置於何地,又將死在嶺南的嫡親舅父置於何地呢?

  可衛覦如今手握北府重兵,連父皇對他也諸多容讓,自己如今,還無足夠的力量與之抗衡。

  忍一時之氣而已,留待來日,留待來日——

  李景煥額間青筋突起,隱忍地盯著對面,終是揖手:「見過,國舅。國舅是否要送阿纓回宮,不勞貴駕,孤……」

  他話音未完,衛覦一聲冷斥:「誰是你舅舅,憑你,也配叫我。」

  竟是一點不給當朝太子臉面,說罷吩咐一聲走,鬆手撂下帷簾。

  李景煥身爲天之驕子,不意遭受如此戲弄,當下驚怒交集,又不知衛覦要把傅簪纓帶去何處,衝動之下對著車廂脫口而出:「阿纓!他當年差點賣了你,你跟他走?!」

  便是這句話,令始終未發一言的簪纓陡然扭過頭。

  於是在帷簾落到底之前,李景煥終於等到了車中的女娘轉頭看向自己,終於捕捉到她一現而逝的面容。

  看清她眼神的那一瞬,李景煥怔營。

  阿纓的眼神,不是他想像中的任何情緒,不是什麽單純如紙,不諳世事,也沒有什麽身不由己,懵懂害怕。

  她漆黑的眼眸像一澗雪,透出乾乾淨淨的寒涼。

  那其中,是厭惡。

  是他從未設想過自己有生之年,會在阿纓投向他的眼神裡看到的,厭惡。

  任何人都可能離開,只有小阿纓不會走……

  任何花都可能生刺,只有她不可能傷他……

  帷幕落,目光隔,轔聲遠,埃風滅。

  李景煥還在怔怔望著車隊離去的方向,想不明白,她怎麽可能厭惡他呢?

  「殿下。」李薦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請示主子,「……還等嗎?」

  李景煥沉沉不語,來回地摩挲腰上佩玉。半晌,忽將目光轉向另一旁裝啞巴的原璁,氣急之下遷了怒:「公公方才見了人,不提陛下口諭半個字,禦前吩咐下的差事,這樣好糊弄了嗎?」

  原璁乃禦前的總管,不是東宮的奴才,與方才納頭便拜的姿態不同,他只略一矮腰,賠笑道:「奴才該死,不能爲君主解憂。可殿下也當曉得,連陛下對這位公爺,從來都束手失策的。」

  李景煥盯他半晌,慢慢從牙縫擠出一個字,「等。」

  許是早起不曾進食的緣故,用力咬出這個字後,他的腦袋暈了一暈。毫無徵兆地,一片火光閃過李景煥眼前,滾滾濃煙裡,閃電般劃過一角熟悉的宮樓匾額。

  太子猛地睜大瞳孔,「何處失火……」

  李薦嚇了一跳,趕緊抬頭四望,郊外的青山淥水一片清幽祥和,他莫名道:「殿下,並無失火之處啊。」

  「孤恍惚了……」李景煥捏一下眉心,緩了緩,啞聲道,「就在這裡等,我不信她不回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55 PM

第十七章 舅舅可否教我

  車隊繼續前行,簪纓悄悄地看了身旁之人幾眼。

  她的眼神實在算不上隱蔽,衛覦收斂起對外的生冷,神色散漫開,「信他的話?」

  「不信。」簪纓立即道。她見識過太子的絕情,如今對此人除了厭惡,別無他感。回思過往種種,她都奇怪,自己爲何會毫無保留地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遑論再信他說的任何話。

  「只是我記事晚,小時候的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她輕聲解釋。

  像昨晚春堇說大司馬帶她爬樹的事,還有今早那匹體形嚇人的白狼,簪纓通通都沒有印象。至於李景煥嘴裡的「差點把她賣了」,她自是不信的,可想必是有一樁什麽事情發生過,才會有此一說。

  將這些端倪合在一處分析,倒描摹得大司馬像個愛嚇唬小孩子的人。

  可是他怎麽會呢。

  「識事晚有福。」衛覦側頭,下頷繃出一道遒逸的輪廓, 「放心,沒想賣你。」

  簪纓遲遲地應了一聲。

  她不是擔心,只是可惜,沒有那段記憶。

  然她性情內斂,人家不想多說,她也不好再問東問西,垂眸又摸起一塊米糕,默默送進嘴裡。

  衛覦卻不知怎的看了出來,見不得她垂頭耷腦的樣子,看她真想知道,徐徐放下書簡,「不是甚麽大事,十年前我離京時,原想把你一併帶走。」

  簪纓不敢相信地抬起頭。

  衛覦在那片璀亮的眸光裡,聲音有一瞬停頓,最終恢復平靜,「你不跟我。」

  簪纓直直看著男人開闔的嘴唇,有很長時間忘了呼吸。

  前世病篤之時,她確實聽說過衛郎君曾攜槍到皇后宮裡大鬧一番,其後憤而出京的事,卻從來不知這段傳聞裡,還有自己的參與。

  她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

  大司馬方才說的不是宮裡不讓,是,她不跟他走。

  十年前,她正五歲,不用衛覦多說,簪纓也能想到幾分,那時候的自己,正被庾皇后好言好語地籠絡住,一聲聲喚著她母后……還黏人,成日跟在李景煥屁股後面團團轉。

  外人要想帶走一個迷失在甜蜜假像裡的孩子,談何容易。

  簪纓後背發冷,胸口像塞進了一把搗碎的薄荷,一股一股地往外漏著涼風。

  她本以爲,她前塵一世無依無望,四周豺狼環繞,無一人真心待她,原來不是這樣嗎?

  竟是她自己……放棄了跳出火坑的機會嗎?

  後背忽被輕輕一拍,半晌忘記呼吸的簪纓受驚般深深吸進一口氣,如夢初醒。

  衛覦盯著她憋白的小臉緩過來,方擰起眉,「不準再琢磨,仔細頭疼。」

  「過去的事不甚緊要,不想了,而今你可想好,當真不回宮了嗎?」

  方才杜掌櫃震驚還情有可原,連他都這樣問……簪纓心中悲涼,可見自己這些年,癡心望嫁的形象多麽深入人心。

  她心裡積壓著兩世爲人的秘密,哭不出,笑不出,牙齒在下唇碾出重重的一道紅印,漆黑的雙眼直視大司馬,透出幾分執拗。

  「死也不回去。」

  聽到某個字眼,衛覦略重地看她一眼,摸了三下手邊的木頭案几。「胡說。」

  接下來的一路,二人都無話。

  簪纓感覺大司馬好像不願深談當年事,一個人默默地吃糕。

  江乘縣在都城的西南,治所歸於琅琊郡,南臨臨沂。琅琊與臨沂,原本都是北方青州的地名,後來五胡亂華,禍亂洛陽,晉朝衣冠南渡後,於江南建立起南朝政權,因懷念故國,才將江南的許多郡縣改置成了北方的地名。

  他們從行宮出發到江乘,比從建康內城啓程就近不少,卻也在道上

  耗了近一個時辰。

  到了墅堡外,衛覦先下車,履尖抵穩踏凳,仍向車廂遞出一隻手臂。

  簪纓伸手扶住他下車,輕輕道了聲謝。

  綴在後頭的那輛車裡,春堇和任娘子也相繼下車。春堇做了一世婢子,頭一回不必在主子左右侍奉,大搖大擺地另乘一輛馬車,不由小聲贊歎:「大司馬出行的場面果然不一般啊。」

  任氏望著前頭那一高一低兩道身影,小娘子繡舄軟,步子小,衛覦那樣個傲岸不群的人,竟也耐心地等她並肩而行。

  她比春堇看得明白,笑說:「不是待咱們的場面不一般,只是待小娘子不一般罷了。」

  顧氏別墅的設計,仿照的是北方堡塢式結構,從竹籬圍成的外柵看進去,環形木柞的兩層軒樓依稀可見,其上還有繩紋黛瓦攢出的閣樓頂。

  竹樹花藥,流水小橋,一派婉約意境。

  簪纓過往生活在堂皇整麗的宮庭,未曾感受過這種亭自亭,閣自閣的自然之美,轉動明眸看得新奇。心中想,人住在這樣的居所,每日縱情於山水,枕石漱流,操琴養鶴,應是很快活的吧。

  衛覦領著她,見了看守的門子直接道:「十六來看望顧公。」說罷不等通傳,邁步便入。

  他來得隨性,顧家人聽信後卻被驚動。只因顧氏隱居山林後不問政事,連大司馬回京都不知道,更想不到他突然到訪。

  簪纓才隨著衛覦走過一片種滿藥草的水塘,便見一位銀絲滿鬢的布袍老者,帶著兩個家僕從石子路那頭走來,背著一手,面沉似水。

  到得跟前,老者審視了衛覦兩眼,劈頭便道:「王家小子訪戴安道都不如你好興致!今下官至三公,也好意思空手上門。」

  簪纓臉皮薄,這話雖不是說她,卻自覺禮數不到,先於衛覦紅了耳根。

  衛覦沒事人一般,高大的身姿擋在前頭,頷首:「倉促不曾備禮,今日想來世叔這兒蹭一頓飯,世叔多包涵。」

  他對待老者的態度是尊敬中含有親近的,簪纓便猜出了這老者是何人,待他目光望來,福身見禮:「傅氏女見過顧公,未投名刺冒昧前來,萬望明公海涵。」

  顧氏家主見此女氣質不俗,姝靜脫塵,心中先贊一聲好。卻不曾認得她,沉吟道:「這位是……」

  衛覦長睫微落:「是阿素姊的孩子。」

  顧沅知道他口中的「阿素姊」是何人,正因爲此,才感驚詫,青霧色的眸子注視眼前這女郎幾許,眼底閃過一絲簪纓看不懂的痛慟。

  衛覦跟著拋出第二句,「婚約退了,如今不在宮裡。」

  顧沅面色一變,衛覦又道:「今早顧元禮彈劾了太子,參太子失德。」

  簪纓聽到這句,轉目瞧他,原來大司馬也知道了早朝上的事。不過,看顧公神情,應是對近日京中發生的種種一無所知——這樣嚇一位老人家,是不是不太對……

  那禦史顧元禮是顧氏遠支的子弟,顧沅與之無甚來往,聞言沉默片刻,慢慢道:「朝中之事與老朽無關,不必同我講。」

  而後轉過身去,「不是來蹭飯的嗎?德鄰,擺飯。」

  說是用朝食,其時已近午時,說朝午食更爲準確。衛覦不客氣,領簪纓徑直到了小竹樓的膳室。

  顧沅膝下唯一還在的次子顧徊,昨日半夜出發去東湖垂釣去了,眷屬則不便見客,他便喚來小孫女出來待客。

  這顧小娘子閨名細嬋,卻是位活潑靈動的女娘,生得容長面容,柳眉秀目,梳綠羽小蟬髻,與簪纓年紀仿佛。

  一見面,她先向衛覦福身問安,口稱「十六叔」,顯是熟識的。而後一見簪纓,顧娘子開口便呼「阿儂好美!」,險些將簪纓鬧個臉紅。

  兩相見過,顧細嬋得知簪纓的身份,知趣地不言此事,只問京中有何近年新建的遊苑,又有什麽新聞,她已有好幾年沒回過建康了。

  簪纓對外事的見聞還不如她,盡己所能回答。

  顧細嬋聽著這柔紗一樣的嗓音,挪身坐近,忍不住上手用指尖點了點嬌客嫩白的喉頸,嘻然誇贊道:「阿姊聲音真好聽,生得也是真美,只這額髮我卻不能苟同,做什麽覆住雙眉呢,難不成是京城近來的風尚嗎?」

  南朝女子十二三時,便會將頭髮中分於兩側,小釵簪鬢,垂繫在後,以示娟好之態。

  似這劉海形象,是垂髫幼女才會留的樣式,可即使是幼童,劉海也不會蓄得如此厚,一則悶熱,二則也不雅致。所以顧細嬋想不通。

  簪纓頸子上的皮膚十分敏感,被碰得輕抖了一下。

  她再不料這位顧娘子如此活潑爛漫,心中卻是有些羨慕她,並無排斥,輕聲道:「我也不喜歡。待長長些便改掉。」

  顧細嬋一拍掌心,「如此甚好!」

  顧公在來客面前,縱著小孫女胡說半晌,終於忍無可忍地咳嗽一聲,顧細嬋悄悄衝簪纓吐舌。

  簪纓抿齒微笑,原來結交夥伴,不是她想像中那麽難的事。

  多承顧小娘子好性情,第一次見面,便對她釋放出熱情和善意,讓她原本到陌生人家做客的緊張,也因此放鬆了下來。

  一時下食妥當,主客便圍坐在矮足花梨案前開餐。

  顧沅沒拿他們當外人,不曾吩咐廚下備什麽四碟八碗,這位昔日叱吒朝堂的江左第一世家家主,像一個毫無架子的田舍翁,主食是簡單的麥飯,配有鮮蔬,又有魚膾、鴨脯作肉佐。

  顧細嬋介紹說,這些菜蔬皆是自家種植的,簪纓捧著漆碗慢慢品嚼,確覺滋味甘香,與禦膳不同。

  等吃過小半碗,她卻漸漸覺得不妙了。

  在來的路上她無事消磨,不記得吃了幾塊糕點,以爲只是墊一墊肚子,眼下卻感到腹飽。

  初次到別人家中做客,若不吃完,反倒顯得她輕狂,覺得顧家飯食不得下嚥一樣。

  簪纓想到這裡,便將口中的飯粒慢慢咽淨,又用箸尖挑起米粒送入口中。剩飯在她這裡是件十分羞恥的事,她一點點吃,總能吃完。

  「阿奴。」衛覦忽道,「幫我盛碗湯。」

  他臨她右側而坐,食案上的鯽魚湯在簪纓左手邊,簪纓聽了忙放下筷箸,取碗去盛湯。

  衛覦隨手拿起她的碗,將飯折入自己碗中。

  照舊入口,神色尋常。

  簪纓雪白的小臉凝固住,腦子都空了一瞬。

  衛覦又及時接過女孩手裡偏斜的湯碗,才免於魚湯灑在她袖上。

  「哦!」顧細嬋忘了食不言的家規,發現新鮮事一般拖長聲音揶揄,「世叔還和小輩搶食呢,有你這樣欺負阿纓姊姊的嗎?」

  可見兩家關係當真很好,衛覦被一個小女娘如此打趣,仍不以爲意地繼續用飯,玩笑似的回一句什麽,簪纓沒有聽清。

  她此刻滿腦子裡只有一句話:沾過她口水的食物,入了他人之口……

  大司馬難道在她肚裡遣派了蛔蟲兵不成,否則怎麽會發現她吃不了的?還有,武將,都是這樣不拘小節嗎?

  可他在某些方面,實在細心得不似個武人。

  在顧細嬋的笑話聲中,簪纓白嫩的耳垂慢慢染成了粉紅色。

  然而這還不是最出乎她意料的事,飯後,衛覦又請顧公爲她把脈。

  簪纓眼睛裡透出詫異,始對他今日帶自己來此的原因,有了個模模糊糊的猜測。

  她不想煩勞長者,但衛覦堅持,精通岐黃之術的顧氏家主也不推辭,洗手卷袖,便爲簪纓聽脈。

  「嗯……傅娘子夜間可覺神促氣短?小女娘的衛氣弱,身子照常人虛乏些,也是有的。」

  顧沅一面聽脈一面道,「體內積有虛熱風寒,近日注意保養,還有些積食。」

  聽到積食二字,簪纓還未完全褪色的耳根又紅了。

  她不想承認是因爲自己矯情才總愛害臊,實是過了口的飲食易於他人口中這種事……有些過於突破她根深蒂固的教養了。

  難免想起一次,便尷尬一次。

  衛覦將目光從小女孩臉上收回,在旁問:「旁的不礙?」

  顧沅看他一眼,點頭說不礙,又吩咐孫女:「阿嬋啊,你帶傅娘子去參觀通觀竹樓藥圃吧,傅娘子久居京畿,想必對此新奇。當心待客,不可怠慢。」

  顧細嬋心知祖父與衛世叔有話要說,打包票道:「諾。纓姊姊累不累,我與儂講,敝舍有許多可觀可玩的地方呢,倘若不愛走動,到我屋中小坐也好。」

  簪纓起身向顧公道謝,回看衛覦一眼,見他無意見,便隨著新結識的夥伴去了。各自女使,隨行而去。

  待那片香影結袂去遠,顧沅一指竹墩令衛覦坐下。

  「只顧著故人之女,自己倒不知讓老夫瞧瞧脈象?」

  說罷不由分說拉過他的腕子。

  列缺穴上的脈門,是人身最爲脆弱的地方之一,也是習武之人緊要保護之處。衛覦的手臂一瞬繃緊,肌肉嶒崚。

  下一霎,他又放鬆下來,任由顧公拉扯過去,身姿像卸了勁兒的弓弦,帶著八分憊懶矮身坐下。

  夏風習習,竹樓外的園林水清蟬噪,風日悠長。

  不遠處傳來女孩子喋喋不休的歡笑聲,少女宛如玉鈴的嬌音,比夏日更美好。

  說話的是阿嬋,她好說,衛覦沒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不知是因她的聲量輕,還是依舊如在他身邊時一樣靦腆。

  不過即使聽不到,衛覦也能想像到,那孩子在傾聽別人的時候,必是神色認真,目光純澈,眸子裡閃動的光澤如水欲滴,讓你覺得她是將你說的每句話都聽進了心裡。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乖。

  其實,不要太乖了。

  衛覦閉著眼聽了一陣。

  顧沅皓眉凝結,把完左手又切右手,終於開口:「還差幾味藥?」

  衛覦睜開眼睛,沒有隱瞞,「佛睛黑石,龍鱗薜荔,世所罕見,還在找。」

  「七缺其二……」顧沅鬆開手,看著這衛家的後生不悲不喜起身理衣,忽念起已過世十餘年的幼子,深濁的目光裡暗瀾湧現。

  「阿奴,」老人突問,「可想過卸甲?」

  衛覦動作微頓。

  立在竹門光影裡的男子,發如漆,顔如玉,嗓音低冽如酒:「身承祖將軍之遺志,北地一日未收,中原一日未復,天下流亡饑餒一日未消,覦一日不敢懈怠。」

  顧沅定定看著他:「不見血光不起殺心,或可多撐五年。」

  衛覦一對豐俊的劍眸被日影滲進了墨。

  良久,不發一言,躬身向顧公長揖而去。

  回程的馬車上,簪纓擺弄著臨別時顧娘子贈她的親手繡制的小香包,精心地繫在腰縧上,思索著下次的回禮。

  衛覦在她對面,如中軍坐帳般闔目養神。

  當看不見那雙散漫溫和的眼睛,只見劍眉入鬢時,簪纓會錯覺這個人周身的氣質都變得淩厲了。

  不過也有一樣好處,便是簪纓看他時,不怕被發現。

  「瞧什麽,我臉上有飯粒嗎?」閉目的衛覦忽然開口。

  簪纓心驚,他怎的又知道了,難道臉上也長著眼睛不成。

  他如何又知道,自己此刻所想的,正是那件羞於言表的心事,一語便切中肯綮?

  此前在顧家也是,她明明不曾表現出來,卻被大司馬一下子看出了她已經吃飽,還幫她顧全顔面。

  這種看穿人心的能力,正是簪纓上一世所缺乏的,她由衷敬佩道:「舅父可否教我,何以識破人心?」

  衛覦鋒利的眉弓被驚動,倏然睜眼。

  「你喚我什麽?」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09:59 PM

第十八章 你清高,你脫俗,就一文錢都別欠我的!

  男人嗓子低,語調裡有種奇質的冷漫,像冬日踏雪出門,當頭撞上一棵積了霧凇的翠柏,抽凜子吸進肺裡一口雪粒子,沁冽中帶著涼,卻不寒人。

  簪纓一不小心失口,卻也坦蕩,頂多有那麽一絲絲的赧,「司馬公與我阿母姊弟相稱,便等同阿傅的舅父……」

  衛覦微默,輕輕打斷她的話:「你怎知是真的。」

  「什麽?」

  衛覦沉靜地看著眼前純良無邪的小女娘。

  「我與你母親交好,只是我一面之詞,你應還未及向杜掌櫃求證過,如何便知是真。你便不覺察,我在你及笄之日回來得太過湊巧?便不疑心,我所做種種皆是做戲?便不擔憂,我是有所圖謀?」

  說到這,他目光掃過簪纓纖嫋一束的腰帶。

  那上頭除了顧細嬋送的荷包,還佩著一把白玉鑰匙。

  這輕輕的一瞥,瞬間令簪纓從頭髮絲寒到腳底尖。

  她確實,從未有過這些陰暗幽折的懷疑。

  若非大司馬提了出來,她連想都不會往這方面去想。

  從大司馬出現在那個雨夜,直到他方才開口之前,簪纓心裡對他只有感佩,全無懷疑。

  難道她信任他不對嗎?

  簪纓心底忽然湧出一種濃重的委屈,還有誰會像那樣爲她及笄,還有誰會留意到她小小的窘境,不著痕跡地關懷她,還有誰會因她說話沒忌諱,哄小孩子似的摸三下木頭,替她去晦氣?

  哪怕是嫡親的親長,能做的也不過如此了。

  「大司馬不會如此。我有心,會分辨。」簪纓的聲音不穩,像一池水面上被魚尾擺弄後止不住的漣漪,但還是竭力鎮定地回答。

  「如何分辨,以何爲據?」

  簪纓又啞口無言。

  衛覦見狀低歎:「輕信於人,要吃虧的。」

  簪纓的嘴唇抿成一線,不自覺地用左手壓住右臂,快速眨動睫毛,意圖抹去不斷在眼中聚集的水氣。

  她說不過他,但至少明白一點,若大司馬當真心懷鬼胎,便不會這樣揭露出來提醒她了。所以她知道,就是知道。

  她所傷心的不是他的提點,是這番話精準地踩中了她前世的痛腳。

  輕信於人,吃虧喪命,正是她上一世的寫照。難道上輩子,她便沒用心去分辨,沒用眼睛去看?卻還不是被人哄瞞得團團轉。

  衛覦的話,兜頭蓋臉地給簪纓潑了盆涼水,讓她陡然清醒:若自己重活一回還是一樣的面嫩心軟,見到有人對自己好幾分,便全無保留地依賴上去,恨不得投桃報李,那麽,她又有何長進,今後的路如何能走得長遠?

  可若是遇到對自己好的人,先在心裡豎一道高牆去防備,直待分析了利弊,判斷了好歹,再去選擇以何等態度與人相交,這便是她想活成的樣子了嗎?

  簪纓螓首低垂,半晌沒有言語。

  衛覦自認語氣不重,卻見少女神色不對,頓促住,搓了下手指。

  他薄唇微啓,簪纓將頭輕輕別到了一邊。

  衛覦想起茶几的屜格裡,已命親衛換成了從顧氏園子採摘的林果,想去拉開,隨即想到她已經吃不下了。

  他指尖遲疑地敲在膝上,一縷微末的無措從臉上閃過。

  便這般沉默了一路。

  日色忽忽而暮,車行至樓玄山下,親衛勒停馬車道:「將軍。」

  衛覦開腔:「到了?」

  親衛道聲是,「前頭……仿佛有人在等著傅娘子。」

  簪纓聞言掀開車帷,當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著一襲白龍鱗紋襴袍的李景煥,他居然還等在那裡。

  太子鑾車旁邊,又比早晨多了一輛通幰犢車,數名健僕簇擁著兩個褒衣大袖的男子,也等在車旁,卻是傅驍與傅則安。

  在這對叔侄身邊的那抹倩影……是傅妝雪。

  女子穿一身楚楚的素白,被傅則安扶坐在道旁的青石上,遠遠打量去,仿佛受了不得了的委屈,纖小的一團影,也惹人愛憐。

  看到這群人,簪纓閉了閉眼,本就不高的心緒又低沉幾分。

  他們真是,將她的話全當作耳旁風啊。

  「林銳。」衛覦沉聲發話,車外甲兵才動,簪纓卻轉過臉,十分認真地說道:「阿傅受教。我自己來。」

  她態度中的恭敬與親近和先前別無二致,向衛覦一福,自己扶壁下車。

  一個人走向了那群她根本不想再見到的人。

  逃避是無用的,她本就沒打算事事都躲在他人身後。

  大司馬方才之言,從另一個方面點醒了她:既要變強,怎能連一句殘忍的真話都受不住,怎能一想起曾經受過的戕害便遮起眼睛?

  這世道,本非爲天真之人所設。

  那她便不再做天真的小孩子。

  「將軍,是否要管?」林銳看著夕陽下那小娘子單薄的背影,低聲請示。

  車裡的人靜了一息,道:「她想自己來。讓她自己來。」

  簪纓一下馬車,等候在漢白石牌樓下的幾人,不約而同地迎了上來。

  李景煥的步履最快,來到近前。終於看到了她整個人,他上下將她打量一遭,卻見簪纓唇色微白,眼尾發紅,心頭一緊。

  他餘光掠過馳道上的馬車,額角青筋微突,聲音卻頗輕:「阿纓,你可曾受欺負?莫怕,你同景煥哥哥說,同我回宮去,我向你保證,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好不好?」

  簪纓的眼形狀似桃花瓣,內瞼微勾,眼尾上彎,眼皮又是薄嫩潔白,略一揉弄,便如敷脂般生出紅暈。

  往常她愛笑時,這對明眸是平易近人,嫵美妍好,而今不笑,便綻出雪裡紅梅般的冷媚。

  那一聲「景煥哥哥」,令她蹙起蛾眉,誰也沒理會,目光直逼站在最後的傅妝雪。

  這是她第一次正著眼仔細打量此女。

  一看之下發現,傅妝雪曲裾下微露的那雙五色雲霞履上,染著斑駁的紅色,卻是血跡。

  她目光所至,傅妝雪連忙坐青石上起身,一瘸一絆地走來,神情裡滿是忐忑與歉意。

  「阿纓,」傅驍從未見過傅簪纓如此涼薄的模樣,賠出笑臉,徑先說道,「你別誤會,我知你不願見到這……二娘子,不是我等帶她來的。」

  他一個叔父輩的人,同簪纓說話時,卻將姿態放得極低。不低也不行了,這樁麻煩事搞不定,不說先兄的追封恐淪爲泡影,便是他的副相之位,也難說保不保得住。

  傅則安在旁聽到二叔先如此摘清一通,不贊同地皺眉,目光複雜地看著簪纓,「……阿雪她爲了給你賠罪,是從傅府一步步走到這裡來的,走了整整一日,我們事先都不知情。」

  他語氣中的心疼溢於言表,心疼之外,還有幾分隱隱的責怪。言下之意,仿佛在說:你看,我們不捨得讓她來,但她都已經來了,都已經如此可憐了,你爲何就不能大度一點,原諒她呢?

  傅妝雪泫然接話:「阿姊,都怪阿雪惹你不高興了,我向姊姊道歉。只要阿姊肯回家,讓阿雪做何事都可以。」

  簪纓垂視傅妝雪的那雙腳,點點頭。

  「原來如此。」

  「從邊陲走到江南還沒走夠,生怕旁人不知你有這項本領,生怕有人忘了你吃過的苦受過的罪,所以用在我身上,是嗎?」

  傅妝雪眸中透出驚詫,嚇得連連搖頭。

  不等她如何,傅則安先一步將人護在身後,看著簪纓的眼神裡,濃濃都是失望。

  聽聽,這是什麽刻薄言辭!哪怕不是一家姐妹,她難道對人連基本的同情都沒有了?阿雪從不曾用苦難乞憐,她爲何要如此惡意地揣測?

  他剛準備開口替小妹說話,傅驍暗地扯住侄兒。

  他們來之前在車上商量得好好的,此行是爲了將阿纓哄回去,爲了明日還能上得早朝。不合時宜的話,還是通通收起來吧!

  簪纓無視傅則安神色中的不平,烏黑無緒的瞳仁只盯著傅妝雪,其中沒有憎恨,也沒有嫉妒,只有一分不以爲意的疑惑。

  「何必呢,你如果不到我面前來晃我的眼,我也不會衝到傅家捉了你喊打喊殺不是?你既然能從那種苦蠻之地活下來,認了祖,歸了宗,便該惜福。這些祖母哥哥的,都疼惜你,好好地享受度日還不會?將來日子總不會錯了。」

  她一點也不在乎傅妝雪以後是不是還和太子在一起。

  便是前世,她在得知二人暗通款曲後,心中首恨之人也是李景煥。

  說白了,男人若要喜新厭舊、變心易節,沒有阿雪,也會有阿雲阿雨阿月,倒別立那貞潔牌坊,一股腦推在女人身上,沒的讓人噁心。

  當然,傅妝雪也不無辜就是了。

  都是女子,簪纓前世想不明白,若這輩子她再看不出傅妝雪的楚楚可憐裡羼著幾分水,便算她白死一回。

  「——可你非要舞到我眼前來,非要使這苦肉計給人看。」簪纓淡淡笑起來,「好啊,傅娘子,你既誠心賠罪,那麽,你是如何一步步出城走上山的,再如何一步步下山走回城去,少走一步,都不算誠心誠意。」

  她既想可憐,她就讓她可憐到底。

  她想登高枝,想做貴妃,好啊,簪纓很期待看一看,覆巢之下,有沒有完卵。

  傅妝雪紅著眼驚愣失語。

  傅則安忍無可忍道:「阿纓,你的柔善心腸何處去了,你便不能看在你妹妹是遺腹子——」

  他自己截住了話音。

  傅妝雪是遺腹子,傅簪纓何嘗不是?

  傅妝雪至少有母親照顧她長大,而簪纓呢,傅子胥出征之時,夫婦兩個都未發覺唐素已有身孕,待唐素出現孕吐反應之時,傅子胥已赴邊三個月了。

  連「簪纓」這個名字,還是傅子胥在寄回的家書上與唐素商量的,因爲不知是男孩女孩。簪纓,鍾鳴鼎食的好寓意,無論男女都可用。

  那對伉儷,甚至一個葬在北朝的異土,一個喪身於茫茫大海之中,他們身後唯一的女兒年年所祭,只有二人合瘞的衣冠塚。

  「遺腹子」這三個字,是拿來紮誰的心?

  「阿纓。」

  「阿纓……」

  「則安!」

  幾道聲音重疊在一起,不知誰懊悔失言,又有誰想開口安慰。

  簪纓掐著掌心,將所有情緒都掩在澹靜的眼睛裡,她對傅妝雪說話時有多平靜,聽見傅則安的話後便有多平靜。

  仿佛對這些人多生出一分情緒,都是揮霍了自己的感情。

  「傅郎君,」她問,「你信這世上有應誓一說嗎?」

  傅則安怔住,不安道:「阿纓,你叫我什麽?」

  「你信,這世上有應誓一說嗎?」

  她的聲音那麽軟,許是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嗓子開始發啞,把問題原原本本重複了一遍。

  傅則安心想簪纓言下所指,大概是昨日她在華林園摔簪立誓之事。

  他側頭看了一眼臉色很不好看的太子。

  傅則安於公於私,都是不願簪纓失了這門親事的。他心中並非不盼著阿纓安好,都是妹妹,都是傅家的女娘,且阿纓還是他看著長大的,他當然真心望著她好。

  只不過因這幾日簪纓性情大變,他無法適應,這才失態起了衝突。

  傅則安告訴自己該多點耐心,於是緩和下眉眼,溫和道:「阿纓,方才是大兄失言了,不是有心,你萬莫與大兄計較。對天立誓,雖古來已有,卻是無稽之談。子不語怪力亂神,阿纓便忘了昨日之事,與殿下回宮去,誰也不敢編派你什麽。假有非議,爲兄必替你……」

  「所以,」簪纓打斷他的話,「傅郎君不信報應之事。可昨日在貴府,你家妹妹向我比指發誓時,你卻立刻打斷她的話,害怕她立下毒誓。」

  傅則安腦子一空,忘了該說什麽,愕然望著簪纓。

  他不是心虛,而是在此之前,他從未留心過這一點。

  「那不是……」他試圖解釋,「阿雪她不曾做錯什麽,不必發誓,你立誓卻是、是……」

  「是什麽呢?」簪纓道,「傅博士最知禮法,請問閣下攜家眷隨意出入宮闈,合不合規,未出閣的女娘在他人未婚郎君面前言笑無忌,合不合禮?我安於宮室便是恪守本分,她隨意行止便是爛漫天真;我赴宴穿白衣,你便皺眉不悅,她穿白衣,你便無視縱容;我在及笄之日,被未婚郎君言語貶低,盡傳於賓客之耳,由此退婚便是不顧大局,她身爲始作俑者,跪下掉幾滴淚便是可憐無辜;她的前途聲名是不能有失,我的臉面名聲便毫不重要;我立誓說,倘若違誓,人如斷簪,你說這是無稽之談,全不擔心我應誓遭報,不得善終,而她發誓的話還沒出口,你便捂口不令她言,生怕出口成咒,妨了她的命格。」

  傅則安臉色蒼白:「不……」

  他本以爲,自己有長兄的擔當,幫著宮裡勸阿纓回去是爲平息亂象,顧全大局;而護著阿雪平安順遂也是他應有的手足之情,義不容辭。

  這裡頭沒什麽不對。

  可是聽過簪纓的話,他始悟省,將兩下放到一起對比,中間便出現了一條他從來不曾留意到的,失衡的線。

  士人最講究修身,傅則安對外可以風度從容,可一旦涉及自己道德的漏洞,便如臨大敵。

  他一時間後背發寒,如遭棒喝般倒退了半步。

  「傅郎君終於發現了麽?」

  墜在西山峰尖上的橙紅色夕陽,映進簪纓眼裡。她面對草木群山,眸光是血的顔色,聲輕如吐霧:「你對待兩個所謂的妹妹,用的不是同一套準則啊。」

  「阿纓……」

  連傅驍都聽得滿身冷汗,臉色灰敗地往前一步,想補救點什麽。

  自家侄兒有多擅長辯難之道,他一清二楚,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一個公認寡言安分的小女娘詰問得啞口無言。

  他不信這些話是簪纓自己想出來的,她性子隨她父親,自幼不爭不搶,萬事隨和,哪裡就積蘊得出如此大的怨氣呢?

  傅驍的目光,又不由向那輛一直靜默的青幢車瞟去。

  短短幾瞬,這位老副相的心裡已經勾畫出了好幾種不同的政治格局。

  他抬袖刮下腦門上的汗,咽口乾澀的唾沫,因還不清楚那位京口大司馬的心思,先壓下政治不談,準備拿三郎做話題切口,喚起這丫頭的血緣親情。

  「阿纓莫惱,你若實在不願看見二娘,二伯父偏著你,明日便將她送到都城外的莊子上,好不好?」他長長一歎,「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想當年呐,二伯同你阿父……」

  卻聽簪纓叫了他一聲:「傅中書。」

  傅驍一愣,「你叫我什麽?」

  簪纓瞥下纖濃的眼睫,心裡真有些倦了。

  這些在朝爲官的高官顯貴,走到外面一個比一個衣冠楚楚,可他們究竟是聽不懂人語呢,還是刀子不割在他們身上,就不知什麽是疼?

  「昨日我說過,今後不要再登小女的門。這句話,望傅中書與傅博士,以及所有傅氏之人,牢牢、牢牢地記在心裡。」

  因爲這才是開始。

  就像上輩子她被禦醫割去第一塊肉的時候,以爲忍過幾回疼,待傷口癒合便會好了,卻沒想到那只是個開始。一樣。

  一刀一刀,反復潰爛,歷經兩年,算不算一場漫長的淩遲?

  在她最疼最無助之時,無比地盼望傅家有誰能來救救她,陪陪她,哪怕只是看看她。

  可是一個都沒有。

  一個都沒有。

  簪纓不再理會眼前這些傅家人,轉過身,看向半天不發一語的李景煥,沒有表情的臉孔冰冷得像一只木傀。

  她只問一句:「我的人把話帶到沒有?」

  落日已西沉,混沌的天色像涮不淨墨筆的濁湯,胡亂傾灑下來,堆塗在李景煥的衣上臉上,在他眼下汙出一片陰影。

  這是阿纓今日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還記得,她對自己說的上一句話是:「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了。」

  當時以爲是錯覺,直到聽完阿纓方才那一句句的控訴,李景煥始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阿纓,孤知道了……昨日是孤不好。」那些話的餘音還刮著他的耳膜,心裡幾乎擰出了汁子。

  他若真的不在意她,便不會在這裡等了她足足一日。人人都說,他二人青梅竹馬,其實李景煥比簪纓年長四歲,她的啓蒙詩是他一句句教著背的,她練的簪花楷是他手把手教著臨的,她小時候撒嬌時他抱過,夜晚怕雷時他哄過,連去歲她逢初信,驚慌失措,也是他第一個發現的。

  所以說這個女子是他一手帶大,一路看大的,毫不爲過。

  所以她怎麽可能不是他的?

  李景煥的目光輕偏,從另一旁的傅妝雪身上掃過,最初驚鴻一瞥之下的心動,被他一寸寸壓入心湖。

  許是將要失去了才更讓人珍惜吧,李景煥經此一鬧,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在傅簪纓和傅妝雪之間,他更捨不下的是前者,只能是前者!

  阿纓柔弱也好,呆拙也好,沒有明媚動人的個性也好,她都是他的阿纓。

  他會好好待她的。

  李景煥彎身與簪纓平視,鳳目含情,軟聲細語:「阿纓,景煥哥哥向你保證,我與傅家二娘子絕無關係,以前沒有,此後也絕不會有。」

  「玉燭殿的那八口紅木箱都在,本是你的家私,到何時都是你的,誰也不會動。我還爲你補備了及笄禮物,阿纓這便同我回去瞧,好麽?」

  他若痛快承認了與傅妝雪有私,簪纓或許還高看他一眼。

  聽到後半句話,她便明瞭李景煥只聽到了要宮裡歸還紅木箱篋的話,杜伯伯和幾位總管應該還沒有擬完賬單,尚未送到他手上。

  她不費口舌,邁步便走。

  目光移轉間,卻見前方不遠處的駐道旁,杜伯伯正站在那裡,雙手捧著一物,默默望著這邊。

  簪纓忙趨步過去,李景煥下意識要拉住她,摸了個空。

  待簪纓走到杜掌櫃近前,才發現杜伯伯臉上掛著兩道淚痕。

  她一愣,很快明瞭:「伯伯聽到了?」

  她隨即踮起腳尖,抬袖輕輕地爲杜掌櫃抹淚,小聲說:「都是唬他們的。伯伯莫憂,我沒事的。」

  柔軟的觸感落在杜掌櫃臉上,這位大查櫃才止住的眼淚又湧出眼眶,喉嚨裡忍得哽哽作響。

  他是在小女娘問傅則安那句,「你是否相信應誓」時過來的,他聽到小女娘獨自與這群人對質時想哭,看到小女娘一見他便馬上卸下一身孤冷,如乳燕歸巢般露出親昵的笑容,還反過來安慰自己時,更想哭了。

  他若有如此一個女兒,恨不得傾盡所有也要把她寵到天上去,別說偏心旁的誰,便有十個兒子,也抵不過小娘子甜甜一笑。

  這傅家人除了姑爺,都是些個什麽東西!爲了一個生母不祥的丫頭片子如此作踐小娘子,老的是個官迷,小的僞道學,家裡還有個老而不死的賊媼,通通是鼠目寸光爛了心腸的!

  杜掌櫃將淚眼一收,鄭重地將手中卷起的一匹素絹呈上,「小娘子,賬單已經羅列好,都在這裡了。」

  之所以寫在長絹上,是因沒有那樣厚的簿冊。

  簪纓雙手接過,沒法子全部展開,只撚開絹布的一角,看見了兩行字。

  就是這兩行字,讓簪纓彎眼笑了起來。

  「伯伯知我。」說完這句,她瀟然轉身走回李景煥身邊。

  李景煥見阿纓去而復返,眼中所含的笑意,前所未有地明媚靈動,如菡萏之上染了蓮香的晶瑩瓊露,不禁心神動搖。

  他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心道事情有了轉機。簪纓向他走去時仍在笑著,將那匹絹布撂到他懷裡,一字字道:「你看仔細了,這上面的東西,一樣都不要少。」

  李景煥英朗的臉上回應出同樣的笑,應聲說好。

  只要能哄回她,要他拿出什麽東西來都可以。

  他命李薦抻住絹絲一頭,徐徐展開。

  然而這匹布沒經過裁剪,比他想像中長得多得多,待終於鋪展到頭,李薦已經站在距他四十尺之外的地方。

  一匹四十尺長的布!

  不知怎的,李景煥心神莫名有些發慌,垂眸看去。

  石化當場。

  只見上面用清晰的楷字寫著:

  漢圜底三蹄足青銅鼎一對

  長樂宮舊物硨磲修補石晷兩座

  太廟琮式禮器四只

  雲母三屏柏漆鑲玉幛八床

  東珠赤金鳳冠首飾十二副

  越窯青瓷龍柄瓶具二十四套

  七寶犀香等諸類香篆四十八斤

  絹上所列之物,李景煥無一樣不眼熟,哪裡還不明白此絹的用意?

  當此時刻,他所受的震撼,已經不能用悚然來形容。

  他抬頭看向傅簪纓,眼神陌生得如同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他一言不發,咬著牙根一步一看,一步一前,直至走到絹絲的末尾,看到了列在上面的最後兩樣東西。

  壓卷之處,相比前面種種,卻是最微不足道的兩樣。

  ——春堇身契一張。

  ——此絹二兩。

  如果說李景煥一直強撐著體面,看到最後這四個字,驚極反笑,只覺荒唐至極。

  此絹二兩、此絹二兩……她要與他清算,還用這種錙銖必較的方式侮辱他。他們之間,竟連一匹絹布也要算計分明了嗎?

  她才離宮一天,便被這些買賣行商的賤民影響得立場全無,是非不辨了。

  「阿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麽。你瘋魔了?!」

  尚且逗留的傅家幾人不知那布上是什麽,但聽見太子這句話,都怔然變色。

  「怎麽了?」簪纓早已收起了笑意,隔著四丈地,天真純良地望向他,如同昔日向他請教問題一般,「是還不起嗎?」

  「你在皇宮裡住了整整十幾年,現在反過頭來要算賬?」

  李景煥哀怒於她素絲易染,天真得輕易便受人挑唆,胡作非爲至此,歎斥:「阿纓,你自幼習學禮儀閨訓,卻何時變得如此小氣市儈,一身銅臭了!」

  簪纓目中迸射出霜華:「你清高,你脫俗,那便一文錢也別欠我的。少還一文,我瞧不起你。」

  鴉雀無聞的山道,鴉雀無聲的馬車,鴉雀無聲的人。

  朦昧的向晚昏光中,依稀只有那道梨白色的身影乾淨得耀目,小小的身子骨,撐得纖窈筆直,大袖在風中飄擺,如振振欲破繭的蝴蝶。

  「五日期限,盡夠了吧。」少女嗓音無邪,「若逾期,我聽說白馬寺中有許多寒門抄經生,十字一文,抄得又快又好。」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10:00 PM

第十九章 捋虎鬚

  簪纓說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回身遙向衛覦所在的馬車輕輕福身,便隨杜掌櫃打道回行宮。

  牌樓之下,無論是太子、副丞、傅則安還是傅妝雪,都如石像木在原地,望著那道決然的背影,無盡的恍惚中,還摻雜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若說昨日傅簪纓離宮之時,背影還透出幾分孱白與力弱,那麽今日她身上的柔質已化出隱約鋒芒。

  卻無人知這刺從何而生,又將刺向何處。

  「沒聽到嗎?」

  久寂的馬車裡傳出一道嗓音,「點兩個人,按小娘子吩咐,盯著傅氏女一步步走回傅府。少走一步,打斷一條腿。」

  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讓傅則安如夢初醒,神色惶然地向馬車作揖:「請大司馬高抬貴手……」

  「傅則安,江離公子。衛某寡聞,原來屈原夫子賦中的香草之君是拿來比你的,真是長了見識。」

  車帷下的人依舊不露面,只有一個個字音敲冰碎玉:「可惜公子未成家,令妻未有孕,否則,該讓那腹中胎兒也做個遺腹子,方對得住爾父持節北征時還不忘風流的大好節操。」

  輕描淡寫的一語,譏諷了父,恐嚇了子,又詈咒了孫,細思之下,幾近誅心。

  傅則安身上汗毛倒豎,遍體惡寒。

  馬車自他身前駛過,經過李景煥,一刻未留。

  李景煥手指緊攥著絹布木然立了半晌,才明白自己被無視了。

  他堂堂東宮君儲,如今竟似不如路邊的一顆草,人見人嫌。可比起衛覦素來的桀驁不恭,更令他心寒百倍的,是阿纓那聲:我瞧不起你。

  ——「景煥哥哥真好,什麽都會,什麽都懂!」

  ——「那孤在你眼裡何如?」

  ——「嗯,如雪中暖炭,饑時糕餅,求之盼之,中心懷之。」

  ——「……小饞貓,說得什麽亂七八糟的,你啊,快些長大吧。」

  曾經的仰望在天,變成而今的踏入塵泥。有情無情,頃刻而已。

  李景煥掌攥成拳,狠狠閉了閉眼。

  太子心情如何,已不在簪纓的考慮之內了。她回到行宮的南殿,進門時腳步都是輕快的。

  任娘子還在旁邊氣憤難平,「若非方才大司馬的親衛攔我,我必當面問一問太子,何爲小氣市儈?何爲一身銅臭?東宮又如何,當初和唐氏結親時怎不如此說?小娘子的決策當真英明極了,他不食人間煙火,就把這些年進肚的東西都吐出來。真是不說自家桶索短,反怨別人打井深,又當又立的,作態給誰看?」

  任娘子當年嫁與杜掌櫃的時候,唐夫人已經仙逝了,她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唐夫人的風姿,卻對此等巾幗豪傑心嚮往之。

  聽聞,唐夫人曾遠渡海洋,將中原的絲綢瓷器銷至天竺,也曾行至西域,與漢盤陀國王后相談甚歡。

  商人做到這個份兒上,且是生爲女子身的商人做到這個境地,又豈止是區區一女子、一商戶可定論的。

  那些生來坐在金玉高堂上的,自以爲便是尊貴高潔,既高潔,便莫要巴巴地盯著唐氏的財富,認真探究起來,還不知誰的嘴臉更市儈一等呢!

  她說得痛快,杜掌櫃忙提醒:「阿任。」

  任氏反應過來,見簪纓一臉驚奇地望著自己,自悔在小娘子面前說了粗話,「小娘子見諒……」

  卻見簪纓充滿興趣地問:「任姊姊方才那句什麽桶索、什麽打井,是哪本書上的話?又當又立……又是何意?」

  任娘子紅著臉囁嚅,「小娘子莫學,市井上的俗話,不是什麽好的。」

  簪纓搖搖頭,「我從未聽過這些,倒覺得十分暢快。姊姊,我口角笨,方才在山下本想罵他們幾句的,只是找不出詞來。往後,你多教教我罷。」

  方才簪纓在禦道上的那番慷慨之言,任娘子是一句不落聽在耳中的,心想這樣的口角哪裡還笨?

  再一對上小娘子那雙乾淨無塵的眼眸,她忽又心酸:小娘子活到這麽大,連五銖錢也沒見過,連一句坊間閑話也沒聽過,可見這些年在宮裡,她被拘成了什麽樣子。

  「好、好,小娘子想學什麽,婦人便說什麽,都依小娘子。」

  任氏應口不疊,杜掌櫃可不敢真讓她傾囊相授,回頭再帶野了小娘子,在旁岔了一句:「天色近晚,小娘子外出勞累了一日,先擺飯吧,用過暮食後好好歇一歇。」

  「杜伯伯。」簪纓看向他,「有件事,我想向伯伯求證。」

  「——十年前,大司馬可曾要帶我離京,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當年事……」杜掌櫃有些意外,「小娘子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見簪纓搖頭,杜掌櫃下意識向門外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斟酌一番點點頭,「也好,小娘子既已脫離了皇宮,知道此事也沒什麽。」

  任娘子聞言,自覺地闔門而退,簪纓便請杜掌櫃入座。閣裡點上了明亮的燈燭,杜掌櫃跽在席上回憶道:

  「那日,衛郎君,哦,如今當稱大司馬了,在庾皇后的寢宮劃下一道槍痕後,並未直接離去,而是拐去玉燭殿抱上了小娘子你,在內廷禁衛調動之前,搶奔出宮門,跳上早已備好的馬車,徑向北城門去。是準備出了建康,便遁入淮南不再回來。」

  杜掌櫃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因爲當時在宮門處接應的人,正是他。

  當時衛覦與庾氏鬧得正兇,衛覦幾番來找他商談,道當年與唐夫人訂約的是衛氏,不是庾氏,傅家雌懦,一味依附東宮,如今簪纓無長輩做主,他便是簪纓最親的人,請求杜掌櫃協助此事。

  「十六向天作保,必待阿纓如嫡親子侄,撫她無憂長大。日後或無錦衣玉饌,必有備致關懷。我生一世,此諾必踐。」

  杜掌櫃至今還記得少年衛郎的這句誓言。於是他動搖了。

  是留小娘子在皇宮裡,還是把年幼的小娘子交給自己也還是個少年的小郎君,是他做過最艱難的決定。

  然而在杜防風的內心深處,更信任的一方,到底還是與東家有結義之誼的衛氏。

  既然衛覦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懼被朝廷鞫罪也要帶走小太子妃,那他又爲何不敢冒著被天家治罪的風險,爲小娘子謀一條更自由的出路?

  一切準備就緒,待馬車距城門口還有不到一里遠時,卻出了變故。

  「……是我不肯走?」簪纓聽到這裡,手心已攥出一層緊張的汗水。

  杜掌櫃笑意苦澀,「小娘子開始時還很乖巧,衛郎君給你備了軟墊軺車,你便乖乖地坐,他怕你害怕,自己也陪你坐在車裡。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頭白狼幼崽,小娘子不認得,也不知怕,喜愛地摟在懷內摩挲。

  「衛郎君還給小娘子買了飴霜糖人兒,小娘子吃得慢,那糖汁子啊,都滴到了白狼背上,再在小娘子手底下一團弄,雪白的鬃毛全都黏粘在一塊兒,那狼崽子嗚嗚地低叫,被衛郎君踹一下尾巴,便窩在那裡不動了,十分有靈性。」

  「結果快到城門時,小娘子像是忽有所感,看著車窗外的黑夜,害怕起來,說要回家,要找太子殿下。」

  若不是親耳聽聞,不會有人想到一個五歲孩子的聲音,可以淒啞到那種程度。不哭,也不鬧,只是是用一雙含著水的大眼睛望著他們,一聲聲說,我要景煥哥哥。

  那是一種哀求到靈魂裡的眼神,仿佛沒了她口中的景煥哥哥,就是沒了命。

  衛覦哄不住她,後頭禁軍追至,他不得已抱著她換乘上馬,一手牢牢摟著她軟嫩的身子,一手緊握飄纓長槍,竟是決意要與禁衛軍動兵械。

  懵懂的小阿纓並不懂得這一切,她聽到身後傳來車輪的骨碌聲響,時年九歲的太子從車廂探出頭喊道:「阿纓!」

  小阿纓回頭,目光從驚懼欲泣變成欣喜璨然,立時便扭動身子要蹦下馬去。

  這一下險些把杜掌櫃嚇得閉過氣去。

  幸而衛覦抱得緊,他低頭,沒有錯過女孩兒眼神中的變化。

  刀戟加身他不怕,雷霆罪責他也不怕,但女孩視太子如蜜卻視他如狼的反差,像烙針一樣刺在他心上。

  那年女孩五歲,他也只有十五,也只是個才與家中老父決裂,執意爲胞姐復仇,在宮裡捅出一個天大的窟窿,不容於世的少年郎。

  隨行禁衛的黃門侍郎帶來陛下口諭:衛郎君今日之忤逆作爲,皇室可以不究,他可以離京,但要留下未來的太子妃。

  衛覦充耳不聞,只垂眸看著小女孩,問了她三遍,「當真要回去?」

  簪纓皆說是。

  如果她哭泣吵鬧,衛覦還有可能狠下心硬帶她走。

  可是小姑娘不哭,只是用那雙半含水光半紅眼眶的眸子,哀哀地望他,沒見過的人,不會理解那種眼神有多可怕。

  仿佛她已經失去哭泣的能力,卻依舊在哀傷。

  少年最終放下了她。

  另一廂,衛覦回到東殿。他支膝坐在行軍胡床,默然拎起案几上的茶壺,給自己灌了半杯涼水。

  已從親衛口中得知山下發生之事的徐寔,見主上臉色不善,沉吟道:「將軍莫慮,傅娘子既下定決心與宮裡徹底了斷,也算好事。」

  「我知曉。」

  徐寔問:「既如此,將軍爲何不樂?」

  衛覦壓住劍眉。因爲他看得出,傅簪纓決絕如此,絕不是僅僅因爲昨日太子與人在假山私會這一件事。

  那份賬單,與其說與太子置氣,毋庸說針對的是整個皇宮,是對皇帝、對庾氏,皆有不滿。

  「她在宮裡,過得不好。」

  所以她才不惜用這種決然的方式,與天家對峙。

  當年在城門前,小女孩哀求他的那種神情,衛覦記憶猶新,當初依賴庾氏母子如命的小女孩,如今卻離開得義無反顧,甚至不惜與之撕破臉皮。

  如此,她得是過的多不好。

  可今日一整天,少女安安穩穩地待在他身邊,隻字不提宮中事。

  她都信賴地稱他爲舅父,卻不向他訴苦。

  「找人去查禁內,」衛覦冷聲道,「查那些人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駐守軍府的權將插手內廷事,向來爲天子所忌,徐寔看了眼大司馬的神色,點頭,未曾反駁。而後又問:

  「將軍既疼小娘子,爲何一起出去的,不曾一同回來?」

  軍師的眼睛洞若觀火,見這東南兩殿的主子白日一車出行,歸來時卻分道上山,便知在外有事發生。

  衛覦不善地看了軍師一眼,過了良久才道:「她太過純良,我怕她吃虧,沒忍住說了幾句話,」擰起眉心,「把人惹惱了。」

  徐寔長歎一聲,他就知道會是如此。「主上啊,您當是訓兵嗎,還用愛之深責之切那一套。傅娘子是錦繡堆裡將養出來的,莫說主上一句重話,就您一個眼鋒過去,營中將士誰不膽怯,何況是位嬌滴滴的小娘子?」

  「不是責,也沒兇她。」衛覦硬沉的聲音裡揉進一絲含糊。

  只因她純澈柔軟的眼眸一望過來,總令他想起當年的那個小孩兒,柔軟,脆弱,卻又很是倔強,不知輕重間,便難以把握其中的分寸了。

  她是根植在他記憶裡的軟肋,從小到大,他何曾拿她有什麽辦法。

  半晌,大司馬捏著指節悶聲問:「哄小輩,何如?」

  徐寔還保留著昔日田間耕農時的習慣,雙手對插著大袖,眨眨眼,「反正不應當送一頭狼作生辰禮,大將軍滿上京打聽打聽,哪有……」

  眼見衛覦又要虎臉,徐寔忙改口:「據我所知,心結最好別過夜。」

  見對面不言語,徐寔善解人意道:「傅娘子大抵還沒休息,不如我過去說項,請人過來坐一坐?」

  他話音才落,衛覦已長身而起,向門口走去,沒什麽表情道:「上陣衝鋒,吾何曾假手於人。」

  話說得豪氣干雲,言下之意還不是三個字:我去哄。

  徐寔看著年青人嘴硬的神態,神色微黯。

  自祖大將軍去世以後,唯有提及衛娘娘與唐夫人相關的人和事時,才能在將軍的身上尋出一點銷磨將盡的舊日意氣。

  衛覦才至山水屏風處,卻聽殿門上的玉環篤篤三聲輕響。

  他步履一頓,上前拉開門,便見穿著月襦梨裙的小女娘站在門外,身段雅俊,仰面望他。

  簷廊杳杳的宮燈下,簪纓雙手交疊於額前,鄭重地向衛覦行一長輩禮:「阿傅回去反省了大司馬的教誨,確不該輕信於人。現下我已向杜掌櫃求證過,而今,可否再稱大司馬一聲舅父?」

  她不等回應,抬起頭,認真地望著男子的臉,他其實生得很俊逸,也很年輕。「若大司馬嫌此稱呼老氣,我便喚您作……小舅舅,行嗎?」

  眼前之人,是向她伸出過兩次援手的恩人。

  第一次,她無知,自己放棄了跳出火坑的機會,終也吞下自作自受的苦果。他卻不嫌寒心,依舊願意再次出現,再次伸手。

  在她淒風苦雨的時候,他是暗夜裡的一盞燈,及時爲她照亮一條前路。

  是透過銅錢方孔看到的太陽,長視,可灼人目。

  上天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簪纓便不說愧悔或道謝那些膚淺之言,只是拜他。

  衛覦心想,原來是反省,不是氣惱。

  他心中卻寧願她是在鬧彆扭,而非反躬自省,她不需要時刻這麽謹慎,在他這裡,她可以肆無忌憚的。

  可小女娘已然這麽乖了,爲之奈何。

  高大的身影堵在門邊,低眉細細地思索,終也只得輕道:「想叫什麽,都依阿奴。」

  他側身向裡讓了讓。待簪纓跟上來後,自然地問她:「接下來有何打算?」

  這句話衛覦昨日剛見面時便問過,當時簪纓尚與他不熟,胡亂道了句,走一步算一步。

  今日簪纓很坦誠,定定道:「捋虎鬚。」

  沒來得及退出門外的徐寔聞聽見這擲地有聲的三個字,目光輕凝。

  實則細想想,與皇室討債,且出手便是一張四十尺的債契,任她再有理,再有勢,皇家又豈是予取予求的軟柿子,可不就是伸手去薅老虎的鬚子嗎?

  不過既有大司馬在此,便用不著徐寔參謀了,他退去後,不忘將門輕輕關上。

  屋內二人相對而坐,衛覦也未露出過於意外的神情,只問:「爲何?」

  簪纓一頓,明白他是在問自己與皇室翻臉的緣由。

  前世發生的一幕幕在腦中回閃,她無從說起,也不願說起,垂眸,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我想試探對方的底線在何處,痛擊一下,看他們如何反應,我等著接招。」

  聲色稚嫩的小女娘,磕磕絆絆地說著對釁交鋒之言,身經百戰的衛覦卻不輕視,又問:「虎口大張,涎腥齒利,如何應對?」

  「斷腕。」

  簪纓毫不猶豫,睜著漆明的眼眸:「換隻手,再捋。直到拔光鬍鬚,敲斷牙齒,制住利爪。」

  然後看一看,在那張張牙舞爪的畫皮下,還有什麽可倚仗傷人的。

  她想要傷害過她的人,通通付出應有的代價。

  建康宮,式乾殿,一室燈影掩映,帝后對太子帶回的消息始料未及。

  「這是何意?還?還什麽?」

  此事給庾靈鴻的衝擊過大,她姣麗的面孔因表情過於用力,顯出幾分刻薄之相,指著地上的那攤布,心肝發顫。

  「這些年杜氏代唐家向宮中進獻之物,都是他主動爲之,公心爲表對天家敬愛,私心卻是想讓纓丫頭過得舒心些,說到底,爲的都是他家小主子,難不成還是皇宮主動索要的?那宗室成了什麽?照這絹上所列,倒是半個內庫都成他們唐家的了!豈有此理,此爲大不敬!又非坊間糴米買菜,一筆一筆記算得如此清楚,難說是否早有預謀!」

  李豫背手立在百寶閣旁,久久未語。不防一轉眼,將格子上好幾件精巧的器玩與那絹布上所列的名目對上了號,沉晦地收回視線。

  他問太子:「阿纓還說了什麽?」

  李景煥將牙關咬得腮骨棱起,再無力地放開,啞聲道:「說五日之後,若不歸還,便去找……白馬寺的抄經生。」

  帝后二人俱是一驚。

  庾氏聲音都抖起來:「她要幹什麽,她敢威脅宗室?難不成她是個債主,宮裡不還東西,她便要將‘賬單’廣而告之惹天下人取笑嗎?」

  「陛下,」庾氏怒其不恭地轉向皇帝,神色哀婉,「這丫頭不成了……臣妾有罪,多年來細心教養培育她,憐她孤弱,怕她受屈,不成想寵著護著到頭卻養出一頭白眼狼。妾懇請陛下下旨,這便派人將傅簪纓帶回皇宮,以免事態擴大,皇家顔面有失。」

  「不可強行召人。」李景煥反應過來,「母后,她只是一時……神智有失。」

  庾靈鴻怒道:「吾兒還心向此外向女?」

  「夠了!」李豫沉沉打斷庾氏的聒噪,褪下腕上的黃檀珠串撚動靜心,思索應對。

  下一刻,皇帝又驀然想起,這串已經用慣的手持也是簪纓進獻的,頓時憋悶不已,本想撂在一邊,指腹摩挲到溫潤的觸感,重又帶回腕上。

  「太子,阿纓當時說話時,大司馬可也在場?」

  李景煥一聽此人,目光便沉了下去,「在馬車中,不曾露面。」

  庾氏覘察皇帝的神情,捏起嗓子怯聲問:「陛下的意思,是大司馬在後頭攛掇纓丫頭如此?」

  皇帝此時卻不吃她枕邊風這一套了,輕哼道:「他但能硬來,何屑於此。子童夜寢於室,豈不知之?」

  庾氏當即想起了寢宮朱柱上那道二尺槍痕。

  這是她此生中最大的一道恥辱。

  而陛下脫口便揭她的短處,顯然是已經動怒,不顧情面,將這攤子事怨怪在她頭上了。

  庾靈鴻悲從中來,她這些年爲皇帝生兒育女,兢兢業業管理後宮,卻猶不及那個已死的人嗎,連她胞弟如此狂逆不馴,陛下也能容忍,反觀自己的兄長幼弟,而今屍骨安在?

  可庾氏不能表露出分毫對陛下的不滿,甚至不能有委屈。

  她勉力彎起失色的唇瓣,「陛下說得是。纓娘子之事……請陛下放心,她到底在臣妾膝下長到十五歲,臣妾定在五日之內妥善解決,必不使宗室蒙羞。」

  皇帝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擺擺手,「退安吧。」

  庾氏道是,忍氣與太子退出中齋。

  才出殿門,便聽背後響起黃門侍郎的聲音:「擺駕毓寧宮!」

  庾氏腳下一崴,險些跌倒,幸被太子扶住。

  她反手扯住兒子的衣袖,夜色掩住了她的臉色,看不出是氣是恐,然而那把聲音,卻是真切地咬牙切齒起來:「同母后回殿裡好生說一說,那丫頭當時還說了什麽?她是給你養的,你要振夫綱,要想法子把她籠絡住!」

  李景煥卻搖頭說不,「我這便回去整理她的東西,她既要,我便還。還盡了,孤再向她討要,這些年我待她的心意,她又拿什麽還?」

  說罷徑自回了東宮。

  庾氏聽見這賭氣的話,氣上加氣,回到顯陽宮,連摔幾只杯盞,還不慎折斷了精心保養的指甲。

  這在端莊雅惠的皇后娘娘身上是極其罕見的,陸媼忙摻住皇后,「娘娘萬莫氣壞了身子。」

  庾氏不知是想到皇帝去了梁妃那個狐媚那兒,還是憤於被養熟的狗崽子咬了一口,既懣怒又不解:

  「爲了個傅妝雪,就至於鬧到這地步?眼大心空不懂事的東西,她難道以爲她進了東宮,此後太子身邊就不能有別人了?混賬!」

  陸媼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斟酌著言辭:「娘娘,會不會傅娘子記起了小時候的事……」

  庾氏神色一僵,擺開陸媼的手,斥道:「她五歲前都不記事,能想起什麽!

  隨即問道:「差你徹查玉燭殿的僕婢,有何發現?」

  陸媼便不敢再提那件事,答道:「回娘娘,皆查過了,都說在及笄宴前傅娘子並無異樣。除了有時她與春堇獨自在內室裡說話,因傅娘子素來倚重她,旁人也未留意。」

  「春堇,也是個吃裡扒外的賤婢!」

  庾氏罵了一聲,眸子裡精光熠爍,「她想要回賤婢的奴契,想得美!去,傳本宮密諭給傅家老夫人,令她想法子給傅簪纓施壓,讓她家孫女收回這些么蛾子心思,否則,傅容的死後哀榮,就別想要了!」

  庾氏的近侍女官蒹葭輕道:「娘娘,婢子聽說那傅娘子已與傅家決裂,傅老夫人之言,她當真會聽?」

  「一個孝字壓死人。」庾氏刮磨著小拇指指甲的斷面,唇邊浮現一抹陰惻的冷笑,「前年不是出過一樁陸氏五娘因不敬後母,被一句‘忤逆親長’逼到懸梁的事麽。纓丫頭,呵,已對未來夫主不貞,又對君主不忠,若再敢對嫡親祖母不孝,縱她有衛家豎子做靠山,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她,本宮看她還怎樣活。」

  「娘娘。」

  這邊才吩咐下去,大長秋自殿外進來,繞過滿地的碎瓷片,近前低稟:「太醫院的醫丞方去看過郗太妃,說老太妃若再不進飲食,怕是……不好。」

  庾氏眉心復又擰緊,「徽郡王妃不是進宮侍疾了嗎?」

  這郗太妃膝下獨子便是蜀中王李境,當年,先帝曾有意立李境爲太子,受世家王氏百般阻撓。

  後李境見朝臣因立儲之爭而結黨伐異,不顧民生,主動請旨離開建康,放棄儲位,入了蜀城爲大晉戍守西邊門戶,這才有了當今的上位。

  如此過了近二十載安穩歲月,蜀王在長子李容芝長到十五歲時,將其送入京城,名爲請皇帝爲子侄賜婚,實則卻是質子表忠的意思。陛下感念其忠心,便封李容芝爲徽郡王,其所娶王妃,是江東豪族義興周氏之女。

  蜀王父子皆是純孝之人,如若郗太妃真在宮中出事,且非壽終正寢,而是無病無災地餓死,便茲事體大了。

  佘公公回說郡王妃去了也不成,往日都是傅小娘子去服侍,太妃娘娘神志不清,只找傅娘子。

  庾皇后聽後又想砸盞子了,這一個兩個的,也不知被那丫頭灌了什麽迷魂湯,都把她當成一塊香餑餑。無法,只得捺下火氣,親去太妃苑走一遭。

  這一夜,是沒個消停了。

  西山行宮,南殿閣中。

  衛覦聽到那句「斷腕」,略一沉默,也未責她胡言,緩徐聲道:「暴虎馮河,有勇無智。既存斷腕之心,對宮中會做何反應,可有預判?」

  「有。」

  簪纓的側顔在紅燭映照下胭若桃花色,繃著小臉嚴肅道:「往最壞處想,明的,召我入宮覲見,然後將我扣留。我自不會去,難道宮裡會派兵來圍剿西山行宮?又或以抗旨之罪殺我頭?這兩者,都是將事情鬧大的路數,比我抄經生的法子還快些,皇家在我身上,說到底求的是財,投鼠忌器,理應不會大肆張揚,公然處置此事。

  「若來暗的,最壞不過殺我滅口。我一條命無足輕重,可唐家還有千千萬萬的掌櫃,牙行,夥計,他們總堵不住悠悠衆口,到頭來是宗室失道,受人話柄。」

  衛覦落睫,指節捏得畢剝一聲。

  他聽得出來,簪纓慮事尚有稚嫩之處,卻已是在盡力思考了。然而一個看起來乖巧無害的小女娘,究竟經歷過何事,才會讓她在權衡時,首先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家阿奴不該是這樣的。

  「重說那句話。」

  聲音不重,還帶著刻意放柔的稠緩尾音,簪纓卻依舊感到案几對面的人有些不高興了。

  她以爲自己說了什麽蠢話,連忙從頭到尾細篩一遍,有些不確定,又想了一遍,才覷著眸色改口道:「我、我一條命很貴重,身後有唐家做依靠,宮裡不敢亂來——哦,還有小舅舅,小舅舅會保護阿傅。」

  一記並不怎麽高明的拍馬,令衛覦目色由翳轉睛,沒脾氣地笑了一聲。

  簪纓呆呆道:「小舅舅笑了。」

  她叫得倒順口。

  衛覦聽著也順耳,無奈道:「我又非木頭人。」

  說著,他將南殿那邊送來的桂花點心往小囡面前推了推,「阿奴,任何時候都記住一點,命在,機會才在。」

  他墨色的眸海中兇氣微蕩,立即低頭斂住,輕如自語:「天道本不公,想爭,只能用最硬的一條命去爭。」

  沙場之人,開口便有蹀血之氣,這本不是說給閨閣女兒的話,簪纓卻聽得津津有味,縮回摸糕餅的手點頭,「阿傅受教,謹記於心。」

  她是選錯過一回的人,最知生命至上的道理。

  衛覦面色復又和緩,拈起一枚花瓣形的糕點遞去。簪纓雙手捧攏接過,醞釀了一陣,奓著膽子道:「但是這件事,我想自己來,不想假手於人。小舅舅,可以嗎?」

  衛覦不答可不可以,理了理袖擺,懶聲反問,「不用我,用王家?」

  簪纓口中含糊一噎,對於小舅舅能輕易看透她心中所想的本事,幾乎要漸漸習慣了,說是的,「聽說王氏與庾氏有舊怨。」

  衛覦問:「那你可知王庾爲何結怨?」

  簪纓道:「因王家不願太子臨政。」

  衛覦又問:「王家爲何不願太子臨政?」

  簪纓:「因爲他們夙有舊怨……」

  說到這裡,她自己也覺不像話了,微微挺直身板,「舅舅教我。」

  衛覦望著她求知若渴的模樣,淡笑,隨口揀幾句與她聽:「王氏,世世相國,代代公卿,一言可左右政局。你可知不止南朝有王氏,北朝魏國的丞相也姓王,二者同出一族,可攀得上堂親。只因當年南渡時,大半王氏族人渡了淮河,剩下幾支留在了禍亂的洛陽,卻也憑自身的士族威望,在亂世紮穩根基。北魏拓跋氏,本胡人,欲習中原風俗文化,欲統治羈留北方的大批漢人不生異心,便要用漢人的名門世家。民間有句話,王與帝,共天下,由來於此。」

  從未有人與簪纓講過這些,她想起前世李景煥登基後的那場大亂,不由認真聆聽。

  「所謂世家隙怨,利益相左耳。王氏不願太子臨政,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你。」

  簪纓正努力消化著方才之言,聞言微微吃驚:「我?」

  衛覦點頭,「太子母家無勢,但他有你,有唐家的財勢。唐家經營遍佈三吳與荊豫湘淮幾州,遠達北朝,唐氏麾下之人呢,三教九流,盤根錯節,混雜其中。從大晉立朝伊始,便一直是士人統治寒人,貴族淩駕平民,可一旦太子登庸,利用唐氏的財富與人脈衝擊世家門閥,對於百年世族而言,便是場本末倒置的災難。他們無法想像,也無法理解,有寒士崛起反過來打壓世家的那一日,所以如臨大敵,用盡一切辦法也要防範這一日的到來。」

  他的這番言論,如同在簪纓狹窄的世界裡破開了一扇窗,簪纓震驚於階級傾軋的複雜,也透過這扇窗,第一次窺見了幾縷若隱若現的遠光。

  她如今對此卻還不甚了了。

  簪纓一邊琢磨一邊細聲道:「所以我退婚,王家樂見其成。此後太子再無助力,王家便不必再將太子視爲威脅……所以我與宮中之後如何拉扯,王氏都會袖手旁觀?」

  「‘平流進取,坐致公卿’,是王氏家訓。」衛覦慢慢地告訴她,「王氏不會甘冒無用的風險,也不會放棄隱含的機會。你想利用王家,提防王家反過來用你。」

  簪纓心中一凜,又有些警覺,又有些迷糊。

  她仿佛還未意識到,脫離宮廷,獨自接掌唐氏的自己,即將成爲京城裡最大的一塊肥肉。

  見女孩兒思索得眉頭緊鎖,衛覦又道:「其實用王家不是無法,你——」

  「小舅舅先別說。」簪纓抬起眸子撞上他的口風,聲音誠懇,「讓我自己想一想。待我想不出,再來請教。」

  她語氣有些緊張,好像衛覦是學堂裡的先生,給她布下了一道無形而重大的課業,足以引起她認真對待。

  衛覦與那雙眼眸對視,慢慢道聲好。

  「夜深了,送你回去休息。明日再想,都不急在一時。」

  簪纓本沒覺得困倦,經此一提,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卻搖頭說不,托著掌心撐起軟軟的面頰,「我不困,小舅舅,你講得真好……能再給我說說我阿父阿母的事麽,他們的性情,都是怎樣的?我小時候聽說,唔……」

  女孩想到一事,不好意思地頓了頓,捂著嘴壓低聲:「阿父當初是被我阿母一眼看上,搶了去的,小舅舅,真的嗎?」

  她一到衛覦面前,便好像全無隱瞞,這種換作他人決不可能吐露的話語,對他說起,卻似乎是不礙的。

  古人有一句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的話,也許她與李景煥正是前者,而與衛家小舅舅,卻是後者吧。

  衛覦看著她這倉鼠模樣,失笑,「你都是聽誰嚼的這些舌……」

  對面人影一晃,簪纓耷著頭直墜了下去。

  衛覦眼疾手快地伸手,掌心隔在少女的臉頰與木案之間。

  帶著溫熱的柔膩觸感,在他掌中化開,生繭之處,微微發癢。

  「阿奴?」

  簪纓無應聲,不一時,傳來勻靜的呼吸聲。她竟就如此睡著了。

  衛覦靜了靜,看著女孩在燈下天真沒有防備的睡顔,沒多猶豫,右掌托著她的腦袋不動,左手撐案一躍過去,就勢輕攬簪纓入懷,抱她起身,出殿送往蘊珠閣。

  候在門外的春堇見狀嚇了一跳,看看小娘子是睡著了,才明白過來,連忙跟上。

  簪纓在輕微的顛動中猶是閉著眼,是當真困狠了,迷蒙地囈了囈:「小舅舅……」

  回應她的是一道嗓音低低的安撫:「在呢,睡吧。」

  月上中天,有人睡得著,便有人睡不著。

  傅府中,傅老夫人上午時聽說阿雪竟獨自一個出了門,氣的罵了一圈孫女屋裡的女使不中用,一直等到天擦黑,卻只等回傅驍一人。

  一問之下,傅驍的臉色比她娘還難看,「大司馬下令讓二娘徒步回府,則安固執,非要陪著她走。」

  傅老夫人不可思議地看著二兒子,「那你便獨自乘車回來,拋下他們不管了?大司馬……他又管的哪路閑事?」

  傅驍跌掌長歎:「母親,你到現下還不明白嗎?阿纓出走,如今傅家得罪的是大司馬公。今日衛公要給阿纓撐腰,給咱們傅家臉色瞧了。」

  他回來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明日,我便將傅妝雪送到莊子上去。都說積善之家恩澤子孫,我傅府多年來太太平平,只這小女娘一上門,如今鬧得家不成家,一團亂麻……」

  傅老夫人不幹了,把眼睛一瞪,「你敢!那是你大哥的骨血,你便看在那張臉上,能忍心苛待她嗎?」

  她將所有事一股腦歸結在傅簪纓身上,拄杖冷哼:「那丫頭,和她娘一樣不是個省事的!別看她如今翅膀硬了,有靠山了,卻別忘了她父親三郎的名籍,還在傅氏族譜上。她要斷絕血緣,好啊,那就連同三郎一併除名吧!老身倒要看她擔不擔得起悖逆不孝,令亡父魂靈無祖蔭可歸,無香火可享的名聲!」

  傅驍嚇了一大跳,都不知母親哪根筋搭錯,居然想得出這種主意。

  果真老人家隔輩親起來,是不講道理的嗎?可傅家已經擔不起風波,也再丟不起人了。

  他慌忙勸阻:「娘,您別鬧了。」

  傅老夫人根本不聽兒子的話,陰鷙著雙目,撇唇道:「明日,便讓你媳婦去行宮找那丫頭,先透一透口風。別生養不出我傅家孫,還整日沒事人一般,常年龜縮在屋裡,乾吃糧不出力!」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10:18 PM

第二十章 皇帝想起阿纓的種種好處

  接連兩日,簪纓都是在不知覺中睡了過去。只是這一夜開始睡得安穩,將近黎明時分,簪纓在睡夢中只覺喉嚨乾疼,低低地喚春堇要水。

  撐肘起身間,不防胃逆,吐了一回,隨後身上便發起低熱來。

  整個南殿都被驚動,杜掌櫃如臨大敵,忙請養在行宮裡的經驗老道的醫婦來爲小娘子看診。

  醫婦見小娘子舌苔薄白,脈象如弦,便道小娘子是染了風寒,又有旬日的積食,實火虛寒,內外交攻,於是發作起來。

  簪纓折騰了小半宿,此時渾身失力,面泛潮紅,軟軟地倒在芍藥花芯繡枕上,聽見外閣的話語,綿綿道:「杜伯伯莫擔心,用兩劑小柴胡湯便好了。是不是?」

  這後一句問的是醫婦,醫婦正在外間開方,聞言道:「原來小娘子也通醫道。」

  哪裡是懂醫,不過久病成醫罷了。春堇想起體弱易病的小女君這些年吃下的藥湯,擰著手背自責:「小娘子素來立不得風口,經不得雨氣,不然回頭必要病一場的。前夜冒著雨上山,小娘子並無異樣,奴婢便只顧慶幸主子身子健壯了,竟忘熬一碗薑湯給小娘子驅驅濕寒,真真該死。」

  簪纓道聲不礙的,說話間,衛覦聞訊而至。

  輕薄的黑綢袍底卷過蔓紋門檻,卻帶出凜厲風勢,至內間的帳幔處,又放輕履聲,人未見聲先至:「現下覺的怎樣?」

  簪纓聞聲受驚,慌忙把悄悄探出來散熱的腳丫縮回被子裡,又扯過芙蓉花色薄衾往身上掖了掖。

  她此刻身上只著一件褻衣,頭髮不曾打理,方才還吐過,實在狼狽失禮,不宜面見尊長。

  儂儂的聲音穩不住韻腳:「不礙的,有勞小舅舅掛問,真不礙的。」

  衛覦進來得急,一眼便掃見榻上小女神色懨弱,臉上燒得通紅,長長的烏髮被汗水濡濕,粘在兩鬢,越發襯得那小小一團身影孱弱不堪一碰,沒來得及攏嚴的鬆散襟領下,雪白的頸窩還瑩著一層汗。

  他當即避開視線,命任娘子放下床幔。

  一聽說簪纓病了,他立刻便帶著自己的軍醫郎過來,雖有醫婦,還是令自己信得過的人又給簪纓診了一回。

  軍醫郎隔著簾帳聽過脈象,也道如是,和醫婦同議,都覺開小柴胡湯妥當。

  衛覦聽見「積食」、「嘔吐」的字眼,卻想起昨日去顧氏別墅的事,皺起眉頭,「是昨日吃食不合脾,又受了顛簸勞累。」

  人是他帶出去的。

  他心思再細膩,終究是在兵革堆兒裡糙混了八九年,慮不到一個身嬌體軟的小女娘,是行止飲食處處皆要精心的。

  任娘子暗瞄大司馬一眼,感覺這位公爺目中透出的隱戾分外迫人,連忙打圓場:「公爺莫懊,方才郎中說小娘子這積食少說有幾日了,應不是昨日所致。」

  春堇算一算時間,恍然想起來:「是不是小娘子這些日子,每餐多用半碗粥米,不受用了?」

  往常小娘子的食量都是一定的,多進一些心口便會發疼,而這些日子小娘子一改習慣,悶聲不響吃了許多,春堇擔心地問過幾次,小主子卻說無礙,她便以爲無事。

  卻不料是積到一起發作了出來。

  春堇眼底發紅,越發覺得自己這個貼身侍女不稱職。

  衛覦聽後默了默,冷冽的劍眸撞上那片緗紅色帳簾,變得溫和下來,低問:「爲何多食半碗?」

  同一時間帳子裡傳出一聲啞啞的制止,「春堇姊姊。」不讓她多說。

  衛覦於是便不問了,道:「一會兒少進些清粥,乖乖喝藥。有什麽想吃的,我給你帶回來。」

  外閣間的杜掌櫃一聽,這是將他的差使都包圓了?照顧小娘子是他的責任,怎好教大司馬跑腿。便聽小娘子在帳中輕道:「……也不想什麽吃,小舅舅費心了,於心不安,您且去忙吧。」

  簪纓只覺小小的一個風寒鬧起一屋子的人,不好意思。相比上輩子最後兩年,那種日夜低燒下不得床的煎熬,如今這小病症,已是不傷表裡的了。

  她有經驗,只要喝了藥渥一渥汗,再多喝兩碗熱湯,休養兩日,便就好了。

  然而這種懂事在衛覦聽來,卻是一個經常生病的人習慣了忍受不適,羞於麻煩旁人。

  可她今年只才十五歲。

  大司馬沒有多少與女子打交道的經驗,卻記得從前胞姐偶感風寒時,平素那樣端重的一個人,也忍不住點幾樣爽口小食,讓家下去采買,何況阿纓還是個孩子。

  簪纓一心把人往外推,衛覦腳底的玄麂靴卻像在這屋裡紮了根,隔在帳子外頭哄:「冰酪盞子吃不吃?」

  身上有熱的人,便想吃些涼涼的食物甜甜嘴,簪纓其實也不例外。

  她本無食欲,可一聽到那幾個字,腦中自動便浮現出一盞雪白滑口的酥酪,還有白琉璃杯子外壁上掛著的晶瑩水珠,舌上沁出津液,在枕頭上抿了抿唇,遲疑地唔了一聲。

  只這一聲,衛覦眉眼便緩和開,「知道了。等著。」

  返身而去。

  退到寢室外的軍醫郎入耳這番話,心想大將軍悍野,自己不怎樣遵醫囑,幹得出往傷口上澆烈酒、燒發灰止箭傷的事蹟也罷了,裡間的小女娘腸胃弱,可經不起這樣亂來,小心翼翼地提醒:

  「將軍,小女娘在病中,恐不宜吃涼。」

  行過他身邊的男子停也未停,眼風輕側:「誰要給她吃涼,拿回來化到不涼了,含在嘴裡解解饞也高興。」

  跟隨而出的杜掌櫃心想買一盞冰酪,怎麽也不能勞煩大司馬親自去,正待開口,衛覦站在宮階上吩咐一聲左右,「取甲來。」

  趕來探望傅娘子病情的徐寔,此時恰巧走到殿門外,聞聽此言,心頭微驚:「主上要進宮?」

  衛覦淡應一聲,左右親衛已抬來一副玄鐵護心鏡鎧甲,鏨銀護肩,鎖子膝蔽,一樣不缺。

  衛覦穿戴畢,重甲遮住輕襴衣,頓時威重湧現,初升的朝陽照上鎧甲,反射出的萬千碎光熠熠交織,宛如天神。

  徐寔看大司馬沉凝的面色,哪裡像去面聖,怕不是找人撒氣吧。

  他側頭向閣子裡頭望了一眼,自然什麽也看不到,也不敢問傅娘子病得如何,心思急轉,沉吟了一句:「葛神醫臨行前,叮囑主上抑怒戒躁。」

  主上若在禦前驕狂,徐寔實則不怕。北府京口,乃建康北面第一門戶,下控廣陵,北禦匈奴外寇。而若掉轉赴京,朝發則午至,午發則夕至,與建康都城的關係,在唇齒之間爾。

  京口失,京城亡。

  此爲朝野盡知之事,皇帝倚重大司馬,正在於此。

  徐寔擔心的是……

  衛覦不理會他,在腕上扣緊一副帶著刀劍砍痕的舊鐵護腕,便下階而去。

  徐寔實不能放心,連忙綴上低聲道:「主上恕我多言,十五那日泗水之畔,擾邊者不過是氐人的一隊散兵遊勇,不足爲患,將軍卻親出,是否……想見血光了?」

  衛覦長睫一動,眼鋒側掃,已與方才看軍醫郎的那一眼截然不同。「軍師若閑,可回京口。」

  徐寔聞聲止步,不敢再開口。

  卻也不敢被趕走,他還得留在大將軍身邊照看著。

  衛覦才下長階,卻有一名護衛從外頭來報,「大將軍,徽郡王在行宮外求見傅娘子。」

  「李容芝?」衛覦不豫,「他來做什麽?」

  護衛回稟:「宮中郗太妃神智不清,飲食不進,只尋傅娘子,眼看著要餓過去了。徽郡王不得已前來請助,道是十萬火急,已候了一個早上。」

  衛覦當即橫眉冷目,斥道:「我家女郎豈是伺候人的,倒給他們使喚!餓死餓活,關我甚事。他愛候著便候著,不許驚擾蘊珠閣!」

  「可那徽郡王……」

  衛覦睨目不屑:「太子又如何,來到這地界也得老實臥著,郡王,又如何。」

  杜掌櫃望著凜然離去的大司馬,納罕不已,他真是方才在小娘子帳外輕聲細語的那個人嗎?

  半晌後回過神來,忍不住請教徐寔:「先生,大司馬這是……面聖後再爲小娘子買回冰酪?」

  徐寔閉了閉眼,說不是,「是買冰酪的途中順便進個宮。」

  衛覦出行宮後不乘馬車,帶了兩個親衛,躍上坐騎便向南馳去。

  此時宮中,皇帝才下早朝,回到太極西殿,面對案上的四丈長絹,臉色晦暗難明。

  昨夜即使有梁妃溫柔撫慰,李豫依舊平息不了心中的煩悶,若不是怕臣工議論,他當真想罷了今早朝會。

  他從未想過,從小到大乖巧懂事的阿纓,會捅出這樣一件驚人的事來。

  他待那孩子,自問比皇室的公主們還更寵愛幾分,那孩子喚了他這麽些年「父皇」,也同樣一片孺慕情深,這些年的感情,阿纓竟都不管不顧了麽?

  眼下此事還未張揚出去,可五日後呢,簪纓自從退婚起,樁樁事蹟出人意表,皇帝真有些拿不準了。

  他也不是存心霸佔一個孩子的東西,可冊首上所列的,那漢鼎、漢晷、廟器、王榻,都是何物?皆爲象徵君權之物啊!

  誠然,這些重器皆是南渡之後,唐家利用商路,從四分五裂的九州尋湊許久,進獻來的,爲的便是在這座據傳鎮有龍氣的古金陵城凝聚氣運,鞏固南朝的國祚。

  如此出財出力,費心施爲,還隻字不求回報,宗室多年來心中有數,也著實領情——可既然已獻,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移鼎,是敗國之象啊。

  一旁立侍的原璁見陛下神態凝重,餘光輕掃案上的絹冊,垂眼苦笑著道:「這傅小娘子當真稚子心性,賭氣賭大發了,連送來的幾壇釀酒、幾兩茶葉也要與陛下算一算。真當如此算,那這些年小娘子送到禦前親手所做的糕點,煲的湯湯水水,是否也要折成銀錢?

  「還有前些年,奴記得,陛下因幾位老大人爭吵遷都的事,整夜鬧頭疼,小娘子聽說後便跑來給陛下篦頭,揉按,還軟聲軟調地安慰陛下,陛下呀果然便好了。其實哪裡是小娘子按得好呢,不過是陛下見小娘子憨然可愛,舒懷罷了——這些如何算,又哪裡算得清楚。所以奴說傅娘子糊塗,將陛下當成了尋常家翁,只知自己委屈,便不恭不敬起來。」

  此爲正話反說,李豫聽了,果然想起了簪纓這些年的種種好處。

  是啊,帝王膝下的子女,哪個嘴裡不會千安萬敬,可真論起貼心,遍數後宮諸位皇子公主,再不會有比阿纓更孝順的了。

  皇帝心裡自有一本賬,他知道,阿纓的孝不是表面文章,沒有隔著先君臣後父子的敬畏,是真心將他當成了一位父親。正是這小女娘視他如尋常家翁的態度,才讓皇帝體會到在皇宮裡難得一見的溫情。

  阿纓啊。

  李豫心歎一聲,眉頭漸漸緩和。原璁見狀,心裡略鬆一口氣。

  正在此時,前殿的宿衛軍忽然來稟:「陛下,宮門侍衛報,有三騎人馬過宮禁而不下馬,徑自馳道入宮了。」

  「什麽?」

  所謂馳道,是依宮城外牆而建的一條跑馬的禦道,平時只供帝王鑾車出行,餘者不可僭越。

  皇帝心中才閃過一個影兒,便見門口一人披甲踏履而入,豐神春色,眉目霜秋,見君不脫履,不卸刀,挺直身姿,聲如鳴金:「拜見,陛下。」

  皇帝乍一望見這副與……她有七分相似的眉眼,心底猝然一慟,不由喚了聲:「阿衛……」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10:26 PM

第二十一章 太子頭疼欲裂,如遭雷殛。

  隨著這聲阿衛,衛覦漆黑的眸底森冷如潮。

  原璁眼見大司馬要動怒,心頭一凜,衛皇后是陛下不可說的禁忌,又何嘗不是大司馬的逆鱗?

  想起這一位十年前的種種作爲,這禦前總管忙不疊哈腰道:「大司馬今日得閑,入宮卻何以不提前通稟,且劍履入殿……」

  原璁當然記得,大司馬在衛娘娘還在世時便獲得了「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殊榮,他如此作態,不過是爲著給陛下遮一遮顔面。

  畢竟方才大司馬口稱「拜見」,可那比槍杆子還硬的身姿,是半點沒往下彎呐,哪怕他稍微低一下頭呢,哪怕稍微拱拱手呢,也算讓陛下臉面上有一絲絲的過得去。可是沒有。

  衛家十六郎,桀驁狂狷猶勝當年。

  陛下面上不露,便只有他來做這個狗仗人勢的東西了,誰讓自家是做奴的呢。

  可大司馬今日仿佛氣特別不順,劍眉挑撻,竟是笑了一聲:「衛十六向來如此,十年前如此,今日如此,日後亦如此。陛下若要謫籍降罪,我求之不得,北府兵權即刻奉還!此生再不領一兵,不著片甲,決不反口,如何?」

  說罷,他當真將腰上所佩的銅質虎符一把扯下,隨手往地上一扔,如丟廢鐵,不看一眼。

  皇帝色變。

  下一刻,李豫轉身一腳踢在原璁的小腿上,「尖刁奴!誰許你對國之重臣不敬,還不快向大司馬賠罪!」

  原璁只覺小腿一陣痛麻,跌在地上,一時也顧不得腿斷沒斷,嚇得用雙手去摸索那枚關係重大的冰冷虎符,而後伏膝上前,抖著指尖爲衛覦繫回鞶帶上。

  口中連連道:「奴多嘴該死,求大司馬恕罪……」

  「十六……」皇帝瞥原璁一眼,示意他退下,定睛仔細看著這個十年不回京的衛家郎君。

  算輩份,衛覦是他小舅子,該稱他一聲姐夫。然而自身已垂垂老矣,眼前這個年輕人,卻如東起旭日英姿勃發。

  「朕聽聞你昨日去了江乘,顧公身體可還硬朗?」

  「十六是家中稱謂,我與陛下,君臣有別。」衛覦不耐地打斷,「至於顧公,陛下若還有心,豈忍問及?」

  此言對君王來說無疑大不敬,李豫卻是不怒反愧,蒼老初現的濁目中透出一縷痛苦之色,「朕當年……」

  衛覦不是來與他掰扯當年事的,當年之事,用嘴,還不清。他再次斷然道:「陛下對我的行蹤倒知之甚詳,我卻不知,唐氏遺孤好好地留在宮裡,就是任人欺淩的嗎?」

  「這從何說起。」

  皇帝詫異,肅容道:「朕一向待阿纓勝過親女,多年來決不曾讓她受過半點委屈。這幾日她在外可好?是她向你訴了什麽苦?你但告知於朕,若真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欺人,朕必懲不饒。」

  「放心,陛下縱饒,我也不饒。」

  衛覦薄唇微微挑起,「此來兩事,一者,關於簪纓,且令宗室謹記,她的著落歸我管了,她的決意不歸我管。」

  這話便是說,他不打算讓宮裡把人接回來,而簪纓向皇室討要家私的事,他也不從中干預,但若宮裡想動什麽手腳傷害她,他絕不會坐視不管。

  皇帝眼色一暗,但聽衛覦接著道:「其二,朝廷近來不是商議追賜北伐功臣麽,既然傅大夫身爲文使亦能加封,臣替驃騎大將軍祖望將軍,向朝廷請封。」

  這是他自進殿以來,第一次自稱爲「臣」。

  祖望,字松之,汝南郡流民帥出身,祖籍洛陽,後接掌京口北府兵,一生心願便是北伐驅胡,收復中原。

  衛覦當年離京後去投奔的便是他,從祖將軍的馬前卒做起,隨之東征北討。

  五年前的德貞二十一年,祖將軍身喪於廬陵,衛覦秘不發喪,迅速整頓部曲,鎮壓異黨,以弱冠之齡接掌北府兵權,成爲晉朝以降最年輕的大司馬。

  皇帝意外地看著衛覦,沒想到他突然提起已故的祖將軍,眼裡閃過一絲雀隱的星芒,心思電轉,面上爲難道:

  「……祖老將軍,我朝之名帥將星,奪南兗,守襄樊,戮力北伐,百戰不殆,確實功有餘名。然祖將軍死因一直成謎,朕聽聞,他乃自戕,卻還有消息稱,祖將軍死前曾砍殺親衛數十,狀若癲狂。這……你一向追隨祖將軍,關於他真正的死因,大司馬應當有所瞭解吧,可五年前遞到朝中的奏報卻語焉不詳,朕固然有心追封祖氏,廷議上只怕通融不過啊。」

  衛覦指節畢剝一聲,漆黑帶煞的雙瞳直視君王:「祖將軍因舊傷不治而亡。」

  皇帝在那種眼神的注視下,不由得龍心戰慄,背手在後,撐著積威道:「流言紛起,此言不能服衆。」

  衛覦目光陡然銳利,一霎,丹田內毫無預兆地燥熱起來。

  他滾喉壓住眉眼,眼尾斂瞥而出的那道線,刺出一抹少見的痞氣,似蔑似笑,輕吐嗓音:「再過幾日,東宮之位,能服衆嗎。」

  四兩能撥千斤。

  這句話成功引起了皇帝色變,衛覦留話:「陛下且慮著,我只問結果。」言訖揚長而去。

  出了太極殿,殿門外的禁軍值守正手握長戟望向門內,神情都有些發緊。

  一見大司馬出現,被那淡淡的眼風掃視過來,諸人又不約而同鬆指垂首,後錯一步,不敢與之對視。

  衛覦旁若無人地在墀上撣動衣甲,立了一立。回首向北望,是顯陽宮的方向。

  「將軍。」親衛在庭中待命。

  「去顯陽宮替我瞧瞧,我當年留下的手筆,在是不在。」

  親衛應聲道諾,好似對這道命令中的僭越犯上全無察覺。衛覦說完也不等,徑自上馬出宮,直向西市而去。

  「陛下……大司馬已出宮了。」

  皇帝在西殿中愁眉不展地立了半晌,聽見原璁的輕喚,方如夢初醒。

  他看著禦前總管一瘸一拐的樣子,歎道:「朕踢重了。」

  「奴惶恐,奴無礙。」原公公連忙道。

  皇帝俯視他,慢慢笑起來。

  「陛下?」原璁不解宸意,只覺後脊樑有一道涼意如線遊過。

  皇帝的目色混濁不清,慢慢地自語:「他還有所求,便好。」

  顯陽宮,清涼軒。

  庾氏本就爲絹賬的事頭疼,如今又添了郗太妃一樁麻煩事,徹夜難眠,保養極佳的面容也顯出憔悴之色,眼底下掛著兩片明顯的烏青。

  她才飲下一盅安神湯,欲小憩片刻,這時佘信掌著拂塵躬身進了花軒。

  庾氏一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幾乎被這幾日層出不窮的變故弄得麻木了,冷哂道:「後宮又出什麽亂子了?」

  佘信額角冒汗,「回娘娘,不是後宮,是前朝……工部侍郎楊丹,今日下朝後去尋太子爺,欲商議樂遊苑北行宮修建事宜,想請詢太子殿下那行宮的主殿樑柱,是否皆要用金絲楠木,木料何時能到?還有便是戶部積壓的宮殿用料錢、與作匠工的挑費,何時能批下,那頭的預支見底了,再不見料銀……北行宮的修建只怕要耽擱。」

  庾氏聽後,心中方平息的燥火又卷土重來。

  錢錢錢!她執掌宗室中饋以來,何曾有過捉襟見肘的時候,如今卻是這個也問她要錢,那個也問她要錢。

  那座在樂遊苑西北方所建起的行宮,乃是今年年初破土新建的,爲的是慶賀陛下即將到來的五十壽誕。

  朝廷的國庫不充裕,此難由來已久,是以晉帝自上位後便儉身自省,二十年來一未大肆采女,二未破土建宮,如今到了知天命之年,建一座行宮使龍顔欣悅,這也無可厚非,於是禦史台那些骨鯁臣子,難得的一次沒有上書勸諫。

  可朝臣無意見,建宮的花銷卻不小,這筆錢從何而來?庾后順理成章地盯上了傅簪纓的財庫,她計算著,可以先讓工部那邊著手修建,所費石木料與人工,先向承辦的幾家大皇商預支,待到五月,只等傅簪纓的及笄禮成,宮裡名正言順接管唐氏財庫,自有雙倍的利潤交付皇商。

  至於戶部,不過在其中空掛個名頭,不消動公中的一分錢,如此也不必聽戶部裡那些老頭整日哭窮了。

  如此,一來工期不必那麽緊迫,可以趕在陛下壽誕之前落成新宮,寓意佳好。二來,後期的花費自然有唐家抵上,不會鬧出國庫的虧空。

  那督建行宮之職,最開始,陛下原是屬意二皇子來擔當的。

  因當時太子剛入吏部,皇帝擔心太子事繁負重,原意是想給他看重的這個兒子偷一偷閑,也讓那成日醉心玄經不理庶務的二郎歷練一番。

  是庾皇后盯準了這次露臉立功的機會,極力向皇帝推薦太子,硬是從毓寧宮的手裡搶過了這個差使。

  她把一切都算得準準的,唯獨沒算到,傅簪纓會在及笄前夕,突然悔婚。

  如今那頭出了岔子,工戶兩部推諉不定,可不就找上太子了麽?

  庾氏重重掐著額角的太陽穴,啞聲問:「太子怎麽說?」

  佘信眉角一耷,這正是他要回稟的事,「殿下……未見楊大人,東宮閉門,殿下不出。」

  庾氏霍然抬目:「他整日把自己關在宮裡做什麽!」

  「聽說……」佘公公咽了咽唾沫,小聲道,「聽說正在點數傅娘子之物,封箱加鎖,準備還回。」

  庾皇后手指一哆嗦,險些杵到自己的眼。她還在這裡苦苦支撐著,她的好兒子倒有情有意,對一個不聽話的賊丫頭言聽計從起來。

  她簡直想不明白,一向聰穎幹練的太子爲何突然糊塗了,真把東西還回去,不就成了肉包子打狗,那人,還能再回來嗎?

  「你去告知太子……」

  庾氏的話才說一半,主殿寢室之中忽然傳來一個婢子驚嚇的叫聲。

  那道尖脆之音幾乎衝破人耳,連庾氏在清涼閣聽了都頭皮發麻,變色詢問何事。

  很快便有女使匆匆來告:「娘娘,是衛、衛大司馬派兵徑入娘娘內寢,去找那紅柱上的槍痕。婢子乍見外男,是以驚叫……」   

  「豎子欺人太甚!」庾氏連他何時進宮都不知道,聞聽此事,忍無可忍,拍案起身道,「他何在?速命禁衛軍攔下押至陛下面前,本宮乃一朝國母,顔面豈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辱及!」

  女使頭垂至胸,聲如蚊蚋:「那兵衛看了一眼抱柱後,旁若無人便離去了,大司馬……亦已不在宮中,仿佛正是從太極殿離開的。」

  庾氏身子晃了一晃。

  大長秋佘信忙矮身摻住主子,「娘娘保重啊,奴才這就去請陛下做主。」

  「不。」庾氏反而攔住他,臉上血色盡失,從怒火高張到眼神空洞,不過瞬間而已。

  她透過青瑣窗看向閣子外的綠柳紅花,似哀似悲地涼笑幾聲:「陛下不會管,他管不了,也不想管……從十年前起,他便不管。他心裡一直記著那個人。本宮、庾氏一族,在陛下眼中,位於何地啊……」

  蒹葭聞皇后的言語之中竟似有對陛下怨懟之意,忙上前扶她,「娘娘,您累了吧。」

  庾氏擺開女官的手,閉了閉目,聲音森冷:「傅家有動作了嗎?提醒他們,傅氏是東宮這條藤上的一根草,想想他家大爺的哀榮,再想想他家近百年的門楣,剩下的時間可不多了。」

  外頭鬧得烏煙瘴氣,太子在東宮把門一關,自成一局。

  李景煥沉默地將一樣樣東西,收進一口口黑漆箱子裡,滿了一箱,便親自上一把鎖。

  李薦在一旁,看著殿下唇上的那層青髭十分心疼,勸道:「殿下,不如再去哄哄傅娘子吧,您瞧這些,件件都是殿下與傅娘子情意的證明。傅娘子心腸最軟,不會當真捨得的。」

  李景煥不理,眼眸黑得如同還沒有從前一個夜裡醒來。

  不整理不知道,原來這些年,傅簪纓送了這樣多的物件給他。

  他喜歡名帖字畫,東宮大半的名家手跡便都來自於她的饋贈。

  那些他攜去參加詩會雅集,單拿出一卷便足以引起那些書癡畫癡的世家子爭相傳閱,奮筆臨摹,豔羨不已之物,她抱著送至他面前時,卻不過視之尋常。她只會笑著說,「景煥哥哥喜歡這個吧,我托人尋來都送給你。」

  在他眼裡,名帖風雅貴重,金鈎鐵畫中藏著幾朝風流、幾代名士如雲舒卷去留的蹤跡,不可用金錢來衡量,而是一種心靈美感的享受。

  而在她眼裡,他笑一笑,便是她的享受了。

  李景煥仔細地想,那些雅集宴會,他好像一次都沒有帶她去過。

  因爲母后說宮外魚龍混雜,她又愛病,總怕她外出被衝撞著,便一直像嬌花一樣摟在懷裡呵護著。她也過於聽話。有一次他有心逗她,說偷偷帶她出去玩兒,結果阿纓咬著唇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止步在宮門之前。

  所以他笑話她膽小。

  除了碑拓字帖,他慣用駝骨狼毫,唐記積年貢進東宮的毫筆,便如小林般插滿了整整一海缸。

  他嫌左春坊的制衣太軟,喜穿硬絲綢衣,唐記旗下的綢緞行便單開一個織廠,採用特殊的工藝專供他的內外襴衣,數年如一日。

  這些都是已經用舊的,還有那些用沒了的,如澄香堂的好墨、被他賞給侍讀的佳硯、獨家秘方糅合的香丸,事無巨細,難以勝數。

  「都按價折給她。筆換成新的,衣折成綢緞,孤一樣也不會欠她。」

  李景煥屈膝坐在環繞身周的黑色大箱子中間,嗓音嘶啞道。

  她憑什麽瞧不起他,他是皇儲,是太子,是將來要站在這江山頂峰的人物!而她,是要與他並肩立在那裡,是要與他同享尊榮的人,這件事,他們兩個從很小就都知道了,不是嗎。

  他尊貴已極,她憑什麽說,瞧不起他。

  李景煥手心狠狠一捏,卻觸及一片柔軟的質感。

  他低下布著紅血絲的眼睛,看見自己手心裡,躺著一枚精緻的石榴紗紅縧金絲香囊。

  繡的是鴛鴦。

  他手邊一隻從東宮府庫裡搬來的檀木小箱篋敞開了蓋子,裡面裝的,全是香囊。

  各種香囊。

  都是阿纓這些年親手繡給他的。

  那匹絹布清單李景煥從頭到尾看過三遍,他記得許多細碎東西都是只記其數,未分種類,卻唯有這箱子香囊荷包,每一隻的用線繡圖,在賬單上都有注腳。

  阿纓的記心並不出衆,也不可能從很早之前開始,便打算著與他算賬,那麽只能是因爲,她繡的每一枚香囊都分外用心,所以一針一線,時隔經年,她都記得。

  如今她絕情地要把這些刻骨銘心通通討回。

  李景煥不屑哼笑,咬著牙將那檀箱往黑漆箱子裡扔,手抬到一半,又驀地收攏回懷,抱緊,斂壓著紅而偏狂的鳳眸道:「去繡坊司挑最好的香囊,按雙倍數量賠給她!這箱不許動,這是我的。」

  傅簪纓爲什麽不來看看,這箱子裡的荷包大半都是新的,連綴縧都未起毛邊。他對她的心意,何嘗不珍視了,他從沒有把她親手做的東西賞過旁人,甚至怕在外頭掉了,往往帶上三兩日,就摘下來好好地存起來。

  他何嘗這樣待過別人,傅簪纓這些年又何嘗對別人像對他這麽用心過?那麽,她怎麽就不能繼續心悅他呢?

  李薦見太子神色落拓,原本的英風朗氣也跟沒了神魂支撐似的,渾身上下只有一張嘴硬,再三歎息:「殿下啊,請聽奴才一言吧,小娘子都是要溫柔小意哄著才好的,您便再去哄一哄吧。」

  「孤不哄!」

  李景煥俊目中露出怒色,將懷裡的小箱仔細封攏,站起身抱到內室,小心地收在秘格中。

  他要還!通通地還給傅簪纓,然後再一日一日地送她喜歡之物,反過來要她欠著他!這樣她才能知道他的好,知道自己的決定草率,然後回心轉意。

  她喜歡之物、她喜歡……

  李景煥坐在榻上,扣著腰帶上的螭龍玉細細思量,頭皮傳來針紮似的一點輕微痛意,想來想去,竟是想不到傅簪纓所喜之物。

  她好像沒有任何愛好。

  她喜吃甜食,目的更多卻是品嘗味道記下配方,好如法炮製做出來給他吃……

  她喜歡練字,卻是爲了提高情趣的風雅,好方便幫他尋找古帖……

  她平日愛看的書,左右翻不過孔孟四章、孝經女則,這些無趣規條她總也看不夠,卻說是擔心母后抽查……

  那麽傅簪纓自己,喜歡什麽呢?

  兩側太陽穴上突起一陣刺痛,打斷了李景煥的思索,那疼痛突如其來,仿佛是有人拿著粗粗的尖錐,狠狠往他的肉裡紮。

  李景煥從來不犯頭疼的毛病,這一下子,險些把他疼暈。他弓身掐著額角,猛地,一片火光閃電般劃亮他眼底。

  這一次,他看清了火光中那所宮苑的輪廓,燃燒的楣上匾額,赫然是「金匱書閣」四個字。

  濃烈騰起的黑煙裡,一道纖弱的身影在門口徘徊受阻,逃不出來。李景煥望見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急得大喝一聲。

  「快救人,救阿雪!」

  「殿下!」李薦聽見內室裡的低喊聲,連忙進來。

  李景煥被這一聲驚醒,抬目四望,只見自己仍在東宮,眼前一片平靜,哪裡來的火光,哪裡又有受困的簪纓?

  可他的臉依舊像宣紙一樣白,頭痛還在持續,額頭如同浸過涼水一樣掛滿了豆大的汗珠。

  他明明沒有經歷過那些事,爲何卻比記憶還要逼真……

  方才那一瞬,他甚至真的聞到了木頭燒焦的味道。

  最讓李景煥心驚的是,他怎麽會喊出傅妝雪的名字。

  那明明是阿纓,就算只是一場夢魅,他豈可能喊出他人姓名,豈可能不去救她。

  李景煥嗓聲發著抖:「去西苑金匱書閣、去看看是否走水……」

  李薦不明所以,但見太子殿下神色有異,聲音咬得異常鄭重,連忙稱諾而去。

  這一去一回,便用了兩盞茶的工夫。西苑的書閣中皆爲竹簡紙書,不消多說,平日自有小黃門專門巡視以防走水。李薦過去後,將前苑後苑、書樓閣間挨次檢查一遍,並未發現什麽問題,便回東宮復命。

  「殿下,奴才去看了,書閣一切如……」

  李薦進到寢宮,那榻上卻無太子的身影,李薦疑惑四望。

  當他目光下掃,陡地看見一道玄色的身影倒在榻下的腳踏處,躬身蜷縮,兩手死死抱著腦袋,汗流濕背,低呻不止。

  短短一刻間,太子頭疼欲裂,如遭雷殛。

  西山行宮,簪纓悠閑地打了個哈欠。

  休養兩日後,風寒痊癒的少女披著件銀絲水紋的輕容紗衫褙子,和春堇在廊子上散步。看著滿目夏光明媚,她心情舒暢,倩然彎唇。

  「只剩三日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10:28 PM

第二十二章 求傅小娘子救命

  連喝了兩日藥湯,簪纓只覺腿都有些虛軟,在避蔭的廊子上慢慢走,心裡還惦著宮裡還賬的事。

  她側過略見清減的雪腮,問春堇:「這兩日外頭有什麽動靜嗎?」

  春堇想起杜掌櫃的囑咐,搖頭道無。

  「姊姊瞞我。」小女娘小恙初愈的嗓音尚有些綿軟,「一個到行宮來的都沒有?」

  簪纓在宮裡別的沒學會,揣摩庾皇后的心情卻練就得一等一。她已知道庾氏心機陰深,又擅做表面功夫,從來不肯吃虧,想讓她將納爲己有的東西再吐出來,庾氏必然不捨,不到最後一刻,她是不會甘心消停的。

  她怎麽可能不做點動作?

  她自己不出面,能差使的,想來是傅家了。

  春堇見小娘子猜出來了,只得交代:「……傅府的二夫人來過,欲求見小娘子,昨來了一回,今日一大早又來一回,杜掌櫃對傅家人不待見,都給撅了回去。」

  簪纓聞言,眉心輕蹙。春堇見她的面色非惱似憫,有些不解,「小娘子那日不是說,不願再見傅家任何人上門嗎?」

  簪纓走到遊廊盡頭,扶著她坐在抱廈的美人闌上,望著下頭池子裡的遊魚碧荷,半晌道:「你不知道,傅家的二房孫氏曾和傅驍養育過三個孩子,前頭一個小郎君、一個小女娘都沒養住,後來又生一子,將養得伶俐,只是十幾歲時非要離京負笄遊學,這一去就沒再回來過。所以孫氏不得傅嫗待見,這些年貌似過得艱難。」

  那個離家遊學的傅則庭,簪纓從前叫他二兄,眼下卻也無甚關係了。如今提及傅家,她全然一副局外人口吻,淡淡轉動紈扇,「還有旁的事嗎?」

  春堇猶豫了一下,小聲道:「還有徽郡王,從昨日便在山下候見小娘子,這會兒……大抵還沒走。」

  「徽郡王?」簪纓有些意外,他是郗太妃的孫子,難不成宮裡派了他來做說客。

  隨即,她想到什麽,眉心緊了一分,「可是太妃娘娘有恙?」

  春堇點頭:「道是小娘子離宮後郗太妃便犯了糊塗,見不到小娘子便不吃不喝,如今纏綿臥榻,說是……出氣兒多進氣兒少了。」

  「這還了得,爲何早不告訴我?」簪纓一聽便起了身,起身後,她又頓一頓,最終還是決定回閣屋中換身見客的襦裙。

  在廊上才行一半,池台下傳來一道緩沉的聲音,「急忙忙的去何處?」

  簪纓轉頭看見緩帶輕衫的男子,眉頭鬆開,烏眸裡浮現出碎碎的光芒。尤其在看到他托在手心的那盞冰酪酥時,簪纓彎起的桃花眼宛如一對染了胭脂的月牙兒,喚了聲:「小舅舅。」

  衛覦不等她迎過來,三步並一步躍階而上。他不薰香,被熱風撩拂的襟懷帶出一縷很淡的生鐵氣味,並不難聞。

  簪纓的眼睛只盯著那玻璃盞外壁上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

  衛覦眼裡漾出一分柔,消解了如劍眉眼的鋒利,將冰盞交給春堇,囑咐,「等化了再吃,只許吃半盞。」

  又看了看簪纓的氣色,問她今日可大好,早起用的什麽。

  春堇一一應答。簪纓看了一眼他,又將視線挪回冰盞子上,還沒有吃,便感覺心裡酸酸的了。

  她並非全然因著嘴饞,這次因她生病,小舅舅爲哄她,一日一盞冰酪酥地送到她這兒。從西市到行宮,一來一回,要想一盞冰飲不化,只能快馬加鞭。可明知是要化得不涼了才能吃的,即使帶回一盞融化的也無妨,小舅舅卻不曾如此。

  他每次帶回的冰酪,都猶有水珠兒凝結在盞壁上,讓她感受到清涼的氣息,讓她看著那晶瑩的酥山一點點融化開去,讓她在津液分泌的期待中,暢想過一刻入口的甜酪會是什麽滋味。

  期待本身,便是一種無可替代的撫慰。

  這種大抵只有女孩子才會心照不宣的小雀喜,她不知小舅舅何以明白。只是想起了過往,從來是她精心做好糕點送給別人,期待著別人入口時的反應,甚少顧著自己。

  沒有的時候不知那是缺憾,有了,才發現,原也會有人如此顧念她。

  可她的手藝甚至都沒給小舅舅、給杜伯伯、任姊姊嘗過,反而便宜了那些人。

  她低頭眨眨眼:「我明日不吃了,小舅舅別去西市買了。」

  身爲統領千軍的大司馬,又是做長輩的,來回給她跑腿,病中偶爾撒嬌一回還說得過去,再多的臉皮,她可沒有了。

  衛覦聞言,目光有一瞬冷黯。「想吃就吃,都是下頭人買的。」

  簪纓探出嫩白的指尖一指衛覦的靴子。

  就爲一盞酪,來回馬不停蹄 ,塵土也染了靴面。

  她知道,給她入口的東西,小舅舅不會假手於人。

  衛覦一靜後笑,「誰說吾家小女不伶俐。」

  簪纓被誇得極不好意思,岔開話:「小舅舅,我這便去見一見徽郡王,等說完話,冰酪正好入得口。」

  她仿佛知道衛覦不贊同,不待他回答,又搶著道:「我知這其中也許有宮裡的陰謀,我有分寸的,無論因著什麽,都不可能再回宮。只是萬一是真,我也不好眼睜睜聽聞郗娘娘出事不理,便先去探一探徽郡王的意思再看。」

  郗太妃是個好人,待她也不錯。前世遷到蘿芷殿後,簪纓記得真的兩個人,是徽郡王妃和王家三娘,都曾投帖欲來探望她,雖然最終被庾氏擋回了,但這份心是存在的。

  她們沒有幫到她什麽,但也沒有對不起她什麽。

  這一世簪纓不可能再顧念所有人,但若力所能及,也不該見死不救。

  衛覦看著小女娘忐忑解釋的模樣,只道一句:「阿奴但行己事就好。」

  不用這般小心翼翼。

  簪纓記得杜掌櫃也說過這樣一句話,好像她隨便做什麽驚世駭俗之事,他們都是依她的。

  這種無條件的偏愛,也許便是有家人在身邊的踏實吧。

  她笑應一聲,再無疑慮,回內寢換了身玉白綴花的襦裙,便請杜掌櫃請徽郡王上山,至會客廳一見。

  李容芝在行宮下已等了一個日夜,聽聞傅娘子終於肯見他,幾乎喜極而泣。

  他是蜀王這一脈的長子,入京前父王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一定侍奉好祖母太妃。李容芝深知祖母與父王母子情深,他進京不是來享福的,是來代父盡孝的,若讓祖母出半點閃失,他便是以命相償也抵不了罪孽啊。

  說來也愧,傅娘子往日在宮裡細心照料著祖母,他與王妃做正經孫輩的,反而做不到晨省昏定,心常抱憾,對傅娘子更是多有感激。

  結果這份恩情還沒等回報,又厚著臉皮前來求人了。

  一路入宮門,轉曲橋,他由著婢子引路,來到一間軒窗四敞的古木色梁藻堂軒中。   

  一見上首方席上跽坐的那道纖姿玉影,李容芝二話不說,先行一揖,一躬到底。

  「冒昧來見,請傅娘子恕容芝失禮。然事關祖母性命,容芝不得不腆顔開口。」

  簪纓口稱「不敢受拜」,身姿端然未動,先問郗太妃近況。

  接著便聽李容芝急急地形容郗太妃病態,眼圈通紅,聲音哽咽,卻不似作假,簪纓的面色便有些凝重起來。

  她沉吟:「徽郡王也當聽說了我與宮裡近日的事,這宮門,我是定不會踏進的。一旦我回宮,未至太妃苑,先被顯陽宮扣住,到時王爺也救不得我不是?」

  李容芝連忙道:「求小娘子幫忙救命,豈敢爲難恩人。不需進宮不需進宮,只要小娘子願意露面勸一勸祖母,哄得祖母啓開齒關,進些湯水,容芝這就進宮將祖母接出來!」

  簪纓輕怔,意外於他想得出這樣的辦法,「宮裡肯放人嗎?」

  那畢竟是位生了個實權親王的超一品太妃。

  李容芝面上傅著一層厚厚,看似氣質婉弱,一橫眉宇,亦帶出幾分宗室子弟的氣概,「人都要折騰去了,還顧得上麽?陛下若不準,我便在宮門前一劍抹了脖子,以血諫君,也要讓內人將祖母接出來。」

  他說得懇切無比,再揖再拜:「傅娘子今番若肯援手,便是對我祖孫三代恩同再造!」

  「那好,王爺去接人吧。」

  李容芝霍然抬頭,一時不敢相信。

  「——當真?」他吃了大司馬足足兩日的閉門羹,進門前準備了一車的話,萬沒想到,傅娘子本人是如此和善好說話的,一口便答應下來。

  簪纓道:「人命關天,王爺若能將人接出,我自當盡力。」

  徽郡王簡直感激不盡,又想到一事,轉又爲難:「傅娘子高義,小王實不該得寸進尺,然……老人家體衰,承受不住迢迢遠路的顛簸,恐無法堅持到出城上山,能否請小娘子屈就,移駕敝府中,郡王府上下願掃榻相迎。」

  「我不住旁人的宅子。」簪纓想也沒想便說。

  上輩子受困宮闈,任人擺布的經歷,給她留下的陰影太深,哪怕現在是對方有求於她,她也不會寄人籬下。

  她摩挲著右臂,忖思片刻,喚進杜掌櫃問:「伯伯,上次你說唐家在烏衣巷有産業,可是麽?」

  杜掌櫃叉手立在門邊,聞言微詫地看了徽郡王一眼,隱隱猜到小娘子的打算,回言:「正是,唐老爺早先時在烏衣巷置辦過三幢宅子,其中一幢讓東家當年換給了楚司空,剩下兩幢乃是隔牆相鄰的,皆爲五進七間帶園林的宅院,如今正空置著。」

  烏衣巷,位於建康宮城以南五裡的秦淮河畔,毗鄰朱雀橋,歷來是王氏、謝氏這兩大華宗聚族而居之地,故而王謝子弟又被時人稱作「烏衣郎」,高貴雍華,風流絕代,非尋常士族可以比擬。

  所以這條街巷上的宅子,不貴在價格,而貴在有價無市,即使有錢也買不來。

  如此便可想見,當年簪纓的外祖父能在此地一口氣置下三幢豪宅,靠的並不僅僅是一擲萬金的魄力,王家代代公卿,謝氏名望風流,這兩家肯與商賈唐氏結鄰,恰恰說明唐氏除財力之外更有令世家側目的實力。

  於是唐氏對此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烏衣巷的宅子,不管眼熱者出價幾何,只賃,不賣。

  「小王願意租賃!」李容芝亦聽聞過此事,忙接過話頭,「多少價錢都可,只求傅小娘子救命。」

  杜掌櫃聽得咋舌,堂堂一位王爵,將來有望繼任蜀中王的人物,放著那郡王府不住,倒低聲下氣來求著租唐家的宅子。看那誠摯模樣,還生怕小娘子反口似的。

  看來,這位徽郡王的確稱得上一位純孝性情中人呐。

  簪纓倒沒想這許多,既然她上西山行宮是爲引人注目的目的已經達到,那麽換個居所也無損失。

  而且她還從未見過京城的街市呢,縱無這樁事,她也打算在收回皇室的東西後,搬回城內,出行好方便些。

  至於爲何選在烏衣巷,還是因爲那道「何以用王家」的課題,她想來想去,仍無答案,不若先近水樓臺地住過去,再從長計議。

  假使有王家做左鄰,謝家做右舍,諒宮裡便不敢明目張膽地做些陰私勾當,在世族雪亮的眼皮子底下,哪怕天家,也要顧一顧臉皮。

  簪纓隨口道:「賃銀之事,王爺與杜掌櫃商議便是了。」

  堂堂一位郡王,自是有錢的,她不與對方做那假客套。像那種無條件奉獻,別人還不念好的暗虧,她以後不會再吃。

  唐氏後人,就要大大方方談錢,只要是她應得的,不但要談,還要大談特談。

  李容芝望著席上女娘風輕雲淡的意態,不知怎麽,忽想起上一次在禁內看見傅娘子,還是在皇后娘娘辦的宴會上。當時他遠遠地瞧見傅娘子跟在太子殿下身後,只隨太子行止,如一株安靜美麗的水仙花。

  今日傅娘子儀態清麗如舊,安雅如舊,可那種從骨子裡撐起來的不蔓不枝,亭亭淨篤,卻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不管怎麽樣,徽郡王鬆出一口氣,知道這便是定下了,揖辭,而後馬不停蹄趕往宮城。

  他這廂一去,簪纓也坐得有些累了 ,取過一隻隱囊軟軟地欹住。她出了會兒神,一想到待會就要動身下山,眼下懶怠動彈,叫人把那盞冰酪拿到這裡來吃。

  杜掌櫃見小娘子還惦記那口吃的,哭笑不得,又確認了一遍:「小娘子,真要搬去烏衣巷?」

  簪纓嗯一聲,隨即問:「有何不妥嗎?我識事淺,其中若有我不知曉的隱諱事,伯伯萬莫寵慣我,一定告訴我。」

  杜掌櫃笑得見牙不見眼,「哪裡的話,還是那句,小娘子想去哪裡都是不礙的。僕只是感慨,小娘子心太善了些。」

  簪纓搖搖頭,也不全爲著別人,她亦有自己的打算。

  一時冰酪送來,杜掌櫃便下去準備車馬事宜,簪纓捧起甜盞子,用鏤花小銀勺子慢慢地挖著吃。

  等了一時,衛覦果然過來。

  簪纓看了看小舅舅陰晴不辨的臉色,不先開口,嘴裡含著一口酪,只用水汪汪的眸子望他。

  已聞聽簪纓打算的衛覦,對上那雙眼睛,最終也只是無奈道:「風寒才好。」

  簪纓便知道他是不會說自己的,刹那莞爾,帶著點旁人不明其故的小得意。

  那笑又是含蓄的,雪膚丹唇,不露一齒,宛如春冰乍破綻出的一朵紅蓮,清而嬌,冷而豔,美不勝收。

  她起身微微展了展衣袖,長襴如雪,「我已經好了,真的,左右是坐車,累不著。」又道,「聽說那裡的宅子大得很,小舅舅下不下山?莫若同去住吧。」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10:35 PM

第二十三章 江南養不住狼

  這後半句話,便有些親昵的意味了。

  短短幾日,她受衛覦照拂頗多,已將他當成真正的自家人了。

  衛覦就那麽望著小女孩流露出的嬌憨神氣,有一陣子,方問:「還是想自己來,是麽?」

  簪纓微愣,眼神一霎變得認真,點頭說是。

  衛覦淡嗯一聲,「我不與王謝爲鄰,便不了。阿奴自去,我留一班親衛給你。」

  簪纓怔了怔,忽才醒悟,自己想得太過理所當然了。

  小舅舅在京北的軍府有重務,這次回京只是暫留,自有自己的事,她怎麽天真地以爲,小舅舅會悠哉無事地跟著她到處遷居,像過家家一樣永遠住在一起呢?

  他早晚是要離開京城,回去駐地的。

  怪只怪小舅舅待她太好,才給了她這種不切實際的錯覺。

  她慢慢哦一聲,很快又打起精神,疑問:「不與王謝爲鄰,是有什麽糾葛嗎?」

  她對這些世家恩怨知之不詳,可若事關小舅舅,她便要重新考慮搬去烏衣巷的決定了。

  「非是甚麽大事,不必理會我。」衛覦在門邊道了一句,餘光輕掃,揚眉道聲正好,手一招,一匹雪白的成狼便拖著長長的絨尾晃到他腳邊。

  「把這老畜也帶上,閑時解個悶兒。」

  那白狼在衛覦說話時耳朵輕豎,似懂人語,抖摟著頸毛轉視廳堂,一對冷鷙好似發光的白底黑眸發現了簪纓,立刻撒著歡躍去,被衛覦一手按住。

  簪纓被頭這神出鬼沒的大獸嚇到,瑟瑟後退了一點。

  她雖已聽說了自己小時抱過它的故事,可看著那龐大的體型,還有那對狼眼,還是有些膽怯。

  輕唔一聲,同衛覦打商量:「江南養不住狼……」她還是不帶了吧。

  不是說她小時候曾把糖汁子粘到了它的背毛上嗎,之後清洗,得擼掉多少毛去……也不知它記不記仇。

  「不咬人。」衛覦無奈地看著她退縮的樣子,蹲下身,一拍狼頭,白狼立就馴順地張開嘴。

  狼牙犬錯而鋒利,然這頭狼最鋒利的一顆左齒,卻是抹斜斷掉了一半。

  衛覦不以爲意地伸手探入狼口,指腹在白狼斷齒的截面有一下沒一下地磨,告訴她:「這老革隨我上過戰場,咬斷過敵兵的咽喉,也用利齒替我擋過冷箭,有五顆敵顱的戰績在身。今年十一歲,狼中算作高壽了。讓它跟著你,吃幾年飽肉,過兩年安生日子。」

  白狼也不知被那根磨牙的手指弄得舒服還是難受,仰起雪絨覆蓋的脖子,喉嚨發出含混的低嗚,卻張著嘴任他施爲,不躲不避。

  很難想像,如此溫馴的它,是如何在戰場上喋血黃沙,兇野殺敵的。

  簪纓方知此狼對於小舅舅的意義。

  她忽然便想到,小舅舅那日帶狼進宮,就是爲了將它作爲生辰禮送給自己吧。

  他內心不願她留在宮裡,然她若執意要與太子成婚,那麽這頭狼,便是對皇宮的震懾,是告訴所有人,她身後還有北府衛覦在,不可欺。

  她進而憶起,上一世的及笄宴上,仿佛也模模糊糊聽到過大司馬來賀的傳報聲。只是她當時一顆心都撲在太子身上,生怕在賓客面前禮儀不周,丟庾氏的臉面,一言一行都百般注意,自然不敢引見重臣外男。

  然後,也便沒有然後了。

  簪纓霎了霎睫,對著衛覦應聲好,「它叫什麽名字?」

  「狼要什麽名字。」

  簪纓聽見這理所當然的話,覺得不可思議,這狼跟了他十餘年,竟一直無名?沉悶的心緒倒被引開了,呆呆問:「那,那我怎麽叫它呀?」

  衛覦的目光也疑惑起來,好似從來沒想過還存在這種問題。

  他起身,看看她,圈起食指與拇指在薄唇間一嘬,一道低厲的哨聲倏爾響徹宮閣。

  白狼陡地伸直尾巴繃緊身軀。

  「像這樣?」

  隨著哨聲,五營玄甲兵衛如黑雲壓城,手持兵械迅疾地集合至軒館之外的空地。自瑣窗下望,黑壓壓齊整整的一片方陣,少說有四五百人。

  簪纓驚得輕噫一聲。衛覦耳廓微動,後側眼鋒。

  中參將林銳抬眸看清閣中景象,才明白過來:「沒叫我們,是將軍哄小娘子玩呢。散!」

  一聲令下,從四方聚來的甲兵,頃刻又如鳥獸飛散向四方撤隱。

  眨眼間,空寂閬苑,唯剩芭蕉葉影簌簌輕晃。

  用歎爲觀止,已經全然形容不出簪纓此刻的驚奇了。

  她遲遲地安靜半晌,腦中隱約像有個什麽典故的影兒劃了過去,卻也沒想起來。

  又將食指指尖抵在大拇指的指腹上,欲要放在唇間,猶豫了兩回,實覺不雅,還是作罷。

  她後知後覺地扭避臉頰,小聲囔囔:「小舅舅又逗我。」

  遷往烏衣巷一事,便如此定下了。

  簪纓一行如何乘車渡淮,如何到新宅安置且不提,左右有辦事老道的杜掌櫃和任娘子,保管會讓小娘子像回到久居之家一樣舒適。

  近黃昏時分,徽郡王夫婦果真用青帷大輿載著郗老太妃來了。

  幾個宮廷出身的健媼,小心翼翼將太妃娘娘背抬下來,杜掌櫃忙命人接應著,送進早已清掃妥當的正房中。

  簪纓朝在行宮,午至烏巷,才在新居歇了歇腳,連這裡有幾間屋子幾條道都還沒記全,聞聽傳報,也顧不得旁的,趕過去看望郗太妃。

  入了房中,只見那榻上銀絲滿鬢的老婦人果真面色枯槁,半闔眼目,氣息幽微,大不似簪纓上一次去探望時的樣子,心內不由發酸。

  她便挽了袖屈膝在榻旁,接過早早在廚房熬好備著的粟米湯,向郗太妃口內輕送。

  「娘娘,我是阿纓,我來服侍你用膳了。娘娘張嘴,喝一口,嘗嘗味道好不好?」

  說來也奇,郗貴太妃已陷入半昏迷的狀態,耳邊經簪纓軟聲細語不懈地哄勸,竟緩緩張開白而乾枯的嘴唇,吞咽了下去。

  徽郡王夫婦一直到後頭四手緊握,屏息以待,見狀,同時狠狠吐出一口氣,隨即喜極而泣。

  郎中也說,只要太妃娘娘還能咽下食物,便很有可能慢慢將養過來。

  李容芝當場便揖起雙手,欲大拜簪纓,王妃周氏趕忙拉住他。

  「傅娘子一個矜貴女兒家,哪有王爺使這魯莽把勢納頭便拜的。此爲大恩,王爺嘴上謝一謝,便能還得清了?祖母尚需靜養,莫在此處驚了長輩,且尋個清靜所在,吾夫婦再叩謝傅娘子不遲。」

  說著,又不好意思地向簪纓深深一福,「倒顯我喧賓奪主了,娘子千萬莫怪罪。」

  簪纓在宮裡時,見到這位徽王妃的次數不少,知道周氏是個禮數周全的人,便回了幾句謙辭。留下人照料老太妃,而後一同放輕步子退出內室。

  到了堂室裡,簪纓請郡王夫婦落座上茶,這才問起自己關心之事:「王妃去後宮接人時,皇后如何反應?」

  她及笄那日,周氏是應邀去了華林園的,當日前後因由,周氏都看在眼裡,原就爲這傅娘子感到不平,聽問便道:

  「皇后娘娘開始自然驚詫不允,說陛下以孝治國,郗娘娘又是於社稷有功的超一品封誥,理應在宮裡將養,若叫接了出去,難免引起物議,有損天家顔面。

  「小娘子,你方才也見了祖母唇邊的淤青吧,那便是宮裡怕祖母餓過去,又沒法讓祖母張口,便想出用蘆管灌下參湯的法子,留下的印兒。

  難道如此就不有損天家顔面了?我如此說了,皇后卻又道,小娘子你過兩日便會回宮,要我再待兩日。我便與那位周旋,說人命攸關的事,妾身等不起,不如讓我先將太妃娘娘接出去,待小娘子回宮,徽郡王府再將人送回來,豈不兩全其美?其實我心中,是半點沒想過傅小娘子還會回去的。」

  白天夫婦倆入宮時,是周氏去了後宮,而徽郡王徑去中齋求見陛下,是以對於這些細節,他也是第一次聽聞,攥緊了拳道,「之後呢?」

  周氏飲了口茶湯,輕歎道:「饒是如此,皇后娘娘還是猶豫不決,不願鬆口。妾身便用了王爺教的話,對皇后道:想當年翁翁送我家王爺進京,本意便是以此接母親回蜀,天倫團聚,以盡孝道。是太妃娘娘深明大義,爲宗室考量,主動留在了皇宮。其實親王就藩後接生母去封地,本朝早有先例,皇后娘娘若不允,王爺便只好修封家書請示蜀王該當如何了。才說完話,陛下身邊的原公公便來傳陛下通允的口諭,這才接出人來。」

  簪纓聽後唏噓,又問:「王妃去時,可見顯陽宮有何異樣,比如內宦往來,收整箱篋等狀?」

  周氏尚不知簪纓向宮室討債的事,想了一想,搖頭道無。

  簪纓了然。與她所想不差,看來庾氏還沒有放棄把她弄回宮的打算,並未開始攏賬啊。

  她眸中光芒微閃,沒有再說什麽。

  辭出正房後,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用暮食的時分。

  簪纓無事,看著婢子布菜,忽想起離開行宮前,小舅舅對自己的那番囑咐。

  「強身健體講究方法,往後飲食要適量,不可強逞。待你養好了底子,喜歡彈棋或擊壤,捶丸或投壺,舅舅教你,到時身子自然便輕矯了。」

  只因那日見她吐了,他見微知著,對於她深藏起來的心思,一猜便中。

  簪纓忽然有些慶幸搬了出來,否則再在小舅舅洞若觀火的眼皮子底下待著,他那麽多智,那她重生的秘密,豈非也有暴露之險?

  真有那一日,他會如何看待她呢……

  簪纓抬手在臉上胡亂揉弄一通,手心肉和腮頰肉一時也分不清何者更軟,心血來潮喚了聲:「狼。」

  話畢,便見一大團毛絨絨的白,趟過門檻,懶懶踱到她身邊。

  簪纓心道真是神了,這樣叫它,竟也聽得見,竟也聽得懂。她低下頭,煞有介事地與之對視:「狼,我摸一摸你,你乖乖的,不能咬我。」

  白狼俯首輕齧簪纓的裙裾,她探出手,輕輕撫在狼耳下的鬃毛上。

  觸感意外柔軟。

  這廂淨手用過飯,杜掌櫃那頭兒,也安排好了大司馬親衛的巡值次序,又去小娘子的廂舍尋到任氏,嘰咕了幾句話。

  簪纓在屋裡聽見,隔著夕陽映照的窗影問,「是杜伯伯嗎,可有何事?」

  她擔心是郗太妃那邊出了什麽反復,不一時任娘子入內,卻道不是,含笑道:「老杜心思多,想到了一個事,讓我同小娘子說說。」

  簪纓奇怪,「杜伯伯自己爲何不同我說?」

  任氏笑道:「這個人愛講老禮兒,小娘子的香閨,他不好唐突。不必理他。」

  而後她便按老杜的意思,將當年徽郡王之父讓位太子一事,同簪纓講了個大略,低聲說:「女郎先是與太子退婚,如今又奉養起太妃,還搬到了同太子一脈不睦的王丞相的鄰府,咱們雖問心無愧,不怯宮室,卻還是要防備一些。」   

  「畢竟,若無當年那場讓儲,今日入主東宮的……」

  簪纓心中意動,聽懂了任氏的未竟之言:——那今日做太子的,便該是徽郡王李容芝。

  她從未想過這宗室奪嫡裡頭的彎彎繞,一愣之後,反而勾撓著狼頸窩的軟毛笑起來。

  「我要的便是他們多想,想的越多越好,越亂越好。」

  徽郡王都不怕,她怕什麽。

  任疊衣注視小娘子純良無害的笑容,驚異非常。

  宮裡果然亂得不太平。

  前一日,太子突發惡疾,頭疼難忍,驚動了半個太醫署的醫丞至東宮診治,卻都診不出所以然。

  從脈象上看,太子殿下氣血剛健有力,毫無病徵,可太子就是掐著頭顱呻吟不止,褻衣一身身的換,依舊冷汗浹身。

  庾皇后和衣在東宮陪護了兒子一夜,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到了今日,又有徽郡王夫婦進宮接走郗太妃,如此舉動,只差沒明說是宮裡沒照顧好老太妃了。

  暗夜,中齋,皇帝在金枝燈下,盯著眼前長長鋪陳開的已經對咒了三日的絹布,低聲自語:「鼎不能移……」

  四個字,連說了三遍。

  他原以爲,阿纓向皇室退婚,便是她最叛逆驚駭的舉動了,沒想到後來她又與傅府鬧僵;

  他本以爲她與宮裡和家裡都斷絕,已是最不明智的了,結果緊接著,阿纓又上到行宮與衛覦結鄰;

  他本以爲,如此她該算滿意了吧,可她竟敢又問宮中討債;

  本以爲到了這個地步,這小小的女娘也稱得上一句膽大包天了,卻更沒想到,她居然一口答應奉養太妃,搬到了烏衣巷。

  她曾是那般乖巧省事的一個小女娘啊。

  皇帝眸色低沉,有一個念頭兀然冒出來,又被他拋出腦海。

  他等了顯陽宮那邊兩日,到而今,還無動靜,便知道能用的對策不太多了。

  傅簪纓如今的行爲已不能用常理揣度,到時真捅出什麽閑言碎語,好說不好聽。

  往大了說,南朝是華夏江山的正統,這醜聞若是傳過江去,讓後秦、北魏那些蠻狄兒聽了,被那賊廝笑話一回都不值當。

  一國之君的氣量,李豫還是有的。

  東西不是不能還,只是爲首那些廟堂社稷之物,斷乎動不得。

  原璁屈膝在案前挑燈花,見陛下眉頭枯索,眼神向絹布上瞟了瞟,思索一番,試探著道:「陛下,依奴愚見,其實那鼎器禮器即便送還回去,龍威在上,傅娘子又如何敢擺?左不過是小孩子不懂事,賭一口氣罷了,倒是……宗室子名下分的皇莊尚多——」

  皇帝的目光陡然射來。

  原璁打個激靈,連忙跪地伏首:「奴妄議宗親,罪當萬死!」

  皇帝陰沉地盯了他半晌,笑哼一聲:「你這刁奴,以爲朕聽不出你是變著方兒替阿纓說好話麽,只因那年你乾兒子受廷杖,阿纓向朕求情。你倒是個念恩的。」

  原璁連道豈敢,「奴是陛下的人,要念自然也是伏念天恩,敬祈皇壽萬年,福澤萬里,一日也不敢移衷改易!」

  「行了。」皇帝拖長腔調道了一聲,手指在褪下的腕珠上點了兩點,似是而非地自語,「宮莊禦田……那些盡日只知縱逸鬥犬的宗親紈絝,也占得夠多了……」

  片刻後,原璁退出內殿。

  一個正在玉階下陰影處等的,穿青褐宮衣的年輕班值見乾爹出來,看看左右無人,忙躬腰上前,悄聲問:「乾爹,怎麽樣了?」

  原璁一見他便瞪起眼,敲了記他腦殼上的青紗幘,把陛下的原話講來:「你這刁奴,倒是個念恩的!」

  小班值焉瞳縮了縮頭。

  他豈能不記得,一百廷杖呐,當年只怪他嘴鬆道了句「此日是衛娘娘冥誕」,便險些被陛下下令打死。

  若非傅娘子當天恰巧來給陛下請安,他便沒有今日了。

  他記一輩子。

  原璁背手哼了一聲。其實他幫傅娘子說話,哪裡是只因這一樁,這些年傅娘子孝順陛下,與中齋前後殿、禦膳房幾處都走動得熟絡,有時陛下因朝事氣不順,或龍體小恙,若有小娘子前來解頤一二,能給他們這些近侍的奴才省下多少氣受。

  再說各宮的大總管,有什麽實在難解的煩難,都知玉燭殿裡住著位小菩薩,但凡能搭上線的,都去求傅娘子。傅娘子但凡能幫的,也都肯搭把手。

  那幫子狗僚嘴上不說,原璁卻知道,大家夥兒心裡頭都嘀咕,將來若是這位貴主娘子入主中宮,那他們便有福了。

  都說沒根兒的東西醃臢貪吝,腸爛心黑。

  可在這座人吃人人踩人的圍城裡,還有一位傅小娘子,拿他們當人看呐。

  原璁抖抖袍子,抬眼望著天邊那爿向缺的殘月,幽幽道:「你乾爹骨頭軟,沒你那麽恩義,也只能像禦史台那幫子直臣說的,進幾句讒,嘿。」

  他低柔地笑了一聲,眼尾被月色翳染的光跡轉瞬又變得陰冷,「去,給內府總管通個氣兒,什麽珍玩庫、金銀庫、絲帛庫的掌司,都緊起皮子備著,他們這些年仗著有唐家,日子過得也夠肥了,勒一勒腰帶,準備往出吐吧。」

  月上中天,皇后宮裡也不消停。

  她的煥兒從小到大都沒鬧過頭疼腦熱的,昨日突發惡疾,太醫署束手無策,真真嚇壞了她。

  幸而一夜過去,太子的症狀漸漸平穩,此時還在昏睡著。

  心思亂,午後得知徽郡王妃要來接郗貴妃出宮,庾氏自然嫌她不識眼色,話也說重了幾分。

  沒想到義興周氏就是這樣教導女兒,居然敢抬出蜀王來壓她。

  更令庾氏悒鬱的是,皇帝只顧念手足情面,卻不幫她撐著,她這廂還在與徽王妃曉之以理,陛下竟就一道諭旨,同意了徽郡王的求請。

  這與打她的臉何異?

  庾氏咬住豔紅的菱唇,恨恨道:「自打她出宮就沒個好事,真是個災星!」

  她不點名道姓,一旁的女官也知皇后說的是誰,心中暗想:如此說來,傅娘子該是個福星才是啊,她在宮裡時什麽事都沒有,自從離宮,後宮便波瀾不斷。

  不過這話當然是萬萬不能宣之於口的,女官輕聲勸慰:「娘娘息怒,至少陛下那裡,並無聽從傅娘子還物的意思,心到底還是向著娘娘您的。」

  「你曉得什麽!」庾氏神色陰鬱,她十四進宮,與皇帝相處了近三十載,豈會不瞭解皇帝的心性。

  無非是,一面想做體面大度的國君,一面又不想捨了利益,兩頭都想要,又兩頭都不明說,只推了她出來處理。

  可這話她能說嗎,不能。事情能不辦嗎,想想煥兒將來的前途,也不能。

  庾氏捏緊眉心,還有兩日,兩日……她一定能扭轉局面。

  傅家人是在接到皇后的又一封密旨時,才知道簪纓搬去了烏衣巷。

  「她究竟還想幹什麽?」

  外頭是夜,傅府上房內點著燈熬著蠟,是誰也沒有睡意了。傅老夫人倚在雲母矮榻的隱囊上,只能用參湯吊著一顆咚咚亂跳的心。

  「正經的祖母在這裡她不伺候,賤皮子地去奉養什麽太妃,還巴巴接到新宅子裡。這是放著太子不要,倒去巴結徽郡王了?她指望什麽,人家有正頭王妃,她一個自行退婚的逆女,太子妃做不成,倒喜歡去做妾不成。難道上天派了這個天魔星下來,便是爲了把我傅家變成皇室的眼中釘嗎?」

  立在下頭的傅則安動了動唇,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回想那日簪纓在行宮下說的話,神色顯出幾分委頓。此時聽了祖母之言,澀聲道:「祖母,別這樣說阿纓。」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回反駁尊長的話,聲音小,傅老夫人在氣頭上便沒聽清。

  她還在想著皇后娘娘密旨裡的字眼,一念及,就心驚——她的長子可是把命都搭在了邊關,萬不能連一個死後的哀榮,都被那個豬油蒙心的東西作沒。

  邱氏的目光在下首的二子和長孫之間看個來回,鎖定了後者。

  「去,」她扣著小湯盅向傅則安吩咐,「給你那王家的未婚婦去封信,她不是與那丫頭相識嗎,讓她去勸一勸。老身想著,那丫頭搬去烏衣巷,大抵也有巴結王氏的意思,正好離得左近,就令王氏女去對症下藥。」

  傅則安驚訝地看著祖母。

  傅氏與王氏,幾年前的確定過一門姻親,便是他與王丞相族弟王柘家的三娘。

  別看傅氏與王氏在朝中派系不同,但像世家間的這種聯姻,實則是很平常的事,正因未來政局不定,才要盡可能地連枝繞蔓,互成姻表。

  傅老夫人對於長孫能娶到王氏高門的娘子,還是勉爲其難認同的。只是這婚禮本該在兩年前便辦了,偏逢王三娘喪父,女方又要守孝三年。

  傅老夫人因此便覺得此女不詳,非但把她正當青春韶年的大孫兒給耽誤了,也圓不上她早日抱上嫡重孫的夢想,便不喜王三娘。

  此時有用著王氏女的地方,又想了起來。

  可傅則安從來端方守禮,與王三娘從無私相授受之事,即使宴會上遇到,也會留意在有人之處問候幾語,從未在無人處與她單獨相處過。

  更莫說雲錦寄書這種親昵之舉了。

  他委婉地道了聲不妥,「祖母容稟,一來,王氏尚未過門,如此不合乎禮法。二來,阿纓如今……應不願傅家插手她的事情,那日阿纓之言,孫兒回府後反復思量,確覺此前行事有不當之處。」

  傅老夫人近來火氣大,一聽這話,氣息咻咻,心想傅簪纓不聽話便罷了,連一直孝順的孫兒都開始反駁她,高聲道:

  「正因王氏女尚未過門,以她如今身份才好說話,她早晚是傅家的人,眼下正是爲婆家出力的機會,她若敢推阻,眼裡哪還有未來的郎主?至於那個忤逆孽障,安兒不必替她說好話,她不配!」

  傅則安眉頭緊鎖,仍覺得此事不妥,可也不想違逆祖母,一時左右爲難。

  一直未曾開口的傅驍見狀,頂著一嘴的燎泡對侄兒諄諄道:「安兒啊,你祖母慮得深遠,如此做,也並非全爲了傅家,其實也是對阿纓好。你想想看,她如今年紀小,想事糊塗,仗著帝后的寬容,公然與天家作對,還敢談什麽還錢還物的,這可是大不敬罪。若此時不懸崖勒馬,日後因此獲罪,她親口說的與傅家恩斷義絕,於咱們家是無礙的,卻可惜她一條性命。

  「所以你祖母是口硬心軟,讓你寫信給王氏女去勸一勸阿纓,爲的正是她好啊。至於咱們的不當之處,過段日子與阿纓慢慢地和解了,再去補償她也不遲。你是聰明一世的孩子,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傅老夫人分明不是此意,她恨不能把傅簪纓從傅氏家譜裡擺弄出去,讓這不聽話的丫頭再無宗族可依。

  只是自己這張穩操勝券的底牌,要在最後打出,方能逼得傅簪纓退無可退,是以才讓王三娘做個前鋒,先去試上一試罷了。

  可經過傅驍一粉飾,她搖身一變便成了嚴祖慈心。

  傅則安聽罷,不覺意動幾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11:08 PM

第二十四章 傅老太太下跪

  傅則安被二叔的話說動,斟酌著回到書房。

  那日,阿纓在樓玄山下說的話振聾發聵,令他幡然回省,這段日子他確實因照顧阿雪的情緒,有些忽略了阿纓。

  知過則改,他就此糾偏,做回爲阿纓考慮的大兄,尚不爲遲。

  眼下阿纓不願見傅家的人,若有一個能從中緩解僵局的人也好。哪怕不能勸動她回宮,至少讓她不要與皇宮、與家裡鬧得這樣僵。她一個年輕女子,從前一直被保護著,何嘗受得了外界的閑言碎語。

  她原本不必過得如此辛苦的。

  爲簪纓計,傅則安便喚來書僮,在燈下鋪箋磨墨,提筆給未婚婦三娘寫了封信。

  第二日一早,簪纓便接到了王三娘子的拜貼。

  任娘子將箋貼遞進來時還說,「這位王三娘子,是與傅家定親的那位不是?昨兒在外門上夜的小廝,還說入夜後瞧見有一人悄悄地去了王府後門,看著像傅大郎身邊的書僮。老杜問他看得真不真,這小廝是去蕤園搬過東西的夥計,見過傅家人,料想看不錯。誰成想這才過一夜……」

  才從正院郗太妃那邊回到東廂的簪纓,此日身著一襲青玉案宰襦曲裾,纖腰一束,雲髮鬆挽,看到那張芙蓉灑金箋上絹秀的字跡,皺了一刻眉。

  「不見,請三娘回吧。」

  春堇看小娘子擰起的眉心,說道:「往日在宮裡,娘子就數和王三娘子還能說上幾句話,然而三娘子又與傅博士有那層關係在,這個時候來見,想是做說客的。小娘子不願給自己添堵,不見也罷了。」

  簪纓搖搖頭,「不是爲我,是爲她。」

  她真不明白,傅則安究竟是怎麽想的,王三娘子前年同他定了婚不假,可她不幸喪父後,如今與母親寄居在堂叔家中,孤兒寡母,仰仗著叔嬸一家的鼻息過日子。王氏不站太子,此時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她與東宮和好如初,傅則安作爲東宮的伴讀,卻給王三娘去信,讓三娘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且連一日都等不及,非要入夜去送,是生怕壞不了王家女娘的聲名,就只念著自己家的那點子蠅營狗苟嗎?

  簪纓猜想,此事背後多半還有那傅嫗攛掇,就像前日這老嫗派兒媳孫氏去行宮,見不奏效,今日又盯上了烏衣巷裡未過門的孫媳婦。

  真是惡虎役倀,倀又役傀,傀再支儡,那些坐在廣廈高堂上的人,當真以爲自己動動手指,便可以隨意操縱履下之人,皆爲自己所用了。

  簪纓閉了閉目。憑什麽?

  她記得,前世的王三娘在孝期滿後,也未能嫁入傅府。

  隱約聽說,是傅老嫗說王氏女年近雙十,不配爲傅氏長房宗婦云云……簪纓當時在蘿芷殿自身難保,也打聽不出十分具體的緣由,也沒法子見到三娘問一問。

  後來李景煥登基,傅家成了新朝顯貴,大抵更看不上失怙的王三娘了吧。總之直到她死,也沒聽說傅則安傳出婚訊。

  那個時候,傅則安又在哪裡,又在衡量什麽呢?

  任姊姊新教她的那句俗語怎麽說來著,哦,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可連市井之徒,如此反復無常,多少也會臉紅一下吧,傅則安好歹是飽讀過詩書的高門子弟,給別人論起典故來,頭頭是道,爲何輪到他自己,一聽家中長輩調唆幾句話,便全然沒了分辨的能力呢。

  又或者,爲了自身的利益,便可以脫下那層矜持的華服,不在乎露出原本的虛僞本色?

  簪纓從小到大,卻居然一直覺得這樣一個人,正直,端方,可學可觀。

  她摸了摸帖子上筆畫溫柔的簪花小楷,「我且做回惡人,不管三娘是爲王家來的,還是爲傅家來的,見不著我,她便也兩邊都得罪不著,日子便也好過些。待此事了結,我再回拜她賠禮。」

  望有那一日,她活成她自己,三娘也是三娘自己,兩人再相見敘話,豈不輕鬆快活。

  簪纓看著春堇出去傳話的背影,心裡計算:春堇姊姊的父母兄弟都沒了,雖是身世孤苦,命途淒舛,卻也等同沒有軟肋,不會被誰拿捏住;而她對傅府再無一絲感情,任那頭怎麽鬧,她兵來將擋,也不會傷筋動骨;至於小舅舅那裡,更不消她擔心;剩下的便是杜掌櫃和任姊姊……

  簪纓想到這兒,對任娘子道:「任姊姊,你和杜伯伯這兩日出門還是要多帶些人,多多留意。」

  任娘子一聽見這把清軟的嬌音,就恨不得將這玉雪堆成的小女娘揉在懷裡香上一口,笑著說:

  「這話小娘子已囑咐過好幾遍了,放心吧,我知小娘子擔心何事。小娘子當知曉,所謂‘唐家財庫’,並不是杵在京城哪個坊市裡一座不動的銀倉子,那是東市西市、瓷窯礦脈、船場牧場,四通八達,南北行商便是閉著眼也認得咱們唐記的花押。」

  她伸出一根指頭向上指指天,將聲音壓低,「那頭便是想強占,抄,可抄不完;想羅織罪名整倒唐家,唐記旗下各路的大查櫃之間都是財賬獨立的,斷一尾,又是一個整體。咱們是不怕的,可若天家與商賈爭利的風聲流傳出去,小娘子想一想,南朝富豪何止我一家,富商們豈不會物傷其類,心有戚戚,到那時,何人還敢在天子腳下做大生意?」   

  說到底,當初唐夫人與衛後娘娘訂約時所打造的那把白玉鑰匙,並非是開哪間特定府庫的鑰匙,而是一種象徵。

  後來庾氏入主中宮,想要接手撫養小娘子,唐氏也與皇室約定得明白,必須待小娘子平安長到十五歲及笄,與太子殿下過了定禮,唐氏方能授出財權。

  真正的鑰匙,是小娘子這個人。

  簪纓聽罷,吐出一口氣,轉頭望向堂外的碧藍高天。一對娟細的黛眉下,女子澹澹的眸色仿佛欲生光束,上接九霄,「是啊,該頭疼的是他們才對。」

  「還剩兩日。」

  還有什麽招數,讓她看看。

  王三娘會見簪纓不成,傳到傅府傅老夫人耳朵裡,憤然一歎,便知這些小輩都是不中用的。

  還得她親自出馬,使出最後的一招絕殺。

  只是一件,那賊丫頭先頭兩回都閉門不見,若見不到面,自己又該如何用剔除她父女二人族籍的事拿捏住她,令那丫頭順從自己呢?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地思索半日,計上心來。

  於是次日正午,這個時辰烏衣巷的官宰該下朝的都下朝了,各門各戶的午食該上桌也都上桌了,正是闔家在府的時候,一輛青帷馬車晃晃悠悠行過朱雀橋,便入了烏衣巷。

  車門一開,下來的只有傅老夫人與兩個婆子。傅老夫人今日來此,誰也沒告訴,身上著一件素色直領長裾,手拄一隻白柳拄杖,越發顯出一種孤弱的味道。

  她抬頭望著那高高的門楣,乾癟的嘴角一撇,將拄杖重重往青石磚上一定,隨即放聲哀哭:

  「纓兒,我的纓兒啊!你與祖母鬧脾氣、與你兄長賭氣,要搬出來住,祖母都依著你,可你爲何要說出與傅家斷絕血脈這樣傷人的話呢?你從小失去怙恃,一個人在外零仃仃的,可叫祖母怎麽心疼才好?」

  這一嗓子先聲奪人,長巷中幾座府邸的門房都探出頭來,詫然顧望。

  傅老夫人身邊的王媼立即接過話,扯著嗓子,向眼前那道朱漆大門哭訴:

  「小娘子,老夫人這幾日惦念你惦記得食不下嚥,昨日夜裡夢見了你,醒後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頭吃苦,還哭了一場。老夫人年高,經不起這般大痛大悲了,想當初三爺在時,何其純孝,小娘子哪怕念在你阿父的份上,也該盡盡孝心,隨咱們回家才是啊,何必讓外頭人看了笑話?」

  「三郎……」傅老夫人仿佛被戳中痛肋,捂住胸口,嚎啕一聲,「我可憐的三郎,可憐你天壽不永,來不及教導女兒,如今卻縱得她欺父滅祖,自請族譜上除名,不認我傅家了。纓兒,你如此胡鬧,是要將祖母的心肝摘去嗎?」

  陣陣嘈雜聲,很快傳入中宅。

  春堇慌慌地邁進東廂給小娘子通信兒,「傅老夫人今個是吃了什麽藥,和兩個婆子在外頭你一言我一語的栽侮小娘子,也不想想左鄰右舍住的都是何人,這還了得……」

  簪纓跽身坐在案前,手邊是一本有她阿父批註手跡的戰國策,舊書已然泛黃,正是那日從蕤園搬出來的。

  外頭那些吵鬧,她零星聽見幾句,深黑眸色隱隱然,當心地將書卷放在几案上。

  用指腹一點點撫平書皮。

  「姊姊,不急。」她聲音輕糯如常,「爲我倒盞茶來。」

  「啊……」見小娘子臉上喜怒不辨,春堇一時摸不著頭腦,腳底絆了一下,回身去找茶壺時嘴裡還著急,「倒是快些找人讓那虔婆住嘴爲是,小娘子的名聲要緊……」

  她話音未落,陡然又聽大門外傳出一道淒厲的嘶喊:「難道真要祖母給你跪下,求你不成?好,祖母這便跪一跪你!」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5 11:09 PM

第二十五章 傅家完了

  喊聲傳進內宅,簪纓眉心一跳。

  任氏跌著掌咬著牙跑進來:「小娘子別怕,我這就去把那磔死弊老媼罵走!好黑心肝的東西,她做此作態,不就是想給烏衣巷裡這些大家士族的人聽,想拿禮義孝道的帽子壓死小娘子嗎?傅家大小是個名門,她堂堂一氏宗族的老太君,居然臉都不要了!我呸!」

  說罷踅身便去。

  簪纓抬起眸子,慢慢道:「任姊姊別去。且由她多跪一陣,不好麽。」

  任氏和春堇都愣了一愣。

  卻見簪纓接過青瓷鑲金沿的茶盞,覺著茶氣熱,小小抿上一口,「讓人去瞧瞧,她是真跪還是假跪。」

  任氏心憂道:「小娘子可莫在這當口賭氣,那老太婆就算跪死也不當什麽,可外頭那些紅口白牙,慣愛顛倒黑白,一旦傳揚出去,小娘子的名聲怎麽辦?」

  春堇在一旁氣得眼圈都紅了,跺腳說是啊,「這不是成心折小娘子的壽嗎,世上竟有這樣欺負人的。」

  「折壽嗎?」簪纓神色純真,巧得很,這一世她最不怕的便當屬這兩字了。

  她一字字的,像玉珠落在冰面上濺起的碎冰,輕而冷:「我阿父的生母早亡,那位才是我的親祖母,外頭那個,折不著我。不是我逼她跪的,是她爲逼我而跪的,既然做戲,便該做足全套吧,任姊姊幫我出去看看。」

  任氏見小娘子非但不慌,反而鎮定自若,呼出一口氣,心裡一寸寸地也定了。道一聲好,依言行事。

  那傅老太在外頭自然不是真跪,只是虛張聲勢,爲逼出傅簪纓現身見面罷了。她身子往下一拗,早有婆子們在旁接著,同時慌聲大喊:「不得了了,傅小娘子忤逆尊長,逼得老夫人出此下策!」

  她們今日來此,壓根不是爲了與傅簪纓冰釋前嫌的。依傅老夫人的心思,施恩,何如施威,是以這些婆子出門前得了老夫人的指令,自然極盡威逼勢誘之能事。

  然乾打雷不下雨了半天,除去宅門口幾個探頭探腦的小廝,並不見正經主子露面。

  傅老夫人心恨臭丫頭真沉得住氣,眼見此計不成,便想起出門前那個人給出的一策,再想想長子配享太廟的哀榮,她心一狠,牙一咬,擺開兩個奴媼,雙膝貨真價實地跪在青石道上。

  「你不見我,祖母便在這裡長跪不起了!」

  「真跪下了?」

  堂屋裡,聽到這個回信的簪纓眨了兩下眼,又叫春堇添了回茶,慢慢品呷,不時看一眼滴漏,仿佛在計數著時間。

  一盞茶過去了……

  兩盞茶過去了……

  府外巷道上,傅老夫人滿以爲如此一逼,傅簪纓這不經世事的小崽子,自然就會慌了神跑出來,而後,她再將要把她父女二人一同除籍的話說出來,這麽一嚇唬,那丫頭自然便六神無主,百依百順了,也不枉自己做出如此犧牲。

  然而她直挺挺跪了半天,除了一樹的知了配合她嘶鳴不停,宅門裡根本沒個動靜。

  大三伏的天兒,豆大汗珠不一時便從傅老夫人的額角流下,一雙膝蓋在石磚上硌得生疼,沒過多久便撐不住了。

  簪纓在府中尚耐得住,這樁新聞一脛傳至隔壁的王家大宅。

  王府上房供著冰鑒的絲絲涼意裡,王老夫人倚在一張紅木鑲翠坐榻上,半闔雙目,聽著珠簾後樂伎清奏的古琴樂,悠悠一歎:「傅家,竟是不成了。」

  她記得那傅門邱氏,是小門戶出身,這也難怪,若非當年唐素嫁了傅三郎,又生出個被冊爲太子妃的女兒,這傅家原是連二等世家也混不上的。

  可哪怕只是略有些體面的書香小戶掌家人,也斷然做不出這等愚蠢之事。

  智識不足,情有可原,家學淵淺,也可以藏拙。可丟人現眼至此,將臉面當屐齒踩在腳下還洋洋自得,大肆宣揚,便只能說明,此氏氣數盡了。

  那廂,傅老夫人咬著牙在曬得滾熱的青石板上支撐了一陣,只覺頭暈耳鳴,帶來的兩個僕媼輪番向門內喊話,卻也叫不出傅小娘子。

  這卻和她們之前預想的大相徑庭啊。

  傅老夫人實在跪不住了,才要扶著王媼起身,忽聽一道沉然的開門聲響。

  終於坐不住了吧!傅老夫人幾乎是目中帶著怨毒抬起頭,每一顆唾沫星兒上都醮好了尖刺,正蓄勢待發,卻發現那並非是傅簪纓府上的大門,而是旁鄰的那道府門。

  一位身著紫紺輕紗袍的年青男子立在台階上,玉面敷粉,氣質華貴,冷冷地俯視著她。

  「閣下便是傅氏的老太君?方才本王聽說,尊駕嘴裡口口聲聲叫嚷什麽,‘正經嫡祖母不奉養,反而奉養那外道的’,本王不解了,這說的是吾家太妃老娘娘?傅中書的尊親,原是這等頭臉,讓本王找找,你的第二顆腦袋長哪了?」

  傅老夫人當即嚇出一身冷汗,腿腳一崴,又坐回了地上。

  聽這話意,她難道把徽郡王本尊惹出來了?可……方才她字字句句針對的都是傅簪纓啊,可絕沒有對太妃娘娘有半點不敬的意思。

  徽郡王父子不是以純孝著稱嗎,他眼見傅簪纓不敬尊長,難道不該屏棄於她,爲何還要幫口?

  還不待傅老夫人解釋,兩條衢口外的一戶府邸忽地漆門大開,一個綠裙小婢提著一桶洗菜水出來,三步並作兩步,到得傅老夫人跟前,奮力一潑,正灑在邱氏三嫗腳邊。

  污水蜿蜒流淌,在那三個加起來有二百歲的老婦人裙裾上洇出一大片污痕。

  小婢潑完也不言語,瞪視老婦一眼,踏著軟舄返身回府。

  傅老夫人有生以來,何曾受過這等份兒的侮辱,她盯著那門閥辨認,卻見碩然兩個燙金大字掛在門楣上,正是「謝府」,登時眼前一黑。

  ——怎麽謝家也來爲那個與天家作難、不恭不順不孝不悌的東西出頭,他們、他們便都不嫌丟臉嗎?

  此念才罷,邱氏又見徽郡王右側相鄰的那幢府邸,自門口緩緩走出一位銀絲滿鬢的老婦人來。這位老婦人同她一樣拄著一根筇杖,衣著卻是一襲莊雅的直裾素袍,領緣暗繡竹蘭紋樣,在陽光下行走,漾動出的蘊藉光采靜美非常。

  「老姊妹,這又是何必呢。」

  老婦人一開口便是清婉的南音,「不妨勸你一句,給旁人留條路,便是給自家兒孫留後路。世事多圭角,她一個小女娘活得不容易,又豈經得住你來催逼?」

  傅老夫人看著眼前之人,赫然是與她做過幾十年近鄰的楚司空夫人,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

  怎麽,就因爲當年唐素換了一間烏衣巷的宅子給你們楚家,也犯得著你眼皮子淺地巴巴出來給她女兒出頭?

  邱氏忽然有種四面楚歌的感覺。

  可是今日已然走到這一步了,她可是帶著拯救傅氏一族的信念而來,這場戲是唱也得唱下去,不唱也得唱下去了。

  而且正因這一家兩家的都在此看著,她才更得頂住這口氣,換個角度想,這不正是她一開始想引人旁觀的目的嗎?

  只要她拿出最後的殺手鐧,讓傅簪纓知道怕,她的顔面就不會掉到地上。

  想到此處,傅老夫人的目光像兩根鐵楔一樣堅定,在兩媼的左右摻扶下艱難地站起來,不看別人,只衝著眼前的那道門,攢盡一身力氣高聲道:

  「傅簪纓,你是否真要一意孤行,任憑你父親的名籍從傅氏族譜上抹除也在所不惜?若果真如此,老身這便做主,永除你父女二人名籍,你父不再是傅氏子,不再受傅氏香火供養,你也再非簪纓世家的女兒,永墮庶籍——你思慮清楚,切莫後悔!」

  此言出口,徽郡王和楚老夫人阻攔不及,都大驚失色。

  要知當朝,士庶之間,天壤之別。

  鏗鏘有力的餘音在長巷中回蕩,飄過黛瓦高牆、柳池樾陰,清清楚楚傳進簪纓所在的廳堂。

  屋內婢子皆失色,面帶驚慌地看向小娘子,這忤逆親尊、族譜除名的罪責有多大,連她們這些做奴婢的都一清二楚。

  單單如此也罷了,其中又涉及小娘子亡父的身後清譽,一個弄不好,小娘子便要背負這個心理陰影一世不得安生。

  何其歹毒的老婦,這是要將小娘子往死裡逼!

  連杜掌櫃都帶著一幫家僕趕了過來,怒眉豎張,擺出要大幹一場的架勢。「小娘子別怕,我去將人打走!」

  簪纓眉目略略低垂,澹靜地坐在原處,仍是不動如山。

  她撂下杯盞,指尖有些發抖,用左手壓了一下右臂,鎮定下來。

  不是害怕,是憤怒,怒於她阿父的先靈被這老婦口舌玷污。憤怒之後,簪纓卻是微微失望地歎了口氣。

  她等了好幾日,還以爲他們能有些新鮮的招數,原來不過是,禮教殺人而已。

  搬過來的這幾日她並未閑著,除了開始看阿父留下的書簡,她也從杜伯伯口中得知了不少阿父阿母從前的事。

  庭外,豔陽高照,一室清涼的堂中,白狼弭耳掉尾地踱來,團著身蹲踞在玉衣女娘身側,利齒微露,狼眸冷鷙凝視堂外。簪纓穩坐檀案之後,張臂拂動雙袖,一雙流仙廣袖如波浪般漾開,又平整地鋪落在茵席上。她疊手落於膝前,腰背纖直,下頷微揚,平靜道:

  「傳我的話——我聽說,當年我阿母嫁入傅府,邱氏爲難新婦,我阿父不願忍讓,便曾欲與傅府斷絕。是我阿母顧念阿父的聲名,用一府與近鄰易宅,方建蕤園,彌牆鬩,掩家醜。我不才,無阿母之足智,無阿父之氣量,今日邱氏到我門前,敢拿尊慈說事,辱我可忍,辱我父母寧死不忍。

  「今日我代先父決意,不是傅氏要除我父女名籍,是我父女要與傅府劃清界限。聽說族譜除名要請族老,入祠堂,蓋押章,不是你邱氏一人一言能定的。你自去請人,到時我必登門。」

  說到這裡,簪纓眸色瀲灩欲滴,此日第一次咬了牙:「若十日內你傅家請不齊宗族元老,開不了傅氏宗祠,我去請,我去開。這押章,你傅氏是蓋也得蓋,不蓋也得蓋。」

  言罷,簪纓喉聲微啞,在心中補了一句:

  五日之期,還剩最後一日。

  這些人不是想拿捏她的軟處嗎?前世她前怕狼後怕虎,可這一世她什麽都不怕了,她甚至突然希望這最後一日能拖延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她喜歡看這些人不捨得斷腕自保的掙扎樣子,不捨得,那塊腐肉才會越爛越深,一片一片剜的時候,才會越疼。

  廳堂靜得針落可聞。

  人去傳話,簪纓的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毛絨絨的觸感。

  她低頭,眸底燃燒的冷焰一瞬間熄了下去,鼻音甚至有些軟儂:「是不是覺得我太壞了?」

  她在狼頭上親昵地揉摸一把,目光灼灼,「更壞的且還有呢。」

  小娘子的這番話由杜掌櫃親自傳出門去,傅老夫人聽後呆滯半晌,險些又一屁股坐回地上,流出的冷汗蟄了眼。

  「……老身聽岔了還是你、你說岔了,她她怎麽敢,這是大逆,是大逆!」

  長巷拐角處,自從傅老夫人出府後便一直帶人綴在後頭的徐寔,眯眸看看日影兒,見時候差不多了,對身後的兩隊騎甲兵道:

  「去吧,按大司馬的意思,老人家喜歡跪,就讓她跪到舒心爲止,留下一口氣能去祠堂簽押就成。只是換個地兒,別在烏衣巷裡了,免得擾貴人們清靜。」

  「哦。」身著文士布衫的軍師想起什麽,補充一句,「一會兒傅家若有人來求情,那可是一家子仁孝的子孫,誰想替老夫人跪,千萬別攔著,有福同享,人多熱鬧。」

  與此同時,傅府大門口前,傅驍聽得門客傳來的消息,像在聽天人說夢話,立在地上,如一段被天雷劈中的焦木。

  「你聽錯了吧……」

  不止他的聲音在抖,身子在抖,這位傅中令的兩隻瞳孔都似在止不住地顫唞。

  「母親不是去淨雲寺上香了嗎,怎是去了烏衣巷。下跪……跪個小輩……她不是市井潑婦,她是誥命啊!是中書令的母親啊!我傅氏是名門啊!!母親她,豈會如此行事……」

  傅驍面目猙獰,忽然哇呀一聲,顛跳起來用力拍打車軾,長啼:「駕車,駕車!完了,傅家全完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6 09:07 AM

第二十六章 跪!

  徐寔吩咐罷,甲兵應聲而動。邱氏還坐在地上做夢呢,一對黑甲衛如兩座高塔左右夾來,拖著邱氏來到烏衣巷外烈日當頭的衢口,聲如洪鐘:

  「跪!」

  邱氏像一隻面口袋似的被擺布著,天旋地轉間,仍接受不了眼下的事實,仰頭看見道口指指點點的行人,臉色紅似豬肝,兩耳嗡嗡作響。

  「你們豈敢!老身乃誥命婦,家兒是中書省令公,老身長子還是北伐建功的社稷之臣……」

  她欲從地上爬起,話音還未落,又有兩個面口袋被扔在她身旁,正是王媼和李媼給她作伴來了。

  徐寔冷冷掃視那斯文掃地的老婦一眼,從隨扈手中接過一隻兩臂長的長條扁形錦盒,向傅小娘子府門行去。

  府門下的杜掌櫃見了他,又見到來此爲小娘子撐腰的黑甲衛,向徐寔拱拱手,將人讓進府中。

  二者並肩,誰也沒有回頭多看那個在巷口哭叫的老虔婆一眼。

  東堂,簪纓發作過後,正雙手環著狼頸低頭默默。

  見徐先生至,她目光一下子亮起來,起身直朝外看,「小舅舅來了嗎?」

  徐寔在檻外的木廊子上脫了履,輕撣大袖,捧篋步入堂中微笑:「主上沒來,遣在下來給小娘子送兩樣物件。」

  又道:「外頭雜事小娘子全不必理會,親衛會處理乾淨的。」

  說話時,他一直小心留意著傅娘子的神色。

  此前,徐寔與邱氏的馬車可謂是腳前腳後到的烏衣巷,礙於主上有過交代,他全程聽完了傅老太婆放的厥詞,忍得牙根發癢。

  大晉自天子以降,孝道爲先,這一字就是一座越不過的高山,一片不見底的深淵,徐寔深知這番話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娘來說,是何等的威懾與壓迫,他不敢想像傅小娘子聽後會如何。

  可他沒想到,傅娘子會那般果決地回言,稱得上一句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好靜氣,好膽魄。

  可徐寔依舊擔心,她的女兒受委屈。

  簪纓卻只好奇地向先生手裡張望,「是什麽?」

  徐寔便打開那盒子的上蓋,只見其中臥著一張不知何木製成的小號木弓。

  那弓形古拙流暢,曲線宛如工筆一氣呵成的仕女側影。弓身上,每隔三指寬,又如琴徽般銼入一粒小小的紅色寶石,一共七顆,第一眼看去低調不揚,與木色映襯,卻是格外精巧別致。

  小弓之下,還壓著一柄同木色的馬球杆。

  簪纓從前曾見四公主和五公主在華林園玩過,自己卻不曾碰過。一見此物,她心中煩惱霎時一掃而空,小心地拿在手內,竟是不輕不重,正合自己的手感。

  不得章法地輕揮兩下,也有如臂使指之感。

  「大將軍說了,小娘子務必好生進膳睡覺,待養好氣血,正好教小娘子玩樂。」徐寔笑著加了一句,「將軍親手做的弓武,殊爲難得,小娘子收好。」

  簪纓本就握著馬球杆捨不得放下,聽是衛覦親手所做,掌心裡打磨得圓潤的硬木忽然便似有了溫度。

  女孩頰邊抿出一對清淺的梨渦,不甚明顯,卻很安恬。她輕道,「小舅舅疼我。」

  徐寔交代過東西,問:「小娘子可有話帶給大將軍?」

  簪纓輕輕福身:「代我請小舅舅安,多謝小舅舅饋贈。」

  徐寔微頓,看著小女娘清亮無霾的目光,知道問不出別的話來,便頷首而去。

  只是走至堂門處,他到底不忍心地回過頭,又多安慰一語:「在下雖不知當年京華中事,卻知唐夫人犖犖豪情,玲瓏八面,不與宵小計較是不足道也,並非懼了他們。是以小娘子無論如何行事,都不算違背父道母道,毋需愧疚。」

  簪纓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是不會愧悔的。耳聽此言,她心中一動,稱是,忙忙追問的卻是另一事:

  「先生也認得我阿母,也與我阿母熟識?」

  徐寔斂起的眼波如春水,那樣一位耀眼的佳人,他豈能不識得,豈能不難忘……

  這位年過不惑的南畝耕士最終只是低道:「你阿母,是個很好,很了不起的人。」

  他前腳剛走,徽郡王夫婦便因邱氏上門胡鬧的事,趕來安撫簪纓,這且不提。卻說兩刻鐘後,一輛通幃犢車攆火似的趕到了烏衣巷。

  從車上跌下來的正是傅驍,下車時這位中書令差點被踏凳絆倒,撞歪了頭幘,也顧不得。

  他當頭見一班黑壓壓的精甲撞進眼裡,正午酷熱的太陽下,老母親就跪倒在行人往來的衢口。

  傅驍如同被無形的巴掌左右開弓摑在臉上,火辣辣地疼,連聲叫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他趨至近前,更爲清楚地看到了母親的狼狽。只見傅老夫人鬢髮垂落,臉上分不清是淚是汗,嘴唇哆嗦,胸口起伏,袍擺處還沾著不知是什麽液體的汙跡。

  這哪裡還像一位持家掌饋的世家老太君?

  傅驍心內含酸,已知自此刻起,清河傅氏的裡子面子,是再也沒了。他抖聲輕問:「母親傷到何處沒有,先起,先起來。」

  他欲要將人扶起,兩名甲兵將佩刀一橫一抹地叉在傅驍面前,鐵面無私。

  傅驍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大司馬手底下的人,既怒且怕。

  那日安兒和傅妝雪從西山硬生生走回傅府的陰影,還歷歷在目,他亦聽說過關於那位大司馬如猛虎長蛇,殺敵如麻的傳聞,他怕,可也不能讓母親把一條命都交代在這兒,只得捨下身段,左躬右揖地說情。

  好話說盡,甲衛不動毫分。

  「驕奴……」邱氏此時終於轉過彎來,隔著圍守的精兵看見次子,濁目中湧出淚水,癟著唇吞聲啜泣,「兒啊,你快救救母親,我不要跪在這裡……」

  這裡人來人往,全在看她,太丟人了。

  傅驍紅著眼狠跺腳,「母親啊,您糊塗!兒早說過要以緩柔爲上,讓您不要有過激之舉,爲何就是不聽?您以爲倚老賣老威逼小輩,便能逼人就範,殊不知丟的是我傅氏的臉。」

  邱氏蓬發淚眼,形容可憐,「我一心爲了傅家,豈知會如此,周燮再三保證此計必達,我以爲可以……」

  傅驍聽到那名字,頭腦一懵:「誰?」

  邱氏以爲兒子沒有聽清,以帕蒙臉嗚聲道:「周燮,我向他問計……」

  傅驍又豈會不知那周燮是何人,此人本是長兄身邊的一個小小幕僚,寒門出身,靠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蟲蠅附驥,賺到一個七品小吏勾當。

  十五年前的那場北伐之戰,長兄傅容出任持旌使臣,三郎爲從使,隨征北大將軍劉洹赴兗州陳留郡,與羯人建立的後趙國爭奪黃河一帶的控轄之權。

  隨行簿吏中,就有這周燮。

  那場戰事,可謂大晉三次北伐中最爲慘烈的一次,北朝騎兵兇悍,又熟知地形,劉洹大軍幾次有傾滅之險,折損十之有七。

  最終是兄長冒死從犬洞潛出圍城,懷揣國書與旌羽,前去鮮卑高辛氏部落求援,方出其不意,扭轉敗局。

  然兄長在回轉的路上不幸被羯兵截殺,三郎和幾個從吏也未挺過那最後一場亂軍廝殺,傅家出征的人,最終死裡逃生回來的只有這個周燮。

  回京後,周燮憑功一路做到了揚州郡治中從事,從一個七品寒門,一躍成爲五品官吏。要知在九品官人制度下的晉朝,寒門出身的人,最高也做不過六品,周燮已算是個特例。

  而傅家老太太,好像特別喜歡幹愛屋及烏的事,看在周燮是陪伴長子走完生命最後一程的人,又千里扶回家主的靈柩,對他格外照顧,還親自爲周燮說合了一樁親事。

  此事在當年,同樣在世家間引起過一陣議論,邱氏事先也是瞞著傅驍,等傅驍從別人嘴裡聽說母親給一寒士子牽線說媒,心都要驚裂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便是所謂的「愛子如命」嗎?對待亡子身邊的一個小小文吏,竟也能青眼至此。幸那周燮還算有幾分才幹,頗得上憲賞識,這件不大不小的風波才算遮了過去。可傅驍依舊不喜此人。

  果然他預感不錯,今日,此子又來壞傅家事!「母親,您事先不問過兒子,卻信由一個外人?」

  傅驍就知道,這樣一個又陰又毒的招數,根本是坊間無賴的法子,母親她如何想得出來?周、燮!傅家待他不薄,他究竟想做什麽?

  「您可知,今日之後,孩兒的官聲,你孫兒的前程,傅氏世代的名譽,都被你這一跪斷送了!」

  邱氏聽見這話慌了神,白著臉哆嗦:「怎會,陛下一向厚待我傅家……」

  傅驍淒然閉了閉目,母親當真不知道嗎,陛下厚待傅家,只因未來的太子妃出自我家啊。

  他望著跌在那青石道上孱弱欲倒的老母親,目光既悲且涼,血紅著眼長歎一聲:

  「罷,阿母生我養我,兒子今日便捨了官名不要,這就去向陛下辭官求情,定救阿母一救。」

  他想不到除此以外,還有誰能令大司馬收兵,眼下只有寄希望於陛下仁慈了。

  「兒……」這句話如一張定鬼的符咒,一下拍在邱氏的腦門子上,驚得她的魂兒都顫了。

  她一世綢繆,所爲的便是傅氏兒孫官能越做越大,傅氏門楣一代比一代興旺。她的長子要配享太廟,她的驕奴要位列宰執,她的安兒要做太子最倚重的從龍之臣,這才行啊!這才行啊!

  辭官,豈非比挖去她的心肝還疼?

  「驕奴別去,別去!你可是副相,是朝廷股肱……」邱氏站不起來,淩空伸手向前掙扎著爬了幾步,邊哭邊道,「不然咱們去求一求王氏,王傅兩家是姻親,求王氏說個情還不成嗎?再不然、母親去給阿纓賠個不是,對,賠不是……她心腸軟,不會坐視傅家出事不管的……」

  傅驍背對著她,充耳不聞,木然地解下頭幘與官印綬帶,走向那已經看傻了眼的車夫旁邊的馬車。

  才將登車,另一輛馬車擦肩駛來,卻是在太學授課授到一半的傅則安,聞聽烏衣巷出事,立即曠了職匆匆趕來。

  傅驍看見風華正茂的侄兒,一直含在眼眶的那滴淚終是滴落。

  他在面色慘白的傅則安雙肩上重重一按,「安兒,傅家——」話音難繼,只餘搖頭。

  而後,傅驍登車向宮城而去。

  傅則安則怔怔地走向伏在地上的祖母,低頭望著神容慘淡的老人,「祖母,是真的嗎,您當真去威逼阿纓?您是想,活活把她逼死麽?」

  「安兒……」邱氏已知災難臨頭,再不復片刻前的囂張氣焰,趴在地上哀哀落淚,「你快去追回你二叔,不要讓他進宮辭官……」

  傅則安憫然地看著祖母,偏過頭,目光隱疼地望著那條長而華美的黛瓦長巷。

  他既不知道,祖母怎會如此昏聵,也不敢想,阿纓聽到那些話該是何等心情。

  他那日在行宮下脫口說了句「遺腹子」,後悔莫當,而今日阿纓所聞,卻比那日更酷烈殘忍十倍百倍。

  在他心目中的祖母,原本一直都是慈愛而善斷的,哪怕性格剛硬一點,也只當是老人家的一點固執,並無壞心。可今日她出此下策,逼淩小輩的行爲,像突然捅開了那層粉飾太平的窗紙,才讓傅則安恍悟,原來家裡人在對待阿纓的態度上,一向是如此隨意慣了。

  從祖母、二叔、再到他自己,其實內心深處,一直認定了阿纓乖巧懂事,只會聽從,不會違逆。於是他們便吃定了她,如桑蠶食地一步步去……

  欺她。

  傅則安蜷緊的指尖刺痛了掌心,愧怍地收回目光。

  那條巷子裡,有他的未婚婦,也有他的妹妹,可他已羞於向她們求情。

  他看看祖母,咬唇朝看守的甲兵揖手:「懇請參軍容情,祖母年高老邁,經不起折騰。在下願替祖母受責,跪多久都行,可否高抬貴手?」

  他深知今日的事錯在祖母,可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長輩受苦而無動於衷。

  中參將林銳支牙一笑,「這話爲何有幾分耳熟呢,哦,是了,那晚在行宮外,傅郎君替令妹求情,也是這套說辭。當時卑職怎麽回答的來著?」

  ——「傅郎君想替是替不了的,若想同當,悉聽尊便。」

  於是那天夜裡,傅則安陪著傅妝雪一步步走回了家。

  傅則安垂下眸子,頃刻的沉默後,無聲脫下官衣與冠纓,疊置整齊放在一邊,背對烏衣巷,撩袍跪在祖母身旁。

  「安兒,你別跪啊!」邱氏一下子哭出來,「你快回去,不要在這裡被人看著。祖母不礙的、祖母真的不礙……可你今後的路還長啊,你是後起俊傑,是江離公子,人人都贊你,人人都慕你……」

  邱氏嘔啞的哭音如啼鴉泣血,「祖母求你了,不要在這裡……」

  傅則安在老婦的泣不成聲中閉上了眼。

  他情知無法解救出祖母,眼看著長輩跪倒而自己站著,他自己的心關過不去。

  陪祖母跪,是於心不忍。

  背對長巷,是心中有愧。

  耳聽祖母淒苦的聲音,他卻在想:祖母有錯,卻到底將她的一腔柔愛都給了自己、給了阿雪,卻一絲一毫都未給阿纓。

  而他自己與阿雪即使只相認短短數月,爲了彌補她,也將自己的一腔友愛都傾注給了阿雪,

  同樣,也一絲一毫都未給阿纓。

  傅則安忽然紅了眼。

  徐寔回到行宮復命時,衛覦正曲膝箕坐在殿宇外那座白玉長階的頂端發呆。

  彌天的高陽灑了他通身,宛如給那身帝釋青襴袍鍍上一層暗金。

  徐寔將烏衣巷發生的事,與傅老婆子的惡毒言語,以及傅娘子的回敬一字不落轉述一遍。

  衛覦指尖捏著枚紅銅打的槊纂兒,懶洋洋坐在那,好像只在曬太陽,半晌沒應聲。

  「她神態如何,受委屈不曾?」

  徐寔就知道他會問這個,早留意過了,微微一歎:「未見如何難過,見了我倒很欣喜,連聲問主上是不是也去了。」

  衛覦微默,「還說了什麽?」

  徐寔搖頭,「只是愛不釋手地摸著那根馬球杆打量,我問了兩回,小娘子也未曾訴苦,還讓我代話向主上道謝。」

  可他進門之時,分明看見小娘子將頭伏在狼頸上,姿影鬱默。

  「其實本來不用這麽折騰的。」徐寔也算老成端持的人,可這句話他忍了一路,不吐不快,「將軍一早便讓人盯住宮裡和傅府兩頭的動靜,咱們的人早知傅老太太要去烏衣巷,爲何不攔住?爲何非要讓傅娘子聽見那些醃臢話,非等她自己決意後再出手?」

  衛覦驀然抬起森黑的眼,「軍師,你關心則亂了嗎。」

  徐寔駭然失語,便聽他冷沉道:「從前在皇宮那個籠子裡,今後在我這個籠子裡,有何區別?」

  「你看不出來嗎,那孩子不願意的。」

  衛覦捏緊手裡的銅纂,血肉之手,竟將那金屬握出吱扭一聲響。

  可捏得再緊,最終還是淡淡地鬆開。

  保護一隻雛鷹的方法,不是不讓她飛。

  徐寔屏息惕望著衛覦,將肺子裡那口氣,慢慢慢慢地吐出。

  ——自己關心則亂是不假,可大司馬若不是關心則亂,又怎麽會露出這種殺人的眼神。

  「什麽?傅老夫人她瘋魔了不成?!」

  顯陽宮中,庾氏聽說烏衣巷的荒唐事,半盞茶潑在地衣上,瞳孔微顫,啼笑皆非。

  她是讓傅府向傅簪纓施壓不假,卻不是讓他們使這種無用的下三濫的招數,尤其當著幾大世家的面,大張旗鼓地撒潑打滾,只會是自取其辱。

  庾皇后胸口哆嗦幾下,發出了和王老夫人同樣的喟歎:「傅家,不中用了……」

  「娘娘,」大宮女關雎憂心忡忡道,「聽說傅中書聽信兒後,脫冠去太極殿辭官告罪,求陛下原宥其母無知失德。陛下即遣了原公公去烏衣巷,卻仿佛不是幫著傅家,而是去安撫傅娘子的。原公公手上還捧著個盒子……」

  庾皇后預感不詳,「可知何物?」

  「娘娘!」這時佘信躬著身從殿外來,一臉驚慌失措,「打聽出來了,原公公手上拿的是、是城南兩處皇莊的産簿……」

  庾皇后騰然起身,眼尾與鼻翼兩側保養無痕的細紋,都似一瞬裂開來,「陛下是要妥協了麽……是了,漢鼎和廟器動不得,陛下竟用皇莊、竟捨得動用皇莊去添補。」

  她笑了兩聲,那笑聲裡充滿不甘與不平。關雎看著皇后娘娘陰惻的神色,心頭一跳,低低提醒道:「娘娘,傅娘子說的五日……明個便是最後一日了。咱們這頭……」

  還什麽都沒有整理。

  「陛下那邊已經鬆動了,咱們再不開庫清點,便來不及了。」

  關雎本著顯陽宮大宮女的職責,從大局考量,不得不殷切提醒主子,「娘娘還沒看出來嗎,如今傅娘子是豁得一身剮,連和傅家除名分家的話都說得出來,連世族身份都不要了。奴婢真怕過了明日,她會不管不顧地跑到州尹府那裡敲鼓,廣而告之皇后娘娘欠、欠……」

  後面的話她不敢說了,庾皇后驀然醒悟:是啊,現下傅簪纓像個小瘋子一樣到處咬人,什麽丟人事幹不出來,偏偏仗著大司馬的勢力,誰都動她不得。

  自己若再不捨下一塊肉去,只怕下一口咬掉的,就是她身上的肉了。

  她籌謀了這幾日,不成想到頭來,還得向那個玩意兒服軟。

  庾皇后沉目切齒。

  好狗兒,便先喂你一口飽,再哄你進窮巷,捉回你一頓好收拾!

  太子從行宮帶回來的那張清單,她打一開始便沒打算還,於是也就不曾仔細看過。眼下無可奈何,這取來一看卻發現,上面羅列之物之多之雜之繁,全然超乎她的想像。

  庾氏隨眼掃到一行字,噎道:「四十八斤香篆,本宮是什麽丈二金身,用得了這麽多薰香??」

  關雎難堪地提醒:「娘娘忘了,您說唐記的七寶犀香獨具一格,這些年分賞出去的,還有被小庾夫人搜羅走的……」

  唐氏之香,妙就妙在秘方獨絕,無可替代。顯陽宮若要按絹布上備注的那般原原本本還回,只能是從唐記的香鋪買來,再送去。

  可內監出去打聽回來的消息,更令人吃驚:「回娘娘,唐記的七寶犀香三日前忽然價格大漲,由千錢一兩,漲到了萬錢一兩。」

  萬錢一兩?!那一斤便是十萬錢,四十八斤,就是足足四千八百貫。

  她從哪裡去弄這四千八百貫?

  庾氏緊咬銀牙,陡然明白過來,原來那丫頭,早已做好了套在等著她。

  這還只是那長長賬單上,最微不足道的一樣。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6 09:12 AM

第二十七章 還

  天色昏昏向暮,白日的暑氣仍餘留未退,原璁奉旨到烏衣巷時,傅家祖孫還跪在原地。

  那些玄錦玄靴的北府驃騎圍守嚴明,縱使重甲加身,汗也未見一滴。爲了給往來觀覘的行者照個亮,特意加了燈籠,於是便照出早已支撐不住的傅老夫人跪躺在地,嘴角慘白,虛汗淋漓,胸膛像一口破風箱呼呼的倒氣兒,任傅則安心焦如焚也無濟於事。

  見原公公來,傅則安抬起通紅的眼眶,忙問二叔如何,傅老夫人聞聲掙扎著仰脖兒,嘔啞著嗓子問:

  「天使大人……我兒他不曾辭官吧?求天使向陛下美言幾句,我兒素來兢業、恭謹……」

  原璁以帕掩鼻,皺了皺眉,嗓音含著冷漠的低柔:「傅中書啊,還在太極殿前跪著呢。老夫人今日可是鬧出了建康城百年來沒有過的新鮮事,可不是簡單的辭官二字,便能解決的,過後問不問罪,都未可知。」

  邱氏聽後,絕望地悲鳴一聲,栽倒在地。

  「祖母!」

  原璁皺皺眉,申斥歸申斥,過後又轉向中參軍。來前他得到陛下暗示,多少還是得與大司馬的人講情講情,畢竟若真跪死了一個,不好看相。

  林銳聽到原公公勉爲其難的求情,勾起唇角:「原公公是曉得我大將軍脾性的,非卑職不容情,公公完不成差事,回頭頂多被陛下數責幾聲,大將軍的軍令,是真殺頭啊。」

  他支起森白的牙齒一樂,「不然,您親自上西山行宮問問大司馬去?」

  原璁心底打了個激靈,心道果然什麽樣的人帶什麽樣的兵,他有幾顆膽子,敢去惹那尊煞神?

  求情本就是捎帶手的,原璁堆起假笑,呵呵兩聲,便撂下手不再管了,還是將東西送到傅娘子手中要緊。

  他手持檀盒叩響府門,卻是杜掌櫃親自來開的門。

  杜掌櫃立在檻內的階臺上,一見面就皮笑肉不笑道:「喲,是哪陣風將禦前總管大人吹來了?」

  原璁今日就是挨懟的命,卻還得討好人家,扮相笑道:「陛下聽聞小娘子受了委屈,特命老奴來探望小娘子的。」

  而後捧上裝著皇莊賬簿的盒子,壓低聲音:「國鼎難移,這兩所宮莊,都是一等一的沃土良田,還請小娘子笑納。」

  杜掌櫃諱莫如深地撚動三綹三羊鬚。

  雙方都知道,宮裡派人來明爲撫慰,實則是爲抵平鼎器禮器的賬。可同不同意這個交易,還要看傅娘子的意思,杜掌櫃硬梆梆撂下一句:「等著。」回身往裡院去請示。

  原璁滿臉苦笑。

  東院裡,庭燎薰亮而靜謐,堂屋中的青瓷綿羊燈槃也掌上了燭火,將一室寬平的楓木地板映漾出澄澄水光。

  簪纓正跽在幾席上煮茶,長而軟的廣袖堆在股膝兩側,與柔白的裾緣含混依偎在一處,給那纖曼的身姿添染出一種柔如花雪的美。

  聽到杜掌櫃傳報,她側過臉想了一想,道:「可。」

  說實話,那些笨重生鏽的銅鼎與裂痕滿布的舊朝琮器,於國是社稷象徵,於她卻無用。之所以在賬冊卷首大記一筆,一是爲明心志,也爲狠撕一撕宗室的臉皮。

  如今看來,皇家原來還要一分臉,那麽自然得付出相應的代價。

  宗室的百畝禦田,實惠多了。

  簪纓眼裡浮現出一點暢快之意。

  那廂原璁得了首肯,大出一口氣,忙不疊交接,隨引路小婢至東堂廊下頭。他不敢走近,隔著門遙遙一拜:

  「奴才給傅娘子請安。」

  簪纓不睬他,對著風爐低垂長睫,手持竹杓舀出一勺滾沸的茶湯,傾入葵口青瓷盞中。

  原璁半晌不見回應,不由仰覘。燈下情景卻是仕女低眉,長睫似羽,纖髾分茶,翹指如蘭,燈燭的淺澄光色渡在女子的側顔上,靜美不可方物。

  他趕忙垂首收回視線,心中納罕:從前在宮闈所見的傅娘子,同樣是淑麗的,卻無此般澹澹如萬頃水波的靜氣,這氣度不像從庾皇后手底調理出來的,倒有幾分比擬衛娘娘……

  他心頭微凜,不敢再想下去,訕笑著說:「小娘子近來可好,陛下這幾日常掛著小娘子,想念小娘子做的一手好茶湯,說小娘子何時空了,不妨回宮小聚,那裡永遠是小娘子的家——」

  原璁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爲在說到「家」字時,簪纓的動作頓了一頓,隨即端起面前的茶盞,慢不經心地傾倒在地。

  由左到右,酹地一線。

  此爲祭死人。

  「小娘子你……」原璁色變。

  簪纓挑起眼線,神色不動地問:「皇上這是要降罪麽,聖旨何在?」

  原璁艱難地擠出一絲笑,「這是陛下的家常話,絕無逼迫,更非降罪,哪裡有聖旨,小娘子莫誤會了陛下。」

  「既無聖旨,便恕不奉陪了。」簪纓說完,疑惑地看著門外之人,那嗓音甚至仍然軟糯無害,「原公公還有別的話?」

  原璁哪裡還敢多呆,躬身告退。

  轉身時他抹了把鬢角,竟有濕意。

  回想方才傅小娘子的短短數語,無一字不和氣,卻就是令人無端的驚疑難安。

  夜半,整個傅府空如墳塚。

  打從晌午便出門上香的老太太沒回來,一家的頂梁主宰傅驍沒回來,傅則安也沒回來。

  諾大的府邸眼下全由二房夫人孫氏支撐著,前廳燈火通明,她一趟趟差人去宮門外打聽,一趟趟派遣家人去同傅家交好的官秩家中,請求援手。

  前廳火急火燎著,住在離老太太上房最近的遜梅軒中的傅妝雪,只知祖母和兄長夜未歸家,卻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讓身邊的小丫頭阿願去前頭打聽,孫氏卻不願與她多分說,只一味道:「無事,請二娘子早睡吧。」

  傅妝雪心中卻愈發不安,阿願是個半大的孩子,天真安慰著:「興許是老太太回城晚了,二爺與大郎君去接人,又或馬車半道壞了,以此耽誤了。二娘子莫擔心,不會有事的。」

  傅妝雪白著臉搖搖頭。

  阿願怎麽能明白她的心情呢,不,任何人都不會明白的。從簪纓阿姊退婚那一刻開始,一切就背離了她的初衷。

  傅妝雪原本並不是想攪黃太子殿下和簪纓阿姊的婚事的,她也從沒想過,讓簪纓阿姊離開傅府。

  她怎麽敢。

  她的母親是個胡族女子,在南北朝廷交界的邊陲亂城,胡人俘治的漢人百姓苦不堪言,而一個當壚沽酒的胡女,同樣低賤如草。

  更不幸的是,這樣一個女子卻又姿貌出衆。

  娘親曾告訴她,一個女人想在那種地方活下去,就要掌握察言觀色的本領。因爲在那裡,掌人生死的是男人、強壯的男人、做官的男人。

  只要是男人,就會吃女人的那一套,最多是口味不同:有人喜歡柔弱溫順的,有人偏愛剛烈不馴的,有人中意高潔出塵的,也有人愛那外表烈性,關起門來卻放蕩如娼伎的。

  母親教她,「你必須在見到一個男人的三面之內,便判斷出他屬於哪種類型。記住,他是什麽,你便是什麽,男人是風,而你只能做一根草,草,是沒有骨頭的,但草蔓依附東風,可以一歲一榮,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雪兒。」那個女人在死前近乎癔症地抓著她的手重複,「只有活下去。」

  傅妝雪不知母親是否便是用了如此手段,才與父親有了她。總之她沒出生時父親便死了,對她來說,有父如同無父,她依然要與母親相依爲命。

  令傅妝雪印象深刻的,反而是母親向她演示過的,那許多種不同的睇人的眼神。

  都說什麽相由心生,從一個人的眼神便可看出他的心相——其實不是的,眼神也可以後天練成。

  只要猜出對方性情如何,愛好如何,便可投其所好。若對方是粗俗魯男子,你眼波似水,便足以惹人憐惜;若對方是格調高華的公子哥,你目露堅韌與清傲,便可令他動意攀折。

  後來邊城饑荒,母親病死,無數流民從北向南逃亡奔命,傅妝雪活不下去,也被裹挾其中。在那條長長的流亡路上,她就用母親唯一教給她的東西,一次又一次保住了命,甚至幸運地保住了清白。

  但她不敢停下。

  她從未覺得,那是一條尋祖歸家的路,在生死流亡中,她每一日都死守著母親留給她的那塊玉佩,心裡卻不知道,母親口中的那戶大官人家,是否會接受來歷不明的自己。

  即便接受了,她也不過是從一個看人眼色的地方,來到另一個看人眼色的地方。

  哪怕祖母與兄長對待她的憐惜與愛護,已令她喜出望外,她依舊不敢放下自己的武器。

  她怕若不按照他們的喜好,扮演好一個可憐孫女,一個懂事妹妹,他們便會不喜歡自己。

  而遇見太子殿下,也許是她這一生中最走運的事。

  她記得那日,是一個初春的晴日,太子殿下著一身玉白勝雪的大帶襴袍走來,翩翩如謫仙。

  那是一位尊貴高華到讓她不敢接近的人物,傅妝雪並不敢拿自己微末的保命伎倆,去試探當朝太子,只是本能太過熟練,下意識變換了一種眼神,睇去一眼。

  太子殿下回以的目光中,帶起片片漣漪。

  傅妝雪陡然心驚,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她的心願,自那一刻起,全然改變。

  低賤地活了十四歲的她,開始肖想一個至尊至貴之人。

  可即便這樣,她也從未想過擠走傅簪纓的位置。她從家中聽到許多關於那位堂姊的事,她知道這位堂姊出身富貴,且與太子殿下有青梅竹馬的情誼,也聽說她被皇后教導得端莊柔順。

  所以傅妝雪想,她需要傅簪纓這個對比。

  她什麽都不與她爭,只要兩個人站在一起,太子殿下自然便可以發覺她身上的不同。她也並不奢求什麽高品階的名份,只要太子殿下能分給她一份關注,於她同她阿母那苟且偷生的前半世而言,便已是揚眉吐氣。

  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傅簪纓要留在原地,不能出現變故。

  一旦傅簪纓有變數,就好比眼下,無論是太子殿下的注意力,還是兄長的關注點,就全都被她吸引走了。

  若傅簪纓執意不回頭……傅妝雪臉色慘淡地揪緊衣帶,有些不敢往下想。

  失去了月光照映的石子,是不會發光的。

  可是根據她的所聞與對傅簪纓的觀察,那分明是一個沒有自己主意,像嬌花一樣天真膚淺的女孩子,所以她實在想不通,傅簪纓爲何會突然決絕地提出退婚,又棄傅家而去?

  蠟燭燃到了底,傅妝雪昏昏沉沉等到了後半夜,終於聽到上房傳出動靜。

  她披了外衫,連忙趕去,看見的卻是兄長背著昏迷不醒的祖母進屋,跨進門檻時,他自己也踉蹌了一下。

  二叔則衣冠不整地在旁,哭喚母親,命人快請郎中。

  傅妝雪被眼前所見驚呆了。

  「二叔、大兄……」她緊張地揪著袖角,聲音怯怯的,「祖母她老人家怎麽了?」

  「孽障!」傅驍不見這小女娘還可,一見這喪門星,頓時新火勾舊恨,「都是你這來歷不明的小妖孽惹出的潑天禍事,明日趁早將你送去農莊,這一世再不許出現在京城!」傅妝雪的心猛猛一跳,猜想這又是和傅簪纓退婚的事有關,卻不明底裡。

  不等再問,又聽傅則安啞然道:「二叔,先給祖母診治要緊。阿雪,你且先回房去吧。」

  傅妝雪看著兄長的背影,睜圓的杏眼中滿是驚慌,「哥哥……」

  「聽話,回房。」

  傅則安的聲音依舊算得上溫和,然而由始至終,沒有轉頭看她一眼。

  傅妝雪看不到他的神情,所有察言觀色的手段都失了效。

  一室的煌煌燈影,家主奴僕,全都背對著她。傅妝雪耳中嗡然一鳴,突然響起那條荒道上,千百個流民爲了爭搶一塊乾餅的嘶吼聲。

  她腳底失重,如陷泥沼。

  五月二十二,台城早朝,司天臺長官郭瑞向天子進言,稱昨夜廉貞星大熾,化氣爲囚,主桃花,犯天樞,宜向東南散金,以克木氣。

  烏衣巷就在宮城東南。

  於是一箱箱金珠玉寶、繡錦奇珍,流水般送入烏衣巷的新蕤園中。

  「還什麽廉貞星大熾,什麽犯桃花,爲了遮臉,真是什麽話都好意思說。」任氏對此冷嘲熱諷。

  簪纓聽了只一笑,心知這是皇家給臉上蓋的最後一層遮羞布。一下子還回這麽多東西,又一趟一趟地搬運,入盡全京城人的眼,總不好大剌剌說是皇室外欠的吧,只好弄出一套天象變異的玄虛來粉飾。

  可只要是個聰明人,哪能看不透其中的玄機。

  這不,東西前腳才運進烏衣巷,王家那頭的帖子便送來了。

  這回不是王三娘的簪花帖,而是王氏家主的請帖,盛邀簪纓參加王家辦的賞荷宴,是時品酒賞樂,結詩交友。

  「六月初一,樂遊苑。」

  簪纓念出上頭的時日地點,心想,王家這是知道自己從未去過樂遊苑,在這上頭下足了一番心思。

  可昨日邱媼前來鬧事,謝氏與楚氏都爲她出頭說了句公道話,唯獨王氏不聞一聲。

  今日天家才有了示軟之意,王家修好的請帖即刻便至。

  平流進取,坐至公卿。既不冒險,也不失機。

  簪纓想起小舅舅對王氏一門的評價,果然恰當中肯。

  杜掌櫃問小娘子要不要答應,簪纓對於該如何與王家接觸,仍有些不得其法,便壓下道:「我再想一想。」

  杜掌櫃見小娘子爲難,笑著出主意,「不如問一問大司馬?」

  簪纓唔了聲,「哪能事事都麻煩他。」

  聽說昨夜直到後半宿,北府衛才將傅家那班人弄走,都是衝鋒打仗的兵將,卻大材小用給她守了半夜崗。

  照這樣下去,她只覺要欠小舅舅越來越多了。

  就在此時,跨院那頭管織造的二查櫃稟進一事,道東宮箱篋陸續送至,他對賬時卻發現,清單上特別標明的一批香囊樣式,被替換成了左春坊織造的禦用香囊,以兩倍之數抵付。

  二查櫃拿不準,來請示傅娘子與杜掌櫃如何處理。

  春堇將話傳進內堂,簪纓聽了,前一刻還像小孩子一樣柔軟的眼波頓時冰冷,哼笑:

  「原來我親手縫制的心意,就值兩個賠一個,好大方的手筆。」

  她低頭略忖片刻,「既如此,將香囊扣下,分發給這些分記掌櫃們的妻女戴著玩罷。他們這些日子忙前忙後,算我借花獻佛,送一件小小謝禮。至於我原本要的,再去找東宮的內侍官問,明白告訴他們,不然東宮有本事也變出兩個皇莊來,抵我幾十個香囊,否則賴賬無益。少還一個,鬧將出去,司天臺好不容易算出的帝座被犯、散金了事,可就了不了了。」

  這頭源源不斷地送著,皇宮裡的太倉署、內庫司、珍玩庫幾大內庫府門大開,沒點算統計完的賬單還有許多。

  內庫司掌司明德欲哭無淚,上頭下達了死令,就給他一日時限,處理的卻是如此多貴重又瑣碎的物件,急得他直抽自己大嘴巴。

  抽完,又頂著兩片紅臉蛋子去找原公公求救:「大總管,原大總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老祖宗!您哪怕給我三日四日呢,好叫我提前找根好梁兒,裁尺白綾……眼下,就一日期限,您去看看內府亂的,二十來個小奴幾來回地對賬裝箱,越急越亂,越亂越急,內府如今根本沒有這麽多的府存銀錢,這個虧空它添不上啊!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6 09:13 AM

第二十八章 見過小東家

  明德是掌管內府多年的老人了,六宮妃主見過的奇珍重寶都未必有他過手的多,他心裡頭門兒清,哪有什麽廉貞星犯帝座,這清單上的名目樣樣眼熟,是誰進獻來的,他豈能不知。

  知道歸知道,宮牆內的陰私也不止這一樁。物歸原主倒也罷了,可旨意下得太急,聖上勒令單上之物一件不能差,主子上下嘴皮一碰容易,可他這頭要調度的卻是散往東西六宮的東西啊。

  像唐記年年進貢的絲綢布匹、絨襖皮貨、玉玩瓶器、時興擺件,再至飴糖精乳、茶葉香料、瓔珞鏡梳、佩帶首飾……歷來約定俗成,都是唐記一送進來,便分往六宮做爲四季用度。

  如此,公中賬面上是平的,裡外裡卻省下一大筆挑費。

  現下要填補,他去何地變出來?上頭沒有明說,可府庫裡頭斷是湊不齊的,無非是要他去各宮將從前的獎賞再討回來,煌煌赫赫的天子之家,自立朝起,何曾有過如此上不得檯面的勾當?

  當然這些冠冕堂皇的事,也不是明德操心的,他只心憂,六宮裡有哪位娘娘,妃主,皇子,公主是好惹的?陛下不下明令,爲難的就是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的奴才,縱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捱盡白眼冷斥要回來了,總不能讓娘娘們的殿宇裡變得跟抄了家似的吧,回頭還得來跟內府討東西,他還得想法子往回填補,這一還再一填,裡外裡,就是兩份兒虧空。

  這還不算那些已經耗損的,以及貴主們用慣了手不可捨的物什。不說別人,便是聖人陛下,腕上那串子黃檀香木珠戴了多少年,早已盤得烏光綻亮,換一條新的是斷乎不可,那麽內府便要另尋一條與黃檀香木珠價值相仿的珠串補上。

  難就難在,那串珠子的香木産自東海扶桑,不說價值連城,也是千金難求。

  他就算勉強能從庫府中調度出這一樣,填平了賬,後頭卻還有類似幾百件的疑難在等著他。

  說白了,宗室入庫之物皆有數,明德只是個給天子當家的過手掌櫃,就算把他倒掉在梁上放乾了血,他也沒招啊!

  明德幾乎給原公公跪下了:「求大總管指條明路,奴才這褲腰帶就算勒折了腰,也添不上這虧空,再沒法子,腰帶真得往脖子上勒了。」

  「猴崽子急什麽。」原璁站在老槐樹陰兒底下,漫淡地撣撣衣袖,「真完不成差事,你以爲,陛下會拿誰先開刀?」

  明德的冷汗瞬間從後腦勺流到了腳底心,他與原璁本是平級官品,眼下全顧不上了,一個頭磕下去,懇求原璁救命。

  原璁歎息,「看在你可憐的份兒上,給你指條明道也未爲不可。明公公在青溪埭的那兩所宅子,靠什麽買下來的,心裡沒點數嗎?」他哂笑一聲,「在皇親國戚紮堆兒的地方建私府,明德呀明德,你的膽子比我都壯。馬無夜草不肥這話,真真不欺人。趁早兒,或出手折現,或攜上房契,直接往烏衣巷送去吧。」

  明德吃了一驚,不成想此件秘事居然沒瞞過這個老賊精的眼,囁嚅一聲:「那是、那是……」

  原璁不耐煩地擺擺手,「命都要丟了,還惦記那點家私呢,本也不是你的東西,這也算取之於唐,還之於唐。不止是你,趁著還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敲打敲打底下那幫子掌事,往常找唐記打牙祭討來的,該還的還,該吐的吐,陛下現下正愁找不著開刀的呢!」

  明德知道禦前總管簡在帝心,不會空口說瞎話,喃喃道:「真有這麽嚴重……」

  原璁望天冷笑,陛下連皇莊都送出去了,東宮太子那最寶貝的一閣子字畫法帖都搬空了,這些人還揣著自己那點兒小算盤做夢呢。

  「虧你們成日叫人家小菩薩,卻只知菩薩低眉,忘了金剛也會怒目?」

  經此一點撥,明德最後僅存的那點僥幸也沒了,他萬萬不敢再怠慢,清單上散落在六宮的物件,就是再不好要,也得往回要了。

  這一來主子們卻不幹了,她們大多還蒙在鼓裡,以爲是內府的奴才要借天象之說欺主,中飽私囊,紛紛鬧將起來。

  繼而又怨恨起皇后,竟放任犬獠如此行事,這與苛待後宮又有何異?

  明德是有苦難言,才從披香殿挨了一頓啐出來,邁進毓寧宮的殿門,當頭又挨了一記砸,卻是湞和公主負氣扔出的夜明珠,脆聲嚷嚷著:

  「要散金憑什麽拿我的東西往外散,這是父皇賞給我的,和傅簪纓有什麽關係!我不給,我看就是司天臺那幫老頭兒胡說八道!」

  那夜明珠骨碌碌滾到明德腳下,哢然一聲,裂了隙。

  明德的心也跟著裂了,得,又要內府出錢補了,照這樣左抿一筆右銷一件,他離升天也快!

  湞和小孩子脾氣,任明德好話說盡,她依舊不依不饒。

  梁妃放任了一會,方命女使袖出一本冊子交給明總管,神情安和:「這些年唐氏孝敬來的,與內府送來的物什,本宮都命人整理出來了,或有缺漏,公公再與朱墨去對吧。」

  明德當場感動得落淚,這位梁妃娘娘真是位明白人,不、不止,她簡直是後宮中的清流仙姝,救人於水火之中啊。

  他還未來得及謝恩,梁妃又將一個四方扁平的玉盒交予他,令他一併帶去。

  明德打開來,見其中是一對水頭極佳的白玉鐲,遲疑道:「此鐲仿佛並不在清單之列,請娘娘明示……」

  梁妃緩聲道:「本宮知道。此爲毓寧宮在傅娘子及笄日上送去的賀禮,只是當日那孩子孤身離宮,沒有帶走……你一併幫本宮送去吧。」

  「還有,」蕭氏指了指立在窗下的一支白瓷束腰美人觚,其上的剔紅梅花精潔傲雪,一看便是上等雕藝,瓷中精品。「此物是幾年前本宮生辰時,傅小娘子孝敬來的,應也不在清單上。我受之有愧,一併還去吧,也算頂一樁內府司的短缺。」

  明德聞言連忙對帳,果然不在單子上。看來唐記出示的賬單分得很清楚,知道哪些東西是唐氏真心送的,哪些是皇家……明德及時打住念頭,向梁妃娘娘殷勤說了一筐好話,道謝而去。

  「母妃,您這是做什麽呀!」

  湞和看著內府那幫子小黃門一樣一樣地往外搬東西,不解又不忿。

  蕭氏笑了一笑,「就算,幫皇后娘娘一點忙吧。」

  此時的顯陽宮中,庾皇后蕭索地坐在棋子方褥上,凝視面前案上依次擺開的十二頂流蘇鳳冠,面沉似水。

  每年她的鳳誕,唐記爲表心意都會送上一頂赤金打造的鳳冠,一年一頂,一共十二頂。

  要說她貪,她貪的也不是那斤兩重的金子,只是喜歡那一片片鎏金鳳翼翩然將飛的抖擻與華麗,這代表著她身爲大晉皇后的威儀。

  現下,有人要將這威儀掃地。

  「娘娘……」關雎輕輕請示了一聲。

  庾皇后尖長的蔻丹掐入掌心,輕咬著牙:「收起,送去。」

  十二頂金燦燦的鳳冠當著她的面封入箱篋,庾皇后眼神冰冷。

  正這時,殿外突又傳來一片銅錢灑落的聲音,那卻是皇后爲抵唐記香料及餘用之賬,命大長秋從顯陽宮私庫的最深處,把不知多少年前積在角落不用的成箱的五銖錢都搜羅了出來。

  千錢是爲一貫,那穿幣的麻繩因年深日久黴爛了,是以一經搬動,便灑落了滿地。

  銅幣嘩啦啦的碰撞聲尖脆又綿長,惹得人耳膜發刺,心都跟著卷起毛邊,弼弼亂跳。庾皇后厭煩地斥責一聲,哪怕閉著眼,她都能想像到內監們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拾起銅幣的噁心場面。

  腦中唯餘四字:有辱尊榮。

  自己費心教了傅簪纓那麽久,使她不與唐記掌櫃相接觸、遠離那些市儈銅臭事,只爲剝除掉此女骨子裡的商賈血脈。她也不用她學習六宮吃穿用度的收支,也不用她心有成算勞心勞力,只要求她安安分分地陪著煥兒,給他解悶而已。

  到如今,就連這樣簡單的事,那丫頭居然都不肯了。

  誰能想到,她一手養大的人,回頭反咬她一口,把她的顯陽宮變成了一個集市易場,一筆賬一筆賬地,一文錢一文錢地,來噁心她。

  庾氏咽不下這口氣,可偏偏也出不了這口氣,因爲,陛下的心向著傅簪纓。

  庾氏未嘗不知,其實陛下哪裡是當真縱容傅簪纓胡鬧呢,只不過是所圖更大——相比唐氏的家財,那絹單上所列之物,九牛一毛爾。

  古人所說的「先欲取之,必先予之」,正是這個道理。

  她如今說服自己退讓一步,也正爲此。

  工部那頭對苑北行宮的料錢催要得急,若不先哄住那丫頭,那後續修建行宮的一大筆花費從哪裡出?

  國庫的錢動不得,內庫的錢經過這回的事,也被傅簪纓榨取得所剩無幾,而行宮那裡,牌樓華表的門面早已經建好了,倘因無錢爲繼,半道撂下,明晃晃地戳在那裡讓城民百姓看著,皇室的臉面才真叫丟盡了。

  到那時,非但無法向陛下祝壽邀功,只怕陛下還會怪罪她同太子辦事不力,畢竟賒賬提前建宮之事,是她一力促成的。

  所以眼下,即使知道後宮中人頗有微詞,還有人膽敢私下議論中宮苛吝,縱奴抄宮,庾靈鴻又有什麽法子?

  她心煎如沸地端起一盞苦菊飲子飲盡。

  「娘娘。」

  蒹葭捧著賬簿進來——如今這從絹布上分抄下來的簿賬,後宮諸宮的管事可謂人手一本了,她低聲請示道:「賬中頗多名目,除了咱們宮中的,皆在崔夫人家中,這……該當如何?」

  蒹葭最知皇后娘娘好體面,這送給庶妹的東西再往回要,擱在從前,皇后娘娘是決計不肯的。

  然今時不同往日了,如此虧空,顯陽宮便是想打折胳膊往袖裡藏,也彎不下這個彎兒了。

  庾氏腮骨棱成一條線,想起小庾氏家中那個比太子小兩歲的外甥,眸底微芒閃過,「著佘信親自去一趟,有多少,搬多少。」

  用人,不是只有籠絡一種法子。她想用這個眼皮子淺的庶妹辦事,就得先讓她疼,只有心疼了,她才能同自己擰成一股繩,才肯幫著她將傅簪纓的家産弄到手。

  卻說五月二十二這日,正是江夏崔家與豫州劉別駕會親的日子。

  兩家的兒女親事,已到了納吉這一步。小庾氏知道今日劉夫人會帶著妁人上門來,提前一日便將客堂佈置一新。

  什麽鎦金鑲翠的圍屏、沉檀雕花的茶案、漢蔡中郎的壁書、畫祖曹子的掛畫,一股腦裝點在室,放眼望去,當真書香繞戶,富貴盈門。

  她之所以如此賣力粉飾,只因那劉家是清貴的門戶,而崔家雖名爲皇后外戚,但十年前庾氏宗族被衛覦攪鬧得分崩離析,早已沒落,崔氏也跟著水落船低。此番能與劉家結親,還是皇后娘娘托了豫州太守夫人做冰人,那劉夫人才點頭答應。

  論起來,倒是她家馨兒高攀了。

  可又如何呢,只要女兒出閣後日子過得舒心,小庾氏便心願得償了。

  她對這門親事最滿意之處,還不是門弟,而是劉氏家風正派,一門皆遵循著娶妻不納妾的家訓,這在蓄伎成風的京城世家當中,殊爲難得。

  崔馨人逢喜事,此日亦早早起來用心裝扮,梳嬋娟髻,點雙娥眉,唇頰淡掃胭脂,配一身桃粉色三繞曲裾,既不露張揚又不失淑麗。

  至吉時,劉夫人攜婢僕媒人備禮登門,進得廳堂,兩方會面,自然好一番寒暄。

  小庾氏請劉夫人上座,一切正談得好好的,忽聽家人來報:「顯陽宮佘公公至。」

  小庾氏一聽,便知這是皇后娘娘派人前來禮賀了。

  只沒想到竟是大長秋親自前來,她面上越發有光,餘光輕睇親家夫人,矜持地微揚下巴,忙命請進。

  佘信進門時,還帶進四個健奴。

  他入室向兩位夫人請安,而後面含歉意地轉向小庾氏:「夫人見諒,奴奉皇后娘娘懿旨前來收物,唐突之處,萬請恕罪。」

  「……什麽?」

  不等小庾氏明白過來,佘信從袖中抖摟出一張幾折的白宣紙,道一聲:「搬。」

  幾個健奴便風卷殘雲一般抬屏搬案,卷畫收瓶,一樣一樣往府門外的馬車上運。

  「爾等這是做什麽?」小庾氏驚得站起,「罷手,此爲吾家物,刁奴敢爾!」

  劉夫人同樣皺起眉頭,尤其當兩個健奴近前搬走她席前的憑几時,劉夫人看了小庾氏一眼,目中透出厭惡之意。

  她平生結識人物,交往所見,還從未有失禮如此者。

  「崔夫人請見諒。」佘信賠笑應付著,「娘娘懿旨,奴等也只是聽命行事。夫人也當聽聞天象有異,陛下下旨向東南散金之說,這便是送往烏衣巷傅娘子處的。」

  傅簪纓……小庾氏臉色發白地晃了晃,忽就想起這些被搬走的東西,都是她這些年從顯陽宮求來的,而顯陽宮中物,又是姓傅那丫頭獻進去的。

  這是怎麽話說,那丫頭反了天不成?可縱使皇后娘娘對此有何不滿,也不該在今日發作啊!

  然一切阻止不及,待佘信一行事了告退,崔府的客堂之中,霍然比方才敞亮了許多。

  用家徒四壁四個字來形容,不能說差強人意,只能說恰到好處。

  但凡小庾氏將府內的貴重寶物少堆出來一點,必也達不到如此抄家遭匪般的效果。

  劉夫人沉默著起身,小庾氏整張臉都木了,難堪道:「親家夫人,此乃誤會,待我稟明皇后……」

  「崔夫人。」劉夫人神態尚且客氣,微笑道,「既然今日貴府有事,不敢叨擾。吾家小郎與令千金的婚期,改日再議吧。」

  說罷不待小庾氏挽留,拂袖款款而去,所備妝禮,一併帶走。

  「什麽?!都搬走了?」

  崔馨在內室聽得變故,不信邪地跑到前堂去看,一進去,她幾乎不認識自家般,原地轉了好幾個圈。

  那白禿禿的牆壁一如少女臉色,崔馨呆怔半晌,忽然捂面嗚咽一聲,奔回閨房撲到榻上大哭:

  「丟死人了,如此被劉家看去,我今後還如何做人!退婚,退婚!我不嫁了!」

  小庾氏正自急窘無狀,聽聞此言怒喝,「冤家,你給我消停些!爲母這便入宮求見皇后娘娘,問明因由。劉氏、劉氏乃重諾的人家……總不會因此……因此……」

  崔馨哭道:「說不嫁了,便是不嫁了!姓傅的小賤婢能退婚,我爲何不能?正好現下太子表哥的身邊空出來了,我便去嫁東宮!」

  小庾氏聞言,抖著手指住這小冤家,喉間痰湧,撲通一聲,當場氣得厥了過去。

  幾家雞飛狗跳,烏衣巷歲月靜好。

  當第三批箱篋運入烏衣巷時,卻是太子騎馬親自押隊。

  不過時隔幾日,李景煥的臉色便眼見地憔悴下去。他近日被突來的頭疾所折磨,太醫署查不出病因,藥石罔靈。

  他在昏噩的睡夢中,一次又一次夢見那場金匱書閣中的大火,一次又一次眼見阿纓被困火場,他徒勞地呼喊欲救,可夢中那個自己一次又一次喊出聲的,都是:「阿雪。」

  像一場永無盡頭的輪回。

  他不解其故,總覺得這個場景之後還有惡事將要發生,可在夢裡總也看不清楚後頭的事,動念一想,便頭疼欲裂。

  李景煥甚至開始痛恨夢中的李景煥——他心中所想唯有阿纓,不是阿雪,夢中之人爲何要張冠李戴,背叛他的心意?

  李景煥心中的慌張與他突來的頭疾一樣,全都不明所以,待頭疼稍減,便聽說了傅老夫人上門相逼,阿纓立志要與傅氏斷絕之事。

  他放心不下她,不顧母后與宮人的攔阻,執意要過來看一看她。

  在新蕤園前下馬,李景煥看著那扇緊閉的漆門,寡白的面容透出一點冷,帶有一種陰鷙的迷茫。

  目光掃過門外值守的玄甲衛,太子鳳眸中寒色更甚,沉聲道:「讓開,孤要見阿纓。」

  北府鐵騎獨隸於大司馬麾下,視權貴不禮,見王公不跪,守門衛士面似石鐵,聲音冷硬:「傅娘子吩咐過,陌生之人,一律謝客。」

  陌生之人……

  李景煥手背青筋突起,咬牙半晌,啞聲說:「孤非陌路,孤陪了她十幾年。」

  「她若不見,孤,便在這裡等下去。」

  然而縱使李景煥在此死等,簪纓也不會得知,因她此刻,根本不在府中。

  宮裡運來的東西有幾位大掌櫃對賬接收,不必簪纓守著,任氏之前便一直心疼小娘子從沒見過京城,從未逛過集市,趁此間無事,提議帶小娘子出去玩散一番。

  簪纓答應,於是杜掌櫃夫婦便帶著小娘子去了位於佛陀裡的建康大市。

  開窗的畫壁軺車中,簪纓頭戴羃籬,一路所見的秦淮流水,二十四橋,寺廟宮刹,街陌闤闠,公子士女,往來遊人,樣樣新鮮,處處驚奇,只覺目不暇接。

  等馬車進到大市垣門,集場內有一條醒目的闊長鋪面,面闊七間相連,在京的唐記二等掌事者,十有七八聞信皆至於此。

  衆人見到那穿著一身白衣的東家遺孤下車來,皆是胸臆滾熱,爭七搶八地拜見:「見過小東家!」

  聽到這個前所未有的稱謂,簪纓頓了一頓,掀開的雪紗羃籬下,雙眸映水。

  她一個一個認真記下眼前這些神情忠摯的陌生人,輕應一聲。

  慢慢微笑起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6 09:17 AM

第二十九章 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

  京師商賈輻輳,最知名的集市有四,分別爲建康大市、湘宮東市、歸善北市與秣陵鬥場市。杜掌櫃帶簪纓來的便是最繁鬧的大市。

  此處店肆林立,人煙囂嚷,又因南朝佛教興盛,梵刹衆多,大市毗鄰著建初寺與幾座彌尼小寺,林林總總,行客稠密。杜掌櫃和任娘子一左一右,護著簪纓來到唐記的堂口,杜掌櫃且行且道:

  「本想清了大市的內場,免得魚龍混雜衝撞小娘子,又想小娘子也許喜歡熱鬧,便不曾興師動衆。小娘子若有任何不適,千萬要與我說。」

  簪纓吃了一驚,望著眼前這一眼看不到頭,儼然自成一城的大市,「這麽些商賈遊人,能夠清場?」

  杜掌櫃笑道:「一句話的事。」

  簪纓睜著圓圓的眸子,看不夠似的回望人煙,喃喃道:「不須如此,我喜歡現下這般。」

  她並非有多喜歡熱鬧,只是從前在那座壓抑的宮城裡,她身邊的每個人皆謹小慎微,低聲細語,好像生活在九霄高塔之上,高聲便恐驚動天人,大步便恐跌落深淵——她喜歡這樣鮮活的紅塵人世。

  進了把頭第一間的店堂,卻見南面壁幛下,供奉著一尊白鬚公陶像。

  杜掌櫃對小娘子解釋:「商家多供陶朱公範蠡,唐氏不同,供奉的是商祖白圭。白公,戰國洛陽人,據傳師從鬼谷子,得鬼谷門金書一卷,從此居奇交關,縱橫商道,被譽爲天下治生之祖。」

  簪纓聽後,忙摘下帷帽交給阿蕪,斂神正色,在陶像前上了三柱香。

  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身後那些二掌櫃們便忍不住笑起來。

  簪纓聽笑,不明其故,耳根先有些發紅,細聲問:「是我何處做得不妥?」

  這些人都是跟著唐素一路闖蕩過來的唐氏門人,時隔多年又見東家血脈,還是如此一位柔軟矜貴的小女娘,敬猶不及,哪敢笑話,連忙道:「不是不是,是我們東家從前……嘿,何曾見過她老人家好生拜過白老兒一回,都是生意場上一不順心,就來摸摸白公的腦門,說:老頭兒,吃進那麽多香火,光打盹兒可不行呐,你得保佑你的徒子徒孫。」

  簪纓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模訪阿母語氣,腦中不由勾勒出一位灑然不拘的形象,抿唇忍俊。

  再細看那尊陶像,果然冠帽處比旁的地方油亮些。

  她含著笑意的眸子水亮亮的,又有些疑惑:「她老人家?」

  「哦……不是不是,」一個穿葛布彈墨袍的越姓掌櫃道,「小東家莫怪,是咱們從前愛與東家玩笑,東家自然美若天仙,半點也不老……」

  這話又是耍貧了,杜掌櫃佯斥一聲,「行啦,當著小娘子面前胡說八道的沒個完。」說著,引小娘子在茵席上歇息。

  簪纓見衆人說起已故的阿母,不是唏噓感傷,而是眉飛色舞,仿若昔人猶在,便知阿母當真很受愛戴。

  她如今能得到這些叔叔伯伯的幾分眷顧,自知是受了母親餘澤的緣故,並非她本人有多好,卻仍由衷地覺得幸運。

  人死便如燈滅,不是誰都有第二次機會的。

  她實在已經足夠幸運了。

  「讓一讓、老越,擋道了!」

  這時,一道略顯粗曠的嗓音從堂口傳來,大門邊堵得水洩不通的二掌櫃們自覺讓出一條道,一個滿面紅光的絡腮男子趨步進來,掌心墊著一方雪白絲帕,雙手捧著盞冰酪酥,來到簪纓面前。

  臨近,他又頓促步子,當心地將那冰盞子交給簪纓身旁的小婢,又退兩步,棒槌一般粗的大手將帕子一揉,憨笑道:「聽說小東家愛吃冰酪,這是咱們大市裡的手藝,不比西市的差,小東家可嘗嘗。」

  簪纓忙道多謝,又問:「掌櫃貴姓?」

  絡腮男子支牙一樂,「敝姓呂,小東家叫某老呂便是。」

  簪纓喚了聲呂掌櫃,「您怎知我愛吃酪?」

  呂掌櫃受寵若驚地一笑,「前幾日,大司馬每日乘一匹快馬去西市給小東家買酪的事,京中還有人不知嗎?都傳其馳如風,一騎絕塵,恨沒能親見啊。不過實話說,西市酪只貴在名聲響,真未必有我們大市的好吃,不信小東家嘗一口?」

  越掌櫃在後頭輕咳一聲,「行了啊。」

  說話就說話,怎麽還逗小孩呢。在座誰不知你老呂在外頭手腕最狠,殺價最厲,結果在小娘子跟前這麽會兒功夫,笑三回了,那大嘴叉子張得跟要吃人似的,得虧小東家膽量大,還與你好聲好氣的說話。

  他不免吃味,上前擠走呂掌櫃,從袖中取出一包以精緻畫紙包裹的芝麻飴糖,「家下小女喜吃這曹記飴糖,聽聞小東家要來,某便備了一份,戔戔野意,小東家莫嫌。」

  他原本不大敢往出拿的,畢竟小東家是從宮裡出來的,什麽好的沒見過,這點心意,未免輕薄。也恐小東家吃不慣外頭的東西,回頭再吃壞了。

  但老呂都把冰盞子捧來獻殷勤了,他自不能落後。

  既有了帶頭的,又有幾人紛紛取出之前早準備好的小東西,都是時鮮物件,沒有貴的,勝在家常。取出後彼此驚訝,這個說,「喲,你也備了。」那個道,「你小子還藏著這一手呢?」

  簪纓身前的案几上,很快堆滿了半邊。

  她看一看這些精緻討巧的小玩意,再看看圍攏著她的叔伯們一臉寵愛的神情,看一看阿蕪手中那盞掛著水珠的冰酪,再看看呂掌櫃額頭上豆大的汗珠,胸臆溫熱,忽然便知,自己方才想錯了。

  大家也許並不僅僅是看在阿母的面上,才對她客氣客氣。

  一桌子新鮮玩具吃食,是小孩子才會有的待遇。

  「我從前,是不是來過?」她輕聲地問。

  她不記得五歲前的事,但至三歲,阿母尚在,那麽帶她來集市上玩一玩,也是很可能的。

  「原來小東家還記得。」越掌櫃笑著回言,「東家不是那等溺愛子女的,記得小女娘兩三歲時,東家便常常抱你過來玩。」

  說起來,小東家長大後的模樣,尤其那雙看人時烏溜溜生光彩的眼睛,與小時沒什麽兩樣,那時東家一抱過來,他們這幫子還沒成親生子的喜歡得跟什麽似的。而今小東家倒文靜了許多。

  簪纓不記得也無甚關係,杜掌櫃等她吃完了酪,便引著她一間鋪面一間鋪面地遊逛。

  七間連堂正當中的那間敞軒外,豎著一面玄鐵色的隕星石碑,簪纓至近前,只見其上所書:

  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財,交易而退,各得其所。①

  「這是我阿母的字。」簪纓在阿父的書上見過這個字跡的眉批,如望鄉情怯的孩童,伸出手摸了摸。

  指尖過處,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石頭,好似吐出一兩根不傷人的小刺,噬著她的皮膚,有如回應。

  杜掌櫃含笑點頭。一行走入室中,簪纓又見軒中的壁柱上掛著一對楹聯:

  出納不問幾何,其家必敗

  算計不遺一介,維事有成②

  堂匾上的橫批卻只有兩字:能饒。

  簪纓念出聲來,含著困惑的目光轉向杜掌櫃。

  杜掌櫃瞧著小娘子仰起頭的樣子就像一隻尋不到食物的小麋,忍俊不禁:「所謂能饒,便是能累資,能聚財。」

  「咱們商人,最基本的道理說白了只兩條,囤積居奇,隨行入市。二者正相反,前者是洞察先機發現好物,大量囤集以待市場稀缺,供不應求,其利必巨。後者呢,便是跟隨同行的行情,別家怎麽賣,我家便也怎麽賣,引不起紛爭,出不了岔子。」

  「不過嘛,」他捋須眨眨眼,「咱們唐記便是行市龍首,咱們訂下的便是使同行皆側目的規矩,是以,說到底還是決勝先機,物以稀貴。」

  簪纓認真地聽著杜伯伯說生意經,暗自記住,默默思索。

  忖慮間,忽有一道靈光劃過腦海,她立住道:「我明白了!」

  杜掌櫃問:「小娘子明白什麽?」

  簪纓此前一直糾結,她從皇宮脫離後,該如何利用世家制衡皇室,保全自身。尤其小舅舅的那句「提防王家利用你」,讓她陷入一種執意,便是萬萬不能被王家所驅使。

  方才杜掌櫃的一番話卻令她豁然想通,王家想利用她,便是有求於她,有求於她,便會投她所好。那麽她對王家的所求,便會反過來變成一種接受。

  所以,她不是不能被王家所用,正相反,她要表現出鬆動的跡象,給王家以「可乘之機」。

  至於誰才是那可居的奇貨,誰是賣家誰又是買主,端看其後周旋,而今猶未可知。   

  簪纓一邊琢磨,一邊慢吞吞地道出:「非我求人,要人求我。」

  那麽,王氏的請帖便可以答應下來了,且先去與他們接觸一番,探一探王氏何意。

  杜掌櫃笑呵呵道,「是啊,東家從前常說一句話,上趕子不是買賣。」

  簪纓目光雪亮地向杜掌櫃一抱拳,卻是才從呂掌櫃那兒學來的把勢,由她做來,格外稚拙可愛,「多謝伯伯點撥。」

  杜掌櫃狡黠地一眨眼,「此言何意,我卻聽不明白。」

  回程時,簪纓因想通這件事,緊繃數日的心情輕鬆了幾分。

  唐記叔伯們所贈的時鮮禮物,自然都搬到車上一併帶回。離開大市前,呂掌櫃忽然問了句:

  「小東家,當真不要士族戶籍了嗎?」

  簪纓與傅氏決裂之事,這些耳目通達的二掌櫃們自然早已知曉,只是怕小東家難過,今日一天只顧哄著姑娘開懷,誰也沒敢提及此事。突然被老呂捅出來,衆人的心都不由往上一提溜。

  「老呂,閉嘴!」

  「你不言語沒人把你當啞巴……」

  簪纓卻是釋然地笑笑,疊手福身向諸人告別。「一個士族身份罷了,值當個什麽。」

  馬車行去老遠,這些在外拎出哪一個都是八面玲瓏的人物還齊齊站在垣門邊目送,失語一般,沉默良久。

  而後,不知哪一個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你們想起沒有?」

  另一個接話,「想起了。」

  想起了當年唐夫人受陛下冊封爲「新昌縣君」,詔書送到唐素手中,他們的東家看也沒看一眼,撂在一邊道,區區一個縣君罷了,值當個什麽。而後鋪開地圖,召集他們商討著前往西域的路線,隨手勾抹,袖口沾上了墨。

  馬車經過朱雀橋時,簪纓和來時一樣,命馬車停下,掀開羃籬靜靜地望了一陣。

  今日春堇留在府裡幫忙理賬,隨她出行的是阿蕪,便是那日在行宮教她認五銖錢的綠衣小婢,比簪纓還小兩歲。阿蕪以爲小娘子喜歡秦淮景色,語氣天真:

  「小娘子喜愛這裡,以後可以常常過來遊玩。」

  簪纓嗯了一聲,眸底映著十里秦淮粼粼而深的水光。

  秦淮河上二十四橋,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這朱雀橋。說是橋,實則是由一條條船隻相連,浮在淮河水面上的浮航。

  前世亂軍兵臨城下,便是由此入京,渡河燒橋。

  新安王……

  她腦中無端閃過一個人影,會是他麽?

  「階今日只欲求見中正大人一面!」

  一道憤厲低啞的嗓音,打斷簪纓的沉思。

  她隨聲望去,見朱雀橋的對面坐落著幾幢高牆官宅,其中一座府邸門前,一個青衫郎肩擔一條磨舊的竹筏麻繩,站在台階之下,那一人多長的竹擔上,放有五六卷竹簡,一位衣著襤褸的老人家枕簡而臥。

  門檻內立著個穿紫衣的文掾,居高臨下看著這對貧弱的母子,好笑不已:

  「沈階,你評不上品,沒得官做,自去問你鄉閭的賢老。越級找我們大人?你可配!若人人考不上品都來中聒噪,我家大人還用不用做別的了?」

  那道身量高挑卻瘦骨嶙峋的背影,像一杆竹紮在原地,聲音清晰道:「我已通過鄉閭考評,狀、品皆具,議是八品。爲何到小中正這裡,便被黜落?無非我與邵家五郎有私怨,中正大人又與邵氏親厚……」

  此時中門前,已聚了一些人在圍觀指點,文掾忙打斷他的話,高聲道:「住口!什麽私怨,豎子倒會給自己臉上貼金,我問你,你可曾放言說邵五郎君才學不堪,德不配位,莫說三品,便是給你磨墨都不配?還說甚麽九品官人法取才不當,當棄。哼,好狂妄的口氣,就憑這兩句,把你抓進大牢都不冤。是我們大人看在你有老母要奉養的份上,方才饒了你,倒給你臉了?」

  青衫郎慢慢道:「我有策書十卷。」

  紫衣文掾越發不屑,輕唾一口,「真當自己是蘇秦轉世,抑或張儀再生了?依我看,你若想給你阿母治病,也不必指望當個小吏,賒支祿銀,直接去白馬寺抄經賺幾個子兒還快些。說不定啊,住持慈悲,還能施捨一口薄棺給你呢——哎,你打!」

  他說完話,看見青衫男子驀地握緊拳頭,反將自己的半邊臉俯湊下去,「打呀!毆打朝廷官吏,便等著吃牢飯吧,你這老母也就無人送終了。快些打,快些打。」

  「玉兒,算了……」竹擔上傳來一聲孱弱將斷的呢喃。

  簪纓在馬車中皺眉看著這一幕。

  直到中的大門閉闔,青衫郎的拳頭也沒能砸下。

  看熱鬧的人群散去,青衫郎對著那扇高門,筆直站立許久,慢慢地跪倒在竹擔前,埋頭,手指用力按住那些劣質竹簡鋒利的邊緣。

  「阿蕪,」簪纓垂下眼睫,「你取些銀錢……」

  她話音未落,便聽一街外的石階子下,一道低沉而陰狠的聲音響起:「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

  一字字的恨毒,仿佛從牙縫中擠出。

  簪纓心內霍然一跳,目光如炬地望向那青衫人。只見他仍然跪在那裡,洗舊的青衣曝於烈日之下,仿佛一片潑灑的廢墨,然他的脊背桀然不屈,一寸一寸緊弓了起來。

  「這人好嚇人啊……」阿蕪也聽到了那句瘮人的話,心想不是狠命之徒,斷然說不出這種話來,手裡拿帕子包好的銀錁,就不知該不該給出去了。

  她猶豫地看向小娘子。

  「給他吧。」

  「唔,到底小娘子心腸好。」阿蕪便包好了帕子下車,又聽小娘子叫住她,輕輕道:「不是施捨錢,是買策錢。他不是有策書十卷麽,都取來。」

  阿蕪很困惑。

  青衫郎也很困惑,他看見一個綠裙小女娘走到自己面前,將一個碧色帕包放在他手心,而後,不知誰家的健僕,將他的策簡一一搬到街對面的一輛馬車上。

  「小子沈階,敢問……」待他想起問名時,那輛馬車已經轔轔駛去了。

  杜掌櫃對於小娘子的吩咐素來聽之任之,小娘子要什麽,他便取什麽,絕不多問。事情辦妥後,一行車馬駛回烏衣巷。

  車內。那些竹簡堆在簪纓手邊,她卻不曾打開翻看。

  其實她自己也有些迷惑,阿父的書她尚且看不完,一時半會兒也不會看些不知底裡的書策,她方才的反應,會否有些莫名其妙了。

  然而當她在府門前下車,突然看見李景煥的時候,望著那張臉,簪纓豁然開朗。

  ——有些以強淩弱的欺壓,發生在大庭廣衆之下,衆目睽睽,卻無一人聲援;而有些欺壓,只發生在重闈深暗的角落,即使說出來,也無人相信。

  ——有些無能爲力的痛恨,可以宣之於口,哪怕再狠毒嚇人,也不過十字而已;而有些恨意,連說都說不出口,只能深藏在腹,如鯁在喉。

  但那冤,那恨,那苦,那志,一般無二。

  李景煥一步步走過來,唇邊努力泛起一片和風霽月的笑意,就像小時候他每次下學回宮,宮廊上那個久候的小豆丁喜歡看的那樣。

  至近,他軟下眉眼,很輕地低語:「阿纓,你消消氣。」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6 09:23 AM

第三十章 你也不照照鏡子

  簪纓粉面含霜,腳步未停,直接從李景煥身側走了過去。

  一面走,一面頭也不回地說:「稱呼上留神,別叫我拿唾沫星子啐你。」

  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說出的卻是如此不地道的市井俗言,李景煥直接愣住。

  幾分陌生的不解自他眸中流露出來,雙目緊鎖著她,嗓音沉啞,「你說的,都是什麽話?」

  他的阿纓,最最溫婉不過,往日重話都不會與人說一句,這才離宮幾日,就變成了這個模樣。

  簪纓心中卻想:自然是罵人的話。

  可惜任姊姊有許多話不肯教她,她氣勢上尚有不足。睨目輕瞥,見李景煥失語發怔,倒也覺出幾分暢快,再不與他浪費口舌,府門開,看著下人將馬車中的禮物與竹簡通搬進去,便要入府。

  「阿纓。」望著那道行將消失的背景,李景煥心慌,喚著她邁履上前,「你定要如此嗎?咱們的婚事,不是你一語便能銷的,孤不會另娶他人,孤只要你。」

  簪纓背對他立在台階上,只聽見那聲「阿纓」,便閉了閉眼,餘下之言一字都未入耳,低喚一聲:「狼。」

  言出法隨,白狼如一道飛下銀漢的雪光迅疾而至,淩空躍過府門,衝下臺階,對著巷口的不速之客仰頸長嚎一聲。

  李景煥始料未及,倒退兩步。

  「殿下……」嚇得腿軟的李薦慌忙去扶太子,府門外的守衛見狀,微鬆手中長戟,恍若不見東宮太子的狼狽。

  狼蹲踞在烏髮及腰的少女裙邊,怒目相峙。簪纓側身輕睨,「我已說過,你不當再如此稱我。所謂婚約,本無文書,當年庾靈鴻空口幾句話,就使衛唐兩氏的婚約變成了你們的,我今日一句話,怎麽就不能作廢?

  「非要一紙斷絕契書,也行,待我與傅氏簽過,再與你們李氏簽。」

  她淡淡說罷,抬頭望著天上的雲彩想了想,加了聲輕儂的笑,「這叫蝨子多了不愁。」

  那笑容天真而殘忍,李景煥的一腔柔情皆被碾碎在地。

  什麽庾靈鴻,什麽李氏……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換成任何一人說來,命早沒了,可李景煥不捨得責怪她,是他,沒將那個天真無憂的阿纓保護好,讓她受了傷害,變成這般渾身帶刺的模樣。

  他不怕被她刺痛,越是痛越不能放手。他盯著那匹染指她裙裾的惡狼,眼神也變得惡狠狠的,嗓子卻愈發低柔:

  「這些話都是衛覦教你的吧,阿……你莫被他欺騙了,你仔細想,他在你及笄當日回京來,是否太過巧合?他手裡控兵十萬,野心磅礴,唯缺邊餉。他對你,不像你想像中那麽好,他是有所圖謀的。」

  「五歲那年大司馬想帶走我,爲何這些年,你從未告訴過我此事。」

  一句輕冷冷的話,輕易封住李景煥的所有說詞。

  李景煥促然對上那雙涼薄的眼睛,如對上一場浩茫無涯的落雪,陡地便覺太陽穴似被錐了一下。

  他心中悲涼,竟只有在問及那個人時,她才會正眼看他一眼。

  可他仍是看不夠,眼前之人,清如廣寒月,冰如玉琉璃,他移不開眼。

  「那不是什麽好的記憶……」

  瀲著水紅赩色的鳳眸給男子染上了一分頹唐妖冶,他雙目直視她,認真解釋:「那天你嚇壞了,被衛覦嚇壞了,我不想讓你心中留下陰影,便不曾說。」

  簪纓卻是不在意地背過了身,「好與不好,爲何是你們替我決定?爾等所謂的好,不過是對你有利,便要強加,所謂的不好,不過是對你無益,便要削減。」

  「有臉說別人有所圖謀,那宮中待我又是爲了什麽。你,不自照照鏡子,不爲自己羞愧嗎。」

  這三兩句話,比在李景煥身上捅出個三刀六洞更狠。

  他看不見簪纓的神情,頭痛的感覺卷土重來,想要繞到她面前,前有惡狼,旁有守衛,堂堂太子,受制於人,進退失據。

  李景煥撐開長指掌著雙側的額角,低頭悶哼一聲,「阿纓,你回頭看我一眼,不許背對我說話。我待你如何,你難道分辨不出?」

  他是最不喜爲財娶婦的那個人,他甚至爲此做出過不爲人知的抗爭,釋懷之後,他便全然將她視作自己的太子妃了。

  「我承認,對傅妝雪,我……確是走過一回神,但如今已經沒了。阿纓,你最清楚,東宮連一個司禦司寢都沒有,我明年弱冠,內宮空置,等的是你。我日後加倍待你……」

  「別。」

  簪纓一聲嗤,呂伯伯送給她吃的冰酪酥是一片好意,她可不想因噁心而吐出來。「日後你千萬千萬別做任何事了。」

  她太知道,他對她如何。

  原本她還有些疑惑,前世這個時候的李景煥,合該正與傅妝雪鶯鶯燕燕,爲何這輩子倒改了性?再一想,卻也不難理解,薄性的男子有了春花,便想秋月,娶了正妻,又念納妾,然而他們很分得清何爲先,何爲後,何爲根基,何爲點綴。

  上一世她不曾離開皇宮,李景煥知道她就在那處跑不掉,自然空得出閑心,尋些新鮮。可這一世她離開了皇宮,事情超出正軌,他權衡之下,又在傅妝雪與她之間做出了選擇,上演一齣不值錢的深情戲碼。

  世人都說商賈輕賤,依她看,這些錦堆玉養的天潢貴胄,才是天生的生意人。

  還是那句話,若他決然棄了她,一門心思撲在傅妝雪身上,雖則寡義,簪纓還算他是個決斷無情的君主料子,也不枉前世他爲了救傅妝雪,不惜犧牲她。

  可李景煥反復無常。

  便只剩薄情一樁。

  簪纓想起前世的那場朱雀橋兵變。

  李景煥,衣冠楚楚,原不過,是個亡國之君。

  蕤園大門訇然闔上的一瞬,李景煥頭疼入骨,猛地折下身軀。

  只因在她門前,他撐著不肯倒地,卻也站立不穩,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刹那間冷汗透衣。

  「殿下!來人呐,快送殿下回宮!」李薦驚懼不已,殿下這頭疾不是已經好了嗎,怎麽一見傅娘子,又發作起來了。當晚,李景煥昏在東宮玉榻上,又做了那場夢。

  「阿雪!」

  金匱書閣的大火中不再是一個人影,滾滾的濃煙模糊了兩道人影,李景煥當機立斷,「救阿雪。」

  東宮的親衛與傅則安擁著傅妝雪一併而出,李景煥與傅則安對視一眼,都愣了一愣,眸中閃過同樣的驚慌。

  等再回救傅簪纓,侍衛將人從火場中搶出,少女已奄奄一息,那麽纖細的手臂,被燒傷了大片,焦黑的皮肉散發出令人心驚的氣味。

  「阿纓,對不起……」李景煥聲音發慌,「孤以爲危急時刻,則安定然先顧著多年的妹妹,會先救你,我擔心阿雪落單,故爾,故爾……我並非不顧念你……」

  傅簪纓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疼得比紙還白,就那樣睜圓雙眼望著他,眸滴,卻落不下淚。

  她倒在枕上,聽到醫丞說要麽截肢保命,要麽剜除腐肉時,身上孱白的單衣仿佛被霜雪打透,聲如飄絮:「景煥哥哥,我若沒了手臂,你還要阿纓嗎?」

  李景煥遲疑了兩息。

  傅簪纓連忙自己接話,好像很怕聽到他的答案,「我不斷肢。醫丞,剜腐治傷吧,我挺得住……」

  於是,一盆盆染血的水由婢女端出內寢,李景煥站在閣門簾子外,想進,不忍看她受苦,欲走,又恐她疼了喚他。可她不哭也不嚷,整間內殿,墳墓一樣寂靜。

  李景煥受不了這樣的折磨,漸漸的,不敢再踏足玉燭殿。母后卻來找他:「煥兒,苑北行宮的款項不能再拖了,那唐記的掌櫃竟是不認白玉鑰,非要親眼見到阿纓。你也知,阿纓眼下需要靜養,不宜見外人……這樣,你去找阿纓,叫她寫一封手書,說明她在宮中無恙,交給外頭,好將行宮順利建成爲是。」

  李景煥不可思議,「母后,阿纓她的右臂已經……」

  「不是還有左手嗎?」

  李景煥不知是怎麽走到的玉燭殿,時隔多日不見,傅簪纓的臉色更雪白了,身形更消瘦了。

  看見他,少女孱純的眼神裡,卻無埋怨他不來看她的意思,反而雪亮起來,軟軟說:「景煥哥哥,我昨晚夢見你了。」

  李景煥艱難地說明來意,簪纓沉默良久,舉起自己裹著紗布的手臂,目光清澈到底,「可是,我的手已經寫不了字了。」

  「沒關係,用左手。」李景煥上榻,從後將她抱在懷內,從前笑起來像個小太陽的女孩子,如今身上只剩了一把硌人的骨頭。

  他把著她的左手,像小時教她練習筆畫一般,哽聲道:「阿纓不怕,阿纓的傷很快便能好,待你好了,我們成婚。」

  「景煥哥哥,寫完信,讓我見杜掌櫃一面,行嗎?」

  「行。」

  「景煥哥哥,我疼。」

  「乖。」

  然而那封信送出去,庾皇后收到唐氏的銀子,卻道:「阿纓需靜養,見面便免了。」

  李景煥想起那日阿纓渴求的眼神,心痛如絞,天旋地轉。

  不對……

  東宮的銅枝燈徹夜燃燒,李景煥的夢境被頭疼折磨得紛亂破碎,驀地睜眼,直直坐起低嘶:

  「不,不是真的,是夢……」

  「殿下您醒了。」東宮的內侍和禦醫丞滿滿站了一屋子,李薦忙不疊端藥過來,抬眼,與太子殿下赤紅如血的雙目對上,驚得跌落藥盅。

  榻上人啞聲吩咐:「去玉燭殿看看孤的太子妃睡得好不好。」

  不過是場夢,一場夢罷了……

  「殿下,」李薦膽顫心驚,「玉燭殿……已經沒人了呀,傅娘子已經離宮走了。」

  長髮披散的李景煥緩緩轉頸顧目,那眸色在燭光映襯之下,竟有幾分妖氣。

  李薦撲通一下子軟在地上。

  李景煥神色恍惚,耳中鳴響,反反覆覆只有一句:

  景煥哥哥,我疼……

  景煥哥哥,我疼……

  景煥哥哥,我疼……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7 04:41 PM

第三十一章 小舅舅一點也不凶

  簪纓在大市逛了半日,見過阿母從前的掌櫃們,這天夜裡睡得香甜。

  明朝醒來,還是照老樣子先去正院瞧了郗太妃。而今老人家已經能用些軟棗糕、鴨肉羹之類的滋補之物,只是之前虧得大發,又是上了年歲的人,仍舊體虛下不得榻。

  郗太妃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糊塗時不知身在何處,除了念叨一兩聲先帝與蜀王,便只是尋喚簪纓。

  安頓好太妃娘娘的早膳,又自用過朝食,簪纓往跨院去尋杜掌櫃。

  她記得上一世,她在宮中行過及笄禮不久,庾皇后便開始惦記將唐氏的家財弄到手,頭一件,是爲了皇帝五十大壽而修建行宮的事,已迫在眉睫,須用唐氏的錢來填窟窿。

  哪怕當時她躺在榻上只剩一口氣了,他們也說得出甜言蜜語來哄她。她也當真愚蠢,還天真地以爲,寫下那封信,便真的可以見到杜伯伯。

  黛牆外,遠方佛寺傳來一聲梵音幽渺的晨鐘,簪纓垂下長睫,側影寧定。

  她同春堇邁進垂花門時,這間特意撥出來接收貨物的院落裡庭實旅百,只勻出幾條下腳的阡陌小徑,各司的查櫃人手捧著一本簿子攏賬,清算差不多已進入尾聲。

  杜掌櫃叉手抱著不甚明顯的大腹,站在台階上,看著堂裡堂外的東西歎氣。

  「呀,小娘子如何過來了?」一見簪纓,杜掌櫃趕忙下了台階,穿過兩旁累如人高的紅箱子到得跟前,「此處亂糟,無處落腳,小娘子有何吩咐讓阿任喚我便是。」

  「沒什麽,我想過來看看。」簪纓方才瞧見了杜伯伯歎氣,「是否有什麽爲難的事?」

  「不是爲難,只是看見這麽多東西——一時感慨罷了。」杜掌櫃苦笑著比手引小娘子向外走,邊行邊道,「小娘子也知道,當年我配合大司馬欲帶小娘子出城,觸了皇家的忌諱。其後謀事不成,小娘子又回宮裡,宮裡表面上說不計較僕一時糊塗,可我這心裡啊,總怕陛下與皇后怪罪,遷怒於小娘子。所以這些年往宮裡進獻的貢物,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不計較多少,只求宮裡人善待小娘子,沒想到如今……」

  如今小娘子還是被太子殿下所欺,退婚離宮。

  而簪纓執意與皇宮清算賬務,更讓杜掌櫃警覺,在那座宮城裡,也許還發生過其他不爲外人道的不公之事,才會逼得小娘子不惜與天家撕破臉。

  可小娘子不肯說,杜掌櫃便只覺心疼。

  好在,如今人出來了,東西也物歸原主了,否則這些能養活一個小國的物資,白撂在不相干的宮裡,他是個商人,豈不覺得肉疼。

  簪纓問:「都還乾淨了嗎?」

  杜掌櫃捋須點頭,「大頭不差。」而後左右看看,壓住了聲說,「小娘子大魄力,說給五日便是五日,想必宮裡也怕鬧出些醜聞,動搖東宮的根本,其中也或有忌憚大司馬的意思,倒不曾賴賬。只不過……」

  簪纓側頭,「底下的宮監不省事?」

  她在宮中多年,對底下那些見風使舵,貪吝自肥的公公們還算有些瞭解。杜掌櫃眼中閃過一抹驚訝,沒想到小娘子一語中的,道是。

  猶豫一許,他還是緩聲告訴小娘子:「小娘子聞言莫怕,據說昨日夜裡,內府司吊死了一個。」

  簪纓腳步微頓。

  杜掌櫃忙道,「小娘子萬莫往心裡去,這並不與咱們相干,想是上頭催得急,下頭又貪得多,堵不上虧空了。

  「說起來,這些年宮裡幾個體面的大總管,往唐記來打的秋風也不少,僕往日看在小娘子在宮裡的份上,都予取予求。這筆賬,我並未記在單子上,一來實無明賬,二來逼急了那幫子尖奴佞宦,頂多抵上一條命,沒什麽意思。不若恩威並施,用他們串通宮內消息。他們懼怕唐氏一句話抖摟出他們的命門,自然乖覺效力。」

  簪纓聽後慢慢點頭,「如此用人,甚好,杜伯伯想得周到。」

  而後又問:「杜伯伯以爲,這些資財於皇宮內府而言,何如?」

  杜掌櫃眯起眼:「十室九空,傷筋動骨。」

  簪纓:「於唐氏而言,又何如?」

  杜掌櫃嫵媚一笑,難得在簪纓面前露出不穩重的一面,對她悄悄眨眼,「九牛一毛。」

  簪纓莞爾,眸中爍起晶亮的神采,「伯伯,年初時皇室在樂遊苑北修建行宮,可曾找過唐家?」

  杜掌櫃有些意外小娘子會提起此事,點頭道,「顯陽宮的大長秋的確向唐家透過口風,意思是這建宮的資費由唐家來出,算作太子與太子妃對陛下的孝心。戶部掛名,從中抹賬,只待小娘子及笄一過,與太子過了禮,便由唐氏全權接手。」

  說到這裡杜掌櫃冷笑一聲,「他們的算盤打得好,如今自然是不成了。」

  說話間,一行人到了東堂外,簪纓請杜掌櫃入內,主僕脫履入席,隔案相對。

  簪纓正襟危坐,又問:「伯伯以爲,如今內府幾空,他們欲建行宮,會否動用國庫的錢?」

  杜掌櫃聽了這話,不禁看小娘子一眼,神色不自覺也肅然幾分,微一沉吟:「庶人不敢議論朝堂,只是如今北朝南下吞晉之心不死,淮北一帶戰爭頻仍,軍費年年不足。三吳之地,夏秋兩季又多有水災,國庫也未見得充盈。

  「這大動土木爲皇帝陛下修行宮,朝野心照不宣,動的是外財,而非公賬,所以蘭台和戶部那裡才消消停停的。一旦有人提議動用國庫,別人不說,管著錢袋子的戶部尚書,首先便不會答應。」

  杜掌櫃對自家小娘子知無不言,話裡便牽扯出許多勢力與內情。

  這些局勢利弊,簪纓此前光靠想是想不出來的,盡管聽得仔細,消化起來仍有些艱難。

  她淺顰娥眉,一句一句在心裡琢磨,細細的思量半晌,邊想邊慢慢道:

  「既然此路不通……伯伯,昨日我在大市聽叔伯們說起往事,言我朝商稅,無論買賣房宅、僕婢、馬牛,及一切散物,有官方文券的,譬如賣一萬錢,便征四百錢入國庫,賣家出三百,買家出一百,叫做輸估;無文券的,同樣也是一百征其四,叫做散估。

  「我阿母接掌唐氏後,以爲關稅過重,苛於商人,便與朝廷議定,將商稅壓至百征其三,爲均估。而爲了朝廷無損,唐家旗下所有過關貨物,都多繳一分半的稅賦,是麽?既如此,那麽朝廷在錢財緊缺的情況下,爲了粉飾體面建成行宮,會不會——增稅加賦?」

  杜掌櫃靜靜地聽完這段議論,對小娘子的驚訝已完全變成了奇異。

  他最知道小娘子剛從皇宮裡出來時是如何:不諳世事,純如白紙。莫說輸估交關,也許就連做買賣要交稅都不知曉。

  昨日他是全程陪著小娘子的,那幫二掌櫃東一句西一嘴的,哪裡像小娘子方才說得這麽詳細透徹,這其中大半想法,必然是小娘子自己琢磨出來的。說不定,還熬夜翻了東家和姑爺留下的那幾箱子書來看,不然,怎會有淡淡的青影掛在眼瞼下頭?

  杜掌櫃在驕傲的同時,又覺得幾分心酸——唐氏不是沒人了,有他們這幫老夥計在外頭支應,哪裡輪得到小娘子這樣辛苦。

  但看著少女雀雀的目色,他又不忍讓小娘子失落,便道:「小娘子所慮確有道理,然而增稅之事,涉及頗廣,需要多方的考量。且北朝無一刻不在關注我朝,全國增稅,無異於承認府庫空虛,示亂於敵,依僕淺見,國庫若不至捉襟見肘,短期內應當不會。」

  簪纓聽後恍然,面露一絲赧色,「是我想事淺顯了。」

  說罷她嗓子有點啞,雙手捧起案上的薄荷飲子,貓兒似的把唇湊到盞沿邊,輕抿一口,慢慢地潤喉。

  這個放鬆的舉動有種天然的嬌憨氣,杜掌櫃越發愛憐,正欲安慰她無妨,便聽那低著頭,被劉海遮眼的女娘道:

  「那麽便好辦了,請伯伯聯絡爲修建行宮出錢的各大皇商,盡數罷停供應。」

  杜掌櫃悚然一驚。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小娘子要做什麽,目露精芒,一下子坐直身子。

  「——小娘子想逼得中宮走投無路?」

  「嗯。」簪纓不以爲意地應一聲,扳著手指,語氣依舊軟糯,「國庫的錢不能動、皇商的錢不能支、私庫空了、庾家沒了,依庾氏的心性,她左看右看,到底還是覺得我這顆軟柿子,有望來捏上一捏。」

  她得給對方一個求上門來的機會呀。

  簪纓放下盞子,又轉頭問底下人,「傅府有什麽動靜嗎?」

  此事春堇知道,一直備著小娘子問呢,立即回話:「傅老夫人自那日回去後便病倒了,至今未起。傅中書自請辭官,聽說陛下不曾挽留,如今是不任不黜,擱置在那裡不論。傅大郎直降三品,由五經博士降爲諮議,仍在太學領職。」

  簪纓不在意邱氏病不病,那些人還做不做官,只問:「他們可去了傅氏的各家宗老府上走動?」

  春堇搖頭,簪纓便道:「遣人去提醒,邱氏走不了,傅家不是還有長腿的人麽,十日轉眼便至,若等我上門,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春堇應是。

  杜掌櫃在旁邊聽得百味雜陳,苦笑著抬袖遮面:「小娘子還是少與阿任學一些吧。」

  那窄袖下,卻是淚光斑駁。

  他心疼小娘子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強撐著自己如此迅速地成長起來。其實不必的,大可不必的,小娘子回了家,自此以後便該無憂無慮。杜掌櫃不敢落袖,裝作擦汗的模樣,以輕快的口吻道:

  「以後無論何事,小娘子只管吩咐我等便是了,這些都不必小娘子自己費心應對。」

  簪纓詫然相視。

  下一刻,她一對巧致的眉眼綻然輕開,唇邊抿出一對輕甜的梨渦。

  「杜伯伯,做一個三餐一眠事事無憂的閨閣女娘,也許很好,但我,不願意的。

  「我想自己看一看外面的天,自己走一走人世的路,自己撐一撐遮雨的傘,自己,做一回自己。」

  杜掌櫃忘記了遮掩,怔怔垂下衣袖,對上那對撥雲見日般明媚的雙眸,大受觸動。

  半晌,卻是也笑起來。

  「明白了。僕願爲小娘子護航。」

  杜掌櫃給那些貪私的總管太監留一線餘地,果然有用,內監中不乏首鼠兩端之徒,沒過多久,便有一條消息傳來:

  皇后數日內頻繁召小庾氏入宮。

  那頭顯陽宮裡,小庾氏還爲佘信那日來家中放肆,失了與劉家的一門好親事懊惱不已,聽了嫡姊之言,詫然道:

  「什麽?!要我家愉兒與那傅簪纓……這如何可能?」

  「噤聲。」庾氏往常便看不上小庾氏一驚一乍的作派,皺著眉眼,「天大的好事降到你家,你卻還看不上眼了?」

  「娘娘,不是這話……」小庾氏眼珠轉了幾轉,「這傅娘子多年來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孰人不知孰人不曉,雖則眼下有些口角……可我們阿愉不成器,如何能掠美?」

  她咽了口唾沫,小聲接著道:「臣妹知道,庾氏沒落了,娘娘這些年一直想讓崔愉過繼在庾氏門下。論理,這本是天大的榮耀,臣妹只有歡喜的,可當年那衛……那大司馬離京前揚言,吳郡庾氏一門,從此後繼無丁,有一個,他便、那什麽一個。連我家夫君也受波及,好好一個世襲罔替的二品侯爵,硬是自降到從四品,就因爲大司馬一句‘若逾四品,崔氏必步庾氏後塵’……娘娘,我膝下就阿愉這一個兒子,豪財與美眷自然很好,可也得有命去享啊。」

  小庾氏知道皇后在打什麽主意,她是眼看傅娘子不跟太子了,便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外甥身上,左右不讓傅娘子落到別家。真成了事,到時唐家那份兒巨財也落不了崔家,還得被宮裡找由頭弄去。

  可這是容易的事麽,唐氏也不是傻的,能看不出其中根底?傅簪纓連一國儲君都看不上,又能看上太子的表弟了?   

  再說,大司馬還在京裡杵著呢。

  小庾氏是真怕那尊佛啊,想當初,他一十五歲少年,手裡既沒兵又沒權,就能硬生生將庾氏滿門逼入絕境,她夫君爲此,丟了爵位,還險些與她離絕!

  而如今,他本事大漲,是既有兵、又有權、又有通天的脾氣。聽說爲了讓病中的傅娘子吃上一口冰盞子,他親自下樓玄,一騎奔西市,領兵十萬的大將軍踏了雞毛蒜皮的凡俗地,那得是把人護成了什麽樣?

  就這,小庾氏哪裡還敢肖想有的沒的,嫌她兒命太長嗎?

  庾氏冷冷道:「往日求本宮辦事時滿口殷勤,而今不過略提一提,又未定下,你便左推右托起來。初一,王家在樂遊苑辦宴,便令阿愉兄妹同去,只是叫阿愉先認一認那丫頭,心中存個形影,那衛家豎子就能吃了你不成?」

  這般語氣,明顯已是動怒了。小庾氏不敢再辯駁,卻是腹誹:往常爲著一個傅簪纓,防外男防得洪水猛獸一般,阿愉還是太子殿下的表弟呢,七歲後就沒見過那丫頭的面了。現下倒又有說辭。

  心中雖不滿,面上還要關懷太子幾句,「聽說太子的頭疾這幾日又犯了,沒根沒由的,究竟是什麽緣故?」

  一提起此事,庾氏便心疼,她若能知道病因,倒還好了,偏偏整座太醫署的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著她的煥兒受苦,真比疼在她身上還要難受。

  庾皇后疲憊地捏了捏眉心,「你若知曉何處有良醫,便薦進來瞧瞧吧。」

  消息傳到新蕤園裡,杜掌櫃一聽便警惕起來,提醒小娘子提防庾氏姐妹弄鬼。

  簪纓對此心裡有數,點了點頭。卻另想起一事,也須提前提防。

  她向杜掌櫃要來一張南朝的堪輿圖,在案上鋪展開。

  別的都可學,可望著那些彎來繞去的曲線,她真是一點也看不明白,只得問道:「杜伯伯,穎東譙郡在何處?」

  杜掌櫃經過這幾日,對於小娘子上進求學的態度已然明瞭,但聽她脫口便道出一個不曾踏足的地方,仍覺驚奇。

  點指,往羊皮地圖上淮水與穎水交界點的正北方一指。

  「便是這裡,小娘子何有此問?」

  簪纓唔了一聲,不好說是因她前世聽得那場波及半壁江山的流民帥起義,正是從這裡暴發的,避重就輕地抱過狼,揉揉狼柔軟的鬃毛,含糊道:

  「煩勞伯伯幫我找人打聽,此地是否有一個叫烏龍與手的人,若有,探聽清楚他的身份底細,家中人口,且讓人好生盯著。」

  兩年後皇帝山陵崩,李景煥登基與世家內鬥,正是這個人最先在淮北糾集了一萬多流民,自立爲王。因這名字十分特別,又是春堇的老鄉,所以春堇在蘿芷殿裡念叨過幾次,簪纓才得以記住。

  然而更多的細節,她卻不知了,只能先去找有無此人。

  杜掌櫃見小娘子不願說,便不問了,一口應下。簪纓想了想又道:「新安……地圖上可有這個地方嗎?」

  杜掌櫃奇道,「那是北朝洛陽的一個縣,小娘子在那裡也有人要找嗎?」

  在北朝!簪纓也愣住了,心內咚咚跳了兩下,點頭道:「有。」

  「不過尚不知是何人,請杜伯伯派人幫我留意,那個縣裡是否有比較……特別的人事或新聞。」

  說到這裡,她忽然反應過來,「我糊塗了,那裡是北朝……」

  她連京城的北門在哪裡都不知道,還異想天開到北朝去打探消息,真當是自己家門口了。

  杜掌櫃眨眨眼,「倒是不難,唐寶在那邊經營著馬場,我遣人去遞消息,可爲娘子效力。」

  他的語氣過於輕描淡寫,就仿佛說的是遣人出門賣兩張索餅,這回輪到簪纓驚訝了,「不難嗎?」

  杜掌櫃笑了,「小娘子怕是不知,這南北兩朝最大的蓄牧馬場,是在誰的名下。」

  經此一點,簪纓忽便想起,唐氏先祖,以販馬起家。

  兩朝最大的馬場,竟是姓唐!

  簪纓卻未如杜掌櫃預想的那般,露出好奇或自豪的神情,而是倏地縮緊了手指,左手下意識壓住右臂。

  這些遍及南北的産業,都是外祖與阿母留下來的,她卻像個喂一塊飴糖張一回口的孩童,無知地驚奇著,卻不見全貌。

  對唐氏瞭解得越多一分,她便爲過去的自己不值一分。然而,眼下卻非沉湎過去的時候,簪纓道了聲好,托杜掌櫃幫她留意這兩處。

  關於前世的兵變,她記得的線索也只有這麽多了。她不知這一世的走向會否和前世一樣,但過去的經歷至少讓她懂得一個道理:懷金過市,必須要有自保之力。

  不論是太平還是動亂,唐家富可敵國的巨財都足以引人意動。

  前世那個兵臨城下點名索要她的新安王,到底是何人,到底爲財,還是爲人,是想脅迫她,還是想……救出她,簪纓至今不知。

  既然不知,能做的準備自然越多越好。

  可準備做完後,人又是止不住想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考慮的。

  新安王……

  小舅舅……

  這兩個一直在心裡打彎的念頭忽地串成一條線,簪纓被自己驚了一跳。

  她偷偷瞄了杜掌櫃一眼,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往鬼畫符似的地圖上掃兩眼,「這個,京口,在哪裡呀?」

  杜掌櫃瞧了瞧小娘子撲閃的睫毛,提筆往京城的東北角畫了個圈,「大司馬駐紮的軍府,便在此地。」

  簪纓心事被戳破,揪著狼耳朵避開視線,小聲嘟噥:「伯伯你笑什麽?」

  「我?我一直就在笑呀。」杜掌櫃往常也不這麽促狹,但小娘子可能不知,她此刻的模樣就像個想偷糖吃的小孩子,讓人特別想逗一逗。

  他學著簪纓的語氣說話,簪纓反而不窘了,清澈的眼神直望著紅筆圈起來的尺寸之地。「大司馬領的兵,真有十萬之多?」

  杜掌櫃:「官數是這些,加上麾下的流民帥與傭兵,遠遠不止。」

  簪纓便長長舒了口氣。

  仿佛聽見大司馬統兵數多,依恃勢衆,是她今日以來聽到的最好一個消息。

  但很快,她眼中的光彩又微微黯了,問出那件疑惑許久的事:「第一次見面,他穿狐裘,伯伯,我小舅舅……受過傷嗎?」

  杜掌櫃聽後,也收斂起笑意,「小娘子,不曾聽過那個傳聞嗎?」

  簪纓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什麽傳聞?」

  ——北府衛公,征,染惡疾,每逢既望,經脈寒傷,戾怒無常,生人勿近。近,則嗜血虐殺方止。

  既望,便是每月的十六日,每逢既望,便是每到十六他就會發病,一月一次,一年十二次。

  簪纓同他在西山行宮上相遇的那晚,正是十六。

  簪纓不知自己聽到這句話後,是如何一種心情。她只以爲那日小舅舅是偶爾不適,才會在夏日烤火穿裘,畢竟他第二日便好了,全然與常人無異。

  怎會是,每月發作一次。

  寒傷。嗜血。虐殺。

  「不是的。」她不知是在與誰爭辯,只知狼在她手下低嗚一聲,是頸毛被揪得疼了。「小舅舅不嗜殺,也不戾怒,他一點都不兇。傳聞不真。」

  她便是見證。

  杜掌櫃輕歎一聲,大抵只有小娘子會覺得大司馬「一點也不兇」,不過有一句他是認同的,他也不信這種離譜的傳言。

  簪纓緊接著問:「能治麽?」

  聲音裡沒了預事規劃的從容,有種沒處依著的惶然。

  這卻不是杜掌櫃能夠回答得出來的了。

  月半中天,屋裡燃著燭。

  簪纓和衣枕在枕上,雙臂猶高舉著那張地圖在雙目上方,盯著那個紅圈瞧。

  小舅舅爲她做了這麽多事,他送她的馬球杆還在牆上掛著,她卻從未瞭解過小舅舅身染宿疾的痛苦。

  有她這樣做甥姪的嗎。

  簪纓氣不過地敲了下自己的頭,羊皮圖打下來砸在臉上。她索性翻了個身,支肘趴在榻上,指尖有些憂亂地在柔軟的緞褥上劃弄。

  良久反應過來,自己寫的是「覦」字。

  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告訴她的,覬覦的覦。

  覦,筆畫竟也是十六筆。

  「十六……」

  「叫我?」一聲沁著月涼的低語驚破了夜,燭光薰照的屏風上,映出一道嶙峋傲岸的剪影。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7 04:42 PM

本帖最後由 Salicaceae 於 2025-2-27 04:45 PM 編輯

第三十二章 許你沒大沒小

  簪纓的心驀地一跳,以爲自己聽錯,慌忙趿著細舄下榻。

  抬眼便見那道比墨還濃的影子映在芰荷屏風上,頎而肅,長袖底擺猶微微晃動未止。

  「小、小舅舅?」

  簪纓踩著繡舄窘住,也不知他是從何處變出來的,滿腦子只是自己方才說的那兩字,必被他聽了去。

  還記得他拜訪顧公時,自稱十六,或是小字也未可知,簪纓由耳到頸,騰地紅透。

  「我、我非有意冒撞尊長……」

  「無妨,許你沒大沒小。」

  男人聲音低緩,替那禮數過重的小女娘勻穩氣息,隔著屏風道:「聽說昨日太子來過,放心不下,來看你一眼。你且歇吧,我這便走。」

  「小舅舅,」簪纓連忙叫他,踩著地衣往前蹭了兩步,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幸而釵環未卸,襦裾皆算整潔,軟聲道,「我還睡不著。」

  這是不願讓他走的意思。

  白日裡,她才從杜掌櫃那裡聽說了他的傷情,一腹疑雲霧水都堆在那裡,且憂且愁。不期相見,總得見上一面、說幾句話才好。

  衛覦卻道,「夜深,不合體統。」

  簪纓奇怪他爲何突然腐板起來,噥噥著:「舅父夜探,不就是來看我麽,這裡再不是皇宮禁苑,我再不是什麽人,想見誰都成,怎麽就不體統……」

  誰知衛覦耳力好,這一叨咕,直接道:「我走了。」屏風上的影子隨即消失。

  簪纓瀲瀲的大眼睛裡水光一閃,懊惱自己話多,喚一聲小舅舅,趨步追出。

  才繞過屏風,卻見衛覦就站在光照不到的門檻內,高大的身影好整以暇,低頭看著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簪纓方急得抿住的唇角立刻驚喜上揚。

  隨即明白過來,她又繃住小臉,「我不是小孩子了。」

  「生氣了嗎?」

  衛覦負手歪頭,作樣子往她臉上瞧了一眼。

  簪纓將面上的欣喜藏藏好,說沒有,比手請來客入室。

  見立在門邊的春堇神色詫而惶恐,她便知小舅舅不是從正門大張旗鼓來的,否則這時候,杜伯伯早該過來寒暄了。便也不欲驚動衆人,吩咐春堇送來小几與茶具。

  而後,她自己搬了兩副席墊放在敞闊的地板上,扶著衛覦坐在裡側的位置,自己背著門趺坐於對面。待茶水上齊,她不經意抬眼,視線對上一對薄得驚心的唇,又忙向外道:「將門關上吧。」

  春堇依言關上門扉,透過窗紙望著室內燭光,才覺有些不對。

  片刻之前,一道蕭蕭黑影如一隻捕食的烏鷲,從挨著高牆而生的冠樹上落下來時,她險些驚叫出聲,隨即看清,來人卻是大司馬。

  她不及開口,只被大司馬一眼掃過,竟戰慄腿軟,不敢發聲。

  可這會兒小娘子卻吩咐她關門,如此悶熱的夏夜,有什麽事需得關起門來說?

  疑惑的不止春堇一人,寢內,衛覦垂睫瞧著對面的小女娘將斟好的茶湯奉來,鼻尖沁出晶瑩瑩的一粒汗,問她:「你不熱嗎?」

  同一時間簪纓問道:「小舅舅冷不冷?」

  衛覦看了眼她的神情,了然,扯動唇角:「我熱。」

  簪纓忙又讓春堇將門敞開。

  衛覦微籲,倒叩指節在案上輕敲一下,阻止了小孩兒的一通瞎忙。「可是從杜掌櫃那處聽了什麽話?不必放在心上,舅父不礙的。」

  簪纓靜了下來。

  半晌,詞窮一般低問:「疼麽?」

  那輕細的聲音仿佛是害怕聲高一點,便會牽動他體內的傷情。

  她什麽都不知道,可擔憂之貌渾不作僞。衛覦眉心輕舒,搖頭。

  他今日確實就是來看她一眼的。此前雖決定了放手讓她去闖,雖也知杜掌櫃是個妥當人,雖也將親衛派遣在側,但聽聞東宮豎子猶然糾纏不休,心便不悅。

  昨日沒來,是去了江乘顧家,今日入夜無睡意,興之所至,便下山過來瞧一眼。

  一眼的事,並不想驚動闔府,誰知一來,便絆住了腳。

  還被人當成瓷娃娃似的照料了一遍。

  既然她留客,衛覦起身道:「換個位置。」

  他讓簪纓坐到裡側去,擦肩之時彎腰抄起一物,拂袖而跽,手中便多了一樣東西,隨意在案上攤開。

  「爲何畫我京口?」

  原來那張被簪纓參詳了一晚上的地圖,之前在她翻身時帶到了地上,她也未留意。

  衛覦是隨意的動作,隨意的口吻,可落到簪纓身上,這洞若觀火的姿態無端便滲出一絲壓迫感。

  她一整晚的鬱結便被這一句岔開了,心中想,小舅舅又非妖怪,總不會通過一個圈兒,便洞悉她來歷有異,擁有前世的記憶吧……

  可也下意識心虛,顧左右而言他:「小舅舅,你是如何進府的,我方才都沒聽到通報……」

  衛覦縱許地瞧著她,「明日讓人給府上外牆加高一尺。」

  簪纓「啊」一聲,轉轉眼,又想起一事來,身子微微前傾,語氣興奮了些:「小舅舅,我想到要如何同王家打交道了。」於是便將之前的想法與他通說了一遍。

  末了,很在意地觀察衛覦表情,「我想的對麽?」

  那雙桃花微瀲的眼眸在凝著一個人時,既摯且純,仿佛能一眼看到你的底裡,曖曖燈影,更將少女濃密的長睫揉弄出一點迷朦的痕跡。

  衛覦丹田一燥。

  他一想到阿奴從前便用這般眼神看著李景煥,憑空陡生怒火。

  男人即刻斂住了睫,扣指,淡嗯一聲。

  一刹那的功夫,他神色恢復如常,慢慢重複她的話,「非我求人,要人求我。」而後拖長腔子,「兵勢三昧已得,阿奴了不得。」

  簪纓曉得小舅舅是在哄她,不過見他不反對她去赴王家舉辦的宴會,便知不礙。

  殊不知,在衛覦眼裡,他有生之年,淮水之南,她無論想做什麽都是不礙的。

  他淡淡看著羊皮地圖上那個鮮紅的圓圈兒,也不再問什麽,懶散地出了會神。

  兩相無言,唯餘茗香。衛覦以爲逗留的時辰差不多了,起身將走,簪纓忽又開口:「小舅舅,外頭——是什麽樣子的?」

  她的目光,不知何時也投到了兩人之間的那張小小地圖上。

  衛覦失笑,「你是真的不困嗎?」

  簪纓認真搖頭。

  衛覦的身勢便沉了回去。盯著地圖神遊了一會兒,忽揚袖並指摘下她鬢間的珠花,擰下一粒潔白的珍珠,按在地圖上紅筆圈就的位置,「京口。」

  又緊臨京口西南方放下一珠,「鍾山。」

  又在鍾山西南二指處放下一珠,「東府城。」

  又在東城西方二指處放下一珠,「西州城。」

  又在西城西北二指處放下一珠,「石頭城。」

  又在石頭城正北四指處放下一珠,「白石壘。」

  簪纓驀然打起精神。

  她全神貫注地聽著看著,只見那六粒珍珠,紛散圍拱著一片凹下的所在,心知那便是京城建康了。

  衛覦又不緊不慢地,在京城上下的兩條水道上各劃一指。

  上爲:「長江。」

  下爲:「秦淮。」

  「建康依山環山,四周拱衛,如此之多。諸葛武侯曾言此地‘鍾山龍盤,石頭虎踞,乃帝王之宅’。依你看,何如?」

  簪纓的見識自然不可能比諸葛亮更高明,瞠目結舌地看著小舅舅。

  衛覦卻也不等她回答,點指白石壘:「南朝渡江近百年,此地,曾被駐鎮的數任太守糾兵占城四次,攻建康西城門三次,石頭城救之。」

  又指石頭城,「此地,被蜀城流民攻破一次,被攻克匈奴的將軍邀功反水一次,被王、庾、桓、周幾世家輪番出鎮,內鬥爭奪不計其次,旦亂,則東西府城聯兵救之。」

  他修長的指頭晃到京口,眼裡露出兩分淡漠的譏嘲,「此地,目前爲止,倒還未曾亂過。」

  簪纓一句一句地聽,方知都城之內一片繁華太平,世族逸樂,工商安居,而一城之外的京畿卻不是如此安穩的。

  她心裡隱隱有個念頭,便是建康城周屏障雖多,卻也瑣碎,勢力分散,被珍珠包圍的城市,好似一粒彈丸,左邊動,它便向右滾一滾,右邊動,它便向左滾一滾,看似安全,卻也受制。

  但她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不大敢說。

  衛覦這時攏掌將地圖上的珠粒盡數一收,又指著上面線條最粗的一條蜿蜒橫線,對簪纓道:

  「這條便是淮水,是南朝如今防備北寇最緊要的一條防線。當年你阿父,隨傅大夫遠出淮北,追隨劉洹將軍至兗州陳留,爲的便是收復淮北大片中原故土。惜那一戰雖勝,勝得慘烈,所收疆土,一年內復失……」

  他的手指再向北移,卻畫出了羊皮,觸到冰冷的木案。

  「可惜。」衛覦落拓垂睫,「這張輿圖不夠大。」

  簪纓卻是順著衛覦手指劃過的地方,依依不捨地輕觸阿父足跡到過的州郡。衛覦見她神色依戀,想到她自幼便未見過父親,眸中翳色被濃鬱的憐慈化開,柔聲道:

  「方才的話,有許多皆是我年少無知時,你阿父教導我的。」

  簪纓聽了,既驚且慟,蹙眉低喃:「我父原有大志。」

  她原以爲阿父只是個學識淵博的儒生,然而近日細讀先考留下的手書,見兵法論策,皆留有注評,雖深奧難懂,卻也讓她得以一窺父親的才能。

  她忽地揚頭問:「舅父之志,又在何處?」

  衛覦略頓,卻是將方才之言重複了一遍:「這張輿圖,不夠大。」

  簪纓奇異地聽懂了,目光璨然,由衷敬佩:「那必是其志甚大,所挾甚遠了。」

  衛覦搖搖頭,一雙鋒銳的劍眸微眯,似含溫情:「不,三哥說我少年輕狂,我之所向,是淩虛蹈空,誤國害民。」

  簪纓花了一會功夫,才反應過來阿父行三,小舅舅口中的「三哥」,便是她阿父。

  錯愕當場。

  怎麽會……

  「現下困了嗎?」

  衛覦點到而止,漫淡地起了身,隔著一方茶案,彎腰抄起簪纓面前的茶盞一口飲盡,那是方才簪纓奉給他的茶,忘了調換。撂回去的,是一支僅剩一股花蕊的冰銀小釵,「不困也要歇了,大晚了。」

  簪纓慢吞吞跟著站起,見他神色不以爲意,渾不似方才話裡的動魄驚心,囁嚅一下,也不好再追問。

  餘光掠過更漏,不曉得今夜何以過得這麽快,簪纓只得頷首福身:「阿纓今日受教,敬送小舅舅。」

  「多禮。」衛覦說了她一句,目光在小女娘所穿的白襦曲裾上掠了兩眼,盤踞在心頭多時的疑慮又冒了出來。

  他一步一沉走到門口,到底又停下。

  側身含眸,聲低如磬:「阿奴爲誰服素?」

  簪纓猝不及防地抬起頭。

  燈影下,衛覦的側臉沉靜如舊。

  他其實並沒看著她,而是微微垂低視線,帶些避讓與縱容的意思,不露鋒芒,讓人心安。

  簪纓心中忽便酸澀。

  沒有人瞧得出她的心事。她在宮裡時一味衣著簡素,按理說如今已經自由,想穿紅穿綠都隨她喜歡,可她出入的衣著依舊只是淺衣白裳,與從前沒什麽不同。

  旁人只道她習慣如此,也勸她不妨試試新鮮顔色。

  只有小舅舅,總是能一眼看穿她,問她:爲誰服喪?

  她垂下睫,心中說,爲我自己。

  口中賴道:「小舅舅,我困啦。」

  衛覦見她不願說,果真收回視線,轉過屏風,一去無痕。

  「大司馬真走了吧?」

  西廂抱廈,杜掌櫃撐著精神頭和護院再三確認過,微舒一口氣,可算是能睡覺了。

  沐浴已畢的任氏在裡間篦著濕髮,猶覺不妥,「如此大晚地過來,還徑入小娘子閨閣……」

  杜掌櫃嗐一聲,「大司馬是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人物,若真有意避開人,咱們便不會知道了。你不曉得,他從軍前便行止隨心,不受常禮拘束,曾在東家的屋子裡和姑爺徹夜清談,把東家煩得直攆人,笑罵他小猢猻……」

  說起往事,杜掌櫃眼裡浮起一點細碎的笑意,卻凝不成形,又打著漩兒渺渺沉了下去。

  歎息一聲:「從前呐,不提了。」

  日子忽倏而過,一晃到了六月初一。

  簪纓應邀赴王氏之宴,這也是她第一次參加皇宮以外的筵席,第一次不以準太子妃的身份出現在人前。

  清晨洗漱後,素髮垂腰坐於鏡前的簪纓,發覺劉海已經擋眼。春堇手持象牙梳,提議爲她將額髮梳上去,簪纓輕嗯一聲。

  任娘子也提前備了許多套鮮衣靚服,供小娘子挑選。簪纓透過鏡面一一掃過,說:「穿白。」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7 04:44 PM

本帖最後由 Salicaceae 於 2025-2-27 04:45 PM 編輯

第三十三章 我的苦都過去了

  這王家舉辦的賞花宴,表面上是爲了交好拉攏簪纓,實則未嘗不是借此機會,掂量掂量她的骨頭有幾兩重,值不值得王氏費心結交。

  此前幾日,王家還故作姿態地送來了賞花宴的邀請名單,請簪纓這位上賓斟酌增減。簪纓不做那等小家子氣的事,一眼未看,直接退了回去,回話說客隨主便。

  春堇對此有些擔心:「小娘子,傅家的人……不會也去吧?」

  她知道小娘子眼下頭一份兒不想見的就是傅家人,其次便是太子,哦,兩者排序或者不分伯仲。那日傅家老太太來烏衣巷鬧了一通後,小娘子主動提出開祠除名,且給了傅家十日之期,明日,便是最後一日了。

  簪纓不以爲意道,「王氏若有心,自不會讓我做難;若無意,我又不是見不得人,犯不著避著這些人,來或不來,干我何事。」

  春堇點頭稱是,一雙巧手將簪纓從垂髫之年起一直蓄到如今的額髮分梳兩邊,露出小娘子的螓首蛾眉。入眼見額白勝雪,黛眉長青,玉脂顰嬌,霎那便似雲開月霽,光華映鏡。

  春堇望著驀然變了一樣氣質的小娘子,目光盈盈,「顧小娘子說得果真不錯,小娘子這些年真是……委屈了。」

  往常小女君亦顔嬌色美,然而常年遮著劉海,難免顯出幾分笨拙稚氣。一朝改換髮型,姣容逸質便再無所掩藏。

  她又將簪纓柔軟的鬢髮回環,與額髮相接,篦以雙股珍珠鈿,擰成一對精巧的隨雲流蘇鬟,頂髮簪玉蟬釵,剩下長長的烏髮,便繫以緗緞垂及腰身。

  春堇還打算爲小娘子裝點眉妝與靨妝,被簪纓怕煩地阻止了。也未如何施粉,著好襦裳,到了巳時便出門。

  新蕤園府門外,車馬已齊備,那王家同簪纓是住在一條巷子裡的,好幾輛精巧的通帷車堪堪相連。王家大婦作爲今日的東道主,沒有早早地去到樂遊苑主持,而是特意等著簪纓同行。

  王家大婦本爲謝氏女,所嫁的是王氏長房之子王逍,便是而今的丞相,管理著王氏中饋。

  此日她身著一襲鳥龍卷草繡紋茱萸錦衣,攜婢呼僕出得府門,與簪纓一行正是腳前腳後,便遣女使來邀她同坐一車。

  簪纓遙遙見拜,道不敢與尊長平坐。

  長巷中縱立的黛瓦與橫蜒的青階交錯,滿目肅沉的灰,一位亭然玉立的小女娘置身其間,纖髾似雲,皎兮皭兮。王夫人一眼望見,便覺清沁怡人,頷了下首,又邀她與家下三娘同乘一車去樂遊苑。

  那王三娘便是與傅則安定了親事的王蓿,二人是舊識,簪纓沒再拒絕。

  王蓿早已看到了她,只等堂伯母上車先行後,忙帶著婢女褰裾來到簪纓面前。

  等看清她雪膚烏髮,如換一人,王蓿又怔住。

  她把住簪纓的手臂,好生看了她幾眼,關切地問:「阿纓你可還好?原本好端端的在宮裡,怎麽就……」

  「我很好。」簪纓把臂微笑,透出點撒嬌的樣子,「三娘,咱們上車說,我還從未去過樂遊苑呢,三娘陪我。」

  「這是自然。」王蓿出門前得過家裡的交代,今日不用她做別的,只消一刻不離陪在傅娘子身邊,阿纓是王氏貴客,不可出差池。

  兩人才欲登輿,巷口忽有一輛青繒馬車拐了進來,有人呼道:「阿纓姊姊!」

  簪纓覺得聲音耳熟,那馬車的帷簾被一隻素手挑起,露出一張白皙的容長細臉,脆生生道:「聽聞王家樂遊苑設宴,阿祖特赦許我進城,姊姊慈悲,帶我去湊個熱鬧吧。」

  「顧娘子?」

  簪纓眼神一亮,那一蹦下車來的正是顧細嬋,忙伸手挽住她,「你怎會來了,春堇早起時還同我念著你。」

  「哎呀!」顧細嬋瞧見她先一拍手,「我便說如此梳髮好看,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而後心道:她當然得來了,祖父一聽說王氏在樂遊苑設宴招待阿纓姊姊,思量再三,便派她進城來,讓她跟在阿纓姊姊左右,務必留神阿纓姊姊的入口之食,授受之物,不可馬虎。

  顧細嬋是在山林別野間長大的不假,卻不代表她對世家貴胄圈中之事一無所知。十幾年前,顧家捲入的那場宮廷傾軋,每個顧家小輩無不聽長輩耳提面命過,這種種陰私,顧細嬋深惡痛絕。

  而阿纓姊姊才與太子殿下退婚,宮裡那頭黑不提白不提的,她知曉祖父擔心什麽,當然對此上心。

  簪纓給三娘和阿嬋兩方引見,顧細嬋聽聞,油然起敬:「原來那位名聲遐邇的‘王氏姝麗,書畫雙絕’便是阿姊,小妹久仰大名!」

  王三娘淡笑:「顧家妹妹所說的是我堂姐,我丞相堂伯的三女,蓿才學平平,如何能夠比肩。」

  心下卻也驚異——顧氏已有多年不與京城往來了,顧氏家主乃三公之才,卻隱居川壑之間,家中四郎多番登門向顧公求教,都無緣一見,阿纓何時卻與顧氏女如此親密了?

  這位顧家妹妹來赴她家的東道,事態可大可小,王蓿忙給婢女一個眼色,令她追上前車去向主母通報,自己殷切地邀顧娘子同乘輿車。

  顧細嬋說到底還是孩子心性,三女依次登車,她不等坐穩,又挑開帷簾向外四處亂瞧,嘴裡問簪纓:「十六叔呢,他去不去?」

  簪纓老實道:「未聽他提過。小——大司馬不曾受邀,應有自己的事務忙吧。」

  王蓿聽見她們的對話,再次心驚:要是那位大司馬紆尊現身樂遊苑,在場的別管是聲名赫赫的俊傑還是閨名遠揚的才女,哪個還敢出聲喘氣?

  「阿纓……」她拉拉簪纓雪白的廣袖,「你與大司馬,是……」

  簪纓聞言,目光和軟一分,「大司馬看在亡母的情份上,對我多有庇佑。」

  說完發覺三娘目光惶惑,她忙替人辨白:「姊姊切莫聽信外界傳聞,大司馬沈靜煦和,是再好不過的一個人。」

  沈靜煦和?衛大司馬?王蓿遲遲地點頭:「是嗎……」

  這時車子駛動,八名北府衛步履整肅地隨扈於車尾,顧細嬋一看就明白了,舒了口氣,放下簾子自語,「這也與親自去沒什麽兩樣了。」

  馬車寬敞,道路漫長,王蓿見顧小娘子不是外人,便忍不住低低地與簪纓說起她遷籍的事,「阿纓,你是否再考慮一下,如今那傅府……聽說已經消停多了,你便保留士籍,想必他們也不敢再來找你麻煩。」

  簪纓看了王三娘一眼,知道依她出身王氏的背景,勸自己保留士族名籍,是真心爲她考慮的,卻道:「我父女戶籍留在傅氏一日,我嫌麻煩,我覺噁心。他們吵也吵了鬧也鬧了,如今想息事寧人,卻晚了些。」

  一把清軟如江南煙雨的嗓音,落在王蓿耳朵裡,不啻驚雷。

  只因她深知從前的阿纓是什麽樣子的,她性子軟,心腸軟,聲音軟,笑容軟,連眼神都軟媚得渾然天成,無邪無塵。

  她從前想,滿建康城,再也找不出這樣一個花雪堆就的人了。

  只有阿纓,讓人看一眼便會心軟,便不忍心傷害她半分。

  而如今,那對漂亮的桃花眸澹澹鈎出了棱角,如飛白暗渡,墨筆出鋒。

  簪纓真的與從前不一樣了。

  王蓿垂低眉睫,沉默半晌,輕道:「阿纓,你定是吃了很多苦。」

  「我的苦,都過去了。」簪纓語氣清淡,望向三娘,「阿姊,你的苦還要吃到何時呢?」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7 04:46 PM

第三十四章 珠玉在前,可退避一舍

  王蓿有些吃驚地抬起眼,便聽簪纓道:「那日阿姊送拜帖來府上,不曾接見,怪我不周。只是想問阿姊,那天是否爲了傅家的事來勸我,是不是傅則安讓你幫忙從中調解的?」

  王蓿聽她一口一個傅則安地叫,尚有些不習慣,白若削蔥的手指卷動冰絲紈扇穗子,道聲:「他……」

  而後不好意思地看了顧小娘子一眼,方尷尬道,「他頭一回給我寫信,便是遇了難事,我總不好置之不理。」

  顧細嬋是個識趣的,聽她們說閨閣話,自己挑帷張望車外風景,也是津津有味。

  簪纓問:「那麽你家願意你幫著傅氏說話嗎?」

  王氏便垂睫不語,神情似有落寞。

  簪纓皺起眉,「定親兩年從未有過一箋半語,第一封信,便是遇了難處有求於你,卻絲毫不顧慮你的處境。他若當真憐惜於你,便不該如此自私,若心中少情,阿姊自己也說,傅氏經此一回不成氣候了,你又何必……」

  王蓿一時失語,又抬眸柔愛地看著簪纓,「阿纓,你的口才也變好了。」

  她能與前世的簪纓成爲性格相投的好友,不是沒有理由的。

  她與傅家那位江離公子訂親時,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見識過傅郎君的人才,也讀過他的詩賦文章,說不曾動心,是假的。

  像她這樣的門弟,出一些才女名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巾幗也未必輸得須眉。然她父親只她一女,他們這一房不甚興旺,她從小便無堂姊的高才,也無堂妹的心氣,只想不爭不鬧地過些平常日子,既訂了親,聽聞郎君人也不錯,安心待嫁就是了。

  只是漸漸的,她也發現,傅郎君修身知禮不假,也太過守禮了。比如在某場詩會花宴上遇到,倘旁周無人,他便恨不得退避三尺,不與她私相授受。

  開始王蓿覺得此君慎獨,可堪託付終身,可慢慢的,她便疑惑傅郎君是否根本不喜自己。

  否則,又怎會視她如木如石,沒有半分柔情。

  前段日子聽說他帶著一位族妹大肆參加名門宴會,照顧周到,王蓿才知傅郎君不是不會熱切待人,只是心裡有個親疏罷了。

  她遠遠的見過那位傅氏小女娘一面,心裡卻不解,又替阿纓不值——都從未見傅郎君帶阿纓參過筵宴、呵護如此。

  他疏親而近遠,真是奇怪。

  直到出了華林園那檔子事,王蓿才明白其中緣故。

  「傅家縱容外庶女,篤而無禮,確實欺你太甚。」

  王蓿說罷,又苦笑道:「我如今還在孝中,未來如何,心也淡了。可阿纓,我的婚事,我自己又如何做得主。」

  簪纓訝異:「傅氏主母不堪,傅驍辭官,傅則安降品,難道王氏還沒有替你退婚的意思?」

  王蓿微微一笑,目中透出哀婉之色。

  當初阿父還在時,這門婚事尚且是堂叔一言定下的,如今只剩了她與阿母,看似一門親恭孝悌,活得與本支姊妹無二,說破了,還是逃不開寄人籬下四個字。

  簪纓才問出口,自己便回過味來,王家這是仍在觀望!如今太子還在位,傅家未來如何尚未可知,莫如犧牲一個不甚重要的旁支侄女的婚姻,去做個「無傷大雅」的賭注,非但無損,還能得到重諾之名。

  她想起前世王蓿出孝後,苦苦在閨中等著傅氏來娶親,眸中霜色微凝。

  她輕輕地握住三娘的手。

  三娘是一個好姑娘,好人不該因他是個好人,因他心軟良善不害人,便被人害,被天欺。

  軟弱並不是一種罪過。

  至少她不認。這世道也不該如此。

  「會好的。」簪纓聲音很輕,落在虛處的目光甸如沉石。

  樂遊苑在宮城向北三裡處,南渡之初,曾作皇家禦用的藥圃,而今便是王孫貴族的遊園,依傍著鍾山與覆舟山,北有玄武湖,風景獨到。

  馬車轔轔,觸目已能望見青山華林,是近及苑囿外圍了。

  顧細嬋覷見王家姊姊神色恢復了從容,終於可以把快要扭斷的脖子收回來。

  只是餘光一晃的功夫,她又咦了一聲,視線定在園林的北方。

  那裡影影綽綽佇著一片高楹宮宇,然而只有半截子,拿絹幛半圍不圍的,瞧著不大好看,也不知是何處。

  她拿指一指,王蓿對她解釋:「那是年初時動工,爲陛下壽誕所修的行宮,前幾日卻不知爲何停工了,白撂在那裡。」

  她不知道這裡頭的事,簪纓卻心知肚明,唇角微勾。

  她順著帷簾瞥去一眼,心想王家辦人事的時候還是老道的,特意將宴會定在這樂遊苑,雲集的賓客一抬眼,便能瞧見那座修了一半的行宮,就不知庾氏此刻心裡,是何滋味。

  衆位小娘子的侍女僕婢皆在後頭下車,在外輕敲壁廂,提醒女娘們可以下車入園了。

  三女攜衣聯袂,正欲下車,忽聽車外一人喚道:

  「阿纓。」

  王蓿的身子微僵。

  簪纓眸底霎那沁出冰雪之色,拉著三娘穩當地坐了回去,對阿嬋輕道,「再等一會。」

  而後便聽車外任娘子的聲音響起:「傅郎君今日來到此地,不大合適吧。還是你們一門祖慈孫孝,有樣學樣,特意給我們小娘子添堵來了?」

  楊柳岸畔,一個頭戴漆紗素冠,身著黑綢襴袍的年輕男子立在王氏帷車之下,正是傅則安。

  經歷了一場家中變故,他冠玉般的面龐瘦削下去,唇色白薄,眸光頹靡,倒將一身風姿襯得更蕭犖了幾分。

  他目光盯著緊掩的車帷,聲音微啞:「阿纓,你莫誤會。我此來……並不爲別的,此前確是傅府行事荒謬,是我們偏心自負,對不住你……我,只是想當面同你確認,你若決意要與傅府斷絕,我便、便延請宗族耆老,明日,便在祠堂決意此事。」

  他眼睛裡布著殷紅的血絲,說話時眉心鬱結。

  這些日子他守在祖母榻邊侍藥,心裡想的卻全是祖母那淩阿纓的一幕。他將傅家對待簪纓的種種不公,翻來覆去想了個遍,越想,心裡越悔。

  他心裡是斷不願意讓阿纓失了名籍的,這對於一個初長成人的小女娘來說,太殘忍了。

  ——可這殘忍,又何嘗不是他們一步一步造成的。

  所以這若是阿纓所願,他不敢再求她回頭,願意爲她達成。

  只是要當面問過她的意思。

  前幾日,傅則安去烏衣巷拜訪,府外的值守攔著不通報,他這才會到此地來等。

  他等了半晌,車裡只傳出平平的四個字:「我必依約。」

  傅則安乍然聽到阿纓的聲音,不再溫軟,也不再親昵,就如對著個最最陌生的人,鼻腔一酸。

  忽便想起自己曾經斥她不知禮,不溫順,不顧大局,還用《莊子》比她……

  「阿纓,大兄錯了。」

  「這話可是錯了。」

  任娘子立在車廂外搶白,抱臂冷笑道,「我們小娘子與郎君、與貴府再無關係,這聲‘大兄’大可不必,郎君也萬莫再呼小娘子閨名,沒有這個規矩。」

  「要說傅郎君也是真心體貼人,之前口口聲聲要將小娘子剔出族譜的,是你們傅家人吧,而今做出這大度樣子,倒像你們要成全小娘子的心願了!快快收起此態,好騰出地方給你們那心尖上的二娘子入籍,一家子骨肉團圓爲上!哦,是了,今日傅郎君何以沒帶上你那位好妹妹一同來?想是這幾個月的名門大宴,郎君都帶她走遍了吧,該露的臉都露夠了,該結識的貴人都結識了,該攀附的交情也都攀上了,所以膩了,看不上眼了吧?」

  車廂裡,顧細嬋與王蓿顧及簪纓,都不作聲。

  顧小娘子輕輕搖動她的衣袖,王蓿則心疼地握住簪纓指尖。簪纓卻是對她們抿唇一笑,搖了搖頭,神情間並無傷感之色。

  爲沒心的人傷心,多餘,也不值當。

  車外,傅則安目色閃動,一聲不吭地領受。

  都是他應受的。

  他……確實從未帶簪纓參加過任何宮外的宴會。

  過去他總覺得宮裡的一切都是最好的,阿纓受著保護,便不會被傷害。可曾幾何時,阿纓也曾求過他領她出去玩的,是他礙於宮規,不曾答允。

  曾幾何時,阿纓連見生人都靦腆,今日她卻要在與太子退婚後,頂著議論一個人面對這麽多陌生人。

  傅則安很想陪著她一同進樂遊苑。

  可那樣一來,她身上的非議只會更多。

  「阿……小娘子,園中的芍藥塢景色很美,杏壇與篁台也雅致……」

  傅則安立在車蓋打下的陰影裡,聲音發哽發疼:「你別多吃酒,別靠近水邊,別怕……那些郎君女娘多是和善的人……」

  任娘子聽他絮絮叨叨,真是不懂了,這些不合時宜的關心和過時不候的找補,如今還有什麽屁用。

  她正要開口趕人,車簾子忽而挑開。

  傅則安猝然便看見半張冰清雪冷的臉。

  疏清風骨,不顰不笑,迥不似從前。

  他紅著眼眶,千言萬語,唯有躬下身去,一揖到地。   

  「簪纓,對不住。」

  簪纓一眼都沒看他,掀簾也不是爲了聽他說話,身子向後靠去,露出王蓿的臉。

  他真正對不起的哪裡是她。

  傅則安起身便看見王三娘,山眉如嵐,正脈脈看著自己,似有無盡言語,又似心灰意冷。

  他心神一悸,無地自容地再度揖手:「三娘,對不住……」

  王蓿目光輕漾。

  簪纓刷地摔下簾子,再不理會此人,命帷車再向前駛出一箭地停下。三女這才踩著踏凳下車來。

  視野豁然開闊起來,入目滿眼,紅香綠玉,遠方山似蓮花豔,近處水流明月光。簪纓望著那山色清奇,心中喜歡,不由遮扇遠眺,口中問:

  「那是什麽山?」

  接引的王氏婢奴笑道,「回小娘子,是覆舟山。」

  簪纓一愣,在她身後的任娘子也變色,王蓿立即反應過來,忙令那小奴退下,引簪纓看竹看水。

  顧細嬋年紀小,唐夫人在海上沉舟罹難時,她才剛出生,不大曉得此事,卻是張望著馳道邊上那一長排的車駕出奇。

  「紫絳油軿車、青蓋雲母犢車……咦,這是公主與皇子儀駕啊。」她扳指頭想了想,轉頭問王家姊姊,「想是二皇子與五公主也受邀過來了?」

  她人不在京城,可對於皇族儀仗、士族譜系的瞭解,亦是從小習背,瞭若指掌。

  王蓿的面色尷尬起來。

  王家與二皇子一派走得近,這樣的場合,自然落不下他們。

  簪纓不以爲意,「無妨,咱們過去吧。」

  卻說此日的樂遊苑內,青槐隨拂,綠柳逐風,高臺低榭,錦帳涼亭,樽中石榴,案上葡萄,無不齊備,及至大族高賓,無不早至。

  王謝兩家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半數皆在這裡了,這在尋常的聚會中極其少見。爲的,還是對那位只聞其名而不見其真面目的傅家女娘好奇。

  此女被皇后養在內宮多年,足不出宮,見過她的人寥寥無幾。

  隨著她與太子殿下退婚之事廣爲傳揚的,便是當日太子對小傅氏說的那句:她不如你。

  沒幾人見過傅簪纓,卻有許多人都親眼見過那位名叫傅妝雪的女娘。

  中人之姿而已呵,也未見得出奇。

  太子既說自家的未婚婦不如她,而那日參宴的王氏老夫人卻贊傅簪纓「形佳骨嫻,色清質好」,難免好奇孰是孰非。

  ——要知王老夫人的眼界獨高,可從不輕易誇人。

  謝家婦程蘊,與王家婦謝霜這一對姑娣,相見寒暄,同坐一處。別家夫人有好信的,前來拜問:

  「您二位夫人是見過那位傅娘子的,敢問比之那小傅氏,何如?」

  性情爽朗的程蘊先笑了,「快別這麽比,說是雲泥之別,都玷低了那雲,侮及了那泥。」

  王夫人容德端莊,慢慢理了下卷草紋深衣制緣的袖口,曼聲緩言:

  「夫人可聽說大司馬的祖上,曾出過一位衛玠郎君,人稱玉人,時人皆曰:‘王氏三子,不如衛家一兒’。」

  那位好事的夫人一聽涉及大司馬,悚然一靜,哪敢在背後議論那一位,訕訕不敢高聲:「河東衛氏的容相風骨,自是不可比擬的……」

  王夫人道:「我膝下那三個女兒,比之傅女,亦當如是。」

  謝夫人聽了笑道,「你過謙了。」

  然而京城人都知道,王丞相的這位夫人最是風姿謹肅,不激不隨,但凡出口之語,絕不誇飾,亦不虛謙。

  而她膝下的三娘王可貞,更被譽爲「王氏姝麗,書畫雙絕」。

  那位夫人聽後暗自嘖舌,總歸不能相信,那傅女娘當真那般出衆麽?真是那樣的話,太子殿下又怎會棄她不顧,移情別戀?

  杏壇外泓光如洗的水榭邊,有一座用細容紗支起的避塵寶帳。

  帳中坐著一位身穿小春泥金地廣袖紗袍,戴護梁冠,踩高笏履的年輕郎君,高貴俊雅,卻神色緊張,不時向林苑入口處張望。

  對面坐著的少女年才十三四,青螺小髻桃花妝,皓雪素腕雙跳脫,一身玫紅色的窄襦反抱腰彩,下繫八破石榴長裙。見場中的郎君名媛個個都心不在焉地等著,少女不開心地嘀咕:

  「不就是一個鼻子兩隻眼嘛,有什麽可好奇的。」

  「小五,慎言。」年輕男子道一聲。

  這兄妹二人,正是二皇子李星烺與五公主湞和。

  二皇子今日是奉他母妃之命過來的,出宮前,蕭氏特意叮囑他關照傅娘子,萬不可讓傅娘子靠近水邊池邊。

  同時還要盯著皇后娘娘的內侄崔郎君,莫讓他單獨接近傅娘子。

  這兩句話語焉不詳,可李星烺在宮中多年,一怔之後便察覺了其中的意思。

  他愕然的同時,也覺得中宮的膽子太大了些,心思太下作了些。

  關於那位傅娘子,李星烺知道她乃自己未來的皇嫂,兼之顯陽宮那邊有意防著毓寧宮,所以他與她從小到大見面的次數,其實並不多。

  每年宮宴上瞧見幾回,李星烺對那個小女娘最深的印象,便是覺著,她真像一朵軟軟的雲,同穩肅的二姊、跳脫的五妹不同,同宮裡任何一個女人的質氣都不同。

  她的那份乾淨,飄在雲端,仿佛根本不該屬於這座皇宮。

  李星烺覺得傅娘子不該遭受如此對待。

  他餘光掃向幾丈外的席位。

  那裡跽著一位突額寬腮,面傅厚粉的郎君,身上那身紺藍色的褒衣直如剛從染缸裡撈出,藍得眩人眼目,正是小庾氏之子崔愉。

  崔愉今日到此,心中也是沒底。依他的家世背景,往日間是不配和王謝子弟同席的,那些個華宗驕子,也不屑帶他玩。這回家裡卻不知用什麽法子,給他和妹妹弄到了一席之地。

  來前皇后娘娘還特意召見了他,悄悄囑咐他,若有機會,不妨與傅娘子攀談幾句。

  可他阿母卻耳提面命,讓他務必離得傅娘子越遠越好,萬萬不可招惹。

  崔愉滿腦子糨糊,人還沒見到,先覺得自己身上仿佛有幾道不明的視線,如芒在背,渾身都不自在。

  崔馨坐在兄長身旁,也是一臉鬱鬱。

  她先因與劉家退婚丟臉,不欲前來,可又一想,今日是王家做東道請傅簪纓,心裡頭隱隱感覺太子表哥定也會來。

  其實她的想法很矛盾,若她篤定太子厭棄了傅簪纓,那麽太子不來才是對的。

  然而崔馨說不清哪裡來的預感,還是打起精神,又是朱砂面靨,又是飛霞妝地倒騰了一番,早早便來。

  到來之後,那些一等世家的貴女也不大答理她,崔馨又自顧自氣憤,手裡揪著柳條,怕人聽見,咬牙低咕:

  「都說士庶天隔,互不相通,傅簪纓和家族鬧翻的事早傳遍了,今日士,明日庶,便是一文不值!就這麽著,也值得王家巴巴地延請,看來這自詡清高的門戶也不過如此。」

  說著,卻見崔愉驀地屏住呼吸,直著眼看向前方。

  崔馨奇怪:「大兄,你看什麽?」

  她目光隨他望去,亦是一怔,隨即,滔天的嫉妒之火自她眼裡升騰。

  只見遊苑入口處,一位白衣女娘與一位紅裙少女聯袂而來。

  那紅俏麗多姿,宛如鮮活的一團火燒雲霞,那白,卻是炎炎夏日裡的一捧冰雪,如天外客,沁人魂骨。

  及至婢子僕婦們簇著那雪裾曳履的女娘走近,八角亭中,一向被人譽爲「雙姝並蒂」的王氏女與謝氏女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贊歎之色,會意一笑。

  珠玉在前,可退避一舍。

  若春日宴上早有此女,想必雙姝之名不復存在,三足未必鼎立,一冠可壓群釵。

  少女原是,暖金輕鑄骨,寒玉小凝膚。

  那女子,原是女子見了,都會輕憐的女子。

  偌大樂遊苑,仿佛被仙人下了個避聲罩子,頃刻間鴉雀無聲。

  衆人連呼吸也不覺放輕,唯有薰風吹拂,襲她雪袂輕裾。

  不知是誰突然輕笑了一聲,打破岑寂,卻是怪聲怪調:「奇也怪哉呀。」

  真是奇怪,風聞太子殿下近日患上了不明緣故的頭疾,有無一種可能,是眼疾連帶所致?

  否則,根本解釋不通,太子爲何捨明珠而取米粒呀。

  曲水邊的一塊大青石上,一個身披水墨單衣道袍的年青人懶臥其上,豐神逸采,風流相放,才服五石散,又飲葡萄釀,望見簪纓,搖頭嗤笑:

  「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之不芳。」

  這醉語譏得人太狠,但也沒人敢阻止。只因他是王丞相最寵愛的幼子,一向如此荒誕不經,放浪形骸。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7 04:47 PM

第三十五章 他每見她一次,便會頭疼一次

  一陣風吹得衆人醒了神,岑寂的園林陡又熱鬧起來。

  早有三四名女郎上前迎接,及近,看清簪纓容姿,更覺昳麗怡人。

  「原來這便是簪纓妹妹,看來這些年城中各色的詩酒花宴,竟失色久矣。妹妹合該早出來走動的。」

  簪纓只覺香風撲面,下一刻便被一衆雲鬢飛髾圍了個圈兒。

  只見說話這女郎身材高挑,顧盼生輝,墨髮挽成雙鴉髻,一隻金葫蘆長釵斜插入髻,別有精神。聽了王蓿介紹,簪纓方知她便是鼎鼎有名的謝氏才女謝既漾,忙福身道:「見過謝家姊姊。」

  又向她身旁的王可貞見禮,「見過王家姊姊。」

  「今日來遊玩,盡興方好,且別多禮。」王可貞見這小女娘團團見禮,絲毫不亂,儀態端雅之外,又透出幾分純稚意氣,甚是喜愛,當即牽了她,向兩氏主母所在的帳子行去。

  見簪纓蓮步嫋娜,王可貞笑眼蘊含憐惜,刻意隨她放慢步子,口中道:「慢些走也不妨。」

  謝既漾從旁打趣:「妹妹別信這個畫癡,她八成是見美技癢,瞧上了妹妹,盤算著摹你入畫呢,你可千萬別應她。」

  簪纓此來之前,想過王氏做東自然會待客周到,卻沒想到她們這般熱情,一雙桃花眸也浮出淺淺笑意。自道:「早聞諸位姊姊高名,相見恨晚,簪纓不才。」

  說話間到了諸位夫人跟前,簪纓又是一通拜見。

  方才在遠處遙望,衆人贊歎的是她冰雪風神,及近,那張皭然無瑕的面容映入眼中,卻不是乍一眼驚心的冶媚妖豔,而是令人如沐春風的明光怡美。

  衆夫人中沒見過這小女娘的,自然在心中驚歎,然當日在華林園中見過簪纓的,亦覺驚豔。

  只因那日簪纓尚留著額髮,含蓄不露,今日她改換髮型,長髮逸帶,竟是恍如變了個人。

  真是一派好姿容。

  當聽聞她身邊那位紅衣女娘自稱江乘顧氏時,在場夫人們又是一靜。

  她們之前見這小娘子年紀雖輕,風采卻秀麗,原以爲是傅娘子的家裡人,不成想卻是顧公的孫女。

  衆人不由想起,衛皇后薨逝那年,江南第一世家顧氏家主顧沅,率整個顧氏宗族遷出建康,避入山林。逼得陛下險些下詔罪己,苦苦挽留,顧公仍不回首,聲稱有生之年決不再踏足京城半步。

  而今,顧家的女娘,卻陪著與皇室退婚的傅氏女赴樂遊之宴,且樣態親密,情同手足。

  這是顧氏在表示,這位纓娘子,有顧氏護著了。

  二皇子在帳中,遠遠瞧見簪纓被衆星拱月地圍攏著,身邊既有顧氏女,身後又有便服戍衛,便知母妃顧慮的事,顧氏家主與大司馬早已洞若觀火,解嘲自笑,「看來是用不著我了。」

  「寧馨兒,莫站著,快來我身邊坐。」

  那廂主帳之中,程蘊面帶慈色,向簪纓攬袖,又命女使引顧娘子上座。

  簪纓記得這位喜佩五兵佩的謝家主母,當日在華林園曾關懷過她,依言入席。

  程氏不由分說拉過簪纓的手,仔細觀了觀她的面色,連道幾聲好,「那日在宮裡,不期有那般變故,沒能幫上你什麽,孩子,你莫怪我。」

  簪纓不料謝夫人開口先是道歉,輕輕頷首:「謝夫人言重了。」

  「你別與我見外。」謝夫人見狀苦笑,歎息一聲,「娘子許是不知,當年我與你阿母也相識的,雖不及衛娘娘與你母親那般好,亦是欽慕唐夫人風采,心嚮往之。」

  簪纓目光微亮,輕道,「原是如此。」

  怪不得那日邱氏跪在門外,謝家也來聲援。

  「是啊。」程氏目色深深地望著這命途多舛的小女娘,從前她住在宮裡時,自己心頭的這點事,說不得,如今說出來卻不當什麽了。「你小時候,我還進宮去瞧過你,每每帶著家裡的幾個小郎小女,想著讓你多些玩伴。有一回,我家二郎與你分食一餅,被皇后娘娘看見了,自那日後,中宮便很少召我入宮了,即使進宮也瞧不見你,不是推說你在練字,便說你在午睡。」

  程氏微微一頓,「皇后娘娘這是存了疑慮啊,我們謝家不怕什麽,但我擔心你日子過得不安穩,平白惹些閑事,此後便也不至玉燭殿了。」

  可這些年她對於宮裡的那唐氏小女娘,一直是惦記的。

  簪纓頭一回聽到此樁內情,默然聽罷,暗中捏住了掌心。

  庾氏原比她想像中更嚴防死守,更不可理喻,連垂髫小兒共吃一塊糕餅的尋常事,也會引來她的防備。

  她道:「分餅而食……是我幾歲之事?我竟都不記得……」

  「這有什麽的。」謝夫人爽朗一笑,喚聲:「二郎過來。」

  一位穿白紗襴,笄遠遊冠的玉面郎君應聲轉過隔席的山水幛,修身細腰,立如松竹,年在弱冠上下,正是謝二郎謝止。

  方才的話他原是斷斷續續聽見了的,看見簪纓,微斂視線淺笑,「見過傅家妹妹。」

  簪纓見此人立如松竹,容止合度,起身回以一禮:「見過謝郎君。小女已非傅家人,郎君不必客氣。」

  她並不忌談此事,不大不小的聲音傳了出去,周遭之人交換眼色,面色各異。

  謝二郎一愣後,倒是笑了,道聲也好。又溫聲道:「今日的柰果是新摘的,世妹不妨嘗嘗。」

  「二郎。」正這時,被他撂下半盤棋局晾在那裡的三五好友也投子過來,都是世家子弟,口中笑道:「二郎何不爲我等引見引見?」

  他們也無狎謔的意思,只是對這位從不現身人前的小女娘好奇,本身又放蕩慣了,結果被謝止回身一手攬著肩一手勾著背,通通給拖走了。

  「這些後生,」程氏失笑,怕簪纓不適,拍拍她的手,「他們就是這樣子,不用理會。」

  簪纓感受得到謝氏母子的善意,回以一笑。謝既漾怕她與長輩坐著發悶,又帶著她與顧娘子到曲橋上的一個精巧小亭子中,賦詩作樂。

  那亭中石桌上筆墨齊備,已有作成的詩賦數首,清風徐來,吹動花箋,以青瓷陣紙壓之。王可貞拈著一管纖細紫毫,爲簪纓鋪了一張泥金桃花箋,和氣道:「咱們今日既是賞荷,便以荷爲題,妹妹賞篇墨寶,好讓我等拜讀,也算共襄良辰了。」

  世家女子從小便學五音六律、詩賦文章,所以王氏女自然而然便認爲簪纓同她們一樣,尋常在宮裡是吟詩取樂消磨時間的。

  一直橋底柳蔭下頭,看不慣傅簪纓被追捧,又湊不上來的崔馨聽到這句話,終於逮到機會,高聲笑起來:「王家阿姊才高八斗,以己度人,卻是平白抬舉旁人了。傅氏腹無點墨,哪裡作得出詩呢?」

  簪纓低眸瞥去一眼,神色未動,謝既漾先皺了眉:「紙筆在此,不然崔娘子上來作上幾首,好教我等品評品評?」

  崔馨雖會作詩,可在二姝面前,哪裡有她舞文弄墨的份兒,被頂了個倒噎,氣不過地將矛頭轉向傅簪纓,皮笑肉不笑道:「傅娘子,還是你來吧,說不定你出宮這幾日,學問就突飛猛進了,也未可知呢!」

  「小妹少說兩句。」崔愉在旁勸她,抬頭見亭中那位烏髮白衣的女娘,不施粉黛,粲如明珠,又心跳怦然地垂低頭,又說了崔馨一句,「你莫說話了。」

  氣得崔馨直跺腳,「大兄,你究竟是哪邊的。」

  簪纓不理這對兄妹,坦然對亭中的女郎們一笑,「我不通詩書,還是姐姐們作吧,我從旁學習。」

  「這……」一位女郎轉眸打圓場,「不作詩,其實作首小賦也可,寓景抒懷都是一樣的。」

  簪纓輕聲問道:「何爲‘小賦’?」

  她的語氣軟柔天真,並不因自己無知而羞赧,不懂就問。可女郎們聽到這話,卻齊齊沉默了一下。

  所謂小賦,便是將漢賦楚辭中現成的句子集出八句來,湊成一篇,只要詩意一致,也算有幾分趣味。這都是淑媛圈裡約定俗成玩爛的玩意兒了,只要讀過幾首賦,即使不會作詩也能搪塞過去。

  簪纓聽過解釋後,哦了一聲,慢道:「我只讀過詩三百,怕是不能成。還是姐姐們作吧。」

  亭中數女對視一眼,都是有成算的人,聞言幾乎立即察覺了不對。

  聽說皇后娘娘年輕時也是吳郡才女,雅好詩賦,不是說她對傅娘子視如己出,悉心教導多年嗎,怎會連如此簡單的東西都不教她?

  崔馨不知衆人心中所想,見那亭子裡默無一聲,十分暢快,繼續揭她老底:「傅娘子不會作詩也罷,不如撫琴一首?對弈一局?或作畫一幅?哦,我卻忘了,這些傅娘子也真不拿手。」

  「琴棋書畫,我確不精通。」

  簪纓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持扇垂眸:「比不得崔氏家學淵源,待客時將一室名家墨寶盡數撤下,想是畫技超絕,以白壁爲幅,忍不住當著客人的面獻醜?」

  「你!」

  這句話正正踩在崔馨的痛腳上,讓她瞬間又想起劉家上門納吉那日,家中的狼狽醜狀,臉上火辣。

  她知道傅簪纓打小就是悶葫蘆一個,被自己陰陽怪氣地揶揄都聽不出來,遇事只知往太子表哥身後躲,她怎麽也想不到,退了回婚,丟了回臉,這丫頭怎麽跟脫胎換骨似的,嘴皮子變得這麽利索了。

  她紅著臉「你」不出個所以然來,忽聽曲水邊的大青石上,一道清朗的聲音慨然笑歎:「黃昏以爲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簪纓不曾讀過《離騷》,卻也聽出了,這是譏嘲訂親的新婦被郎君拋棄的意思。

  她投下目光,只見那青石上橫亙著一襲水墨色的長袍,衣帶鬆散,微露胸膛,葉隙間灑下的陽光綴在其上,碎金點點,交錯漫瀾。再往上的視線卻被亭欄所阻,看不見這人的面目。

  王可貞卻是一下子聽出來,說話的正是自家行事荒誕的五弟,柳眉輕鎖。謝既漾已面色不善,振袖道:「衆女嫉餘之蛾眉兮,謠琢謂餘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王五,滾起來道歉!」

  簪纓本沒放在心上,被謝氏這一喝,反而沒防備地瑟了一下。

  謝既漾卻已拉著她走下長亭,修長的指尖,溫暖而柔軟,到得大青石前,厲色道:「今日是你王家做東,如此無禮,便是王氏待客之道嗎?」

  那王五郎嬉然爬了起來,端的是冠歪襟散,灑然一揖,咧唇一笑:「謝姊清談第一,弟不敢攫鋒。姊亦知餘酷愛離騷,隨口一吟罷了,不當事,不當事。」

  謝既漾冷笑:「揮塵尚有衛十六,他回了京,我不敢居榜首。你道不道歉?」

  簪纓聽她忽而提及衛覦,心中一動,更奇的是這位謝姊姊敢公然呼他序齒。

  晃神之間,卻覺酒氣撲面,原是王五郎彎腰湊近了臉,正笑眯眯地瞧她。

  謝既漾大氣,欲護著簪纓,簪纓的手臂忽被人往後一拉,一隻玄袖在王五郎身前一揮而過,隔開了他。

  一道沉啞的聲音:「道歉。」

  王五郎與謝女娘面色微變。

  簪纓不用回頭都辨得出這道聲音,眸色由淡轉深,先已道:「李景煥,可鬆手。」

  就這六個字,讓聽到這邊動靜的遊冶士女們一靜,再靜,終至鴉雀無聲。

  都說太子殿下移情別戀,他今日不請自來,已屬十分離奇,更可怕的是傅娘子,

  她怎麽敢當衆直呼那三個字?

  連名帶姓地喚出東宮名諱,是大不敬。

  李景煥一身金銀鏤朱色絳紗袍,貴氣淩人,鳳眸卻挾著隱忍,被眼前這片勝雪的白迷了眼。

  她又穿白衣。

  卻如此張揚豔麗,像雪白的蝴蝶掙開了繭,不再似從前柔弱。

  他望著簪纓那張臉,好像第一日發現她透骨生香的美,目光漸漸地生出癡迷。

  下一瞬,他頭骨如被尖針刺入,痛得李景煥猝然低哼一聲。

  這種毫無徵兆的巨痛,李景煥已經經歷過幾次,然而當下一次發作時,仍如雷劈一樣疼得難以忍受。

  他發白的唇角卻微勾,眼眸浮現一絲癲狂。

  他終於確定,他的頭疼與阿纓有關,他每見她一次,便會頭疼一次。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7 04:48 PM

第三十六章 這小女娘竟是百倍千倍的豪狂

  這幾日,李景煥腦中不斷閃現阿纓手臂燒傷,一回一回剜肉的場景。

  冷宮荒殿,殘燭薄衾,那個骨架支離的女子就困在他的記憶裡,血,從她手臂上一次一次地流淌下來,從未有過癒合。

  李景煥不斷提醒自己,那只是個噩夢,阿纓連被蚊叮的疼癢都受不得,怎可能忍受得了那般刮骨的疼。

  但阿纓性情的變化,對他的態度從過去的形影不離到如今的厭惡排斥,這種種反常,又仿佛告訴他,其中有所蹊蹺。

  萬一那不僅是個夢……

  李景煥不讓自己想下去,忍著頭疼低語,「阿纓,你不應來此。」

  衛覦不是聲稱對她庇護得緊嗎,怎會放任她獨自面對這些人的視線,受這些人的譏嘲。

  簪纓滿心的好興致頓掃一空,冷臉扯回衣袖。

  旁人不敢插嘴,獨顧細嬋看看太子,又看看簪纓的臉色,不動聲色向前擋了半步。

  溫軟柔膩的觸感在指尖消失,李景煥手指下意識一緊,怕弄疼她,忍痛鬆開手。崔馨在一旁早忍不住了:「傅簪纓,你竟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諱,你眼裡哪還有天家威儀?」

  「閉嘴!」

  李景煥怒視崔馨,眼裡怒焰囂天,那一瞬的淩厲,好似一尾惡蛟潛在他眸底深淵,寒戾異常。

  崔馨登時嚇得倒跌幾步,心竅冰涼,「表、表哥……」

  「天家威儀?」簪纓偏要接下話去,含笑輕念。這四個字,可謂她今日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她在宮裡居住十餘年,旁人眼裡尊貴不可企及的帝王皇后,在她眼裡,不過如家翁家媼一樣尋常。只不過從前,她以爲那是對慈愛親切的父母,如今,只當作一對糊塗夫妻罷了,何處值得敬怕一分。至於李景煥,簪纓輕瞥神色難堪的崔馨,「李景煥這個名字,喚不得麽?我不稱太子,只因在我心裡,他——」

  不配。

  「阿纓。」李景煥上前遮住她的尾音,少女身上的清甜芳香,絲絲縷縷地鑽入他呼吸,如嗅鴆毒,越沉迷,頭蓋骨越是疼得似要掀起來。

  可李景煥始終維持著一抹孱弱笑意,「別這樣,對你不好。」

  她可以罵他,但入了這麽多耳目,會傷到她自己。

  崔馨已在心中尖叫:她又叫!她又叫!誰都不敢直呼表哥名諱,她憑什麽有恃無恐!表哥爲何吼我卻不生她的氣!丟臉死了!氣煞我也!

  她手中好端端一條絲帕被扭得變形,一張精心裝扮的飛霞紅妝面,這會兒憋得有如猴臀,也沒人理會她。

  卻說李景煥上前一步的同時,簪纓早已蹙眉後退,顧細嬋同時邁前一步,對太子福身倩笑:

  「小女子給太子殿下平安。阿纓,這邊怪熱的,咱們去王夫人那裡歇歇吧。」

  同時李星烺也帶著湞和過來,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傅小娘子,打個圓場:

  「想是皇兄今日閑暇,也來遊覽景致,弟在杏壇邊設了寶帳,有美酒佳釀,不如皇兄賞光,共飲一番?」

  李景煥冷笑,所有人都在護著她,自己倒成了個惡人。

  他點指按了下眉心,回袖,當衆向簪纓葉手一揖,聲輕氣柔:「孤當日在華林園傷了傅娘子的心,今日,特來向傅娘子賠禮。」

  看著太子當衆折下腰去,周遭響起一片倒吸冷氣聲。

  太子殿下一向以穩重沉傲之姿視人,此日當衆向一女子折腰,過後京中又要添樁談資了。

  謝夫人與王夫人坐在那亭中,遠遠瞧著曲橋上人影攢聚,按理說,應過去拜見太子,可太子殿下明顯是衝著簪纓來的,又不好過去。

  謝夫人憂心忡忡,「這位殿下倒真捨得下臉,不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王夫人秀目微凝,「便看小娘子如何應對了。」

  簪纓沒有應對,她沒興致在此陪人做戲,隨他躬在那裡,轉身便走。

  今日的集會到此,也是意興闌珊了。她攜著顧細嬋,對站在外圍的幾位女郎歉意一笑,打算去向王夫人告辭。

  才邁出步子,只見一溜人煙順著曲橋趨步而來,阻了她去路。

  同時一道尖柔聲音響起:「皇后娘娘爲傅娘子添幾樣筵禮助興!」

  簪纓冷冷掃眉,看見顯陽宮的佘公公帶領幾個小黃門,捧盒而至。

  她心想,這對母子真是一路作派,暗地裡禍害完了人,明面上又擺出誠意十足的架勢,伏低做小,示衆於人,給她搭出個台階來,示意皇家已讓步至此,她再不就坡下來,便是不恭不順。

  可她偏就不恭不順了,又能怎樣?

  簪纓正待開口,忽聞樂遊苑入口處,傳來地動山搖的一聲呼喝。

  隨即便見一排形狀清奇而詭譎的巨形山石,流水一般流入園中,景象蔚爲壯觀。

  細看,才發現那奇石之下,有一排膚色黝黑,髮盤螺髻的僧祇奴舉臂托石。

  僧祇奴後,又有一排新羅婢,手捧玉盒次第隨上,玉盒敞開,臥在黑綢底上的山參潔白如玉,鬚蒂分明,根根皆是百年老參。

  新羅婢後,又有一名弱骨豐肌的青袍道童隨行,雙手托著一只金絲楠木盤,上疊一件法金道袍。

  場中人面對這赫赫聲勢,議論紛紜,不知其所由來。

  王夫人不禁挽帛站起。

  一長鬚佝僂老者最後至,長眉蜂目,其聲如鷙,揚聲向此間東道稟明:「三吳商人檀棣,敬呈王氏主母。敞家主多謝王氏作東款待自家甥姪女,無以答謝,略獻薄禮。上呈山石數樽,土參幾盒,九蓮峰張天師加冠日所著舊袍一件,略表心意。」

  末了,老者不緊不慢地補充一句:「商門習氣,不知高低體統,還望貴人不棄。」

  簪纓眼中閃過一縷茫然,不動聲色地注視蜿蜒在青石道上的一衆健奴纖婢,與那名眼生的老者。

  周遭士女更爲嘩然。三吳乃是南朝第一富貴地,商船如織,金鎰磊砢,可與全盛時的漢朝兩京相媲美。吳興、吳郡、會稽是爲三吳,平常人士作自身介紹,吳興人便是吳興人,會稽人便是會稽人,從未有用「三吳商人」,一語囊括三郡者——若有,那必然便是三吳首富檀棣。

  這位叱吒商道的大富商,卻爲何認傅娘子是自家外甥女?

  可從未聽說過檀老板與唐夫人是爲兄妹啊。   

  衆人只顧著意外,王夫人卻知道檀棣所送之物的關節所在。

  她夫君王逍官拜丞相,貴極人臣,於世間諸事已無不足,唯獨有一「石癖」,對奇形怪狀的大石嗜愛如命,三吳山水最清奇,這位檀富豪便是夫君託付其尋石的相識之一。

  如今王宅之內佇著的那幾樽二丈以上的巍峨奇石,無不是檀棣幫著尋來的,夫君常常觀之不足,愛不可勝,而今日他著人抬來的這些石頭,每一樽都比家中所藏珍奇幾倍,夫君若見,必不肯割捨。

  再說那參,因近日家中老夫人氣喘舊疾發作,醫丞說,服用整根的老山參最好。王氏不缺買藥的銀錢,只是參市向來多詭,那參是生於高山還是低壑,是八十年參還是百年參,是野生山參還是人爲摻僞,種種門道,分辨勞神。而三吳首富檀棣出手的人參,必是萬無一失,因檀棣二字本身,便是一張鐵打的招牌。

  再說那件道袍——王氏一門信奉五斗米教,此爲人盡皆之的事,故爾他家兒孫,名字裡多半有一個象徵道門的「之」字。

  王家五郎王璨之,方才還放浪形骸,及見那襲張天師穿過的道袍,目光灼然一定。

  他撐著憑闌躍過橋亭,大袖灑灑不顧形象地跑到那道童跟前,心愛地以目光來回摩挲那件大宗師開光法袍。

  而後他自振衣袖,頗覺自己身上這件形穢不堪,一口氣跑回簪纓身邊,璨笑揖手:「給女公子賠禮。我近日心裡不痛快,喝酒喝壞了腦子,口出謔語,實也不該,請女公子見諒見諒見諒。」

  看他能屈能伸的作派,樂遊苑裡陡然響起一片笑聲。

  這才是真真的爲五斗米折腰吧!

  王夫人終於回過神,往日家裡溺愛五郎,此時亦覺無奈,一撫額頭,對檀棣手下的老管事道:「吾愛纓娘子俊雅風神,請她過來玩樂一番,不當閣下大禮。不若借花獻佛,轉送阿纓,以全檀先生一片舐犢之情。」

  那老者卻道:「夫人不必客氣,家主給小女君也帶了禮,只是物重壓得船舷吃水,行程慢了些,此時正在採石渡卸船。眼下這些,是獻與貴人的,夫人萬莫推辭。」

  物資以船計,還壓得船都沉下幾分,那得是有多少!

  好事者的目光在托石健奴、纖姿美婢、長鬚老者,王氏夫人、傅家娘子、太子殿下之間來回轉圈,嘖嘖稱奇。

  被注視的簪纓,從方才起心裡只有一個問題:

  檀棣是誰?

  然她面色,端的高深莫測,下一刻,手指著那些醒目的山石,轉向佘公公問:「皇后娘娘爲我助興之禮?」

  語氣天真無邪。

  顧細嬋在旁低頭忍笑,憋得辛苦。

  她上次見到的阿纓姊姊,還是見人靦腆,溫柔純良呢,必是這些日子跟著衛世叔學壞了!

  佘信在宮中行走一向體面,此時的面色卻與灰土無異。

  他身後的幾個小黃門手裡,確實捧著幾個小巧食盒,那幾樣禦制的糕點與窯藏的果釀,往常皇后娘娘賞了誰,也算那人的體面了。

  他再也想不到斜刺裡會橫插出一個檀棣來。

  與他的大手筆相比,只要是長眼睛的,誰看不出顯陽宮帶來的東西,實在太過寒酸……

  若說那姓檀的是商賈嘴臉,粗鄙作派,只知砸錢吧,人家送的還偏偏不是金銀俗器。石頭舊衣,意氣風流,正投了這些清貴人的雅好。怨不得人家能成爲三吳第一富豪呢……

  佘信打斷心中的胡思亂想,事情到這一步,臉丟也丟了,他不能再把皇后娘娘的口諭丟了,不得不頂著一衆視線,彎腰賠著笑向傅娘子傳話:

  「皇后娘娘說了,心中甚爲思念娘子,玉燭殿日日掃榻,等傅娘子何時玩樂夠了,願意回宮,中宮殷殷待歸。」

  簪纓回以微笑,「玉燭殿太小,怎麽夠住呢。」

  佘信目光一亮,立即道:「傅娘子想住哪座宮殿,皇后娘娘慈愛大度,必是應允的。」

  李景煥卻有所警覺,上前一步,被太陽穴泛起的刺痛錐得一頓,慢了一步,便聽簪纓淡淡然的聲音響起:

  「我那日去西郊紗市遊逛,瞧見一旁的蠶宮甚好,皇后娘娘若捨得,便將蠶宮給我罷。」

  「阿纓!」李景煥打斷不及,目光隱忍地落在她臉上。

  「你瘋了吧……」崔馨看鬼一樣看著眼前氣定神閑的女子。

  西郊蠶宮,歷來是皇后鳳儀的象徵,是一朝國母每年春日率六宮妃嬪去親桑先蠶,拜黃帝元妃嫘祖的宮宇,就如太廟爲天子象徵,每年要率群臣去祭祀一般!崔馨氣急敗壞:「你怎麽敢開口討要的?!你這是不遜不敬!」

  高亭之上,簪纓環顧一周,身姿筆挺,和方才的長鬚老者同聲同氣:「商門習氣,不知高低體統。請佘公公務必將此言帶到,你方說過,皇后娘娘向來慈愛大度,我知道的,我等回復。」

  一語驚動四座。

  佘信的一口老血險些嘔出:潑天之言!潑天之膽!這簡直是視顯陽宮顔面如紙,隨意踏在腳底踐踏!

  四下裡,那喝酒的不喝了,下棋的不下了,看戲的不看了,議論的也失語了,都在心中驚駭:素日他們皆自稱無視世俗名教,行跡放浪灑脫……這名小女娘、卻竟是百倍千倍的疏狂!

  疏狂只看外表嗎?不啊。這名女娘,是怎麽做到敢在大庭廣衆之下,用最天真的口吻說出最狠的話來,她難道不怕宮裡降罪嗎?

  建康城,出新聞了……

  楊柳圍幛外,不遠的一處雅場,一個穿著素布衫的文吏以手搭長棚,遮在眉上遠眺曲橋,搖頭驚歎:

  「了不得、了不得,這宮裡出來的,果真是了不得……」

  他轉頭見身邊的夥伴,久久凝視曲橋方向,又收回視線,撞了下對方肩膀。「哎,算了,莫看了,那般人物,不是咱們可以肖望的。今日原是你爲了你阿母求藥治病,才答應柳郎君來做他的捉刀手,眼下看啊,這宴只怕開不下去了……」

  他身旁的青衫郎瘦骨清削,濃墨入鬢的眉,刻在狹長孌麗的雙目上,透出一股直襲人心的精氣神。

  然他的嘴唇乾白皸裂,嘴角還掛著一片淤青,聞言不語,依舊直直地望著曲橋上。

  這不是個成年的郎君,眉眼初破鋒的新,還只能算作是少年。

  他看的也不是那白衣女娘,而是她身後那名綠衣小婢。

  數日前,便是此女,將一袋救命的治病錢塞到他手心。

  卻善解人意地說,此非施捨錢,而是買策錢。

  青衫少年灼灼地盯了那綠衣婢子一許,目光才重新小心翼翼地挪回白衣女郎身上。

  卻因衆人團團圍攏,只見她一片衣角。

  廣袖白如雪,少年猝然避目。

  大恩之人,不敢細看。

  「纓娘子。」少年低聲地念。

  那日,他也曾追問路人,那輛車駕隸屬何府,聽聞駛進了烏衣巷,猶不能相信,畢竟終日談玄遊樂的貴族兒女,哪識得人間疾苦。

  原是這位貴人。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7 04:49 PM

第三十七章 把小崽兒叼回巢穴

  「阿階噤聲,怎敢直呼其名的。」

  布衫同窗緊張地阻止他,小聲道:「你別看那位女郎從宮裡出來了,看今日這架勢,宮裡還想求著她回去呢。也是,這位女郎背後既有唐家,又有三吳檀首富撐腰,脾氣硬得了不得,居然連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裡。那可是蠶宮啊,一朝國母祭蠶的地方……」

  他話還未完,餘光卻見柳七郎帶著兩個僚友怒氣衝衝而來,當頭將一張紙甩在少年臉上。

  「沈階,你好大膽子,敢作酸詩諷刺小爺,害得小爺被人譏笑!」

  所謂捉刀客,便是一些胸無點墨捉貓鬥狗的公子哥養在門下的窮書生,有了詩會集宴,帶在身邊,讓他們代筆作些文章,好教這些王孫公子出個風頭。

  有志氣的儒生不屑於此,肯幹這個的,就別再撿那二兩風骨。柳七郎方才用了這姓沈的代作的詩賦,卻被朋友點破,裡頭的典故明褒暗貶,諷他不學無術。這一來,柳七郎顔面掃地,大爲惱火。

  沈階目光淡漠,看著眼前的散騎常侍之子,抬腳在紙上碾了一腳。

  「豎子!」柳七郎氣得踹上沈階小腿,下力之狠,頃刻讓少年疼白了臉。

  那同窗忙道:「柳郎君且消消氣,有話好說,怎好動手?」

  柳七郎冷笑道,「今日太子殿下大駕在此,小爺懶得與你糾纏,沒的晦氣。只是那顆許你的東珠,就別想要了。」

  他揮袖向主苑中的貴人席位上一比,臉上露出與有榮焉的神色:「看見了嗎,那才叫南朝金粉盡萃一家,風流雅望冠蓋一時!你,下庶之人,也配用東珠做藥引子?做人,還是要記得自家身份的。」

  沈階垂在青衫一側的手掌慢慢蜷起,墨睫壓低,「閣下不過是與邵五串通一氣,想要戲耍我,從一開始,又何曾想過給我東珠?」

  柳七郎不想居然被他看破內情,登時惱羞成怒。

  他欲要發作,又恐錯過貴人的機緣,失了去太子殿下面前混個面熟的機會。故爾陰沉地瞪了沈階兩眼,甩袖而去。

  「你早便知道,他們不會拿出東珠做酬勞?」同窗等柳郎君走遠,不解地小聲問,「那你何苦來哉?」

  沈階動了一下左腿,鑽心地疼,眉鋒輕皺,不呻一聲。「他想誆我,自己又能得什麽好。」

  他的目光轉向曲橋,白衣女郎卻已經不在那裡了。

  那廂簪纓說罷,再不停留,斂袖下橋。

  走出兩步,她忽又想起一句話,側目對佘通道:「我不通書史,近日翻書,也識得兩句話,深以爲然:‘彈冠之操,日新於砥礪;皓皓之白,豈蒙以塵埃。’一併帶給皇后。」

  園林四下放曠,帶著回音的話語飄向四方。柳幛外那布衫同窗聽了,輕噫一聲,「此言卻怎的有些耳熟……」

  下一刻,他萬分驚訝地轉看沈階,「這不是你……」

  青衣少年郎目光大炙。

  簪纓也記不得是哪本書上的話,一時浮上心頭,想說便說了。

  這話是說給佘信聽的,何嘗不是說給太子聽。

  李景煥聞言神色一變——她是皓皓清流,卻將中宮比作塵埃濁流,這樣大逆的話,她便當著衆人面前,毫不忌諱說了出來。

  她還是想與他劃清界限。

  「爲什麽?」李景煥呢喃著,目光落在那她的右臂上。

  難道她真的對皇宮有什麽刻骨之恨,難道他真的對她做過那些……不可原諒之事?

  不,他決計不會。

  簪纓不理其餘,一徑至王夫人面前辭行。王夫人看著這小女娘平靜的神態,心裡卻仍被一波三折的變故衝擊得心緒起伏,餘光掠過面沉如水跟過來的太子殿下,她暗自歎息一聲。

  今日設宴,本是穩坐釣魚台,想著觀察一番這位纓娘子的心性爲人,探一探她是否真心與太子殿下退婚,又拿不拿得住事,值不值得王家支持交好。

  結果這半日下來呵,她可算見識到何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

  這小女娘是太敢說話、太能拿事了,眼下反而輪到王家來收拾殘局,畢竟纓娘子是在他家設的賞花宴上給皇后沒臉,即便不是王家的本意,總有些說不清楚。

  如此看來,檀先生提前送來厚重謝禮,其中意思,便耐人尋味了。

  果然商人都有八百六十個心眼子……

  王夫人對簪纓笑道:「原本三娘她們還準備了曲水流觴的遊戲,想著同小娘子玩樂,眼下……怪敝府招待不周,小娘子請自便。」

  簪纓疊手福身,又與今日新認識的姊姊們告辭。

  謝既漾等回以禮數,神色卻有些尷尬——只因她們都看見簪纓走到哪裡,太子殿下就默不作聲地跟到哪裡,一雙幽深的鳳目簡直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看來太子殿下並非眼有疾啊。

  而是一言既出失悔,又想著駟馬往回追一追。

  簪纓餘光瞟見了他,忽就想起很小的時候,自己也曾跟在李景煥身邊團團轉。宮娥怕影響太子溫書,便將她抱走,庾氏聽說後還笑話她「怎麽像隻小狗兒」,讓簪纓偷偷難過了好久。

  如今易地而處,才發覺確實煩人。

  她嘲冷地輕動唇角,也不在意四周的人都明裡暗裡瞧著她,攜婢而去。偏有煩人不自知的,非要追上來問:「阿纓,你告訴我,到底爲什麽?」

  簪纓忽然想念她的狼。

  正此時,一個便服戍衛從苑外小跑過來,聲音板正:「大司馬來接女郎。」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聽到這句話的人爲之一震。

  衆人惕然抬眼,遙遙望見,一輛玄鐵包壁的軺車橫亙在樂遊苑外垂柳下,轅軾窄長,蓋懸銅鈴,顯爲戰車改制,在一衆雲母彩帷香車中格外顯眼。

  本以爲在檀棣送禮、太子駕臨、傅娘子討要蠶宮後,已驚無可驚了,怎麽大司馬也來湊熱鬧……

  簪纓眼中驀然一亮,踩著軟繡履便向軺車走去,腳步越行越盈盈。

  那王夫人的臉色卻終於崩不住地有些難看了,程蘊發覺,忙輕覆她手背低語:「想是借個名目給小娘子撐一撐罷了,此子素來孤傲,總不會親自來的……」

  另一邊,王璨之眯起眸,望著那輛車廂緊閉的玄色軺車。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狐朋湊過來,「五郎,你當年同‘那位’談玄十局,當真十局皆敗?他既贏了,爲何又說清談誤國,據說還放言稱再不踏足嬉遊之地。今日總不會爲了一個小女娘破例吧?」

  「是啊,那必是一輛空車——咱們不妨賭五籌。」

  王璨之涼諷一笑,拖長調子道:「人家呀,少年習槍,便言‘王孫肋下劍,女人髮上釵’,說建康城裡腰上繫劍的公子個個草包紈絝,所佩寶劍無異女人戴的珠釵,都是撓癢癢的玩意兒。這等狂物,眼裡放得下誰,肯爲誰屈尊?」

  而後又擰眉低斥一聲,「別沒輕沒重的,敢拿他作賭,脖子上有幾顆腦袋!」

  他話音才落,距此地至少三十丈開外的玄鐵馬車中,驟然射出一枚銅器。

  簪纓正往車駕走著,迎面但見那車廂欞紙破開一洞,一點黑影自身側飛掠而過。不及她回頭,銅器已削中緊跟在她身後的李景煥腕骨之上,不知力道幾何,只聞一聲仿佛金石相撞之音,李景煥霍然滯止。銅器上力道未消,去勢不止,又借力飛出數丈,砸在王璨之腳邊,深沒土石,濺起飛泥。

  李景煥一刹只覺頭上十倍之痛都不及腕上一麻。

  下一瞬,劇烈的痛感侵來,他瞬間充血滿眼。

  太子目射軺車,硬是咬牙撐住,左手壓扶右臂,未發一聲。

  一隻冷白玉質的手,輕輕推開馬車廂門。

  簪纓未曾回頭看一眼,反而加快腳步,裙裾飛揚,拉著顧細嬋走出樂遊苑,到得軺車邊。

  李景煥停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隻勁瘦修長的手,自車廂探出,穩穩托住少女手臂,將她接了上去。

  還真來了……王璨之低頭看著腳邊的那個深坑,心有餘悸。

  這玩意兒再多進一寸,他的腳背就被砸穿了!

  他沒什麽形象地蹲身挖出那枚銅器,在滿手泥土中眯眼分辨了一會,認出,那是擰在馬槊尾端的纂。

  槊,馬上兵器之王,其長過於矛,其勁勝於槍,一槊百斤,一槊百金,非貴族將帥不得用。

  傳說大司馬在戰馬上擲槊,五十步外破敵十三甲,百步外仍可貫穿五甲,猶有餘力。馬上使兵械,兩腳無依著,合力全在腰跨,百步穿甲,那是何等恐怖的腰力。

  今日他穩坐車中,一枚小小彈丸,亦摜出三十丈,此絕非巧勁可致,無疑,源自於不容小覷的臂力。

  這些事王璨之思忖片刻,便都分明,在場那些被五石散軟蝕得提不起三斤鐵的公子們卻不懂,他們承平日久,方才連那東西的影兒都沒看清,只覺像是有一枚箭簇疾射王五郎腳下,魂驚氣凜,不敢嘖聲。

  樂遊苑中無人敢言,大司馬的親衛卻立在柳下,有如戰場叫陣高聲道:「何人動得,何人動不得,大司馬好教太子知道!」

  聲落,車遠,徒留一個面面相覷的遊苑場。

  什麽什麽意思?方才那暗器難不成傷到太子殿下了?

  ——此前銅纂去速太快,李景煥又不願示弱於人,大多數人又離得遠,是以多數人竟是不曾留意到。

  只有近身伺候李景煥的李薦,看著殿下慘白的臉,快要嚇得癱了,慌手慌腳道:「殿下、殿下您傷哪了?」

  「閉嘴。」

  李景煥陰鷙地吐出一聲,將疼得不敢動的手腕背在身後,水色赩紅的兩眼死死盯著軺車離去之處,冷音從牙關咬出,「放肆。」

  樂遊苑兵荒馬亂,馬車裡雲淡風輕。

  簪纓一上車,便渾然放鬆下來。

  衛覦今日仍穿那件帝釋青的大帶常服,廣袖飄然,無薰香氣,淡淡生鐵氣息彌漫車中。

  他坐主榻,看著簪纓和細嬋對坐在側座,一個賽一個地乖巧,沉淡的眸子多了絲溫和,問簪纓:「玩得可開心?」

  「咦?」顧細嬋馬上接話,「世叔怎不問阿纓姊姊受沒受委屈。」

  衛覦不問。

  一早便看出,這孩子倔強,不喜乞憐訴苦。

  他像一隻護崽子的老鷹,不會攔著稚鳥飛出窩去撲騰翅膀,疼了摔了,他看在眼裡,卻不因心疼一一抹煞,只會按時把小崽兒叼回巢穴。看哪裡傷了,再輕舐孺毛。

  但簪纓毫無需要他人安撫的覺悟,眼中碎光點點,「挺好的。」

  這是真心話,至少在太子和佘信出現前,她同一衆才高致雅的女郎相處得十分融洽。這是她從小便期盼過的,與許多同齡的夥伴一同嬉遊的場景。

  盡管今日心境,已不同那時,今日身份,也被人探究打量,但大家待她尚且和善。

  至於顯陽宮的人過來之後,簪纓回想自己方才說的幾句話,不曾墮了氣勢,唇角微翹——好像更開心了。

  這期間,顧細嬋已經嘴快地將樂遊苑發生之事,長話短說告知了衛覦。衛覦聽到簪纓問顯陽宮討要蠶宮一節,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直將小女娘看到有些心虛,他方收回視線,不提此事,低沉的嗓音漫淡:「傅則安此前來找你了,明日,要去傅家祠堂?」

  簪纓目光一定,點頭:「要去。」

  衛覦道:「他不該在此時此地找你,人多嘴雜,落人耳目又是一樁閑話。此子思慮不全,心性僞善,斷了也好。」

  簪纓聽他輕淡一語,便給人落了棺定了論,輕嗯一聲。

  又聽他隨口道:「府上還有空屋沒有,我住一晚,明日陪你同去。」

  簪纓這下睜圓了眼眸。

  她之前便想與小舅舅比鄰而居的,至於陪不陪她上傅家倒不妨事,她自己一個人也不怕,只不過……她不自覺向前傾了傾身,低聲道:「小舅舅此前說,不與王謝爲鄰……」

  衛覦低頭瞅她一眼,「我是與你爲鄰。」

  言訖闔眼,閉目養神。

  簪纓遲鈍地哦一聲,顧細嬋看看他們倆,自己樂呵呵地動手倒茶喝。

  誰能想到,這衛世叔車上的茶壺裡裝的竟是甜果飲子,不溫不涼,喝起來格外順口。

  結果簪纓下一句話,險些讓她噴茶,簪纓問:「小舅舅,你可知檀棣是誰?」

  「姊姊!」顧細嬋拭著嘴角的茶漬誇張道:「你連檀老板是誰都不知道,方才就敢拉虎皮扯大旗呀!——那是三吳的首富啊,你從未聽過嗎!」

  簪纓文靜一笑,赧然道:「當時事有湊巧,氣氛到處,不搶白顯陽宮一頓,我心裡不痛快。」

  「咦,我忽然覺得,這個姊姊有點小壞呢。」

  顧細嬋俏俏地湊頭盯著簪纓臉瞧,「阿姊,你對皇后的敵意所謂何來,你從前在宮裡……是不是受人欺負了?」

  簪纓輕怔。

  她下意識看了眼闔目端坐的衛覦,收起玩笑神色,又不語了。

  「檀棣,本名唐棣。」

  衛覦忽閉目開口,「是你外祖收養的義子,秉性狷立,與世家貴族打交道做生意,卻不喜貴族。後因你阿母執意嫁入世家,又與皇后定下童子親,勸說無果,反目成仇,與唐氏分道揚鑣。他改了你外祖母的姓氏,檀,帶走手中經營多年的産業人脈,避入三吳,與唐氏井水不犯河水已有十餘年。所以年輕一輩,大多不知二人關係。」

  顧細嬋總疑心這位世叔逮到機會就裝大輩、倚老賣老,明明他自己也是年輕人,不也對唐家的舊事瞭若指掌嗎。

  仗著他看不見,少女粉唇微嘟,故作老成:「如此看來,這位檀老板還是念著唐家香火情的,不然都分家改姓了,幹什麽還改義母的姓氏,明擺著像在鬧脾氣嘛。他一聽說阿纓姊姊出了宮,便忙不疊運送珍奇來震一震京城這幫家夥。嗯……想來是好的。」

  簪纓聽了她的分析,沉默了下,又想起謝夫人給她講的「分餅而食」的故事。

  前世她在生命最後一刻,孑然一人,求生無路,欲逃無門,曾以爲這世上並無可救自己之人。然而事實上,出生之時,她有娘舅,五歲之前,她有世兄,五歲那年,又有衛覦欲帶她離京。

  只因她站在那道宮門以裡,而那些關心她的人,在那道皇權築起的高牆之外,或忌憚猜疑,或不屑攀附,或厭惡宮廷,便都被隔絕在外。

  若無此生,她到死還是個糊塗鬼,不能得以瞭解這許多人,許多事。

  「這樣說來,」簪纓目光輕而軟,連聲音都變得黏糊糊的,是由衷歡喜,「我又有一個舅父了。」

  閉目半晌的衛覦,懶睜開眼,「他算得什麽正經舅舅。」

  卻說這場風波橫生,又令人私底下津津樂道的賞荷宴落下帷幕後,太子擺駕回宮,二皇子與公主亦打道回府,東道主王氏亦乘車回了烏衣巷,其餘門閥子弟,則三五結伴,再尋歡場。

  滿園高冠博帶,羽扇玉塵,紅香鬢影,金粉浮華,隨風湮散。

  沈階拐著一條腿,慢慢跛行出禦柳岸畔,穿在身上的布衣還是布衣,刻在骨裡的庶籍還是庶籍。

  他花了五十錢,扈下一輛牛犢木板車,回小長干里。

  秦淮之南有兩個長干里,大長干權貴紮堆,小長干庶民混雜。

  犢車離老遠經過烏衣巷口,沈階比往常向那條巷子多望了幾眼。等犢車拐入一條狹窄的小道,他單腿跳下車,付錢道謝,一瘸一拐地走向三間不算低矮卻牆坯斑駁的瓦舍。

  沈家祖上最高出過一位六品吏,只是代代沒落,到他父親一代,留下的除了三箱麻繩將斷的舊簡,便只剩三間片瓦遮頭的老屋了。

  「母親,孩兒回來了。」

  他點腳跳進院門,先道一聲。不出所料看見那個癱子正在院子裡的牆根處曬太陽。

  癱子一身破袍,髮亂如草,目光混濁。只是今日他有一點不同,便是拖著兩條殘腿仰躺在牆角的石板上時,一雙沾著黑泥的手裡卻有一條潔白絲帕,正繃起來衝著陽光細瞧,嘴中嘖嘖稱奇。

  沈階瞳孔一縮。

  下一刻,少年如惡犬撲食屈腿抵在癱子身上,渾似不顧腿傷,一手扯過被染指的絲帕,揣在懷內,一手掐住癱子喉嚨。

  冰冷的目光發狠:「你敢進我書房。」

  「咳、咳。」癱子被狠狠扼住了呼吸,肮髒的臉上卻在笑,轉動的餘光,極力捕捉繡在絲帕上的那枚馬蹄金花押。

  「唐、唐記,前些日小郎受的救濟竟是他、他家,咳咳咳……」

  沈階不聽他說什麽,垂下的眸漆黑如霧,手指一根一根收緊。

  「我阿母當初收留你,是她心善。我留你,是看你是個半死的殘廢,言談又知書史,被野狗分食不值。我不留竊賊。」

  「……玉兒,是玉兒回來了嗎?」正房屋裡,傳出一道微弱病喘的嗓音。

  沈階的背脊微微一頓,抿緊唇,面無表情加重手勁。

  癱子被掐得臉色紫漲,還在渾不吝地笑,嘶啞不成句的聲音如一線蜂鳴,「這麽、這麽寶貝這帕子啊,那得報恩呐」

  他鼓突變形的眼珠瞟過少年的一雙好腿,眼裡閃過濃重的嫉恨與惡毒。

  癱子也不知忽然從哪裡來的力氣,抬手去掰沈階的手指,喘出一口長氣,喀喀冷笑:「不如我告訴小郎一個天大的秘密,關於唐家那個小女郎、咳、的父親,立下汗馬功勞的秘密……你去報恩呐……」

  六月初二,朝,傅家祠堂中門大開。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7 04:50 PM

第三十八章 分家拆祠堂

  傅家自立宗以來,從未出過所有在世族老齊聚中祠,爲一對父女除籍的情況。

  上一次如此大動干戈,還是因本支長房長子傅容在陳留之戰中立下大功,闔族至祠堂焚香祝禱,敬告祖先。

  那一回,傅氏雖因痛失一位驕子而悲痛,卻到底是光耀祖宗,是長臉的事,哪像此番自家內鬩於牆,丟人現眼。

  是以之前傅則安到各位族老府上奔走,欲意促成此事,傅家輩份最高的幾位叔公叔祖都不同意。

  一是丟臉,他們幾乎難以想像,邱氏掌了一輩子家,培養出了一位即將配享太廟的長子與一位官至中書令的次子,嫡孫傅則安更有青出於藍之象,被時人盛贊爲「江離公子」。怎麽臨老臨老,就幹得出這麽一件昏聵事,居然跪到人家一個小女娘門前挾勢逼人,自墮身份,弄得沸議騰騰,老二的副相之位眼瞅不保,老大的身後哀榮也岌岌可危!

  一介婦人,反常生妖,可禍國政。

  此語當初應在引發八王之亂,繼而致使五胡亂華的賈皇后身上,何曾料想今日傅家亦有此劫。

  百年前的大晉,因此痛失半壁江山,避禍江左,難道今日的傅家也要重蹈復轍?

  叔公們緊急商量對策,一致覺得息事寧人最好,不要再提什麽除名之事,讓此事慢慢平息,阻止事態進一步變壞。畢竟有幾位長老對於傅三郎那孩子的感觀頗好,以爲其才學之博,不輸大郎,其治事之能,不輸二郎,只不過性情使然,含垢藏鋒,不喜冒尖出頭罷了。

  傅氏有子如此,是階生芝蘭,他身故後不應得到如此對待。

  誰知一波未平,昨日又出了傅簪纓當衆問皇后娘娘討要「蠶宮」一事,在整個京師引起軒然大波。

  族老們鬍子震起三尺高,又連夜聚集商討。

  他們終於警醒了,這傅小娘子行事乖張,比邱氏還有過之而不及。

  她背後有大司馬做靠山,傅氏可沒有,若不及早與之撇清關係,倘使天家震怒,禍及傅氏,那是誰也吃罪不起呀!
  兩害相權取其輕,加之傅則安堅持,才有今日傅氏宗祠大開的一幕。

  門楣莊肅的宗祠內,十二張棋子方席各分爲六,分列兩邊。跽坐在席子上的耆老們雖點了頭,心裡頭還是唏噓。

  宗族經此一遭,顔面全失,必定元氣大傷。

  祠堂外,多日不曾露面人前的傅老夫人,在兒媳孫氏的摻扶下,拄著手杖顫顫巍巍而來。

  因女子不得入祠堂,家下人早在檻門外的台階上置備了一套厚墊几案,供老夫人落座。

  這邱氏的身板子卻也真是硬朗,那日在烏衣巷外跪了半個晝夜,抬回家時已經氣若遊絲,誰想躺在榻上將養了六七日,竟緩了過來,慢慢恢復了氣機。

  倒是這些日子爲她嘗湯侍藥,端水倒溺,衣不解帶照料她的兒媳孫氏,受了不少磋磨,此日著一身素蘭紋窄襦曲裾,垂臉立在旁邊,臉色看著比傅老夫人還憔悴幾分。

  傅驍與傅則安立在一旁,同樣神色慘淡。

  若說一家門楣興衰也講究氣象,那麽放眼一望,這傅氏本支滿打滿算,就只剩這麽幾口人了,人丁稀薄得可憐不說,還個個都像霜打的茄子,氣度已經衰無可衰了。

  傅驍至今猶恨給老母亂出主意的周燮,有心召他來治罪,那廝倒比狐狸還乖覺,許是心虛,衙署告了假,避而不露面。

  他如今又辭了副相之職,想拿人都少了權限。

  再一想想,也忌憚把事情鬧得更大。話說到底,還是母親自己昏邁,方致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他現下只盼著,陛下能看在傅家多年忠心、他多年苦勞的份兒上,保留長兄配享太廟的封賞,若如此,也算給安兒留下一絲重振家聲的機會。

  「你說阿纓到底在想什麽,她怎敢當衆對皇后娘娘不敬?」

  傅驍做了一輩子官,如今是真有些看不懂了,「這孩子,既不願依靠皇室,又要與家族斷絕,往後便是一介商戶子,一個嬌氣的小女娘,守著富可埒城的財富,真能長久麽……」

  傅則安眉心隱蹙。

  這幾日,他腦中一浮現阿纓的臉,便總想起她從前對著自己甜美微笑的樣子,心便如刀絞。

  沉默幾許,他張開輕啞的嗓子:「那日行宮下,她遞出那張四尺長絹,便已是下定決心。是我們太混沌。」

  是我們自以爲是,沒料到柔順如她,有一日會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簪纓爲何要與皇家翻臉到這個地步,傅則安心裡也曾有一絲疑影掠過,卻沒能抓住。

  耳聽二叔輕歎一聲,「等這事完了,明日就將阿雪送到莊子上吧……此女敗壞家勢,留不得。」

  「當老身死了不成!」

  他話還沒說完,傅老夫人拍案怒起眉目,中氣也不如從前了,氣勢卻依舊悍利:「敢動我的心肝兒,試試!分明是那賊丫頭有意讓傅氏出醜,她無君無父,不忠不孝,你倒不去理論,反要害老身的親孫女?」

  孫氏嚇得肩膀一瑟,不敢表露情緒,將頭埋得更低。

  祠堂中的族老皺眉側目。

  傅驍臉上火辣辣的,氣得跌手,「母親啊,您怎麽到今天還執迷不悟?您快醒醒神看看吧,如今我們傅家、我們傅家……」

  他說不下去,傅老夫人見兒子此狀,眼圈也紅了,身子微微歪斜,癟著唇道:「爲娘說了不讓你辭官,你偏不聽。如今又怎樣,我兒還是有功之臣,還能配享太廟……我還有安兒,傅家總能起復的、總能的……」

  傅則安聽不下去,閉上眼,啞然道:「祖母,莫再說阿纓了,是我們待她不公,厚此薄彼。是我們錯。」

  「你……」

  傅老夫人抖著指尖看著最孝順的嫡孫,不可思議,「你也要忤逆祖母嗎?」

  傅則安不接話了,轉目望著牌樓外的街口,只是等。

  心中反復翻湧著一個念頭:他找回了一個妹妹,又弄丟了一個妹妹。

  這日起早,簪纓換上一套梨花白三繞曲裾,素面,螺髻,髻上簪及笄之日的那枚獸首墨玉簪。

  而後她在東堂的夔紋長案上,供了一本舊書《戰國策》,與一枚馬蹄金紋紐印,跪於蒲團之上,向阿父阿母合上一柱香,請他們做見證。

  「孔老夫子說,以德抱怨,何以報德。孩兒今日去以直抱怨,是圓阿父當年舊願的,阿母可不許怪我不懂事。」

  她噥噥念叨了一通,起身後,帶著任娘子與春堇走出堂門,便見杜掌櫃與羅掌櫃等候在院裡。

  羅掌櫃便是前一日在樂遊苑獻禮的那位老者,是檀棣手下最器重的管事之一。昨日宴散後,他隨纓小娘子回到烏衣巷,告知小主家,老爺因去巴蜀辦貨,所以一時趕不回來,向王氏獻禮的主張還是家裡檀小郎君拿的主意。然而人不至,心絕對是向著唐家,向著小主家的。

  羅掌櫃的話像一枚定心丸。

  雖然最大的那顆已經在她隔壁睡了一宿,但定心丸這種東西,自然多吃幾顆更好。

  知道自己並非舉目無親,簪纓心中踏實。

  轉過跨院的垂花門,她看見衛覦一人立在竹闌之下等著,目光清亮地走過去,帶動一片淺淺的檀香。

  衛覦此日穿一身黑色軍旅勁服,腕上扣著一對玄鐵舊護腕,腰上緊緊勒一條鞶帶,腰帶上隨意懸掛著兵符、槊纂,氣格凜然。

  人立在朝陽下,簪纓便見他身上零零灑灑晃著竹葉青的影,將那一身寬肩傲岸,窄腰遒直的勁兒,都晃得瀾漫了幾分。

  但站在她面前,還是如同一座高高傾下的山。

  簪纓見了他,心便定了,仰頭抿出一個不露齒的笑。

  衛覦低頭,看看小女孩戴的那枚眼熟的長簪,伸手在她頭頂一按。

  「不想笑可以不笑。」

  簪纓輕輕一愣,而後搖頭。

  她從前爲別人笑的太多了,不會再委屈自己。

  她仰頭認真說道:「小舅舅,此去傅家,我一點不難過,因爲我一點也不在乎他們了,不會爲強裝無事而笑。只是……不想讓小舅舅瞧扁我,覺得我經不住事。」

  衛覦耷下眼色,「我眼裡只有一個阿奴,橫看豎看,都是好的,無所謂其他。」

  簪纓瞳孔微張,無意識地動了下細細的眉梢,繼而,赧然低下頭去,鼻間好似發出一聲小小的噥音。

  於是一行人上車。

  衛覦與簪纓在當前一輛軺車中,北府衛開道,杜羅兩位掌櫃隨行。車上一頭白狼蹲踞,簪纓對上狼精神抖擻的雙目,將它招到懷裡,抱頭揉搓一通。

  衛覦瞧著。

  點一點靴尖戳弄老畜的尾巴。

  眼下這場景,與另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相疊,在簪纓心中一閃而過。

  她待要捕捉,又模糊消散。

  簪纓便也心無旁騖,馬車駛過商船如織的朱雀橋,又過了兩道坊裡街衢,等到傅氏家祠時,算算花了兩刻鐘功夫。

  這邊車駕才到,那邊傅則安便帶著兩個隨從快步迎過來,有心想扶簪纓下車,卻被北府兵衛隔開,放下踏凳親自護著小娘子下車。

  傅則安心中苦澀,到如今,他連聲「阿纓」也沒資格叫了,只能黯聲道:「小娘子……」

  心中尚有一絲暗暗的期待,盼她能應他一聲。   

  簪纓卻不曾理他,回身對著長腿邁下車來的小舅舅張了張口。

  衛覦不待她言語,輕擰護腕掃視過傅則安,道:「我不隨進去,就在這裡等你。」

  他很懂得她想自立自主的心情。

  「嗯。」簪纓微微一笑,轉身刹那,衣袖飄轉,目光由軟變深,目不斜視地走向傅氏宗祠。

  杜掌櫃、羅掌櫃、任氏、春堇隨侍在後,個個挺胸昂首,神色與主子如出一轍。

  這傅家的祠堂,簪纓過去沒來過,她走過牌樓後,先望了幾眼算得上莊肅軒麗的屋宇,而後邁上臺階。

  傅驍見了她,神情裡的愧怍感與陌生感交替不定,下了兩截台階,想同她說上幾句話,簪纓未理。

  端坐正門外的傅老夫人見她,目中射出恨毒的光芒,身子前傾似欲訓斥,簪纓也未顧。

  當她一腳邁進祠堂將近一尺高的門檻時,祠堂裡的那些老家夥,瞬間驚得站起,只因少女此舉太過逾越無禮,此起彼伏地斥道:

  「停步,不可往前!」

  南朝重士庶、重嫡庶、重貴賤,也重尊卑,從未有女子踏入祖宗祠堂的規矩。

  簪纓在喊聲中,將另一隻腳穩穩踏入朱紅門檻內。

  陽光在她纖細的後背渡出一層柔軟的金光,瞬而又隱沒於玉藻雕柱的蔭影。

  簪纓淡淡望著這些氣急敗壞的老者,慢聲開口,語氣純真:「我聽說,這座祠堂當年由我阿母出資修葺過,這梁、這磚、還有供奉靈牌的黃花梨案子,都是順著秦淮水整船運來的上佳材料。今日我來請除名籍,家君再非傅氏子,家慈自然也非傅氏媳。」

  她說著,屈指叩了叩就近的一根頂樑柱,回首笑問,「所以我是進不得嗎?」

  爲首的一位老叔公聞弦音知雅意,霍然便想起,傅府那一半宅園是怎麽被人搬空的。

  ——那可真是拔木撬瓦,掘地三尺,一片子地磚也沒剩下呀!

  蕤園是唐夫人置辦下的,她的女兒想搬就搬。而這座祠堂裡,也有半數梁木是唐夫人當年修葺的,這話不假,面子上說是贈予夫家,可今日三郎的名字一旦從族譜上勾去,那傅家便不是唐夫人的夫家了……

  ——這小女娘真敢拆我祠堂?

  ——她連皇后的蠶宮都敢覬覦,還有什麽不敢嗎?!

  「能、能……」人都是活久成精,幾個族老同時想到了這一層,驚出一身冷汗,寧可讓步也不敢冒險,異口同聲地開口。

  簪纓微微頷首,十分講禮。

  「族公、你們……」傅老夫人在外氣得要嘔血,她辛苦爲傅氏操持綢繆一輩子,也未獲得一個進入祠堂的資格,只能在正門外設下一席之地。這個小丫頭片子,她才十五歲!既未嫁過人,也未生過子,既無功也無勞,她憑什麽,她憑什麽!

  「族公怎能讓她入祠堂,讓她玷污傅氏先祖靈位!」

  「是啊。」

  簪纓低頭俯視一檻之外的邱氏,喃喃道,「爲什麽呢,傅老夫人您勞苦功高,連我都能進來,您老爲什麽進不來呢?」

  說話時,她眼中並無暢快解氣之意,而是透過那憤然捶地的老婦人,看到了跪在她身旁,卑微扶她的孫氏,繼而,又不知怎麽的,想到了王家三娘不由得自己做主的婚事,又想到前世,一心以夫爲天悔憾至死的自己。

  她低頭輕踢朱紅的門檻。

  這個不雅動作,是她兩世以來第一次爲之,卻渾然灑落,不見有任何違和。

  「這道門檻,真高啊。」

  唯有阿母真豪傑。

  天南地北,無處不可去,無處可羈絆,不冠以夫姓,世稱唐夫人。

  檻內檻外,都被這女子驚人的舉止怔得瞠目。

  傅則安跨進祠堂來,小心看著她臉色,輕道:「阿、小娘子,你……」

  簪纓倏爾回神,淡淡地打斷他:「傅郎君,那紫宮禁苑惹人豔羨的天,這赫赫世家塗在臉上的粉,還有傅家從小到大對我諄諄教導的禮教之言,我看夠了,也聽夠了。不想再看,也不想再聽了。今日想說教,還是免開尊口。」

  傅則安怔然,他不是想說教,是方才瞧她神色不對,心中關切……

  這對於簪纓已不重要,她轉身面對族老,「請取族譜,朱筆勾名,諸位共鑒。落筆無悔。」

  這一刻,少女纖柔的身體裡透出澄澄靜澈的氣質,水靜,卻流深,令人無法忽視。

  族老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出一絲遺憾——他們忽地發覺,自己看錯了這小女娘,若此女有朝一日冊爲太子妃,入主宮禁,那傅氏想不興旺也難。

  只可惜……現下說什麽都遲了。

  事情走到這一步,他們總不能像外頭的老婦一樣哭天抹淚,卻也乾脆,命祝師在神牌前上香,又命主簿取出族譜,一位輩分最高的老者親執朱筆,翻到傅子胥名字所在的那一頁。

  落筆前,又問了簪纓一遍,「娘子當真思慮好了?」

  簪纓點頭。

  族老落筆。

  「郎主!不好了!」卻就在這時,傅驍身邊的長史雍吉忽自京兆府衙方向跑來。

  過祠堂牌樓時,衛覦目色發冷,親衛立即抬手將人攔下。

  那雍吉在大夏天裡一身冷汗淋漓,前路不通,急得顧不上禮數,顫聲大喊:「郎主,了不得!有人在京兆府衙擊鼓狀告傅家,說什麽陳留之戰,咱家大爺搶了三爺的戰功,是冒功頂替,還說有什麽人證物證……」

  他喊聲極亮,此言一出,天地極靜。

  不僅一祠堂的人靜了,連衛覦都一頓,射向傅府長史的目光陡然冷戾。

  撲通一聲,傅老夫人扶不住案几,摔在地上,嘴唇蒼白無血色,手指顫個不停。

  「什麽……」傅驍懵了,傅則安也如墜雲霧,耳中嗡鳴一片。

  方才那句話,他每個字都聽得懂,但連在一起,卻不明其意,也不敢相信。

  卻聽簪纓靜聲道:「族老,勾朱。」

  傅則安猛然抬眼,「阿纓,你剛剛沒聽見……」

  簪纓白著臉掐緊掌心,只盯著那位持筆的老人,一字字道:「今日我來此,是爲我父女二人棄名脫籍,一事,一畢。勾。」

  她木黑的眼珠一動不動,尾音中的顫唞,全被指甲藏進掌心的肉裡。

  族老既驚且異,渾噩間,還是落下毫鋒。

  鮮紅的墨,勾去兩行名。

  簪纓上前確認過,僵著身子邁出祠堂的一瞬間,陽光曬得她冷。

  腿便軟了下去。

  腰間及時掌上一隻有力的手臂,撐住了她。

  簪纓抬起頭,看見小舅舅那雙深黑的眼眸,始才知道呼吸。聲音卻是乾涸的,像極度缺水的一根稻苗,脆弱將折。

  「……小舅舅,你聽到了嗎,何意,那是何意?」

  她以爲他是無所不知的,卻沒算到那一年北伐時,衛覦也才不過十歲。

  衛覦注視那雙水光欲滴的眸子,手心的力道緊了些。

  聲音一遞比一遞發沉:「傅驍,傅則安,傅邱氏,同去京兆府。林銳,請大鴻臚卿、鎮衛將軍至府衙,還有當年生還的那個文吏,一併召來!速。」

  一氣吩咐後,他挨頭很輕地問:「能走嗎?」

  其實他已做好抱她上馬車的打算,畢竟此訊突兀,又太驚人,連他尚有一瞬錯愕,何況是這個才獨自經歷過一場無聲之戰的女孩兒。

  然而下一刻,簪纓卻輕輕抵開他,直起了身。

  在聽過小舅舅鎮定自若的調度後,簪纓抿住唇角道:「能。」

  聲微顫,卻堅定。

  經過傅老夫人身側時,衛覦忽然睨目,聲冷如鐵:「你知道些什麽?」

  傅老夫人的一臉慘白頃刻被擊中,碎得不能再碎,目光左閃右避,囁嚅如蚊。

  「不,不……戰功就是我兒的……」

  京兆府衙前,癱子癱在竹筏上,看瘋子一樣看著身杆如瘦竹的青衫少年,破口大罵:

  「他娘的老子讓你報恩,你直接來報官!老子屁都沒說過,你等死吧!」

  少年只回一句話:「要死一起死。」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7 04:51 PM

第三十九章 對質京兆府

  登聞鼓響,狀告者很快被衙役帶入京兆府堂。

  主簿吳幽聞鼓聲,從後堂理冠而出,見了堂下一站一躺的二人,心中先是一奇。待聽清那青衫男子之言,吳主簿眉頭一跳。

  「你是說,你要狀告的是金紫光祿大夫傅容,陳留之戰冒名領功?」

  沈階揖手躬身,「正是。」

  吳主簿端坐在面南的矮榻上,上上下下打量這身板單薄的少年,肅色道:「十五年前你幾歲?事關已故功臣,可由不得你信口雌黃。你簿閥爲何,評品幾何,既要出首,可有狀、人證、物證?」

  所謂簿閥,便是一個人家世門閥的記錄,士子想做官,九品中正法取人的第一條標準便是看家世。沈階聽長官問,口齒清晰地一一作答:

  「回大人,小人沈階,家祖父曾任秣陵縣秀鄉嗇夫,小人目下暫且無品。小人出首告傅氏,具狀,人證亦在此,當年之事便是此人對小人親口所說的。」

  他一指那癱子,又將昨晚熬夜寫下的狀書呈上。

  吳主簿才從衙役手中接過狀子,那癱子忽啞聲喊起來,帶著混不吝:「大人明鑒啊,小的就是一賤民乞丐,啥也沒說過,啥也不知道。今日是被這小郎強拉了來的,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沈階漠然側目,看他一眼。

  那吳主簿聞言卻不淡定了,變臉道:「這便是你所謂的人證?胡鬧!你祖上不過是個七品鄉吏,你還是一介白身,民告官,要先受三十杖,告公卿以上者,倍之——你還要告嗎?」

  沈階神色不變,跪下,一片瘦硬的後背正對府門,「告。」

  吳主簿見這少年氣度澹然有珞石氣,神色也不似作僞,有些摸不準,爲難地皺了下眉,揮手讓衙役先打著,命小吏去後堂將府尹請過來。

  衙役領命揮杖,掌寬的硬木板子落在沈階背脊上。

  癱子便快意地瞧著,抬指摳摳鼻孔,有如看戲。

  才打過五杖,忽聽府衙響起一聲:「且慢!」

  人隨聲至,兩名身披裲襠玄甲的兵衛踏靴入堂。左邊那兵革七尺身材,眉尾帶疤,蓄短鬍髭,手按腰上佩刀,直視上首笑道:

  「事主還沒到齊,便動上私刑了?六十仗下去,這人還有命說話嗎?」

  正這時候,京兆府尹安軫也從屏門出來了,這是名五旬年紀上下的長官,身穿黑地絳緣公服,戴進賢二梁冠。他的目光在這兩名擅闖京兆府的兵士身上掃了幾眼,看出來歷,心道一聲倒黴,面上作笑:

  「敢是大司馬帳下吧。將軍容言,白身告官,需先杖責殺威,此爲按律而行,本官何敢行私刑。」

  那鬍髭兵衛笑道:「不敢當大人一聲將軍,卑職海鋒,乃大司馬帳下假節,專司軍令。素來只知大司馬的令,對這京城的律令卻不大熟。」

  說到此處,他瞟了眼堂中少年的後背,聲音一沉,「大司馬吩咐了,等著。」

  當聽到「大司馬」三個字,那半癱在木柞地板上的癱子面色微變。

  安府尹則笑容發緊,知道這是個惹不起的主兒,趕忙抬手讓衙役退下。

  ——大司馬要等,誰敢不等著。

  沒等多久,署衙外果然響起一陣馬車鑾鈴聲。

  跪在地上的沈階微微側目。

  那頭安府尹已帶著吳主簿迎將出去,及至堂門口,看見那踏履而來的人,他卻瞿然一驚,「太子殿下!您如何來了?」

  李景煥一襲蟒紋白綃襴袍,右腕上纏著厚實的紗布,神色清冷地跨進京兆府,隨侍三四人。

  他瞥了眼地上兩人,「聽聞有人敲登聞鼓,事關傅氏兄弟的戰功,孤順道過來。安大人自行斷案便是。」

  他知道今日阿纓要去傅家脫籍,擔心她承受不住,從東宮出來本是直奔著傅氏祠堂去的。

  半道卻聽報,說有白丁在京兆府前擊鼓,聲稱第三次北伐中,救城立功的不是傅容,而是阿纓父親,此言石破天驚,他怔營之後連忙轉道過來。

  說話的功夫,已有兩個書吏合搬一床簇新的紅木矮榻過來。

  安軫欲請太子坐在上位主座,被李景煥阻了,令安公這位府衙之主上座,自己在堂下首位坐定。

  他的目光掃過對面那兩個北府兵,後者見他,頷首爲禮而已,李景煥戾然皺眉。

  一堂之中,一時無人開口,靜得離奇。

  好在這安靜沒持續多久,府衙外又有車馬之聲傳來,不一時,只見一勁裝高峋男人與一位纖窕素面的少女並肩而至,細看之下,男人的手掌還虛虛護在女子腰側。

  正是衛覦與簪纓。

  安軫見北府衛低頭,趕忙上前拜見,「下官見過大司馬……」

  他此前聽聞大司馬之名,已感威壓深重,迎面見到,只覺這位立朝以來最年輕的大司馬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年輕,卻不是鐵面獠牙,而是一派俊美冷逸的長相。

  然那股從骨子帶出的兇煞氣,鎮面襲人,讓人不得不低頭。

  李景煥眼裡卻只有一個簪纓。

  在看到她的一刹那,他壓膝欲起,下一刻頭上便傳來熟悉的巨痛。

  同時眼前閃過一個陌生的畫面。

  ——「煥兒,阿纓咳疾不愈,說不準是否得了癆病,你且莫過去了。蘿芷殿那處清靜,便將阿纓送去靜養一段時日,母后會好好照料她的。」

  李景煥下意識抬手扶額,動了右腕,一時說不清是頭上更疼還是手上更疼。

  他抿唇低頭,齒關發出喀地一聲。

  「殿下……」李薦去扶他,被他格開,執拗地抬眼望向簪纓的方向。

  簪纓從始至終何曾瞧他一眼,她第一次進衙門,也顧不上別的,視線捕捉唯一跪在堂中的人,快步過去。

  少女的臉色因過於緊張而愈發透白,乾澀地問:「是你舉告?你是何人,何出此言?」   

  沈階背上疼如蜂蟄,垂下的眼簾中現出一雙繡花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動。抬起頭,他直視貴人,咬字慢而重:

  「小人,沈階。」

  「這位便是……傅娘子?」安府尹最先反應過來,覷見大司馬臉色,小心地退避一步,「敢問娘子,可認得此人?」

  簪纓看了這個名叫沈階的年輕男子好幾眼,搖頭道,不識。

  她那日在朱雀橋邊舍錢買策,只見一道瘦削的青衣側影,聽見幾句沙啞的對話,並未看清那人長什麽樣子。眼下她一心只疑惑立功的怎會是阿父,惶惶無著,又哪裡能聯繫到那許多。

  她本能地回頭去找小舅舅的眼睛。

  衛覦含住眸中的鋒芒回視她,「阿奴莫急,會弄清楚的。」

  李景煥驟然沉眉,攥緊未傷的那隻手。

  衛覦如有所感,輕淡地瞟了眼太子紗布纏腕的右手,表面功夫都懶得做,側目向府堂之外。

  海鋒會意,向外比個手勢,接著便聽趿趿拉拉一陣響,幾名北府衛把傅家人從後面一輛馬車上拖下來,兩個按一個,帶入堂中,按跪在地。

  邱氏之前那跤仿佛摔得不清,被按住後,伏地咻咻氣喘。低矮的視線,無意中便與那癱在地上的殘廢對上。

  邱氏先是茫然,繼而瞳孔猛地一顫,慌忙縮回視線。

  傅則安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只一須臾,疑雲自他心頭掠過,呼吸變得困難。

  傅驍猶在掙扎,「吾等並未犯罪,何以如此侮人!」憤慨間看到太子殿下坐在堂中,他又疑又喜,「殿下,請殿下明鑒!」

  堂中卻無一人理他。

  安軫看著數日前還是副相的長官大人,此刻像螞蚱一樣被人扭按在自家的地頭,尷尬不已。

  有心幫忙分說吧,看了看左手邊的太子殿下,又看了看右手邊的大司馬公,得,自己還是靠邊站吧。

  他剛這麽想,突聽衛覦發話:「京兆尹還未睡醒?首告,被告,事主,疑犯皆在了,審啊。」

  他的話和方才太子的意思其實一致,便是今日此案還是由京兆尹做主導,這兩位位高權重的貴人,只在從席旁聽。然而用這把斫冰切玉的嗓音道出,可就全不對味了,活生生是他若敢審偏一點兒,半截子已入土的小命便可以提前歸西了。

  安軫嚇得「哎、哎」連應兩聲,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主榻上。就在這時,參將林銳又帶了一人過來,直接推搡一杵子,將人驅至堂中。

  只見這人身上還穿著五品官衣,是個細長臉面,疏眉狹目,雙臂削垂而長的男子。

  此人一進來,傅驍扭頭爭先喊一聲:「周燮!」

  他不由分說道:「當年是你隨我兄長赴邊,親眼見證的兄長持節請援救危,你快快與殿下與府尹解釋清楚!」

  那汙面癱子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抖了一下身子,仍未嘖聲。

  倒是邱氏老婆子看見他,將自己的臉縮得更低。

  周燮在職府上正看公文,就被莫名其妙硬生生地拽來了京兆府,當頭看見這麽多人的視線齊射在自己身上,又見傅氏祖孫三人,都被拘在堂下,心中驚疑不定。

  而居於右首那人,竟然是太子殿下,雙目正靜靜審視著他。左側首席,是位白衣女娘,周燮雖未見過,但第一眼看見這少女的眉眼,他心中便一抖,再看次席上那勁袍勒腰的男子,淵停嶽峙,不動如山,周燮更是不識,卻直覺此人才是堂中最可怕的一個,倏然避開眼色。

  簪纓從此人進門開始,目光便緊緊盯著他看。

  她知道,他是唯一從十五年前的那場戰事中活著回來的傅家人,當然之事若有內情,他必知曉。

  她對周燮的第一觀感,便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喜。

  而這周燮在低頭的功夫,瞳仁幾轉,面上已浮起一層恰到好處的茫然笑意,向堂中團團作揖:「下官周燮見過諸位貴人,不知今日召下官前來,是爲何事?」

  安軫乾咳一聲道:「有人擊鼓狀告傅大夫那個……搶了傅家三郎的戰功,當年之事,你是親歷者,現尋你來對質。」

  周燮十分詫異,低頭看著那青衣少年,「竟有此事?」

  沈階先是用一雙狹長的眼眸與他對視幾許,鎮然不怵:「我想,是有的。」

  衛覦忽道:「站起來說。」

  沈階初生牛犢,渾然不管在場有多少貴幸,聞聲,毫不客氣,拄著地板借力起身,挺直背脊時,一條腿還跛了一下。

  開口之前,他回頭看了恩人一眼。

  見女郎的雙手緊握在一處,正目不轉睛注視著自己,沈階眸光沉靜幾分。

  他轉身面對言笑晏晏的周燮,手指地上的癱子,字字分明:「此人言,十五年前他隨子胥公北伐兗州,與羯人最終那場決戰,敵軍圍城,身爲使臣的傅大夫主張開城受降,子胥公卻說,若能說服最近的鮮卑高辛氏部落結盟,夾擊羯軍,或還有一線生機。雙方僵持不下,最終子胥公勸不動兄長,決定自己換上使臣衣冠,假充晉朝的持節使,攜旌羽國書從狗洞潛出圍城,冒死求援,方爲我朝殘軍換來了一線生機,得以反敗爲勝。」

  這番話說罷,堂中良久無有一聲,衆人心中的驚異可想而知。

  簪纓的指甲在手背掐出了幾道深印,忽然眼眶發熱。

  不知道爲什麽,雖還沒有明證,但她眼前閃過阿父手注的那些兵書國策,忽然便有一種篤定:這個人說的是真的。

  可就在這時,地上那癱子突然傻笑三聲:「哈哈哈,小郎你想出人頭地攀附貴人,想瘋了吧!什麽北伐,什麽使節,我一個廢疾子,能參與什麽戰事,聽都沒聽說過。衆位大人可莫信他。」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7 04:54 PM

第四十章 昭雪刨祖墳

  首告帶來的人證突然反口,出乎在場之人的意料。

  傅驍還屈膝跪在地上,悲憤地張目:「聽見了吧!大司馬,您戰功卓著位高權重,可也不能聽風就信雨,任憑一個黃口小兒的一面之詞,便想顛倒黑白。我看這豎子就是故作狂悖之舉,意圖邀名,反而驚動了太子殿下,豈非荒唐!」

  京兆府尹聞言也躊躇了。

  要說一般有擊鼓鳴冤的,總要先聽聽證詞問明虛實,再驚動當事人家。不能隨便一個人來敲敲鼓,府衙二話不說先去請動真神的。結果今日一屋子真神真主降臨,他眼下是騎虎難下了。

  只能說這少年日子選得太好。

  今日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傅家出了一位要脫籍的小娘子,這位娘子要去傅家,與之關係匪淺的大司馬十有七八會陪同,又不成想,太子殿下此日亦出宮。

  一來二去,消息長腳,可不就驚動了各路貴人齊聚一堂麽。

  京兆尹甚至有些懷疑,這告狀的少年是不是連打板子的時間都算計好了,不然怎會如此從容不畏,才挨了幾下,那頭就有人來解救……

  「沈階,你還有何證?」

  不等沈階答話,衛覦忽吩咐道:「把此人的臉洗乾淨。」

  大司馬一發話,兩個親衛立刻動作,很快打來水抹乾淨了那癱子的臉。

  癱子待要掙扎,如何掙得過軍卒。一張臉洗去污垢,露出來的卻也是一張沒什麽辨識度的尋常臉孔,顯老滄桑。

  衛覦盯著看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氣,目光落在癱子的兩條殘腿上,道:「驗傷。」

  戰場廝殺之人,受傷見傷都是家常便飯,驗傷之能勝於仵作。林銳親自上前,扯開癱子只剩半截左腿的褲腿,刺啦一聲響。

  他定睛看去,下一瞬險些作嘔。

  只見癱子這條斷腿的截面參差不平,一片片的黑疤紫瘢淤結成瘤,竟像被惡狗啃食的一般。

  不,不是像,那應當就是被一種兇猛犬獸啃噬所致!

  林銳的身子下意識往背對小娘子的方向擋了擋,怕這景象汙了小女娘的眼。

  衛覦也偏頭顧著簪纓。

  卻見她毫不膽怯,目不轉睛盯住癱子所在的方向。

  再說癱子的另一條腿,雖較左腿完整,然而林銳指頭搭上脛骨一摸,便知這條腿的骨節已節節斷碎。一條殘,一條斷,怪不得無法站立,只得爬行。

  林銳悉數回稟大司馬,又透過癱子的衣服望他胸前道,「聽他說話時聲息混濁,可能還有肺腑傷。」

  「累累如喪家之狗。」沈階淡漠地垂下眼皮,「被打怕,嚇怕,殺怕了,不敢直言,無可厚非。」

  他轉看周燮,「這位周大人,認清楚了這張臉,你當真從未見過嗎?」

  周燮冷聲道,「足下何人,一介白身語氣如此張狂,敢是審我嗎?——安大人明鑒,我從未見過此人。」

  沈階點頭轉向傅邱氏,語調依舊從容,「那麽傅老夫人呢,也沒見過這張臉,不認識這個人嗎?」

  邱氏此刻滿頭冷汗,唯搖頭囁嚅而已,不發一聲。

  傅驍曉得母親的性子,若有理,那是蠻攪三分也要撐到底的硬脾氣,見她此狀,腦袋嗡一下大了一圈,終於覺出不對勁:「母親你……」

  沈階道:「傅老夫人想清楚了,現下主動交代,算作自陳,若稍後由長官判決,是罪加一等。殺良冒功,欺君瞞世,加之朝廷又議追封功臣配享太廟,殊榮有多大,僞詐之罪就有多大。樁樁件件,數罪並罰,傅老夫人一人不打緊,這卻是禍及傅家滿門,延及三代子孫之罪。」

  周燮忙道:「豎子休胡言!大晉律法從未有此條例,你危言聳聽恐嚇老人,意欲何爲?眼下你根本是一件證據都拿不出來,憑空誣告。府堂規矩,民告公卿,先杖六十,閣下可是好端端站在此地。」

  沈階不卑不亢地向太子揖手:「太子殿下仁德之心,愛民如子,允黎庶開言。怎麽周大人,是質疑太子殿下處事不公?」

  李景煥的目光終於從簪纓臉上移開,面上陰晴不辨,呵地一聲:「你膽子不小,敢扯孤的旗子。莫逞口舌,有事說事,有證出證。」

  「太子殿下說得正是!」周燮道,「除了這個滿口胡言的廢疾子,你有何證?我卻疑問了,其一,你既口口聲聲說,當年是傅家大爺搶了三爺的功,是三爺換上大爺衣冠去結盟,然而當時戰況危急,三爺爲何不以自身面目去求援,要如此大費周章?

  「其二,傅大爺的遺體是我親自運棺送回來的,難道傅老夫人能認不得自家兒子,且當時唐夫人尚在,她聰明絕倫,若這裡頭有問題,她豈能不察?」

  簪纓聞聽言及亡母,面色驟然一沉。

  沈階還是那副不驚不動的樣子,淡淡看著周燮,「這些問題,想必便是閣下一早準備好的護身符吧。我能回答,但是我想等會看你跪在堂前,自己駁自己,可好?」

  「你胡說八道什麽……」周燮臉色微變。

  沈階微微斂目,「物證,當然還有。」

  他向兩側貴人揖手,又向上首的安府尹道,「當年領軍北伐的劉大將軍今已亡故,傅家隨行的主簿亦皆死絕——自然,是否皆是死於戰亂,還要另說。然那位歸順了晉朝的高辛族族長,當年卻是親自接見過求援使節的。」

  京兆尹疑惑道:「那又如何,如今又無傅大爺與傅三爺的畫像,高辛族長便是見過那個人,也無從分辨啊……」

  傅則安突然色變。

  周燮也猛然想起什麽,臉上浮現一絲驚恐。

  沈階垂眸:「聞聽,傅家新認一女,長相與傅大夫有八分相似。只要請高辛族長入京,辨一辨那張臉,若像,那麽當年求援的人便是傅大夫,若不像,那麽……」

  這貧賤少年,將世家貴女的一張臉,稱作物證。

  京兆尹終於反應過來,驚得一下子站起。

  沈階轉身掃視那群變色之人,客氣地道:「再請問一遍,有人想要交代嗎?自首與別判,區別很大啊。」

  「無妨。」

  一直任由少年舌戰的衛覦始才開口,開口即是冰冷入骨,「到百口莫辯時,也就不用辯了。傾家滅族,不算什麽,流徙嶺南,我做得也熟。」

  他長身而起,睥睨傅驍,「副相大人不妨問問你的好母親,當年爲這廝說媒娶親,極力關照,其中是何道理。」

  傅驍身子搖搖欲墜,「母親……」

  「我……」邱氏見四面楚歌,敗局已定,汗與淚浹然落下,「我說、我說,是我一時糊塗……」

  周燮忽然直挺挺跪下,對堂上連磕三個響頭,慘聲道:「貴人們明鑒,當年出城求援者,的確是傅家三爺!小人心中實是敬佩的,然而回到京城,傅老夫人卻威逼於我,叫我改口說立功的是大爺!還說當時城中廝殺混亂,知情者皆已身亡,不會有人懷疑。小人原本不想答應,無奈傅老夫人恐嚇小人,道她的兒子是中書令,掌百官事,我若不依,便一世別想出頭了,這條小命也要交代。又利誘,說願意爲小人說一門好親事,幫小人迎娶世家女,餘生魚躍龍門,前途無量——小人一時糊塗,這才犯下彌天大錯,求大人開恩!」

  「爾敢胡言!」

  邱氏氣得渾身發抖,唇色都白了,「明明、明明是你當年找到老身,提議讓我兒冒領功勞,再三保證沒有知情者,不會被發覺的。也是你……以此要挾老身爲你保媒,說什麽如若不然,便將事情捅出去,大家一起死……你、你這個混賬,顛倒黑白……」

  「還有他……」

  邱氏看見癱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他道,「當年有個人在府門外求見我,聲稱知曉關於陳留之戰真正立功者的真相,我一時害怕,著人打了出去,慌忙找你商量,也是你周燮!過後告訴我,人已打殺乾淨了,讓我放心……這些都是你做的,你做的!」

  鎮衛將軍江洪真與大鴻臚卿李蘊才進府堂,便被這出狗咬狗的戲碼驚得瞠目結舌。

  當年出使北地的使節,是大鴻臚委派的,而江將軍是當朝長公主駙馬,亦是當年劉洹大將軍的左前鋒,北伐之戰中,駐守黃河西南一線。

  衛覦之前派人去請這二位,是爲請當年的親歷者過來做個參詳。

  眼下卻已不需要了,當然之事的真相,已被邱氏和周燮互相攀咬了出來。

  整座府堂裡的人,坐的坐,站的站,跪的跪,躺的躺,全被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揭露出的醃臢真相,震得無言。

  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簡直難以想像,一位堂堂世家的主母,一位冠冕堂皇的京官,會膽大到這種地步,心臟到這種地步。

  他們居然合謀,讓一位嫡子搶占了庶子之功,十五年來瞞得滴水不露。

  衛覦看向地上的癱子,「褚阿良,你還不說嗎?」

  衆人又是一詫,難不成大司馬認識這個人,方才卻何以不提?

  癱子時隔十五年又聽到自己的名字,沉默良久,仰頭慘笑一聲:

  「從前……聽三郎主誇衛郎君有過目不忘之能,今日始信。那年爲三郎主出征餞行,衛郎君不過十歲吧,僅與小人打過一次照面,竟還記得。」

  他混濁的眼珠環顧在場衆人,這些往日求告無門的貴胄高官,此刻的目光卻都落在自己身上,癱子忽然悲從中來。

  他翕動破啞的喉嚨:「不錯,當年便是我隨三郎主赴邊,城困危難之際,也是我隨三郎主從犬洞潛出,沿黃河岸小路去往高辛部落,結盟求援。」

  「姓周的,你沒想到吧,我沒死。」

  癱子艱難地挪動身子,爬到跪地的周燮面前,在他看鬼一樣的眼神中冷笑,「你還有臉質問,三爺爲何要換大爺的衣冠,當年之事你不清楚嗎?」

  「當年,晉軍兵騎不敵北朝鐵騎,我朝連連敗退,羯人圍了我們最後一座固守的城池,眼看守不住,劉大將軍孤注一擲,決定帶兵出城死戰。一衆文員沒了用武之地,都躲在堡塢之內,聽得外頭喊殺衝天,大爺竟提議先擬好降書,免得之後戰敗傷及性命。

  「三爺他大怒,言漢家子孫寧死戰,絕不降胡。他提出鮮卑與羯人歷來不合,黃河以西便有自成一國的部落群,若能想辦法出城去,向鮮卑人許之以利義,求結盟共抗後趙,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大爺說他異想天開,他爲南朝之使,生死皆要保全風度不失,不肯離開堡塢。呵,狗屁的風度,不過是貪生怕死!三爺無法,只得強硬地換過使節衣冠——因兩國相交,只認使節文書,危急存亡之時,半分差錯也不能出,不然若鮮卑部落看見來者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萬一以爲大晉輕慢於他們,又如何肯出兵相救……

  「三爺慮事,萬無一失,他真是把什麽都慮到了,事成於密而洩於疏,從換衣的那一刻起,他便是晉朝使節傅容。他怕離城後,大爺再作妖妄動,引起變故,便將離京前唐夫人給他帶上的四位武卒,分出兩個留下來扣住大爺,嚴加看管,三爺平生頭一回強硬,便震住了大爺。而後便帶著剩下的兩個武卒,還有我,還有姓周這廝,冒著火光箭雨鑽出城牆。

  「好不容易等到了高辛部落,三爺全然模仿大爺的語氣習慣。這只因,兩朝多年兵戰不休,雙方斥侯常帶回敵國使臣的身份特點,研究揣摩,以期使臣交鋒時能占得先機。三爺隨常無事時,就愛常常研究

  後趙與鮮卑部落的外使資訊,他將心比心,將所有可能出現的破綻彌縫得天衣無縫。

  「也正因此,高辛氏族長被三爺的口才與風度折服,喟歎一句:南朝果有真名士。方同意出兵八千,以助劉洹將軍。」

  「真名士,真功臣,不是傅家大郎主,是我三郎主!」

  癱子仰面咬牙忍淚,「只恨三爺非嫡支,只恨三爺非正使,只恨三爺不露才,只恨三爺顧全大局心懷大義!他比起那狗屁傅容,還差個什麽?」

  傅氏祖孫跌頹在地,身子顫唞,抬不起頭。

  而主座與兩列席榻上的人,聽到這番剖露肺腑的言辭,無不動容。

  尤其鎮衛將軍江洪真,本就是行伍出身,更被這位子胥公的高義所敬,所悲,所折。

  他鐵拳緊扣於膝上,胸臆熱血滾燙,眼圈已是紅了。

  他們身爲局外人,耳聽這樁往事尚且既激動又痛恨,而在場唯一的那位小女娘,身爲子胥公之女,心情又該是如何複雜難過?

  衆人的視線不由望向簪纓,既憫且憐。

  簪纓的臉比衣色更白。

  她的兩扇纖長的睫毛從方才起便凝住一簌不簌,撐著席子慢慢起身,「我父親,是如何死的?」

  人綿,聲音也綿,像一團沒有根腳的霧。

  「中箭。」癱子眼睛定在這小娘子的臉上,似哭似笑,「當時城危,兵貴神速,與盟友談定後,三爺婉拒了高辛氏分兵護送他回城的好意,請對方集中兵力增援劉洹將軍,自帶部落的一小隊健奴與我們幾個回還,結果遇到了被衝散的羯人小隊,兩方廝殺,三爺被流矢射中胸口……」

  簪纓深屏一息,身子向後傾晃。

  李景煥霍地起身,下意識向她伸出手。

  衛覦含著眼底的水氣側動軍靴,下一刻,簪纓卻自己穩住了。

  只是女子雙眸幽光隱忍之深,如寒泉倒注,深不見底。

  她呵著氣,無法再問一句。

  癱子猶陷在回憶裡無法自拔:「如果傅容不做梗,如果他身邊的武卒不是兩個,是四個,也許拼死還能護住三爺……

  「我被後趙兵一刀斬在後背,疼死過去,以爲必死……再醒來卻是在兗州的一戶農戶家裡,一問時日,竟已過去半年之久。原來是清掃戰場時,我被當作死屍丟到了亂葬崗,被野狗噬腿而食,被當地的撿屍人救走。我昏睡半年,又養傷近兩年,待輾轉萬苦回到江左,才發現建康全變了天,唐夫人去世了,小娘子進宮了,傅家立功的人,從傅三郎變成了傅大郎……」

  接下來的事便都清楚了,他當時還愚蠢地以爲是傅家人弄錯了原委,自投羅網去解釋,結果招至殺身之禍。

  「爲何不找唐氏?」簪纓問。

  「唐氏?呵,唐氏。」癱子咬牙笑了一聲。

  沈階側身不著痕跡地擋了擋,緩聲道:「若我是周燮,沒親眼看到那個知情之人的屍體,不能安心。我會派心腹散到京城每個唐氏鋪面外,混成雜役,靜待一個瘸子上門,若來,便出其不意地挾持走。若因人多無法得手,也無妨,因爲此舉意不在擊殺,在驚弓,只要讓那知情者知道,外面有天羅地網等著他,讓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一個人,便足夠了。」

  癱子白了沈階一眼,恨恨道:「這位沈小郎君真是善推人心,揣測得分毫不差。」

  他從傅府門口被打斷右腿趕走當夜,在棲身的棚戶中,便險遭刺殺,幸好當夜無月,他又因養腿傷而俯臥,殺手將他的右背當作左胸,刺了兩刀而匿。   

  他僥幸不死,換了個乞丐住的茅屋,苟延殘喘地養傷。等幾個月後,再想去找唐氏的人說明真相,未等到得唐氏鋪前,便發覺店前有人影鬼祟,左顧右盼仿佛在找著什麽人……

  「我終於想明白,傅家這要趕盡殺絕,當時傅家二爺已成中書令,勢力何其廣大。京兆府外有鼓,我敢敲嗎,京城八門有守衛,我敢逃嗎,唐氏坊門大開,可我敢進嗎?

  「我看見的每一個人都覺得是傅家派來害我的,我還敢找誰……」

  「傅某不曾……」傅驍徒勞地辯解。

  這些事,他指天發誓今日是第一次聽聞,但解不解釋,又有何區別呢,他母親做下的惡事,與他做下的,又有何區別呢。

  傅驍只覺前半輩子都白活了,他無法想像,母親和周燮,怎麽會喪心病狂至此。

  癱子箕坐在地,邪笑一聲,「那之後我就想開了,去他娘的忠義,去他娘的昭雪,和老子有狗屁關係,我啊,不過是賴活一日是一日罷了。三爺倒忠義,他落得什麽下場,我一心想爲舊主鳴冤,又落得什麽下場!

  「我那日便在心裡發誓,這件事,我一輩子爛在肚子裡再也不提。就算有朝一日,太子妃跪在我面前給我磕一百個頭求我說,我也不會再說。憑什麽她在宮裡享受榮華富貴,連自家老子怎麽死的也不在乎,我卻要受這份活罪!」

  癱子瞪視簪纓說到這裡,眼目血紅,扯著嗓子用盡全力嘶吼:「沉泥埋忠骨,好人不得活!這狗屁世道一向如此罷了!」

  褚阿良?世上早已沒有褚阿良了,只剩一個苟活半生的殘廢。

  他的一句話,比方才口述傅子胥之死更傷人,簪纓的心一瞬被打透。

  他的話,原也沒錯,前世她白活了那些年,竟然到死都對父親的死因一無所知。

  若無今世。

  「阿奴。」

  仿佛有人在遙遠的地方輕聲喚她,那樣柔情,好像一蓬潔白柔軟的羽毛將她嚴嚴裹住,滌得淨塵世的一切肮髒。

  卻應當,不是阿父吧。

  簪纓眼前模糊,沒有回頭,沒有淚落。

  她直視堂下一直裝死不吭聲的周燮,聲音冷得無情:「那麽當年你從北疆運回的屍首,究竟是傅容,還是我父。」

  滿座之人皆心驚。

  他們之前只顧著震驚憤慨,竟是忽略了這最關鍵的一點。

  只有衛覦注視她的背景,一節一節捏緊了指骨。

  周燮早已沒有進門時的淡定自若,抖了個哆嗦,「我……」

  簪纓喝道:「我只聽真話!」

  周燮最後的一絲僥幸也破滅,到了這會兒哪裡還敢不說實話,比指對天道:

  「是三爺,是三爺!當年三爺中箭而亡,我背著三爺的屍身躲入廢墟,本是想帶回建康向唐夫人邀功……後方知,羯人破城屠殺放火,大爺在城堡中屍骨無存,三爺身上恰又穿著大爺的衣冠,我想……等棺木運回江南時,面目也會腐爛,不如……」

  簪纓拔下頭上釵子衝向周燮。

  她驟然發作,府堂上上下下的人都驚得一滯,來不及攔阻,少女手中的玉釵已狠狠紮入周燮頸窩。

  「你怎麽敢……」

  鮮血濺了她半袖,簪纓一字一咬牙。

  所以,她這十五年,年年祭空棺,傷於阿父屍骨遠埋北地不得收時,阿父的棺槨,卻就葬在傅氏祖墳裡,受他人祭奠。

  所以,這個人和傅邱氏,明明知道棺中人的身份,卻一瞞到底,任由她生不能盡孝,阿父死不得心安。

  你們怎麽敢。

  周燮慘然痛呼,簪纓目光木木地偏轉,才忽然看清,她手中的玉簪是小舅舅送給她的及笄禮。

  她忘了。

  她心中的淨土,也只剩這寸許長,今日還是被髒血污了。

  連這最後一點乾淨,她也沒留住。

  簪纓一時間氣得渾身發抖。

  滿室闃靜中,她執利器發著抖的手忽被一片溫熱覆住。

  衛覦右手穩穩把著她的右手,帶她,用力再度刺入周燮身體。

  入肉的觸感分明,這次卻無血跡濺到簪纓臉上——她的雙眼被一隻修長的手掌遮住了。

  男人的左手距她眼前三寸,沒有按實,於是簪纓清晰地看到他掌心的紋絡,乾淨淩厲。

  繭子像一個個小小的年輪。

  衛覦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帶著她刺入該死之人的血肉之軀,又狠又穩。

  周燮的身子早被兩個北府衛提起來固住,鉗著肩,堵著嘴,如一面靶子,任小娘子出氣。衛覦教簪纓如何避開人體的要害,卻能刺得人痛不欲生。

  這種力道,單簪纓自己斷然使不出來,她在他的帶領下感覺到一種久違的、不,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心中恨未消,衛覦便不停。

  其餘人看著大堂中這重複而血腥的一幕,全然靜默,卻無人阻止。

  李景煥看著那對男女親密依扶的姿態,心口窒住。

  京兆尹作爲司刑官,垂下眼睛,只當無視。

  沈階無言。

  癱子望著灑在地板上的血沫,怔怔發愣。

  江將軍咬牙背過了臉去,他家中也有女兒,他聽了方才那混蛋東西的話,都忍不住想上去殺他兩刀!

  而傅家的幾口人,跪在地上,形如懺悔,陌生又悚然地看著眼前這個刀刀見血的小女娘。

  直到簪纓筋疲力竭地停下。

  衛覦方一腳踹開那個已經成了血葫蘆的人,輕輕鬆開少女柔若無骨的手。

  他從她指縫裡掰出那枚簪子,在自己袖頭上隨意地正反一蹭,插回她髮間,又從懷裡取出一方帕子,將簪纓染血的手一根一根仔仔細細地揩淨。

  期間,他不說什麽哄慰人的話,只是挨身,給軟軟的她靠著。

  簪纓也不說話,手在衛覦手裡任他擦弄,眼睛還冷冷望著地上的血人,再慢慢移目,看向邱氏。

  邱氏真是被她方才的瘋樣嚇到了,視線相撞,害怕地避開眼神,胃袋裡中擰著勁兒欲要嘔吐。

  「好了。」

  衛覦擦拭完,鬆開她的手,仿佛寵溺的長輩洗淨了貪玩孩童手上的泥巴,讓她接著去玩的語氣。

  簪纓看他一眼,眼瞼發酸,很快忍住。她環顧一周,轉身向沈階走去。

  邁開第一步的時候她腿有些發軟,定了定,穩住心神走到沈階身邊,疊手向他福身。

  沈階回以長揖。

  簪纓接著又走到癱子面前,在癱子複雜的眼神中,屈膝跪地,雙手覆在額上向他拜行大禮。

  「多謝先生爲先家君所做的一切,簪纓含愧,拜謝先生,銘感五內,千萬千萬。」

  衛覦碾了下靴底,很不願意看到地皺起眉心,卻沒有攔。

  褚阿良方才口出憤懣之言,然而此時,他惶然地看著那一半雪袖,一半紅袖如兩片雲扇鋪展在他身前的地板上,而自己正以腳底心對著小女娘,聽她嗓音輕軟,心中大慟,觸電般用手抓著兩條腿往後拖。

  他想去扶人,又彎不過身,想說什麽,胸中塊壘堵得嚴實,最終,竟是淚流滿面。

  簪纓俯首叩拜的身姿多停留了幾許,起身後,又一步步走到邱氏的面前,蹲下身。

  邱氏望著這小女娘髮間猶然帶血的獸頭簪,身子連連往後蹭,生怕她給她也來上一下子。

  然而退路卻被看守的北府衛堵死,退無可退。

  「阿、阿纓,祖母不是有意的,你原諒我,祖母給你賠罪、給你賠罪……」

  簪纓頭一次在這個人的眼裡看到如此濃重的驚恐,她漆黑的雙目深井無波,輕聲道:

  「怕什麽,我嫌髒。」

  她只是側頭在邱氏耳邊說了一句話。

  下一刻,邱氏不知聽到什麽,無比淒厲地叫喊一聲,接著竟是薅散自己頭髮,紅著眼連聲道不,手臂亂揮。

  離得最近的傅則安神思已近淩亂,下意識喚了聲「阿纓當心」,擋身護在簪纓身前,被一爪撓破了臉。

  同時李景煥心急道:「阿纓!」

  衛覦旋即將人拉到自己身後。

  那邱氏卻還沒消停,對著自己的心口又捶又打,又哭又笑,看見傅則安,便捧著那張臉哀嚎「我兒阿容」,模樣十分疹人。

  她瘋了。

  她被簪纓的一句話,說瘋了。

  那種哀淒震耳的哭叫聲,非言語可表,衆人望著眼前的場景厭惡地皺起眉。

  這卻還沒完,衛覦漫淡開口:

  「周燮,給他止血治傷,選個良辰吉日,此人活剮。

  「傅氏女,下獄,等高辛氏族長來認人。

  「江離公子,你餘生若再敢從嘴裡道出她的閨名——」

  他的面孔對著傅則安,眼鋒卻後瞥太子,「我便割掉你的舌頭。記住,我說到做到。」

  「至於你們一家子,」衛覦垂眸看著一地醃臢物,「傅氏祖墳風水不好,該動一動。小娘子若想遷出三哥的塋塚,等著人去刨動鬆土,小娘子若不願驚動先人,那麽墳地裡其他的傅氏屍骨,就都揚了吧,讓京郊南麓仙鶴觀變成三哥的獨塚。」

  他三兩句話,便要刨一門百年世家的祖墳。

  堂中人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大司馬怒了。

  他不再是十年前那個悲喜形於色的少年,他的怒火不再催得天崩海嘯,而是泰山壓頂靜得離奇,輕描淡寫灰飛煙滅。

  「活著的更好辦,嶺南風景好,一家子同去吧。他日與庾家人枯骨相伴,見到十殿閻羅,莫忘報我衛覦之名。」

  簪纓目光閃動,輕輕牽住他長袖的一角。

  衛覦回手未回頭,粗糲而暖熱的掌心裹住幾枚冰涼的指尖。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8 08:25 PM

第四十一章 梟首息眾怒

  傅家犯下的通天僞詐大罪,未經刑部未達天聽,大司馬幾句話就給定準了判罰。

  刨人祖墳,舉族流放,此乃寒庶之刑,對於世家來說算是判決從重了。然而傅邱氏與周燮合謀的細情,在場數位朝廷命官都可作證,誰也駁不出個錯處。

  再者大司馬連太子殿下的次序都敢滅過,也沒聽太子殿下說上一句,剩下的哪個還敢頂著大司馬的餘威觸黴頭?

  那眼神渙散胡言亂語的傅家老婦,已被堵上了嘴扣住,另外叔侄兩個也將下獄待罪。此間了斷乾淨,衛覦便領著簪纓離開京兆府衙。

  經過府署門口時,被兩個北府衛扳肩提起的傅則安忽然開口喚住簪纓。

  「小娘子……」他啞著嗓子道,「我不敢再辯駁什麽,但不管你信不信,我確不知情,我倘若知道,必會昭明真相……」

  年輕的世家公子此刻雙目無光,臉上還有未凝痂的血痕。

  今日揭露的真相,完全摧毀了傅則安多年來對於父親義舉的嚮往與崇拜,甚至擊碎了他前半輩子的信仰。

  他一向修身律己,可一想到被世人頌爲忠臣名士的父親,當年竟有降胡之心,自己順敬多年的祖母暗懷陰邪之念,他便痛苦難當,甚至覺得自身流淌的血都肮髒起來。

  他尚且如此,那簪纓得知真相後所受的打擊,又該有多大?

  「是傅家對不住你,你……請節哀。」

  如此澆薄的歉意,對於簪纓來說已無關痛癢,她連一聲虛僞都懶待與他說。她只要首惡得誅,至於什麽懺悔,他們盡可以在餘生的懊恨中慢慢消磨。

  她不曾看傅則安一眼,默不作聲地走出去。

  李景煥緊緊注視著她的背影,動了動腳步,又在頭疼中停下,左掌緊握。

  衛覦和簪纓才出府衙大門,迎面便見丞相王逍與王五郎這父子二人,大袖翩翩而來。

  顯然,這樁驚天的僞詐案也驚動了丞相府。

  衛覦神色淩嶙,淡淡瞟他們一眼,「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朝隱’的路數算是被丞相大人揣摩到家了。何其早來?不若再晚一會兒,等裡頭地上的血晾乾了,傅氏一家子的屍骨也寒了,丞相形不牘勞,衣不染塵,便可回府高枕無憂。」

  王璨之同父親才過來還什麽都不清楚,先挨一通血淋淋的譏諷,心頭凜然,卻也覺得冤枉,浮起一層笑道:「大司馬今日是不痛快——」

  話到一半,他看見簪纓那隻染了血的衣袖上,驚異地住口。

  簪纓耷著眼眸,往日她與這王氏尚未攀上交集,今日也無精神撐著拜見。擦肩而過,至馬車旁,轉頭看見親衛將褚無良抬榻而出,她木靜的目光方軟化了些,再度頷首道:

  「今日多謝先生仗義執言,關於當年在兗州的事,我還有些細則想請問先生,可否請先生至烏衣巷暫歇?」

  褚無良經過小女娘方才那一拜,淤在胸間多年的怨誚已散去大半,又念起舊主的種種好處,自然無不聽從。

  而後他自嘲地勾勾唇,指向身邊的沈階,「小娘子切莫如此客氣,小人有愧。倒是應當謝這小郎,若無他一力降十會亂打一棒子,小人本也不打算說出來的。呵,我原本啊……」

  他目光掃向沈階的腿,沈階淡然接話:「你原本只是想讓我也如你一般,觸怒傅家,被打折雙腿,招來殺身之禍。」

  褚無良冷誚一笑,也不否認自己的偏激,只道:「你運氣好。」

  沈階心中卻想,不是運氣好,是他算的。

  他從昨日聽到癱子透露的三言兩語,推想出傅大夫立功之事有異,他算準了,今時不同往日,子胥公的女兒既已從宮裡出來,便容不得傅氏再隻手遮天。他算準今日女郎脫籍,會驚動四方,他這邊一敲鼓,狀告有關於傅家之事,那邊便沒理由不理會,更不會被無聲無息地壓下去。

  就算消息傳得慢,他還提前雇了幾個孩子,到傅家祠堂外遞信。

  他家中尚有老母,做事需先保全自己性命,再圖入貴人青眼。

  他不是爲了報恩。

  沈階飛快而隱晦地看了大司馬一眼,在此人面前,不敢暴露自己一丁點的野心,屏息向女郎揖手:「當是階謝過女郎的青眼之恩。」

  簪纓聽不明白這話,慢弱地轉動目光:「何爲青眼之恩。」

  她的聲音喑啞,嘴唇蒼淡無血色,已如強弩之末。衛覦皺眉:「有話改日敘,先回府。」

  他發話時,沈階尚在愣神——方在堂上,女郎聲稱不認識自己,他只當女郎是爲避嫌,還暗贊她神色逼真。

  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原來,女郎真的不記得他。

  早在一旁侯著的任娘子趕忙上前,紅著眼眶攙住小娘子。適才府堂上的那番對質,她與老杜在堂外聽得一清二楚,心裡只疼這孩子疼得不知怎樣好。

  便要扶小娘子上車,先幫她將這一身看著嚇人的染血衣裳換下來。

  沈階眼見一行貴人要走,忙對那道楚謖如雪的纖影道:「皓皓之白,豈蒙以塵埃。小人之句。」

  衛覦凜然側目。

  簪纓已經要上車,聽見這句話,遲遲地想了一許,記起來自己是在一個青衫郎賣她的竹簡上看到的這句話,回頭輕嚅淺白的唇:「原來是你。你那位長輩的病好些了嗎?」   

  沈階縱使機敏百出,也不由一頓。

  他沒想到這位女郎在喪父之痛下,脫口道出的會是關心他母親病情。

  「好一些了……」

  少年答完,怔怔地看著女郎點頭上車,馬車去遠。

  任氏想爲簪纓盡快換上一身乾淨衣裳,但簪纓此刻不需要乾淨,需要一個依靠,所以還是坐進了小舅舅的馬車。

  白狼在車廂中嗅到血味兒,一瞬豎緊耳朵齜起狼牙。衛覦一眼掃過,狼自覺地偃息,等小主人坐定,無害地將頭頸輕蹭過去。

  簪纓手指陷在溫熱的絨毛中,方一點一點緩過身上的冷。

  她與衛覦隔著兩拳距離,兩人的右手衣袖都濺上了血跡,一個在白緞上顯眼,一個隱沒於黑綢。

  淡淡腥氣,車內安靜。只是衛覦時不時看上她一眼。

  「小舅舅爲何不問我,我對邱氏說了什麽?」

  就在衛覦以爲她垂著眼睫快要睡著時,簪纓忽問。

  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累,眸子裡的水光卻越發晶瑩,使得他聲音放得一低再低,「怕你難過。」

  「你問我我就不難過了。」

  衛覦問:「說了什麽?」

  「我說,你傷天害理,你的兒子死後會被孤魂野鬼所欺,歲節無祭,永不返鄉。」

  這是她能想到對邱氏而言最狠的話,卻自己也沒料到,邱氏聽後便心神失常了。

  其實這件事邱氏這十五年來不是不知道,也許是自欺欺人久了,她真的願意相信,當年周燮送回來的就是她的長子,這些年受孫兒添香祭拜的就是傅容。

  而銅鈴旁掩耳的手一旦被人扯下,頃刻之間,天翻地覆,人便遭不住了。

  衛覦輕嗯一聲。

  「我追首惡。」簪纓盯著眼前的一處虛空,輕聲道,「聽說朱雀橋頭有華表,是專門懸掛惡犯首級示衆的地方,邱氏與周燮的頭顱,該在那裡給我阿父賠罪,也昭示天下恢復我阿父的名譽。」

  衛覦不覺得從一個年輕柔弱的小女娘口中聽到這般言辭有何不妥,說:「好。」

  簪纓想想又道:「不要連坐孫氏了。」

  衛覦頭低了些,「哪個孫氏?」

  他當然知道她口中的孫氏是誰,只不過眼下情形,能引得她多說兩句是兩句。

  當年他初掌兵時,營裡有經驗的軍醫便告訴他,新兵沒見過血,第一次殺人或者第一次看見戰友被殺,有可能受激,出現心神喪失的情況。這個時候,切不可言語刺激或用力驚動他,而是要慢慢回轉。

  衛覦向來是一腳踹過去,把人罵醒了事。

  他領兵只信奉強者無敵,也只招意志最強,衝鋒最勇的兵卒入麾下。上了戰場便不再是家裡嬌慣的奶娃娃,屁大點事嚇得拿不住槍矛,就趁早退到後防,這樣的命上不了前線。

  然而眼前的小女娘,在她還是個奶娃娃的時候,他就已經拿她沒辦法了。

  衛覦知道今日簪纓所經歷的一切,更甚於新兵見血,他所有的強硬手段在她面前通通失靈。

  簪纓便眨動了一下眼珠,細細地說:「是傅中書的妻子孫氏,她的孩兒不在身邊,常受婆母刁難。邱氏犯的錯,不該牽連她。」

  衛覦道好。

  「我還想,把阿父的棺槨遷出來同母親的衣冠塚合葬。」

  衛覦這回頓了一下,方道:「好。」

  她說什麽,他也只有一個好字。簪纓木黑的眼神終於活泛了些,轉頭問:「小舅舅,你說我阿母有沒有可能……還在?」

  她眼裡的神情甚而是天真的,這片天真饒是衛覦見了也陡地一愣。

  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被欺瞞了多年的爲人女者,突然得知父親屍骨猶在之後,開始妄想期盼另一個奇跡。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8 08:27 PM

第四十二章 什麼人會從小到大都沒哭過

  沒有孩子不想有父母遮風擋雨。

  她偏就沒有。

  衛覦靜默一刻,拂衣蹲在她面前,一手壓膝,另一隻手按在她的手背上,用了點力道,「看著舅父。」

  簪纓睫毛微顫了一下,聽話地低頭看他。

  衛覦仰起褶痕硬朗的眼線,認真凝視女孩的眼睛,「阿奴,當年素姊出事,是我阿姊親自查問的,唐氏近百條海船撒出去尋了整整一年,這件事不會有差錯。

  「你的阿母是巾幗英傑,當時事出,有多少恨人有笑人無的人背地裡說閑話,說你阿母枕著十輩子也花不完的錢,放著金堆玉砌的日子不過,非去吹海風吃苦頭,到頭來……這樣的話,皇后聽見一句便發落一句,揪出一人便嚴懲一人。阿姊性子柔,那是她唯一一次雷霆震怒,從此再無人敢嚼舌根。

  「素姊有鴻鵠志,旁人不清楚她想打通西域海路,爲大晉商業連通諸國,互通有無的決心,正如今日之後,必也有偏狹之人,心裡暗嘲三哥機關算盡竹籃打水,枉做十五年冤魂,何若做個首富姑爺逍遙一生。但這些都不妨礙他們是極了不起的人,他們求仁得仁。

  「阿奴,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你要向前看,聽見沒有。」

  失去至親之痛,衛覦感同身受,正因爲經歷過,他知道哪些虛妄的幻想會令人更痛苦。

  他不教她沉溺其中。

  簪纓與他對視幾許,便明白了過來。

  是啊,她重生以來,便告訴自己不要再抱有任何僥幸的幻想,不要依賴他人的庇佑。她的路,得自己去摸自己去走,今日卻因這一樁事,險些墜入迷網。

  她差點想逃進那個流傳在衆人口中強大而完美的阿母的懷抱裡。

  她想找到那樣一個人,可以親親她,抱抱她,暖暖她,無條件地幫她解決一切難題。

  這卻是又想鑽回那個密不透風的玻璃罩子裡的想法。

  這是軟弱。

  簪纓的眼神一清,裡頭的木訥煙消雲散,點頭說:「知道了。」

  直到這時她才醒覺小舅舅屈身的姿態,連忙拉他。

  衛覦輕輕吐了一息,坐回她身邊,聲音又輕了,「想不想睡會兒?」

  簪纓搖搖頭。

  她撐到回府,沐浴更衣,洗淨了那支墨玉獸首簪。杜掌櫃備下香爐紙錢,簪纓面向京城東郊方向爲先父焚化祝禱,畢後,又將染著香火味道的麻縗衣換下,這才回內寢倒頭睡下。

  時正晌午,簪纓卻幾乎是一挨上枕頭,便閉著眼睡著了。

  衛覦在小奠時一直陪在簪纓身側,也給三哥上了一柱香。

  等春堇從東堂的內室出來,回報大司馬說,小娘子已經睡熟了,衛覦眼裡的戾氣方滔湧而出。

  「方才侍候女公子,可瞧見她哭過沒有?」

  春堇一瞬感覺到威壓,腿軟了軟,不敢抬頭,膽怯地回話:「奴婢不曾看見小娘子哭。」

  衛覦清冷睨目,「姑娘打小跟著她,聽說她少時秉氣弱,藥湯隨著飯吃,從小到大,哭過幾回?」

  經大司馬一說,春堇仔細地想了想,印象裡的小娘子是柔軟易折的,一經風雨便愛染病,然而確實從未見小娘子哭過。

  「奴婢在小娘子六歲時,到得玉燭殿伺候至如今,仿佛確不曾見小娘子哭泣過。」

  衛覦眸色越發深邃。

  待春堇去後,他回頭喚來一個親衛,叫去找杜掌櫃,請杜掌櫃在新蕤園內給他撥一個跨院,他要帶親隨住下。

  耳目靈通的徐寔聞訊而至,心道主公昨日在客房糊弄一宿,是暫留,今日要院子,便是打算在府主的鄰院長住了。

  當年立誓不與王謝爲鄰,這邊一出事,他還是毫無猶豫地來了。

  小娘子在主公心裡的分量……徐寔想起葛神醫遊方前的叮囑,大將軍的身體最忌受到大喜大怒的牽動,心中隱隱擔憂。

  等就近看清衛覦淵深似海的目光,他更是提心吊膽,低低提醒:「將軍,切莫動氣。」

  「我還瘋不了。」衛覦嗤聲打斷,「顯陽宮那裡還沒查出東西嗎?」

  徐寔聽到那個字眼,心尖就是一抖。

  大將軍果真被今日的事激怒了,他不是泥捏的菩薩,是淬火的金剛,往常在瀝血廝殺的戰場都能壓得住血氣,今日反而壓不住,才會迸出那麽一句。

  徐寔不敢再逆著,低道:「以免打草驚蛇,還在抽絲剝繭。」

  「驚動又怎樣,斬草除根就是!」衛覦聲色凜厲,隨即自覺呼吸灼熱,眼前見血光,沉眉閉了閉眼。

  徐寔心異不敢言聲。

  他不知衛覦心中在想:什麽人會從小到大都沒哭過。

  卻說太子神思不屬地回到東宮,命親隨向禦前詳細回稟京兆府一事。

  他剛入宮殿,庾皇后隨即便至。

  看著煥兒手腕上的紗帶,她又恨惱又心疼:「你還去那丫頭身前湊趣!她脫不脫籍姓不姓傅,又關你甚事,值當你巴巴地帶著傷往宮外跑?連母后的話都不聽了。昨日衛家豎子傷了你,她可問過你一聲沒有?她如今是攀上了姓衛的,這兩人一個張口就敢要蠶宮,一個衆目睽睽之下便敢出手打傷當朝太子,都是要反了!還有你,不撐起太子的顔面去責難,反倒貼上去,打量著要氣死母后不成?」

  庾氏昨日被一個小女娘在世家面前掃了顔面,正有一肚子冤火,加上李景煥的手腕被衛覦傷到,更是氣得無以復加。

  她昨日便想帶著太子去陛下那裡討個說法,結果陛下直接躲去了毓寧宮,沒有半句對傅簪纓以及大司馬的問責。

  ——衛婉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他還向著她的弟弟。

  可煥兒是他的嫡子長子啊,醫丞說煥兒的腕骨被打裂,若不好生保養,只怕將來寫字都艱難!衛覦這是想讓她的煥兒拿不起筆墨,批不了奏摺,其心可誅!難道陛下就半點看不出來嗎?

  李景煥只是不語。

  李薦見母子倆鬧得不像,忙從中斡旋:「皇后娘娘請息怒,殿下晏歸,原是京兆府衙出了一樁大事……」

  接著,他便將傅老夫人隱瞞傅子胥軍功一事上稟皇后。

  庾氏卻是第一回 聽聞此事,怔在那裡半晌沒反應過來。

  她往常只覺邱氏是個糊塗好拿捏的,卻真沒想到,邱氏既好被她拿捏,也好被別人拿捏,既愚蠢又膽大包天,不吭不響竟行出此事。

  她果不應與蠢婦謀事……

  庾氏心中正做此想,便聽李景煥冷聲發問:「母后,此前讓邱氏去烏衣巷勸說阿纓,是您的意思嗎?」

  庾氏對上他的目光,心中微緊,隨即蹙起尖細的黛眉,沉沉道:「你在質問你的母親嗎?」

  李景煥直視庾氏,慢慢蜷緊手掌,接著問:「所以昨日讓崔愉去樂遊苑,也是母后的諭旨嗎,母后,您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的身量已高出庾氏許多了,庾氏想看清自己孩兒的臉,已要微微仰面。太子冷硬不減鋒芒的視線讓她心中發酸,眼色向外輕掃,李薦識趣地摒退左右。

  庾后語重心長道:「孩子,母后還能爲什麽,那丫頭的心,眼看是歸攏不回來了,能弄來她的錢也是好的。眼下當務之急,先把苑北行宮建成,爲陛下把差事漂漂亮亮地辦妥。昨日情形你也瞧見了,王氏親厚二皇子,三吳首富又拉攏王氏,怪母后給不了你助力,你說咱們母子手裡的牌,還剩下什麽?你現如今只有牢牢抓住你父皇的器重,這關乎東宮地位,你可千萬別犯糊塗!」

  李景煥有些陌生地望著眼前的女人,一字一字道,「我一早要的便不是她的家財,母后不知嗎?」

  庾氏氣他到了這個時候還不開竅,脫口道:「你想要她的人,也要一步一步來!」

  李景煥眼波如晦,心潮起伏。

  他曾以爲,母后是這座宮裡除他以外,對阿纓第二好的人,畢竟阿纓一直在她的膝下將養長大。可現在,看著她油然一副算計阿纓入骨的面孔,李景煥忽然恍惚,覺得她確實是說得出「她不是還有左手」、「遷她去蘿芷宮」的人……

  他不明白,賴以信任的母后爲什麽會變成這樣。

  更令他不敢細想的是,在那場不屬於他的記憶裡,他做了母后的幫兇,一字未曾辯駁。

  那些零碎的片段,仿佛正一點點由假變真,一點點無視他的抗拒,浮出水面。

  李景煥的頭自打離開京兆府後,便不再疼了。他見不著她,便不會疼,也不會想起更多事。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若他想安穩度日,最好的選擇,莫過於從此以後再也不見阿纓。   

  因爲李景煥直覺,後頭的事不是好事,他不願作想。

  可他做不到。

  今日在府衙裡,他親眼目睹簪纓一下一下地用簪子捅進周燮的胸膛,側影卻靜得像冰。

  那種不動聲色的淒厲與發洩,讓他心慌得難以忍受,他只恨當時簪纓身邊之人不是自己。

  他想保護她。

  哪怕餘生見她一次便頭疼一次,他也還是想與她朝夕相伴。

  「我要的是她的心。」李景煥疲憊地垂下與庾氏如出一轍的鳳眸,「母后以後切莫再做傷害她的事,孩兒自有分寸。」

  說罷,他也不行禮,轉身便回自己的寢殿。

  庾后站在原地氣得嘴唇發抖。

  李景煥一身寡鬱地回到內殿,掃見書案上堆著幾本國語策論與一冊衙門裡的官員考評,也不記得有幾日不曾翻動過,無心於此,亦不要人伺候,坐在榻上倚囊假寐。

  不知時過幾許,他似夢非夢,眼前正閃過蘿芷殿的宮門,突聽一道輕細的聲音喚道:「殿下、殿下……」

  李景煥迷然睜眼,殿內視線昏暗,當已是黃昏。等他看清眼前的一張臉,陡然驚出一身冷汗。

  在他眼前的,是個年歲不大其貌不揚的小內監,然在他方才的夢境中,正是此奴向母后叩頭進言,求將傅小娘子從蘿芷殿中放出來,而被活活地打死。

  驟然見死人復生在眼前,李景煥心跳如擂鼓。

  「奴才該死!擾了殿下清夢。」

  那小太監也沒想到自己會嚇得太子愣神,連忙跪下,「陛下請殿下過去說話。奴才方見殿外沒人,一時僭越,求殿下寬恕。」

  「你是禦前的……」李景煥醒了神,始記起今夕何夕,看此人確有幾分面熟,問道,「叫什麽?」

  小太監低聲回道:「奴才焉瞳。」

  李景煥又看了他幾眼,移開視線,喚人來擰帕子拾掇了臉面,便往太極殿去。

  走在宮道上,焉瞳躬身隨在太子身後,李景煥有一句無一句地問他些幾歲進宮,在禦前擔管何職之類的話,而後狀似不經意問:「在玉燭殿當過差嗎?」

  焉瞳聞言輕怔,記起乾爹教他的:眼下傅小娘子已離宮,不可在他人面前再提小娘子對他有恩的事。

  於是垂首搖頭,說不曾。

  李景煥便沉默。

  皇帝人不在太極殿內,他身著一件隨常白紗禪衣,背著手正立在雕鏤祥雲紋的古色殿門外。

  見太子來了,皇帝先往他腕間看一眼,繼而淡道,「隨朕走走。」

  李景煥應是,這對天家父子便沿著高殿的長廊漫行。

  眼下正值暮色四合,視線將暗未暗,混沌昏昧,皇帝不要黃門挑燈跟隨,太子亦步亦趨,遇到拐角處,便抬手輕扶父皇的臂肘,過後再恭順放下。

  皇帝餘光瞧見那抹刺眼的白紗,終於開腔:「行啦,自己還傷著,就別扶朕了,朕還沒老到看不清路。」

  說罷聲音溫和了些,「還疼嗎?」

  李景煥一向比母親更知道父皇對於衛氏的容讓,因爲他是看著顯陽宮裡那道槍痕長大的。父皇不會不知他是如何受的傷,但父皇隻字不提,他便知,自己訴苦也無用。

  於是道:「不疼。」

  皇帝輕歎一聲:「傅三郎的事朕已聽安軫稟明,朕萬萬想不到,赫赫衣冠之國,竟使宵小弄計,國士蒙冤,朕心戚然。哦,阿纓的父親如今已不在傅氏族譜上了吧——子胥,自古便是豪傑之名啊,真名士三字,他當得。」

  皇帝說到這裡停步,眺望東邊方向輪廓曖昧的鍾山,又回頭看著太子問:「大司馬判罰傅氏時你在場,你以爲,公允否?」

  他既如此發問,想聽到的回答自然只有一個,李景煥眼底的晦色更濃了些,低頭道:「公允。」

  皇帝點點頭,繼續向曲廊深處走。「他啊,是動了氣了。朕原本想留著太子太保的位置給他,太傅的位置呢,留給顧公,正好這一回,大司馬回京替祖松之將軍求請加封事,朕還以爲可以商談商談,沒成想眼下出了這檔事。哎,便別惹他了,就著禮部將阿纓父親與祖將軍的身後哀榮一併擬封了吧。」

  他的語氣不同於朝會上議事,是父子私底家常話。家常話,便是真心話,越真,李景煥聽後越是心緒翻湧。

  ——一國九五之尊,卻對一個領兵的泥腿子一讓再讓,說不敢惹。那北府的兵權,要求著他領,他不敬地把兵符扔在地上,還要禦前近侍跪著繫回;太子太保的殊榮,也要求著他任,那廝卻還不屑一顧。

  李景煥血氣方剛的年紀,終於也忍不住迸出一句實話:「兒臣不稀罕他做太子太保。」

  太子太保,顧名思義是保衛太子安全的官屬,大司馬若遙領這個虛銜,便等於放下舊怨,認同東宮的地位。

  李景煥不是不懂父皇的良苦用心,但他不會向那人低頭。

  那人只是有十萬兵,將來也不見得能翻天!

  「你啊。」皇帝也未怪罪,只是漫不經心地嘀咕,似教導不像教導,似閑談也不像閑談,「看一個人,不可只看表面。就算是敵人,吾兒也該看透他表裡春秋。十六啊,他和王氏相比,已是一片公心。你可知整座南朝、不,南北兩朝,最不想建亂的便是他了。」

  李景煥只覺父皇偏心偏得開始強詞奪理了,擰眉一吐胸臆:「一片公心?父皇,他是狼子野心!」

  「他是一把好用的刀!」

  皇帝見太子還是不懂,也側頭加重了聲音,繼而,又徐吐氣息,恢復漫淡的語調,「朕已說了,看人不可只看表面。面上的野心昭然,正是沒有野心。」

  他的目光,隨著眼前更爲沉暗的光線變得虛渺,聲如飄絮,「十六和唐素傅子胥,其實是同一類人。可惜了。」

  身後半晌沒有動靜,皇帝回過頭,在暗暗的天光下,勉強辨出太子神情倔強不服,笑了一聲,終像尋常家翁一般拍了下太子肩膀。

  說出的話卻溫情殆盡:「朕打算,冊封阿纓爲公主,作爲她父功勳的獎賞與彌補。」

  李景煥怔然抬頭。

  下一瞬,他拂袍跪倒,失色失聲:「父皇,阿纓是兒臣的太子妃!」

  她若成爲公主,他們之間便再沒有可能了。

  皇帝也爲難,「她既不願,不當勉強。」默了默,聲音裡多了分不易察覺的凝滯,「是朕虧欠了那孩子。」

  李景煥惶急之下,沒聽出其中深意,唯揖手急急道:「求父皇三思,再給兒臣一些時間,兒臣定能彌補過往,將阿纓請回宮裡。父皇……」

  他眼裡泛起幽湛的光澤,「兒臣心裡沒有別人,只心悅於她。她也只能是兒臣的太子妃。」

  皇帝半晌沒言聲。

  自己喜愛的兒子,跪在腳邊揪著他袍角不放,李豫倒是沒再提冊封公主這茬兒,只是靜了一下道:「傅家落難,還以爲你會替那個傅家小娘求求情。」

  李景煥聞言促然鬆開手,是啊,他今日完全忘了傅妝雪。

  他已有許久不曾想起她。

  或者說,他下意識地抗拒著想起那個女子,害怕傅妝雪出現在另一個自己身邊,更怕自己想起什麽不可控的場面,更怕,他所如今想起的一切,阿纓悉數盡知。

  最終李景煥只平靜道:「父皇明鑒,兒臣對她並無情意。」藏在背後的左手,指尖抖得厲害。

  烏衣巷,新蕤園。

  簪纓一覺睡到大晚,醒來覺得腹餓,才知天已黑。

  春堇和阿蕪過來服侍,說大司馬不讓叫醒她,這一覺睡透了才好。簪纓揉眼坐起身,緩了緩神,踩著白襪繞出屏風,便見春堇口中之人正坐在案邊燭下。

  夏日的晚風撩動他鬢絲,男人骨骼分明的指間夾著一截短竹,右手一柄小剔刀,仿佛雕琢著什麽。臉上無神情,輕垂的睫毛染了光影,有一二分專注與漫淡相侵的意味。

  「小舅舅。」簪纓初醒的聲音綿軟,喚了一聲,好像還沒有想明白,他怎麽會坐在這裡。

  衛覦抬頭,一張凜麗無情的面孔在燈燭下添了分生動。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8 08:30 PM

第四十三章 功臣追封,罪人淩遲

  「小娘子,大司馬已經在府裡住下啦,杜掌櫃才在麾扇園裡安排妥當呢。」

  阿蕪嘴快,將此事報告給小娘子。

  那麾扇園是府中一個連著花園的小別業,清雅幽靜,園中也有軒閣幾間。

  簪纓聽了,一愣之下自然喜歡,一想便知小舅舅這是爲了照顧自己,不好意思地走過去。

  「我竟睡到了這時……小舅舅一直在這裡嗎,削的什麽?」

  衛覦借著燈火看了看她的氣色,攤開掌心,「短籥,營地玩意,逢喪不作樂聲,邊關吹這個爲戰死的將士送行,都說可安遊魂。」

  他說著吹開竹上的浮屑,將削成的短竹管放在唇間,試了兩調。

  久握丈八長槊的手指按動調孔,亦賞心悅目。

  短籥的音色嗚啞低沉,不似中原絲竹明麗之音,卻意外地令人心靜。

  心中懷念先人,便不忌諱談生死,簪纓望著在他唇下婉轉成調的青竹,「舅舅教我。」

  衛覦回手從座邊又摸出一枚短竹笛來,比他手上的小一號,同樣六孔,只是孔距更近。他坐在席子上沒挪身,揚手遞交給她,說:「先吃飯。」

  簪纓將短籥在手中把玩兩番,精心地收好。

  她晌午睡下之前沒正經吃什麽,此時確實餓了,衛覦也還沒吃,等著她回內室把鞋子穿好,同案用了些粳米粥與菰菜羹。

  撤席後,簪纓問了問杜掌櫃外頭的動靜。杜掌櫃說案情已達天聽,陛下下諭,令刑部連夜細審。

  說是審,其實該交代的罪魁禍首在白天都交代了,又有大司馬發話在先,其餘的都是走個過場。

  簪纓又問,「褚先生如何?」

  杜掌櫃道:「已在小東閣安頓下了,請了郎中診脈開調養方子。此時應還未歇息,小娘子要去看望?」

  簪纓正有關於阿父的事想問一問他,不想等明日,聽說人還未休息,便去了小東閣,走前不忘道:「小舅舅。」

  衛覦明白她的意思,她一喚便接話,「隨你同去。」

  考慮到是有關北地邊關的戰情,又叫上了軍師同往。

  小東閣裡,褚阿良在兩個健僕的幫助下在浴桶中洗去一身污垢,此時正躺在專爲他準備的軟榻上,還有婢子喂他喝藥。

  吃了半輩子苦的人,享不了福,他心下正不自在,聽聞小娘子過來瞧他,忙推開藥碗道,「怎敢勞煩小娘子。」

  說話間,簪纓幾人已繞過步幛入室,見了褚阿良。

  簪纓不讓他起身,自在榻下命家僕搬了墊席來坐定,衛覦主卿二人則坐對面。

  褚阿良一個人見人躲狗見狗嫌的癱子,居然淩居上首,一時感慨莫當,「白日口不擇言,說了得罪女郎的話,女郎見諒。」

  簪纓卻道:「先生不曾說錯,先生在外求助無門時,我在禁內一無所知,確是我這作女兒的不稱職。」

  她的目光始終安靜坦然,「先生,阿父在兗州城中時,食宿可好?盡日做何事?說過什麽話?」

  她想問的,說到底是這些家常事。

  好像多知道那些隨風的往事一點,便能多靠近她素未謀面的阿父一分。

  另一邊的徐寔聞言心酸,掩飾地低了低頭。

  褚阿良知無不言,他揣得出幾分小女娘的心情,說道:「三郎主常常上城頭向南而望,一提起家中待他歸家的妻子,臉上便多了笑意。當時三郎主從信上得知唐夫人有喜,那樣個含蓄人,嘿,拉著小人喝了半夜的酒……」

  回憶至此,褚阿良滄桑的眼紋裡也展出笑意,「邊地酒烈,三郎主酒量又不行,醉了啞了,還在囈語,說可想要個女兒,只是這話不敢寫在家書上。反復說了好幾遍。」

  簪纓目光動了動,很輕地問:「是麽?」

  「皇天在上,這種事,小人豈敢巧言媚主。三郎主說女兒像唐夫人,他看著喜歡。」

  褚阿良隨即想起一事,動了動支撐的臂肘,略換了個姿勢。

  「那會兒,小人隨三郎主易裝至鮮卑部落,其實心中也有不解,曾問郎主,若此行盟成,他會不會功成身退,將功勞拱手讓給傅容?女郎,可知郎主如何作答?」

  衛覦靜靜看向她。

  簪纓只想了一瞬,眉目清明,挺直脊背,擲然成聲的嗓音,仿佛與隔著山川歲月的另一道聲音重疊。

  「當仁不讓。」

  這一瞬間,褚阿良好似從眼前這位年輕女公子的神采中,又追尋到了當年意氣蘊藉的郎主,忍不住擊榻道:

  「是,就是當仁不讓!女郎頗肖,頗肖。」

  燭火未歇,這一談,便談到了三更天。

  褚阿良許久不曾與人正常說話,此夜胸臆盡吐,終於可以放下心中大石。

  簪纓說要餘生奉養他,褚阿良咧著嘴拍拍自己的廢腿,給婉拒了。

  「文臣死節,將軍死戰,那麽多人都沒回來,小人是僥幸撿回的一條命。女郎不欠小人什麽,小人也當不起如此厚待,糊塗日子過慣了,還是覥顔向女郎求一間茅屋,白日沐陽,夜裡聽風,如此了了,便是了。」

  簪纓答應。

  在屋裡時徐寔一直沒說話,等三人走出東閣,吹著夜半清風,他方斟酌著語氣,對簪纓緩聲道:

  「聽刑部那邊的回話,周燮交代了,他扶棺回京時,唐夫人並非無所疑,反復細問了他三遍使臣在高辛族長面前的言辭,以對比細節。周燮皆按子胥公的說辭回答,只不過將他的身份冠在傅容身上,九真一假,唐夫人終是沒尋出破綻。小娘子要知,並不是那小人機智過人才使陰謀得逞,而是子胥公做的局,百密無疏,機穎無雙。」

  簪纓卻也並不如他想像的那般脆弱,聽了默然一許,轉向衛覦,語氣鬆泛:

  「小舅舅,徐先生真好,當初因著邱氏跪逼我,也是像這般,說了我阿娘一筐好話來安慰我。 」

  徐寔聽了這話音,便放下心地笑笑。

  他也是時至今日,方知那名郎君的內裡乾坤,心志高遠。

  當初唐夫人下嫁區區一庶子,不少人皆道此子無出衆處,替唐夫人不值。

  今日再看,他不配,還有誰配。

  簪纓雖爲解嘲,過後還是向徐寔福身。

  她霎著眼睫,輕又認真道:「我知道的。」

  月初無月,衛覦抬頭望向長幕如墨的夜空,「世人欺他,他不欺世人。」

  這一夜,風涼如新水。

  朝廷對於傅容冒名頂功之案,很快查明真相。

  五日後,晉室張告示昭諭天下,德貞九年陳留之戰,真正與鮮卑高辛氏結盟救危者,不是傅容,而是子胥公。

  其身後,獨女代父脫籍,朝廷爲告慰忠魂,追封子胥公爲開國郡縣公,諡號成忠,配享太廟,皇帝又特令以郡王之禮厚葬。

  同時,朝中也一併追封了幾位在此前百年的北伐中勳功卓著的將領。

  其中便有祖松之,封爲撫綏征北大將軍,加鎮平侯爵位。

  「‘成’是文諡,‘忠’是武諡,世叔是南渡以來唯一一位獲文武諡的晉臣。」王三娘來看望簪纓時如是道。

  非但如此,拋開一品親王爵不說,開國郡縣公的爵位僅次於嗣王,蕃王,朝廷又冊了成忠公生母於氏爲一品的誥命,又爲了補償忠臣之後,將傅氏本支抄沒家産,盡數歸於簪纓所有。

  不過看著簪纓短短幾日,就瘦了一圈的小臉,王三娘又握著好友的手神色泫然:

  「若是世叔與唐夫人皆在……便好了,他們定將你當成寶貝一樣愛寵。」

  什麽爵權富貴,都比不上有知冷知熱的父母在身邊。世道澆薄,補不上這份溫情,只好拿冰冷的死後哀榮來添。

  這場真相殘忍的大變,若換作發生在王三娘身上,她早受不住倒下了,卻是往常看著比她還嬌弱的阿纓,氣色不衰,平和地應對恩旨,處理事宜,是個外柔內剛的。

  就是看著還是瘦。

  王三娘又絮絮地開解她省哀思,多加餐。

  簪纓不由微笑:「三娘放心罷,爲了雙親天靈安心,我不會作踐自己的。是真的食量小,你也知的,我一吃多便心疼嘔吐,小舅舅也不許我逞強多吃。近日補湯倒是沒間斷地喝。」

  王三娘聽她如今對大司馬一口一個「小舅舅」叫得順口,又是放心,說實在話又有些羨慕。

  現如今外頭時時傳揚,說大司馬越過刑司省,親自插手傅氏一案,台城亦要退避一舍。這固然是因衛唐兩家情誼深厚,未嘗沒有大司馬要替唐氏遺孤出頭出氣的意思。再者,他不避嫌地住進烏衣巷,這份明目張膽的撐腰,也足以令外人側目忌憚了。

  簪纓又問三娘,「這回與傅則安的婚事可做罷了?」

  王蓿醒回神,苦笑一聲,「你家出了這麽大事,還惦記著我。傅氏……從高門成了衰門,這樁事,自然做罷了。」

  這裡該追封的追封,該報怨的報怨,傅氏一族連日來卻是泡在淒風苦雨裡。

  因唐氏請來的堪輿高士算定,本月十五宜動土遷墳,簪纓便著手準備,到那日將阿父的棺槨從傅氏祖塋仙鶴觀遷往北郊象山,與阿母的衣冠塚合塋,補舉一場喪禮,爲阿父守靈。

  在此之前,邱氏和周燮這兩個禍首的頭顱要掛在朱雀橋的高杆上,給前人告罪,以警示來者。

  砍頭之前,淩遲也落不下。周燮的淩遲行刑,由大司馬帳下參軍親自操刀,一千零八刀,刀刀見骨,就是吊著一口氣不讓人死,眼瞅人不行了,灌一口參湯再繼續。

  據說活剮時,北府兵衛就按著邱氏在對面看,這老婦在獄中由女醫確認過脈象,確實瘋了,眼下是瘋無可瘋,可還會本能恐懼,知道那是血那是肉,於是周燮嚎不出來的,邱嫗替他嘶嚎,周燮最後一口氣斷,邱嫗也隨即膽裂而死,坊間話說,就是被活活嚇死的。

  刑場三裡外有一片三品下官吏的府巷,按說人聲不可能遠揚至此,可府中臣僚,偏就聽見了那持續將近一個時辰的淒厲嘶喊,過後連做了三天噩夢不止。

  因此也對大司馬行事的恐怖之處,有了全新的認知。

  這卻還沒完,邱氏的死狀,很快一五一十地傳到傅氏叔侄所在的詔獄中。傅則安聽後當場嘔出一口血。

  傅家的流放名冊隨即謄錄出來:傅氏五服內,除婦人,除十歲下五十歲上男丁,全部流徙嶺南荒瘴之地。

  舉族流遷,親故避及,連個上下打點的人都沒有。即使有,大司馬的眼裡不容沙子,或有與傅驍交好的老友,覺得昔日的中書令落得如此下場,刑罰得過於重了,有心向朝廷求情,有明白人指點他,想想昔日的庾氏,那還是實打實的外戚呢,一門公的公,侯的侯,還不是都死在嶺南,如今大司馬沒有趕盡殺絕,已算發慈心了。

  那些旁支的傅家族人覺得冤枉?這些年,仗著長房大郎有軍功,二郎是副相,嫡孫爲太子伴讀,小娘子又是準太子妃,傅家人走出門去也是露頭露臉,處處叫人捧著,日子過得夠滋潤了。可這些風光是他們的嗎?

  該還了。

  唯獨有一件,就是關於傅則安的歸處,文書上語焉不詳。

  只因太子殿下親自爲這個自小相交的伴讀求情,陛下也道:祖母犯罪,不及孫輩,可爲此族留一線薪火。

  但宮裡又不直接下旨,而是把意思遞到烏衣巷去商量,美其名曰,簪纓爲此事苦主,全聽她意思。

  禦前的黃門郎誰也沒膽子去烏衣巷,最終還是推了大總管原璁出頭,戰戰兢兢地去了。結果新蕤園大門都沒開,就傳出一句話:

  「網開一面也行,大司馬給傅郎君兩個選擇,一,隨族人流放嶺南,二,留在京城做個九品文掾。」

  世上有死淩遲,也有活淩遲。

  自九品中正立,人人望品,求者奔竟。三品以下之官便稱下品,四品以下無世族。至於最低末的九品,世家門閥裡頭有句俚俗語:狗都不食。

  這是要高門子弟穿乞丐衣,還要他以最低卑的身份,日日出現在昔日故交、追捧擁躉的面前。

  比死更辱人。

  傅則安沉默一晝夜,偏就選了第二條。

  京師於是嘩然。這邊傅則安還未出獄,便有無數冷嘲熱諷水一樣潑在他身上,道他心性至僞,道他氣節全無。

  更有那拜高踩低,當年文采聲名不如傅則安的人,趁機謠傳他當初與庶妹過從甚密,行止可疑,必有苟且之事。

  大有將昔之潔君子,今之過街鼠踩到泥裡的架勢。

  而說到傅妝雪,她在女獄裡,由朝中派人接到京城的高辛族長仔細辨認過,確定當年那位風度怡人的晉朝使者,與此女並不相像,也算爲此案添了最後一筆蓋棺定論的佐證。

  只是高辛族長臨走前,又多留意幾眼這年少女子深邃初形的眉眼,道了句:「似我族人。」

  這句話不知怎的不脛而走,而後京中人人便都知道了,原來那個傅大非但瀆職不作爲、臨陣起降心、與邊關女子媾和出一個私生女,那私通的女子,竟還是個鮮卑胡女!

  那傅家老太知不知?前中書令知不知?傅小郎君又知不知?

  若明知是如此,還當作個寶貝,卻將真正的忠臣之女驅出族譜,就真應了那句: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傅家這層出不窮的新鮮事呀,真夠人茶餘飯後嚼個一年半載了。

  至於傅妝雪之後該何去何從,她眼下倒還沒來得及上傅氏族譜,按理可以不從族流放。

  這等小人物,小發落,不值當驚動大司馬發話。可他老人家模棱兩可,監官便不敢放人。

  卻是傅則安釋身之後,在朱雀橋頭立足半日,料理過祖母后事,趕來女獄中。

  短短幾日不見,傅妝雪變得面容憔悴,瑟瑟無神,那些關於傅家人的種種慘事,她不敢聽也不想聽,但還是有源源不斷的消息送進來,讓她被迫知曉。

  尤其是祖母的死狀,她聽後在暗無天日的獄裡三天不敢合眼,眼下身上套著一件汙黃囚衣,只求出去,只求活命,哪裡還有半分清麗少女的風姿。

  「兄長!兄長救救我!」看見了傅則安,傅妝雪如同看見九天下凡的菩薩,可憐地撲到木杆邊哭泣。

  「求兄長救阿雪出去,阿雪害怕……聽說傅家大半人都流放了,陛下與太子殿下特赦了兄長,我、我不在傅氏族譜上,不曾沒做過惡事,祖母做下的事,我都不知情的,兄長可否幫我求情……」

  她本不是堅毅之人,要說有什麽比流亡千里路更可怕的,那便是這幾日不知明朝是生是死的囚禁了。

  傅妝雪實在害怕已極,才會一見親人,便口不擇言。

  等看清兄長的眼神,她才陡地失聲。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8 08:43 PM

第四十四章 小舅舅早晚要回京口的

  時隔一旬,傅則安仿佛變了一個人,面頰枯索,瞳仁靜沉。傅妝雪甚至在他的鬢角見到了銀絲。

  他居高望著相隔一道獄門哭泣的小妹。

  這種楚楚可憐的神情,放在從前,他會憐會疼,可如今只覺諷刺。

  「都不問一聲祖母的身後事,便急著撇清關係嗎?」

  傅則安笑了一聲,「白疼你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兄長……」傅妝雪心中發慌,又哭起來,「阿雪只是害怕……」

  「無妨,不會不管你的。」傅則安看著她,淡漠得像另一個人。

  他透過她看著那個他已經忘了長相的、在心中敬仰景行了十餘年的父親,也透過她看自己。

  當初之所以愛護此女殊甚,其中有一半原因,是私心裡想通過她追尋一點父親的高義遺風,他看見這個從邊關遠來的妹妹,便能銘記父親當初所赴過的北關,所留下的功勳。

  他不是不清楚她是外室私生,但潛意識裡,矛盾地將這點上不得檯面歸咎於父親在邊關枯苦辛勞。

  他想著,對這個從出生起便過著苦日子的小妹好一點,便似對在他幼年而亡的阿父補上一點未盡的孝心。

  如今功證變成了罪證。

  弱冠便生華髮的男子眼神惻然,「到底我們才是一家人。父親,你,我,身上流的才是同一種血。」

  一種虛僞的自私自利的血。

  可他既然認了這妹妹,如今再說看清了她的柔弱只是一種自保的工具,撂下不管,也是虛僞。左右都是虛僞,這條性命還是要保。

  他想保下傅妝雪,首先須征得大司馬的首肯。

  衛覦在疆場上不喜貓戲老鼠的遊戲,殺人不過頭點地,等回到京城,倒起了些閑逸雅興,說也成,還是兩條路:

  「要麽徒步流去嶺南,要麽江離公子當初帶著她出席過多少高門宴會,介紹給多少人認識,如今便再帶此女一門一戶地登門,哪怕是筵席上侍酒助興的僕人樂伎,也要一人一人挨個找到,當面解釋清楚:‘這位是你的親妹妹,是你們的父親在邊關與胡女苟且所生,你手足情深,愛護她甚重。’等一個不落的說完,她的命也就能保住了。」

  這番話傳到簪纓耳朵裡時,她正在麾扇園的小涼亭中學吹短籥。

  亭中竹爐泥壺湔春茶,阿蕪搖扇等著水沸,徐寔扣膝輕打節拍。

  簪纓經衛覦教授兩遍,便已記準音孔與曲調,試著吹奏,漸能嗚然成調。

  聽了阿蕪的學舌,簪纓意外地看了眼同坐在美人闌上,負手看舊簡的小舅舅。

  而後,她又將目光投在徐軍師身上,抿了下吹得發乾的唇皮,篤定道:「這必是軍師的主意。」

  她不在意傅則安會做何選擇,那家人的事,在她這裡已經勾銷了。簪纓只覺得這種一家家上門自揭醜事的主意,促狹之極,誅心之極,不像出自小舅舅的毛筆。

  徐寔一臉冤枉,「小娘子是對徐某有何偏見,還是對大將軍有何光風霽月的誤解?」

  難得大司馬此日平易近人,亭子外圍的數名武衛親隨大著膽子偷笑。

  衛覦視線雖未離開竹簡,也若有似無笑了一聲。

  那佩刀立在竹蔭裡的林銳見狀便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們大將軍啊,初投祖將軍時,身上高門子弟的習氣重得很——大將軍莫瞧我,這是祖將軍原話嘛。祖將軍欲磨礪大將軍,馬前卒都不要他做,命大將軍專司陣前罵戰。本以爲大將軍拉不下臉皮,誰知讀書人罵起人更狠,加上大將軍悟性高,營裡頭的糙話學得那叫一個神通,當時匈奴將領還給這獨一份的叫陣起了個名字,叫‘文武罵’。文武罵一出,甭管臨兵城下的胡人頭頭要守要戰,就沒一個不頭疼的,至今淮水一帶——」

  衛覦摸起一顆松穰兒彈上參軍的膝蓋,林銳立刻住口。

  簪纓吃驚,忘了吹籥,眼神亮閃閃地扭頭盯他。

  衛覦落下眼睫掃了女孩子一眼,不動聲色,「聽他胡說,假的。」

  簪纓哪裡還肯信,饒有介事地哦一聲,「原來小舅舅還會罵人。」

  她極盡想像卻也全然想不出,那該是怎樣一種場景。

  衛覦向上動了動唇角,不語了,縱容她取笑。

  林銳因爲知道大將軍想逗小娘子開心,以逐散她心中哀思,所以才敢大著膽子犯上一回。目睹大將軍此刻的好脾氣,他心中簡直哀歎,平常若能分給他們十之有一,那必是如沐春風一樣的日子了。

  這裡正做著美夢,杜掌櫃從那頭的花園月洞門過來,手中捧著一本賬簿,止步在亭下。

  「小娘子,瑞親王府方才派長史送來了賻儀。」

  自從成忠公沉冤得昭,此公的機謀果敢,忠義氣節隨之傳遍建康城。南朝門閥,最講名望二字,故而京中的宗室王公與大大小小的世家聞風而動,知簪纓爲父舉喪,陸續都送來了賻儀。

  這也因爲,烏衣巷的新蕤園如今水漲船高,裡頭不止住著成忠公獨女,還贍養著一位蜀王太妃,又坐鎮著一位大司馬,更聽說三吳首富也在馬不停蹄地往京裡趕。

  所以這座門閥,無疑已成爲烏衣巷中最炙手可熱的一幢府邸。

  若非忌憚住在裡頭的大人物來頭甚多,不少世家便是腆著臉也想來走動走動。

  「天氣這麽熱,難爲杜掌櫃操勞。」徐寔笑著邀客,「不如坐下喝杯茶,慢慢說話。」

  杜掌櫃看了小娘子一眼。

  簪纓目光閃動,起身向衛覦輕道,「小舅舅,我過去說兩句話,等我回來分茶。」

  規矩地稟告後,她方隨杜掌櫃走出麾扇園。

  茶爐旁的阿蕪見小娘子離開,亭裡亭外剩下的全是大司馬的人,雖說天真無畏,猶豫了一下,還是撂下風扇隨小娘子退出園子,心想等會再跟小娘子回來,也是一樣的。

  這一來,人走茶沸,無人去舀。

  園亭中難得的片刻輕閑時光,頃刻流散了個乾淨。

  林銳將身板繃直了些,玩色全無。

  徐寔看清衛覦明顯淡下去的目色,笑著圓融:「小娘子越發長大了,有什麽事還要避著人說。」

  衛覦撂下簡子,露出一對漆沉的瞳眸。

  「文遠以爲,她向庾氏要蠶宮,意欲何爲?」

  他此言問得突兀。

  徐寔心裡隨即冒出一個念頭,眼鋒驟緊,又覺得不可能地掠了過去,淡然道:

  「大抵是心向著主公,想給衛娘娘出口氣吧。那裡畢竟是當年衛娘娘親桑之所。」

  緊跟著,他微微壓低聲音,「大將軍此番回京,除了爲著小娘子的生賀,便是爲祖將軍請封。而今朝廷的追封已經下達,至於說服朝廷同意北伐,還要徐圖,京口不能久離,六月十五過後,大將軍便當回了。」

  見衛覦不語,徐寔心下微歎,道:「若是放心不下小娘子,不如一併……」

  「她不會走。」衛覦輕淡一句話,斷了軍師的提議。

  望著噗噗沸響的水氣,他眸光深晦,手指連敲兩下竹簡,已是難得一見的躁慮。

  簪纓隨杜掌櫃出了園子後,接過賬簿。

  她細細地看過瑞親王府所送的奠儀,以便心裡有個數,將來若有機會走動,依數回禮。

  這些人情來往,雖說有杜掌櫃任娘子在前料理,是萬無一失的,但其中門道她還是要學著分辨,至少做到心中有數。

  杜掌櫃眼見著剛出宮時連五銖錢都不識得的小女娘,如今已看得懂賬本,心下感慨,想起方才得的回報,低聲道:「穎東那邊回信了,果然尋到一個叫烏龍與手的人。」   

  簪纓聞聽此言,精神一振,問他細情。

  杜掌櫃便道:「據咱們的人傳回的訊息,此人本是佃客,一家五口作爲當地豪強公孫氏的蔭戶,耕田爲生。主家性情殘暴吝嗇,此人又是當地有名的一個刺頭,脾氣不好,愛窮仗義,常被主君整治,到頭來落不下好,便是餓孩子苦老婆。按小娘子的吩咐,已將這口人自公孫氏手中贖出身契,好生安頓了。不知小娘子接下來打算怎麽處置?」

  簪纓不曾想到,兩年後揭竿而起的一代雄傑,如今卻尚是個看人眼色的落魄農人,想了想道,「且先如此,依舊叫人留意著。」

  杜掌櫃應是。

  簪纓將賬簿遞還給他,順手揪了片斜出枝椏的薔薇葉,在指間虛虛柔弄,「朝中可有打聽到什麽動靜?」

  「有。」杜掌櫃微嘲地輕勾嘴角,「工部和戶部這幾日正打架呢,爲的還是建行宮的事。工部遲遲等不到下播的款項,宮殿修到一半撂在那裡,那頭皇商們又催要得緊,想是求告無門,鬧到了明面上,戶部尚書堅持說當初擬建行宮並未走公帳,又舉何處何處鬧蝗災、何郡何郡增兵餉,說死不能動國庫的錢。兩邊正如此僵著。」

  簪纓眸光熠采,指腹下意識用力,翠綠汁水染上了指甲的縫隙,「還有麽?」

  杜掌櫃:「還有便是顧禦史又彈劾了太子殿下,道傅家知情不報頂替功勳,致使成忠公蒙屈一紀有餘之久,太子與那傅則安交情甚密,替他求情,脫不掉一個察人不清、徇私包庇的干係。」

  簪纓聽他說「又彈劾」,方記起來這位顧禦史便是上次她退婚時,當廷指責太子私德不修之人,不由失笑:

  「這位顧大人是何來頭,如此敢放言。皇帝可曾難爲他?」

  杜掌櫃眯眼搖頭,雙手叉抱微凸的肚腩如安泰家翁。「這個時候越爲成忠公仗義執言,越能邀名。陛下放任,老臣成精,禦史台自然逮住義理大談特談。不過這位顧中丞倒未必是做戲。

  「其人耿介。」

  他說到這裡,便見小娘子用清澈明亮的目光瞧著自己,唇邊還有淺淺梨渦,回神放下了手問,「老僕何處說得不妥?」

  「沒有。」簪纓俏俏道,「原來杜伯伯也知朝局。」

  「哎喲,小娘子抬舉人了,我一個商人,哪裡知個什麽子丑寅卯。」

  杜伯伯樂呵呵的,目光瞧了眼麾扇園的方向,又話風一轉,「不過,小娘子欲知這些事,爲何不問大司馬?他身邊的徐先生,非常人,人不在一京亦覽一京事,向他求教不會有錯的。」

  簪纓眼裡的笑意褪了一點,回首輕道:「小舅舅早晚要回京口的。」

  她做的事,私心裡也不想牽扯進他。

  隨著六月十五的臨近,傅氏一案塵埃落定,十三日,傅家在判男丁離京赴嶺南,卻在這天清早,又生出一樁不大不小的枝節。

  孫氏要與傅驍和離。

  南郊離亭中傅驍一身白布素衣,面上鬍髭橫生,早已沒了中書令的風流雅度。

  他顫唞地捏著手裡的包袱,本以爲妻子今日是來殷殷送別的,卻沒想到,聽到如此噩耗。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看著眼前相伴二十載的枕邊人,「連你也要捨我而去嗎?」

  孫氏今日穿一身玫紅曲裾,挽了個油光湛然的飛天髻,雖臉上習慣了不施粉,氣色卻比往常在傅府亮麗許多。

  站在一衆灰撲撲的流人中,如灰坷枯草中的一株華英。

  她淡道:「莫作此態。這些年我捫心自問,你捫心自問,我伺候公婆盡心盡力,爲你傅家生兒育女,對得起任何人。那兩個沒能養成的孩子……這些年我常常傷心思念,你母親卻一味將此事怪在我頭上,我也從不曾辯駁。則庭離家不歸,她亦要怪我沒有教管好孩兒,奇怪,仿佛整個二房只我一個是活人,出了什麽事,罪魁都非我莫屬,可我,也從不曾爭辯什麽。」

  她抬起含淚的雙眸,「你可知則庭離家時同我說過什麽?他言祖母心性堅悋,苛待於我,此府非久居之地。他要去遊學,還想帶著我一同走,說定能靠本事養活我。那時我只以爲小孩子異想天開,堅持不允,沒想到他便自己半夜裡悄悄走了……再也沒回來,再也沒回來……」

  孫氏說到這裡目色一定,將眼淚抹去,「現下我才想明白,我兒所料不錯。都說大房之子才質不俗,若我兒在,也未必輸得他!

  「傅驍,你一味順從親母,如今她終於將家攪散了,你也嘗到了苦果,求仁得仁,怨不得誰。我與你斷,旁人說我見風轉舵也好,說我不守忠貞也罷,都無所謂。

  「我只是,想清楚了。」

  她將和離書擲在傅驍身上,決然轉身。心中想:連阿纓都能心明眼亮地拋了潑天尊榮,懸崖勒馬,她自苦自誤多年,只以爲一味忍讓便能修得正果,卻是時候向那孩子學一學了。

  於此事,簪纓並不知曉。

  便是聽說了,她也沒心情理會,只因這日入夜,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突訪新蕤園。

  當那一主一僕在堂廳的燈光下,掀落黑色軟綢兜帽,簪纓看清爲首之人的臉,微微靜默。

  當朝皇帝易裝夜訪她這小小家宅,真是委屈了。

  「小娘子,陛下擔心你這幾日逢喪傷心,又知你不願入宮,特意出宮來探望小娘子的。」原璁在側旁極力地賠笑暖場面,「小娘子莫愣著了,快同陛下坐下說說話吧。」

  在他看來,陛下如此紆尊降貴地深夜造訪臣子家中,旁人不說肝腦塗地,亦當誠惶誠恐。

  可簪纓卻想起,白日裡小舅舅接到了京口軍情,帶人出京回軍鎮整頓防務,去前向她作保,十五日淩晨前必定回來。

  ——若皇帝當真心中坦蕩,又何須趁著大司馬不在時過來?

  他就算藉口是來探望郗貴太妃,都比說是來看她更體面。

  旁人視李豫爲九五之尊,敬之仰之,簪纓卻是在他身邊生活了十幾年,在他膝頭背過詩,搖他臂膀撒過嬌。

  而今視他,不過如同一位不稱職的家翁,沒有半點敬畏可言。

  她既不讓座,也不奉茶,只是一身素白衣裙站在皇帝對面,望向那雙日漸混濁的眼眸,淡淡道:「陛下,你當真不知道嗎?」

  原璁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這小娘子問的是什麽意思,生怕她的無禮頂撞到陛下。

  下一刻,他卻看見陛下慈愛的神色驟被打碎,錯愕地抬眼看向小娘子,撚著珠串的手指顫了一顫,停滯下來。

  簪纓平靜地與他對視。

  她沒有小時候的記憶不假,但看庾靈鴻對她的種種規訓,她心底深處對庾靈鴻産生的恐懼,都佐證著庾氏在幼時教養她時,並不如她所說的視如己出。

  那麽作爲皇宮主人的皇帝,對此會一無所知嗎。

  她叫了他十年父皇,「傅簪纓」三個字在他的眼裡,又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是一個女兒、一把鑰匙、還是一隻傀儡?

  他今日的溫情,做給誰看呢?

  埋頭恭候在門廊外頭的杜掌櫃,罕見地露出嚴陣以待的神情,惴惴不安。卻不想天子方悄無聲息地來到府上,隨即又默然而去。

  這一夜,李豫一來一回,見了簪纓的面,卻沒有說出一句話。

  簪纓也只說了兩句話。

  她的第二句是:「請轉告太子,後日我不欲見到他。」

  六月十五,簪纓爲父遷棺舉喪。

  徽郡王李容芝向宗室請旨,破格爲成忠公引幡,如約回京的大司馬衛覦,不卸戰甲,親自扶靈。

  王氏、謝氏、陸氏、周氏、郗氏等世家紛紛派子弟前來祭國士。

  簪纓此前吩咐杜掌櫃,此日要在禮儀之內,極盡排場煊赫之能事。她從不是張狂之人,卻又不解釋爲何,然唐記上下皆是一心聽從小東家吩咐的。於是秦淮河邊,幡棚十里,半座京城,素銀成雪。

  簪纓素服潔白,素髮襲腰,額纏孝帶,手捧神牌,身後的青幃嵌璧喪車上,漆黑而巨大的棺槨肅穆靜默。

  她給阿父引路,去同阿母團圓。

  在她身後,衛覦黑衣扶棺。

  沿途每一幅張起的素白靈幔上,都印有一枚金黃色的馬蹄金花押,那是唐氏商號的印記。

  於是這一日的街頭巷陌,已漸漸從人們記憶中淡薄的唐夫人,與生前名聲不顯的成忠國公,這對傳奇伉儷,又再次出現在每個人的口中,無人不曉。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8 08:45 PM

第四十五章 原來這便是那孩子

  從仙鶴觀到北郊象山,轀涼車走了一個時辰。

  從前簪纓走過最遠的一段路,也不過是退婚那日,從華林園穿過半座宮城走到東止車門。今日的路程幾倍於那次,簪纓心裡卻一點也不覺累,到了後半程,卻終究體力不濟,由任氏攙托著,仍堅持一步步走上山,親眼看見父親棺槨入土爲安。

  漫山肅穆,禮部侍郎念誦旌表,簪纓跪在墓前焚化了一卷親手抄錄的《孔子世家》。

  萬言成灰,一切禮畢。等下了山,簪纓的雙腿與腳心酸疼得仿佛已經沒有知覺,乘坐小軺車回。

  上車時,衛覦搭了把手,看著那張細秀透白的小臉,問了聲可還好,簪纓點點頭。

  「車上備了龍眼湯和棗栗軟糕,用一些。」

  簪纓欲言又止。

  風拂過她的孝帶,她整個人仿佛是從白雪裡脫身而出的,唯有髮與眉目黑似點漆。極致的白,極致的黑,使這個乾淨纖細的少女看起來驚心動魄,生怕一陣風過來便會把她吹走吹散。

  風無孔不入,衛覦給她關上了車廂門,仍是溫聲不火的緩柔語氣,「你服心喪,不必在飲食上頭自苛。回府還要拜來客,守靈堂,不吃東西撐不住。」

  「好。」簪纓在車裡應聲,「聽舅舅的。」

  衛覦翻身上馬,徒步扶棺來,打馬護轎回。

  殊不知,在山路一側的半山巒上,早早來了一隊精簡禁軍。禁軍所擁護的爲首之人一襲雪白蟒袍,立在山岩邊,目不轉睛下望軺車。

  正是太子李景煥。

  他是在父皇回宮後才知道父皇去過烏衣巷,李景煥當時很怕父皇與簪纓提了冊封公主的事,連連追問。

  然皇帝對此一字未提,最終也只是透露,簪纓不願這一日他露面祭拜成忠國公。

  她不想看見他。

  他聽她的,就只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看一看她。

  然而只遙望一眼,太子的頭疾再次發作。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雪白紙錢落在李景煥眼前,他頭顱中猛地一錐,眼前走馬燈般地閃過:滿城素白,闔宮舉喪,他早起時還見過的父皇,閉著眼面容灰敗蒼老地躺在一口巨大的金棺中,他自己身著喪服一步步走上龍墀,登基爲帝。

  「……」李景煥發出一聲難忍的,掌根緊壓在額角,不能自控地蜷起身子,痛倒在地,冷汗透骨而出。

  「殿下,殿下!」

  唐記的人護送小東家回到烏衣巷,那府裡早已搭好了靈堂。

  簪纓吃過東西,身上攢了些力氣,在靈堂點上長明燈與三根腕子粗細的香柱,便聽儀門外唱禮,二殿下與四殿下前來吊喪。

  這二位是宮裡的皇子,代表朝廷前來弔唁忠良,杜掌櫃不敢怠慢。他迎將出去,便見二皇子李星烺牽著四皇子李月澄素服進門。

  四皇子還不到六歲,邁過門檻時腳步還蹣跚了一下,諸事不懂,只是隨著皇兄對靈位敬香,慢拙地作了一禮。

  簪纓在家眷主位上福身回禮,衛覦與她並肩,一身煞氣的黑,在那片柔白旁也收斂起厭壓威勢,亦向唁客頷首。

  「姊姊,節哀。」

  四皇子轉身之前,看到這個不認識的姊姊一身白服,就像是從遇仙畫裡走出的人,忍不住叫了她一聲。

  叫完才發覺自己做的和出宮前母嬪教的禮數不一樣,慌張地扭頭看了皇兄一眼。

  其實他在宮裡見過簪纓幾面,只是看著眼前這個額髮梳起面容清美的姊姊,完全沒認出來。

  李星烺用眼神示意弟弟無妨,下斂視線向簪纓道:「成忠公肝膽義節,當照千古,還請小娘子節哀。」

  「多謝。」

  皇子之後又有朝臣來吊,朝臣之後又有將軍、尉丞,譬如那日在京兆府從頭至尾聽聞了案情的京兆尹與大鴻臚,又有尚書省,禦史台……簪纓回禮時說得最多的,便屬這兩字。

  前來哀悼者,見成忠公幼女清弱如此,或多或少皆心生憐惜。又見大司馬竟站在家屬位陪同,倒像成忠公的家裡人一般,又微微疑懼。

  一看見他,衆人便想起來時路上,朱雀華表上掛的那兩顆風乾頭顱、便想起傅氏一家人的慘狀、便想起傅則安兄妹登門時,那一番連自家聽著都替他們害臊的言辭,哪裡敢受這位的回禮,放下賻儀就匆匆告辭。

  出門時見二皇子與四皇子尚且逗留,臣子間又不禁交換眼色

  ——代表宗室來奠國士的差使非同小可,兩位齒序低的皇子一道前來,固然哀榮已極,卻怎的不見正統儲君的蹤跡?

  正神思各異,儀門外唱道:「江乘縣顧公至!」

  「顧老先生也來了?!」

  「可是那位江左第一世家的家主嗎……」

  來賓聞聲驚詫之極。

  這位顧沅老先生當年與皇室交惡,可是發過永不入京的誓言的,此公名高德劭,一諾千金重,難不成今日竟爲成忠公破例了?

  簪纓此前並不曾向江乘顧氏致帖,她敬重顧老先生,哪裡有後輩喪禮請長輩來唁的道理。

  聽見唱禮,她也倍覺意外,張目看去,來者不是顧沅又是哪個?

  她連忙迎去,攙扶顧老進靈堂的少女身著一套白襦蘭花色裙裾,粉黛不施,正是顧細嬋。

  顧沅見了簪纓,放慢語調寬慰她了幾語,而後不理滿室驚異的視線,上前爲亡者撚了三根香。

  顧氏家僕送上老爺親筆所書的一副挽聯。

  顧細嬋上前牽住簪纓的手,細聲道:「阿姊自己心情放開些,千萬莫過毀傷身。可惜我不能留在京中時刻陪你,等過幾日,你來我家,我帶著姊姊在山林間走走轉轉,心情很快便能舒展了。你一定要來啊。」

  「多謝阿嬋。」簪纓這聲謝出自真情實感,抿出一抹淺淡的笑。

  另一廂,早有官員忍不住上前拜見顧公,如見在世聖賢,激動不已,誠邀顧公出山回朝:「顧公不出,如此社稷何啊!」

  顧沅的鬚眉已是花白如雪,一派淡然,「今日只爲祭奠國士,旁的老夫一概不問。」

  這話一出,大家便明白了,顧公這不是爲了出仕做的鋪墊,人家原是專程爲子胥公來的。

  再看那位小娘子與顧家孫女喁喁敘話的情形,衆人看向簪纓的目光,便比之前慎重了許多。

  她能讓顧公的誓言都爲之一破,還能不叫人重視以待嗎?

  「長公主殿下與鎮衛將軍至!」

  靈堂內衆人的心思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化,這一聲,更是石破天驚。

  連李星烺也微微瞠目,他這位皇姑母,已有十餘年不踏足皇宮,不與父皇晤面,更不曾出現在任何宗室宴席上了。

  準確地說,自從衛娘娘去世後,皇姑母便與顧氏一樣,避皇室而不及。人人都說,長公主對皇上有所不滿,但他的父皇從未怪罪過姑母,反而年年派禦前總管往長公主府送節禮,請她有暇進宮坐坐。

  簪纓自知這位長公主殿下地位不同凡響,可她今日並未延請長公主,也請不起她,不解她與唐氏或父親有何來往,下意識看向小舅舅。

  衛覦霎了霎睫,道聲:「無妨。」

  他領簪纓過去,迎面入門的魁梧將軍,正是那日後至京兆府的江洪真,在他身側,一位面貌在三旬左右的女郎梳著繁複靈蛇高髻,身穿七層方容輕紗相疊的白青地綾縧宮裝,款款行來。

  重紗之下,猶可隱約看見女子臂上雙金釧。她膚色雪白,容顔緊致,哪怕是眼尾生了淺細的皺紋,從中一瞥而出的情致,也有獨特的風韻。

  這位便是長公主李蘊。

  她只比當今聖上小三歲,可從神容風姿來看,完全看不出是將近半百之人,甚至將身邊小她近十歲的丈夫都襯得老氣橫秋。

  軒堂中一片肅靜,隨即大家反應過來,一片此起彼伏的見禮聲。

  長公主懶怠開口,半邊身子就柔柔靠在江將軍臂彎裡,在外以強悍氣質示人的江洪真好像習慣了,不羞不澀,由著公主殿下倚靠。

  然他面向靈堂的神情,卻十分莊重,向那個不容易的素衣小女娘抱了抱手。

  他是打仗的,最知道陳留孤城那一戰的驚險。當年若無高辛族在最後關頭合兵來救,那麽晉軍傾盡國力的一次北伐,必輸無疑。十萬大軍傾覆在黃河邊,南朝的北線也會隨之潰散,胡人鐵蹄南下,淮水一帶則危,所出拿得出手的猛將都已砸在了兗州,淮水若無良帥抵擋,那麽胡狄的槍矛便直指長江了。

  所以說傅子胥救危救國,是一點水分都沒摻,他雖只請來八千兵,卻是絕處逢生存亡繼絕的關鍵所在。

  就連江洪真這條命,還有當年最後那場守城戰中,已打算死戰殉國的許許多多將士的命,都是被成忠公救回來的。

  成忠公自己卻沒能回來。

  成人忠己,爲國爲民。

  江洪真看向衛覦,後者會意點頭。今日這場喪禮,不管蒞臨多少位名士鴻儒,將先靈功勳頌揚得多麽天花亂墜,最記子胥公恩德的,只會是不會說漂亮話的武將。

  長公主卻不理會這些男兒血性,在場中人,沒誰配讓她屈尊多看一眼,多寒暄一句的,李星烺兄弟倆過來見禮,她也不過輕哼一聲。

  卻是在看見顧沅時,長公主立即直起身子整理好披帛,向老人恭恭敬敬福身,喚了聲:「翁翁。」

  長公主所執是兒媳之禮。

  衆人這才想起,長公主殿下初嫁的夫郎正是顧沅長子,當時兩人恩愛似漆至死不渝,結果顧大郎病逝後一年,公主便又二嫁,嫁的還是不入品流的武將。

  奇的是,她依舊視顧氏爲自己的婆家,逢年過節的拜問一次不落。怪的是,江洪真居然也不吃味,任憑長公主行止,對顧氏同樣禮待有加。

  顧氏對這位昔日兒媳的態度呢,自然也十分客氣。顧沅請長公主不必多禮,李蘊便又懶懶靠回夫君的肩頭,嫵媚的秋水長眸看向簪纓,語氣莫名:

  「原來這便是那孩子。」

  衛覦不落痕跡地擋住簪纓半爿身子,劍目豐神,不避俗禮直視於長公主:「殿下,別來無恙。」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8 08:46 PM

第四十六章 五歲前發生何事

  李蘊從前同衛婉玩得最好,也算看著這半大小子長起來的,哪能看不出衛覦的緊張,淡笑一聲。

  「你倒還肯護著她。」

  她的語氣別有意味,似乎衛覦從情理上不該護著她——簪纓聽不懂,心裡莫名發緊,看向擋在眼前的背影。

  李星烺心道一聲不好,想起皇姑母與唐夫人雖都與先皇后的關係好,彼此卻是看不對眼,從鬥棋鬥馬到鬥富,就從沒個握手言和的時候。

  他正待上前解圍,卻是顧公先開口:「阿蘊,今日乃成忠公喪祭,餘事便莫談了。」

  翁翁發了話,長公主便嬌然一笑,應是,「本宮也不是來砸場子的。」

  說罷,也覺有些無趣,她是陪同江洪真過來的,既然祭奠已畢,便攜手離去。不過轉身前,她到底忍不住對簪纓多說了一句:

  「幸而從宮裡出來了,真嫁給東宮,你對得起哪個。」

  「殿下……」江洪真無奈地輕輕扯了下她的手。

  不料簪纓眉梢輕動,卻真接她的話,當著這些來賓面前朗聲道:「小女謹遵長公主殿下指教。」

  衛覦回眸看她一眼。

  靈堂中響起輕議聲。

  李蘊眼色微深,終於刮目細看了這小女娘一回,看起來也不像個只會躲在別人身後的草包嘛,還懂得借她的勢,這膽子也不算小了。

  她嫵膩的笑容裡多了一分真實,「你這孩子倒有趣,會下棋不會?本宮從沒贏過你母親,倒可與你下幾局,讓本宮討回來。」

  衛覦在簪纓誠實地搖頭之前,低嗽一聲。

  好似終於不耐煩了,提醒長公主注意場合。

  長公主一笑而去。

  走到中庭時,她望天心道:「你贏了我半輩子,本以爲你尋郎子的眼光必不如我,沒想到,死後讓你翻了盤。」

  隨著長公主的離去,唁客也陸陸續續告辭。

  長公主同唐氏小娘子一個敢說一個敢答的兩句話,雖語焉不詳,也足以令人玩味。

  簪纓立在空曠的靈堂內,背對明燭搖曳的長夔案几,注視著那些高冠博帶的背影走遠,心中默念:今日之後,名幾何,望幾何?

  這裡悼賓唁客盡散,與烏衣巷僅有一坊相隔的小長干里,沈階站在三間瓦舍的院門外,眺著街面上士紳人家主動搭起的幡棚,久久出神。

  他的視線裡突然跑來一個穿竹布衫的年輕男子,是他的同窗好友倫雲方,停在他面前氣喘籲籲道:

  「阿階你所料真不錯,江乘顧明公果然去祭奠了!還有二皇子、四皇子、王丞相、楚司空,聽說連長公主殿下都去了,那排場,真了不得。」

  沈階聽後道聲多謝,低頭默默慮事。同窗曉得他的脾氣,知會一聲便返身走了。

  大操大辦,極盡張揚,不似那位女郎的作風。

  從前士人求仕,有邀名養望一說。

  可女郎又不做官,她此舉何爲。

  若有過往行人,便能見到一位雙眸漆黑如珠的青衫少年郎,一時低頭看土,一時白眼望天。

  如此翻覆良久,少年終於鬆開緊鎖的眉頭,輕輕吐出一口氣,喃了句老子之言:「吾不敢爲天下先。」

  身後忽然傳來一步一響的拄杖聲,沈階回頭看見阿母出屋,神色一收,忙回身攙扶。

  沈母緩聲道:「今日是那位公爺的大喪之日,此事終歸與你有干係,於禮,你該上一柱香以表寸心。但貴門尊崇,不能因那位娘子心善客氣,咱們便不知好歹,腆顔攀附。」

  自他敲了登聞鼓替子胥公昭雪後,唐氏爲表謝意,連日來送贈謝之禮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

  聽聞他母親重病,需用東珠作藥引,有一位姓杜的掌櫃親自送了兩趟東珠過來,每一回都是成盒成盒地往桌上堆,還說待小娘子料理完郎主的喪儀,親自登門致謝。

  托賴這份心意,阿母連服了一旬新藥,如今沉屙漸減,已能自行下地走動。

  沈階聽見母親教誨,低頭應是。默了一許,他又抬起頭,問母親道:「娘,若孩兒爲了入仕,想走一條極難走的不歸路,無法時時在母親身邊奉養,母親可準許?」

  沈母沉思一刻,慈藹地看著自己的孩兒,「我從前聽你父講起,爲官者有三謀,爲稻粱謀,爲功名謀,爲天下謀,吾兒欲從何者?」

  沈階回:「爲天下謀太大,孩兒不敢比追先賢,不敢虛認。爲稻梁謀太小,孩兒不屑爲之。那麽,便算爲功名謀吧。」

  沈母點點頭,久病初愈的臉上肅了神色,「若你肯爲黎民百姓著想,建功立名,哪怕我不得奉養,又有何不可?若你有朝一日貪婪奸詐,爲非作歹,辱你祖輩之名,哪怕你時時孝順於我,我也不認你這個兒子。」

  沈階聞言,目光灼灼如星斗,便知自己該去拜訪那位女郎了。

  他撩袍跪地給阿母磕了一個響頭,「孩兒謹記。」

  長明燈長明不衰,靈堂裡少了外人,供案上多了十幾副名士挽聯,以及半截據說是當年黃河岸邊斬殺胡兒頭的生鏽馬刀。

  簪纓不要人陪著,想一人守在這裡陪父親說說話。

  杜掌櫃羅掌櫃等人皆退了下去,唯獨衛覦不動,說:「我也想陪三哥說說話。」

  簪纓見他實在不肯走,只得心想,好吧,他不是外人。

  結果守著守著,兩個各自想同先人說話的人,就變成了彼此說話。簪纓跽在厚厚的蒲團上,目光輕輕側向那隨意蹲在火盆前,漫淡地撚幾遝紙扔進去的人。他的身量太高,坐在馬車裡簪纓都替他覺得屈就,此時蹲身在那兒,卻讓簪纓莫名地想起了她的狼,二者踞態竟有幾分像。

  「小舅舅,長公主殿下說,‘你倒還肯護著我’……那是何意?」她問得小心。

  「沒什麽,她心性跳脫,常有驚人之舉,你不理她就是。」

  普天下怕只有他,敢張口便說長公主的壞話,簪纓還是覺得其中有隱情,輕揚的吳儂軟音像個春日裡夠不著花枝的小女孩:

  「小舅舅有事瞞我嗎?」

  她緊接著認真加了一句,「無論何事,都可告訴我,我能受得。」

  衛覦終於回頭,上下兩道漆色睫線彙在眼尾,少了鋒利,拖出一筆縱容的餘味。

  他漫嗯一聲,「什麽秘密都要告訴阿奴嗎?」

  有人在避重就輕,可簪纓還是一瞬心虛。

  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有秘密瞞著他,生怕他下一句便反詰,問她是否也有秘密。

  她是不會對小舅舅說謊的。

  只得作罷。

  堂中靜了,偶爾只見不知何處卷起的一陣低風,將火盆裡的紙灰卷個旋兒。

  門廊外頭的徐寔和林銳卻是來回踱步,搓掌捏手,就差露出嚴陣以待的神色了。

  徐寔道:「你去,請大將軍出來,且回房歇一歇。」

  林銳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敢,「不然先生去?——其實誰去也都沒用,將軍說了陪小娘子守靈,不會離開的。」

  徐寔默然。

  今日是十五。

  外界皆傳說大司馬每月十六會舊傷復發,犯狂嗜血。

  其實不是十六,而是十五之夜的子時。

  那也不是什麽寒傷,是羯族蠱毒。

  只是這個秘密軍府裡瞞得好,知道詳細底裡的,除了已去雲遊四方的葛神醫,也便是他還有大司馬的少數親騎衛。半真半假的謠言盛行,是大司馬放任,這消息傳得越離譜,越能迷惑敵人。曾有北魏邊騎想趁著十六這日,在南朝大司馬身體最虛弱之時偷襲北府,被衛覦帶兵反殺。

  他們都錯了。

  這一日,不是衛覦最虛弱的時候,是他最想殺人的時候。

  此蠱無名,制方費解,解藥難尋,不會瞬息致命,只會日積月累地勾出人心裡最深重的恐懼與欲念。

  直到宿主神智崩潰,發瘋發狂。

  男人的欲,脫不開酒、色、財、氣。終年領兵之人,還要再加一條,殺伐。

  徐寔眼前閃過愛兵如子的祖將軍臨死前那一個月,拔刀斬向親衛的一幕……

  「去備著冰,備著藥。」他顫聲對林銳道。

  林銳仿佛也被軍師的擔憂感染,狠狠壓下眉眼,「將軍說了,那藥沒用……除了葛神醫留下的七合方,別的都沒用,可剩下的兩樣藥材,始終找不到……」

  他咬牙握緊拳頭,向堂裡望了眼相隔一個蒲團的兩道人影,「將軍不會傷害小娘子的。」

  徐寔閉了閉眼,他知道。

  每常發作之時,大將軍都是一個人閉門硬扛,再難堪的樣子,他一個人都可欺於暗室。

  可今夜他執意陪小娘子守靈,佯裝無事,就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受成倍的痛苦。

  然而徐寔也知,大將軍是不可丟下小娘子一個人的。

  天很快暗了下來。

  屋外圓月懸空,蛩聲嘶嘶,靈堂內除檀香外又點上了驅蚊香,任娘子送了回暮食進來,簪纓與衛覦兩人相對吃些。

  簪纓已經好半天沒說過話,勉強用了小半碗米粥,挪回蒲團上,一點一點地耷著腦袋,愈發沉默。

  衛覦早便看出來,這孩子一累就愛發困打嗑睡,今日折騰了一天,到這時她明顯已經撐不住了。

  衛覦道:「你回去睡,我替你守著。」

  「不好。」簪纓倔強,困了就拿涼帕子擦擦臉,累了就扭身半臥在大墊子上,總之打定主意守好這一夜。

  幸而如今是入夏時節,晚間有風不涼,還算好過一點。

  衛覦瞥了眼堂門大開之外的暮天圓月,微微蜷了下手指,沒再攆人。

  子時在不知不覺中到了。

  衛覦倏然只覺丹田間酥起一片熟悉的燥熱,瞬間繃緊指頭。

  這折磨人的老友,比更漏還準時。

  其實也沒什麽,他微顫的雙掌穩穩壓住膝蓋想,如過去一樣,挺過就是。

  可此念才休,他忽然聞到一縷香。

  靈堂裡燃了一整日的香燭,自然到處彌漫著濃鬱的檀香。可衛覦所聞到的香味,卻獨成一縷,從滿室煙火中抽剝而出,清幽襲人。

  是女子身上的味道。

  他從未出現過這種症狀,衛覦簌了下眉心,瞟一眼背身趴在墊子上的簪纓。

  他平日從未留意到她身上有什麽香。

  她今日守喪,更不可能薰香。

  可他就是聞得到。

  也許是女孩子髮膚肌裡散出的……衛覦呼吸無端急促了一下,難堪地打斷念頭,沉眉將頭避向另一邊,屏息靜神。

  就在這時,他以爲已經睡著的小姑娘忽然道:「小舅舅。」

  「嗯?」衛覦縱容成習,幾乎立刻回過頭去,只有低顫的尾音洩露一絲不穩。

  然後他便對上一雙水潤如珍珠的桃瓣眸子。

  簪纓無能爲力地看著他,「小舅舅,我哭不出來。」

  她方才沒有假寐,她在試圖哭一哭。幽深子夜,更勾哀腸,她心裡爲阿父的壯志未酬難過,也因思念父母悵惘,她想著,往日不哭都罷了,今日她只想爲父親一哭。

  可她努力地試了很多次,就是哭不出來。

  「我非鐵石心腸,怎麽就哭不出呢……」

  她用那雙水光欲滴卻就是滴不下來的雙眼,看著衛覦,問著衛覦。

  衛覦一刹想起當年那個五歲孩子看他的眼神。

  一模一樣。

  埋在記憶裡的軟肋變成一柄淬燙的刀子硌在他心窩,他眼底一霎彌起漫天殺意。

  下一刻,在被女孩發覺之前,他上前捂住那雙剔透無塵的眼神。

  簪纓眼前一黑,感覺到他的掌心滾燙如火,還有薄汗,立即雙手扳著那隻手叫道:「小舅舅,你生病了嗎?」

  衛覦沒有撤掌,喉音低滾如沙粒,「阿奴,你很好,莫勉強自己。」

  簪纓聽到這句話,靜了下來。

  小舅舅好像習慣做這個動作,從前爲她擋太陽、擋血,這一次,實實地按在她眼皮上,仿佛如此便可以爲她擋住世上所有汙濁和侵傷。

  她聽到他說:「我在呢。」

  堅硬掌心上有輕軟的絨毛劃過,簪纓一顆心歸回原位,頭輕歪,竟就如此睡過去了。

  衛覦呼吸始粗急,垂下手,任小女孩倚眠在自己肩頭。

  胸膛內的氣血橫衝直撞,身體穩如山巒。

  他握拳閉上眼,兩臂硬勁的肌肉緊繃如鐵胎,丹火愈烈,開始饞酒。

  白羊酒,地黃酒,酴醾桃源流霞玉髓,醉仙釀千日春風波好八仙詠……當年衛家有十六,繫馬旗亭柳下,建康美酒遍嘗,千杯不醉。

  軍營也有壯行酒,慶功酒,照著嗓子灌下去,是刀尖刮喉,大慰平生。

  他已有五年沒碰過一滴酒。

  饞得發瘋。

  只因見過祖將軍拿酒止狂是什麽樣兒,知道一旦忍不住破戒,下一回,只會酗得更兇。他不如祖將軍有毅力,會把自己喝廢。

  衛覦上下滾動著乾渴的喉結,眼前又閃過一潑接一潑洋灑的血光,與體內湧動的殺機相牽引,竭力克制,難熬至極。

  再加之,無時無刻盈繞著自己的那縷香氣——怎麽會這樣香!恨得動彈不得的男人恨不得撕裂什麽,將那香味掩埋。

  靠在肩頭的小女娘,呼吸勻淨綿細,竟是睡得安穩。

  衛覦勾唇睜開眼,雙目已血紅,目光冷冷落在她纖白的脖子上,一轉不轉。

  他見過狼叼綿羊,是如何將尖牙狠狠噬入那潔白的柔軟的汩動的頸脈,以血代酒,解渴餮足。

  察覺自身獸念,衛覦目中煞氣更甚,再次閉眼。

  再次睜眼,凝視她揪著自己袍擺的細嫩手腕,吞咽喉嚨,再次閉眼。

  反反復復。

  簪纓再次醒過來時,是被打更的板聲驚醒的。

  她迷迷揉開眼,先有一片矇矓的光暈在視線中漫開,是供案上的長明燈。

  她記起了自己在給阿父守靈,卻竟不客氣地睡了過去,回想更聲,眼下已近四更天了。她感覺一半臉頰絨癢癢的,撐身起來,才發現自己方才一直枕在小舅舅膝蓋上。

  他身上裹著一領黑狐襲,盤膝而坐,正漫淡垂眼看著她,睫上生霜。

  「阿舅……」簪纓霍然想起今日是十六,一瞬慌了。

  「你發病了麽!服藥沒有?都怪我不好都怪我貪睡,你怎麽樣?」

  她不知道衛覦最難熬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如今熱血凝寒,只是毒發後的遺症。一連串的問聲懊惱恐慌,想接近他又不敢碰,急得就要向外喊人。

  衛覦噓一聲,嗓音帶著點提不起勁的冷疲,鴉睫低垂下的目光始終沒離她。

  「睡冷沒有,還累不累?」

  簪纓搖搖頭,低咽一聲:「對不起小舅舅,我實忘了今天……我在這裡守著,你快去睡。」

  她神情裡的愧疚大有他若不回去,就將他推走的意思。

  衛覦這回沒有推辭,順從起身。

  每月到了這天他一向不愛言語,抬步前,從裘子裡探出兩根冰冷的手指,正了正她鬢間睡歪的小珍珠釵,之後裹緊狐裘走出了靈堂。

  尚是黎明時分,衛覦回了麾扇園,也不曾睡,挑了間空敞僻靜的屋子,在一張行軍胡床上坐定。

  不必吩咐,數名親衛便無聲圍攏過來。

  衛覦閉眸等天亮。當第一縷天光照進窗櫺,融了他睫上微霜,衛覦面無表情地睜眼:「把顯陽宮的雜碎拎過來。」

  守在屋中的親衛無聲應諾,如鳥獸散了出去。

  徐寔在大將軍的身後,看著這一身冷氣的男人,微微輕歎,將一肚子勸諫都咽了回去。

  與此同時新蕤園外,一襲洗舊青衫的沈階上門,求見女公子。

  他在門外等候通稟時,有位鬢生銀絲的年輕公子也上門拜見,沈階認出來,正是那日他在京兆府指認的傅氏的長孫,傅則安。

  一青衫一白衫,靜漠對視,誰都沒開口。

  半個時辰後 ,早已潛入宮闈踩好點的暗探,將顯陽宮大長秋佘信、一等宮女蒹葭、玉燭殿管事嬤嬤陸媼、以及輪休宿在宮外私宅裡的皇后內詹事王廣祿,這兩男兩女,盡數捉拿,蒙眼捆身帶回麾扇園,按頭跪在一雙獸首黑鞶靴之前。

  確切地說,是兩個女人,和兩個閹人。

  這四人還懵然不知發生了何事,驚懼無狀。佘信到底是經過風浪的,眼前不能視物,尚維持著一絲冷靜,仗著膽子道:

  「咱家乃是皇后娘娘親信,汝何強梁,竟敢——」

  他的話音在眼上黑布被摘掉的一刻戛然而止。

  佘信抖著瞳仁,仰望面前的黑裘男子,「大、大司馬……?」

  另外三人眼前乍見光明,待適應了光線,看清自己身處一間不知是何處的空曠屋子裡,大司馬就坐在眼前,長裘垂地,劍目如淵,四周兵衛冷刀出鞘,也覺驚怖。

  如同一座壓抑的大雄寶殿內,十八金剛怒目下視,居中坐鎮的,卻是惡面閻羅。

  是啊,除了他,誰還敢私囚皇后近侍?

  「大司馬這、這是何意,吾等身雖卑賤,亦是皇后娘娘的人……」

  陸媼不敢對上那雙眼睛,腿肚子已經開始轉筋。

  衛覦臉上一絲神色也無,語氣像在談家常,「說吧,庾靈鴻在我家小娘子五歲之前,對她做過什麽?誰先說,誰後死。」

  早在從京兆府回來那日,他已經想料理乾淨這件事,只是礙著三哥遷葬,才忍到今日。

  ——他把好好的姑娘留在宮裡,爲什麽她記不住事?爲什麽她哭不出來?爲什麽她對皇宮裡發生之事諱莫如深?

  當初命暗探抽絲剝繭入宮探查,如今他耐心耗沒了,更簡單,直接抓過來一問就是。

  大不了明面撕破臉。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日落在此人手裡,都從對方眼裡看出恐懼,瑟瑟發著抖,無人敢張口。

  衛覦等了兩彈指。

  驀地起身抽出親衛腰刀,一刀搠入就近一人後背,透體而出。

  混亂驚恐的尖叫聲隨著那具屍體溫熱的鮮血一齊湧出,佘信面無人色,陸媼直接嚇癱,離得最近的蒹葭半面染血,上翻白眼嘔吐不止。

  衛覦漫不經心地低頭,看清死的是內詹事,刀都沒拔,就勢擰了半圈,拄刀踏屍而立,重複一遍:

  「我說了,誰先說,誰後死。」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8 08:48 PM

第四十七章 廢皇后,黜太子,傾覆東宮

  些須小事,本不必大司馬親手沾血。

  他想殺人了。

  男人半張臉孔掩在朝陽照不到的影子裡,徐寔注視那片吉兇不辨的側影,心頭隱隱生起不詳預感。

  這時候,再勸他戒怒也無濟於事,他心歎一聲,上前冷冷盯著地上剩下的三個人,「大司馬的治軍手段,爾等應當聽說過。前車之鑒就在眼前,還不交代嗎!誰說得最多,誰便可以活。否則一刀攮死了,你們自己想,皇后會不會爲了幾個奴才的命與大司馬翻臉,又翻不翻得起?自己的小命和不作保的忠心之間,孰清孰重?」

  前一刻還熱乎的同僚,這會兒滲進地縫裡的血都冷了,滲不下去的,在地磚上聚成一隻黏膩的血手,向三人身邊一寸寸蔓延,形如要抓住一個替死鬼。

  此情此景,不用徐寔威脅,佘信陸媼蒹葭也已經完全嚇傻,更無法思考他口中的「誰說誰能活」,和大司馬的「誰先說,誰後死」根本是矛盾的。

  唯有砰砰叩頭,乞求饒命。

  「大將軍。」

  正這時,海鋒自外進來,向衛覦耳語:「那傅則安在府外求見大將軍,說什麽已完成大將軍指令,請求大將軍給他小妹一條活路。」

  徐寔在旁一聽便皺眉,真是地獄本無路,急著作死的鬼自來投!

  那姓傅的是否沒腦子,他挨完了罰,悄聲無息不來惹眼就是,大將軍還不至於把一條賤命放在眼裡,可他非得來撞槍口,是想證明自己有膽量有擔當嗎?

  出乎他的意料,衛覦竟然笑了一聲,懶疲的語調淬著冰茬,「好啊,把這位愛護妹妹的好兄長請進來,一同聽聽。」

  海鋒輕覷大將軍的眸色,後背發寒,不敢多看,領命而去。

  不曾料到此行會如此順利的傅則安被領進屋門時,當頭被一屋子的血腥氣驚得倒退。

  他看見大司馬的刀尖戳在一人身上,血猶未凝,心臟弼弼急跳。

  等看清跪在地上的那幾張熟面孔,是皇后宮裡的人,傅則安面色更蒼白。

  「大司馬,你——」

  屋內無人理會他。徐寔看著傅則安,眼神中充滿憐憫。

  他今日既撞上門來,怕是就走不出這道門了。

  衛覦低頭瞥著癱軟在地的三個人,擰刀磨了磨死人的胸骨,一派溫文儒氣,「不說?無妨,我的耐心很好,可以陪你們耗上一整日。」

  可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個狐裘男子今日的耐心,庶幾近無。

  「大司馬……真不是奴等有意隱瞞,奴才實不知大司馬之言何意……」

  佘信抖著不成調的聲音,還想僥幸周旋,衛覦手起刀落,蒹葭發出一聲淒慘的叫喊,捂住左耳痛呼,一瓣血紅的耳朵落在王廣祿的屍體旁。

  年輕女子的叫聲,中氣十足經久不絕,那血線束一般躥在陸媼臉上,扒地嘔吐的人變成了陸媼,待吐無可吐,她馬上攢著力氣重新跪回去磕頭:「奴奴婢說,求大司司馬開恩饒命,奴婢都說!」

  佘信低道:「陸秋!」

  陸媼不理,一徑吐露:「娘娘……皇后娘娘曾找過一個訓犬師入宮。」

  一語出。

  整間屋宇冷如冰窖。

  傅則安沒聽到前因後果,不知大司馬在審些什麽,已然極盡驚駭,聞此言,他心臟咚地一下子,仿佛停跳。

  連徐寔如此淡定多謀之人,聞之也怔了一下。

  他隨即變色,整個身子抖如篩糠,「畜生!」

  衛覦慢慢低下眼睛,平靜得可怕,手指一根根攥緊刀柄:「繼續。」

  「……是、是娘娘說想讓孩子聽話些……」陸媼趴在地上氣若遊絲地交代,「便命佘公公悄悄去禦園尋來一名訓犬師,問…

  …」

  「問什麽?!」徐寔厲喝。

  「問教養孩童與養狗可有共同之處……」陸媼邊哭邊道,「那訓犬師初時覺得驚訝,卻不敢違逆娘娘,便道,如果想要怎麽馴順怎麽來,自有相通之處。所謂訓犬,飲食坐臥都有一套規矩,說到底,是‘恩威並施,記打記吃’八個字。」

  「你在胡說什麽……」傅則安終於聽懂了,渾身都在打擺子,「那是簪纓……她從小錦衣玉食,受盡寵愛地長大,你、你胡說什麽……」

  衛覦側過頭看他一眼。

  那一眼,沒有任何煙火氣,沒有任何人的情緒。

  那對冰冷漆黑的眼珠,不類人。

  陸媼哀聲啜泣,「奴婢不不敢胡說……訓犬師說,訓練要趁小,根植在無形裡的記憶,是最牢靠的,她不知道那習慣從何而來,才會一輩子甩不掉,改不了……

  「譬如,娘娘讓奴婢教小娘子學跽坐,開始時小娘子身子柔,坐不住,娘娘便讓小娘子堅持多坐形成習慣。娘娘問過了太醫,在小孩子能承受的範圍之下,不會傷身。奴婢教導時,娘娘不在場,只等到小娘子坐得身上微微發抖了,娘娘再進來將小娘子抱在懷裡,喂她喝石蜜甜湯,讓她休息,小娘子記得是誰解救的她,自然會親近娘娘——」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瞬間大睜雙目,一口血沫從口中噴出。

  衛覦抽出刀,濺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一粒血滴暈開,如妖如邪。

  刀尖轉指佘信,「還有什麽?」

  佘信自打陸媼供出他的那一刻,便道此生休矣!他眼睜睜看著一個接一個人在身邊死去,肝膽似裂,不敢說,又不敢不說,鼻涕眼淚與冷汗混成了一片,「大司馬饒命、大司馬饒命!這都是皇后娘娘命令奴等做的,奴才也不想的,奴才當時還勸諫過娘娘,說這是傷天害理損陰騭的事……」

  「我問,還有什麽?」

  佘信哆嗦道:「也沒、沒有什麽……就是,就是娘娘教習小娘子學認字時,念錯一字便打次手心,那尺子是軟木做的,不會留痕也不會留傷。

  「開始時小娘子會哭,她一哭,娘娘既不許人哄,也不給小娘子水喝,直到經歷幾回,小娘子知道哭啞了難受,是不該哭,便不會再哭了……

  「有一回,小娘子忍不住在陛下來探望的時候哭泣,引得陛下問了娘娘一句,被娘娘遮掩了過去。過後,娘娘兩餐不給小娘子吃食,等到天黑後卻讓太子端著糕餅去哄人……

  「此後如此成習,小娘子知道了太子一來,她便不用挨罰,也不必做規矩,可以和太子殿下玩耍,太子殿下教她念書習字時,學不好也不會打她的手心,便一日比一日更喜歡親近太子。娘娘樂見其成……」

  「不、別說,別說了……」傅則安雙目失焦地跌倒在地。

  這些人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顛覆了他對皇后娘娘過去二十年的認知。

  他不能理解,更不敢相信,他們口中說的,是那個每次見面都笑容甜軟,乖巧聽話的簪纓嗎?

  她的聽話乖巧,是這樣來的嗎……

  「不……」傅則安雙目含淚,「難道這麽些年陛下不知道,太子不知道,宮內宮外竟無一人知道?你們休得憑空胡說……」

  佘信慘無人色,「娘娘行事自然謹慎,自然是背著人的……太子殿下他不知曉,大司馬,奴才以命作保,太子的的確確不知道,娘娘說了,這事不好告訴太子……」

  原來心如蛇蠍的婦人,還知道做惡事要避著兒子嗎?!在場每一個聽聞這樁秘辛的騎尉,無一不眼睛發紅,無一不握緊了手中刀。

  他們刀尖馬背上出生入死這麽多年,經歷過不計其數的惡戰,可平生所見的人心之惡,竟都不如一個深宮婦人!

  何人會對一個孩童下此狠手!

  他們見過那位小娘子,其中還有人爲她抬過轎子,那小小女娘,是何等嫻靜,何等純良,何等如雪清白——誰想像到,她小時候經歷過這麽多可怕的事,她能夠活下來,已經是一個奇跡。

  衛覦慢慢閉了下眼。

  那時候,他尚未離京啊。

  那時他無法從宮裡帶走她,便每隔一段日子,入宮去看一看她。

  後來他爲了收集庾氏一門罪證,蟄伏一年多時間,不入宮闈。他當時想,只是將阿素姊的女兒暫寄宮裡,待庾氏倒臺,他立刻便將人帶在身邊。諒庾靈鴻初繼中宮鳳位,衆目窺伺下,即便爲著太子將來能娶到她,即便憚著唐氏餘勢,即便爲了賢德的好名聲,也會精心供著這孩子。

  一個能掀動一族世家的少年,知陰謀知陽謀,獨獨沒料到一介婦人之心,惡毒至此。

  他捺著胸中烈火,一句句地逼問,等這些人將所有事情都抖擻乾淨了,衛覦啞聲道:

  「當年闖宮,我未帶她出城門,她回宮後發生了什麽?」

  深深泥首的佘信聽頭頂那道嘶啞的嗓音刮耳,竟不似正常聲腔,心慌如麻,磕頭磕得頭破血流,「那回小娘子受了驚嚇,回宮後發了一夜的燒,三日後轉醒,便有許多事都忘了……」

  徐寔看了大司馬一眼,連忙打斷:「胡說!發個燒便把什麽事都忘了,看來你真不知死!來人哪,都拉出去——」

  這一句恐嚇還未完,一直捂耳哀叫的蒹葭急忙爬出來,「大司馬,奴婢知道,奴婢說了,您放奴婢一條生路行嗎?」

  衛覦側眸,緩緩眨動霜融的濕睫。

  「行,你說。」

  「奴婢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太子殿下將小娘子救回、不,是帶回宮,送回了顯陽宮……」

  蒹葭抖著聲音回憶,「入夜後,娘娘說要親自哄小娘子睡覺,遣散所有宮婢。奴婢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隱約見娘娘從榻頭秘閣中取出了一個小檀盒,拾起一粒藥丸,依稀是那個訓犬師此前交給娘娘的。」

  這件事連顯陽宮的大長秋都不知曉,震驚地看向蒹葭。

  徐寔緊握著拳問:「什麽藥?」

  「這奴婢著實不知!」蒹葭將頭搖似撥浪鼓,怕人不信,連發了三個毒誓,哭求道,「大司馬明鑒,奴婢知道的都說了,求大司馬放過奴婢吧。」

  「那個訓犬的在哪?」

  蒹葭猶豫了一下,道:「已、已被皇后娘娘滅口焚屍……」

  衛覦於是揮刀一跺兩斷。「你冤枉,去和閻王說。」

  他丹田躁熱得捺不住狐裘,一手扯落,素來穩如鐵鑄的冷白手指,居然在抖,沒有回頭道,「軍師,聽到了麽,她失去記憶,竟是因著我……」

  他想起那年那夜,那個仰著頭祈求他放她回去的小女孩。

  她的眼裡裹著淚,掉不下來。

  那個眼神,並不是在向他懇求放下她。

  她在靈魂深處向他求救。

  衛覦直到今日方懂,當年那個孩子並不是非李景煥不可,而是李景煥是唯一能讓她不餓肚子,唯一能讓她少挨些疼,唯一能給她一點安全感的依靠。

  她被規訓怕了,不能理解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也不敢離開李景煥身邊半步。

  她害怕。

  可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自己亦懵懂,更不懂得用言語表達出來。

  所以他沒看懂。

  竟就放下了她。

  「主公,斷不可做如此想。」徐寔怕的便是這個,他體內蠱毒最忌受到濃烈的情緒牽引,一點愧心,便會被此毒激發出成千百倍的心理折磨。

  徐寔深知將軍重情,一旦種下此念,餘生將永無寧日。

  他勸言尚未出口,忽聽咄地一聲,一把長刀自衛覦手中擲入橫梁。

  刀尾吟鳴如龍嘯,男人低聲道四字。

  取我槊來。

  衛覦馬上用槊,南北將帥皆道此子真無敵。然他若神智清醒,便該記得,他此番回京並未帶兵器。

  徐寔幾乎一瞬察覺,提聲喚道:「林銳海鋒宋鐧丁鞭!」同時上前扳住衛覦手臂,「主公醒神!」

  下一刻,他被震飛在地。

  衛覦眼底森黑帶紅,一身煞氣炸出,撞開擋路的傅則安,側身時隨手拍擊在他胸口,那一掌不知收力爲何物,頃刻聽見骨碎聲響。

  他兩步躍出房門,目中無一物,只有那無前的殺意竟似打算直奔顯陽宮取人頭顱。

  四親衛應聲攔在大將軍面前,慌聲叫著「將軍冷靜」,可衛覦除自己心間狂跳,耳中無一聲。人擋在前,不知是何人,他只憑本能雙手同拔左右擋他之人腰間佩刀,肘後交叉一抹。

  戛雜刺耳的兩道刀痕立斷尉衛鐵甲。

  林銳心涼,不止因那一刀劃開了他胸前衣料,他嘬唇一聲呼哨,又四人飛身而至。

  可八個人依舊無法制住衛覦——不是他們不敢下死手,對於眼下突發的狀況,大將軍早在落葬祖將軍那日,便對他們交代過,若他也有這一日,要他們全力出手,不可手軟。

  他們是打不過。

  還是有個人急中生智喊了聲:「大將軍,小娘子還在東堂,莫驚擾了她!」方令大將軍身形微滯片刻。

  衛覦心尖一軟,倏然醒過神來。

  然後,他便看見八個親衛,跪的跪,躺的躺,齜牙咧嘴倒在他身周。

  他陌生地看著眼前一幕,在陽光下攤開自己微抖的掌心。

  我方才做了什麽?

  八個人極有默契地拍掉身上痕跡起身,筆直挺立,佯作無事。

  半晌,衛覦啞聲道:「傷到你們了。」

  「將軍,沒有!」八人異口同聲。

  可他們身上的傷能藏,那斷甲的刀痕卻明晃晃就掛在那裡,再深一寸,刀便入肉。

  衛覦體內沸血由熱到冷,沉默著一一檢查過八人,拍了下最後一人的肩膀,還是沉默。

  他作風歷來幹練,卻甚至不能向他們保證一句:不會再有下一次。

  徐寔捂著後腰慢慢走出來,先看了眼衛覦的神情,雖說略放下一點心,繼而又生起更深的一片擔憂。

  當初葛神醫在發現將軍體內蠱毒後,第一時間爲他施針,將原本不定時發作的蠱毒逼歸內竅,變成每個月發作一回,至少可防可控。葛神醫還說,大將軍的毒比祖將軍體內的輕,在尋齊那七味藥前,或許能多撐幾年。

  只要控制好七情六欲,不可隨心任性,嚴防此毒連續發作。

  然而昨日衛覦才剛發作過一回,今日,又再復發。

  這是這五年中從未出現過的情況。

  在他艱難地開口安慰之前,衛覦搭指在他腰上探了一下,「十六之過,文遠容諒。腰椎錯位了,去看軍醫郎。」

  而後,他面色沉靜步回屋內,掃見地上的三具屍體,和僅剩一氣的佘信,淡淡吩咐:「將這四人跺成肉泥,裝進四口酒甕,送回顯陽宮,務使庾靈鴻親眼看到。」

  不過俄頃,他又是那個冷靜從容的大司馬。

  林銳徐出一口氣,將狼哭鬼嚎的佘公公拖了出去。

  「不可……」忽聽一道微弱的聲音道,「不可殺他。」

  衛覦瞥眸,看見屋子角落被拍折了肋骨的傅則安,口角含血,艱難地想要爬起來,皺眉道:「你還沒死?」

  衛覦不記得自己方才做過什麽,卻不代表他的殺心已經消褪。

  目睹了方才衛覦失控的一幕,傅則安到這

  會兒,心反而冷下來,咳出一口血沫,目光冰冷。

  「不可殺他,他是唯一能指認皇后的人,留著他……咳,做人證。若皇后真做過那些事,我要爲小娘子討公道,定討到底。」

  衛覦聞言,染血的鞶靴一步步走過去。

  他彎下腰,直視那雙執著的眼睛,冷聲道:「討公道?將皇后做過的噁心事公諸於衆,讓所有人都知道阿奴小時候經歷過什麽,讓她淪爲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讓她餘生每一日,都在旁人憐憫同情的目光中過活,是嗎?」

  他抬手掐住傅則安的咽喉,一點點收緊,「你只在乎自己夠不夠負責,作出的姿態足不足。江離公子,你別做人了,去做庾靈鴻的狗吧。」

  傅則安此刻最聽不得一個「狗」字,在質問聲中,淚流滿面,閉上眼不再掙扎。

  衛覦卻突然鬆了手。

  「把人扔出府。」

  「主公。」徐寔沒有急著去治傷,方才他在門外看見大將軍動手,雖說不贊成他妄動殺機,但傅則安看到了大將軍的秘密,爲保險起見,不該輕易放走。

  衛覦不爲所動。待一屋子的人都清理出去了,他方用手掌按住丹田,籲出一口積鬱的灼息。

  「僞君子,在於僞爲君子。他不會說,權當給阿奴留一步棋。」

  徐寔隱約察覺了什麽,凝眉道:「主公,切不可陷入京城權爭的泥潭,主公之志在北,不在南,大局爲重,當早回京口。皇后是要追究,可東宮一動則世家亂,世家一亂則京師亂,無法急在一時……

  「咱們可以將小娘子一併帶走,幸而小娘子不記得小時的事,以後她跟著主公,便都好了——」

  衛覦忽道,「你怎知她不記得。」

  徐寔錯愕,「主公不是說,小娘子她記不起五歲前的事?」

  「記不起來,不代表沒有察覺。」衛覦閉目,眉間突然浮出一抹濃重的憐惜,像有一蓬羽毛在心尖來回拂拭。

  是泥潭啊……那麽深的泥潭,無人助她,無人救她,她自己滿身是傷地走了出來。

  怎麽就從不嚷疼呢。

  「你以爲,她爲何追舊帳,討蠶宮,大辦喪事。」

  一院之隔的東堂,簪纓補眠醒來,已是午後。聽聞沈階求見,而且已經在外廳等了大半日,她忙將人請進堂中。

  沈階進門後請女公子摒退左右,關上門後,只說了一句話。

  簪纓聽後沉默良久。

  直到她抬眸又問:「郎君方才說什麽?」

  沈階面不改色道,「小人說,小人願輔佐女君,對付中宮與東宮。」

  高高瘦瘦的青衣少年直視簪纓,很淡地一笑,「女君莫急著否認,或者在否認之前,想一想小人此前憑褚阿良幾語,便定了傅氏一門的罪。女君自退婚以來,與皇室打過的交道,傳出的逸聞,朝野坊間津津樂道,其中堪玩味處,實則不少。」

  簪纓心中一跳,第一次細細地打量眼前之人。此前對於他仗義執言的感激,化作一種全新的心驚與審視。

  那日在京兆府中聽此人言辭,已知他聰明不俗。她卻萬萬沒想到,第一個掘出她藏在心底秘密的,會是這個只有兩面之緣的少年。

  她餘光向緊閉的門扇側了一眼,冷聲問:「你胡說八道,不怕死嗎?」

  沈階道,「今日身踏進這道門,小人算到自己只有兩種結局:一是女君不信任小人,爲不節外生枝,殺小人滅口;二是小人從此踏上以寒人之身對天家大不敬的不歸路,在爲女君肝腦塗地的途中,遇險喪命。左右都是個死,何懼之有?」

  簪纓心潮澎湃,面色分毫不動,鎮定自若:「閣下若想做官,我可想法子爲你舉薦,我只當沒聽過你今日的言語。」

  沈階搖搖頭,目光深晦莫名,「小人要的,旁人給不了。」

  「難道我能給?」

  沈階道:「彈冠之操,日新於砥礪,皓皓之白,豈蒙以塵埃。女君買簡,便是買才,識句,便是識人。小人年雖少,然生平潦倒不得志,其中懣郁難平處,不足外人道。

  「今有一人,願以國士待我,我,亦當以國士報之。」

  簪纓從未曾遇過這種書生自薦之事,仔細審視他的神色,凝思半晌,忽地問:「那日你說,‘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心中是否真作此想?」

  沈階此日第一次有些愕然地抬起頭。

  百密一疏,他沒想到,這句一時氣言竟被女郎聽了去。

  看著神色比自己還肅然的年輕女郎,他隨即便明瞭,這是一次考校。

  他的回答直接決定女郎信任他與否。

  他習慣性地去揣摩貴人心性,以思應對。

  然而,對上女子一雙澄淨流澈的眼眸,沈階的滿腹機心,突然沒了用武之地。

  少年一默,難得痞氣地笑了一聲。

  也便挺直後背,望著女郎的眼睛,不避他的野心,不藏他的棱角,一字字道:「前半生過得太苦,少讓一寸鋒芒,都是對不起自己。」

  簪纓目光一刹鋒亮。

  是啊。

  前生過得太苦,這一世,她多忍一寸鋒芒,都是對不起自己。

  那些安枕於宮闈的至尊之人,帝后、太子,高高在上,晏居逸寢,以爲她離開皇宮討回珍寶便足夠了嗎?

  不。

  他們以爲她看到他們或怨恨、或後悔、或遭受損失、或嘗到教訓,便出了這口氣嗎?

  不。

  他們以爲她守著母親留下的財富與他們老死不往來,遠走高飛做個無憂無慮的富貴閑人安度餘生,便於心足矣了嗎?

  不啊。

  皇后故意養廢她,無仁無慈,心機歹毒,貪刻無饜,不配母儀天下。

  太子前世致使烽煙四起,江山大亂,國將不國,也不配爲儲君。

  簪纓身上麻縗喪服尚著,鬢上素絹花釵尚簪,冷靜的雙眼如鮮冰玉凝,素雪珠麗,望向眼前爲她阿父翻案的年輕書生,翩展大袖,鄭重長揖。

  「廢皇后,黜太子,傾覆東宮,我正有此意。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從重生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等這一天。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8 08:49 PM

第四十八章 求人,用人,禦人

  第一次見面,沈階跪在中君門前,簪纓坐在一街之隔的馬車上,未曾露面,便用十金買簡救他母子於水火。

  第二次見面,沈階在樂遊苑的外囿受高族子弟淩欺,簪纓立在曲水橋亭上,朗朗念出那句他寫來無人問津的賦辭,引得左右名士紛紛詢問,此佳句出自何人之手。

  第三次見面,他看著她面無表情刺了害父仇人二十二簪。

  這是他們的第四次見面,小女娘折節下顧,向他揖禮。

  要說從出生起便一直被人踩在腳下的沈階心中無觸動,是假話,他從那枚對他矮下一頭的輕顫珠花上斂回視線,回以一禮。

  沉靜道:「小人欲教女君的第一事,便是:不必對小人如此客氣。女君是用客卿,而非請西席,小人不過是爲女君出謀劃策一徒爾,當不起那一‘教’字。」

  簪纓一靜後道:「既如此,何以稱‘教我第一事’。」

  沈階會心彎彎唇角,說是,「小人失言了。」

  簪纓卻不曾笑,向外道了聲開門。春堇守在門廊外,早覺得這少年來得古怪,聞聲忙將門扇打開,見無異狀,方才放心。

  堂門一開,一頭白狼悠悠拖尾而來。轉過沈階身旁時,白狼長尾掃過他穿著布履的腳背,顧首,齜牙,露出寒白的一截斷齒。

  從沙戰退伍的兇獸,自帶煞相,不是一般的山野群狼可以比擬。沈階身形微僵。

  簪纓恍若未見,比手請沈階在側首就座,自己跽坐在正首案後,又道奉茶。

  她將狼招到身邊,輕撫白狼頸鬃,不輕不重道:

  「閣下既不以先生自居,我便不多禮了。當日閣下京兆府敲府鳴冤,於身有恩,早先想著,等先家君的後事料理完後,再登門拜謝,不想閣下今日前來投名。既然身份換了,我心裡有一樁疑問,想向閣下求證?」

  沈階頷首,「女君但問。」

  簪纓看向他,「若你當日得知陳留真相時,處在和褚先生相同的境遇——我在宮裡,大司馬也不在京,周燮虎視眈眈,四周危險密佈,一敲登聞鼓只會引來殺身之禍,你還會不會出頭?」

  沈階眼裡閃過一瞬驚訝。

  簪纓坦然地回視。

  若對方只是幫她父親昭雪的恩人,那麽簪纓論跡不論心,對他只會有感激,將來無論沈階想要入仕爲官,或揚名立事,只要他提出,她都會想法子回報他。

  但如今沈階捨了那一條看似容易的通途,冒天下之大不韙前來投她,她對待他的態度便不是待恩人,她首先要瞭解此人的心性。

  沈階只猶豫了一息,便實話實說:「不會。我會以自己的命爲重,死守這個秘密,不向任何人吐露,只待時機翻轉的那一日。」

  「如若永無那一日,」少年抬頭,眼神鋒利直白,「我便一輩子都不說。」

  這是他和褚阿良互相看不上眼的根本所在。他們本不是一類人。

  簪纓沒有意外,點頭慢慢道:「所以你當日說報我青眼之恩,不盡不實。」

  沈階承認:「確實不是報恩,是投誠。願使女君看到小人的能力,納用小人。」

  簪纓撫狼的手定住,瘦孱未消的臉上一對烏眸光采醒目,語氣清淡:「所以,方才你的話也不真——你此來預計的不可能是兩條死路。閣下少年英才,心有成算,不會做無把握之事;閣下事母至孝,也不可能毫無準備便拋下令堂來冒險。」

  沈階啞口無言。

  簪纓露出一個不怎麽真實的淺笑,「閣下是一位機致精巧的聰明人。」

  她便不怎麽聰明瞭,只不過阿父留下的注疏,也曾挑燈讀過幾篇。「你一來,便戳中我心底的想法,再拿大義凜然的話激我,便覺得我一定會對你另眼相看,是嗎?你覺得你挑了個好拿捏的主子,可以憑借你的三寸不爛之舌,讓我言聽計從,做你登雲梯,是嗎?」

  「沈階。」

  年輕的小女娘第一次叫他名字,直視沉默的布衣男子,一身弱質,透出強勢,「我等你給我一個解釋。」

  麾扇園空屋,親衛抬著水桶,進進出出清理地縫裡的血跡,衛覦同軍師就隨意地坐在牛皮馬紮上。

  徐寔經主公一提點,思來想去仍覺震驚,「主公的意思,小女娘不止想討要公道,還想……」覆滅東宮?

  「滅了,才叫討回公道。」

  衛覦身上裹著長裘,不復見片刻前失控的瘋狂,只有眼尾眉梢透出來一點冷饜。

  「你別裝相,你之前不是沒懷疑過,只是不認爲一個小女娘有那等魄力罷了。」衛覦看軍師一眼,懶懶垂眸,「她的定氣,比我當年強。」

  徐寔被他戳破,便也笑笑。

  上一次主公反問他,小娘子在樂遊苑裡討要蠶宮意欲何爲時,他心裡確實閃過這個念頭,只不過太虛無飄渺,自動便忽略了。

  當年大將軍十五歲滅庾氏宗族,而今小娘子十五歲又要反東宮,說出來,都是一意孤行後手不接的倒逆之事,膽氣是不小,可風險也與之俱存。徐寔平生謀事,喜韜光喜穩妥喜周密,自然便不往那處想。

  而且後者能不能成事,目下還要兩說。

  除非大司馬拋下京口那頭,一味陪著胡鬧。

  徐寔悄悄轉眼看向神思不明的大將軍,正思索勸說的措辭,林銳進來,向衛覦稟報了幾句東堂的事。

  徐寔在旁聽了一耳朵,聽說那個擊鼓告狀的寒門子來拜見小娘子,兩人還閉門密談,徐寔小心地看了主公一眼。

  衛覦卻沒什麽反應,淡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徐寔皺起眉,「大將軍那日說,這位沈郎君在衙門裡從容不迫,條清縷析,逼得姓周的露出馬腳,應非等閑之輩。難不成,他也洞察了小娘子的心思,小娘子也肯用他?」

  衛覦還是淡淡的,「隨她喜歡。」

  徐寔不懂了,「大將軍放心在小娘子身邊擱這麽個不知根底的人?再說,小娘子既肯尋求外人,爲何不直接來找將軍?」

  衛覦長睫懨懨下瞥,指頭擺弄著一枚銅纂,半晌方道:「她若來找我幫忙,在她看來,是拖累了我,是虧欠,是求人;用別人,是禦人。二者天差地別。」

  他知道,她心裡頭有過不去的結,彆扭著,不願走依附他人的老路。

  所以他即使察覺了簪纓的打算,也一直裝作不知,不去戳穿她。

  徐寔聽罷喟歎一聲,原來如此,論對小娘子的瞭解之深,沒有人會比大將軍更用心了。

  他想起小娘子幼年經歷的那些事,不由又眯緊雙眸,心中哀憐。一路謹小慎微長大的孩子,忽然遇到了一個由著她隨心所欲的靠山,反應卻不是肆意歡喜,而是生怕自己連累到這個來之不易的親人,反而變得小心翼翼。

  那個人若在天上得知,該是何等心疼……

  徐寔不敢想下去,放輕聲音道,「大將軍打算如何?」

  「再留一個月。」衛覦道,「傳書回北府,令謝榆攜我綠沉槊來。朔風、易水兩營撤出淮水線,回防北府。廣陵十營各抽調一千精騎,分別卡進瓜步、壽陽、江陵、西陵,助守荊豫。北府軍,」衛覦眸子斂芒一縮,「向京城全線內收六十里。」

  京口作爲南朝都城東北門戶,距建康不過五舍距離,內收兩舍,與大軍壓境何異!

  更別說全面撤走防淮軍營,相當於對北魏胡人門戶大開。

  徐寔揪著鬍鬚正要開口,衛覦又道:「軍師不必多勸,北邊不敢動——動了更好。我命裡,大抵還容得出一個月閑散日子來陪陪她。

  「多了我也沒有了。」

  聽他說得如此蕭索,徐寔只剩苦澀的份兒。

  又聽衛覦道:「葛神醫,派人盡快找到其行蹤,帶回建康。」

  徐寔聞之即了然,大將軍尋找神醫爲的不是自己,據那宮人交代,庾氏給小娘子用下的丸藥不知何物,又何以使人一夜之間失去記憶。想當初大將軍回京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帶小娘子去顧氏,怕的便是這個,然而精通歧黃之術的顧公卻不曾診治出來。

  就像當年,顧老也診不出將軍體內古怪的蠱毒,還是請來多年好友葛神醫爲將軍把脈,才知此爲羯人蠱。葛神醫翻遍古籍醫書,歷時一年之久,方配出了那七味藥引做解藥。

  只可惜,配方不易,尋找奇珍藥物更難,時至今日還有兩味藥苦搜不到。

  屋裡靜了一刻,徐寔開腔:「我只在想,大將軍回京後除了第一次拜訪顧公時,還能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後頭幾次談事,都被顧公攆了出來。如今這一變防,宮裡怎樣先不說,想得到顧公的支持,就更難了。」

  衛覦靜了靜,嗤一聲:「南人偏安貪逸久矣,滿朝文武,何人知我。」

  可沒人支持,仗就不打了麽。

  可若連自家人都護不周全,再說什麽收復漢土之志,就全是屁話。

  衛覦一低頭,就能看見地上未滌淨的血,就會想起方才聽到的字字句句,喀然一響,是齒關咬合聲。

  他努力壓制著體內兇戾,低下顫眉對軍師向外揮了揮手。

  東堂。

  沈階沉默得過久了。

  他可以指天爲誓,並不曾低估眼前的女郎,一個敢於與天家爲敵的女子,尤其還是一個方及笄的年輕女子,無論如何,都值得人高看。他雖非名門出身,亦有傲骨,絕不可能屈身於一介庸主。

  那句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不是戲言。

  但沈階還是被女郎的一番詰問噎住。

  「是以,」沈階有些啼笑皆非,「女郎最開始向我揖禮問策,實是示弱於敵,並不曾全然信任我,而是想麻痹我露出真實面目嗎?」

  簪纓微笑浮浮,神色天真:「我又不知兵法,不懂得郎君所言何意。」

  沈階於是低頭無聲一笑。

  他沒有低估這位女郎,卻還是低估了這位女郎。

  再抬起頭,少年眼中多了雀躍的灼爍光芒,撣袖起身,向簪纓心甘情願地折腰。

  一揖到地。

  「實是小可失禮了。女君,我承認,我此前所言有虛,但我絕不敢拿捏女君什麽,我敢來,只是因爲篤定一樁:女君心軟,不會隨意取人性命。」

  簪纓聲音微涼,「心軟原是過錯。所以你便利用我的心軟,達成你的目的。」

  「不。」沈階漠拓藏鋒的眸子凝過去,與那絕美女郎的視線相接,他的眸光又頃刻輕於水霧,包裹著一層漆黑的溼潤。

  「我是來做讓女郎不心軟的那把刀的。」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8 08:51 PM

第四十九章 玩得盡興就好

  簪纓心中兀跳,眼底炙起一簇涼焰,旋即又滅。

  沈階見女郎依舊沉吟不語,無奈何,將出門前與母親的那番對話和盤托出,語氣已算得上掏心掏肺:

  「小人不否認自己的私心,但我的私心都擺在明面上。當今時世,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寒人想做出一番事業,難比登天。當然,依那些高閥世家的心意,恨不得世上寒人個個都安分守己供其驅役,偏不巧,小人生來骨頭就比旁人硬二兩,耐不住一世勞苦,咽不下糟食糠飯。今識女君魄力,願附驥尾,追隨女君從事。

  「既爲女君謀,自當事事以女君爲先。至於小人這一心是明是暗,我有一語可解君疑:大司馬。」

  簪纓先聽他提及稻梁謀、功名謀、天下謀三事,在心中暗暗點頭,想他阿母也不失爲一位睿智的慈母;又聽他慨慨之言,卻是胸中早有不平溝壑;忽聽他提及大司馬,簪纓目光微微一動。

  便聽沈階接著道:「那日在京兆府,大司馬在看到褚阿良的面孔那一刻,已知其中有內情,卻依舊允讓小人獻醜,質問周氏與傅氏揭開真相,大司馬,容才。

  「大司馬既洞若觀火,又豈容有人欺瞞女君,階又豈敢在真人眼皮底下匿藏私心?是以請女君放心。」

  「我不是什麽女君。」

  簪纓面色澹然地看著侃侃而談的男子,慢慢思慮道:「話說在頭裡,先家君追封爲國公,我依舊是商籍,且也不準備再入士籍。我與東宮母子之間說到底是私怨,我是無心扶植旁者的,你想以此搏個功名,是南轅北轍。」

  沈階很平靜,「路只能選一條,小人已經選定。」

  簪纓撫摸狼頸的那隻手掌微蜷,「真想跟著我?」

  沈階淡淡笑了。

  「跟啊。」少年聲息吐得很輕。

  主擇卿客,卿也擇主。有這一答,再問便多餘了。

  簪纓看了他兩眼,挺直的背脊悄悄軟下去一點,嗓音不再故意緊繃,「以後別小人小人的了,先生之字?」

  沈階睫宇微簌:「蹈玉。」

  勉自強而不息兮,蹈玉階之嶢崢。簪纓近日恰讀到過這句辭,道聲好,「我記下了。今日你先回,待安頓好家裡,願來府上住也好。」

  沈階心頭大石落定,同時輕輕一頓,「女郎不問策?」

  簪纓笑道:「先生急於賣策否?」

  沈階會心地抿起唇角,又一揖首。

  告退之前,他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女郎的右手,返身而去。

  簪纓等他離開了,方悄悄鬆開搭在狼背上的手。

  白狼的一團鬃毛,早已被汗水濡成轉嗒嗒的一團。

  簪纓輕吐一口氣,心道,應算撐住了吧?

  門闌外的阿蕪,一直好奇地偷偷留意著這個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男子,看他個子高挑,又見他面容輕稚,在心裡默默推測這人及冠了沒有。

  胡思間見他向外走來,迎著朝陽的雙瞳好似印進了兩個渾圓的金圈,灼灼如新,小婢子心頭怦跳,連忙低下頭盯著自己鞋尖。

  卻是簪纓忽想起一事,對著沈階後背道:「此事莫讓大司馬知曉。」

  沈階詫異地回頭,知道女郎所指的是她要對付東宮之事,猶豫了一瞬,應諾。

  他遲遲地走到門廊處,將要邁履出堂,想了一想,到底轉身走了回去,無奈道:

  「女郎,私以爲,大司馬是知道的。」

  簪纓驀然定住。

  這下不僅是手心,連她後背一瞬都沁出汗來,脫口道:「不可能。」

  「……女郎對大司馬公有何誤解?」沈階耐心地解釋,「大司馬坐鎮中軍,正奇之法令北朝聞聲側目,調十萬以上兵將如臂使指。於今同住一府之內,不離女郎左右,對此,怎會一無所察?」

  沈階去後良久,簪纓發呆良久。

  她此前力弱,知道心裡的那個念頭太過冒險,所以雖恨極庾氏,也一直將此事壓在心裡,連杜掌櫃都沒敢告訴,更別說是小舅舅。

  她總覺得,一旦被小舅舅曉得了,他要麽會二話不說地接過手,不許她再沾手,要麽會訓斥她膽大包天。

  所以她一直將口風瞞得很緊。

  沈階的那句話,那日她依稀也聽徐先生說過——難道她當真不瞭解小舅舅嗎?

  難道小舅舅早已經察覺了,卻忍得住不說她?

  簪纓扭著眉心糾結,儼然稚子氣,哪裡還有半分片刻前的從容。

  想來想去,她向外道:「春堇,你去麾扇園找到林參將問一問,大司馬的病勢好些沒有,是否在休息。悄悄的,莫驚擾到大司馬。

  「哦、還有,上次給郗娘娘做雲糕團子的糯米粉,石蜜霜應是還有剩的,姊姊爲我備著。」

  吩咐完兩事,她無意間低頭,與狼的眼神對個正著。

  這頭活了一把高齡的老狼仿佛通靈,一對熠眸竟似玩味。

  簪纓當即在它被汗濡軟的地方擼了一把,「怎麽了?這次又不是糖汁子,不許看我。」

  這日傍晚時分,簪纓精心做了四樣小食,裝進蝙蝠紋紅木食盒裡,親自拎去麾扇園。

  通報進去時,衛覦正坐在鼎前烤火。

  簪纓小心地走進屋子,外頭炎氣未消,滿屋燭火籠著四鼎炭火,撲面的熱。

  她看見小舅舅身上的大氅,神色黯下來。輕手輕腳地把食盒放在他手邊就近的地方,輕聲細問:「小舅舅你好些了嗎?」

  衛覦深濃的眸光輕落在她臉上,足有半刻,聲音蔫裡帶著輕溺,「出息了,進門還學會通報了。」

  他在揶揄她瞎客氣,可簪纓這會兒不敢不客氣。她瞅瞅小舅舅,從他的臉上也分辨不出他到底知不知她的秘密心事,囁嚅著,掀開食盒的蓋子。

  「這是我做的糕點,小舅舅嘗嘗。」

  衛覦視線下瞥,「你親手做的?」

  簪纓在他旁邊的小胡床坐下,醞釀著引出話題的切入口,乖乖點頭。

  「甜嗎?」

  簪纓又點頭。

  ——「小時候小娘子喜吃甜,娘娘便不許她多吃……」

  ——「小時候傅郎君曾紮過一個紙風箏給小娘子,小娘子喜歡得什麽似的,娘娘不喜,縱許崔娘子踩壞了,小娘子捧著破碎的紙鳶傷心,跑到娘娘跟前告狀,娘娘訓斥小娘子不可玩物喪志……」

  ——「小娘子從傅家老宅帶回幾本成忠公的舊書,皇后娘娘見了,沒過幾天書便沒了,換成四書女誡……」

  衛覦在袖內搓了搓指腹上的繭,很輕地拈起一塊,放進口中。

  身邊是小女娘亮晶晶的眼神和期盼的聲音,「好吃嗎?」

  衛覦控制著呼吸沒轉頭,他從未如此慢地嚼咽過一樣食物,全部吃淨,方道:「好吃。以後別做了。」

  簪纓愣了一下。

  隨即明白過來,小舅舅是心疼她親自動手勞累。

  想從前她給宮裡那家子做了那麽些年糕點湯水,他們只會誇她蕙質蘭心,手藝精進,還說什麽吃著比禦膳房的味道還好,哄得她心頭美滋滋,三天兩頭地往小廚房鑽。

  輕賤不值錢。

  只有珍而重之的人,才會說這種貌似不近人情的話。

  她自然不會再那樣傻了,只是沒道理別人都吃過,小舅舅還沒嘗過她的手藝。

  聽他如此說,她頗爲認同地點頭,「不做了,有這費事功夫,我多看兩頁賬簿也好。小舅舅若愛吃,唐記下頭甘來鋪子的點心味道一流,我帶給小舅舅。」

  衛覦神色略微轉霽,忽而窗下燭苗微閃,一聲悶雷滾過天際。

  他目光緊縮看向簪纓。

  卻見她渾若無事地收拾著食蓋,手腕穩當,還琢磨著自己的那點小九九,輕睇視線試探道:「小舅舅,白天有個人來找我,你知道吧……」

  「不怕打雷嗎?」

  看著那張渾若未曾受過傷害的恬美臉龐,衛覦一腔氣血反而失控,以掌抵膝,喉聲熾啞。

  白天那幫狗東西說,她小時候最怕雷聲,庾靈鴻故意將她留在漆黑的寢室裡,不點燈燭,也不留人伺候。她哭不敢哭,動不敢動,縮在床角抱著自己瑟瑟發抖,庾靈鴻再派人找太子進去點上燈。太子疑惑問起殿中爲何無人,庾氏卻說是小孩子鬧脾氣不要人陪,以此,一點一滴養出她對太子的依戀。

  衛覦忽然覺得,把他們跺成肉泥還是太輕。

  禍首庾氏,又該如何處置,才能消他心頭之恨?

  簪纓知道小舅舅在病中的樣子和平素不同,更頹淡一些,對他問出的奇怪之言也未當真,回以莞爾:「我不是小孩子啦,哪裡還怕。」

  她話音剛落,又一道雪亮的閃電劃下屋簷。

  在雷聲響起之前,衛覦霍然以雙指挑落肩頭的墨毛裘領,長身而起,雙手捂住她雙耳。

  長裘墜地,迅雷及時掩耳,未驚動她一分。

  高挑的男人將嬌女大半個身子攬持入懷。

  狀似擒敵,又像相擁。

  簪纓一瞬瞠大眼睛,呆呆地在他手心裡,沒被雷聲嚇到,卻被他滾熱的掌心燙到似的,驚道:

  「小舅舅的燒怎麽還沒退?」

  聲音出口自己卻聽不到,衛覦將她捂得嚴實。

  他目光清涼如水,靜靜看著一顰一驚皆生動活潑的小女娘,心中想:若他從小將她帶在身邊,她會長成什麽樣兒。

  「那年我打算帶你走,有個人對我說,你的事不歸我管。」

  那個人問他,小孩子嬌氣稚嫩,他要怎麽養她?若他從軍,是否要帶著阿纓從此顛沛流離?皇室忌憚他帶走唐家遺孤,天南地北搜尋他,待阿纓懂事了,是否要日日爲他擔驚受怕?比起這樣的日子,把她安生留在京城裡過安逸日子,爲何不可?

  「阿奴,我錯了。」

  「我竟然第二次信了他的鬼話。」

  他會在每個雨夜爲她捂耳。

  他會保護她什麽都不必害怕地長大。

  簪纓只看見他線條冶麗的薄唇一張一合。

  她眨著烏溜溜的眼睛,伸出手,小心指了指他的手背,又指指外面的天。

  衛覦放下手,雷聲已過,天色陰沉將夜。

  簪纓一臉擔憂地反手扶住他,隔著一層挺括的衣料,手心兒都能感到小舅舅身上散出的熱氣,愁眉愈攏,「舅舅,你方才說什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來得不巧,你快進去歇一歇吧。」

  衛覦避了避頭,躲開不知何來的一縷香,手指在她腕上輕搭,道句:「不妨事,習慣了。」

  而後喚進林銳,叫他撤下炭火打開窗子。

  林銳進來一見地上大氅和將軍的眸色,怔愣一瞬,心驚似裂:兩天三發作!

  徐軍師知道只怕要揪斷鬍子,葛神醫來了是要罵人的!

  衛覦淡道:「去。」

  林銳只得忍下欲言又止,看了小娘子一眼,似哭似笑地退下去。

  簪纓一頭霧水:「小舅舅……」

  「沈階可活命。」

  屋裡降了溫度,衛覦猶耐不住,踱到門外的台階上席地坐下,背對簪纓,聲音貌似恢復了冷靜。

  「我本擬等他三日,若你不來找我問此事,這人就留不得了。」

  簪纓內心震動,小舅舅果然是知道!她猶豫幾許,同手同腳地挪步出去,覷著他側臉,不知作何表情地輕唔一聲。

  衛覦轉頭,把僅留的一點笑意擠出來給她,「糾結一晚上,不就是想問這個嗎?對付庾靈鴻母子,多大點事,至於藏著掖著。」

  通天的逆事,輕飄飄落在他口中,不如一塊糕餅重要。

  見少女眉眼中擔憂不散,衛覦展開濃黛入鬢的長眉,「我沒事,一月裡總會有一次的。白日睡多了,一時半會睡不著,你若不累,陪我坐會?」

  其實他已有兩日一夜沒合眼,昨日扶靈,夜裡守靈,今日又審了顯陽宮的雜碎。晌午那會兒她遣人過來問候時,他並未休息,只是當時血腥氣未散,雖說那幢屋子離得遠僻,他總不願一絲污垢沾到她身上。

  簪纓便在衛覦身邊的台階坐下。

  她並攏雙膝,低頭盯著飄在地面上的毛毛雨點,「你不生我氣嗎?」

  「我是誰?」

  「小舅舅。」

  「小舅舅永遠不生你氣,你做什麽都是好的。記住了。」

  簪纓不由抿開唇瓣,若她有一個蜜罐子,她會把這句話好好地裝進去,再封上三層泥封,天氣晴好時,便取出來晃上一晃。

  她抱膝扭頭問:「方才的話何解,爲什麽說他可留?」

  衛覦淡然解釋:「此子聰明,既敢來找你投名,自是有所準備。他能透過你的舉動看出背後的深意,便也能揣測幾分我的心思,便也該知道,衛覦不是他該妄自揣測的。我知你事,你不知我事,他知我事,那麽他要不要告訴你?他若告訴你,你必然會來找我求證,我一知,忌諱被他猜度,就可能容不得他。他若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告訴你,卻可以兩邊皆討好。可一旦如此,他身爲你的卿客,便是暗藏私心,對你不忠——我必殺他。」

  她既然選擇走這條路,有些話,衛覦也不忌攤開來與她說明白。

  簪纓倒是沒被後頭那四個字嚇到,花了些功夫理清其中的彎彎繞,唏噓了聲怪不得。

  「怪不得當時他猶豫了一下,又轉身回來。可是小舅舅,如何確定他不是連這一層都算到了,才會對我實言以告呢?」

  衛覦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又冷淡地眯了下眸,「所以我說,此子過於聰明了。」

  簪纓隱隱覺察到衛覦的不快,連忙說:「他是我的人了。」

  衛覦呼吸沉濁了一下,沒脾氣地道:「聽你的,不動他。」

  又問:「他哪句話說動了你?」

  簪纓不曾意識到衛覦在幫她復盤,搖了搖頭說,「都不是。」

  衛覦略顯意外地看向她。

  簪纓的眼裡難得露出一點狡黠氣,「我識人之智不足,但只看一個人的底線在哪裡。那日在朱雀橋邊,我見他背著生病的母親去求公道,卻爲惡吏所欺。少年血氣方剛,受不得激,拳頭都已揮出一半,他卻顧忌老母無人奉養,生生忍住了。」

  她將那日在馬車上目睹的事,娓娓地講給衛覦,眸色被積雲下偶爾劃過的紫雷染得斕漫。

  一個說得出「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的人,卻能爲親人忍住拳頭,她信他。

  衛覦嘴角輕勾,女孩的軟儂話音如同一劑清涼散,聽後滿身躁火都似爲之一散。「可聽說你們密談良久。」

  簪纓毫不心虛道,「他口才了得,我多學幾句,何樂不爲嘛。」

  吐了句俏皮話,她又凝神,扭臉輕問,「小舅舅,你什麽時候回北府?」

  「趕我走?」

  衛覦睫影漫淡,輕睨她一眼,「知道你在想什麽,你還是想自己來。可巧我與姓庾的也有一樁積年的舊賬,當年沒算乾淨,不久前,又多了樁新賬。這般,你報你的,我報我的。跟你保證,讓你先來,你心滿意足之前,我不插手。」

  在簪纓心裡步步算計謹慎以待的對手,在他口中,卻成了可以討價還價由誰先宰殺的砧板魚肉。

  簪纓目光一刹矍亮,心突然就放下大半,想憋住,還是沒忍住由衷地笑了一聲,「會不會太兒戲了?」

  衛覦溫和地低頭看她,「玩得盡興就好。」

  戲台給她搭好了,玩伴她自己也找好了,上臺舞弄聲姿的丑角們也一個不差,他便在幕後,看著她肆意而爲。

  「小舅舅,雨大了,你冷不冷?」

  「我熱。阿奴困麽?」

  「不困,我再陪小舅舅坐一會兒。」

  台城,顯陽宮。

  庾皇后貼身的近侍一下子丟了四個,住在外宅的內詹事還好說,那大長秋和陸嬤嬤幾個,卻是在宮裡一眨眼的功夫不見的!

  有小太監語焉不詳地說,仿佛看見幾道黑影閃過,難不成,這內宮禁苑裡進了刺客嗎?

  庾皇后慌忙通稟陛下,而後又召集一營禁衛軍守在顯陽宮。

  她望著寢殿內樑柱上頭,那道清晰如昨的槍痕,心裡隱約有個形影,懼怒摻半,緊咬銀牙。

  到了下鑰時分,去查找大長秋的侍衛沒尋到人,卻是大司馬帳下的四名騎尉入宮來。

  聲稱大司馬給皇后送禮。

  他們一人懷抱一口重逾百斤的大酒甕,一路上的宮門侍衛,見騎尉腰間所佩的北府刀,沒有一個敢攔,四人暢行無阻入後宮,直接把東西撂在皇后的正殿。

  「爾等大膽!」庾皇后氣得手抖,對殿門外神色畏懼的禁衛軍怒斥,「你們都是死人嗎?」

  還未等她發作完,眉尾帶疤的假節令史直接笑著掀開甕蓋,「娘娘,您瞧仔細了!」

  庾皇后完全是激怒之下的本能反應,隨著話音低頭,倒要看看姓衛的玩什麽花樣?

  乍一眼看見壇口內一團粘膩紅泥,庾氏還不明底裡,只隱隱聞見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陰沉皺眉。

  下一刻,海鋒獰笑著一腳踹翻甕身,那一灘血泥便如流水潑灑在織錦薰香的地衣上。

  潑天的血腥臭氣,瞬間彌漫整座宮殿。

  庾氏還愣愣地看著幾團黑色的毛發與一顆血白圓珠混雜其中,甚至未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一怔之後,她忽然變色作嘔,失聲低叫一聲,昏死過去。

  殿外禁衛軍人人色變。

  他們拱衛皇城十餘年,從未目睹過如此兇殘血腥之事!

  瘋了,真是瘋了!

  殿內的四名騎尉神色平常,有一個還請示海假節,「剩下這三甕,推不推?」

  海鋒不顧宮娥們的刺耳尖叫,仰頭望了眼殿頂繁復華麗的藻井,「嗯,大將軍沒說……那就推了吧,閑著也是閑著。」

  等那四甕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斑斑駁駁鋪在皇后寢殿的地上時,太子匆匆趕至,看清殿內景象,眼前一黑,幾乎暈厥。

  他急命宮人將暈倒的母后抬至偏殿,召集醫丞。而後他死咬牙關,怒視那四個闖完宮根本沒打算走的北府兵,抽出禁衛軍的一柄腰刀,架在海鋒脖子上。

  李景煥雙目赤紅,一字一句道:「孤誅你九族!」

  「小人九族啊,有一半都戰死了。」海鋒笑道,「大司馬給太子殿下帶話,請太子,三思。」

  李景煥怒目欲眥,牙咬了又咬,手抖了又抖,終是對外吼道:「將四人押入天牢,一個都不許跑!」

  此事震動,隨即便傳入天子耳中,龍顔大震。

  太子跪在皇帝面前,求父皇給母后討回公道,嚴懲惡賊。

  戌時,北門接到百里加急軍報:北府軍暗夜中全線向台城方向進發六十里,呈半圍之勢。

  戌時三刻,兵部尚書董無涯在府中連衣冠都未穿戴好,冒雨入宮城,神色惶惶地給皇帝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駐守淮水外多年、號稱大晉鐵騎的易水營和朔風營,不久前回拔京口,南朝北戶中門大開!

  等董無涯彙報完,又聽說了後宮驚變,他撲通一聲給太子殿下跪下了,「請殿下快放那四人回去,我朝邊防經不起如此兒戲啊!」

  李景煥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張沒提過槍也沒打過仗,全靠祖輩蔭澤才做上兵部尚書的肥白臉上,「難道是孤視大山爲兒戲?衛覦謀逆之心昭然,宗室一讓再讓,顔面何存?」

  董無涯欲哭無淚,漂亮話誰都會說,可放眼江左,有誰能調動祖將軍、衛將軍兩代人一手培植起來的十萬嫡系北府兵?又有誰能用一個名字便令胡人聞之忌憚,去頂上防淮防胡的重任?

  他轉向皇帝懇求,「陛下,陛下不能再拖了,且與大司馬彌隙修好,有何事召進宮來好生談談,遲,則生變啊!」

  皇帝聞之意動,然而太子想起尚在昏迷的母后,死跪在皇帝面前不肯鬆口。

  至亥時,兩省六部的首腦皆從府邸的榻上被急召入宮,秉燭齊聚太極殿,聞聽北邊兵防變動,個個神色驚異。

  要知衛覦回京這麽多天,雖說不曾上朝,倒還算消停。今夜調動,此前毫無徵兆。

  忽有吏部官員道:「不如遣宿衛六軍合圍烏衣巷,大司馬一人,總不會插翅飛走。」

  他話音剛落,姍姍遲來的王丞相衣整冠正地走入殿中,步履不急不緩,意態風雅依舊,淡聲道:

  「南渡以來,烏衣巷便爲世家聚居之地,風操雅望之址,南朝以中原正統立世,還從未有過兵踐衣冠的前例。若如此,則人心之亂更勝兵禍。」

  吏部侍郎一看烏衣巷首屈一指的正主來了,訕訕閉嘴。

  皇帝正左右爲難,見了丞相忙問,「卿家有何良策?」

  王逍聽過了今夜宮內宮外發生的所有消息,目光投向太子,徐徐道:「古有諸侯一怒,伏屍百萬之說,然大司馬多年爲江左守國門,心繫家國,陛下當明鑒。是以今夜之變,看似危急,不過一時之氣爾,針對皇后,亦非朝夕,都是舊怨了。使太子肯折節修好,將那四尉送回烏衣巷新蕤園,大司馬之氣平,此局自然可解。」

  李景煥鳳眸直視王逍,卻不再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視野,而是他在那場夢裡繼任登基後,聽聞王氏作亂的冰冷眼神。

  他冷冷笑道:「王丞相與大司馬倒是一條心,知他是忠是邪。孤卻信不及。論折身賠罪,也該是他來,向皇后,向本宮卸甲賠罪!」

  皇帝憂慮地歎了口氣,給身邊近侍一個眼色。

  原璁會意,趁衆臣工爭論不休之際,悄悄自銅枝燈樹後從角屏繞出大殿,親自挑著燈,一路快步至天牢,欲釋放那四名北府尉。

  結果草席子還沒坐熱乎的老哥四個,在這裡待得還挺慣,盤膝打坐,笑對禦前總管道:

  「怎麽能走呢?太子殿下親自收押的我等,親口定下我等謀逆之罪,那我等必定是犯了大罪啊。什麽時候砍頭,公公記得提前給我們弄頓飽飯就成了!」

  原璁氣得牙癢癢,這群兵痞子,是打定主意要太子殿下親自來請人啊。

  背後指使之人是誰,還用說嗎?

  他急得把腳都跺麻了,硬話軟話說盡,也不見這四個悖頭賊轉圜,無法,只得又回轉太極殿回覆陛下。

  回路上,卻見霖雨霏霏的漆黑宮殿中,羽林、翊衛等十數支禁軍,調動把守住各個重要宮門,甲胄森然,履聲震動,令人心生慌恐。

  其間偶爾夾雜著幾位背著藥箱的禦醫丞,在把守侍衛驗過宮牌後放行,急急往顯陽宮方向去。

  皇后娘娘還昏厥未醒。

  在兵荒馬亂的皇城之外,一間遮雨的屋簷下,有一高一低、一傲岸一嬌小兩道身影,安逸靜坐台階上。

  一起聽了半夜雷聲。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2-28 08:51 PM

第五十章 太子記起前世那一刀一刀

  簪纓第二日一覺醒來,任娘子告訴她說這幾日最好不要出門,京裡正調動宿衛戒嚴,才知出事。

  簪纓細問緣故,杜掌櫃親自來回話,在小娘子跟前壓低聲音:「今早徐先生過來透露了幾句,昨個大司馬審了皇后身邊的幾個人,豎著抓來的,夜裡橫著送回去的……咱們唐記在淮水負責瓷器生意的鍾掌櫃,才不久也捎信回來,說駐紮淮水的北府兵,似乎一夜之間不見蹤影了。」

  杜掌櫃故意模糊了那些血腥事,簪纓還是很快明白過來。

  殺宦,調兵,小舅舅口中「他報他的」,原來是這般報法。

  她撚著掌心直接問:「死的是誰?」

  杜掌櫃見小娘子神色冷靜,頓了一頓,也不再遮遮掩掩,「一共四個,爲首的是大長秋和一個大宮女,還有兩個,徐寔沒細說,僕知之不詳。」

  簪纓瞳孔輕縮。

  她回想起昨日,小舅舅有些異常的樣子,又沒頭沒尾地問她是不是怕打雷。原來,他審過了庾氏的貼身侍者,想必是得知了一些她小時候的事。

  大動肝火,以至於此。

  那些久遠的過往,她已經全無記憶,但根據她在宮裡那些年的習慣和心性,也能猜到庾氏沒幹過什麽好事。

  然無論那是什麽,她已經掙脫出前塵,忘塵如洗垢,不會再回望。

  她更不希望小舅舅因爲這種事壞了心情。

  簪纓當下便去了趟麾扇園。

  外頭淋漓著細雨,春堇爲她打一把素面點蜷尾紅鯉的油紙傘,鯉只如豆大,鱗色似朱砂。到了園中,卻沒見著衛覦,從軒館裡迎出來的是徐寔。

  見到小娘子,徐寔目光先一幽沉,繼而溫和道,「將軍昨日歇息得晚,此刻尚未起,小娘子有何緊要事,可同在下說。」

  簪纓想到昨晚夜雨霖漫,他生著病,還陪自己聽了許久雷聲,眉心蹙起,向虛掩的軒門望了一眼。

  江南長大的女子軟音輕儂:「小舅舅的傷病好些了嗎?」

  徐寔自然報喜不報憂地順話說好些了。

  簪纓便道:「我無何事,只請小舅舅安心靜養,外頭若有動靜找上門來,我這府主雖不頂事,也不會驚擾到小舅舅。」

  她說罷,在徐寔的愣神裡福身告退。

  走到月洞門前,回憶方才徐先生看她的眼神依稀不同,似乎藏著許多惜色,她在傘下回頭展唇一笑,「徐先生,昨日種種在昨日,今時今日我很自在,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徐寔目送少女離去許久,苦笑歎息著推門入軒。

  門扇之後,身量高嶙的披裘男人就站在那裡,軟而密的風毛圍著他頸頷,硬是軟化不去一絲他下頷線的鋒硬。

  衛覦氣色幽白,眉眼懨冷。

  徐寔知他都聽見了,苦笑道:「經歷過那種事,沒想到小娘子依舊生長得天真無邪思,不用旁人安慰她,反倒先安慰了我一通。更沒想到啊,大將軍有朝一日也會被別人出頭護著。大將軍方才真該出去看一看,小娘子說那句話的眼神。」

  很動人。

  衛覦黑深眸海裡亮起星點的微芒,「心緒不好,怕平白委屈了她。」

  又道,「當年事別告訴她。」

  徐寔心有戚戚,那種慘絕人寰的毒計,他怎忍心對小娘子透露分毫。

  正因投鼠忌器,他家大將軍才沒在昨日直接揭了庾氏的惡毒臉皮。然而,以一城之兵鎮壓京師發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這一步邁出去,朝野那些士宦名士在背後議論衛覦其人,當是忠邪?佞邪?

  衛覦全不在乎這些,自門楹望著外頭的細密雨簾,只盼著親兵早日尋到葛神醫帶回。

  朝堂之上,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後宮之怨,北府萬衆人馬窺伺建康東門不去,朝臣惶惑紛紛。有人提議調宿衛六軍護駕還不夠,應將駐在京城外的三十六路牙門中軍,統召入城護衛;也有人提議,乾脆降諭入蜀,請蜀親王帶兵來勤王。

  這些大多數自入仕以來便未經歷過戰事的太平臣子,對於突如其來的大兵壓境,如稚鳥聞驚弓。前些年,還傳出過建康街頭見黃鬚寶馬,公卿驚問「此猛虎從何而來」的笑談,三品之臣,不識戰馬,京師之地的承平安逸可見一斑。

  於是他們也忘了,淮水以南之所以能安生五十餘年無外亂、無內鬥、名流恣意清淡、高士痛飲酒讀離騷,是祖、衛所率的兩代北府兵將,用血肉抗胡族於淮漢,息民生於江左換來的。

  現下,風吹草動,衆人便恨不能舉一國之兵力,去厭勝折衝眼裡無天家的驕狂北府兵。

  自也有有識之士,反對蜀王回京,「西蜀把控著南朝的西北咽喉,是兵衝要地,向來制約長江上遊入口,以控荊襄。而今淮水雖亂,尚有長江天險,聞聽大司馬用兵如神,豈知不是示空城計誘於北胡?外敵可亂,朝內卻萬萬不可自亂陣腳,一旦西蜀調兵至京,原本只是淮水一處空門,便會變成淮、江兩處大破綻,不等勤王軍至,則京城危破在旦夕爾!」

  話是這樣說,可誰又知那位心思神詭莫測的大司馬是真想誘敵,還是存了馬踏建康的心思?

  再說兵事瞬息萬變,怎麽處處都如料算得那樣正好,萬一北胡當真渾不吝,瞅準時機揮師試探,又當如何?

  召勤王師不成,朝臣繼續爭吵,在應對大司馬的策略上,有人猛烈彈劾,有人主張議和。

  幾位老神在在的府君,穩立殿堂,都以爲形勢尚不至如此危急,但與大司馬修好一事也不可再拖。

  他們一致建議太子殿下親自釋放那四名騎尉,送回烏衣巷。

  在王謝這些大族看來,什麽叫天家顔面,還不如戳在丞相府院中那些奇石來得重。你既一時找不出可替代衛大司馬的人接手北府軍,還得用人家守國門,那麽低上一頭,也是情理當然。

  世家自己的臉面利益不失,把皇家算計得分明,卻沒算到太子年輕傲硬,咬死不肯和解。

  僵持不下。

  「那位顧禦史真彈劾了小舅舅,罵他行性偏激,國之賊也?」

  簪纓聽得杜掌櫃傳回的訊息,皺了皺眉,又笑一聲,「果然耿介。」

  之前顧元禮兩次彈劾太子失德失行,還有人暗道他是站在大司馬一邊的,結果大司馬剛舉兵犯進,他便又調轉矛頭痛斥衛覦誤國。

  只能說這位顧府君不愧出身蘭台,上至三公下至吏秩,哪個行事不合禮法,他便要針對哪個,幾頭得罪人也在所不惜,不是耿介又是什麽。

  而宮裡也沒讓簪纓等上太久,晌午之前,果然有人上門來,是禦前總管原璁。

  簪纓不許人驚動麾扇園,自己親出府門應對。

  中門大開,原璁望著傘下一身白襦紗裾的少女,心下微怔,只覺她氣質清華,靜沉如水,宛若寒月白梅無端開在六月盛夏裡。

  與前些日子他隨同陛下暗夜來訪時見到的女子,又有不同。

  但好在出來的是小娘子,而不是大司馬……說起原璁到這新蕤園來的幾次經歷,真是一次比一次膽寒,他忙不疊哈腰笑道:

  「奴才見過小娘子,小娘子安好,太妃娘娘安好,大、大司馬安好否?原是邊防鬧了些小誤會,陛下備了上好的龍團,請大司馬進宮品嘗,都是自家人,把話說開便是了,不知大司馬方不方便?」

  簪纓當頭冷笑,「如今后位上的那位姓庾,不姓衛,說自家人,太近了些。據我所知,家舅眼下卻不大方便,只因昨日顯陽宮的人不懂事,衝撞了家舅的心情,這會兒還閉門不喜。我還奇怪呢,怎麽是公公你上門來,想要請人,難道不該是顯陽宮省一省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才惹我家舅父生了天大的氣,親自來登門賠罪嗎?」

  這番毫不留情的語風,直撞得原璁五臟六腑打擺子!

  小娘子這話,一不敬皇后娘娘,二不顧及陛下,三又顛倒黑白地把大司馬得罪顯陽宮,說成顯陽宮得罪大司馬,還敢要皇后宮裡來賠罪……

  她是不知昨夜顯陽宮裡發生了什麽駭人聽聞之事,那殿裡的血腥氣,到此刻還沒乾呢,皇后娘娘到此刻還沒醒呢。這倒是誰拿誰的臉面當鞋底了踩呐?

  從前也未見傅小娘子如此厲害,如此口齒伶俐,如此大逆不道。

  莫非真是近朱者赤?

  原璁忽然想起臨出宮之前,做禮部侍郎的謝氏子弟大膽上稟:「纓娘子是功臣之後,又得深明大義的郗太妃祖孫青眼,必非奸邪之輩。既然她肯容留大司馬爲鄰,那麽是否顯陽宮確有不當之處?畢竟纓娘子養在後宮十年,卻一朝毅然退婚,與皇后娘娘決裂,其中未嘗無有個緣故。」

  原璁還記得當時陛下聽完,臉色很差地將這話含糊了過去。

  再與小娘子方才之言一比對,原璁心中驚疑不定,忽有一種預感,今後的差事,只怕越發不好當了。

  他勉強笑道:「小娘子這話……是能回覆給陛下聽的嗎?」

  簪纓掃他一眼,「原公公是年紀大了耳背,還是記心差了口齒不清?你問也問了,我答也答了,有何不可回覆?」

  原璁苦苦一歎:得,如今這小祖宗的口條都快趕上顧禦史了。

  枉他想做個從中斡旋的好人,卻是自討沒趣。此次過來,陛下的意思本就是要他萬事好商好量,切莫惹火大司馬。

  而今,既吃了個閉門羹,便欲回宮復命 。

  忽聽一道低苦的聲音在巷外道:「你就這般護著他麽。」

  隨著話音,李景煥帶領東宮左右校尉,靴履沉肅地出現在青石路口。

  濛濛細雨,濡濕太子的英朗眉宇。他看見站在朱門檻內的女子一瞬,有萬箭穿心之痛。

  那段父皇病喪、他登基爲帝的記憶,終於讓他不得不承認,他所想起的一切,不是一場憑空而來的夢境。

  因爲即使在夢裡,他也絕不會有弑父的念頭,何況後來他利用唐氏之財,興兵整肅世家,王氏反叛,各州也頻頻起義生亂……

  兩年後,天下大亂。

  李景煥蜷起手掌,而他的阿纓,因他情怯不敢去見,被困在蘿芷殿整整兩年。

  他腳如灌鉛登上臺階,這些日子,他想都不敢想她那兩年是怎麽過的,那一刀一刀是怎麽挨的。

  他對自己恨心欲死,又奢望她不記得。

  可此時望著白衣少女冷若冰霜的眼神,李景煥所有的僥幸湮滅殆盡,眼前一瞬被雨簾模糊,「阿纓……」

  你,是知道的麽?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1 08:26 PM

第五十一章 他甘願做一隻狗

  簪纓厭煩聽到他叫自己名字,托庾氏的福,現下她一看見李景煥,便能想起小時每逢雷雨天,便怕得往他寢殿裡跑的事,自己噁心得不行。

  冷掃一眼太子身後的虛張架勢,簪纓神色不動,「太子是來問罪,還是檄討?」

  她一人領二婢,雨中煢立,便在門口爲那賊子擋住東宮甲胄。

  她從前喜喚他景煥哥哥,而今不假分毫辭色。

  李景煥在世家言官的勸說下如何都不肯低頭,可在她面前,他身上沒一塊骨頭是硬的。

  他不敢開口去求證,這樣便也不會暴露自己記起了前世,只要阿纓不知道他記得……那麽,也許會看在他不是前世之人的份上,再給他一個機會。

  這輩子,他會用自己的性命去拼力彌補她,護她至死,絕不重蹈復轍。

  「阿纓,你講一講道理……」

  李景煥忍著發紅的眼睛,低垂的鳳眸眷眷幽深,「他昨日僭越闖宮,母后到此刻還未醒。他推你出來擋著,自己躲在後頭又算什麽,你心地單純,莫被他騙了。」

  「原來她還沒醒。」簪纓直接忽略那些廢話,冰冷地看著他,「那你大可以等那個女人醒後去問問她,她做過什麽好事。管家,關門。」

  管家答應一聲。

  門扇將要閉闔時,簪纓忽又伸手掌住門。

  李景煥眼裡亮起一線微光。

  他敢說小舅舅的壞話,簪纓終究不吐不快,「我瞧見一個站在濁湯子裡的人,拼命想把岸上的清淨潔白人物拉下水。自己滿身泥汙,還欲攀汙他人,你不爲自己感到羞愧嗎?」

  朱門訇閉。

  原公公和太子殿下身後的校尉,恨不得自己從來沒長過耳朵。

  李景煥雙瞳裡映著眼前朱門的顔色,與血無異。

  「殿下。」半晌,原璁小聲勸了一句,「敢問您帶著校尉此來,可是宮裡的意思,依奴所知,陛下不願多生衝突……」

  李景煥如石雕不動,渾身散著冷氣,原璁識趣閉嘴,躬身退走。

  他如此在府門外立了許久,李薦方小心翼翼上前道:「殿下,聽聞昨日從這府裡被扔出來的還有傅郎君,肋骨盡折……也許他會知道昨日發生了什麽。」

  李景煥慢慢轉動漆黑的眼珠,「去找他。」

  自從傅家老宅被抄沒,便與蕤園二府並一府,劃歸到簪纓名下,算作朝廷對她的一點補償。尚留京中的傅則安傅妝雪兄妹,也便沒了去處。

  太子曾有意出資給自小相交的伴讀置一所宅院,被傅則安婉拒了,如今這兄妹倆寄住在長干寺的下舍。

  李景煥從烏衣巷直奔此地,爲免非議,命校尉停在一里之外,便服入寺。

  長干寺並非香火鼎盛的名刹,寺內香客寥落,寶殿後有兩排僧寮,僧舍再往後,是供抄經生棲身的低矮瓦房。

  李景煥一踏進傅則安棲身的狹小院落,眉頭便鎖緊。

  曾經的傅則安名士風度,何等逍遙,他心氣自來高亭,如今委身此地,怎麽受得了……

  正這時候,一個素裙挽髮的少女捧著一盅湯藥,從竈房出來。

  見到太子,她著實愣了一刻,那雙杏子眸裡漸漸浮現淚光。

  「太子殿下。」女子的哭腔嬌柔勝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不是傅妝雪又是哪個。

  她怎麽也不曾想到,她歷經千辛萬苦走到江南,好不容易有了安頓之所,可一夜之間卻天翻地覆,家沒了、疼愛她的祖母沒了、千金小姐的身份沒了,到如今連阿兄待她的態度,都似與從前不同,變得不冷不熱。

  就連「功臣之後」這個僅有的榮譽,也從她變成了傅簪纓——那個人如今甚至已經不稀罕姓傅。

  傅妝雪從見到簪纓的第一面開始,便知道,對方什麽都有,自己什麽都沒有。她不敢貪多求全,只奢望分得小小的一杯羹而已,可爲什麽,到頭來,連自己僅有的一點東西也被剝奪了呢?

  她本以爲傅家落敗後,太子殿下再也不會理她了,今日突然見到他,便覺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住過高閣廣廈,見過富麗繁華,她不想一輩子生活在低矮的屋簷之下,活成和從前沒有任何分別的,只能看人眼色才能過活的一隻老鼠。

  少女腰肢軟軟地一欹,便跪在地上哭起來。

  想起多日的擔驚受怕,她都不必假裝,已經真情實感地淚盈於睫。

  「太子殿下您來了,求殿下幫幫阿雪,阿雪好怕……」

  李景煥只看了傅妝雪一眼,就猝然避開視線。

  ——「阿雪自知比不上姐姐,但求能爲殿下略解煩憂,阿雪心裡認定了殿下,求殿下莫趕我走……」

  他想起前世,這女子用相同的腔調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他當時爲著簪纓受傷的事心煩意亂,想見她又怕見她,見此女柔韌而體貼,鬼使神差地,便留了她在身邊。

  開始時,他只當她是一朵解語花,尚且謹守自身,因爲心中還存著一絲期冀,總覺得阿纓有一日會痊癒,她還是自己的正妻,他的初次還是留給她的。

  可直到登基爲新主,阿纓的傷依舊不好,身子骨反而一日比一日糟下去。

  登基大典結束的那日夜裡,他喝多了,一因父皇新喪,二因簪纓病重,三因王氏不消停,在父皇去世之前妄圖改立二皇子爲太子,四因唐氏不配合,反復要求面見小東家……

  千斤重擔壓在肩,而李景煥最想與他並肩而立的那個人,卻在病榻受苦。他何嘗不想去見見她,可是他不敢,阿纓曾那般信任她,他卻連她的一點心願都達成不了。宮人回話說,傅娘子近來常念叨著想要出宮去,哪怕死在宮外頭也好。此語不詳,李景煥聽了心如刀割,更不捨得將她放走。

  他有太多找不到出口的痛苦需要發洩。

  身邊又恰巧有一朵溫柔可憐的解語花。

  於是有了那一夜荒唐。

  也只有那一次。次日清醒過來李景煥就後悔了,他對不住阿纓。看著龍榻上淚痕猶在的少女,李景煥在心中唾棄自己,發誓一世不會再碰這個女人。

  他給了傅妝雪貴妃的封號,從此兩清不相欠。

  後來……

  李景煥被劇烈的頭疼刺得蜷起眉心,後來還發生了什麽?

  朱雀橋被燒,仿佛有兵……他記不起來……

  「殿下,您怎麽了?」傅妝雪察覺太子的異樣,含淚上前欲扶,「您身子不適嗎?」

  李景煥猛地向後避開,「別碰孤。」

  前世是他招惹了此女,是他犯錯在先,做不來惡語相向。可這一世,他絕不會再與她産生任何交集,老死不相往來便是最好。

  他還是乾淨的。

  至少這一世,阿纓,我是乾乾淨淨的。

  他無視臉色慘白的傅妝雪,側身向屋內走,眼下唯一關心之事,只是昨日在烏衣巷到底發生了什麽。

  踏進屋門後,李景煥心跳停了半拍。

  他毫無防備地看見一片花白顔色。

  昏暗仄室中,那個躺在硬木床板上的年輕男子,長髮如雪。

  傅則安一夜白頭。

  「則安……你,怎會如此?」李景煥瞳孔顫動。

  傅則安身上只著單衣,胸`前被幾片木板固定著,雙眸木沉,呼吸綿惙。聽見太子的聲音,他眼睫緩慢地眨了一下,沒有表情,嘶啞地向外喚道:「傅妝雪。」

  院子裡的傅妝雪如夢初醒地進屋,看見兄長的臉色,忽地醒覺方才在院裡的那些話,阿兄必然都聽到了。

  她頓時羞愧難堪,目光觸及兄長的白髮,又悲從中來,哀哀道:「阿兄,我、我給你熬了藥,趁熱喝……」

  「當初兩條路,你選了挨家挨戶上門去解釋原委。」傅則安睜眼望著棚頂,視太子如無物,每說一個字,胸肋間便有磨挫之痛,所以他說得很慢,「爲兄也陪著你去了。路是你自己選的,自今以後,你不再是世家千金,婚事上必也艱難,前途出路,都隨你自己去走,該做的我做過了,餘下的顧不上你了。」

  傅妝雪聽他在太子面前揭她的短處,水睫愕然地顫動。

  她至今想起上門去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承認自己是私生女,那些人鄙夷不屑的眼神時,依舊難堪至極。

  她已經恨不能拿根繩子吊死了,爲什麽兄長還要在太子殿下面前故意折辱她?

  傅妝雪失聲哭道:「阿兄是在怨恨我嗎?」

  李景煥神色陌生地看著床上宛如活死人的傅則安。

  滿頭白髮的傅則安語氣淡薄,「哭什麽。當然怨不得你,我在兩條路之間,也同樣選了甘願做狗的那條,都已做了狗,還要什麽做人的禮義廉恥。所以,你我才不愧是親兄妹。」

  傅妝雪再也忍受不住,捂面跑出屋去。

  李景煥聽他一口一個狗,只覺莫名地不舒服,上前輕輕扶住他的肩頭道:

  「則安,你莫如此自暴自棄,孤近日、因些私事忽略了你,是孤之過。你有滿腹才學,還有來日,孤還會起用你的。昨日你可去了阿纓府上?到底發生何事,你的頭髮怎會如此,是不是衛覦那廝對你做了什麽,你悉數告孤。」

  傅則安深吸一口氣,咳了兩聲,感受肺腑摩攃的陣痛。昨日他被抬著回來,寺裡的僧醫說他即使胸骨全部結好,將來也很可能落下咳疾,一遇陰天下雨,便會痛癢難當。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他這一日一夜,腦中回蕩的只有當日在傅府對簪纓說的那些話。

  ——「你莫以爲儲妃之位難得,便所有人都想搶你的……南方有鳥,其名爲鵷雛,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飲。一日,有隻老鴟拾得一隻腐鼠,正逢鵷雛從它頭上飛過,老鴟生怕鵷雛搶走自己的食物,便發出‘嚇’聲怒斥。爾,欲爲此鴟乎?」

  他將簪纓比作老鴟。

  可簪纓甚至沒讀過完整的莊子,他在她小時候送給她的竹刻書簡,全被庾皇后沒收毀掉了。

  他們說,那時她很傷心,又哭不出來 ,他卻壓根不知道這是何時的事。因爲他每次進宮,那個乖巧的堂妹都會對他笑靨相迎。

  他才知道,那些笑,是她用心裡的淚堆起來的。

  他才知道,簪纓從小到大,根本無一日舒展。

  那些噁心事,他一個成人聽了都渾身發寒,她一個柔弱的孩童又是如何承受過來的?

  傅則安摳摟手指緊緊揪住身下的床單,姓庾的不是個人,難道他就是人嗎?!

  現在,傅則安轉目看向姓庾的兒子,昨日大長秋死到臨頭還要用性命作保,說太子對皇后做下的事一無所知。

  可李景煥既然朝夕與簪纓相處,他又不是傻子,是真的看不見還是不願看見,是庾氏瞞得太好還是他根本不曾用心?

  傅則安用盡全力仰起半個身,拼著骨頭再次斷裂拔下頭上的簪子,劃破自己衣擺,聲音嘶啞:「僕與太子,今日義絕。」

  「你這是做什麽!」

  李景煥神色終於冷了,看著他掙扎喘熄的樣子,又於心不忍地伸手,「則安,有話好好說就是,到底發生何事?」

  傅則安嘶聲反問,「你何不去問問你的好母后,當年對簪纓做過何事?」

  衛覦說得對,此事傳揚出去,對簪纓來說是第二次傷害,他無證據,不會胡亂透露的。

  尤其太子自退婚以後心性不明,簪纓又明顯不再想入宮,他怕太子傷害她。

  對!他必須養好傷,必須站起來,去保護他的小妹妹。

  哪怕不認他也沒關係,唾棄他也沒關係,左右他也不是人了,他不是了……

  傅則安傷處崩裂,倒回床板大口大口喘熄,眼角滑出一滴淚,沒入雪白的鬢髮中。

  李景煥的臉色已不能用難看形容,他從小到大的好友,與他割袍斷義,而今日已是第二次有人讓他去問母后,她當年做過什麽?

  李景煥心緒茫茫地向下墜,母后到底做過什麽?

  顯陽宮。

  經過禦醫一日一夜地施汁,驚嚇過度而暈厥的庾氏終於悠悠轉醒。

  才醒,她倏爾回憶起昨夜鋪展在眼前的慘景,未等開口,又吐兩回。

  舉目四望,她身邊的貼身心腹只剩了關雎一個,待她從關雎口中聽聞這一晝夜外面發生了什麽變動,庾氏憔悴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紅,抓緊女官的手臂問:

  「你說太子自己去找大司馬算賬了……不、不,快叫他回來!」

  大司馬都敢公然調兵反叛,萬一一個不忿把太子也跺成肉泥……

  「嘔!」

  庾靈鴻第三次大吐起來,到最後吐無可吐,瓷盂裡已全是黃色的膽汁。跟著,她全身冷汗淋漓地發起抖來,因爲庾氏忽然想到,大司馬捉去她的心腹整整一日,是爲了拷問什麽。

  當年調教傅簪纓之事,她千辛萬苦瞞著所有人,尤其是煥兒,她不敢告訴他分毫。

  如果衛覦從佘信幾個嘴裡撬出了東西……如果他告訴煥兒……如果他公諸於衆……

  等待她的,只會是夫妻失和,母子反目,身敗名裂。

  「不,快把太子找回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1 08:41 PM

第五十二章 女郎得保證我今日活著走出去

  「大司馬此舉,是險而不險。廟堂視大司馬,是怕而不怕。」

  簪纓且不理宮廷內外的一塌糊塗,她只惑於小舅舅調兵後可能面臨的局面,從沈階那裡,得知了更多關於北府形勢的細情。

  她看著案上一張彎彎繞繞的輿圖,眉頭也不由糾結,「又怕又不怕?何解?」

  一場雨水後,樹上黃鶯囀,又是風和日麗。簪纓跽坐在堂中採光好的位置,一案對面,便是畫灰謀事的沈階。

  簪纓坐矮榻,他坐棋子方褥,本該比主君低一頭,卻因他個子拔群,兩人髮頂看上去平齊。

  「京口之於整個南朝的重要性,可分對外與對內兩者,女郎聽階細說。」

  他的音色低介,沒有花哨,卻不顯得陰沉寡淡,爲使簪纓聽明白,刻意放緩語速,「且不說京口作爲軍事重鎮的作用,從經營上說,京口首先溝通著三吳與京城的水道糧道。」

  沈階駢指搭在羊皮地圖上的三吳之地,「三吳之富,衆所周知,向有‘絲綿布帛之饒,覆衣天下’的說法。建康一城數十萬衆的口糧,大半全賴三吳給養。可是又有一說,三吳易動難安。」

  簪纓想起上一次小舅舅給她講的京畿地勢,恍然點頭,「江左依山環水,京城拱衛甚多,看似繁固,可正因繁庶,難以牢固。三吳到京城最主要的水路,是破崗瀆,然而其中一段轉折恰經京口……」

  她沉眉想了想,「所以一旦此段被卡,便等同斷了京城的往來給養。」

  她之前翻看唐家名下産業,見有商船、水碓舂米船、行海船以至受命爲白石壘水軍打造的戰艦,便向杜掌櫃多問了一些行船事宜,恰好瞭解此事。

  沈階頷首:「是。歷來內亂,先斷東吳道。是以若京口不守,則京師不寧。」

  「這是其一,其二,是要達成荊揚相持的局面,不使一方獨大,拱衛京師。」

  他再指地圖上的荊州,取出隨身挾帶的一截炭筆,在代表長江的那道蜿蜒水道上重重加粗。

  「長江是南朝的天然屏障,卻分上中下三遊。水往低處流,若乘舟從上遊攻下遊,則朝發而午至,午發而夕至,若由下遊逆流爭上,卻是大大受限。荊州,恰處江水上遊,天然壓制建康地勢。當初大晉在建康立都,固然因望氣師言此地有龍氣,然建康在長江中下,長期處於荊州的壓力之下,也是不爭的事實。歷來對荊州刺史的任用,便是晉君頭疼的一大難處,很多時候,不是皇帝想任用誰就任用誰,而是哪個世家勢焰強大,此權柄不想交也不得不交。北朝常笑我朝天子爲‘白板天子’,不是沒有道理的。」

  言及此處,沈階目光微厲,握炭的指尖在豫州重重捺下一筆,「雖常設豫州轄衡荊州,做爲肘腋之防,然肘腋之利一朝翻轉,也可能成爲肘腋之患。防了荊再防豫,防了豫再防荊,紛紛惚惚,無一定之時。這時,便要在回護建康最近處,設下一重鎮,厲兵秣馬,鎮守門戶,亦震懾外州,令其不敢輕啓釁心。」

  簪纓邊聽邊記,又皺眉道:「那爲何——」

  「女郎欲問,那朝廷爲何便信任北府京口,篤定衛大司馬不會生異心?」

  簪纓點頭,沈階目光內凝,「這便要說到京口對於抗擊北胡的重要地位,與大司馬其人其志。」

  他微微停頓,一裘青衫背對著大敞的堂門,卻不曾回頭,只望向他效力的主君,「接下來的話,多有涉及大司馬,女郎得保證我今日能活著走出去。」

  他並不像個怕死的人。

  可看他認真的表情,又不像在說笑。

  簪纓今日最想求知的便在於此,豈容他藏掖,眨眨眼道:「你正議事,自然無礙,你非議人,我自不許。」

  半真半笑,同有些不明意味的張馳道理。

  沈階目光向回讓了讓,年紀輕輕,一臉不苟言笑,「小人豈敢非議。」

  他用炭筆在京師東南一指半處畫一圈,「京口,東至北固山,西達江乘縣,境內有八所鎮守、城壘十一,烽火樓三十六。其在建康東門,臨長江南岸,安流民,墾荒田,屯兵甲,作爲胡漢之間最重、也是最後的一道緩衝帶,枕戈待旦以禦羌胡,此不必綴言。然女郎可知,京口之所以兵力強勁,令外族多有忌憚,令朝中提防甚重,所爲何來?」

  簪纓認真聽著。

  沈階給女公子講解得很細致:「在兩樣,一是民,二是兵。民,是流民,自從胡人入關,亂我中原,漢人南渡,這百年間陸續從淮北流亡至京口、晉陵兩地的流民,依階估算,不少於二十萬衆。這些流民之所以渡水後便停在北府,而不去更富庶的三吳,是因三吳乃江南本土世族與吳人世代紮根的地方,形成複雜,連初渡時,以王謝爲首的北方大家,都不敢在三吳之內與南方世家爭地,紛紛跑去更偏遠一些的會稽、彭城等地封山占澤建立別墅,就是根基尚弱,怕與本土的吳人起爭端,使朝局無法在江左安穩下來。而晉陵一帶的好處,在於地廣人稀,可安置下這些外來者,但弊端同時存在,便是土地荒蕪不沃。吳人有句俗諺,叫‘生東吳,死丹徒’,說的便是東吳富饒,可以在此安居樂業,丹徒貧瘠,土地堅緊如丸,只適合死葬。丹徒縣,正在京口境內。可就是這樣的土地,老一輩的北府府君致力於開墾田荒,大修水利,用來安置流民,並許諾只要在此安居下來的人,便處與田宅,分地給流民去種,讓流民足以糊口飽腹,不必再過朝不保夕的日子。

  「這般一年年一代代地經營下來,有了人,便有了民力,百姓種田便有糧穀積蓄。有了人,又有兵員,可以組織操練起來,以備對抗胡家。

  「這是流民的由來情況。兵,則是營戶,即世代爲兵籍的人。女郎,我朝兵卒的地位極低,賤於平民,賤於白丁,甚賤於工商雜戶。一人爲兵,全家受役,老子是兵,兒子也只能是兵,所娶新婦也只能出身下層,叫做門當戶對,再生子孫,還是當兵,越級娶婦則犯罪,逃匿征役則犯罪。」

  少年眼底有波瀾生起,語氣不自覺加快了些,「階少年師從潁川一位隱士劉公,座下受教,自己也曾負笄遊學,走過幾郡,所聽所觀,南朝的軍鎮無一不是視卒如芥,肆意輕賤。只有北府軍不是。」

  他看人時不避人,那片深重孤介的眼神,令簪纓有一刹失神。

  兵者賤這個說法,她是第一次聽聞。

  她原以爲今下南北兩朝對峙,南朝守江山倚重兵士,那麽從征者必有厚撫。

  她此前所見過的那些將衛,譬如皇宮禁衛,皆由各武將世家子弟抽調,把守各大宮門內禁,不說趾高氣揚,亦是頗受尊敬;再如長公主殿下的那位駙馬鎮衛將軍,也是威風凜凜,旁若無人。

  更不用說小舅舅,自來如淵如嶽,華宗聞之退避,王公見之畏懼,他麾下親兵,也都顧盼神武,不受羈縻。

  所以她下意識便以爲,但凡穿甲者,腰杆子裡總有一二分硬氣的。

  竟非如此麽。

  那些下層的兵士,她沒機會見到的那些人,原是代代脫不得賤籍,戶戶娶不得高女。

  簪纓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臉皮慢慢熱起來,暗想沈階若非爲她謀事,只怕會連她一同罵進何不食肉糜裡去。

  「北府兵不同?」她不自覺間忘了最初的問題,抓住這一點重複。

  「是。」沈階道,「北府兵之強,強在騎兵。當年五胡之所以能馬踏中原,欺我漢家,靠的便是世代遊牧部落超強的騎兵軍隊。既然世人皆言北人強悍,南人柔弱,祖將軍接手北府軍後,便擬定「以夷制夷,以硬碰硬」之策,力圖訓出一支精於衝鋒猛戰的重騎軍。而北胡之所以兵卒齊心,驍勇善戰,另一個原因,便在於北朝的兵制不同我朝徵兵入伍,而是部落兵制,他們部落的酋長與部下往往親若父子,而非上峰下級的關係,父子同陣,自效死力。祖將軍亦效仿之,或者說不是仿效,而是祖公天性大仁,與部下同食同寢,愛兵如子,伍長以上兵將陣亡,皆親自過問撫恤之事。等衛大司馬接手之後,在此之上更添了兩條,一是精兵精甲,一是身先士卒。」

  他一氣說完,見女郎聽得認真,眼神愈發皎亮。

  他這裡略一頓,簪纓緊接著便問:「如何精兵精甲,如何身先士卒?」

  「此事,但留心者皆知,並非隱秘,想來我說出口,大司馬當恕我……」沈階低念一句,駢夾指間的一截短炭無意識搓動,染黑指甲,繼續爲女郎解惑道,「在衛大司馬接手京口之前,北府兵丁所穿的戰甲,不過是造價最低的皮革甲,這是沒法子的事,北府的嫡系兵戶加流民兵力,不少於二十萬衆,朝廷下發邊費年年不足,只靠本地田賦助軍,早已捉襟見肘。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縱使祖將軍能征善戰,用裝備參差的兵甲去對抗更爲驍勇的北胡騎兵,勝也勝得艱難。

  「大司馬上位後,魄力極大地將玄鐵鎖子甲普及到下層士兵中,並設立什長以上,用七劄鞶甲,幢主以上,鐵甲內加皮革,校尉以上,玄甲內加蠶絲,參將以上,便配裲襠甲、明光甲這等昂貴鎧甲。

  「盔甲如是,兵器亦如是。據聞大司馬擅用武器爲馬槊,槊,自古便是馬上兵器之王,一槊在手,萬軍辟易。然而槊的製作方式又極爲繁瑣費時,一杆好槊,不是銅鐵所制,而是韌木膠合,風乾再三,再用一根麻繩繫在槊端二尺處,檢驗兩端是否不墜不浮,全部通過,才算合格。所以有一槊百金的說法。這樣的武器,一般將族子弟尚且用不起,只有高門世族,身家底蘊深厚者才配用。然大司馬卻說,願使帳下騎兵人人用槊。」

  簪纓聽到這裡深深屏住一口氣。

  一槊百金,卻使人人用槊。

  又是精甲,又是強械,又是戰馬,朝廷負擔不起這筆龐大的開銷,那麽這筆錢是從哪來的?

  「如此靡費,錢從何來?」沈階適時接下去,問得與她心裡話如出一轍。

  簪纓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難不成,這筆軍費是由唐家暗地裡支持的?!

  可是不對,據她所知,唐氏與北府軍隊之間並無往來。至少杜掌櫃從未向她提起過。

  沈階接著道:「當時朝中不少人皆說,大司馬年少氣盛,一意孤行,既不懂治軍底裡,也不曉治家艱難,如此做是捨本逐末,尾大不掉,早晚有一日無以爲繼,會拖死整座軍鎮。可誰也沒想到,大司馬就這樣一年一年地將煥然一新的北府軍撐了起來。聽聞,大司馬曾在三軍之前笑言:只要能給他打勝仗,他就願意用好馬好鞍好刀好槍伺候著,肉食麥飯管夠,立了功說不上媳婦的,他叫徐軍師親自保媒去。」

  簪纓目光閃動,在他栩栩如生的描畫裡,她仿佛看見一個意氣風發又帶著點蓬勃痞氣的披甲將軍,橫槊作笑談。也有幾分能想像,徐先生聽見那禍水東引的壯軍辭時,是怎樣一種無奈的神情。

  少女潔白的眉心舒展又凝住。

  又是什麽樣的經歷,讓這位北府戰神在短短幾年裡,從那般意氣風發,養成如今沉如淵嶽的氣質?

  不是如今不好,只是,「他很艱難。」

  「這便是艱難了嗎?」

  沈階低沉了嗓音,「又聞大司馬帶兵與匈奴列陣對戰,次次一馬當先,衝鋒最前。凡兵者,有先衝鋒銳,有鎮軍主將。先鋒負責衝刺,主將則坐鎮中帳,運籌帷幄,像大司馬這般不要命的打法,遍數南北兩朝,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來。朝野上下,便又響起一種聲音,道大司馬單逞匹夫之勇,不顧謀略調度,是謂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終有氣衰力盡的一日,到那時,僥幸贏了幾仗的北府兵便成一盤散沙,不攻自破。」

  砰地一聲,一隻粉拳忍不住砸在案上,濺出盞中的幾滴茶水。

  沈階的眉心跟著跳了一跳。

  「說風涼話的人,何不去沙場守疆一日?」簪纓雪腮緊繃,重重道,「我舅父從未輸過。」

  沈階唇角動了動,掩睫道:「是,據僕所知,大司馬至今無敗績。他如是一位天生的戰神,不可以常理揣度,馬上用玄鐵重武,次次身先士卒,這麽多年,依舊不見疲態。連禮儀化外的匈奴也要敬佩一聲,‘此子真無敵’。」

  「女郎,你可知,由大司馬統領的北府軍,在這五年大大小小的抗胡之戰中,死傷率低得有多驚人。」

  簪纓不知確切數目,卻能夠想像,一個不惜用精甲精器去武裝自己部下的人,一個對陣時打馬衝在最前的人,不會允許手底帶出的每一個兵枉死。

  愛兵如子,不是口頭說說而已。

  只是這世道,卻覺得愛兵如子等同愛草如金,不過笑談。

  簪纓垂下的濃密曲睫微顫,被沈階一氣灌輸了這許多軍政之事,胸臆有所充溢,卻一時說不出來。

  沈階等女郎心情平復,同樣默著。

  屋裡靜了,屋外喧吵的黃鶯唧唧又占上風,沈階餘光見案上有幾滴茶漬未乾,不知在想什麽,走神似的取帕擦拭。

  袖頭裡的白絲帕才拈出來,少年忽凜然回神,又塞回去。

  「咦,似乎有些眼熟呢。」敞開的堂門廊子上,穿綠襦綠裳的阿蕪探進小半顆腦袋,那一角絲帕沒逃過她的眼。

  原本小娘子問策光明正大,一園子裡又都是自己人,便沒有避人,也不防著人聽。阿蕪對那些複雜的彎彎繞繞是不感興趣的,只是隔著門欞,聽見少年口齒清晰,嗓音低冽如潺潺泉流,不覺被吸引。

  於是耳朵越聽越往前湊,不覺間便探了半個腦袋進去,正撞見那一幕。

  沒等阿蕪想起來那帕子有何古怪,被打斷了思緒的簪纓抬頭。

  她不明所以,先看了眼沈階,見他神色冷靜如舊,只是向陽的那側耳尖被曬得有些紅。

  簪纓讓他不妨往右邊挪挪墊子,又嗔視阿蕪,「不可失禮,來給沈先生倒茶,潤潤喉。」

  阿蕪趨步入室,彎身在沈階旁邊續上茶後,餘光悄悄往他的袖子瞟。

  目不旁視的沈階已斂起袖管正襟端坐,道聲多謝,又下垂視線對女郎道,「階今日多言了。」

  「半點不多,猶嫌太少。」

  經過這番長談,簪纓對此人所懷才學又有了新的認識,由衷道:「你想要吐露這些見解,一定很久了。」

  沈階持盞的手微微顫唞,茶湯泛起帶著漣漪的明光,映入他眼眸。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1 08:46 PM

第五十三章 井蛙看到的天

  東堂外有個小池塘,一向忙碌的杜掌櫃已經在鵝卵石子路上溜溜達達,背著手看了半晌魚。

  眼睛不往堂裡看,耳朵卻一直豎著。

  不知何時,他身邊多出一人,一道看魚,堂內並未刻意避忌的談話也入耳幾句,輕歎:

  「揮毫千策人不問,腹有千言吐不得。不如種田啊……」

  「你老哥別酸。」杜掌櫃看到徐寔,一改幫著小娘子提防少艾郎君的作派,挺直身軀,「怎麽樣,我們小娘子拾到寶了吧?」

  徐寔捋須不置可否,「無多少自出機杼,大抵是道聽途說。尚有可觀。」

  能從他嘴裡說出這麽一句,便已算幾分青眼了,杜掌櫃想想又覺得不可思議,「這樣個有見地的年輕人,何以一直沒有嶄露頭角。」

  徐寔嘴邊淡淡勾起嘲意,「小仙翁葛稚川那句話怎麽說來著,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啊。」
-
  「可先生還是沒說明,如此神武的北府軍,朝廷分明提防,何以又叫‘怕而不怕’?」

  堂中,簪纓待沈階喝完茶水,再次發問。

  沈階點頭將手指移向那塊由他揮斥談興的羊皮圖,正待開口,他忽又皺眉,隨口喃喃:「此輿圖不夠大。」

  簪纓心念微動,多看了沈階一眼。

  她會意地喚人取來北朝疆域圖。

  商人所用的地圖,與行軍的佈防輿圖是不同的,家下人費了些功夫,才尋來一張標有川勢地形的北朝輿圖。

  沈階接過後,略不在意地將兩張圖上下拼在一起,又指著最上的一條幾字形蜿蜒水脈。

  「我大晉北禦胡人,最上策爲防河。」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淮。」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江。」

  「十五年前的第三次北伐,劉洹將軍率軍奪回袞州,是晉朝渡江以後收復的最遠疆域,可惜管樂有才,關張無命,將軍早喪,其地兩年內復失。黃河線失守後,南人日漸墮志,到祖松之將軍時期,已只能在淮泗經營,好在祖將軍於東豫、南兗兩地,頗打下幾場硬仗,又經營出了氣候。到大司馬接手,便一心秣馬厲兵,蓄勢待發。」

  他循循善誘,簪纓望著那兩圖相接間的縫隙,心中忽生一點靈犀。

  她突然便知道了衛覦的志向是什麽。

  ——舅父之志,又在何處?

  ——三哥說我之志,是淩虛蹈空,誤國害民。

  「北伐。」

  他的志向,是想促成南朝對北朝的第四次北伐,收復中原!

  「不錯。」沈階點頭。

  這亦不是什麽秘密了,但凡對大司馬的逸聞有心關注之人,都聽說過他九歲時讀漢史,掩卷後涕泣放言,「此生無他願,立志復河山。」從此棄文習武,藏劍學槍,被時人評價小時了了,性卻喜兵,自甘墮落,引爲一時異事。

  但沈階低估了簪纓長在深宮十幾年,對外事的無知程度。

  這些衛覦的舊事她聞所未聞,出宮以來,更沒有什麽人敢當著她的面談論衛覦,是以這一點,卻是簪纓自己琢磨出來的。

  她一瞬恍悟之後,卻更爲不解了,這不是好事嗎,爲何阿父當年會說那麽重的話……

  「淩虛蹈空,誤國害民……」

  沈階陡然抬眼,「女郎也如此認爲?」

  簪纓後背浮起一層寒栗,「還有誰這樣認爲?」

  沈階默了默,眼裡凝出一點似刻似薄的光,「很多人,不妨說,整個南朝廟堂,下至所有世家,都不贊同再次興兵北伐。」

  「爲何?」簪纓的心沉沉發墜。

  沈階:「國庫不盈、時機不到、勞民傷財、易致內亂、動搖根基……林林總總,左不過這些。」

  簪纓的手掌蜷了又鬆,良久的沉思後,她終於明白了。

  明白爲何沈階說小舅舅調走兵防,是險而不險——因爲北府雖空,臨岸尚有一段四十里寬的長江天塹,小舅舅既有抗胡之志,便非任性之人,胡人倘若想趁隙渡江攻晉,就要掂量掂量這四十里的江水能不能順利渡過,渡江至半,會不會突現伏擊,故不敢輕舉妄動。

  她也明白了,朝廷對小舅舅爲何怕而不怕——因爲北府兵再強悍,小舅舅卻一心想要北征,打仗需要各方的配合,比如糧草道不能受卡,四方援引州郡也不能背後捅刀子,大司馬再強,也免不了後方配合,所以他不會想要建亂。

  大晉君臣只要抓準了這一點,便等同掣住大司馬的臂肘,便可高枕無憂。

  白蟻噬大象,蚍蜉撼高樹。

  這些人倚仗的,不過是他志在遠方,不過是他無心爭奪內政權柄,卻反道他是國賊。

  簪纓氣息起伏,圓潤的桃花眸向內收斂,肘壓几案向前一傾身,鬢上珠釵一陣細響,問沈階:「蹈玉也以爲北伐不妥嗎?」

  沈階這半日都是有問必答,聽到此問,似在意料之中,卻靜了許久未言。

  他第一次回過頭瞥了眼堂外,與杜掌櫃閑聊的徐寔已經離開了。

  少年狹麗的眼鋒一綻而收,靜靜回道:「此非階可議事。」

  簪纓憋了片刻,徐吐一口氣,沒再勉強追問。

  她尚且知道自己的斤兩,北伐事關重大,還不是她眼下能夠得著的。今日她想瞭解的事,都已知之甚詳,甚至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還需留待時間消化。

  沈階便起身告辭。

  他不放心母親獨身在家,此前婉拒了主家留他住在烏衣巷的邀約。女郎有事召他即來,無事,他便離府。

  「用過午食再走吧。」簪纓留客。

  把人拘來一上午,板板眼眼地給她分析了一大通,末了只給人灌半肚子茶水,怎麽也說不過去。

  沈階謝過她的好意,眉梢和軟了些,「家母在家還未用過,階不敢擅享。何況,階未向女郎獻一策,不曾分君之憂,不敢食君之祿。」

  簪纓覺得她這位卿客旁的都好,就是太較真,仰面輕哂:「也太過謙了,今日受教良多,豈言無策。」

  「那日向女郎投名,本爲應對東宮,這幾日女郎卻從未就此問詢一句。」沈階高高的個子逆著光,聲低如石,「想來,女郎當日心中已有定算,卻是階投機了。」

  簪纓無奈,不介意流露自己的心裡話:「井蛙看到的天,就只那一點,但對那一片小小天空尚算熟悉。勳貴門閥素來看重的,名望二字而已,我爲先君大辦喪事後,這一點就有了。借這陣東風,一個‘功臣之後’的言行,又會不會影響衆人的判斷呢,我拭目以待。之後綢繆,自然需要你。」

  說罷,她心裡又自嘲一聲:功臣之後。

  前世她爲著傅妝雪身上這四個字,被壓得死死的。

  就因傅妝雪的父親在北伐之役中立過汗馬功勞,傅則安勸她容讓,若不容讓,便是不敬大伯這個忠臣,不顧家國之義。庾皇后得知太子與她的交往,及笄宴後,也開導她大度,說此女雖爲外生庶女,卻是功臣之後,輕慢了她,容易遭人話柄。

  先敬羅衣後敬人,先看品第後看品性,世道如此,她不認同,但何妨借勢。

  她現今有父母的蔭澤,有長一輩結下的善緣,有小舅舅給的底氣,有整個唐氏做爲後盾;而庾氏是一門孤女,除了一個皇后的名頭和一個太子生母的身份,再無其他倚靠。

  她很想知道,當顯陽宮那位辛苦維持多年的賢名出現裂痕,東宮爲保地位,是會救母,還是絕母?

  簪纓有些寥淡地垂下眼皮,就是有些對不起阿父。

  原該正心誠意爲他送靈一場的,卻說到底是利用了阿父的哀榮,大張旗鼓,給自己積養名望。

  不過阿父在天有靈,定會原諒她的小小劣性吧。

  一定是的,簪纓雖然不記得雙親,卻自作主張地在心裡給他們分配了形象,阿父便是那事事聽從妻子,卻會悄悄護著女兒調皮搗蛋的儒雅君子,阿母便是那會對她叉手瞪眼,但只她一撒嬌,就立刻敗下陣來的颯爽女郎,說不定看她太過可愛,還忍不住要摟她在懷裡親一親。

  總之,無論她做什麽,他們都寵著她就對了。

  廚房今日做了給老人家進補的蒸羊羔,原是爲郗太妃備的,簪纓讓沈階帶回去一些給沈母嘗嘗。

  沈階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

  他走後,簪纓輕輕捶了下肩膀,向堂外張望,發現之前還在院裡晃蕩的杜伯伯,隨著沈階離去也溜得沒影了。

  她不由失笑,又讓春堇把人請回來。

  杜掌櫃脫履進門後,簪纓臉上的笑意又消淡了,待他落座,凝色低問:「伯伯,小舅舅改造北府軍所耗軍資,與唐家可有關係?」   

  杜掌櫃沒想到小娘子如此單刀直入,一愣之後,用一種深許的眼光看著她,也便坦然回答。

  「無。」

  問者問得直白,答者答得篤定,簪纓眉頭輕皺起來。

  這個答案,其實未出她的預料,說不上來原因,她直覺小舅舅不會動用唐氏之財。

  那他年年疊代戰甲兵器,養活整個北府軍的大筆開銷,是用什麽法子湊出來的?

  杜掌櫃這時微歎一聲:「小娘子將來若有機會,可去衛府做個客。不過嘛,衛府閉門多年,衛公也有多年不見客了。」

  簪纓似懂非懂,忽才想起,小舅舅回京以來先是住在行宮,後來又住烏衣巷,卻從未提起衛府半句。

  杜掌櫃見眼前少女神色中天真漸少,思慮漸多,心內猶疑。都說人自識事憂患起,小娘子意欲多識多知,他雖心疼,這些日子也隨小娘子的心願,將唐氏旗下的主業給小娘子說了七七八八。

  唯獨多年前與大司馬的一樁約定,因對方叮囑此事絕密,萬萬不可洩露,杜掌櫃一向守口如瓶,就連髮妻阿任,也從未透露過。

  但小娘子是將來的唐氏之主,有些重要之事一味瞞著她,未見得是對她好……

  「杜伯伯有話,不妨直言。」

  養氣功夫一向不差的杜防風一怔後笑,是苦笑,「自打招了那沈郎君來,小娘子是越發厲害嘍。」

  簪纓臉皮薄,「再不長進,可怎生得了。是與小舅舅有關?」

  杜掌櫃想了想小娘子與大司馬的交情,終於點頭,先命婢子將堂門關起,把守廊外。簪纓見他如此慎重,也沉凝氣息。

  便聽杜掌櫃用罕見嚴肅的語調道:「小娘子須保證,此言出於僕口入於君耳,再不可告知第三人,包括那沈郎君——尤其是沈郎君。」

  簪纓點頭應是,杜掌櫃這才繼續道,「大約七八年前,大司馬曾有一封密函致我,請求我發動唐氏所有商路人脈,爲他尋幾味藥。」

  簪纓的心重重一頓,幾乎馬上想到了什麽,「找藥?是治小舅舅傷病的藥嗎?」

  杜掌櫃搖頭,「不,那時大司馬尚在祖將軍帳下,還未聽說他身負寒傷,信上說,是祖將軍受了傷,爲祖將軍尋救命之藥。只是當時爲了不引起朝野及北胡異動,此事秘不外露,大司馬特意叮囑我,不可洩露,不遺餘力,不惜代價。是以這些年來,此事都是我親自督辦,不敢假手於人。」

  簪纓回想沈階之前講的北府細務,「可聽說五年前……」

  杜掌櫃點頭,「大司馬交代下來的六味藥材還不等找齊,五年前,祖將軍便去了,卻是死因成迷。然那之後,大司馬卻請我繼續尋藥。」

  祖將軍死因成謎,之後衛覦卻染上古怪病症,尋找相同的藥。

  杜掌櫃雖沒有明說自己的猜測,簪纓聯繫前因後果,心中也有了幾分形影,攥住手掌心,「是些什麽藥?」

  杜掌櫃想了想,扳著指頭數:「白黿甲,運日羽,龍漦香,銀環蛇膽,佛睛黑石,金鱗薜荔。

  「其中白黿甲與龍漦香,中原無有,是唐氏通往絕域的商船帶回來的,依兩家關係,大司馬卻如何也不肯白要,倍價買下。運日羽便是鴆鳥的羽毛,與那什麽毒蛇的膽,北府自己尋到了。至於另外兩樣,至今還沒找著。」

  這些藥引子簪纓聞所未聞,一樣比一樣古怪不說,其中還有劇毒之物,她心裡更慌。

  「小舅舅他……究竟怎麽了?爲何還要以毒攻毒?」

  杜掌櫃搖頭,他雖負責找藥,對於其間詳情,大司馬一字不透露,他便知那不是自己該問的。

  簪纓聲腔微顫,又追問,「什麽是佛睛黑石,我從未聽過,十分難找嗎?」

  「那是……」杜掌櫃看見小娘子急得皺在一起的眉眼,醞釀了一下措辭,「古籍中記載,有德高僧坐化後,涅槃成佛,目睛能轉能視,與活人無異,佛睛黑石便是佛陀的眼睛所化。」

  他說著歎了口氣,「時下佛教雖則興起,然而從南到北,凡唐氏行商所到之地,從未聽說過哪座寺廟中,有高僧圓寂後結成什麽舍利,這是其一。其二,即便有,哪個方丈允許僧佛遺世聖物給人入藥?」

  簪纓又問金鱗薜荔,杜掌櫃卻說此物連在古書的蹤影都找不到,更不知是何物。

  素裳少女聽完這些,默默倚在榻靠上。

  她憶起第一回 在行宮上見到小舅舅的情形,沙場萬人敵,卻那般冷懨疲淡,披狐裘烤著火,睫上生白霜。

  老天不該如此對待他的。

  只要能找齊最後兩味藥,他是不是就能好了?

  可是以唐氏消息之靈通,商號之龐多,費時之久遠,都無法找到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和方才沈階的分析相比,簪纓一時竟不知小舅舅所背負的哪一件事,更令她沮喪。

  沉默了許久,簪纓道:「便請伯伯再留心找尋。」

  「這些年一直找著呢,未有一日或忘。」杜掌櫃也唏噓,「僕將此事告知小娘子,是不想欺主,不過此事全由僕來操持,小娘子萬莫鬱結在心。老話說福禍相倚,大司馬非常人,必有天靈庇佑,將來未必不能峰回路轉。在此之前,倘若小娘子先病倒了,可不是我的過錯了麽。」

  「伯伯放心,我不矯情的。」簪纓就算再心疼再著急,也知道唐氏能做的比她一人之力多得多,這麽多人找了這麽多年都無所得,難道她哭一哭,就能有嗎,何況她還哭不出來。若教小舅舅得知,未嘗不笑她姿態小氣。

  她在心中默念,佛睛黑石,金鱗薜荔,「我記下了。」
-
  麾扇園中,草本茂盛。

  衛覦坐在無蔭無涼陽光最曝的芍藥圃外,別人汗珠豆大,他只是唇薄齒冷,一領黑狐裘,襯得他顔面肌膚越發幽白,如同敷粉。

  一旁打著鵝羽扇的徐寔,有一句沒一句地轉述那青衫少年的言論,衛覦沒什麽反應。

  男人懶垂眸子,推開膝旁方石上足有一人之高的黃銅匣蓋,兩截尚未拼接的綠沉鐵隕槊杆映入眼簾。

  指甲輕彈其上,振然有金石之聲。

  他身側立著個緊束腰高束髻的勁裝青年,不是麾扇園眼熟面孔,卻是自京口奉令背槊而來的左將軍謝榆。

  謝榆不時望一眼大將軍的面色,眉頭緊鎖,心道:大將軍體內那蠱,向來每月發作一回,一日輒了,今日已是十八,大將軍爲何還在穿裘?

  他私下問過軍師,這徐先生卻顧左右而言他,眼下還有心思閑談起來,「要說小娘子果真說話算話,聽說堵在府門口,把上門來的內監、太子通通罵了回去,樣子叫一個兇。」

  聽到這兒,衛覦長眉下懨冷的劍目終於彎起一個不顯眼的弧度,又彈槊一聲。

  謝榆看得驚異,不知穿裘時脾氣最壞的將軍,何以會笑。
-
  京師孔子巷東的青溪埭一帶,是皇親國戚紮堆的富貴里坊。

  其中一幢黛瓦粉牆的五進深宅,從前爲國丈府邸,如今卻門前寥落,烏雀都無一隻。

  緊閉的黑漆大門內,空曠庭院無山無石無樹無亭,二門裡,倒是保留下來一片荷塘,水菱碧荇間,幾十尾草魚遊得歡快。

  一個鬢髮尚漆黑的布衣老丈,立在池邊,笑眯眯地撚著魚食投水。

  自打家裡頭的祖宗將這池裡原來蓄養的金尾鯉,以「大玄儒手飼之魚」的名目一條十金賣出去後,他能夠解悶的,也就剩這些不值錢的草魚了。

  這時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走來,見了老爺,欲言又止。

  衛崔巍看過去,猜測:「離京回北府了?」

  管家搖頭,從他的視野裡,能看到對面開著門扇通風曝陽的幾間屋閣內,板壁光禿,屋宇空蕩,無屏風坐榻之俱,無玉瓷瓶玩爲飾,與那抄了家的府宅也沒什麽區別。

  管家悵惘咬咬牙,說了四事:「郎君爲成忠公扶靈;北府騎尉夜闖顯陽宮送了四甕醢;北府軍南下六十里;街巷生傳言……庾皇后苛待成忠公小娘子。」

  衛崔嵬投食的手停住。

  低道:「是我老頭子錯了麽?輕山,他不會原諒我了,是吧。」

  「老爺別這麽想,」管家擦擦眼睛,「郎君只是、只是……」

  「只是過家門而不入。我知道。」喂魚的老人拋下一鬥餌,引得一池灰不溜秋的草魚爭食,忽然彎腰按住肋頭,皺眉道:「哎呀。」

  「老爺!」

  隨著這道聲音,數十道黑影從四面八方湧現,身姿如鷹鶻,幾個快速起落便圍攏到家主三尺之內。

  訓練有素的暗衛們背向內,面向外,刀劍出鞘,謹慎地觀察四周。

  衛崔嵬站起身呵呵一笑。

  正在緊張爲他把脈的暗衛愣了一下,隨即無奈鬆手。

  「老爺!您別拿此事開玩笑成不成!」反應過來的管家氣了個倒噎,「郎君留下的暗衛不是給您玩的!」

  「老朽無用人,阿誰刺殺我。」容顔並不算老的老人將目光投向池塘,「魚兒,魚兒,多吃些。」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1 08:48 PM

第五十四章 小菩薩

  那傳言一日之間在建康城生了根、長了腳,說庾皇后在宮裡苛待成忠公小娘子。

  要不怎麽那位纓娘子在她自己的及笄宴上,白衣素簪,額髮厚重,且少粉黛,一副由人刻意扮拙的樣子?又被太子用一個胡女隨意踐踏,皇后娘娘當時卻無一句回護。

  再有樂遊苑的那場賞荷宴,仙人一般風神秀麗的少女行止如儀,卻不識詩賦爲何物,甚至連一句離騷都未聽過,連幾大世家的主母夫人也認不全,顯然是第一次參加這種筵席。

  皇后娘娘不是向來宣稱視她如己出嗎,誰家養女兒,是這樣恨不得抹成一張白紙的養法?

  聽到風聞的世家之人都震驚不已,誰都不是傻子,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可是妥妥的誅心之論!

  忙差人去打聽傳言的源頭,卻竟是出自烏衣巷謝家,素有才名的才女謝既漾之口。

  這也難怪,往常這位謝才女的詩作便廣受城中名士追捧,一出手便有百口傳,所以她的話在一日之間一傳十、十傳百也不足爲怪了。

  也並沒有人覺得謝女郎對中宮不敬,人家老子在荊州掌軍政,伯父叔父舅父都是當世的大學者,穩占太學大儒前三甲,幾個哥哥兄弟也是年紀輕輕有傑名,連一個十六歲的侄兒謝翀,都做上了荊州都督從事中郎,人家說一句話怎麽了?

  再說這猜測琢磨起來,居然越想越有理。

  坊間有「吃絕戶」一說,上不得大戶人家的檯面,有些底蘊的門庭都不屑一顧。不過皇家在十多年前,先皇后才辭世,便改衛唐之婚約爲庾唐之約,爲的是什麽,大家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可既要了人家的家底,還不用心教導人家女兒,這便做得太過了。聯想庾娘娘素日溫婉賢良的樣子,聞信之人半信半疑。

  可倘若中宮無愧,又爲何遲遲不出面解釋?

  這些沸議傳進簪纓耳中時,她頗覺意外。

  只因她本打算著用唐氏的人脈去散播此事的,東西兩市也不算小,只要一點引導的火種丟下去,不用直說,也足以引起京人的浮想聯翩。

  卻沒想到慢了那位謝女郎一步。

  簪纓奇怪,謝氏主母程蘊雖與她阿母相識,但她在賞荷宴後,與他家來往並不密切。

  「我與謝家姊姊僅有一面之緣,她何以幫我?她會不會惹禍上身?」

  說這話的時候任娘子在旁邊,望著小娘子明淨柔麗的容顔,她心道,這樣面善心慈的女娘,誰見過一眼能不喜歡呢。

  任氏柔聲寬慰:「小娘子莫擔心,謝氏家大業大,謝家女公子廣有才名,宮裡便是想追究也要掂量掂量。只是……爲難了小娘子,由著外頭人議論。」

  簪纓搖頭道,「本也要如此的。」

  被人議論兩句,不傷皮不掉肉,怕什麽的。只要這事能引起波瀾,逼得顯陽宮那邊寢食不安,便足夠了。

  任氏眼圈卻紅了一圈,「小娘子,從前受苦了。啐!什麽母儀天下,竟這般作踐人磋磨人……往常我問小娘子在宮裡的事,小娘子總不肯多說,越這般,僕婦越發愧疚,也怪老杜眼力見兒不夠,從前他也不是沒進宮給小娘子請過安,居然硬是沒瞧出異樣。」

  她說著說著上了帕子,簪纓忙道:「任姊姊千萬別這樣說,還是你教我的話,毒蛇咬人,難道要怪人的皮肉長得軟麽。」

  那時候,連她自己還日日傻樂呵著,不知道身在局中,旁人又如何察覺?

  飼弄傀儡最高明的法子,原不是控制的線越多越好,而是線絲無形,傀儡自動。

  簪纓的眼光寒涼下去。哄好了任氏,令她取來一張花箋,親自寫了謝辭帖送去謝府。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謝女高義,她心中感激,不是差這幾步路的功夫不願上門,只是如果公然串門往來,落了有心人的眼,恐對謝家不好。

  再說謝家主爲荊州牧,掌荊州兵馬,若被人攀汙與大司馬的北府兵有往來,總歸是件麻煩事。

  安排完了事,簪纓便打算去那邊兒園裡看望小舅舅,卻見正房裡伺候郗太妃的李嬤嬤來拜見。

  「娘子玉安。太妃娘娘這日精神頭不錯,想請小娘子過去說說話呢。」

  簪纓一聽,便隨了李嬤嬤過去。

  這正房獨院闊大整麗,廊上有兩個穿宮裝的守門女使,也是從宮裡帶出來的。簪纓蓮步嫋娜邁進門中,有淺淺沉水香的味道飄在屋子裡。

  郗老太妃穿著一身家常寬鬆雪青禪衣,花白的髮髻上壓一支攢金珠釵,正扶著女使的手臂在地上慢慢走動。

  多虧簪纓照料得細心,老人家養得比在宮裡時還安泰些,原本經過之前的一場絕食,太醫都說熬不過一個春秋了,可照眼下容光煥發的精神頭來看,且還有壽祿在後頭。

  一見簪纓,老太妃立刻眉開眼笑地拉住她的手,簪纓笑著打趣一句,「老娘娘今日認得我。」

  「你這個小囡囡喲,我便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這孩子的好。」

  郗太妃在她的鼻頭輕輕一刮,拉著簪纓緩緩共坐在榻上,看不夠似的看著這小女娘的清眉秀目,心疼得不知怎樣好,「只是外頭發生這麽大事,你一味瞞著老身。庾皇后……庾靈鴻,對你不好,都是真的嗎?」簪纓這才明白太妃叫她來的緣故。

  她看了立在下首的李嬤嬤一眼,聲音多了分嬌氣,「娘娘的耳目也太靈光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您老只管頤養天年便是。」

  「那便是真的了。」郗太妃面色發沉,竟恨得捶了下床榻,反把簪纓唬一跳。

  「先太后去得早,可恨老身這些年也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一味在太妃苑裡躲懶貪享受,皇宮裡出了豺狼,我竟不知!」

  簪纓低頭默默,手上的力道忽而微重,郗太妃神情切切:「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阿纓放心,我只消還有一口氣在,這個公道必爲你討回來。」

  老人緩了一口氣,又道:「我已命容芝去信到巴蜀,給我那多年見不著的阿兒說了京中情況。阿纓,你父母皆不在了,老身一想到你這麽輕的年紀,便伶仃一人,心頭就發堵。我白受了你這些年的孝順,連這條朽命,都是你從閻王爺那兒搶回來的,卻從來也沒庇護到你什麽,實是不像樣。你退了太子的婚,無妨,便讓我認你做個親親孫女,讓我那在蜀地稱王的兒,做你義父,護你一世,就是宮裡的哪個來了也別想欺負你!不知你嫌不嫌棄?」

  讓蜀親王做她的義父?

  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說法簪纓從未想過,一時間驚得站起,「這自然不成的,老娘娘,蒙您看重,阿纓不敢高攀。」

  「什麽叫高攀!我的命都是你救回來的,你便是我們一家子的恩人。」

  老太妃露出個嫌小輩人瞎推讓的表情,內裡還是源於疼惜她,「我知道,你阿父是個頂天立地的大才,文武雙諡的開國公,自來也無第二份兒。我那不爭氣的兒,不過仗著個宗室的好出身,其實比你父親所爲,大大不如……」

  簪纓卻特別瞭解這位老小孩的脾性,她這是一不順意就開始耍無賴了。

  可貶低著差點登庸爲帝的主兒來給她抬捧,她也受不起,仔細想了一想,還是道:「老娘娘,您的好意阿纓心領,此事斷乎不可。」

  漫說她當初答應徽郡王救人,圖的不是報償,便是要找盟友,要認乾親,也不能沾蜀王的邊兒。

  誰都知道蜀王心懷大義,當初爲了社稷穩固,主動放棄儲君之位,爲大晉鎮守西門,那麽他必是不願看到朝野生亂。而她現下盤算的,卻是要把庾氏母子拉下馬,說白了,與謀逆也沒什麽太大區別。

  這若是結了親,也無異給自己結了仇吧。

  簪纓心內笑笑,好不容易把老太妃哄得忘了這樁事,辭出來,卻見春堇匆匆走來。

  「何事?」

  春堇往正房瞟一眼,引小娘子走出院子,回稟道:「是東西兩市的唐氏大查櫃們,聽聞了那樁傳言,紛紛去杜掌櫃那求問虛實,義憤填膺,吵嚷著集體罷市一個月。」

  「這事我知道。」簪纓之前便聽任氏提過,也不曾攔著,「怎麽了?」

  「這京城最大的兩座市集便是東西市,唐家占大半,這一罷市,可不半個建康城的供給都難了麽。」說到這裡,春堇有些哭笑不得:

  「旁的都好說,只像一些活魚新鮮雞子大鴨子的,講究的人家,日日都要到市上采買新鮮的。一等豪閥自家有蓄場果園,次一等的門戶便要靠大市上的牙人日日送到府上。張禦史家的老太太胃口好,每日必要食一盅鴨血蒸甲魚,關了市,張家人從旁處采買,幾乎攢了一水池,那張老太太硬說不是她平日吃的味道,一日不食此味,人就萎靡起來了。張家人無法,竟求到咱們府上,只求唐氏蓬萊記每日賣一隻甲魚一隻老鴨給他,花費多少都認出,還是那府裡二夫人親自上門來的呢,說,小娘子是最最心善的小菩薩,定會憐弱惜老。」

  聽到「小菩薩」三字,簪纓淡然一笑。

  依稀仿佛,從前在宮裡也聽過這說法。

  「我是什麽好人麽?」少女掩著縠紗團扇,只露出一雙天真無邪的桃花眼,俏然輕眨,「去告訴張夫人,想吃甲魚也成,我要的報酬,不在銀錢。」
-
  這些不利於庾皇后的傳言,原本只在高門圈子裡打轉,東市西市一癱瘓,罷,京裡更多的人都知道了,都在談論。

  「……謝既漾、謝既漾!本宮與謝氏多年來井水不犯河水,她胡言亂語些什麽?」   

  一隻紫胎青瓷茶盞被用力摜在地上,碎瓷斑駁。

  庾靈鴻才從心腹被跺成肉泥的打擊中回轉過幾分,唇色連著幾日還是雪白雪白的,聽說宮外風聞起,又一個氣急病倒了。

  她前日從昏迷中轉醒,心虛過後,才反應過神來,衛覦若真從佘信幾個嘴裡挖出了什麽舊事,依他的鬼脾氣,早就衝到顯陽宮來與她對質了,怎麽單是調兵給朝廷示威,而半點沒針對她?

  庾靈鴻便心存了僥幸,自己調教出的心腹,也許終歸是忠心耿耿的,便是惡賊百般淫威,也不曾令他們背主。

  仗著這一點,那日煥兒回來後,任他如何著了魔似的追問,庾氏只道噁心頭疼,敷衍了過去。

  可這才幾天,潑天的污水便潑到她頭上了!

  據宮人探聽回來的消息,連庾靈鴻這三個字,都成了那些街頭巷尾賤民膽敢議論的唾上物!

  一想到這一點,庾氏的噁心頭疼就成了真,後背一陣陣地發惡寒。

  「陛下呢,陛下也聽聞了嗎?」

  她聲音發冷,從紫帷流蘇榻上傾出半個身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抓緊女官關雎的衣袖,「他有沒有申飭謝家,有沒有?」

  關雎爲難道:「回娘娘,聽聞陛下知道此事後……摔了一整張禦案的東西,這幾日都宿在梁妃娘娘處。」

  「不中用的東西!」庾氏目露陰狠,一巴掌甩在關雎臉上。

  「太子殿下……」

  正這時,李景煥步履生風地走入內殿,一雙鳳眸怒氣盈滿,見了庾氏開門見山便問,「可是真的?」

  庾靈鴻一見他,便捂著額頭轉向榻裡,「母后頭疼,你且退下。」

  「母后,外界傳言甚囂塵上,您對阿纓……」

  李景煥說不下去,眼底的痛苦比一地碎瓷更殘碎更割裂,抖著唇上前一步,靴底碾在瓷片上,發出令人齒酸的聲響,「您到底做過什麽?」

  從長干寺見過傅則安後,他心中便有種不好的念頭。

  曾幾何時,他嫌過阿纓的額髮幼稚,只道她長不大孩子氣;

  他嫌她看的書都是女則迂腐之流,只道她品味枯燥不上進;

  他嫌她膽子比老鼠還小,連去個稍遠處的禦園,也不敢,事事非要先征得母后的首肯,只道她是乖巧戀母……

  他從未想過,這些會是母后有意安排的結果。

  在他心目中,他的母后不是陰狹卑劣的婦人。

  即便想起了前世的事,他也只是以爲母后待簪纓有些苛刻,卻萬不曾想過,母后打從一開始,就打算將阿纓養廢。

  誰會對一個才丁點大的孩子,産生那種惡念呢?

  李景煥還記得她剛被接進宮的時候,還在先皇后宮裡養著。自己因爲身份的避忌,不敢十分靠近,可那雪團似的小娃娃,遠遠一見到他,便羞赧地抿唇作笑,將臉埋在先皇后懷裡。

  怎就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呢?

  他本以爲,割臂剜肉已經是她經歷過最苦最苦的事了……

  他本以爲,軟禁冷宮已經是自己做過最混最混的事了……

  李景煥眼光一鷙,直直跪下,聲音已冷,「母后,給兒子一句實話,你到底還做過什麽?!」

  那膝下的碎瓷片就被他狠狠壓著,磨透膝襴滲出血。在女使的低叫聲中,庾氏慌忙扭過身,一見這場面,大喊道:「煥兒,你瘋了嗎?你快起來!起來!」

  李景煥直視庾靈鴻,目光冷漠陌生至極。

  他不怕外面那些傳言是真的,他怕,還有比那些傳言更可怕的事情發生過,他卻不知。

  何等巨大的刺激,令傅則安一夜白頭?

  「啪!」

  一個響亮的巴掌揮在他臉上,庾氏經過這幾日連番打擊,終於繃不住泣下,探出身子顫顫指他:「逆子,本宮沒做過便是沒做過,你寧信風言風語,也不信生你養你的親娘嗎?你就爲了一個賤人,如此作踐自己嗎!」

  「她不是賤人。」李景煥頂著臉上火辣辣的指印笑了一聲,「兒子才是。」

  他與震驚不已的庾氏對視幾眼,無聲起身。

  難道只有衛覦會把人跺成肉泥嗎。

  他側目,目光冰涼如雪粒子,落在已然呆住的關雎身上,對外吩咐一聲,「帶走。」

  庾氏始料未及,險些整個人都從榻上栽下,既不理解兒子的變化,又隱生恐懼,「你要做什麽……」

  「殿下、娘娘!救奴婢……」

  一片哭喊聲中,關雎被帶離了顯陽宮,兩個東宮宿衛右軍押著她帶到東宮石室,推在地上。

  石門轟然闔閉,李景煥立在她面前,耷下眼皮,「說。」

  蒹葭死亡的慘狀還歷歷在目,關雎從太子的眼神裡察覺到了什麽,她這幾日做噩夢,也害怕過自己有一日會步蒹葭的後塵,卻萬萬想不到,抓她審她的會是太子殿下。

  關雎伏地發抖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這些事,蒹葭姊姊是娘娘的貼身女官,奴婢是後來的,是德貞十、十八年調到顯陽宮的……奴婢願以雙親亡靈發誓,奴婢真的不清楚……」

  李景煥木木地看著她,懶得去推算她所言真假。

  即便她說的是真,又如何呢,她不知道,不該死嗎?

  他無法對生母做什麽,難道還不能殺一個小小婢子?

  太子身上素來被人稱道的沉穩大端在此刻蕩然無存,唯有陰厲,陰厲得可怕。只消他一個眼神,關雎身後的兩個士衛便會立刻拔刀出鞘,血染暗室。

  關雎也覺察到自己死到臨頭,突然一個頭磕在地上,痛哭道:「殿下,您可還記得那年您爲小娘子喂藥,是奴婢遞的帕子!那年您教小娘子臨帖,是奴婢在旁邊磨的墨!」

  李景煥愣了愣,她口中提到的那個人,仿佛一道符敕,將他眼裡麻木的殺戾氣一點點壓制下去,接著,數不清的悲哀浮現出來。

  咬牙良久,他終於壓住下令的手,啞聲道:「滾。」

  關雎帶著一身冷汗死裡逃生,軟著雙腿幾乎是爬出石室,二衛亦領命而退。

  昏暗無窗的靜室內,只剩李景煥一人。

  他在四周無人的空蕩中,從腰封內摸出一柄匕首。

  「孤真的比不上衛覦狠嗎?」

  他慢條斯理地卷起繡著玄鳥紋的袖管,咬鞘在口,將那鋒利的刀刃對準手臂,狠狠劃下一刀。

  血流濕衣。

  人卻似沒有感覺。

  在那道鮮紅的新傷之上,已有兩道開始結疤的可怖舊傷。

  他一刀一刀都賠她。

  等他查清她小時經歷過什麽,無論那是什麽,他想方設法,都彌償她。再等等孤,再理理孤,阿纓。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1 08:49 PM

第五十五章 爾呵爾屁!

  「明公公命小的來告知貴人,平嬪娘娘近幾日稱身子抱恙,召母家嫡姊妹進宮。皇后娘娘抱恙,閉守顯陽宮不出。」

  秦淮河畔,罷市蕭索、人跡寥寥的大市中,一間莊鋪大門緊閉,鋪內,內府庶事小太監阿福一身布衣行頭,改換頭面來給唐家送信。

  自打內府總管明公公在還財於唐家一事中,虧空的把柄被唐氏捉住,爲保小命,他不得已做了杜掌櫃這隻老狐狸的耳目。

  好在對方所問都不涉及天子行止,否則明公公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絕不敢做這裡通外合的勾當。

  堂內豎著一面蟹爪紋薄琉璃屏風,隱見一道纖細窈窕的朦朧身影。

  杜掌櫃站在屏風外頭,見小內監傳話畢,讓人帶著他從後角門離開,而後轉入屏內,輕道:「這位平嬪娘娘,便是四皇子的母妃?」

  坐在屏風後的正是簪纓,且思且點頭,「是啊。」

  皇上膝下三個皇子,太子爲庾氏所出,二皇子爲梁妃蕭氏所出,三皇子早夭,這位平嬪黎氏便是四皇子李月澄的生母。

  簪纓與後宮妃嬪們的私交都不太多,不過倒聽過太妃苑裡一個說法:梁妃拙靜,平嬪輕黠。

  她微微挑動眉心,「不利皇后的傳言一出,她這是坐不住了?她想做什麽?」

  立在身後的沈階適時接話,「‘病中’胡亂抱怨幾句,黎氏女出宮後再‘不慎’失口幾句,這從宮裡流傳出的消息,總更真些。這位娘娘,大半是想給甚囂塵上的風聞添一把火,爲她的皇子搏條出路。」

  簪纓聞言淡哂,縱使東宮不成了,頂上還有二皇子,平嬪的算籌也打得太早了。

  不過這對她來說未嘗不是好事,轉頭看向沈階,「當如何?」

  沈階頷首輕望已初有鎮定風度的女郎,「圍城打援。」

  「此言當真?事關中宮,岳夫人可不好亂說呀……」

  西城,左近瓦棺寺的街上有一家出了名的茶樂坊,店內所供的金屑禪茶與玉峰細糕譽爲西城一絕,一壺動輒千萬錢。品味既高,彈樂又雅,頗得那些富貴閑逸貴夫人的喜愛。

  這不,今日著蘭裾挽高髻的黎小屏便邀了些好友,過來品茶閑話,此人卻正是宮裡平嬪的姊姊,嫁了司徒西曹掾岳家。

  聽到有人質疑她的話,黎氏忙壓低聲音:「怎麽不真,前日我進宮,聽平嬪娘娘說,早年間有一次,親眼見著皇后娘娘身邊的宮女,在宮牆下燒了些泥人竹蜓,看著都是小孩子的玩意……

  她眉毛跟著眼睛走,說得繪聲繪色,呷了口金屑茶,繼續道:「還有一回,娘娘在禦園中撫琴,碰巧那傅小娘子在附近玩耍,被琴聲引了來。當時小娘子還很小,站在古琴前聽得喜歡極了,忍不住想來摸摸,沒過多久卻有個奶姆過來,將小娘子抱走了。待我妹子下次去向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卻道是小娘子嫌指尖兒疼,不喜學琴,她心疼,便不曾逼著學。」

  對座幾位夫人聽得一片嘩然。這雖都是小事,但久居後宅的婦人心思何等機敏,聯想近日傳言,本不信的,都信了幾分。

  座中的禦史夫人方氏恍然拍掌:「怪道,上個月華林園那場及笄宴,我也進宮了的,當時便見那小女娘意態伶仃,似有吐不出的委屈,這若是真的,她這十多年在宮裡,這、這……」

  畢竟事涉中宮皇后,方氏性子再大化,也不好把心裡話說出來。

  但黎氏今日請來這位原本沒有多熟的顧夫人,看中的便是她口無遮攔大嘴巴,眼中微芒閃過,團扇掩口,狀似無意地引導道:「哎,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方氏膝下至今無兒女,聽到這話,真切地點頭,「是啊,可憐,那位小女娘瞧著可乖了,真不該受此一劫。」

  「——何劫之有?爾等是在聚衆議論皇后娘娘嗎!」

  一聲突兀的斷喝打斷談話,衆夫人一回頭,只見小庾氏與小庾氏的妯娌公孫氏攜僕帶婢地出現在這金屑茶坊二樓。

  方才說話的正是公孫氏,一臉義憤怒容,衆人便有些訕訕的。

  唯有黎氏穩坐席間,對面是皇后娘娘的庶妹,她還是四皇子的嫡親姨母呢,宮裡有位份尊卑,在外,她可不比這失了家勢的庶女矮半頭。

  黎氏轉動眼珠,不慌不忙一笑:「不過是些閑常話,我們說什麽了?什麽都沒說啊,二位夫人莫不是聽岔了,可莫要無事生非,給皇后娘娘添亂呀。」

  「你敢說不敢認嗎?」

  小庾氏其實不願跟這群長舌婦多糾纏,最近各路議論愈演愈烈,直指皇后無德,讓她大覺掃臉,要不是妯娌相邀,她根本不想出門。   

  可她不出頭,她的小嬸子公孫氏素日卻是最愛通過她攀附皇后娘娘的,以爲皇后膝下尚有太子,這區區謠言,斷然動搖不了東宮根基,哪裡肯放過表忠心的機會。她舉起的指尖左右搖擺,最終選中了方氏,高聲道:

  「你!是不是你,說什麽那個小女娘苦命、可憐、受劫?她養在皇宮,能受什麽劫,你這是在攀汙當朝國母!」

  「我……」方氏當頭被扣了個高帽子,懵在當場。

  她天生愛玩愛熱鬧,郎君笑她是屬鸚鵡的,學舌別人的話能一字不錯,自己卻是個最不會拌嘴的,結巴半天,也只是道,「你胡說什麽?」

  小庾氏頭疼地暗扯妯娌袖子,示意她可快些算了吧。黎氏與朋友交換一個眼色,悄然後退,安心看戲。

  公孫氏卻逮住了這個從嶺南嫁到京城的蠢婦,冷笑道:「足下夫君還是朝中禦史,聞聽還是什麽言出無改,耿介不阿呢,卻縱容婦人整日在外口無遮攔,有辱風度。呵呵。」

  「爾呵爾屁!」刹那之間,方氏從一臉茫然轉爲眼射寒光,「笑我可,說我夫君半句不是,跟你拼命!」
-
  「小東家,那頭鬧起來了。」

  距金屑茶坊三里外,一處越瓷窯場,一身素襦八破白紗裙的簪纓站在高埂上,居高臨下,望著眼前被劃分成一間間方塊窯洞的廣袤土地。

  這是唐氏在城內最大的一個産瓷場。

  杜掌櫃和沈階一左一右站在少女身後,使女春堇在怕曬的小娘子頭頂撐了把遮陽花褶傘。

  聽到夥計回信,簪纓沒急著表態。她看見埂下搭起的狹長棚亭中,幾名瓷工正在給冶制完成的上品瓷器外面,包一層厚厚泥土,又在土中摻些黑色小粒子,好奇問道,「伯伯,他們是在做什麽?」

  杜掌櫃笑回,「這批青瓷瓶器是要銷往海外扶南的,要經船走海上絲路。瓷器嬌貴易碎,爲防途中破損,便外裹沙土,土中又有蔓草種子,每日淋上些水,不幾日便會生出藤曼牢牢纏住瓷器,可不費一錢保護瓷器無損,所以南朝瓷場多用此招。」

  都說商人低賤,可商人的智慧同時也是刁鑽無窮的。若非杜掌櫃解惑,便是讓簪纓想上一年半載,也絕想不到這上頭去,登時自慚無知。

  她點頭記在心裡,而後未曾回頭地對那夥計道,「請禦史夫人到茶坊三樓上座歇息,清一清場,我清清靜靜地請顧夫人喝幾盞茶。」

  沈階望著女郎側臉,微微含笑。

  金屑茶坊本錢足,格調高,只納名流貴客。坊中三層樓閣,若說二樓已是清貴已極,那麽三樓雅間便是非皇親國戚、高僧名士不敢登樓。

  並非有何禁制,只不過在十幾年前,此地有過一場集何氏家主、王氏五郎、謝家才女、衛氏十六、高僧法顯弟子、小仙翁葛稚川之族孫在列的揮麈清談十局,聽得樓下士人如癡如醉,餘韻繞梁三日不止。其後,便有了

  約定俗成,誰認爲比這幾人才學更高,身份更顯貴,方可登樓,要不然,便是隔牆撂娃娃——丟人呐。

  此樁雅聞逸事,也是令這間小小茶坊水漲船高的原因。

  雖然後來公認談玄第一的衛十六投軍去了,讓許多清流名士大歎不值,也不妨這規矩一年年延續下來。

  所以當方氏聽說有人要請自己登樓時,三分詫異之外感到七分興奮。

  要知道她那官拜禦史中丞的夫君,都還無緣登上三樓呢!

  其他夫人們見茶坊掌櫃親自出面,神色爲難地請她們下樓時,都大感受辱,當即怒了,「我等花了銀錢來吃茶,何以趕人?!」

  那掌櫃的是個圓滑人物,躬身便笑:「貴人們肯賞光小店,是小店蓬篳生輝,然則茶者,吃的是個清,靜,和,寂,伴著瓦棺寺禪鍾,好品出一二分禪意,更是受用無邊。若因爭端吵嚷致使清茗失香,仁雅失和,豈非得不償失?」

  心中卻想:店裡煮茶的金屑泉水,全倚仗著唐記每日從外郡汲取新鮮的泉水送來,頂頭上憲發話了,那是開玩笑的事麽。

  然他若是露出那等市儈嘴臉,像黎氏、公孫氏這些貴婦圈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不依。偏偏掌櫃的談吐風雅,有理有據,她們再鬧下去,可不就坐實了潑婦之名?只得掃興而去。

  卻到底是平生第一回 被店家往出趕,心裡憋屈的不行,又不能學方氏那個張口就罵的粗鄙樣子,只好在下樓前狠狠剜了方氏幾眼。

  方氏反正覺得狠狠出了口氣,心頭大快,對這些惡婆娘回以嫵媚一笑,倩然登樓。

  不多時,一輛簡雅的青繒小車停在茶樓下。

  簪纓上樓,與顧元禮的夫人方氏相見,福身見禮,微笑道明來意:「方才聽說夫人因我的緣故,與旁人發生了些齟齬,這都是小女子的不是。夫人卻公心高義,還替我說話回護,特來奉茶一盞,敬請夫人賞臉。」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1 08:50 PM

第五十六章 你的童養夫舅舅一直給你備著呢!

  方氏生得肌骨豐腴,臉若銀盤,是個面有福相的年輕婦人。她見了簪纓,早已喜歡,忙不疊還禮:

  「有勞小娘子費心,這如何好意思。方才我亦不曾說上什麽話,那群得勢不饒人的,竟似要吃人,還要多謝小娘子替我解了圍。」

  簪纓回以一笑,二人便對坐款談。

  簪纓也不刻意說什麽,只是聊些家常話。喝完茶,方氏覺得這小女娘頗合眼緣,誠邀簪纓去觀鬥鴨。

  「何爲鬥鴨?」

  「小娘子不曾看過?」見這談笑從容的小女娘也有茫然的時候,卻呆氣得可愛,方氏咧唇笑道,「哎呀呀,那個可有意思了!」

  簪纓確不知鬥鴨爲何物,左右無事,便隨她去了就近的鬥鴨池。

  建康依江傍水,一大盛産便是鴨子,故京人喜食鴨,做法更是層出不窮。蓄養的鴨子吃不完,自然便衍生出新奇玩法。

  鬥鴨之所卻不忌諱男女同席,只見那水池欄杆外,觀鬥鳧的婦女不在少數。簪纓被方氏拉住手,擠進去內圍,耳邊充斥著喝彩鼓勁的喊聲。

  但見幾對肥碩的大白鴨正在池子裡捉對撲翅搏鬥,濺起水花如雨。簪纓目不轉睛,新鮮地看著這野氣十足的場景,從最初的懵懵然,到後來也品咂出精彩,跟著笑了好幾聲。

  「小心水花入口!」方氏在欄杆外一邊下注,一邊拍欄喝彩,一邊給簪纓解說,一邊有經驗地用紈扇遮住小女娘的櫻桃丹唇,簡直快活樂無邊。

  一直到兩人分別,方氏回了家中,她還美滋滋地回味著那幾場酣鬥。下值的顧元禮回府,方氏忙不疊將中指上新得的金剛石戒指晃給他看,「今日我鬥鴨贏的!」

  顧元禮自己褪了官袍,交給女使,一眼看出那枚戒指不是俗物,聲音古板,神色和氣,「贏了誰的?」

  方氏笑眯眯:「是唐氏那位纓小娘子。」

  顧元禮聽妻子如此說,目色一動,細問緣故。

  方氏便一五一十將今日發生的事說了。顧元禮聽罷,先不問別的,拉住方氏的手問,「那些人欺負你了嗎?」

  「也沒什麽,左不過是說我言行粗鄙,不識體統的那一套罷了……」方氏娘家在嶺南是種荔枝的大戶,在當地絕不算低末,只不過嫁到風雅浮華的建康,一句商戶低賤,便足以定了人的品級。

  不過僅僅低落一瞬,方氏又笑起來,「好在有纓小娘子,她幫我出了口惡氣,阿顧,你沒看到那個姓公孫的離開時的臉色,比她頭頂別的翡翠簪子還綠呢,哈哈!」

  顧元禮眼底的冷光一閃而逝,他笑看著自己向父母請命求娶回來的小妻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柔聲告訴她,「阿方,可能,那位纓小娘子的目的並不單純。」

  沒想到方氏毫不在意道:「我知道呀。她告訴我了。」

  刻板如老吏的顧元禮難得地怔了怔,「她告訴你了?」

  「是呀,臨別時,纓小娘子對我說,她今日與我碰面,其實是與顧禦史顧府君你有關,說我回家一提,阿顧你自然便明白了。」

  方氏自己的心已經夠大了,卻還從沒見過這樣把心思擺在明面上的人,便是想提防,也提防不起來了。

  她人不聰明,回了府半晌才琢磨過味來,今日西曹掾夫人邀她去吃茶,故意說些宮裡的秘聞,原是沒憋什麽好屁。可是對那位纓小娘子呢,盡管初識,方氏卻從心裡覺得她可愛。

  硬要說的話,便是那小娘子眼神乾淨,說話實在,讓人舒服。

  至於官場上的彎彎繞,方氏從來不懂,也懶得去費腦筋。

  今日那些官婦人圍著她口吐惡言,方氏當時吵不過,回家來卻也不會跟顧元禮如何告狀,因她知道,她的夫君是正直之人,不會因爲私怨去彈劾同僚。

  顧元禮已經明白了那位女公子的意思。

  數日前,他才在朝堂上彈劾衛覦爲國之賊,今日那名與大司馬相交匪淺的女娘卻幫她妻子脫困。

  這是明晃晃在打他的臉,在問他,她都可以不計前嫌,他爲大丈夫,卻忍見妻子受辱嗎?

  聽阿方的描述,今日茶坊中人,有平嬪一派,有皇后一派,那個四兩撥千斤的小女娘,是逼著他站隊。

  若不出頭,那他自然便‘不是個男人’了。

  顧元禮低頭看著阿方手上令她愛不釋手的寶石戒指,輕撫她的頭髮,無奈苦笑。

  陽謀麽?

  這是在報他一箭之仇啊。

  「咻!」

  一箭正中靶心。

  榆樹蔭下,有人在學箭。長裘及地的男人站在少女身後,把著她的手臂,從鮫皮囊中取出一隻新的箭羽,搭在他給她削制的小弓上,右指扣著她二指,都不用她用力,一拉一放,又中紅心。

  「爲何拉顧元禮入局?」

  衛覦一低頭便能看見小女孩撲閃的睫毛,微微展眉,趁隙問道。

  「他說你壞話。我不喜歡。」

  簪纓答得坦誠,仿佛又想起了那日聽到的那句話,皺皺眉,向後仰起雪白的脖頸,「小舅舅,他會出面針對庾氏一黨嗎?」

  「他麽,無關大局。」衛覦目色隨淡。

  簪纓點點頭,她也沒想過一定能唆擺成顧禦史,不過是布枚閑子,寒磣他一番,餘下的憑他自願罷了。

  庾氏能否得懲,說到底在於態度一直模棱兩可的皇上。

  那位看似中庸隨和的晉帝,爲了大局,可以不動聲色地捨棄一些嘴上視若珍寶的人——她便是一個十足的例子。那麽輪到皇后了,他又會如何選擇呢?

  皇上不出面表態,簪纓便一箭,一箭,接一箭地把庾氏慢慢釘死在靶上,逼著宮裡發聲。

  又一箭輕盈射出,簪纓回過神,微微縮動了一下肩膀。

  衛覦立即察覺,沉聲低問:「怎麽了,抻到筋骨了?」

  簪纓心說她倒也不是紙糊的,剛剛那幾箭,都是小舅舅代她用勁,她手裡感覺到的,根本比提起一支羊毫還輕。

  簪纓輕吐儂音:「熱。」

  他身上穿著裘,渥著她後肩半晌,都出汗了。

  一想到他穿裘的緣故,簪纓背對衛覦的目光又黯淡,心道:都傳小舅舅每月十六發作怪病,可這個月已經一連這麽些日子了,他還在披裘。她不確定這是否與他那日見了血光有關,只知小舅舅這幾日不出園子不見人,有空了便陪她閑談玩樂,那種閑散姿態,好似之前調兵震京城的人不是他,朝中的暗流湧動也與他無關,只有陪她遊玩,才是第一要務。

  他待她這樣好,若自己不能盡早找到那兩味藥,如何對得起他。

  衛覦後知後覺地退開,看一眼小女孩的纖嫋背影,心中也想:不知庾靈鴻喂她吃的藥究竟是什麽,就算能用逼問佘信的法子去逼問庾氏,她說出的每個字,他也不信,左右都要等待葛神醫回來印證,不如留作靶子,放手讓阿奴去做喜歡的事。

  只盼葛先生快些回京,只盼那不是損傷根基的東西……

  男人的心緒比神色更淺淡,後退時順手將木弓也提走了。簪纓輕怔,回頭踮腳夠了一下,摸了個空。

  少女霎著眼睫,冷不防又向前夠了一下,沒看衛覦身形如何動,灑淡側身,便又摸了個空。

  她睜圓眸子看人,「我自己練一練。」

  衛覦面上沒有逗人的樣子,正經搖頭,道不行,「頭一次拉弓傷臂,明日起來胳膊會疼。你想玩,歇一歇我再帶你。」

  簪纓憋了半晌,不敢氣鼓鼓,憋出一句:「那我永遠疼不了第一回 ,什麽時候能自己學會?」

  衛覦面色古怪一變,方寸間,呼吸不明所以地緊了一寸。

  他忽地避開頭,下頷壓住領口風毛向一側傾斜,邁步去取靶上箭。

  背對她的聲音,柔和如常,「所以說想玩的時候,舅父帶你。」

  他不常在言語裡帶出輩分來壓人,這時刻意說出口,像在提醒誰,簪纓便知沒得商量了。

  她餘光偷瞄握弓的那幾根修長玉指,如斯短小的細弓,在他手裡簡直像玩具,簪纓卻是很珍惜的,在心裡怕人聽去般小心地哼一聲,她總有可以自己偷偷練的時候。

  新蕤園裡浮雲悠閑,一巷之鄰的謝府,謝既漾書房中,同樣氣象悠容,檀香緩靜。

  這位一語攪動京城不安的高門才女,正忙著翻找些入門的詩譜詞章,還有自己兒時的遊戲之作,準備下次與簪纓見面時帶給她。

  使女司墨不解:「娘子一句話,現下外頭全亂套了,便不怕宮裡問罪下來?」

  英眉皎目的謝既漾爽朗一笑,「儀禮豈爲我輩人設哉?」

  「可是您與那位娘子,不過一面之緣而已。女郎幫她說話,這些日子除了一張謝帖,也沒見纓娘子上門來。」

  「傾蓋如故,一面猶嫌多,不是和你說過嗎,我一見那小女娘,純稚嫣然,錦花素雪,便覺喜歡。」說著,謝既漾卷起詩箋在婢子頭上輕敲一記,「她不上門,才是爲了我好。就你話多!」

  與謝氏一鄰相隔的王府,上房內卻堪稱愁雲慘淡。

  丞相王逍召集五個兒子到書房,商量那衛覦調空北府軍後,又不露面繼續動作,又不上朝提要求,就這麽不上不下吊人肝膽,該如何應對。

  頭四位郎君都與父君同憂同想,只有王五郎鬆散衣襟大帶懶臥在涼簟子上,望天冥想。

  長兄王瞿之見他這不修邊幅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出了個主意,「從前五郎與大司馬頗有交情,許是說得上話,不妨讓他去勸一勸大司馬退兵。」

  王璨之沒等兄長說完,便冷哂一聲,「兄長高見,想出如此良策。敢情小弟一條舌當得百萬師,那衛十六又是泥人捏的,肯賣我面子。父親,兄長,你們誰不知衛十六這些年爲了養活北府軍,把衛氏整個家底都掏空了,現下那一族宗的人還在南邊隱世耕讀呢。說他喪心病狂也好,私心利己也罷,這些年可曾讓淮泗以南受胡人一蹄之禍?」

  老虎露牙才知道心驚膽戰,殊不想這頭猛虎一向牙鋒吻利,只不過從前不向身後豎爪罷了。

  不過他這一瘋起來就逮誰咬誰的毛病,王璨之撇撇嘴,確實有病。

  王瞿之被頂撞一通,臉色難看。王逍卻向他擺了擺手,對幼子的話不以爲杵,反而笑呵呵地問,「吾兒以爲當如何?」

  老子問話,王璨之還是那個臥姿沒變,大喇喇伸手撓了撓胸口,只有語氣超乎尋常地認真,「阿父,王家不入局,一味想隔岸觀火,可能麽?」
-
  隔日朝會上,禦史中丞顧元禮率先出列,彈劾吏部崔侍郎評考官吏準則不清,貪墨瀆職。

  這位崔侍郎,正是皇后庶妹小庾氏的小叔子,也就是那公孫氏的丈夫。

  崔侍郎一愣之下連忙反駁,可顧元禮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調閱卷宗,方拿住他把柄,豈容他抵賴。

  正駁得崔侍郎啞口無言,又有同僚站出,指出此前兩家內半眷發生口角,顧禦史這是公報私仇。

  不等顧元禮開口,向來性情圓融的張禦史硬著頭皮站出來,又將這聲援之人做過那點不乾淨的手腳給抖摟了出來。

  沒法子,家裡老娘還等著吃甲魚燉老鴨呢,孝者爲先,他總不能看著老娘絕粒餓倒。再說他爲陛下揭露不稱職的官吏,豈不算忠孝兩全?

  這一日,朝會上的爭論無一事提及庾皇后,然而每個與庾氏或多或少沾邊的臣工,只要敢開口,便總有一二件德行不修的事被翻出來。

  衆卿心中這才明白,有人見不得庾皇后翻身,誰敢替她說話,誰便要沾上點兒污泥。

  龍座上的天子,不偏不倚,猶然一言不發。

  直到太子黨的老臣看不下去這鬧劇,站出來哆嗦指著禦史台那邊:「你們這是結黨謀私!」

  王丞相悠悠截口,「林公此言差矣,樁樁都有證有據,哪怕送到有司也挑不出錯來,哪裡是結黨了?」

  皇帝瞿然側目。

  百官心中輕震,王氏入局了。

  下了朝,皇帝回到太極後殿,一把摘下晃得他頭暈的冕旈,只道了一句,「圍城打援,誰教她的?!」語氣似笑似怒,又帶有一種深深的疲憊與無奈。

  他怕宗室出面打壓傳言會適得其反,本想裝聾作啞讓此事隨風過境,皇后那兒受點非議便就算了。

  卻沒想到愈演愈烈,王氏……也敢公然與他的心意逆著來。

  王氏!謝氏!衛覦!這些都是腦後生反骨的,可阿纓……她是最通情理的孩子,她不該同他們一道來爲難朕啊。

  「叫太子過來。」

  李豫黯然半晌,最終如此吩咐立侍一旁的原璁。

  李景煥聽聞諭旨時,正在內殿遣散了下人,自行給臂上換纏一條新的紗布。

  繫好後,他面無表情拂下袖管,熟練地點燃一片沉香,驅散屋內的血腥氣。

  去前殿之前他特意繞到顯陽宮,立在母后寢殿的珠簾外頭,沒多走一步,淡問:「母后今日願意承認了嗎?」

  這幾日來,他每日只與庾氏說一句話,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庾氏也不知是爲衛覦留下的陰影嚇的,還是被這親兒子氣的,短短幾日,瘦骨支離,氣色越發不好,連心酸都有氣無力:「你……是不是不定母后的罪便不肯罷休?」

  李景煥聽見她的控訴,轉身便走。

  他每日躲在顯陽宮裡的好母后還不知道,如今要給她定罪的,並不是他。

  臂上隱隱作痛,疼痛帶走了年輕蟒服男子一身熱氣,李景煥寒冷的心裡突然便産生一種厭惡,對母后,也對體內流有她一半血脈的自己。

  他日日夜不成寐,夜夜回想著從前阿纓說過的一句話,兩小無猜時,他曾問她,心目中視他何如?她答,如雪中暖炭,饑時糕餅。

  當時他沒懂。

  何以小時候他晚間去找她,她常對他順手帶來的糕點情有獨鍾?

  何以每一次打雷,她總愛「發脾氣」吹熄蠟燭縮在床角瑟瑟發抖?

  這麽明顯的事……何以母后顛倒一說,他便全部都信了。

  他沒來之時。

  那個女孩該有多害怕。

  李景煥心裡擰著勁兒地疼,四肢百骸如灌鉛,撐著來到太極西殿,見了父皇,他冰冷的目光一刹銳利,生怕多看父皇一眼,那句「您是否早也知道」便會質問出口。

  李景煥咬著牙低頭,佯作無事地跪下,「父皇找我。」

  頭頂是一道低啞又無奈的聲音,「北府軍甲圍城不動,建康城中物議沸騰,如今的關結所在,還是阿纓願不願站出來爲宮裡說句話,西郊蠶宮還是公主冊封,必得送出去一樣了。」

  之前簪纓在樂遊苑上口出狂言,索要蠶宮時,李豫還只當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他做夢也沒想到,事情竟真的發展到這個地步。

  李景煥閉了下眼,對於父皇的妥協,他竟不覺得意外。

  這一閉目,眼前又閃過兩年後父皇躺進棺中的面孔。

  父皇身子一身康健,突然暴斃的原因,據他反復思索,應是長期進服五斗米教張道長上貢的丹藥所致。

  前世父皇一病,京中便生了亂,直到他登基時依舊左支右絀,這一世,他要勸父皇戒了丹藥,給他留出更多積勢籌謀的餘地。

  還有前世他登基後的事,總似有一團火光在眼前模模糊糊,想不真切。

  他還須想法子再見到阿纓,早日想起來那些事……

  他要鞏固地位,要挽回簪纓,要對付世家和衛覦——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能輸在眼下。

  李景煥緊了緊牙關,低頭緩聲道:「兒臣以爲,兩樣可一起送去。最好的結果,阿纓留下後者,與皇宮重修於好,不過現下看來……」他自嘲苦笑一聲,「次等的結果,她兩樣都留下,便是母后名節受損;再次一等,她只要蠶宮,便等同坐實了外界流言。」

  而最壞的結果,是她兩樣都不要。

  既不要宮裡的服軟,也不要宮裡的示好,那麽她想要的,便是要付出更大代價的東西。

  皇帝顯得很意外,沒料到之前死活不肯答應冊封阿纓的太子會改了口風,遲疑一下,「你當真捨得?」

  李景煥都不知父皇問的是他捨得哪樣,心頭自嘲,右手在左臂上狠狠一摳,點下了頭。

  小不忍則亂大謀。

  「父皇,兒臣聽說,那道教的丹藥進多了不好,您莫不如召太醫查看一番,停一停……」

  皇帝一愣,破天荒重斥道:「胡說!小子無知,天師煉出的藥餌是長生聖物,豈容你詆毀,出去!」

  李景煥還欲再言,皇帝已氣得拂袖背過身去。

  就在宮裡擬旨的時候,檀棣終於從水路姍姍來至京城。

  這位三吳巨富來得一個招呼都不打,徑自到烏衣巷拍開新蕤園大門時,闔府人那叫一個猝不及防。

  時下簪纓正在東堂的書案邊,一身家常裝扮,慵懶夾筆捧頤,向小舅舅求問書解,忽的便聽一連串濃重的洛下方言從外庭如風卷草地刮進來:

  「咦,恁個可憐娃兒,俺說恁娘別和宮裡摻和,她非不聽不聽,現下可好!咦,快讓阿舅好好瞅瞅!」

  簪纓一頭霧水地起身,未等看清來人,一襲黑影先擋在她身前。

  衛覦面沉似水,背對她,面對那個彈丸一樣衝進堂中的金蟒紋袍富態男子,目色冷淡。

  不想檀棣一個磕絆沒打,對面前的這堵高牆硬是視而不見,身子靈活地繞著衛覦轉半個圈,來到簪纓面前。

  眼前的小女娘雪肌弱骨,咦,怎的長相還隨了她爹呢,檀棣兩隻銅鈴眼圈一瞬便紅了。

  「我娃兒受苦了,受苦了……那些糟爛事舅都聽說了,咱不跟他們玩了,娃兒乖,跟舅回吳郡,以後舅舅護著你。你的童養夫舅一直給你備著呢,這是咱老唐家傳統,看,兩個!你想要誰,隨便你挑!」

  跟隨檀棣前來的兩個卓拔少年,立在堂中,一臉尷尬赧然。

  簪纓一雙手被來人一隻寬厚大掌牢牢握著,全然搞不清傳說中與阿母交惡的檀舅父爲何如此,無助地轉頭,「小舅舅……」

  「哎!」檀棣險些熱淚盈眶,「你這娃兒知禮節嘴還甜,等著等著,阿舅給你帶見面禮了!」

  衛覦周身氣勢越發淵沉,卻忍著未攔那行事無理的檀首富,而是嚴嚴擋住簪纓的身影,冷瞥對面兩個面如冠玉,唇似流朱的少年,不怒自威。

  其中高一點的少年眉目微沉,不禁後退半步。

  另一個長著討喜娃娃臉的黑襆玉袍少年,卻仿佛遺傳了養父的沒心沒肺,看見面前這夏日穿狐裘的高大男人,輕噫一聲,然後從他身側探出半個頭,驚喜地看著那脫塵如仙姝的嬌美女子,「這便是纓姊姊嗎?姊姊姊姊,我叫阿寶!」

  簪纓聽到這聲親膩入骨的姊姊,陷入沉思。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1 08:53 PM

第五十七章 檀依檀順,百依百順

  下一刻,衛覦直接拎起少年的後襟領丟了出去。

  自稱阿寶的少年卻有武藝傍身,嘴裡誇張地驚呼半聲,人已如舒展的貓兒般輕巧下腰,落在廊上,毫髮無傷。

  其一是他身子輕靈,也因出手的人沒下狠手。

  不待他開口,那文質彬彬的高個少年不緊不慢道:「大司馬息怒。」

  因話多而被丟出去的玉袍少年滿臉驚詫,「你便是大司馬?!」

  同時檀棣的大嗓門也加入混亂的局面:「欺負人呐,想當年還跟在阿素身後跟檀某稱兄道弟,多年不見官升脾氣長,憑啥動我兒子叻?」

  簪纓越發覺得茫然,卻還是第一次見到,敢於當面與小舅舅大喊大叫的人物。

  衛覦一身頎冷氣地立在那,不計較,便是無威脅,是以她先轉頭看一眼那個摔出去的少年,見他無礙,旋身站在衛覦身前。

  對檀棣輕輕一福身。

  「簪纓見過檀——舅父,小舅舅今日身子抱恙,其中許有誤會,請莫驚著了他。」

  她桃花眸子輕彎,用一種令人舒服的柔軟目光打量來人,有些好奇,又有些輕赧,「月初時收到舅父贈物,阿纓不勝喜悅,一直想當面致謝。今日怪我不曾遠迎,檀舅父舟車勞頓,有話不如落座款敘。」

  不管她措辭如何得體,檀棣還是一下子聽出了親疏,噔噔噔連退三步,手捂胸口。

  「小舅舅是叫他??老天爺,他算哪門子的正經舅舅!你喚我便喚我,把檀字兒去了成不,娃兒,你醒醒,俺才是你親之又親的親人!」

  被嬌小的少女護在身後的衛覦,淡漠如舊,卻莫名勾了下唇角。

  聞訊趕至東堂的杜掌櫃和任娘子,看著眼前場景,面面相覷。

  「……大爺,您慢慢說話,我們小娘子身子骨弱。」

  待大家終於可以安生坐下來,道一道前因後果,簪纓才知道,這位本名唐棣的三吳首富,竟是外祖父爲阿母覓的童養夫。

  自小,當成半兒半婿教養在外租膝下。

  當年他與阿母鬧掰的緣由,也不盡如外界所傳的那樣。

  是因阿母嫁入世家不假,但不是爲著檀棣厭惡權貴,而是因爲娶走阿母的本該是他,到最後卻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和別人雙宿雙棲去了。

  簪纓得知這些往事,轉頭看了看小舅舅。

  之前他對她解釋檀棣的身份時,只說是外祖的養子,對他曾是阿母的童養夫卻避而未談,不知是爲避先者私諱,還是怕她聽後多想。

  正因如此,她在聽到那三字時,才要多驚訝有多驚訝。

  「你阿母啊,強,小時候明明一塊玩得好好的,我讓著她的時候還少過?結果她十三歲那年,忽然有一天,沒征沒兆地便說她不能嫁我,她的夫婿要自己去尋。」

  檀棣好好說官話時,與剛進門的激動模樣判若兩人,財大氣礴的風度,也稱得上一句倜儻自若。

  憶起當年事,他抹了把臉,看著坐在對面那花骨朵一樣的小女娘,哀哀道:「就這麽把我拋棄了,你阿母、說的就是你阿母。她嫁你父親也罷了,成忠國公,臨危持節救危城,此事三吳州郡已傳開了,爺們,是個爺們!可她不該和宮裡立下什麽童子親——」

  才說到這裡,陪在末席的杜掌櫃幽幽接話:「不對吧,僕記得當年檀大爺你,可是百般阻撓東家和成忠公的親事,說成忠公配不上東家,還說人家——不爺們。」

  任氏輕懟了當家的一下,簪纓聞聽此言,烏黑的眼珠立刻落在對面。

  似在猜測,他能如何阻撓,撒潑打滾嗎?

  隨即自省此念對長輩不敬,又霎開視線。

  目光無意間便見相臨檀舅父而坐的那兩個少年,都在目不轉睛注視她。

  區別只在於一人的目光含蓄溫潤,另一人的眼神興奮直白。

  卻也都是乾淨少年,都無冒犯。

  但簪纓還是窘迫地動了下眉心。

  一種深埋在骨血裡的不適浮出水面,她只當自己想多了,努力驅走腦海雜念。

  坐在她身旁的衛覦餘光深沉,無聲收了下手指。「那時候我又哪裡知道!我識人膚淺,有眼無珠行了吧!」

  檀棣臉不紅氣不喘地頂回一句,繼續歎氣,「娃兒,我一進城就聽說這鋪天蓋地的什麽、什麽皇后苛待你,你跟舅舅說,她到底怎麽你了,是打了還是罵了還是給你立規矩?真當你母親去了,咱家就沒人了嗎!」

  簪纓看著他微紅的眼圈,搖頭莞爾,「檀舅父莫如此,阿纓如今很好。」

  檀棣瞪眼,「舅父!」

  「舅父。」簪纓順從改口。

  「你咋這麽乖呢……」

  檀棣大張雙臂撐著几案,厚實的嘴唇下撇,又抽了抽鼻子,「‘如今’很好……怨不得你跟我不親,怪我,當初爲賭一口氣,你母親既說那宮裡頭的皇后娘娘是個好的,打定了主意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我便跟她斷了,在三吳的一畝三分地自個經營。

  「一來看她來氣,二來唐氏跟天家沾了邊兒,總不好整個家底都漏出去,分割出來十之三四,以防生變有個後手。我說什麽來著,怕啥來啥,深宮裡修煉出來的人精有幾個拿真心待人的,娃兒,舅舅對不住你。」

  「舅父言重了,您是用心良苦。」簪纓動容起身,向對座認真一拜。

  若他真心生了阿母的氣,又怎會時至今日還不娶妻,只養了兩個義子在膝下。

  怎會一提起亡母,聲便哽咽。

  簪纓第一眼見到這位絲毫不拿她當外人的長輩時,便覺傳聞不真,聽到這裡終於確定,檀棣當年避入三吳,不是真與唐氏決裂,而是表面不相往來,暗地留備應手。

  唐氏養出的兒郎,不屑做錦上添花,只會雪中送炭。

  只可惜這些年庾氏隱藏得太好,檀舅父便以爲自己在宮裡過得安穩,也不上京來攀附巴結。

  所以前世直到撒手人寰,簪纓也不曾見過這位情深意重的舅父。

  不止檀棣,今日在座的每一個人,若無今生重來,簪纓又能見過誰,又怎能知世上還有這般多的人,都在一力疼惜她。

  衛覦忽開口糾正:「庾靈鴻不配爲后,唐夫人口中的皇后娘娘是我阿姊,若她還在——」

  他的聲音驀地收梢住。

  久墜紅塵裡的人,誰沒幾個不忍呼名的亡親故人。

  簪纓感同身受,側身當心地安慰了一聲「小舅舅」,檀棣不是個細膩的人,一聽就頭疼:

  「你們還讓不讓我把話說完啦?娃兒,以前的事咱不提了,跟舅舅——我這個舅舅回吳郡,吃香的喝辣的過神仙日子去。」

  一身金光閃閃的三吳首富豪邁指向身邊,「喏,這兩個小子,你喜歡誰便要誰。我打從救下他們那天起,便明明白白告訴他們了:他們這條命,是因你活的,別看小娘子住在宮裡要做太子妃,但只要你一日沒嫁東宮,他們就得給我老老實實守著,就得爲了做唐家的女婿而努力地學,這輩子就得事事可著你來。哦,不過都要可能不行啊,咱老唐家得講專一。」

  簪纓剛開始還有些笑模樣,卻是越聽越覺不對,手指頭擰得越緊。

  再看那兩個卓爾不群的少年,即使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被評頭論足,依舊面色如常,甚至在她投以目光時,會回以靦腆的笑。

  簪纓的心微微發抖。

  檀棣卻沒發現他的小外甥女臉色白得厲害,洋洋自得道:

  「不過我可先說明,一個月前擬定送給王家的山石道袍,還有送你的那三船禮物,都是我這大郎做主定下的,這孩子天文地歷都曉得,商賃交關更是在行,也跟著名師學過幾十卷書史的。至於二郎嘛,性情好,身骨好,打小練著功夫,能護得住你。雖說比你小半歲,舅舅合過八字了,天作之配!」

  言下之意,兩個童養夫各有千秋,但都拿得出手,任君擷取。

  杜掌櫃聽到這種話,無奈得直捂額。

  想當初,老東家也是拿檀大爺當親兒子養著,用心教導了半輩子,他這佻達性子隨誰呢。

  「哦,還有最重要的忘了說,大郎名叫檀依,二郎名叫檀順。」

  百依百順,連名字裡都帶著他們的使命。

  可檀棣的驕傲和少年的順從落在簪纓眼裡,如同一根根針在紮她。

  她明知檀舅父是好意,卻控制不住呼吸發緊,扶案欲起,忽聽一人低喚:「阿奴。」

  輕輕的一響,忽如梵音熄躁心。

  她帶著水光的雙眸轉向衛覦。

  衛覦的眼神很穩,對她輕輕搖頭。

  滿室無一人看得出她的心事,唯獨他曉得,一個眼神過來,簪纓亦看得懂,是在告訴她:不一樣的。

  這兩個少年的經歷和命途,和她是不一樣的。

  雖然檀棣從小便灌輸他們要爲一個人而活,卻待他們很好。

  檀棣自然更不是壞人。況且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爲她著想。

  簪纓緩緩吐出一口氣,如同六神歸位,手心的汗漸漸乾爽,抬頭恢復了平常神態,對著檀棣慢慢抿出一個笑,「舅父,阿纓很感激您爲我費的心,只是這……不合適,對兩位哥哥也不公平。」

  「姊姊,我是弟弟,比你小半歲呢。」檀順目光純粹直白地看著她,越看越驚豔,同時又露出點小心翼翼的神色,「是不是我哪裡失態,讓姊姊不喜歡了?」

  簪纓蹙眉搖頭,檀棣到這時終於看出了她神色不對,皺眉道,「都不喜歡嗎?他們只是爲人低斂,拿出去和京裡的公子王孫比,哪裡也不差啊。」

  「他們不是物件,不必和誰比。」簪纓忍不住脫口而出,聲量有些高,隨即立刻起身向檀依和檀順長揖,「對不住,是我失言。二位神姿秀徹,他日必有良緣,你們有自己選擇喜愛誰的權利,可自己去追尋姻緣。」

  「姊姊,何出此言,我與阿兄心裡裝的便只是你啊。」檀順不解,有些著急地起身,「只不過要看你更中意誰罷了,若我們哪裡不入你眼,你說出來便是啊,不要如此、如此……」

  她明明在婉拒,爲什麽看起來像要哭了一樣。

  檀依扯回兄弟,輕望那猶有千斤心事的白衣女娘。

  她曼潔如玉的眉心輕輕一顰,就讓經手過無數玉石的三吳少東家,想起一尊平生所見過最溫膩透潤的羊脂玉觀音像。

  觀音眉落一點埃,便牽得人無故心折。

  衛覦當機立斷起身,「女娘累了,杜掌櫃先安排遠客住下,今日且罷。」

  「罷什麽,怎麽回事?」檀棣皺著老粗的眉頭看向簪纓。

  「你相不中舅舅爲你選的人,也不跟舅舅回吳郡嗎?」

  簪纓深吸一口氣,「阿纓在京中還有事未完,恐不能如舅父所願。」

  「弄啥嘞?」檀老板急出鄉音,「一個都相不中嗎?恁娃兒,強,和恁娘一個樣兒!不中,京城非久留之地,你接下唐氏,多少人對你虎視眈眈嘞,非得跟我走不可!」

  「不走。」

  「就是京城待久嘞,眼界高嘞,沒相中我這兩娃兒唄?」

  「舅父,您還是不明白,您不該這樣對他們,不能強迫他們喜歡誰、爲誰而活,不能連他們按自身想法而活的權利都剝奪……」

  「啥權利?啥想法?我供他們吃穿供他們習文學武,咋嘞,俺善心發錯嘞?你外爺當年收養我,訓我跟訓孫子似的,耳提面命讓我對你娘好一輩子,誰跟我談權利、談想法嘞?」

  「外祖父自然是好的,舅父你也待我很好,我心裡感激,但此事斷然不成。」

  「咋不成?我當年失敗嘞,我養出的兒子又失敗?你娘倆眼光咋就恁高!不中,你必須選一個,哪怕將來出嫁當陪房也成!」

  「舅舅!你有沒有尊重過他們!什麽叫陪房!」

  「咋嘞?男的能有女通房,女的不能有男陪房,咱家是首富啊娃兒,你叻想法不要太迂腐。」

  簪纓一個從未高聲說過話的人,今日卻一反常態地在第一回見面的母家娘舅面前,高聲疾語,爭得面紅耳赤。

  兩個少年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又擔憂又想笑。杜掌櫃夫婦也沒料到這一場舅甥喜相逢的會親演變成這樣,慌忙上前,一人攔住一個。

  簪纓的突然發作,一大半是因爲她一看見檀依檀順,觸動了自家心結,想起了前世被庾氏教導得事事以太子爲天的過往,仿佛一瞬間失了控,便狠吵了一通。

  等話音出口,她自己的耳朵先被震得嗡鳴,再醒過神,堂中衆人已是神色各異。

  簪纓一下子咬住舌尖,羞惱不已,誰也不理,埋頭跑了出去。

  這舉動對於心軟性柔,禮儀得體的小女娘來說,同樣是人生頭一回了。

  任氏著急要追,被衛覦抬手阻住。

  夏日著襲的男子面色冷白,目光像一池寒潭,輕道:「她能發洩出來,不是壞事。」

  那頭檀棣還氣得哇哇叫,「我就住下!我還耗著不走了!老杜,正房在哪兒,娃兒不拿我當娘家人,我不能跌面兒!」

  這又是氣話了,杜掌櫃哭笑不得道,「大爺,正房住著老太妃娘娘,只怕不大方便。」

  檀棣一頓,來時隱約也聽得有這麽回事,只是一時氣急忘了,又喊,試圖喊給跑去不遠的小娃兒聽:「清雅園子總有吧,我們爺仨沒人稀罕,住園子裡,不惹你們眼!」

  杜掌櫃向身邊的大司馬輕覷一眼,這位怎麽還負手看上戲了?苦笑道:「府上的別墅園子目下是,大司馬住著,您看……」

  「噗。」檀順終於憋不住。

  檀棣漲紅著臉,瞪了一眼不給他爭氣的么兒,「打地鋪!打地鋪!」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1 08:54 PM

第五十八章 蠶宮到手

  氣頭上吵歸吵,嚷歸嚷,自不能真讓來客打地鋪去。

  過後春堇從小娘子那處來,悄悄找到杜掌櫃,轉達小娘子的意思,將檀先生與兩位郎君就安排在她住的東堂荻華軒,地方大,離得也近。

  杜掌櫃始才明白過來,大司馬說的那句「不是壞事」是什麽意思。

  只有打從心眼裡親近的人,才會肆無忌憚地吵一場,吵完了,該怎樣親近,還會怎樣親近。

  「住啊!怎麽不住!」那頭檀棣聽到杜掌櫃的請示,二話不說便應下,一臉不答應就是怕了誰的倨傲。

  只是住在同一屋簷下,做慣了橫踞三郡土霸王的檀老板,也不肯主動去哄娃兒,必須等著娃兒來哄他。

  這一等,卻等了個望穿秋水,也沒見到那個怎麽看怎麽稀罕的小女娃過來找他。

  咦,挺軟乎一個娃兒,心咋這麽硬嘞?

  這是因爲簪纓的氣還沒消。

  她心裡頭爲這位舅父的到來歡喜歸歡喜,可他怎麽能當著那許多人面前,說什麽陪房不陪房的話呢?

  一想起那兩位郎君看向她的溫存目光,簪纓便愧怍難安。

  人會對一個從未見過的人,産生非他不可的好感嗎?

  她前世受盡他人擺布,掏心掏肺地愛過一人,後來空中朱樓塌之不成片瓦,那種從雲端墜落的痛苦,她不願有人因她的緣故,再承受一回。

  誰生來也不是爲著別人而活的。

  簪纓也隱隱知道,兩件事不能全然這麽比較,但心裡就是氣不順。連帶著,也不大敢去見那兩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大小檀郎。

  就怪阿舅,就怪阿舅。

  這氣悶一直持續到宮裡來人,原璁奉陛下旨意,帶來宗室公主的冊封詔書,以及西郊蠶宮的讓渡文契,齎賜纓娘子。

  出乎原總管的意料,這回小娘子居然好歹備了供桌香案接旨,又備了香茶款待他。

  這一來原璁反而沒底了,不敢落座,躬身立在愈發藏龍臥虎氣象一新的蕤園前廳,只聽上首那位蕤園新主,言笑晏晏道:

  「宜寧公主,好封號,這是在敲打小女子安寧聽話些呀。我若謝恩,是否宮裡下一步便是爲我擇一位好駙馬,定下良辰吉日出嫁。宮裡爲我備嫁妝,而我手握的財庫,便順勢歸入國庫了?」

  一名青衣郎垂目立在她身後,無聲無色,像一根紮根在地的青竹。

  原璁聞言悚然。

  他都懷疑這小娘子出宮後是習練了何種秘術,短短兩月,脫胎換魂,從早先的文靜口拙,變得連這等妄言都敢出口!

  繼而,原璁又忌憚地瞟一眼簪纓身後那青袍男子。

  自古帝后駐蹕,身側才有侍郎長秋。此子靜勢,如捉刀人。

  不管陛下有無這個意思,原璁只是個傳話的,萬萬不敢接這個話茬兒,越發賠小心:

  「小娘子多慮了,只是陛下得知小娘子受了委屈,言功臣之胤,國不可欺之,故爾下賜,以示補償。」

  「是陛下太言重了,小女子一介草民,如何敢當。」簪纓誠惶誠恐地起身福了半禮,又穩當坐回去,手撫案上兩道以象牙玉軸裱之的黃絹聖旨,語氣天真膽怯,「但不知,小女子受屈,那施加之人又當如何?其實天家體面最最要緊,總是刑不上大夫的,何況是那六宮第一等尊貴人,是不是便莫追究了?」

  一時之間,原璁都拿不準她是不是真在說反話,勉強堆著笑臉哈腰下氣:

  「小娘子放心,皇后娘娘……病了,日後都會留在顯陽宮養病不出。」

  這便是宮裡壓不住非議,簪纓又咬死不肯出面澄清,北府軍又窺伺京城東門不去,大司馬又雄踞建康卻不露面,天子衡量來去,只得犧牲一個無家無勢的庾皇后,來斷腕保全體面了。

  軟禁嗎?

  簪纓吃驚道:「皇后娘娘病了,這讓我如何放心得下?一朝國母,再怎樣說也要保重身子,萬不容有失的。我卻聽說城西有座屍黎密寺,上代有位皇后也是好清修,出宮去了那裡,一直活到耳順之年。也許咱們的皇后娘娘效仿先賢,入寺清養,假以時日病就能好了。」

  「小娘子慎言!」

  原璁的面皮終於繃不住了,「那座寺廟在石子岡,遠離人煙,現已荒蕪,再者您口中那位前代皇后,是……」

  是犯下戕殺皇子罪孽的待罪之身。

  這一口一個「先賢」,一口一個效仿的,可是把整個皇室都罵進去了。

  纓小娘子是嫌如今的處置不夠重,非要讓庾娘娘離宮入寺,了卻餘生嗎?

  禦前總管思慮深深,她少時養在皇后身邊時,究竟經歷過何事,以致有如此深仇大恨?

  沒想到他這廂聲量稍微高了些,簪纓立刻變臉,揮手將兩道旨意掃落案下,眸含剔透冰雪,顔如冷面芙蓉,冷聲道:

  「我說錯了話,公公這便回宮一五一十稟報給陛下,我脫簪待罪,認打認罰,絕無二話,可好!」

  「豈敢豈敢,是奴才錯了,奴才錯了……」聖旨被當成廢紙被掃落在地,原璁撲通跪下,心道一聲小祖宗,膝行向前拾起玉軸,雙手捧過頭頂重新送回案上,仰臉哭笑不得。

  「娘子,女君,陛下原是真心想補償您的,您便收下吧。要不有什麽話,您同大司馬進宮與陛下恰談,陛下也是敞開宮門極願意的。這麽著碰下去,於您,無甚好處啊。」

  「公公是好意。」簪纓長睫輕瞥,臉色緩和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一小小商籍女,一心只爲陛下謀福,至於自己有沒有好處,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換上一幅笑臉,「聽說那苑北的行宮,這些日子還撂在那裡沒有修建,陛下的五十大壽不日便至,到時依附我朝的各個小國王君,進京爲天子賀壽,齊聚四方館,見到宮不成宮,苑不成苑,我朝天威何在?傳到北朝去,顔面又何存?」

  少女看著原璁神色變幻不定,和氣一笑,目光倏爾鎮沉,「唐家願出資,續建行宮,爲陛下分憂。」

  原璁左提右防也想不到她的話頭一拐彎,說到修建行宮上頭去,詫異道:「小娘子之言當真?」

  「自然當真。」簪纓道,「只不過築宮之費畢竟靡巨,在商言商,我想腆顔與宮裡討半樣東西。」

  原璁現下一聽她討東西便頭疼,還半樣,更詭異,小心地問:「何物?」

  跽在錦席之上,清麗高華的女子微微動了下細腰,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不跟他兜圈子,「樂遊苑是皇家園林,我要一半地契——放心,之後皇家該怎麽舉辦禦宴還怎麽辦,名義上與從前一般無異。」

  就如同那蠶宮雖則給了她,聖旨上寫的卻是賜她西郊幾畝耕地桑林,總歸是粉飾天家顔面的意思。

  原璁失語半晌,不解:「小娘子圖什麽?」

  簪纓垂眸,不圖什麽,臨苑之山,山名覆舟,她很不喜歡這個名字,想改一改。

  不過未成事前,這話沒必要與旁人言明。

  簪纓伸出細嫩的玉指,點中賜下蠶宮的那軸絹紙,「除了爲陛下修建行宮外,唐家還願意修葺屍黎密寺,保證讓皇后娘娘養病養得舒舒服服。公公,可回宮復命了。」

  至於成與不成,她這個小小女子哪裡能左右呢。

  左右是顆棄子,在不費錙銖白得一座行宮的利益前,將人從內宮挪到外廟,很難取捨麽?

  不過也難說,興許陛下與庾氏恩愛情深,矢志不渝,會不捨得吧。

  簪纓淡淡莞爾。

  沈階淡淡莞爾。

  原璁卻又打起了寒顫,聽眼前這位話裡話外的意思,是不把庾娘娘趕出皇宮不肯罷休了。

  待他走出蕤園的大門,整個人已有些恍惚。

  和太子殿下之前所料的竟是不差,纓娘子到底留了蠶宮,退了公主冊封。

  此外,還給宮裡又出了道天大難題。

  如此大逆行徑、如此大逆行徑……

  嘿!原璁不知該如何作表地望天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乾爹,小娘子是不是收了恩賞,開心了?」小內監焉瞳見他發笑,亮著眼睛湊上前。

  原璁瞪一眼這個成日念著那點恩情,卻腦袋像木魚的乾兒子,在焉瞳頭頂敲了一記。
-
  回到宮裡復命,中齋,身著雪青地寬大道服常衣的皇帝聽過原璁回話,撚緊腕子上的念珠。

  有一個瞬息,禦前總管清楚地在陛下眼裡捕捉到了殺機。

  平生頭一回,他對那長在膝下十年的孩子,動了殺意。

  沒有一位帝王能容許自己的威嚴受到一次接一次的挑釁。

  隨即,那股氣又被李豫一絲不漏地壓了下去,陷入沉默。

  宮裡沒有不透風的牆,顯陽宮雖因眼下事,微顯勢衰,還有與禦前那邊通得上氣的耳目。庾皇后好不容易打聽出前因後果,跌坐在榻上。

  「……陛下未與本宮商量一句,便將蠶宮拱手讓人了,那個小蹄子還不滿足麽!她想逼陛下廢我,呵呵,憑她三兩句話,也想廢我?!」

  庾氏一張早已不復往日豐潤的凹陷臉頰上,神色猙獰,眼底烏青,喃喃自語:「不該是這樣的……」

  她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顯陽宮的風光旖麗,還近在昨日,一切都該盡在她掌握之中才對。

  傅簪纓的及笄禮,也只不過是上個月的事而已,她本該順利地拿下唐氏財鑰,建好行宮,給太子邀盡美名,自己再風光無限地坐穩中宮寶座才對!

  甚而連其後幾十年的路,庾氏都給自己鋪排好了,傅簪纓廢物一個,對中饋事一無所知,她可以太后之尊掌理六宮事,幫她的兒子穩定後宮,再給煥兒選取各家貴女,憑他喜歡,開枝散葉。

  可怎麽就,一步一步陷進今日的泥潭中了呢?

  好像只是打個盹兒的功夫——

  婚約取消了……

  唐氏財庫不翼而飛了……

  自己的私庫掏空了……

  中書令倒了……

  傅家敗了……

  崔家被彈劾了……

  一衆心腹都死了……

  她的賢名徹底沒了……

  當年那件足以令她名臭千古的密事,也不知還能捂多久……

  連煥兒這些日子待她的態度,也變了一樣,庾氏也已經有許久不曾見過皇上。

  「不該如此,本宮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庾氏掙扎著起身,壓著使女的手一股輕煙似的往外飄,「本宮要見陛下,見面三分情,陛下他不會如此狠心……」

  才走到殿門口,猛地見一個黑影立在檻外。

  一身沉鬱的玄服,宛如一道墨描的陰影,正是垂著眼睛的李景煥,不知來了多久。

  庾靈鴻看見他,目光像風中的燭火一樣搖曳起來,一下子抓住他的手,「煥兒,你知道嗎?」

  她只當太子還不知傅簪纓的真面目,還在惦記那個賤人,顛三倒四地將方才得到的消息告訴太子。

  李景煥由著才纏好的傷口被她扯裂,疼得徹骨,眉心也一動不動,只是漠然看著眼前雍容不再,歇斯底裡的婦人,「母后,你今日願意說了嗎?」

  庾氏忽爾變成了啞巴。

  接著,一道響亮的巴掌摑在李景煥臉上。

  四周宮娥跪倒成片。

  「你不會說第二句話了是嗎?!」

  庾靈鴻蒼白的嘴唇發抖,看著他的目光如血,一聲聲冷笑:「蠶宮不是給出去了嗎?外頭不是都給本宮定罪了嗎!還問什麽!可我所做這一切,是爲什麽?李景煥,我哪一樣不是爲了你!爲了讓她能長長久久地留在你身邊,爲了你的東宮地位穩固,你知不知道!」

  「有沒有兒子不知道的。」

  李景煥抹去嘴邊血絲,眸子像兩口不見底的深井,「兒子忽想起,她五歲那年發了場病,醒後便沒了之前的記憶,母后,其中有無你的手筆?」

  庾氏面色一下子透白如紙,再次失聲。

  內宮私用苗蠱之藥,是大忌,知曉這件事的人,除了她之外都不在世上了,只消她不說,不會有人知道。

  想到這裡,庾氏躲避開視線,扳著太子的肩頭哭泣:「煥兒,母后身邊如今沒人了,只剩下你一個……自古沒有廢后之子繼祚的先例,煥兒,傅簪纓她是個禍水,包藏禍心!你醒一醒,斷不能讓她再胡爲下去,你幫幫母后……」

  李景煥平靜的臉像一塊石雕。

  他聲音虛渺道:「母后可知,她向宮裡傳回那麽多句話,哪一句是文眼?」

  庾氏茫然抬頭,沒有聽懂。

  李景煥神色不明地一笑,是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三歲孩童都知,而今南朝北朝並立,西域燕涼,各成一國,晉朝所占州郡放眼天下十不足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普天之下非王土!

  她在隱晦地提醒皇室,天下除了南朝,還有北朝,鐵蹄兵戈到不了的地方,唯有商路四通八達,唯有商人可來往穿梭於兩朝。

  父皇真是不生氣嗎,不,他只是怕一旦把唐氏逼進絕路,唐氏會暗渡陳倉,投靠北族。

  李景煥自然不相信身爲成忠公與唐夫人的女兒,阿纓會看不清大義,做出資敵賣國之事。

  但關鍵不在於她會不會做,而是陛下敢不敢賭。

  那個他以爲總也長不大的小丫頭,不知不覺間,膽子已經大到這種程度。

  似鞘藏多年一朝出世的鑲珠寶劍,刃鋒一開,便綻出令人眩目神迷的光采。

  皇宮誤她多年。

  「樂遊苑,她想要,給她也沒什麽的。」

  李景煥不理庾皇后的失神,走下殿階輕喃:「但別的不成。阿纓,修行宮的事我自想辦法,不能依你,都隨了你,你就會離我越來越遠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1 08:55 PM

第五十九章 吃味她叫了別人

  「有些像那位幕僚的風格,但又不大似他教的話,倒像小娘子自己早已想好了。」

  徐寔同大將軍走在通往東堂的花徑上,「用出資建行宮來交換逐庾氏出宮,庾氏入寺,便同廢后,主意不算行險,只是不知宮裡頭是何意思。」

  言及此,徐寔攏袖道一聲,「小娘子,有些氣象初成的樣子了。」

  簪纓好幾日沒與檀棣說話,衛覦縱著她獨自靜了兩天。可她與那新來的舅父鬧彆扭也罷,這幾日也未曾來找他,衛覦預備過去看看。

  今日他換了身白裘,長裘偶爾拂過低椏處的野荊花枝,沾上淺淺一道印。男人側頷瘦淡,話依舊不多。

  徐寔知道大將軍哪怕開口,也不過是老生常談的四個字:隨她喜歡。

  身穿輕薄夏衫的軍師餘光看見那抹白,心下歎息。兩人穿過垂花門,衛覦忽面無表情住了步子,停在假山下的石槲叢邊。

  遠遠望著那間堂屋子,久未轉動視線。

  徐寔隨之望了一眼,才發現有人已經先他們一步,進去勸解小娘子了。

  東堂廳的菱花門盡日敞著,簪纓無事便在此間讀書看賬,也方便人來這裡尋她稟事,漸成習慣。

  正翻過一頁書,眼簾下頭現出一段青色袍角,簪纓沒抬頭,隨常笑道:「蹈玉來了,今日外頭熱不熱?」

  半晌沒人應聲,她抬起眼,才發現來人不是沈階。

  「檀郎君……」

  不知怎的,猝然見到這名神情溫潤的郎君,簪纓有些局促,下意識掩書起身,「有事找我嗎?」

  那雙水清無辜的桃花眸抬起瞬間,一下子撞進檀依的心裡,過後才見戒備與無措,慢慢淹過了她明眸裡的天真不設防。

  檀依心想,她口中那人,是令她如此信任的人嗎……面上歉笑,目光乾淨,「想同你說幾句話,不知可否方便。」

  簪纓忙請他坐,又喚阿蕪奉茶。檀依見她有些亂的樣子,也不知那日與義父對嗆的豪情哪裡去了,無聲笑了一下,隔著一張案,嗓音仍是緩淨的:

  「不用忙,我想著,你也許誤會了一些事,便想過來與你說一說,希望不曾打攪你。」

  「不曾。」簪纓避開視線,胡亂地擺手,「對不住,這幾日並非與你們置氣,只是、我之前不知舅父有這樣的安排,那事是不作數的……你與檀小郎君,理應有自己的路走。這些年耽誤了你們的念想,對不住。」

  檀依來京之前,原以爲久住宮省的女君,該是如何嬌矜精緻、目無下塵,卻竟是這樣心軟的人啊。

  明明有人仰仗她活到了今天,她卻生怕對不起誰。

  五官清朗有雅氣的郎君睇目詢問,「願聽聽我的事嗎?」

  見女子點頭,檀依徐徐道:「依原是吳興一門小士族的正房遺腹子,因生父早喪,母親誕下我後也病故了,被族人侵吞家産,霸佔房田。我是吃百家飯長到十歲的,不怕女娘笑,十歲之前,我大字都不識一個。」

  簪纓聽著,從最初的忐忑慢慢沉靜下來,他的經歷竟與她有幾分相似,輕聲問:「後來你便遇到舅父了?」

  檀依點頭,「義父那年行商留宿在山莊,得知此事,助我奪回家産,又收養在側,爲我延請名師教授經學。」

  這年輕的郎君溫潤一笑,「後來我問義父,爲何相中了我,義父扳著手指頭數:出身清白,少時逢困識恩知報,性子靜能被壓伏,還有,長得真俊。」

  他故意模仿的口音,居然惟妙惟肖,簪纓忍不住輕抿了一下唇瓣,很快收住,小聲道,「不要逗我。」

  「是。」檀依彎眸應下,「阿寶也是差不多的情況。你是不是以爲義父從小便拿我們當童……當兒婿一樣調教?其實不是,阿父只是口頭不饒人罷了,他待我等如己出,衣食住行無一不親自過問,又手把手地教我商行道理,帶我結識人脈,這兩年,也將外圍生意慢慢地移交到我手裡,給我練手。義父總說,我與阿寶要配的是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小女娘,即使機會渺茫,我們也得日日努力,變得越來越出色,才有可能給那個小女娘最好的一切。」

  簪纓聽得心裡酸脹,她已明白了,這兩個少年的成長經歷的確與她不同。

  她是被人一味地打壓再打壓,鎖進籠子,除了一食一水再也見不到更廣闊的天地;他們卻是被舅父精心地栽培再栽培,帶在身邊行走四方,給他們陽光雨露,給他們見識一切世態的機會,讓他們如松竹拔節,長成頂天立地。

  可她依舊搖頭,「你們出色,是你們自己努力本該得的,不是拿來配誰的。我之前……都不知你們的存在,這不公平。」

  鬆鬆兩鬟髻,隨著她的動作輕微一晃,黑亮到極致的髮絲甚至泛出幽藍光澤,如同兩片起風的山嵐,兜住少年心懷。

  檀依捏起手指,費了些力氣才讓自己收回視線,沒有失了禮節,輕呢:「沒有公不公平。阿纓,我十歲前活得賤如草葉,若無義父有心爲你選夫,世上便無檀依,我終此一世,也許只是個渾噩農夫。所以我從小便知道你,知道遠在繁華京師裡,有一顆小小的發著光的明珠,這顆珠子的光照到了我,我才有機會改頭換面,過上從前想也不敢想的日子。

  「非止如此,我還知曉,倘有一日我有足夠幸運,甚至可以帶那顆寶珠回家,從此日日珍拭。故而我十歲以後的每一天,皆在如此期待的快樂中度過。」

  檀依抬眼望著她,「所以不是你亂想的那樣,而是我知你在,卒當樂死。你若不喜歡這個說法,那麽,我便爲長久以來因你得到的幸運與喜樂,在此鄭重謝你一聲。」

  他說完,才發現面前的少女已經面紅耳赤。

  檀依反應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放輕聲音,似羽毛拂耳,「阿纓,我不能如此喚你麽?」

  嘴裡問著能不能,這不是又叫了一遍?簪纓不懂,這人看起來溫和無棱角,說出來的話,怎會直白不藏鋒。

  她捏著汗濡的掌心想要避走,又覺那樣太沒出息,於是不看他的眼睛,強作鎮定道:「若希望落空,豈不痛苦。」

  檀依詫然失笑,「仰頭望月,豈會因爲伸手夠不著而難過?」他無比自然道,「小娘子是我心裡的月亮啊。」

  簪纓在他坦然的笑容中猝失所感,唯有心跳一聲一聲,咚咚敲擊著耳膜。

  「看起來小娘子同那位郎君談得挺投機。」

  假山旁的徐寔開口說。

  這處離得大堂遠,聽不見他們說話聲,卻能看見那對年輕的身影隔案談天,狀若親近,還有越聊越向前傾偎的架勢。

  少年少女,情竇初開,最是青梅煮酒般酸澀醇冽的滋味。

  衛覦眸色森沉,望著那個擋在她對面的少年身影,「檀棣選人的眼光,能作準麽。」

  徐寔聽出這語氣裡的不耐,意外地看了大將軍一眼。

  衛覦說完自己也是一默,凜凜地霎了下睫。

  徐寔看著那身裘,又不由擰眉,往常大將軍壓不住喜怒的時候,一月也就那麽一次,可這個月他蠱毒發作的次數,已經趕得上一年的光景。

  若換成商家盈利,早已日進斗金,落在衛覦身上,卻是一次次地向外流失生機。

  徐寔雙眼望前,「主公是等著葛神醫來時罵人,還是不準備等到與葛神醫見面的那一日了?」

  這句諷諫說得很重。

  衛覦知他擔憂,不以爲忤,也不諱言,「每次一見她,心中便愧,愧極便怒,控制不住。文遠費心了。」

  徐寔沒理會大將軍難得的軟話,說:「那便別再見小娘子了。」

  衛覦聲色一頓。

  分明沒有變化的眼神,無端冷了幾分。

  屋裡頭的人,喁喁說著話,暑氣薰烈的外庭氣氛卻不那麽靜美。徐寔頂著身邊的凜寒之氣,難得強硬一回:

  「大將軍,既然自控不住,便莫再見了!您不曾發覺嗎,您受小娘子的影響太多了。」

  徐寔並非不知道,小娘子在將軍的心裡意義非凡。

  她是衛娘娘在臨終前,親手託付到將軍懷裡,殷切囑咐他保護好的那個繈褓嬰孩;

  是將軍這十年在外征戰,一想到京裡還留有一份牽掛,便惜生不輕死的靈符;

  也是牽繫著大將軍少年在建康城難得快活的那幾年,濃墨重彩的一抹回憶。

  他視衛娘娘長姐如母。

  他在唐夫人面前可肆意玩鬧。

  他視那位稱之爲三哥的人如師友如兄長。

  這三人,生前最割捨不下的都是小娘子。

  可想而知,簪纓便是大將軍留在心中最後的一點柔軟,一片純淨。

  可牽扯越是深,徐寔越是擔心。

  「今下情況已漸漸明朗,小娘子連獨自應對宮廷宣旨都遊刃有餘,有恃無恐,討價還價,吃不著虧。她身邊之人,也都在幫她護她,大將軍該放心了。」

  徐寔換成苦口婆心的語氣,「主公看,那檀郎君逗得小娘子發笑,哪怕做爲玩伴,小娘子也不會再落單了,大將軍該放過自己,當年的事,錯不在你。」

  衛覦一言不發。

  堂內,檀依見簪纓難爲情得脖頸都染了一抹紅暈,自己的耳根子也熱了。

  他沒見過這樣會臉紅的女娘。

  爲免嚇著她,他的聲音越發輕柔,「這樣吧,女娘心中不願,依自不敢勉強。不過,依懷想多年,消解這件事,總需要一個過程,便讓我多陪陪你,然後你幫我把這個結打開,好不好?」

  簪纓的菱唇無意識微張,有些失去了應對。

  她總覺得這話中有哪裡不對,可檀郎君的態度又十分真誠。

  檀依見她不語,低頭抿了口涼透的茶湯,唇峰被水潤得瑩亮,一啓一合,如粉紅的珍珠輕輕碰撞,「不好嗎?」

  他整個人實在潤得像一塊手把多年的白脂玉件,沒有一絲淩迫氣火石氣。

  「好。」簪纓鬼使神差點了頭。

  堂外,衛覦就看著他們,劍眸裡有沉如山的實質。

  他心裡知道徐寔說得沒錯。

  也打心眼裡覺得,阿奴理應受衆星捧月,愛慕她的少男子,不是越少越好,是越多越出色才好,因爲她通通都值得。

  左右有他把關,不會讓她吃了虧去。

  所以一切都很好,沒有任何疑難。

  那麽逶迤在他心口上的淡淡癢痛,應只是,吃味她叫了別人舅父,有些可笑的爭馳心?

  衛覦收回淡得沒邊的目光,攏住大氅「嗯」了一聲,也不知應誰,轉身回園子。

  他生平不喜蠢物,從不庸人自擾。

  行出幾步,迎面碰見進府來的沈階。沈階一見大司馬,忙駐足側身在小徑,垂頭揖手。

  衛覦腳步未停,曬得滾熱的白狐裘內帶出一片寒氣,目不斜視便過去了。

  低頭藏斂著目光的青衫郎微微眯眸。

  沈階本以爲,他投靠女郎這麽些時日,大司馬總要敲打他一番,譬如告誡他不可生出旁的心思,譬如不要做周燮第二。可是他等了許久,也沒等來大司馬一句施壓。

  是他小人之心,低估了大司馬。

  這位北府大司馬身上有一種從血裡浸出來的,刀槍不入的殺伐氣,只要他這個人在那裡,無論說與不說,他都不敢妄作分毫。

  沈階入堂中,見到一位同樣穿青衫的郎君已經在座,沈階一頓,識眼色地道:「小人來得不巧,女郎若無事,階先告退。」

  「阿玉莫走。」

  簪纓與檀依把話說開了——應該算是說開了吧,心裡總算少了些糾結,見到沈階笑道:「這位不是外人,你不必拘禮。前日你教的殘局譜,我琢磨出了兩式,不知對不對,幫我看看。」

  她心情通透了幾分,聲音便也跟著舒揚幾分。

  尚未走出垂花門的衛覦耳力從未如此好過,清楚地聽到那聲「阿玉」。

  鞭尖碾了碾,腳底生風而去。

  她稱門客表字,無非是信賴之意,沒什麽不妥當。

  踏過磚石的男人如此作想,那塊走不掉的硬石金青磚上,卻裂出一道不明顯的碎痕。

  不到半口茶的功夫,參將林銳大驚小怪地跑到東堂,「不好了,將軍身上不舒服!小娘子,卑職可否借用大廚房,給將軍熬副湯藥?」

  梨花棋盤上的棋子剛擺上,簪纓一聽這話,頓時變色。

  她當即起身,向廳中人知會了一聲,忙忙跟著林銳往麾扇園去,邊行邊問,「怎麽突然不舒服起來了,是哪裡不好?」

  焦急的詢問聲漸行漸遠,留下堂中不熟的檀依與沈階,相顧無言。

  靜寂半晌,檀依率先捏起一枚白子,隨和微笑,「方才不曾仔細介紹,我叫檀依,三吳來的,從小吃住在唐家。」

  沈階意態恭敬,取黑子,落手截斷。

  「小人沈階,一介寒門謀士,不值一提。」

  話音剛落,檀棣領著檀順沿抄手遊廊走進來,大的背著雙手裝腔作勢,板臉清咳,「是不是都哄開了?嗐,娃兒你這下知道……」

  小的熱情跳脫,「姊姊你不生氣了吧……」

  這對父子的聲音同時滯住。檀棣臉上的笑一瞬間扒皮一樣消失無蹤,在這間一眼看得到頭的堂宇裡轉了好幾圈,抱手比劃,「我那外甥娃兒嘞!不是說在這兒嗎!」

  檀依起身無奈道,「說是大司馬病了,她去瞧舅舅。」

  檀順懊惱地啊一聲,又納起悶來:「同樣是舅舅,他們關係真好啊……耶,昨晚你站在門口差點把肺管子都咳出來了,怎麽不見纓姊對你如此緊張呢?」

  檀棣氣咻咻憋了半晌,一個巴掌拍在小兒後腦勺,「信球!」

  那廂,簪纓趕到衛覦的屋舍,見小舅舅半倚在榻靠,便知他的確有些不好了。

  平常見他,他能站著絕不坐著,能坐胡床絕不坐軟榻,更別說像現下這般沒力氣似的半倚著了。

  見林銳還呆呆在身旁,簪纓情急道:「不是要熬藥嗎?藥在哪裡,是現成配齊的麽,要什麽藥材便去問杜掌櫃要。」

  「啊,哦……」林銳往屋裡掃了一眼,連忙退下。

  簪纓放輕步子地走近素帳榻邊,看向那沒有睡著卻低垂著眼睫的人,微微俯身,輕聲細氣地呼:

  「小舅舅,你怎麽了?」

  有清香淺淺撲來,夾著一路跑來的鮮熱氣。

  衛覦嗅見,也不知自己突然這麽荒唐是怎麽了。

  慢吞吞咳嗽一聲。

  簪纓立刻回身倒水來,始發覺這屋子裡太空,小舅舅一病,身邊還個貼心照料他的人都沒有。

  向來強硬的統軍將帥,眼下沒骨頭似地靠著榻頭,微微鬆散的雪白狐裘下,露出窄勁的腰帶與玄黑的膝襴,伸手接過瓷盞。

  看著杯子裡晃動的水光,衛覦沒往嘴邊送,在指間慢慢旋轉把玩,仿佛只要傾出一個合適角度,便能映出女孩兒的臉。

  他不急著看她,一味瞥睫望著茶水,「左一個是舅舅,右一個也叫舅舅,分得清楚麽。」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1 08:56 PM

第六十章 我字觀白。你叫一聲

  「……舅舅,你說的什麽?」

  從來端凜不苟的一個人,突然說起了胡話,簪纓急得上手去扳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找他的眼睛,「小舅舅,看一看我。」

  衛覦聽著少女本身就軟的嗓兒更黏嗒了下去,像哭腔,心臟一緊又一鬆。

  任由她扳弄著,抬起一線眼皮。

  簪纓從中看到一點疲賴的謔意。

  她鈍鈍地一停,撒手直起身,用雪絲緞垂繫在背後的長髮已滑到了胸`前來,如瀑如綢的粗密一捧,隨著她呼吸連巒起伏。

  簪纓臉上有點想惱又惱不出的樣子,卻怕自己想錯了,直視著這人,拿手背在他額頭輕輕一碰,是冰涼的一片。

  這個好騙的孩子立刻明白了過來,轉身,背著手踢踢踏踏地往外走。

  衛覦一直盯著她走到門邊,沒有停下的意思,才喚住:「阿奴。」

  簪纓低頭盯著舄尖前的小門檻,心說,只許他逗她玩嗎?

  可再一想,他裹著裘也不見得舒坦到哪裡去,大抵是沒力氣追出來玩這無聊把戲的,簪纓負氣走回屋裡。

  等看見那張雪白無血色的臉,她鼓起的雙腮又癟了,低聲商量,「舅父有事叫我就是,別拿這個玩笑啊。」

  衛覦覺得自己該著被說,嘴上散漫,「都是手下人胡鬧的,別放在心上,我無事。」

  他喝淨了杯裡的水,隨意撂在手邊,讓她坐,「聽說拒了公主的冊封?」

  「嗯。又不值錢。」簪纓無比自然地在他對面尋到一方蒲席抱膝坐下。

  這是胡人婦孺的坐法,在中原人看來很不雅致,然而要緊的是舒適。在小舅舅面前,簪纓用不著直腰直背地做規矩,朝他微仰著臉,一副等他指教的模樣。

  衛覦眼底的霜色化了些,「法子好是好,只是用行宮去換,給他臉了。」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衛覦生有反骨說得起這句話,可依簪纓自己,尚不能與天子硬碰。但剛有剛的辦法,柔也有柔的主意,簪纓神神秘秘搖頭:

  「之前都想好了,倘若宮裡同意,這筆錢也不會都由唐家出,我有後手,不做這冤大頭。」

  衛覦見她搖頭晃腦的樣子,慢慢舒開眉頭。

  他不細問她的計劃,只想起,最初的時候,她在他身邊時連看他一眼都要偷偷的,向他學舌,也宛如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裳……

  現下她蛻變得如此大不同了。

  他忽有些後悔拘了她過來。

  其實不該擾了年輕人一起相處的興,她還年少,自該多沾染些鮮活氣,他這裡冷氣霜息的,有何意思。

  正想著,簪纓傾了傾身,主動告訴他說,「是阿玉出的計策。他教我把書策讀透的法子,譬如戰國策開篇,‘秦師興兵求九鼎’,通篇只講一事,便是借勢造勢,琢磨透了,許多事上便可化用,甚有道理。」

  衛覦手指頭畢剝一響,深邃起眉眼,「阿奴。」

  ——他這裡如何便沒意思了?那圍棋、用策,他難道教不得麽。

  「嗯?」說得正興起的簪纓輕輕一頓,漏出一聲小動物般的鼻息。

  男人垂下眼,「你知我爲何叫十六?」

  不知他爲何突然提起此事,簪纓曲翹的黑睫眨了眨,乖順搖頭。

  「我未出生前,有個從西邊東渡來的講經和尚,給我父親相過面,說他這輩子該有十六個兒子。」

  衛覦餘光見她聽得驚訝仔細,像講故事一般嗓音娓娓,引著她聽,「當時南朝顯貴的風尚,大肆蓄姬買妾,一品之公養有十數子並不稀奇。我父母情篤,父親連一房妾室也無,憐惜先母體弱,必不能得十六子,便在母親生我後,取了乳名叫十六,敷衍其事。」

  簪纓聽得輕屏呼吸,她知道,衛家夫人在他很小的時候便故去了。

  衛覦的神色頗寡淡,「當時佛教新興,信衆甚廣,我母親病逝後,便有人私下說我父子違逆天命,遭致報應。」

  簪纓抱緊膝蓋,鎖緊眉頭,「這是何等道理!那和尚還活在世上嗎?」

  衛覦不覺笑道,「若在,你打算如何?」

  「我替你抓過來,揍他一頓出氣可好?」簪纓自己也知她講的笑話不好笑,說完屋子便靜了。

  半晌,她洩氣般說,「小舅舅,你別信他說的。」

  「一個字也沒信過。」衛覦向來諱談家事,但說給她聽,卻是不礙的。何況這些都不重要,他狀若無意地吐露:「我還有個表字,我字觀白。」

  簪纓點點頭。

  他看著她,上下唇輕碰,「你叫一聲。」

  這一句聲輕如霧,說了,卻沒讓人聽清。

  簪纓只見他薄薄的唇線像柳葉鋒。

  長者尊諱,依禮,小輩不可直呼。簪纓只能在心裡想:道家似乎有虛室生白一說,道德經又說「常無,欲以觀其妙」,觀白,衛觀白,這像個道家的字。

  道教長生。

  「沒什麽事了,你去吧。」見她久久不語,衛覦譏嘲自己今日犯了癔症,攏攏大氅,眼中的暖色褪去了,把她往她該去的地方推。

  那裡應當還有人等著她。

  簪纓想小舅舅是累了,遲應一聲,聽話起身。

  告辭前,她忽回頭對衛覦道:「小舅舅,我一定幫你找到那——個胡說八道的和尚,你肯定會長生無災。」

  這話沒頭沒尾,是因爲簪纓原本脫口想說的是找到那兩味藥,猛的醒悟,臨時改的口。

  但衛覦那對驟然明亮的眸子,像豹狼突然鎖定了獵物,好像他什麽都洞若觀火。

  簪纓在真正的狼眼裡,都未見過這種高淩懾人的光,怕露馬腳,吐舌跑了。

  「跑什麽,慢些。」背後響起的一聲叮囑,清晰傳入她耳中。
-
  當日,簪纓便乖乖去給檀棣賠禮了。

  檀棣等的就是這個台階,真見了乖得像隻雪兔兒似的外甥女下拜自己,刹那間,憶及心中那個永遠是十幾歲模樣的女郎,檀棣心緒難言,不等她福下身,就把簪纓拉起來。

  他先板臉瞅她兩眼,突然逗小孩似的咧嘴一笑。

  「走走走,舅舅領你去看我給你帶的東海珍珠瓔珞,還有北疆那邊産的獨峰玉,還有還有,小女娘最喜歡的好胭脂,都自三吳出。老杜那人喲,忠心歸忠心,照顧女娘,瞅瞅,不成,你這打扮太素啦,咱們家孩子可不得漂漂亮亮的嗎。」

  簪纓很快接受了檀舅父這種我行我素的風格,笑得露出一點皓齒,用空著的那隻手揉了揉鼻子。

  正不好意思著,檀棣扭頭拋個媚眼,「你瞧咱家大郎,二郎,是不是都挺漂亮的?誒對了,阿纓覺得誰更漂亮呀?」

  檀順踮腳立在檀依身後,對著自己臉上猛指,檀依頭也沒回地一笑,溫然看著簪纓,用口型道:「你多擔待。」

  簪纓覺得很歡喜。

  到了傍晚,這一家四口終於可以圍在一張案子前用膳,簪纓已經可以自然地喚他們,阿舅、表兄、表弟了。

  檀依聽了卻道生分,見她食量不大,用乾淨牙箸將每樣菜的精華都給她夾一點在碗中,「阿纓,喚我從卿就好。」

  是阿纓從卿,不是表兄表妹。他可從沒喚過她一聲表妹,也不想她做他的表妹。

  望著那雙溫潤不迫的眼眸,簪纓的耳根又有點熱了。

  「我也是,叫我阿寶,阿寶!」笑容燦爛的檀順跟著學。

  倆人的老父親在旁冷眼旁觀,忽然用憐憫的目光瞅著小兒子,覺得這小子可能幹不過他哥。

  嗐,是不是光顧著給他鍛煉體魄,腦子裡的貨裝少了?

  當夜子時,衛覦未再發作。

  次日,大司馬脫軟裘著戎裝,披甲劍履入宮省,自回京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上朝,參與朝會。

  武官群列之首,那道凜煞十足的玄影傲岸而立,獵獵披風,壓鎮緋紅地衣。

  大司馬身後側破例扈隨一親衛,乃謝家旁支子,身背一口黃銅匣,匣高等身。

  對於此等僭越之舉,滿朝文武無人敢多言一句。

  連往常司風化紀律的禦史台也噤了聲。

  從大司馬殺皇后宮人開始,到王丞相親自至內獄,給那闖宮四衛鬆綁送回,再到聖上下旨將蠶宮齎賜給成忠公小娘子,一樁一件,都預示著中宮如秋後枯葉,其勢將末。

  在下一步局勢明晰之前,誰又敢當這個出頭鳥?

  奇的是,這一日避朝多日的太子殿下也上了朝,站在大司馬對面,堪堪與他並肩。

  皇帝李豫禦臨丹墀,透過晃動的冕旒下望,黃門侍郎高唱「有事啓奏」,底下人都側目瞅著大司馬,啞雀無聲。

  這些日子北府兵在家門口的威風也耍夠了,該提條件了吧?

  誰料衛覦一語不發,仿佛只是來旁聽朝事的。

  他不急,一衆臣工心裡卻急得不行,揣不準這位殺神的深淺,響起絲絲竊議。皇帝在上頭也坐不住,面色陰沉不定,忽然太子出列。

  李景煥今日絳袍玄冠,神英氣朗,目不旁側,跪地奏道:「啓稟父皇,兒臣有一請——望父皇準許大司馬帶兵北伐中原!」

  石破天驚。

  朝堂上嗡然炸開,都懷疑自己錯聽了。唯獨衛覦無驚無詫地低眸,掃一眼太子背影,不動如山。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2 07:51 AM

第六十一章 走著?走著!

  「茲事體大,太子休得妄語。」龍座上皇帝淡淡開口,聽不出心思。

  「兒臣不敢。」李景煥面色不改,隨即列舉了長達十條北伐之利,條分縷析,顯然早有準備。

  心思淺的臣子心道,東宮不是一向與這位先皇后的胞弟水火不容嗎,何時倒了戈與大司馬同聲同氣?老成謀國的臣子則生疑,太子這是準備借刀殺人?借北胡刀,殺國之股肱?

  到底這北伐二字是支破風箭,穿破了鈴鐺,誰也甭想當作聽不見。王逍少見地沒沉住氣,第一個開口駁道:

  「太子年少志大,有收復神州之志,存憂國懷鄉之心,是赤子情腸,可嘉可敬。然而北伐之策涉及南朝根基,非三兩言能夠定奪,還需從長計議。」

  說罷,丞相嚴陣以待的目光掃向衛覦,待他開口。

  衛覦不開口,就聽著。

  仿佛他們爭他們的,與他毫不相干。

  王丞相氣得磨牙,耳邊又是太子一意孤行力陳北伐好處的聲音。

  這場朝議一直吵到散朝,也沒爭出個結果,但引發的爭議足以震動朝野。

  自進殿起就修閉口禪的衛覦仿佛完了事,不向任何人知會,闊步出廷。

  玄甲刮磨著令人齒冷的聲響,他周身三丈之內,無臣僚敢靠近。

  卻是太子故意快步跟上,鳳眸望著前方的中軸白玉廣庭,「大司馬不謝孤一聲?」

  高懸的金烏在明光鎧甲上映出璀璨的光華,交織成一派不敢久視的威勢。衛覦終開尊口:「想支走我?」

  李景煥一下子笑出來,聲音卻咬著一股冷恨:「大司馬向來不是因私廢公之人,必然不會辜負這個大好時機。」

  衛覦淡淡,「我公私且不論,太子卻是很會廢的。」

  李景煥被這雙關之語激得一瞬咬牙。

  正值走出宮城大門,他望向前方禦街,突地定住腳步,本就陰翳的臉色更沉晦下去。

  他看見宮城外停著一輛精巧的彩帷馬車。

  車簾微掀,露出半張白皙如玉的臉龐,衛覦從他身邊向馬車走去,車中女子的頰邊便抿出一枚小小的梨渦。

  李景煥頭疼如裂,一口一口往肺裡呼吸著,還是覺得窒息。

  她怎麽能來接衛覦下朝?

  就像她從前守在東宮廊子底下,等他下朝一樣。

  一刹之間,那些流傳在京裡有些日子的醃臢謠言,一浪浪湧入李景煥腦海,太子眼裡迸出霜寒。

  ——衛覦必須離京!

  那廂,簪纓半掀著車簾,並不避人。

  小舅舅說了今日下朝後要帶她去樂遊苑玩的,連給她挑選的小馬駒,都是從京口遠道運來的,她爲免小舅舅來回多跑,便想過來等著。

  至於走在小舅舅身旁的人是誰,簪纓輕描淡寫瞥過,便收了視線。

  衛覦也沒想到她會來皇城外頭等。

  他往日皆是孤身出入宮闕,今日一走出兩側高嵬的宮牆,便看見她的臉。

  衛覦一怔忪,隨即拿誰沒法子似的動了下唇角。

  快行至馬車邊,上車前他又止步,背對扈從抬臂。

  跟隨的謝榆微愣。

  林銳忙近前來給將軍卸甲,小聲提點謝木頭,「你什麽時候見過大將軍在小娘子身邊穿甲?」

  謝榆滿頭霧水,他自來京後,只知那廂小娘子一來,大將軍便會摒退衆人,他哪裡曉得這些細務。

  「上朝穿甲,禦街卸甲啊……」後頭那輛車裡,借著簪纓的光一同去禦苑遊玩的檀順,腦袋探出窗口,歎爲觀止,「湖性得很!」

  坐在車裡的檀大郎微微含笑。

  踏得馬車向下沉了一沉的衛覦,順手撥關車門,見乖乖坐著的小女娘連緊袖騎服都換好了,看著他的眼神直發亮,心頭敞亮,儇挑眉尾:「走著?」

  簪纓見小舅舅今日終於恢復過來,自己也終於可以學騎馬了,兩喜並一喜,歡欣地拍拍壁板,「走著!」

  「小伢子。」車馬駛動時,有人低頭笑呢一聲。

  從宮城至樂遊苑的距離便近得多了,不像上次從秦淮河南出發,走了小半日功夫才到。

  那次,是簪纓退婚後第一次獨自面對高閥世家的周旋,這回身邊卻有小舅舅陪著,而且是純粹過來玩耍,心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半途中,車外的一騎護衛在鞍上躬身輕稟,「將軍,後頭一直有一輛鑾車跟著,是東宮車駕。」

  簪纓聞言輕蹙眉心。

  衛覦隔著車廂板壁隨口道:「這條道又不是我修的,旁人愛走便走,但敢進樂遊苑一步,北府的馬不認識貴人不貴人,衝撞也便衝撞了。」

  言下之意,今日若敢有人攪了小女娘的興,撞折他的腿。

  簪纓的眉頭又悄悄舒展開,順帶著那句想關切他今日上朝是否被人刁難的話,也不必問了。

  依小舅舅這性子,怕只有他刁難別人的份。

  她笑了兩笑,「對了小舅舅,阿玉也不會騎馬,我問了他,他雖不說,看樣子是想學的。還有阿蕪,聽說後饞得不行,也央求到我這兒來,你看,能不能……」

  她不說能不能什麽,對對手指,目光赧然又殷切地看著衛覦。

  怪道她把這一幫子人通通帶了來,原是存著這個心思。衛覦睨她,他哄著她,她哄著別人,真是寬容禦下的好主君。

  「小舅舅。」簪纓吞聲喚他。

  「嗯。」衛覦目光落在束著她雪白細腕的袖口絲帶上,明明沒鬆,還是伸手多此一舉地繫了繫。

  簪纓沒發覺,眼睛還盯著他,等他鬆口。

  女孩兒瞳仁軟得像一汪蜜,裹著水蜜的黢黢長睫,簡直似嗅蜜吃蜜的螞蟻,勾得人心裡發癢。衛覦冷峻地瞥開頭,舔了下齒尖。

  「行了。馬多得是。」

  少女頰邊又見梨渦。

  及至苑外,在柳池畔駐馬,簪纓下車後特意回頭瞥了一眼。

  那輛金輅鑾車還遙遙跟著,只是車廂緊閉,不見人下車。

  她便也不理會了。

  隨在她坐駕後頭的一輛車裡,檀依檀順相繼下來。

  再後頭是沈階,投了個識才闊氣的主上,出行時能落著單獨乘一輛青繒小車的待遇。

  再後頭的油壁小車裡,則是春堇阿蕪等幾個使女,盡數都下輿,向簪纓身邊圍攏,預備著進苑。

  便在這時,突有一道黛青影子從就近的柳樹後衝出,向簪纓方向撲來。

  外圍的使女驚噫一聲,檀順反應最快,點足掠至簪纓身前,抬腿便把那人影踢至一丈外。

  直至這時,簪纓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耳聽一聲痛苦的,輕輕撥開人群看去,那地上蜷著的女子卻是傅妝雪。

  「纓娘子,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求見你……」

  一身洗舊的黛色襇裙,襯得傅妝雪膚色楚楚盈白,她捂著肚子向前膝行,一臉膽怯痛苦地看著簪纓。

  「啊,我當是刺客,怎麽是女的?」

  檀順大驚小怪地圍她轉了一圈,這下不止簪纓一行人,連過往遊冶之人也頻頻望來。

  檀順叨咕著,「可對不住了,不過你怎麽橫衝直撞的不言聲呢,再者我用了巧勁將你撥開,應沒傷到你,很疼麽?」

  傅妝雪無比尷尬地低下頭,一時間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眼淚一顆顆掉下來砸進泥土裡,咬著唇看向簪纓。

  「娘子,我知道我不該來惹您的眼,只是想求您去看一看我兄長,他受了很重的傷,躺在床上很難熬……還有,便是想求女公子原諒小女子的過錯,我在這向您賠罪。」

  說罷,她啜泣著連連磕頭。

  簪纓身邊之人皆皺眉。

  衛覦眼都不眨,揮手著人清理乾淨,簪纓卻攔住了。

  她走到傅妝雪面前,低頭看她。

  「那麽該是兩件事,一,去看你兄長,二,原諒你,小娘子究竟是爲了哪件事來的?」她向她裙底輕瞥,「又是徒步來,你好像很喜歡用這一招。」

  傅妝雪舌頭打結,「我……我不是,這裡藥鋪的跌打藥效果好,我爲兄長抓藥,爲了省錢便沒扈車……」

  簪纓淡淡截斷,「其實你想趁著人多,大庭廣衆來求我的原諒,以爲我顧著面子必然大度答應,這樣一來,你的日子便會好過些——想法是好的,可你們過得好不好,難熬不難熬,與我又有何干係呢。」

  傅妝雪看著她害怕起來,她的心思……她怎麽會一清二楚?

  她越是躲著簪纓的視線,簪纓越上下打量傅妝雪。只見她一身素淨,唯獨腰間還佩著一枚瑩潤剔透的火色玉佩,應是未沒落時傅家給她的。

  卻寧肯走得磨破腳,也不捨得變賣。

  心裡殘存著一切都能變回從前的妄念,抱殘守缺,骨頭又軟的女子,原是這般難看。

  譬如今世的傅妝雪,譬如前世的她自己。

  簪纓轉了身,「以後別再如此。別再讓我看見你。」

  檀家兄弟對視一眼,欲去安慰,然而與簪纓並肩之人是大司馬,誰也不敢占了他的位置。

  衛覦柔聲道,「莫因不相干的人掃了興。」

  「沒呢。」簪纓仰臉對他一笑,心裡卻在合計另一事。

  方才看到傅妝雪帶的那塊玉佩,她心頭掠過一陣異樣,忽才想起,她從前應是見過的——前世傅妝雪到書樓去找她,帶的便是這枚異常晶瑩剔透的火玉佩。

  簪纓忽然停下腳步。「從卿。」

  衛覦才動了動眉,檀依隨聲便至,詢問的目光同時睇向她。

  簪纓問他,「你方才可瞧見那女子所佩之玉,是什麽來路?」

  檀家玉石珠寶的這攤生意,主要便是檀依經營,識玉鑒別最爲拿手。他聽言愣了一下,方才他的注意都在簪纓身上,沒有留心旁人。

  她難得用著他,檀依憑瞥過一眼的記憶仔細回想,「那玉……比瑪瑙色亮,質地又比朱玉堅脆,像是西域來的火瑪瑙,相較中原的玉種珍貴些。不過識貨的一般不拿它作佩飾。」

  簪纓問爲何,檀依道,「此玉同火石有些像,若與堅木撞擊摩攃便容易起火……」

  簪纓聽到這裡,已轉頭去找傅妝雪的身影,剛剛還在的人,這麽會功夫卻已不見了蹤影。

  忽聽道旁的一家小藥鋪中有人喊,「救命!起火,起火了!」一股股白煙從鋪子裡冒出來。

  她還真去給人抓藥了。

  幸而那藥鋪臨街,火勢發現得早,周遭又有水井,藥鋪夥計與左右鄰店的人齊心協力將火撲滅。

  正在鋪子裡看病的人和坐堂郎中,灰頭土臉地逃出來,還在疑惑,「怎麽起的火?是不是煎藥的夥計不小心?」

  唯傅妝雪傷得最重,腰間衣料被燒毀大片,露出的肌膚上血肉模糊,被人抬了出來,疼得唇上都咬出血痕。

  「阿纓!」

  卻聽一聲緊張的低呼,一道身影從車上衝下來,直奔簪纓眼前,正是李景煥。

  方才那一幕,與李景煥心底最恐懼的那片記憶太像了,他生怕過往重演,不管不顧奔了過來。

  在場諸人見這身著儲君袞服的男子不顧容止地跑來,神色各異。

  簪纓卻用一種奇怪又冷漠的眼神

  看著他,好心爲他向旁一指,「你走錯了地方,你該關心的人在那兒呢。」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2 07:54 AM

第六十二章 江左風流一日盡

  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刀插在李景煥心上。

  簪纓只覺可笑。

  前世太子不是一心選擇先救傅妝雪嗎,他心尖上的人就在眼前哭泣,他爲什麽又跑到她面前來了?

  更可笑的是,直至今日簪纓才知曉,原來導致她前世下場悲慘的源頭,竟來自一塊小小的玉佩。

  簪纓從前猜測過,那日會不會是傅妝雪故意縱的火,就爲賭她在傅則安和李景煥心裡的份量?

  可傅妝雪今日已至窮途末路,她縱使把自己燒傷也換不回什麽來,再做這個局已經沒有用處——那便是,連傅妝雪自己也不知道那玉石的來歷了。

  傅家把傅妝雪當成寶貝,想把一切珍奇之物都送與她,而傅妝雪不捨得從前的富貴,每日將引火燒身之物貼身戴著。

  冥冥之中。

  可她又招誰惹誰了?

  腕子被輕碰了一下,衛覦見簪纓神情不對,頗有些冷地壓緊眉,目視那些專會掃興的人,掌心叩緊。

  簪纓在他下令之前,忙回神道無礙,讓一個扈從去收走傅妝雪的那塊玉佩,免得害人害己。而後簪纓拖著在發怒邊緣的衛覦強制轉身,往樂遊苑裡去。

  「小舅舅一會還要教我騎馬呢,開心點。」

  她已經不是前世的她了。

  如今她身邊有這麽多人,一層層地圍在身邊護在身邊,便是一個火星兒也不會再落在她身上。

  她何其幸甚,又怎會因這點小事擾了自己的興致。

  衛覦輕乜太子一眼,警告意濃,由著小小力氣的人拉著自己走。

  李景煥心神迷亂盯著那兩道離去的背影。

  過了好久,他低頭慢慢走到傅妝雪身前,聽見這燒傷的少女哭著呢喃,「爲什麽,她的命那麽好,爲什麽不能分給我一點呢……」

  「她的命好嗎。」

  「遇見你我,是她倒了大黴。」

  傅妝雪軟倒在幌柱邊,疼得發著抖,忍痛抬頭,對上一雙森紅鳳眸。

  下一刻,她驟然呼出聲來,是李景煥將手掌用力貼在她腰間燒爛的皮膚上,一點點捏緊,聲音卻很輕:「你是故意的麽?」

  方才見簪纓派人收走她腰間薰黑的玉佩,那玉佩懸掛的位置,正是傅妝雪腰上灼燒最重的地方,李景煥電光石火間便明白了。

  上輩子金匱書閣的那場火,後來如何查也查不出起火之因,竟是這樣燒起來的。

  他萬萬沒有想到,罪魁禍首會是這個女人。

  而他卻選擇第一個救她,反把阿纓留在火裡……

  「殿下……疼……我聽不明白,求您鬆手……」傅妝雪原已虛弱,躲不過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連求饒。

  她臉上滿是疼色、不解、以至於絕望,不懂太子殿下爲何突然這樣對她。

  李景煥足足盯著那張脆弱求饒的面孔看了半晌,原來生死面前,心性才真,此刻她眼裡哪裡還有什麽韌性堅強,什麽脫塵不俗?

  他膚淺至此,會被這樣一個女人迷住眼。

  他要怎麽做、他還能怎麽做,才能彌補阿纓?

  模糊的視線落在沾滿血的手上,李景煥忽地鬆開,幾分忙亂往蟒服上揩,回頭去找阿纓,生怕她見了,怪他心狠涼薄。

  可那身邊已有了許多人視她如寶的女子,哪裡還會回頭看他一眼。

  簪纓將前塵往事拋在腦後,走進苑中,卻看見青石馳道上滿停著一排馬車。

  當先一輛車中傳出一道清脆嬌音,「阿纓姊姊!」

  車門一推開,簪纓愣愣望著那道跳下來的紅衣少女,驚喜不已,「阿嬋,你何時上京來的!」

  第二輛車,謝氏母女程蘊與謝既漾相繼走下踏凳,身後小婢抱詩囊,笑著向簪纓寒暄。

  第三輛車,王蓿王可貞以及另外兩個王家女兒,聯袂同下車來,鬢香影麗,朝簪纓頷首見禮。

  第四輛車,徽郡王夫婦攜手下車。跟隨的長史家僕中,有備茶爐酒具的,有捧香爐席榻的,有帶投壺羽箭的,也有牽馬伺駒的。李容芝夫婦露面後先向大司馬揖手,又對他們家的小恩人熟稔一笑。

  第五輛車,愛看鬥鴨的顧家夫人方氏下車,向簪纓興奮地揮舞手帕。

  第六輛車……

  第七輛車……

  陽光璨爛的季夏樂遊苑,寶馬香車,好友良朋,蘭亭華木,曲水流觴,都已爲她備好了。

  簪纓目光如點點繁星,轉頭看向衛覦。

  衛覦眼裡潤著一層光,似山瀉泉,淵生珠,學她口吻,「開心點。」

  這些人都是簪纓出宮以來結交的熟識,被衛覦一一邀了來,聽說是爲簪纓辦遊樂宴,每人都帶上幾樣新奇玩意給簪纓做禮物。

  宮裡下旨讓渡蠶宮給簪纓的事,如今已人盡皆知,由是便知道了之前所傳不虛,庾皇后的確私德有虧。

  謝夫人徑先上前拉過這孩子的手,「可憐見的,我本以爲那位娘娘只是看得你嚴些,誰成想,居然如此狠毒,我這幾日氣得睡不安穩,總覺小時沒有看顧好你,對不住你母親……」

  「都過去了,夫人太言重了。」簪纓才說罷,謝既漾又柔柔拉過她的手,殷切道歉,「本是我不平,圖痛快說了一句話,也沒成想鬧到這樣,前些日子外界議論你的話不少,我內心不安,阿纓諒我可好?」

  「哪裡的話,姊姊仗義直言,我想謝姊姊還來不及的。」

  女孩兒的笑靨軟乎乎的,才說一句,又被顧細嬋扳到身邊,嘰裡呱啦地關心一通。

  衛覦見她像陀螺一樣被轉來轉去,抬手將人解救出來,漫淡向前掃視一眼,命道:「謝家二郎二娘一隊,郡王、王妃一隊,操練起來玩馬球給我家女郎看就是了,囉唕甚麽。」

  他點的人是謝二郎謝止與謝既漾,以及李容芝夫婦,皆是平日裡玩馬球的好手,聽那語氣,竟似支使他們表演一場馬球賽給簪纓欣賞。

  簪纓整個呆住,受寵若驚地搖手,「這怎麽成?」

  而後不能理解地轉頭看衛覦,「小舅舅,這是做什麽……」

  「這有什麽不成的?」被點中的幾人卻不以爲忤,含笑活動著手腕,真有悉有尊便的意思。

  謝既漾已回頭讓使女去選馬挑球杆了,斜睨著衛覦,對簪纓笑道:

  「他?以前對我們發號施令的還少麽。可惜人家有大志,看不上咱們這些玩物喪志的世家後胤,發了誓言不再踏入遊園樂地一步,從軍去了。你老人家話說得狠,何以又破戒?」

  說到這裡,謝既漾終究不平,皺眉看著衛覦,「既說要保家衛國,便做些真章,在家門口陳兵列陣算什麽,大司馬何時威風夠了,打算退兵?」

  謝氏女真性情,看不慣的事便是皇后之尊也照說不誤,旁人怕衛覦,惟獨她敢說此話。

  場子裡沒有徵兆地靜了靜。

  「阿漾。」謝二郎扯她袖子,半阻攔半解圍,「你的清談手段還是跟大司馬學的,強逞什麽,今日只談風月,不說這些。」

  簪纓已有些爲難地看看謝姊姊,又看看小舅舅,生怕他惱。

  衛覦涼哂謝氏一眼,不見喜怒,「你玩不玩?」

  謝既漾看見簪纓看她的示弱眼色,仿佛在拜託什麽,無端像一種於人無害的小動物,脾氣硬是磨消了。

  她長呼一口氣,對這乖巧的小妹妹柔聲道:「阿纓還不會騎馬,今日看著我們玩就是了,待你學會,再一道上場不遲。」

  而後果然不談國事,四人熱身上馬,馬蹄勁揚逐飛塵,揮杆颯遝如流星。

  簪纓看得心潮澎湃。

  正這時,她自己的小馬也被牽過來了,是一匹尚未長成的汗血馬種,還不及她高。

  只見這匹小汗血馬,渾身栗子色的毛發散發著綢緞的亮澤,一雙深褐眼瞳,靈動非常,簪纓第一眼見到便喜歡上了。

  只是看它漫然昂首、鼻息噏噏的模樣,很有些傲氣,簪纓又不大敢靠近。

  「別怕。」衛覦帶著她去摸小馬的鬃毛,沒什麽客氣的,想怎麽捋就怎麽捋,那馬駒也奇得很,見了旁人不屑理睬,在衛覦面前卻貼首馴伏。

  衛覦細細地教簪纓如何握韁繩,如何夾馬腹,何處放鬆,何處用勁,而後在她腰間輕輕一提,便將人托扶上馬。

  「小舅舅!」簪纓視線驟然拔高,搖搖晃晃,驚呼道,「我還沒準備好呢!」

  「我在這,還能跌了你不成。」衛覦發覺女孩不敢怒也不敢言的神情,陽光斑斑點點灑在他眼裡,眸底始見笑意,耐心教她,「雙腳踩進蹬子裡。」

  「哦……」簪纓緊緊揪著馬韁,依言行事,這副馬鐙的高度是爲她量身而制的,小鹿皮靴踩上去,正好合力。

  只是她第一回穿騎裝沒經驗,裙裾裁得長了,有一截被卷進靴底,不免礙事。

  衛覦看見,單手控轡,另一隻手彎身低下去拉出那片柔軟的裙擺,意態隨性地繞上腕子,單手扯成個結,垂在女孩腳踝邊。

  晃晃蕩蕩,瞧著還有幾分俏皮。

  簪纓怎好讓他折腰做這個,臉頰立刻紅了,欲蓋彌彰般看看四周,總覺得大家都在看她,矮下頭低噥:「小舅舅,不好意思。」

  「別動。」衛覦淡道,「踩我手了。」

  簪纓慌忙「啊」一聲,又想縮腳又不敢塌下腰肢,一面握韁一面低頭,從沒想過自己這樣笨,學個騎馬都手忙腳亂。下一刻定睛一看,小舅舅的兩隻手骨骼分明,玉不染塵,正好端端地給她牽著馬。

  衛覦迎著她目光,逸麗的臉上有謔氣,「是不是放鬆了?」

  簪纓扳臉扭過頭,又逗人,又逗人。

  不遠處的亭帳裡,謝夫人程蘊看見這一幕,怔怔輕歎,「好多年不見十六郎有這種神采了……」

  繫馬高楊垂柳。

  好像當年少年。

  綴在馬駒後頭背匣的謝榆也嘖舌,原來大將軍教人,還有這種嬌氣的教法啊。

  想大將軍在軍鎮訓練重騎兵時,誰的馬術不過關,他就照著誰的屁股一腳踹過去,張嘴便罵,同僚便笑,埋汰得你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一鑽,保準下回不敢再犯。

  親自給人牽馬墜鐙的大將軍,太嚇人了。

  慢悠悠走在旁邊的林銳看著前方,忽然低問,「那東西收好沒有?」

  謝榆一瞬會意,撫按著衣襟回以低語,「放心。日日貼身帶著,睡覺都不敢離身。」

  林銳一笑,「那你可得勤些沐浴。」

  謝榆望著前頭泰然牽馬的高大身影,笑不出來。他得大將軍信任,懷揣的是大將軍的命,豈敢不視之如命,晝夜上心。

  忽而不知何處響起一陣悠揚笛聲,配合著場中催馬奪球的場景,極爲襯合。

  衛覦道:「蔡邕傳下的柯亭笛,這一代到了個姓卓的手中,說是江左第一。喏,那涼亭裡吹笛的就是,給你聽個響。」

  他慢慢牽著那匹個頭尚矮的小馬在柳蔭下走,無端有種大人溜竹馬玩的樣子。簪纓呢,自然就像個騎在竹馬上的小女伢,可她依舊樂呵呵,輕輕提醒,「小舅舅,當人的面你可別這麽說。」

  衛覦莞爾,笛音中,又指向簪纓上回來登過的曲橋,「曲水流觴,蘭亭行草,起於江左興於王氏,他家子弟在占盡風流才氣上的確得天獨厚,好風景,多瞧瞧。」

  那處水邊有文人雅士正在吟詩作賦,也不知誰是誰,臨風遠望,只見得翩翩大袖,飄帶如雲,又有紫羅香麝,妙語笑聲,真似一幅有聲有色的畫卷,雅人深致。

  衛覦沒有很多時間能陪她,那便索性收攏這些高冠風流,教她一日看盡。

  簪纓果然目不暇接,然而更多時候,卻是捨不得地頻頻低頭去看小舅舅神色。

  她想知道他費了這麽多心,是否也和自己一樣快活。

  少女小聲道一聲:「謝謝。」

  她最幸運的事,是老天垂憐給了她今生重活一次的機會,第二幸運的事,便是這輩子能在離開皇宮的第一日,便遇上小舅舅。

  他讓她之前預想過的,所有那些一人獨行的艱難與困險,通通落空,給她的卻是一種即使閉著眼掉下馬背,也篤定有人會接住她的踏實感。

  「說胡話。」

  場中的馬球賽到了尾聲,已經分出優劣,到底是徽郡王夫婦齊心配合更勝一籌。望著那些打馬如飛的身影,簪纓豔羨,「我何時才能像他們一樣?」

  衛覦道,「很快。」

  「小舅舅又哄我。」簪纓也不氣餒,神氣地坐在小馬鞍上,語氣嚮往,「聽說阿母就很會騎馬,馬球也打得極好。」

  衛覦沒回頭,閑聊似的問:「阿奴想學你母親,成爲素姊那樣的人?」

  簪纓想了想,搖搖頭,「像阿母一樣行萬里路,識萬般人,像阿父一樣讀萬卷書,我都是不敢想的。我只想……活一活自己。」

  衛覦笑一聲,「好志向。」

  「小舅舅,外面,是什麽樣子的?」

  衛覦沒怎麽想便說,「沒有這裡好,但不會一直那麽不好。」

  又走了半裡,他站定輕籲一聲,汗血馬駒令出則停,男人拍拍馬頸,回過身,用抱小孩的姿勢穿到腋下把人接下來,輕輕放回地面。

  少女額角凝著晶亮的汗珠,衛覦隨手拿袖子抹了,好似想順便摸摸她的頭,最後還是退開。

  只有一雙沉沉金石質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有機會,自己走出去看看。」

  他眼裡有一種簪纓看不懂的期許,卻那麽深重寬和。

  簪纓一下子癡迷住了,忘了腰臀上的僵硬酸疼,烏潤如珠的眸子輕仰著與他相對,一時移不開眼。

  忽而一道呼聲驚破垂柳下的靜謐,「阿纓,過來吃個果子,歇一歇罷!」

  衛覦徑先收回視線,放她去和阿嬋她們說話玩樂。

  王五郎急匆匆打馬入苑的時候,那邊曲水流觴的詩會還沒結束,衆人也漸漸地接受了大司馬在場的事實,膽子放開了些,一見王璨之,口哨聲紛紛響起,「五郎,你來遲了,待會罰酒三杯啊!」

  王璨之不理那幫子狐朋狗友,然而一路過來,見到小仙翁葛天師的嫡系徒孫坐而論道、見到江左第一卓大家臨江吹笛、還有談玄對弈的、投壺射柳的,個個都是個中翹楚,平日不輕易踏入俗地,今日卻齊聚於樂遊苑,各行各事,宛如一幅流動的江左名士圖,越看越心驚。

  而他家姊妹幾個,正在彩帷敞帳下伴著一妙麗少女,談天說地,看起來其樂融融。

  那白服騎裝少女是誰,王五郎又怎會認不出來。

  「往哪看呢。」衛覦獨自在水榭相隔的池闌邊閑閑看魚,馬過塘前,抽了王五坐騎一鞭。

  王五踉蹌下馬,看看水榭外的光景,又看看脾氣比十年前還捉摸不定的舊友,不敢惹他,試探道:「真下足了心思,就爲帶個人玩?」

  卸甲單著玄衫的年輕北府都督,背身倚闌,瀲灩波光晃映在他削刀俐落的側頷上,「江左風流,不過如此。她沒見過,今日多聽聽多看看多玩玩,往後也許見不到了。」

  王璨之聞之臉色微變。

  他是從下朝的父親口中聽聞,今日在朝堂上太子突然提議助大司馬北伐,覺得此事蹊蹺不詳,才匆匆趕來的。

  他不知太子是受了衛覦的脅迫,還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算盤,只知自家老爹險些被氣得破了多年的養氣功夫,他也一定會對北伐反對到底。

  王五郎素來俗務不沾身,唯獨此事,他不得不來當面問一問曾經一起喝酒如喝水的老朋友,「不會準備答應吧?」

  衛覦冷笑一聲。

  「豎子敢提,我就敢接。」

  王五郎默默良久,望著園內那些釵裙冠帶,輕喟一聲,「南朝衣冠風流,浮華金粉,衆人皆醉,有何不好。」

  「沒什麽不好。」衛覦意外回應了他,「不止好,而且好過了頭。」

  好得偏安之人樂得麻醉自己,眼前繁華便是國安民泰,不知北朝鐵蹄之下,漢人骨壘成山。

  「三次北伐,兩敗一慘勝。」王璨之轉頭看著他,「我不看好。你心裡也明白,現下朝中沒有人心所向,不是最好時機。」

  衛覦嗓音泛冷,直接譏諷一聲:「肩不能提的廢物,五石散夠吃嗎?我用你看好?」

  廢物王璨之不以爲意地縮縮脖子。憋了半晌,他終是不放心地又道:「世家不會有人贊同,後援設卡,輿論施壓,哪怕你是戰神轉世,怎麽打?舉一國之力北征,其役若敗,才安穩些年頭的江左基業,還要不要?太子不像安了好心,你富有春秋,何必急於求成?」

  他不明白,衛覦這些年爲何著急一力促戰。

  就像鮮少有人知道,弱冠之齡接掌北府的衛家十六郎,今年雖才二十有五,所剩時日,難說還有幾年。

  「小舅舅!」

  水榭外突傳來一聲害怕得變了調子的尖叫。

  衛覦眉峰瞬沉,翻身踏欄杆,如鷹隼抄掠的身姿一躍上榭台,才要循聲奔去,他靴底一碾而滯,膂背鼓脹的肌肉忽又鬆馳了下去。

  防風紗帳中驟然爆發一片女子的嬉笑聲。

  最顯嬌小的簪纓被圍在其中,急得去打顧細嬋的手背,又無濟於事地攔著左右不讓她們笑。「你們別玩了……」

  顧細嬋一臉得逞的開懷:「看,我賭贏了吧,不過知道世叔會緊張,但怎麽會緊張成——噗哈……」又是一陣笑得東倒西歪的謔鬧。

  只有簪纓惱得很,即使看不清小舅舅面容,還是含歉地向水池這邊張望。

  身經過百戰的男子獨立高榭上,風吹裳袍,輕吐一息,抬手捏捏眉心。

  王五郎驚異不止。

  更令他驚異的,卻是幾日後朝會上,接連三天上朝不發一言的大司馬,在太子與丞相再度討論是否該北伐,爭執不休之際,鎧履上前,沉著開口:「衛覦願領兵北伐匈奴。」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2 07:57 AM

第六十三章 張嘴咬住,是甜的

  太子舉議大司馬北征,簪纓是從樂遊苑回府後方得知的。

  非止是她,因著衛覦下朝後直接帶她赴苑遊樂,口風嚴得緊,隻字不曾提,所以參與宴會的大多數人都不知曉,這才有了簪纓心無旁騖盡情玩樂的一天。

  她回家聽說了此事,猝不及防,隨即一想小舅舅在朝會上方聞此事,下朝後卻還能神清氣閑地帶她玩樂,稱得上心有驚雷而面如平湖的大定力。自己耳濡目染,也不可太過浮躁,這才按捺擔憂,慢慢思量。

  而自從衛覦在廷議上表明北伐的意願,那些反對太子的聲音,便都轉向了他。

  接下來的幾日,衛覦上朝只有一件事:吵架。

  都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然真到了用嘴皮子定真章的時候,提槍杆的哪裡說得過提筆杆的?

  可衛覦偏就是個異類。

  此前朝野很少有人用「文武全才」來形容衛覦,一是因南朝這位大司馬常年以馬上單手提一杆百斤重的隕鐵綠沉槊,身先衝鋒斬敵顱的驍悍作風示人,膂力怖人,武勳卓著,戰力又聞名南北豪雄,加之那個流傳甚廣的月圓夜後暴虐嗜血的傳言,人們便忽略了,衛覦本是出身於玄儒雙修世家的家學淵源;

  二是因爲,當朝以名門高士爲貴重,以兵革爲賤籍,即便做到大司馬這個位置,統兵十萬二十萬又如何,高閥豪門依舊羞於將其與衣冠子弟相提並論。

  百年之前,以王謝爲首萬人空巷去追捧名士衛玠是一回事,可如今對待這個棄文從武的河東衛氏後人,士族內心既懼,又想表現出清高的不懼來,哪怕知道衛觀白少年時文采驚豔的人,也絕口不提此事,故意忽略此點。

  可睜著眼睛裝睡有用嗎?
  他們又吵不贏。

  「想晉朝南渡之初,元帝尚有言:‘寄人國土,心常懷慚。’」

  衛覦立於太極殿丹墀下,身後只有零星武將,對面是以太子爲首的名士公卿,一人獨對,氣度凜重從容。「先祖以江左爲異國,以身居江左爲寄人籬下,永嘉之恥不忘,收復之志永懷,至今百年而已,神州陸沉,百年丘墟,諸公便都忘了嗎?」

  王逍肅色道:「大司馬也言,此爲初渡年間事。當時亦有驃騎將軍回答元帝,王者以天下爲家!帝王所止,便是國之鼎都,故有王氏先祖輔佐元帝於江左經營,有了這百年太平光景。」

  「太平光景?」

  衛覦一笑,「想是你王氏一家的太平光景吧。本帥記起,昔日王家祖上有人糾兵叛亂,意欲謀國,做丞相的王家兄,剿滅了做叛賊的王氏弟,過後王氏還是穩坐這世襲罔替的丞相之位。對了,胡族進犯中原時,未南下的王氏子弟留在北魏朝廷,如今也混得風生水起,同太原王氏一道,給胡兒策力謀國。琅琊王,太原王,你們王家真出人才,旁人哪裡比得。」

  王丞相發覺他每說一句,陛下與太子的神色便沉吟不定一分,養氣功夫再好,也不免鬱結。

  王逍道:「無須挑三撥四,現下說的是北伐。南北隔江對峙多年,已形成微妙平衡,然我朝國庫始終不盈,當務之重在民生經濟,不宜大戰。大司馬卻嗜殺好戰,定要打破這平衡,到時生靈塗炭,便不怕成爲禍首嗎?」

  衛覦慢慢念出「國庫不盈」四字,漫然瞥睫,叨咕了句貌似沒頭沒尾的話:

  「荊州謝刺史,日食一萬錢。建康丞相府,奇石盈庭旅。陸家出行,銅鈎紖車,瑩牛蹄角。郗氏燕居,莊園十餘座,蔭客上千人?」

  在場臣僚半數色變。

  被影射窮奢極欲的代中書令陸抗不悅地道聲:「你——」

  衛覦接話,「我罵人就罵人,別揭人短啊,是不是?」

  陸老府君臉上陣紅陣白。

  王逍闔目養神。

  李豫在座上輕咳一聲,冠冕下的嘴角冷冷翹起。

  雖說桀驁難馴的衛十六和盤根錯節的士族之勢,都令皇帝頭疼不已,但憑心而論,衛覦這幾句譏諷,狠得快慰宸心。

  衛覦卻沒興趣討好誰。

  一身鐵甲鋒寒,拄匣而立的男人收梢眼鋒,懨淡地撂下一句:

  「北朝有吞併江左之心,南朝無光復漢家之念,遲或早,國恒亡。」
-
  「李景煥提議北伐,事出反常。阿玉,我想他一是想解北府兵困城之急,二是順水推舟,調走大司馬,對唐氏覬覦之心不死,然否?」

  簪纓在府裡也沒閑著,說事的同時,她還騎著新得的汗血小馬駒在園子裡溜躂,加深熟悉騎馬的要領。

  沈階則生疏地騎著一頭青驢,跟隨在女郎身邊。

  於是便有了新蕤園中一女騎馬,一子騎驢,各自晃晃悠悠,並行議事的滑稽場面。

  好在這府園夠大,容得下他們來回走馬。

  幾日前在樂遊苑,沈階初次學騎馬,坐騎便是這頭骨架瘦小的青毛驢。倒不是衛覦故意折辱人,而是沈階個頭雖高,人卻削瘦,一身的書卷文氣,怕頭一次跨坐北府高頭大馬,雙股受罪,這才換了驢子。

  沈階本人寵辱不驚,好似騎驢騎馬都不甚緊要。他沉吟了一下,在驢背上傾身低聲道:

  「除了覬覦唐氏,恐怕,還有對女郎覬覦之心不死的意思。」

  他想起了那日太子殿下追到女郎面前的神色。

  他與太子身份泥雲,然而同是男人,他認得出太子的眼神,那可並非絕情絕義,相反,是欲求不得。

  沈階漆黑的眼珠落在女郎耳垂的白玉墜子上,不敢多抬一寸,說這種難以啓齒的話,語氣唯有認真,「女郎要當心提防。」

  簪纓默了一下,不理此節。卻是守在馬下護著她的檀順耳清目明,聽到了這一句。

  少年眉頭緊皺起來,卻不曾插嘴打斷他們。

  簪纓攬轡道:「好,就算他有此打算,上回你說過,世家不會贊同兵出中原。」

  沈階點點頭,正要細訴,簪纓已接著道:「之前你告訴我,南朝現有的稅制採用租布調,百姓交稅,士人卻可免稅,而各大門閥非但免稅,下面的佃客莊客同樣不需向朝廷交稅,只服務於世家,稱爲蔭戶。依律,一等世家蔭戶五十,二等世家四十戶,依次遞減,然而事實上,又常有世家的蔭戶逾超了定額,豢養門客幾千、私屯私兵幾千,朝廷卻又無從追究的事。這樣一來,富庶之族不納稅,入繳國庫的重擔便全分攤在平民頭上。

  「而一旦北伐征軍費,加征稅賦,則百姓承擔不起,怨極生禍,恐怕有變。若不從百姓身上出,便要世家讓利,晉軍北上途經之州郡,糧糗不入庫,直接換成助軍費,各州的太守刺史,又多是士族出任,必會損之利益。」

  沈階贊然點頭,隨即唇又抿緊,「世家與朝廷爭利久矣,朝廷卻奈何不得世家久矣。爲君至此地步,爲臣至此地步……」

  坐下驢子輕噴鼻息,沈階身子顛了一下,掃了掃雜念,道:「方才女郎說的是世家門戶私利。其實也有公認的不宜北伐的理由,便是軍糧補給的問題。」

  簪纓看過去,見青衫幕僚皺眉,「想從建康到打洛陽,再至黃河,戰線太長,相當於千里饋糧。」

  沈階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不太容易。」

  簪纓細細的黛眉蹙起,「是怕北胡截斷,還是南朝內部有人動手腳?」

  對於這個大問題,沈階顯然覺得他們不過是在紙上談兵,過於虛浮,含糊地道,「兩者皆有。」

  「姊姊別忘了,就算沒有這兩者之礙,江南的驢馬數量太少了,運送軍資只能靠水路。」

  卻是檀順把話補全,叉手扳著後腦勺,仰頭道:

  「南邊的戰馬不如北邊多,南朝的人口也不如北朝多,打仗運糧呢,是這麽算的,一兵之糧,常需四人負運,也就是說,大司馬若帶十萬兵馬北伐,便至少需要四十萬人負糧,當然了,若用牲畜去運更方便簡省,但而今是盛夏,牲畜多發疫病,一牛馬死則傳染一廄,反而會延誤戰機。」

  說到這檀順咦了一聲,輕輕嘀咕,「不該呀,大司馬熟知兵法,怎會選擇在夏季長途跋涉開戰……」

  簪纓有些意外地看向這個一笑起來便熱忱無憂的少年。

  檀順眨眨眼,「若無姊姊退婚這檔事,阿父本要送我去軍中磨礪幾年的,所以阿寶多少知些皮毛。」

  「所以,」簪纓左右看看,「你二人都不看好北伐嗎?」

  檀順望天不語。

  沈階輕撫毛驢鬃毛,半晌道:「大司馬高瞻遠矚,非小人能夠揣測。」

  簪纓聽出他言下之意,目光微沉,深思幾許道:「如果唐氏願意出資助軍,出動旗下人力呢?」

  檀順眉頭微跳,沈階卻沒有太意外的樣子,淡道:「我想最後大司馬若能說服朝廷同意出兵,那朝中必然有人會提出,讓唐氏解囊紓難。竊以爲,大司馬斷然不會同意。女郎,這些年養北府軍,大司馬寧可一力支撐,都沒開過這個口子。」

  簪纓經此一提醒,醒悟過來。

  是了,若唐氏主動請纓出資,便是正中那些世家的下懷,世家樂得一推四五六,不出錢也不出力,隔岸觀火,說不定還會幫點倒忙。

  到那時,唐氏騎虎難下,便真是與北府綁在一起共浮沉了。

  生意不是這樣做的。

  從前簪纓聽過一句俗語,崽賣爺田心不疼,還道做兒孫的太不孝。輪到她自己,這還沒幾分能耐呢,竟也拿著母族的資財慷祖上之慨起來。

  今後要警惕、警惕。

  她心中告誡自己,身下的馬兒忽似調皮,躬背卷了卷前蹄,簪纓不防被帶得向前一倒,下意識叫出一聲。

  「小心!」

  檀順馬上抬臂去接,沈階同時心頭一緊,驅駕上前護她。

  殊不知那小馬駒只是與新主子玩,斷無摔了主人的道理,簪纓一晃便穩住,卻是沈階禦術生疏,沒控制好衝力,勒韁驢停人未停,一下子從驢背上骨碌了下去。

  「哎呀。」檀順敷衍地輕歎一聲,「先生怎麽摔了,怪我騰不出手來,還好?」

  說罷笑笑地立在那裡,也無去扶的意思。

  「無事。」沈階漠色站起,腳踝崴了一下,仍舊立得筆挺。

  「傷到哪裡沒有?」簪纓急忙問了一句,在檀順的幫助下從馬背上一點點蹭下來,趕到沈階身邊上下打量。

  沈階搖頭。

  知他素來嘴硬,簪纓便令他在府上抱廈休息,又召醫士替他看看。

  沈階去後,檀順癟癟嘴,「姊姊待他真好。」

  簪纓哭笑不得,學舅父輕敲他一記,又軟聲道,「今日謝謝你陪我啦。」

  小名阿寶的少年笑容燦爛。

  馬夫過來牽馬回廄,簪纓哄好了少年,日上三竿的陽光漸炙,便也回內寢歇息一時。

  其實她的腰早就酸了,兩隻腿根也磨得發疼,沉浸思慮時還不覺得,回屋春堇給她上藥,大驚小怪地叫道:「這裡都磨破了,小娘子感覺不到疼嗎?」

  簪纓一瞧才知,果然兩條腿內側都有一片雞蛋大小的紅淤,上頭水泡磨破,滲出絲絲的膿血。

  她顰眉唔了一聲,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淤紅的邊緣。

  「他們說剛學騎馬的時候都是這樣的,要是半途而廢,再撿起來還是一樣疼。」

  春堇蹲在榻前,無奈地捏開小娘子的手指,邊吹邊給她塗上沁涼的藥膏,又取來一件寬鬆不磨皮膚的乾淨裙裾。

  都料理妥當,她方騰出空來勸道:「那小娘子也不必如此拼命,小娘子出行都坐車,一年能騎幾回馬呢。奴婢可聽說,常年騎馬的人,屁股上,那個……摸起來,那個……小娘子皮膚又嫩……」

  簪纓琢磨了半晌,才明白她是在隱晦地提醒自己:騎馬生繭,不利觀瞻。

  她活了兩世,對人事並非一無所知,失笑仰倒在榻上,攤開雙臂眼望茜紅色的帳頂,頰邊生出個小梨渦,「姊姊可真會想!我又不找夫君,在意這些做什麽,我不但要騎馬,趕明兒還想學弓射呢。」

  說到這裡,趿掉了繡鞋的小女娘想起一個掌心生繭的人,抬起自己白嫩的小手,舉到眼前,在指窩上戳了兩下。

  等這裡生出了繭,她也許就能更立事一點了。

  思緒漫衍,簪纓不免又想起小舅舅北伐的事。

  她從不懷疑小舅舅的能力,既然他在朝堂上答應下來,那麽必是有十足的把握吧。

  只是自己智不足則多慮,不知道有什麽能幫上小舅舅,想多瞭解一分罷了。

  她也總不能沒分寸地直接去問。

  事成於密敗於洩的道理,簪纓還是懂得的。

  春堇卻順著方才的話,惶惑道:「小娘子不願尋夫婿嗎?太子……已經過去了,小娘子值得一個好郎君,千般好萬般好地待您。」

  簪纓軟著腰肢翻了個身,桃花眸裡盈著笑,注視春堇:「姊姊今日怎麽這樣肉麻?」

  春堇臉紅了,她不覺得自己哪裡說得不對,倒是看著女娘日益嬌媚大方的笑顔,有種明珠麗日難奪其光的豔采。

  她輕聲道:「奴婢說的都是真心話。奴婢瞧著……那位檀郎君,對娘子便很上心。」

  連這擦傷的藥膏,都是檀郎君提早備好送來的,還不讓她多嘴告訴小娘子。

  簪纓收起了玩色,起身,正坐於榻沿,聲音同樣輕軟:「他的確很好啊。但是姊姊,尋個郎君、嫁人生子,對今日的我來說已不是緊要的事了。」

  見春堇臉上迷茫,簪纓恬然一笑,沒有與她深說。

  她一直知道的,她之所以得到這麽多人的愛護,究其根本,是因爲她是唐素的女兒。

  大家的交情先是與母親的,包括杜伯伯,包括小舅舅,包括檀舅父以至於大小檀郎君,以至於謝夫人、顧氏家主……然後,這份遺澤才到了她的身上。

  所以眼下最要緊的,是她得讓自己的能力配上這個身份,變強一點,再變強一點。

  不說接掌唐氏,至少不能連小她半歲的阿寶都能款款而談時,她卻只能茫然附和。

  那她就白活這一世了。

  至於人世情愛。

  她嘗過一個爛果子,吐掉了蟲,嘴裡猶覺噁心。若能等到一日,她可以像阿母那樣,對一個男子一見便覺順眼了,不管什麽身份高低什麽世俗禮教,搶回家來,那便是緣分到了吧。

  ——那也得那個人順眼她?總不好強搶的。

  阿父不就很喜歡母親?

  可又不能保證一模一樣。

  罷了,一不小心庸人自擾的女娘彎起桃花眸,她還小呢,不緊要,不緊要。

  「女郎,大司馬下朝了。」

  這時阿蕪在門外回稟一聲。

  簪纓聽見,忙散了思緒,下榻穿好鞋子,帶上一早用冰鑒鎮上的冰酪盞,過去麾扇園。

  那廂衛覦才回房脫下鎧甲,換了件帝釋青大袖襴袍,便見這小女娘捧著冰盞而至。

  她今日的衣裙飄展蓬鬆,拂逸進門時,像一陣飄進的絮霧雪凇,又輕又沁涼。

  將那些朝上紛爭,士人嘴臉,陰謀算計,一瞬都滌蕩乾淨了。

  垂眼看見她手裡的東西,衛覦將手上的綢帶反手繫在漆黑髮髻上,輕振袖管,嗓音散漫:「是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還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細看他面上無疲色,簪纓才放下心,並不問朝堂上的結果,煞有介事道,「是投桃報李。」

  又抬手往前捧,給他解暑。

  衛覦看見她冰得微紅的掌心,眉心微動,接過了,用銀匙撥了撥。

  「怎麽沒有櫻桃?」

  「怎會?」簪纓訝然低頭,那枚甜果是點睛之筆,她從食盒裡捧出來之前還特意檢查過。

  下一刻,只見兩根骨形修長的指頭隨意挑著銀勺,盛著那顆鮮紅掛冰珠的櫻桃,往她嘴邊送。

  又上了一回當的簪纓,閉緊比嬌嫩櫻皮更嬌氣的菱唇,不認同地看他。

  「嗯。」一聲短促的沒有含義的鼻音,勺子仍半鬆不緊掛在男人指間,沒往前遞,也沒收回分毫。

  簪纓張口咬住。是甜的。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2 07:59 AM

第六十四章 衛娘娘究竟為何而死

  衛覦眼神溫暖。

  忽記起本草有言,櫻者,穎如瓔珠,故名櫻,花白繁如霜,先百果而熟。

  男人垂眼落在女孩簪玉的烏黑髮頂。樹不甚高,三月熟時須守護。

  搶食了冰酪精華的簪纓有點不好意思,見他半晌不語,「小舅舅在想什麽?」

  在想,著藥典的人不務正業,竟也作此靡麗之辭。衛覦收回視線隨口問,「單給我備的?別人都吃過了嗎?」

  簪纓笑說:「都有的,這個是特意給小舅舅留的。」

  衛覦便不語了。

  慢慢吃完一盞酪,他告訴簪纓要去江乘縣一趟。

  簪纓這才知道小舅舅擬去拜訪顧公,回府原是換衣裳的,忙起身相送,又有些懊惱自己,「我是不是耽誤小舅舅事了。」

  「是啊,欠我一顆櫻桃。」衛覦邁出門前回頭,「下回補我。」

  他出門後,經過徐寔的房門,問軍師要不要一道去顧氏別墅。徐寔笑回,「明知是挨罵去的,主公請自便吧。」

  衛覦也不勉強,一徑去了。

  雙手互插袖管的中年文士坐回案前,他面前的書案上鋪著一張南北軍勢輿圖,羊皮圖上頑童胡鬧般零亂布著幾顆黑子,徐寔低頭陷入沉思。

  東堂抱廈,腳踝已上過跌打藥的沈階同樣手托著一張地圖,鋒目如漆,久久不語。

  狄華軒,檀家父子對席而坐。

  聽說了衛覦有意北伐的檀棣愁眉難展,問他兒子,聖上同意大司馬之請有幾分可能?檀依搖頭,檀棣便搓著自己圓潤的臉蛋子道:

  「我看又要不太平了,那三吳水路漕運,本是留給纓丫頭做嫁妝的,你看她那偏心眼的模樣,真若開戰,要她不聞不問只怕也難。爲父想趁眼下把這方面和老杜交接個手,等唐氏能順利接管過去,交到阿纓手裡,我便也少了點愧疚。」

  三吳首富是個說幹就幹的個性,言罷便定下,「我明日便回吳興主事。你和阿寶在這好生陪著阿纓。」

  檀依看著鬢邊已生銀絲的義父,道:「碼頭漕運派系多,瑣碎更多,我與阿父同回,幫著阿父料理。」

  檀棣有些意外地看著大兒子,「你捨得走?」

  「她要的原不是風花雪月。」檀依微微笑了一下,溫潤掩蓋了黯然,「若能幫她分些憂,那也是好的。」

  北伐之議一經傳出,引發朝野爭論,廣納名門學子的太學更不能免俗。

  在滿是玉冠烏髮的年輕太學子弟中,卻有一個白髮如雪之人格外顯眼。哪怕淪爲整理文籍的末流小吏,坐在角落草席,也惹得來往的太學生頻頻側目。

  有好事者不懷好意地上前問他:「小子向傅博士請教,南朝應不應當在此時北伐中原啊?」

  一言既出,哄堂大笑。已被黜落博士頭銜,身居九品的傅則安銀絲垂鬢,身穿泛舊九品公服,微微佝僂地咳了一聲,滿身沉沉暮氣。

  唯獨那張皮囊俊逸如舊,甚至因爲染了落魄氣,透出幾分落拓灑淡。

  從前嫉妒他靠著家中裙帶與太子出入同止的太學士,一見傅則安這張還剩下幾分風韻的臉,更加來氣,人都廢了,還裝著高人風範做什麽!

  反正傅則安背後已無靠山,便惡狠狠笑道:「怎麽不說話?從前做我等先生時,在上席侃侃而談不是很自得嗎?想是被大司馬狠狠教訓了一通,便苟如蠅犬了?啐,曾認你這首鼠兩端虛僞之人做先生,真是我大大的晦氣!」

  昔日同僚懷抱竹簡猶豫地立在門扇外,沒過來阻止學生。

  傅則安收回餘光,在哄笑聲中抹掉臉上唾沫,平靜道:「大司馬戰無不克,英勇如神,厲兵秣馬數年,只待出鋒一戰。北伐,自然是勢在必得,利國利民之舉。」

  發難者不可思議:「你爲了舔人癰痔,臉都不要了吧?!我還分明記得你從前講孟子,說戰不輕啓,而今……哈,世上還真有如此厚顔無恥之人。」

  其他負有識見,認爲北伐不利的太學生,也紛紛義憤填膺地上前斥責。

  九品官身,原本便是連尚未入仕的華宗貴胄都不如的。

  傅則安被圍困在中間討伐,斥聲震得他胸肋的舊傷發作,連咳數聲,也只是道,「勸爾曹消停些,爲保自身,莫惹大司馬發怒就是了。」

  這句話可算徹底激怒了這些有風骨的少年郎,他們萬萬不想被人當作是怕了誰才不敢言聲,紛紛道:

  「我等豈如你一樣屈從於威權!諸位,咱們這便一同上書請命,求陛下聖察,收回成命!」

  出身名門不怕天高地厚的少年輕狂,一呼便有百應,紛紛離開這晦氣的僞君子去寫奏表。

  傅則安在無人處低頭,沉如死水的臉上,如願浮起一抹冷淡笑意。

  他只能幫到這裡了。

  次日朝會,太極殿外寬敞平闊的廣場上,白壓壓跪倒一片人,兩千名玉袍廣帶的太學生齊齊伏闕,聯名上表天子勿啓禍端,不可北伐。

  關注著朝中局勢的簪纓在府內聞之愕然。

  「兩千太學生臨禦上表,反對北伐?怎會如此……」

  她凝眉思索,如此整齊的行動,必是有人從中勾連,那麽又是誰在背後授意此事?

  「看見了吧!」朝堂上,反對北伐最激烈的臣工立刻道,「這便是民心所向,大司馬切勿一意孤行。」

  衛覦聽著猶在耳邊的震震請命聲,未向大敞的宮殿門外施捨一個眼神,寡淡的神色間浮出幾分薄戾,「北伐勢在必行,非臣子妄議朝政者,殺。」

  殺太學生,自古是國運衰退的不祥之兆,哪怕暴君也要忌憚幾分。王逍忍無可忍:「衛家子莫太跋扈了!」

  「怎麽了?」衛覦乜目反問。

  衛十六跋扈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他跋扈,君知,臣知,太學知,百姓知,江南江北都知,又怎麽了?衛家落難時,何人過問過他?而今他想做的事,又何須過問這些人。

  皇帝在上首,一語不發,面容籠罩在一層淡淡陰影裡,讓人猜不出他在想什麽。

  他之所以容著文武群臣在太極殿吵了這些天,是因那日太子向他獻策時,說的那句——「可以用北伐一戰削減北府、世家、北朝三方元氣,好過各自勢焰高張,積攢到淩主那日一同爆發,狂瀾難挽。」

  李豫是謹慎之人,對收復中原的心念不大,只想一步步削減門閥勢力,讓晉朝國祚莫斷在李家人手上,便無愧先人了。

  他也知道北伐風險不小,怕北府兵一旦北入關中,門戶空虛,江左後方的荊襄之地會出動亂。卻又是太子積極遊說:「而今王氏坐鎮揚州,謝氏坐鎮荊州,流民帥劉氏在豫州,哪一方敢亂,都要掂量掂量是否會被另兩家聯手吞食,正是似險而不險,加之南朝西門還有蜀親王鎮守,更多了層保障。」

  李豫知道太子一直視大司馬爲眼中釘,他的真實目的,是想調十六出京師。

  可也不否認,太子所言有幾分道理。

  李豫私下問過兵部尚書,南北開戰,勝負幾何。

  已是官場老油子的兵部尚書含糊良久,被皇帝逼出了一句實話,單論天時地利,南三北七,若領兵者是衛覦,則可多添二分勝算。

  五五平分。

  勝負參半。   

  「朕。」皇帝終於開口。

  李景煥一瞬捏緊掌心,緊緊看向丹墀上的父皇。

  衛覦眼皮都沒抬。

  就在這時,黃門侍郎忽在殿外聲音不穩地啓稟:「陛下,顧明公……顧沅公服求見陛下!」

  皇帝要說的話一下子咽了回去,眼前旒珠猛晃,對於這位十餘年前立誓不再入京的前任太傅的到來,驚喜交加:「宣!」

  衛覦眉宇輕沉,想回頭又忍住,閉目輕輕一歎。

  只見年逾古稀的顧沅身著一品大料官服脫履入殿,兩列臣僚紛紛揖首。

  顧沅目不旁視,沉著面向上首,不卑不亢道:「草野遺民,對廟朝沸議,懇請妄言一二。」

  他上朝不拜君,皇帝卻不以爲忤,對顧老格外恩厚,「顧公請講。」

  ——「小娘子,顧公入朝了!」

  杜掌櫃派人回東堂稟報,簪纓聽見後,愣了片刻,一下子放鬆下來,「這便好,顧公一定會幫著小舅舅說話的。」

  回話者卻猶疑搖頭,「罷朝後消息傳出來,顧氏家主……與二千太學士一樣,激烈反對北伐,當堂數落大司馬……不顧民情,冒進餮功。」

  簪纓怔忪無言。

  她想不明白,不是說顧衛兩氏是世交嗎,上回小舅舅帶她上門拜訪,顧老先生態度和善,視之儼然如子侄,爲何要當廷與小舅舅針鋒相對。

  難道,北伐當真不成?

  簪纓隨即搖頭屏棄此念,她對衛覦的信任根深蒂固,他既說行,她便信他。她想起的是另一樁事:據她此前聽聞,顧氏與衛娘娘的仙逝有莫大關連,由此怨恨皇室,舉族遷徙。今日顧老先生破例入宮,固然因爲北伐事關重大,可她依舊不知顧老先生與皇室的舊怨是什麽。

  她始終不知,衛娘娘究竟爲何而死……

  簪纓曾問過杜掌櫃,杜掌櫃旁的都與她知無不言,唯獨這件事,含含糊糊,說是皇家秘辛,不宜多說。

  她也是在宮裡住過的,見杜伯伯不好啓齒,怕觸到小舅舅什麽忌諱,往常便都不問。

  可今日想起這一樁,簪纓細細地推算回溯,心緒忽然有些沉墜。有個模糊的抓不住的念頭在她心裡浮沉起落,讓她覺得有些……怕。

  後半晌,簪纓去了趟郗太妃的院子。

  本以爲郗娘娘久居宮闈,必能給她答案,誰知郗太妃聽說她要問先皇后的死因,捂著額頭喃喃,「老了,記心不中用,許多事都想不起來了。」

  簪纓侍奉老人家這麽久,怎會分不出來她何時是真糊塗,何時是裝糊塗,蹲在太妃膝前,認認真真問:「娘娘,您不願告訴我,是不是怕我知道什麽?」

  郗太妃看著這個眼神清澈執拗的小女娘,忽在心中想:這孩子若能一輩子單純無慮地生活下去,就像衛氏期盼的那樣,該是多好。

  於是她含笑搖頭:「先皇后是病逝,哪裡有什麽願說不願說的。都是過去的事了,阿纓不必多想。」

  簪纓靜靜對上郗太妃慈藹的目光,好半晌才點個頭,從正房退出來。

  當日,江左第一士族顧氏家主入宮反對北伐,大司馬依舊堅持,直至下朝猶未有定論。皇帝留顧老留宿宮省,顧老出乎意料地答應下來。

  當夜,衛覦不曾回新蕤園,陪顧沅宿在台城中。

  簪纓這一夜睡得不踏實,翌日一早,她又聽說檀舅父這就要回吳地去。

  這件事此前全無一個徵兆,她心中不捨,挽留兩回,最後惹得檀棣捂上眼睛不看她,說有要事定得回去處理,捂著眼睛出的府門,捂著眼睛上的馬車。

  簪纓鼻頭也酸酸的,只好送檀棣與檀依至秦淮河渡船前。

  棄車登船前,檀依的背影頓了一下,轉回簪纓身邊。尋常的白玉襴袍穿在他身上,有種溫潤合襯的韻味,即將成年的少年郎目光輕柔地凝視簪纓,低低道:

  「我可能會日日想你,阿纓,你會不會想我?」

  簪纓的滿腹離愁被這一句衝散,避開那雙泛著琥珀光澤的瞳孔,委婉道,「……你照顧好舅舅和自己,不要想我了。」

  「弄啥嘞,又不是生離死別。」檀棣登上甲板回頭白眼衝天,「孩兒,趕嫩點兒!」

  檀依輕輕笑了,拍了下在旁齜牙咧嘴發酸的弟弟肩頭。

  上船前,他還是留下一句話,「我控制不住自己,還是要想的,對不住。」

  簪纓不知該回應什麽,看著帆船順流行遠。

  待看不見帆影,簪纓向北邊宮城的方向眺了一眼,粼粼淮水映入少女的秋水翦瞳,看不出深淺。

  她藉口想獨自看一看風景,遣回了跟著的人,只留春堇、檀順與幾名扈衛,其後卻是乘車去了長公主府邸。

  她此前沒下拜帖,是以長公主府的門房聽聞成忠公小娘子來訪,很是措手不及。

  簪纓立在高巍奢麗的公主府門閥下,說道:「原是小女子來得唐突,請稟告長公主殿下,簪纓有一樁顯陽宮舊事想請教殿下,求見殿下一面。」

  門房進去稟告,不一時,比簪纓想像的順利,李蘊身邊的大宮女親自出來迎她進去。

  至府內前廳,簪纓脫履入室,茶剛奉上,長公主便著一身光明朱砂宮錦裁制的繁麗曲裾,妝容嫵媚,款款行來。

  一見到這個比上次見面又漂亮幾分的小女娘,李蘊毫不掩飾打量的目光,輕瞟淡掃她好幾眼。

  而後輕喲一聲,嗓音含著濃濃的甜膩:「朝上這幾日嘴仗打得熱鬧,小娘子收留大司馬住在家裡,這時候卻來見本宮,不大合適吧?」

  「簪纓失禮前來,請殿下恕罪。」

  簪纓有些不適應長公主肆無忌憚看她的眼神,深吸一口氣,水亮的眸子直視長公主,開山見山:「上回見殿下,聽您對大司馬說,‘你倒還肯護著她’。簪纓不才,敢問殿下這話與否與衛娘娘……仙逝的原因有關,請殿下據實相告。」

  「你膽量不小,口氣也不小。」李蘊仿若冷笑了一聲。

  這位年過四旬風韻猶存的貴人扭著纖細腰條,坐在集齊百花百羽特製的宣軟席墊上,「原來你連這個都不知,看來,他將你保護得很好啊。」

  簪纓聞言,手心浸出了一層汗。

  李蘊看著還愣愣站在那裡的人,忽似想起一件趣事,掩唇笑了一聲,「你信不信,若小十六知道你在我這兒,肯定架都顧不上和那幫老頭子吵,就要趕過來把你帶走。」

  「殿下……」

  李蘊伸出一根塗著水紅蔻丹的食指,隔空媚然向下一點,便似封住了小女娘的唇。

  「來,坐下。趁他沒得著信,本宮給你講講,當年皇后衛婉,是怎麽因你而死的。」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2 08:00 AM

第六十五章 您長我三十歲,何故出言如三歲孩童?

  簪纓在這句話後,臉色雪白。

  長公主的視線始終落在她臉上,見她似乎真的一無所知,皺皺眉,眼色莫名地冷淡下去,「莫說本宮欺人,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簪纓只默了一瞬,隨即福身跽坐在下側的六尺席上,願聞其詳。

  李蘊微微意外,「真敢聽?」

  「故人已逝,活著的人難道連聽聞真相的勇氣都沒有嗎?」

  簪纓聲音雖輕,卻流露冰擊玉髓的清泠,咬了下嘴唇,「……是因爲我阿母與衛娘娘定下婚約,我進宮後,衛娘娘無子嗣?」

  李蘊望向她的神態微變,不覺正了正腰身,「你這孩子,也不全然是蠢的。不錯,唐素最後一次西行出海前,不放心留你在傅家,便將你託付到衛皇后手上,待她回來再去接你。後來你娘……衛皇后受過托孤,對你憐惜甚重,自然便留你在身邊親自撫養。」

  媚態橫生的婦人睇一眼這年華韶好的小女娘,接著道:「衛唐兩家早有婚約,陛下自然樂得其成。只是,衛皇后入主中宮多年都無子嗣,你當時已經三歲了,養個一年半載還好說,再往後,陛下依舊無嫡子,這宮裡的人心,就漸漸變了。」

  簪纓聽到此處,已然明白幾分,收緊袖底的掌心,「女方比男方大出四五歲,本已不般配了,既如此,這婚約本該作罷。衛娘娘待我好,在意的並非是唐氏遺産。可她不在乎,宮裡卻有人放不開手,那些有皇子的妃嬪,便起了心思……」

  「是呵。」李蘊冷冷道,「唐氏和衛氏的婚約,源於唐素與衛婉交好,又與旁人什麽相干,可偏就有人覺得,唐家和皇后的婚約就等同唐家和皇室的婚約,既然衛皇后無所出,自然該由其他人頂上。」

  李蘊眼睛輕眯,「當時庾氏尚是大族,庾妃膝下的皇長子七歲,財帛動人心,東宮之位更動人心,散佈阿婉不能生育的謠言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皇上不制止?」

  「我那糊塗阿兄啊。」李蘊歎息,「他自己總說,他最愛的人便是阿婉,可心愛之人在江山社稷面前,份量又有幾何。開始的時候,他自然一力維護元后,下令清查散播流言的來源。可是後宮之事,牽一髮而動全身,查來查去,就成了筆糊塗賬。之後,皇上做了第一件糊塗事——他不知聽了誰的枕邊風,竟真有將庾妃之子過繼在皇后名下之意,他對阿婉說,如此做是以防不虞,待將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定然立其爲太子。」

  簪纓抬目,眸底生出波瀾。

  這樣的決定對於一個無子的皇后來說,是何等羞辱。這與側面證實了那謠言又有何異。

  她道,「衛娘娘不會同意的。」

  李蘊點頭,「阿婉性子雖柔,卻也有自己的主張,她看過禦醫,也尋過婦科聖手,都說她身子並無恙,也許只是兒女緣還未到。是以她並不肯答應。可這時,又出了一件事。」

  像長公主這般遊戲人間的人,陷入當年那場回憶,眼裡也多了幾分滄桑痕跡:

  「顧家三郎,我翁翁最疼愛的幼子顧淩霜,有人從他書房箱底竊走一封示愛的詩賦,公諸於世。不出兩日,那封信上的一字一句,連坊間的懵懂小兒都會背了。」

  喀地一聲,簪纓緊扣雙手,小小的力氣,竟是按響指節。

  那封被藏起的示愛信,是給誰寫的,不言而喻。

  「造假的?」少女聲音發緊。

  「若是假的也好了。」李蘊眸中對簪纓的敵意不覺淡了,變成一種深重的悲哀,「衛顧兩家是世交,小三郎,比阿婉還小上五六歲,平日看著文靜斂默,竟在心裡偷偷藏了這麽個人——藏著天子的女人。

  「此事一出,皇上慌了,他知道有人要將皇后推到風口浪尖,也不是不知道皇后清清白白,但他唯恐下令禁傳風聞,會越描越黑,這時候,他做了第二件糊塗事。

  「他想保護皇后清譽,便以雷霆之威將顧三郎下獄,想借此將一切過錯推到顧氏頭上。」

  簪纓聽到這裡,終於感覺後背發冷,含著水光的眼眸輕霎。

  什麽過錯呢?整件事裡,那兩個人都沒有過錯,一封未曾送出的舊信,不過是發乎情止乎禮,皇上當時該做的,是揪出興風作浪的黑手,而不是意圖遮羞了事。

  耳邊是長公主切齒的聲音,「顧氏是江左第一氏,顧三還是本宮小叔子,皇上不敢動真格的,不過想借此舉把阿婉從污泥漩渦裡撇清。可顧三這個癡情種,將獄卒送去的食水悄悄藏起,幾日之後,在獄中絕粒而亡。」

  至死,不肯否認一句他對衛婉有情。

  別人皆是以死證清白,他以死證自己不清白。

  那些被他珍藏在心底,一輩子不準備見天日的冰清玉潔的心意,卻一朝失竊,被有心人利用,讓街巷孩童當作順口溜嬉笑念唱。

  癡情人可以接受求而不得,卻不能忍受一顆乾淨的心被糟蹋殆盡。

  不死何爲。

  「我那短命的顧郎——顧老的長子本就去得早,這一下又痛失幼子,且非因天災,而因人禍,翁翁由此對皇廷心灰意冷,避去鄉野。」

  長公主呼出一口氣,「你見過翁翁頭上的白髮吧,原來,翁翁是京城聞名的美髯公,髮漆如墨,卻得知三郎死訊後一夜白頭。」

  簪纓低問,「衛娘娘呢……」

  李蘊眼梢微紅,「她性子一貫容讓敏柔,這樣大事,自然要瞞著她。可有興風作浪的妃嬪在,千防萬防,又哪裡瞞得住?她與顧三郎自幼相識,視爲弟弟一樣,她不殺伯仁,伯仁因她而死,猝然聞之,阿婉便病倒了。其後纏綿病榻,沒過半年,悒鬱而終。

  「她最後那半年,未同皇上說過一句話。臨終前我去瞧她,她攥著我的手反復呢喃:‘他爲何不早說呢,爲何不早說呢……’」

  自衛皇后山陵浸遠,李蘊也不再出入宮廷,也不再與她那糊塗皇兄說一句話。

  這些陳年往事,長公主憋屈得太久了,好不容易逮著個出氣的,想收也收不住,一股腦吐露了出來。

  說到這兒,李蘊又自笑一聲,「跟你多說這些做什麽,你這小屁孩什麽都不懂。」

  簪纓懂得的。

  這一切的一切,追根究底是有人眼饞唐氏基業,想搶過婚約,衛娘娘護著她,那些虎狼之輩便想方設法地要害衛娘娘。

  所以長公主才說,衛娘娘是因她而死的。

  「那封情賦,是庾氏的人揭發出來的嗎?」簪纓問。

  李蘊看著她平靜得不像話的神情,聽完這些事,淚都不留一滴,無名火起,「你倒心冷得很!還顧得上問這個……若是,庾靈鴻當年還能從十六槍尖下逃過命去,還能安生地活到今天?正因查不出!當年,世家之間明爭暗鬥無一日消停,想對付國丈衛家的不止一家,想取代江左顧氏的不止一家,皇宮裡想將皇子過繼在阿婉名下,甚至取而代之的不止一個!

  「那時衛十六像瘋了一樣,借助王氏暗中助力,把庾氏一族攪得七零八落,可這就完了嗎,那小瘋子回頭又咬陸氏、黎氏,總之他懷疑誰在整件事中推波助瀾,他就對付誰。王氏後知後覺,那少年根本不講規矩,不受轄制,一心只想給胞姊復仇,他們惟恐遭到反噬……」   

  長公主的聲音冷得像冰,一字字道:「你以爲當年十六是怎麽離開京城的,他是被咬怕了的各大世家聯手逐出去的。

  「他不走,河東衛氏便是下一個吳郡庾氏。

  「他們只是沒想到,那個不容於京城的衛家少年,會以這種方式重新回來。」

  可回來了,又能怎樣呢……長公主諷刺地想,滿城風雨,都與他一人作對,當年如此,今日,還是如此。

  簪纓抬目看去,容顔比花還嬌嘴比刀子還硬的長公主,早已淚流滿面。

  台城朝議,因顧公到來,破天荒延長至午後。

  瞭解當年庾氏、衛氏、顧氏恩怨糾纏的,都知道顧公今日破誓入宮,必是因北伐一事觸碰了他的底線,除了零星幾位武將不忿,都在等著看好戲。

  顧沅風骨錚錚,他來,並不是非要給後輩拆臺,而是他打心眼裡覺得眼下北伐隱患重大,不說朝上這幾日列舉出來的,便是衛覦的身體情況,也未必承受得起。

  衛覦身中奇毒的事,世上所知之人屈指可數,顧沅便是其一。

  他也不再講大道理,這一個月裡衛覦頻頻去拜訪他,就爲了說服他支持北伐,這爺倆吵也吵過辯也辯過,依舊是誰也不能說服誰。

  顧沅只是輕輕一歎,「十六,勉力而爲,後手難接。收手吧。」

  衛覦知道顧公言下之意。

  他也知道,不管顧公再怎樣反對他,都不會洩露他那個關乎身家性命的秘密。

  君子本是和而不同。

  衛覦上朝以來第一次軟下眉眼,是面對顧公,柔聲緩道:「十六以爲,江左厭兵縱寇,無異開門揖盜,這才是隱患無窮。譬如一人生病卻不服藥,以爲無病,又譬如一人無病而服藥,以爲放達,此兩者,皆可殺人,此兩者,而今皆深植南朝膏肓之中。難道不是嗎?」

  他頷低一頭,輕喚:「世叔。」

  「我那位翁翁啊,愛子如命,卻又不能真的捨家捨國。」

  花廳中,李蘊取出明光帕拭淨眼淚,被小女娘看去也不嫌丟人。「他若覺得不該北伐,那便是捏著鼻子忍著噁心,也要走這一遭。十六呢,天生強種,認定的事九死不回頭,結果如何,還真說不好。」

  餘光瞥見簪纓一言不發,李蘊慍笑,「怎麽不說話了?方才不是還鎮定得很嗎。」

  簪纓耷眼喝完杯中冷掉的茶水,斂袖起身,「今日來此,是爲了弄清當年原委,多謝殿下告知。小女子已解惑,不敢再叨擾。」

  李蘊定定地瞅了她兩眼,不得不說,這個小娘子聽完那些糟爛往事後,還能保持如此冷靜,實在她意料之外。

  然而越是如此,李蘊就越不順心,歪身撚指呵氣如蘭:「你可知道,上個月本宮離了你府,第二日衛十六就派人上門來拜託、哦,或者說威脅吧,不許本宮找你麻煩,不許對你多說從前的事。」

  已經要轉身的簪纓聽見,心尖微澀。

  長公主故意道:「你猜一猜,他是不是也覺得,他姊姊的死和你脫不開干係,所以瞞著你呢?」

  「殿下。」簪纓面向長公主,目光如井中無波的靜水,無端沁涼,「您長我三十歲,何故出言如三歲孩童?」

  「你敢說本宮老??」

  李蘊難得愣了一下,騰地起身,「你說我幼稚?!」

  簪纓禮儀合度地福了一福,「小女子豈敢。只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衛娘娘之殤,因庾氏之貪毒,因奪嫡之殘酷,因世家之爭利,因天子之愚行。固然,源頭本因,因我唐氏而起,可又豈有惡賊盜金殺人,反怪受害者懷金,毒蛇咬人,反怪傷者涉草?大司馬如此袒護我,我再以此自傷,豈不令親者痛仇者快?」

  她靜靜地道,「我已不是三歲孩子了。」

  她不會再聽憑旁人擺布她,左右她。是與非,功與過,她有自己的想法。

  也許她想的也不盡然都對,但決不盲從。

  「這是同我叫板嗎?」李蘊氣極反笑,「你以爲有衛十六撐腰,在我這兒就能口出狂言,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告訴你,本宮不高興了!」

  簪纓面色如常,望著公主的目光更爲坦然,「殿下再怎麽不高興,當年也未能阻止皇上立庾氏爲繼后,立李景煥爲太子。今我欲廢后,讓殿下高興高興。」

  李蘊瞠目結舌。

  「對了,」簪纓想起她方才的話,「長公主欲降罪小女,不想放我走嗎?那我便覥顔借貴寶地,等一等小舅舅來接我。按適才殿下之言,小舅舅是如何威脅殿下的呢,總不會,要大不敬地拆了長公主府吧。」

  廳門外忽然響起一聲悶咳。

  卻是長公主的駙馬,鎮衛將軍江洪真,不知已在外聽了多久。

  長公主臉上緊致的皮膚都在抖。不止因爲這個小妮子敢綿裡藏針地刺她,還因爲她猜得一點都不錯,那個渾不吝的臭小子還真就是這麽撂下話的!

  「你很好,你很好。」從來都是長公主一條毒舌氣別人,她已經很久沒被人這麽頂撞過了——衛覦不算。高髻華美的婦人咬著唇瓣低頭四處亂霎,也不知想尋個什麽東西在手。

  還是江駙馬及時進來圓場,命使女將纓娘子好生送出府去。

  簪纓不激不隨地向駙馬爺施禮,出門前,又回身向長公主再致一禮,離府而去。

  李蘊捂著咻咻起伏的胸口:「這丫頭,哪個眼瞎說她不像唐素的!」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2 08:03 AM

第六十六章 自己說一遍,不是你的錯

  長公主氣急敗壞,卻也是就坡下驢,沒有當真想追究。

  不過轉眼看見要笑不笑的江洪真,她尖尖的指甲往他胳膊上擰,「很好笑嗎!」

  江洪真目光溫柔,「殿下忘了,這位小娘子連庾皇后都敢針對,連宮裡的旨意都敢駁回,殿下心裡明明喜歡,何必做這個惡人呢。」

  「我喜歡她?」李蘊哼一聲,「誰說的,本宮就是壞心眼,從來見不得別人好,就是像那些言官說的放蕩胡作非爲……」

  腰上的力道忽然一緊,李蘊收聲,看向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郎婿。這位在外糙悍的將軍眼裡柔情如舊,「殿下很好。」

  李蘊便不吭聲了,不管侍女在外,軟若無骨地攀臂上去。

  半晌,她軟軟靠在駙馬身上問,「今日怎麽沒上朝幫著十六吵吵?」

  江洪真臉色如常,脖頸以下交領處紅透,「大司馬的口才,十個我也比不上,有他一人足矣。我便點齊兵將等著出征。」

  李蘊猶豫了一下,「真能成?」

  「殿下可知,京城中三公以下的文人,無一人不怕大司馬,校尉以上的武將,無一人不信大司馬。」

  太極殿內,還在爭論。太極殿外,太學生們頂著烈日還在仗著人多叫囂。

  忽而一陣輕風拂過,人心浮躁的殿內殿外仿佛就靜了下來。一位身著寬大白紗袍的矍鑠老丈,姍姍來遲。

  顧沅已是不世出的重望明公,難道還有人能壓過他一頭,扭轉這場戰和之辯?

  始終對顧沅好聲好氣的衛覦看見那道身影後,眉沉如鐵。

  走進宮殿的這人,是立朝以來唯一一位名副其實的玄儒雙修大家,經學玄道博識高深,一紀以前,風靡江左,江南士子皆以拜入他門下爲「登龍門」。

  他也是元后國丈,在獨女入主中宮後,約束族人退避耕讀,不與黨爭,贏得清名無數。

  衛皇后死後,老人在府中畫地爲牢十年不出。

  皇帝昨日見顧沅,是喜出望外處處厚待,今日一見此人,竟直接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忍不住走下階墀迎他。

  他顫唞的聲音分不清是激動還是愧悔,全無天子威儀,只像個做錯了事的女婿。

  天子道:「岳……」

  後頭那字沒等出口,衛崔嵬行至與獨子衛覦並肩的位置,拍打雙袖大禮跪拜下去:「小兒輩有破賊之志,老朽願在城中設壇授經,所收贄金束修,用充軍費。」

  殿內文武驚異至極,寂無一聲。

  衛覦卻在那一瞬狠狠壓住眉峰,滿身殺氣。

  皇帝看了看衛覦,忙上前扶起衛老。

  這些年他心底對阿婉的愧疚,說出來旁人不信,只有他自己清楚,一念起便痛如刀絞,悔不當初。

  是以衛崔嵬進殿後雖未提一字請求,皇帝一見到他,便再無顧慮,定準了北伐一事。

  北伐軍統帥,大司馬衛覦,六部全力配合,不日即發。

  李景煥盯著父皇摻扶那位衛公的手,慢慢捏緊掌心。

  眼下正是他所期盼的結果——衛覦惹足了爭議,父皇同意了北伐,姓衛的終於可以滾出京城。可這一刻他的心裡,仍然極不痛快。

  顧沅,衛崔嵬,都是南朝德高望重的耆老,也是父皇這些年一直想請回朝廷,給他做太傅輔佐他的人選。

  往日,他們避之惟恐不及,今日涉及到衛覦,他們一個兩個就急匆匆出山,不管是反對也好,支持也罷,他們畢竟都是看在衛覦的面子上才走進的太極殿。

  這種莫名被壓下一頭的挫敗,像一股火混進了血液裡,在李景煥的體內燃燒。

  不是說衛家父子已經決裂了嗎,衛崔嵬爲何會來?

  他一來,父皇便又會想起那位刻在他記憶裡的衛娘娘……

  散朝後,衛覦與衛崔嵬一同走出太極殿,側臉若冰,目不旁視。

  反而是在殿中面君自若的衛大家,小心翼翼地看著這個十年不見的兒子,看他是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受傷留疤。

  醞釀良久,老人小心搭訕:「聽說,你待那孩子很好,當成女兒一樣養?」

  這是坊間幾種傳言中最不髒的一種。

  不久前的那場樂遊苑名士集,大司馬如何費心只爲搏一人笑,京城內外已繪聲繪色地傳遍。

  「只嫌不夠。」

  衛覦出人意料的回應讓衛崔嵬受寵若驚,他正待趁熱打鐵,突見衛覦眼神一冷,掃向那班跪在廣場前的太學生。

  禦前黃門才將廷議的結果告知他們,請這幫聲勢浩大的年輕學士散去。還沒等走成,當前一名黑纓白服的太學生只覺胸口一痛,已被踹翻在地。

  那身象徵清高潔白,令衣者引以爲傲的明光地廣袖襴服上,赫然踏著一隻玄黑鞶靴,不見如何用力,年輕太學士的整個左半身,便像被一座山死死壓住。

  淒厲叫喊頃刻傳遍前朝。

  下朝的官員聞之惻惻,不同於朝會上還敢躲在丞相身後幫腔兩句,眼下一個個躲得極遠,不敢上前。

  皇上都已同意了北伐之請,正是大司馬氣焰最高熾之時,誰敢上去平白惹一頓打?

  衛崔嵬只當沒看見一樣。

  衛覦低下那張凜麗俊逸的臉,有一下沒一下地碾著太學士肩骨,眼波漫淡,「方才是你吠得最兇?」

  「不、不是……」這人疼得眼淚鼻涕一把抓,哀求不已,「求大司馬恕罪,在下受了別人挑撥,一時糊塗……」

  他越求饒,衛覦下腳便越狠。

  不是愛講風骨嗎,那他就踩碎幾兩,看看你們這些讀書人的骨頭,是不是真那麽硬。

  「十六,夠了。」

  立在華表下的顧沅發話,衛覦這才收斂脾氣,把腳下的一癱爛泥踢開,轉身離去。

  衛崔嵬立刻跟上,一面覷目一面小聲請求:「阿覦……我想去看看那孩子,行嗎?」

  衛覦臉色鐵青,忽然咬牙道:「你是家裡待得閑的慌,還是怕有人把你衛大儒忘了,我的事用你插手?不許去擾她,你不配!」

  老人惶惶駐足。

  衛覦袍甲生風,一氣走出宮城。一名親衛已經在宮門外等了許久,一見大將軍出來,連忙上前附耳幾語。

  衛覦眼神驟變,三兩步奪過闕下停的快馬,翻身上鞍馳回烏衣巷。

  後頭出來的官員遙望著那道悍厲背影,望塵莫及。

  「在殿上也沒見這尊佛如此著急,這是怎麽了?」

  「許是回營點將吧……」

  朱雀橋是秦淮河上連舟浮橋,過不得馬,衛覦馬不停蹄踏過長樂橋,馳進黛瓦巷,至新蕤園前甩韁下馬,俐落的動作不見半點拖泥帶水。

  一臉擔憂的杜掌櫃正搓著兩隻無處安放的手候在階下,一見大司馬回來,老掌櫃忙上前道:「本是去送檀大爺的,回途小娘子說要自己走走,誰也沒想到她會去長公主府。回來後小娘子也不跟人說話,向僕要了三吳漕運圖,在堂內看了半個時辰,然後就這樣了……」

  二人邊說邊走,衛覦一邊走一邊解玄鐵腰封、卸重鉚護肩、卸鞶革護腕,隨手拋給身後親隨。

  徑至東堂外,衛覦腳步一頓,看見了那個抱膝蹲在木廊下,雪襦黛裙的女孩。

  一旁白狼拖著尾巴輕輕拱她手臂,她也不理,低頭認真看著地面,不知在看些什麽。

  此情此景,不知爲何,衛覦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微微抬手,杜掌櫃便會意不再往前,露出一個拜託的眼神,無聲離開。

  他籲出一口薄息,像害怕驚飛一隻蝴蝶似的慢慢往前。

  他不讓長公主接觸簪纓,便是知道那人心歪嘴碎,怕簪纓聽到什麽傷心話,往心裡去。

  卻架不住他家小女娘聰敏,自己找了去。

  簪纓聽到腳步聲和狼同時抬頭,狼眼精矍,少女眸中卻如含了一汪清水,清澈欲滴而不滴。

  只這一眼,衛覦便低歎:「你這樣讓我怎麽放心走。」

  簪纓立刻便聽懂了,睫影簌了簌,「北伐定了?」

  從長公主府回來後,那些沉重的往事後返勁地落在簪纓心上。她對長公主說的那些話,都不是假的,但爲衛娘娘與那名絕食而死的顧先生難過,也是真的。

  最讓她難過的,是長公主口中的那個失去至親後,以一人之力與滿城世家爲敵的少年。

  他當年想帶走她,是頂著多大的風險和艱難。

  她如今全明白了。

  衛覦掃一眼地面,不答她的話,反問:「在看螞蟻搬家?」

  「小舅舅,」簪纓有些急,又問了一遍,「北伐是不是定下了?」

  說著就要站起來,衛覦一指搭在她肩頭按住,自己在她身旁蹲下。

  白狼識趣抖抖頸毛,慢悠悠輾轉到另一旁,讓出舊主人陪新主人的地盤。

  「嗯,定了。」衛覦道一句,側頭望著女孩柔白的臉龐,「去公主府,都知道了?」

  簪纓愣了一下,低頭悶悶道,「知道了。」

  「想知道那些事怎麽不來問我?」

  「小舅舅又不與我說實話。」

  衛覦被回得無言。

  不是刻意瞞著她,只是誰也不會把當年那場禍端推委在一個幾歲孩子身上,杜掌櫃有心保護她,郗太妃也有意不提這茬,那麽他自然不會欲蓋彌彰地提起。

  從前不及說的後果便是,現下他能留京的時間沒剩幾日了,沒辦法一日一日地慢慢哄她。

  男人壓住丹田騰升的燥氣,略用了點力氣扳過簪纓的身子,「當年沒帶走你,恨不恨我?」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簪纓怔了片刻才認真看著他,搖頭。

  「那我阿姊逝世,我恨不恨你?」

  簪纓猶豫了一下,慢慢搖頭。

  「說話。」

  簪纓耳垂輕抖了一下,軟軟道:「不恨。」

  衛覦見不得她蔫頭耷腦,一臉又氣又沒法子的神情,指節都摁出青白色,話音還得放到最輕,「無論長公主胡說些什麽,做錯的都是別人,你若自責,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

  簪纓低頭嚅了嚅嘴唇,原來小舅舅以爲她自責,在開解她啊……

  她想告訴他,自己想得很明白,難過歸難過,卻不會因此傷害自己,陷入無用的自傷自苦。

  可她又自私地想多聽一聽小舅舅的安慰。

  衛覦爲了速戰速決,安慰她的辦法很簡單,「自己說一遍,不是你的錯。」

  簪纓心頭好像有暖流經過。

  埋頭乖乖聽從:「不是我的錯。」

  「再說一遍。」

  「不是我的錯。」

  「再說一遍。」

  「不是……」

  她的下巴尖忽被輕輕往上一托,那節蜷叩的堅硬指節,在她皮膚上一觸即收。衛覦歪頭細看她幾眼,這才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原來是他多慮。

  男人身上那股從皇宮出來便一直緊繃不發的勁勢,一下子便散了。

  他不是遲鈍之人,唯獨在這個讓他說不得兇不得拿捏不得的女娘身上,屢屢關心則亂。

  「我小覷阿奴了。」衛覦氣息輕逸,拉著簪纓站起來。

  簪纓蹲久了突然站直有些暈,等緩過來,問衛覦回京口的日子。得知是七月十七,滿打滿算也只剩四日,她蹙眉輕喃:「四天,怕是來不及了……我本想在小舅舅離開前,懲治庾氏得到應得的下場,讓你高興些的……」

  衛覦目光輕詫,繼而,薄唇邊浮出一絲耐看的笑意,「阿奴這麽厲害啊。」

  簪纓卻正色道:「她當年間接害了衛娘娘,這筆賬定要清算。」

  她想到了什麽,眉間的清厲之色又褪去,頗有些保證的口吻,「小舅舅不用擔心我,我行事有分寸,我等著小舅舅奏凱而還。」

  衛覦的長睫掠動光影,這些年出征,好像也沒個家裡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有人等他凱旋。

  衛覦眼皮瀾漫又帶些鄭重地向下一壓,仿佛收下了一份很重的心意。

  「小舅舅,」簪纓又很輕地問,「兇險嗎?」

  她不是要探聽軍要,只是這些日子聽夠了各路反對北伐的聲音。克復神州,收復中原,這個概念於她而言太大了,她無法想像小舅舅如何做到,只知道這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衛覦沉靜了一下。

  「胡人用我們的絲綢瓷器,學習我們的文化,仿造我們的朝廷官制,任用漢人治國,推廣漢化,卻又試圖以此征服我們,統治我們,奴役我們,沒有這樣的道理。我會讓他們知道,南朝兒郎不輸北人。」

  最終他只是淡淡地如此說道。

  望著那張聽得認真的臉,衛覦忽然心血來潮,嘬唇一聲低哨。

  白狼應聲豎毛,頃刻後,一匹汗血小馬顛顛地奔進院落。

  「聽說你練得很勤,已學得大差不差了,騎一個我看看。便算是,」想起她口中的那個說法,衛覦眼底笑意明顯,「祝我早日凱旋。」

  「在這裡嗎?」簪纓眼睛睜得有些圓,慣性地走到愛駒身旁親昵地摸摸馬背。

  「嗯,在這裡。」

  簪纓輕唔一聲,這院落大得足夠走馬是不在話下的,只是她沒好意思說,她在馬背上熟練是熟練,只是上馬下馬時,腿上力量不夠,還需人托扶一把。

  不過小舅舅如此期許,簪纓心頭豪氣頓生,不肯露怯,應聲稱是。

  她抬手挽了挽袖口,沒叫人幫忙,一口氣握韁踩鐙上馬,動作雖還有幾分笨拙,卻不見膽怯。

  坐穩鞍背後,少女的氣質一倏便沉定了,柔韌腰肢控力有餘,纖長雙腿夾緊馬腹。

  她在衛覦面前禦馬兩個來回,「小舅舅,我騎得好不好?」

  仰頭逆著漫天霞光的男人點頭。

  馬上的簪纓有意想讓衛覦放心,大膽地做了個扯韁回首的動作,垂在她背後的烏黑長辮隨著動作輕揚,少女在微微揚蹄的馬背上回頭,笑靨甜美明豔。

  衛覦跟著彎唇。

  他見吾家有女在長成,苦盡甘來,一切都在慢慢地變好。

  簪纓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從唇角消退,眼前一黑,直直從馬背上墜下。

  衛覦當即變色,飛身將人接個滿懷,黛色裙擺像一蓬潑灑的墨在他懷裡綻了又落。

  前一刻還溫暖明媚的少女,轉瞬肌骨冰冷,不省人事。

  「阿奴!」衛覦摟著臉色蒼白如雪的人,有一個瞬息甚至摸不到她的脈,探指壓在她冰冷的脖頸下,聲音發顫,「阿奴,阿奴……」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2 08:04 AM

第六十七章 這蓮給了別人,您……怎麼辦啊?

  衛覦抱著昏迷的簪纓進內寢,把春堇一衆婢女嚇得魂飛天外。

  緊接著便是一陣驚慌忙亂,杜掌櫃夫婦、正房太妃院裡的嬤嬤、還有留守下來的檀順聞訊急忙趕來。

  府內府外的醫士郎中召了一大堆,卻就是診不出簪纓爲何突然昏倒,脈弱如遊絲。

  短短半個時辰後,先前一身冰冷的簪纓忽然發起高熱,臉頰燒得緋紅,卻仍舊醒不過來。無論誰在耳邊喚她,女子都無知無覺。

  「……不然去請宮裡的禦醫吧!」杜掌櫃看著躺在榻上不知病因的小娘子,急哭了兩回。

  他沒有延請禦醫的門路,卻知道大司馬一定有辦法。

  檀順看出兇險,俊俏的臉上蒼白得和榻上之人也沒什麽分別,幾次徒勞地想擠到床帳前,卻因衛覦踞在榻邊守著,誰也近不得身。檀順心急如焚:「可有用得上我的?我腿快,去哪裡請人!」

  徐寔卻猜想,小娘子之前沒病沒傷的,突然發作,會不會和她被庾氏服下的那丸藥有關?那可是連顧老先生也診斷不出的暗症……

  原本這幾日已有軍營的飛書傳來,說他們在巴東郡的一個小縣尋到了葛神醫蹤跡,水陸兩路快馬加鞭地往回趕,不出意外可以在大將軍離京前趕至京城。

  誰知就這麽寸,小娘子在葛先生趕回前夕倒下了。

  徐寔心頭不知怎麽的,突然湧現出聽聞唐夫人噩耗那日的心情,他望向眼前那孱弱的女郎,一口氣提不上來,手腳冰冷。

  徐寔轉看半張臉陷進陰影裡的主公,看不清他神情,只見腮骨棱棱。「主公……」

  弓著身守在榻邊的衛覦忽然長身站起。

  他面朝一屋子焦急的人,森黑目光靜得異樣。

  「把毒婦庾靈鴻給我綁來。海鋒,備好十八刑,我要看看是刑部的刑具厲害還是軍營的逼供銷魂。太醫署在值的都帶過來!攔者殺不赦!速!」

  治不好人,就都別活了。

  他回頭凝視著簪纓,她緊閉的睫毛底下浮現兩團不祥的烏青,方才騎馬時她有多神氣,此時便有多安靜。

  安靜得讓人不能忍受。

  麾扇園的親兵迅速集結至東堂外,人手佩刀提槍,預備闖宮。

  時已近晚,簷下懸燈,庭院中也燃起了畢剝燒油的庭燎石燈,光影肅肅。留在外堂的謝榆聽見大將軍之令,雖不明白小娘子暈倒和皇后何干,作爲唯一一個理智尚存的人,不禁失聲道:

  「大將軍,北伐今日才定,此時宮城若生亂,事將起變,前線無法安心進軍啊!」

  隔著一道屏風之內,衛覦悍漠的身影如鐵石雕,不爲所動。

  徐寔在旁遲疑一瞬,他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那孩子……是唐夫人留存在世上唯一的血脈了。

  作爲謀士爲主謀事的徐寔,平生第一回理智輸給了私心,不想勸阻。

  「大將軍!」謝榆直接在外頭跪諫,「大局爲重,您三思!」

  衛覦側頷棱起,碾履向外踏出一步。徐寔生怕衛覦重蹈上回的復轍,被小娘子牽念過重,神智失控,忙當先攔隔了一步,向外道:「謝參軍收聲!」

  卻就在這時,外院傳來一道聲音:「葛神醫到了!」

  衛覦緊鎖的眉尖驟然鬆散。

  衆人連忙出堂,便見風塵僕僕的林銳引著一位氣態儒雅,須長過胸的布衣醫士而來。

  徐寔大喜過望:「如何提前入京了?」

  林銳道:「老天成全,尋到葛先生後水路一道順風,知大將軍令急,上岸後跑死三匹馬趕回來的。」

  這一來,劍拔弩張的親兵便暫且按下。當下無暇寒暄,顛簸了一路的葛清營水都沒喝上一口,便被衛覦拽進內室。

  這位雙眸光華內斂的懸壺名醫也不計較,來的路上他已大略得知緣由,輕撲襟上風塵,卷袖近前,爲病人診脈。

  枕上的簪纓呼吸沉細,無知無覺。

  她雪白腕子上那條青細的浮脈,在葛神醫三指之下,細如一根將斷的絲線。

  葛神醫在簪纓的左右手輪流切脈許久,又撥開少女的下眼皮,仔細觀察,凝眉思索。

  滿室唯有燭花聲落,無人敢出聲。

  這位葛神醫乃是小仙翁葛稚川的後人,家學淵源,自幼浸淫醫道,從會吃飯開始便嘗盡百草,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麽他不認得的毒,不能看的病,那麽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也回天無術。

  一刻鐘後,葛清營收回手,徐寔忙問如何。

  葛清營沉吟片刻,直直看向衛覦,並不諱言:「蠱毒。」

  兩個字。似兩支穿心箭。

  衛覦丹田氣海一刹翻湧,劍目中隱見血光。

  他轉頭冷聲吩咐:「無關人等出去。」

  此時在屋裡的,可以說都是簪纓最親近的人,衆人才被這位中年醫士的診斷驚懼得無以復加,突聽此言,一時愕在原地。

  檀順最先反應過來,吵嚷不走,向那名從天而降的神醫揖手再揖手,聲音顫唞:「先生,什麽蠱、蠱毒,阿姊好端端的怎會中毒……」

  下一刻他直接被兩名健壯武衛押了出去,少年欲要掙扎,所負的武力卻不濟事。

  屋中奴婢亦退,惟獨杜掌櫃含淚哀求大司馬:「郎君,求你讓老僕留下吧,僕若蒙在鼓裡,也就沒臉下去見東家和姑爺了!」

  衛覦一默點頭。

  於是閨室中除了他,便只留了葛神醫、徐寔和杜防風。林銳和謝榆把守在屏風外。

  衛覦的臉色並不好到哪裡去,清場之後,他輕輕坐回榻邊,握住女孩燒軟了的滾燙手心,凝視她不睜開的雙眼,沉聲問:「什麽毒?」

  葛清營搖頭道:「具體名目說不清,大類是南疆那邊,忘憂散加上醉骨酥調配出的毒。」

  醉骨酥,名字聽上去便讓人心沉。

  葛清營臉上也露出幾分慎重,拈須解釋道:「昔者趙飛燕能作掌中舞,於是這類能讓女子輕肌骨的藥物便在漢廷後宮暗中流毒,雖不致命,但毀人根骨。方才葛某見這位女公子的筋骨較同齡人綿軟,那便是用藥蝕的。」

  「至於忘憂散、」葛清營微頓,看向衛覦喜怒不辨的臉孔,「與你體內之蠱同出一源,服下會令人神智昏亂,只是這個藥效更輕些,遠沒那麽霸道,可能只會讓人忘記一些事情。」

  衛覦沉默良久,聲音已經澀冷,「她不記得小時候的事。」

  葛清營唏噓,「那便是了。」

  杜掌櫃如遭五雷轟頂,兩條腿軟得站不住,頭髮絲都在打擺子,「求先生救救我家小娘子,如何才能解毒,用什麽藥,求先生告知!」

  「老杜。」徐寔扶了他一把,自己的心也在哆嗦,他不是不知後宮陰私甚多,卻怎麽也沒想到那庾氏婦人惡毒至此!

  衛覦看向葛神醫。

  葛清營見多了人間疾苦,也已經習慣生老病死的場景,是以養成了胸懷灑淡,有話直言的性情,然而眼下,他難得地沉默片刻。

  「葛清營?」衛覦耐性等了半晌,眼鋒隱隱銳利。

  杜掌櫃和徐寔的心同時向下一沉,難道是無藥可解?

  便見葛清營眼色不明地慢慢道:「這類毒傷身而不傷命,藥性陰柔潛隱,按理,是配不出藥方的。但我恰知世間有一味藥,正解此症。

  「毒龍池中蓮。」

  屏風外的謝榆瞬間按緊胸口,臉上血色褪盡。

  衛覦那一霎眼神明冶如妖。

  「毒龍池中蓮……」杜掌櫃沒留意室內的風雲暗湧,失色喃喃,他從前跟著東家走南闖北,哪裡能沒聽過這味奇物。

  「那毒龍池是、是西域極北雪山裡的一潭深池,傳說有劇毒蛟龍終年據守,池中生有一種獨特的水蓮,三年一開花,能解百毒治百病。然而這水蓮奇就奇在花期一日而謝,若在開花時摘下,是解毒聖藥,若在花瓣閉攏時摘下,便是劇毒之物,偏偏此花一經採摘後,不論是花開時采的還是花閉時采的,花瓣都閉合如乾草,而且,非整支服用不能見效,所以根本無從分辨是藥是毒,市面上也根本尋不到……」

  且不說如今通往西域的商路已因南北朝對立而截斷殆盡,也不說那雪山苦寒,毒潭險惡,便是真有一支毒龍池中蓮擺在眼前,哪怕是再信任的人給的,誰也無十成十的把握肯定那便是聖藥而非毒藥,所以此物不是有價無市,而是無價無市!

  眼下杜防風就算將唐氏的家底翻個遍,又上哪弄回這麽一朵蓮花?

  衛覦卻只問:「用了藥,她體內的宿毒能褪盡,痊癒如常人嗎?」

  葛清營點頭。

  衛覦捏緊手指,「她小時候的事,也會記起來?」

  「想來是能的。」

  葛神醫微作沉吟,「只是每個人最早的記憶點不一樣,這要看女公子自己的體質。」

  衛覦回望女孩弱白的臉孔。

  想讓她恢復,便避免不了想起幼年的遭遇,不想讓她知道那些噁心事,她便活不成。

  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男人神色平靜得反了常,喚道:「謝榆。」

  下一刻,背匣參將謝榆跪行入內,未及開口眼圈已紅,「大將軍,不可!這是你救命之物!」

  杜掌櫃心中驚起洶濤駭浪,詫目看向衛覦。

  衛覦依舊平靜,「拿出來。」

  謝榆捂緊衣襟,他跟隨衛覦多年,如何看不出大將軍心意已決,一刹惡膽橫生,幾乎咬牙切齒:

  「大將軍可還記得祖將軍之志!祖將軍之死!可還記得兵卒阿義爲給祖將軍採摘此藥,凍斷一臂一腿寧死也要將蓮花帶出西域!可還記得,您自己……生平唯一夙願便是北伐中原,收復漢家河山!!

  「這蓮給了別人,您……怎麽辦啊?」

  說到最後,以頭搶地的謝榆泣不成聲。

  衛覦不動不惱地坐在那兒,怕驚了手心裡那片柔軟,連力道也沒加重一分。

  他的語氣甚至泛出些溫和,「哭哭啼啼,什麽樣子。你忘了,另兩樣藥找不到,這味藥於我而言本是無用的。」

  「怎麽無用?怎麽會無用?」謝榆倔強搖頭,「七缺其二……只缺其二,只要找到佛睛黑石和金鱗薜荔,大將軍就會好了!」

  杜掌櫃聽到這裡手腳冰涼。

  原來如此,這些年大司馬秘密託付他尋的藥材,果是治大司馬病症的方子……

  原來不是他所知道的六味,是七味。

  白黿甲,運日羽,龍漦香,銀環蛇膽,佛睛黑石,金鱗薜荔。

  此外還有一味,毒龍池中蓮。

  杜掌櫃渾身失力地坐在地上,卻不知應向衛覦求這味救小娘子性命的藥,還是不應求。

  衛覦眼裡沒有過多情緒,瞥睫下視,淡聲道:「謝東德,此爲軍令。」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2 08:05 AM

第六十八章 我們阿奴這麼漂亮,怎麼能長白髮,生皺紋

  北府十萬軍,向來視大司馬一言爲軍令如山,寧抗聖旨,不違軍令。

  往常最以衛覦馬首是瞻的得力參將卻仿佛沒聽到,抓救命稻草一樣含淚望向葛清營,「先生,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你告訴我別的什麽藥能救女公子,謝榆赴湯蹈火也一定找來!或者那下毒之人,他定有解藥的對不對?」

  葛清營搖頭,他方才說過,此毒是絕戶方,入體即化,只怕制蠱之人也只知制法,不知解法。

  這位人到中年的神醫輕輕歎道:「若是無藥,在下也有法子令女公子退燒醒來,暫且調養好身子。只是聽你們說,她中毒的時候年紀太小,此毒已浸入骨髓,難免有些後遺症——餘生只好養在深閨,不能受風吹雨淋,不可激烈活動、勞累過度、大喜大悲。如此可安然活到三十歲。」

  所有人都被這句話驚得抬頭看他。

  唯獨衛覦,低頭靜靜望著簪纓的睡顔,仿佛如此看下去,便能等到她睜開眼睛。

  「三十歲後呢……」謝榆喃喃問。

  葛清營道:「三十歲後,呈早衰之症,髮枯白,生皺斑,而後每況愈下,活不過四十。」

  「大司馬……」杜掌櫃終於忍不住哽咽,向他重重叩了一個頭,腆著老臉說出厚顔無恥的話,「唐氏餘生願拼盡全力,滲入北朝重新連通西域商路,爲大司馬尋找此蓮!眼下還望、還望……」

  衛覦反而轉頭問了葛清營一個看似不重要的問題,「不可劇烈活動,不可勞累過度?」

  葛神醫點頭,「萬萬不可。小娘子的肌骨極嬌嫩,除此之外,還要謹防她受到皮肉刀傷,一旦傷口過深,可能潰爛無法癒合,恐有截肢之患。」

  衛覦鼻樑兩側的睫影輕顫。

  怪他,見她喜歡便教了她騎馬射箭,以爲她從前受盡了苦,而今終於可以嘗些甜的。

  怪他得意忘形,忘了天道待人從來不公。

  所以她不是癡笨記不住事,也不是嬌弱淋不得雨,不是因爲矯情,才每餐多吃一口米便心口作痛,也不是因爲嗜睡,才好幾次在他面前一瞬息便睡著。

  皆是被人所害。

  她一心想要擺脫自己的身體弱勢,那般努力地加餐、奔勞、練習、忍痛,以爲這樣便會變強,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會適得其反。

  衛覦起身走到謝榆面前,按住他肩頭。

  在他這裡,從來都只有一個選擇。

  老天不肯偏護的人,他護著。

  突聽嗆啷一聲刺耳金鳴,謝榆抽出腰刀架在脖子上,刀鋒沒輕沒重地割進肉裡,血流如柱。

  徐寔變色喝斥一聲,謝榆血紅著雙眼只看大將軍:「卑職違抗軍令罪當萬死,死前只想問將軍一句,女公子無藥活不過四十,大將軍無藥,活得過四年嗎?

  「女公子一人之命是命,大將軍的性命便不是性命,北朝萬千被胡人鐵蹄得生不如死,日日望南乞盼王師的漢人性命便不是性命嗎?若如此,我不忍見大將軍步祖將軍後塵,卑職先死!」

  謝榆說罷壓刀刎頸,被衛覦一隻手鉗住刀柄。衛覦卸刀擲地,另一手按住下秩血染衣領的傷口。

  人人都說南朝大司馬年紀輕輕位高權重,手握重兵無所畏懼,其實,他也有怕的事。

  他怕有一天會像祖松之將軍一樣發瘋失控,沒有死在戰場,卻恥辱地自刎在自己的佩劍之下。

  祖將軍毅力如神,自中毒之日起也沒熬過五年。

  衛覦當年在祖將軍中箭後,第一時間爲他吸毒療傷,由此染上了相同的疆蠱,開始時因分量不多潛伏在體內,不曾覺察,直到祖將軍去世後才發作出來。而今滿打滿算,也快五年了。

  可是怕就怕了,又有什麽了不得?

  他低頭對自己最信得過的參將道:「你要知道,我最初從軍的緣由,便是護不住至親家人,深恨自己無能。若不能守家,何以守國,若不能救一人,何以救萬千人。阿義的命,只管記在我頭上。言盡於此,謝參軍若仍不解,則你我道不同,北府不敢再留閣下這位大義大才。」

  「大將軍,您別趕我走……」謝榆哽咽不成聲。

  衛覦還是淡淡樣子,給他止完血又幫著抹淚,「哭喪呢。」

  林銳在屏風外極力仰起頭,淚水還是從這名從來只知流血的驍勇漢子眼裡衝刷而下。

  屋外皎月掛天河,月將圓,又快到十五了。
-
  毒龍池中蓮裝在一隻扁銀盒中,一向由謝榆貼身攜帶。取盒開蓋,風乾水蓮呈褐色,樣子與一朵夾在書裡的枯花沒什麽區別。

  誰能想到世間萬金難求的聖藥,會如此其貌不揚。

  衛覦見杜掌櫃欲言又止,道:「衛覦以性命擔保,此花是藥非毒,杜掌櫃可放心。」

  杜掌櫃哪裡還會不放心,方才聽著那位謝姓忠將的一聲聲哭訴,他的心就像一片肉在燒紅鐵板上來回煎,慚愧得想自己先抹了脖子。

  他才要說話,衛覦又道:「摘得這朵蓮花是七年前的事了,三年一開,便是現在去了西域也無用,杜掌櫃不必太放在心上,西域雪山處處兇險,派遣人力是枉耗性命。」

  頓一頓,他回望帳榻,「我知道,杜掌櫃將尋找那六味藥的事告訴阿奴了吧。那個說了就說了,今日之事,你若想她醒來後日日活在痛苦裡——

  「盡管說。」

  知道今晚前因後果的,就只這幾個人,衛覦自己的人約束得住,唯一的變數便是杜防風。

  杜掌櫃從那深靜的語氣裡感知到一股暗湧的凜冽,心跳弼弼。

  雖則他私心裡也願瞞著小娘子,但聽見衛覦的吩咐,便覺格外心酸,也覺得自己格外面目可憎。

  葛清營已施針使簪纓的高燒退去,既有了藥,便先不用那虎狼方子強行催醒病人。按他的說法,「女公子近日勞累過頭了,讓她睡一睡,並無大礙。」

  他給出的熬藥方法,需用文火慢熬雪山水蓮八八六十四刻鐘,也就是將近一日半的光景。杜掌櫃得知後便去一刻不離地守著藥爐。

  衛覦留在屋裡守著她。

  堂內開窗散了血腥氣,正是夜清月涼。葛清營料理完一個,沒有離開歇息的意思,觀覘衛覦側臉,「上個月發作了幾回?」

  徐寔眼皮一跳,感知到不屈權貴的葛神醫要罵人的前兆,欲替主公遮掩,衛覦眼睛不離榻上人,隨口道:「沒有。」

  連掩飾都懶得裝一下。

  葛清營皺眉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衛覦卻翻手掙開,即使知道簪纓睡夢中什麽都聽不到,仍然忌諱在她耳邊說這些不好的事。起身對葛神醫向外比手,「外面說,有勞先生。」

  葛清營好歹懷著一顆濟世救人的慈悲心捺住了脾氣,三人坐到屏風外,葛清營仔細地給他把了回脈,越聽眉頭越緊。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衛覦好幾眼,最終只是歎息:「若還想撐完這場仗,不可再動怒。」

  從聽得簪纓中蠱開始,便反常地壓下怒氣,靜得像一潭深水的衛覦漫不經心道:「知道。」

  「不可再動欲。」

  徐寔忍不住看了大將軍一眼。

  從側面看去,男人高挺筆直的鼻樑如一座峰巒佇在刀削的崖壁之上,生了這張擲果盈車的面孔,卻又如此凜寒不近人情,只會讓人想到禁欲二字,而不會將任何放浪靡亂的字眼與他沾邊。

  所以世人皆道,大司馬不近女色。

  然而那羌人之蠱,本就是激發男人一切欲望的惡魔。

  從前每到十五圓月夜,大將軍是要泡在冷水桶裡冷靜自己的。

  可自打回京這幾回發作,每次都趕上離得小娘子很近,早早備好的冷水浴都無用武之地。徐寔有些難以想像,大將軍不行那事,是如何忍耐下來的。

  衛覦不怎麽當回事的樣子,出人意料冒出句兵營葷話:「這你得跟我身子說啊,我哪裡管得住。」

  不管他是不是故作輕鬆,葛清營神色不動,說出第三樁叮囑:「不可再動情。」

  徐寔心起驚雷。

  衛覦霎然挑破眼鋒,推開神醫手指收回腕子。

  屋內一時靜得離奇,從他的位置,只要想轉頭,便可透過屏風的空隙看到內室榻帳。然而那張如冷玉雕琢成的臉,始終未動。

  瑩瑩燭光映著他,也映著榻上少女安靜的睡顔,輕勻呼吸,若有似無。

  「不曾。」半晌,衛覦從薄唇間吐出兩字,不容任何質疑。
-
  夜盡天明後,藥還在熬。

  這日宮裡卻有一場給衛覦舉辦的餞行晚宴,不管皇帝內心如何忌憚大司馬,面上功夫還是要作足,此外還特意延請顧沅與衛崔嵬兩人坐貴客席首,頗有款洽修好之意。

  守在小小閨寢中一夜未離身的衛覦,直接拒了。

  這一來,皇家的顔面掛不住,李豫在宮裡也不解,他都已經將姿態放得這麽低,衛十六得寸進尺也不是這麽個進法,勒令太子親自登門請人。

  「大將軍,林將軍稟報,太子殿下帶著禮官到府門外了。」

  春堇將林銳的話帶進內室,不敢過於近前,有些小心地稟報。

  衛覦聽後面色如常,命她留在屋裡守著簪纓,自己走出東堂。

  經過門廊下,已經裹好傷口的謝榆依舊在此站崗,只是雙眼紅腫如桃。衛覦擦肩時,就著他背匣姿態,隨手挑開匣銷,伸指一探,抓出兩截近丈長的泛綠鐵槊,雙手各提一杆,邊走邊對接著一扣一擰,轉瞬合爲一根將近二人高的綠沉槊!槊頭八棱,無鋒生寒,衛覦就那麽單手提槊,臂肌鼓張,步履淡著。

  府內暗哨目睹此景,如有罡風拂面,默默後退。

  此時身著四爪蟒袍公服的李景煥,正站在新蕤園府外。他昨晚聽到探子回報,道阿纓府上入夜後有醫士出入,心中隱隱不安。

  正自沉凝,忽似錯覺一道冷氣裘來,李景煥無端打了寒顫,回神冷冷地望向府門,心道今日衛覦若張狂,他必給他扣一頂大不敬的帽子,讓戶部運送資糧一事成爲泡影!

  一念未罷,眼前緊閉的府門突然炸裂開一洞!木屑紛飛,一杆鐵槊猛如虎爪刁如蛇信疾如電閃,正中李景煥胸口。

  李景煥還什麽都沒明白,就已被擊飛到寬巷對面的牆上,墜落下來後,猛地發覺自己胸腹痛若拆分,呼吸之間如刀割肺腑,喘口氣都是折磨。

  衛,覦……

  府門內響起一道清冷嗓音,如天神敕令:「抬回去,老老實實躺兩個月,敢早一天早一個時辰起來,本帥回時,即你死時。」

  「殿下……」幾個禮官幾乎嚇溺了褲子,「大司馬你、你……」

  「我。」衛覦橫槊在門內道,「回去問李豫,這仗還能不能打,若能,北府軍照常北上一千里,若他反悔,好極了,我不介意北府軍再南下一百里。他大可以調兵試試,鎮衛六軍加上荊豫勤王,收不收得了我衛覦的命。」

  這一日大司馬的鐵槊出匣見鋒,未等殺一北朝胡虜,先斷南朝太子二十四根肋骨。

  只用一槊,還是槊尾,還是由始至終連門都不屑開。

  衛覦說罷便返身回東院,把槊交給謝榆,淨手進內室,又將春堇遣了出去,自己守在榻邊。

  這一去一回,簪纓還是那麽安靜睡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衛覦用指背輕揩她額頭,不熱,於是目光清柔。

  終於十六個時辰過去,解藥熬成這日,正是七月十五。衛覦一個人在女娘內寢,接過藥碗,不用旁人代勞,外頭沒有一人再提一句擔心大司馬發病或此舉不合規矩的話。

  他把命分了她一半,這便是最大的規矩。

  只見衛覦單膝跪上榻褥,先輕輕將人扶坐到自己懷裡,擺正她的小腦瓜靠在自己肩上,端過藥碗,輕捏開小女娘柔軟的臉頰,一勺一勺喂進去。

  「我們阿奴這麽漂亮,怎麽能長白髮,生皺紋。」

  衛覦喂藥的動作耐心十足,等她一碗藥都喝盡,他輕輕鬆了一口氣。

  用帕子給簪纓擦拭完嘴角,男人沒有動,就著那姿勢給她靠,一雙手臂輕攏著簪纓柔若無骨的身子,低頭磕在她髮頂,耳語低沉:「我的命一定比你硬些,還能護得住你幾年……」

  女子細密的睫毛乖巧地垂著,微微鬆散的衣襟下,露出一片雪白肌膚。

  衛覦看見了,沒有爲她攏上,走神地凝視片刻,然後學她的樣子輕輕閉上眼。

  簪纓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夢中她不受控制地倒退,兩旁扭曲的風景也隨著時光回溯。她感覺有人在很輕柔又很用力地抱著她。

  怎麽會又輕柔又用力呢?輕柔,仿佛是怕碰疼她,用力,又像害怕她跑掉。

  她在一輛疾馳的馬車上,身子變得小小的,比從前冬天時娘親給她堆的雪人大不了多少。

  外面的天色很黑,車廂中卻很明亮,腳下的白狼還沒有斷齒,抱著她的人身上還沒有生鐵氣味,而是散發著一點點耐聞的松草香。

  他一手攬著她,一手還拿著糖人,一聲聲哄她:「阿奴不怕,以後跟著我,我待你好。」

  畫面流轉,她的個頭又變矮了些,仍然被人輕柔地抱在膝上,只不過這一次抱她的人身上軟軟的香香的,讓她好喜歡。另一個聲音爽甜的女子在旁取笑,「你莫慣著她了,多大的孩子了,還要人喂。」

  抱她的女子柔聲笑道:「我們纓纓還小呢,是不是?來,張口,姨姨喂你。」

  小簪纓聽話張嘴,一縷沁甜的甜漿滑入口中,美得她眯眸受用。

  畫面再轉,視野一下子明亮起來,只見滿園草木青翠,春光盎然。她卻更小了,話還說不利索,望著眼前的大樹只覺高聳入雲。她仰頭蹦高哀求道:

  「大哥哥,你阿娘和我阿娘在裡面沒發現,快帶我!」

  離地兩丈的一根粗遒樹枝上,坐著一個漆髮青鸞色錦袍少年,他吊兒郎當著兩條腿,劍眸下瞥,已初顯讓建康閨淑動心不已的倜儻桀驁,懶懶糾正道:「不是我阿娘,是我阿姊。」

  「我姨姨——」費力仰頭的小女孩一拍自己胸脯,「你阿娘。」

  「我阿姊。」

  「你阿姊……」小豆丁好像有點糊塗了。

  半晌也不見樹上的大哥哥理睬她,小女孩可憐兮兮道:「那大哥哥,你幫我上去好不好,我也想看。」

  「小舅舅。」

  「大哥哥……」

  「是小舅舅。」

  「小舅哥?」

  樹上少年低頭歎笑,笑容乾淨又痞氣,似乎拿這個分不清輩分的小孩沒法子,躍身跳下來,長臂一攬,抱住這軟得沒骨頭似的小娃娃,不見如何動作,幾個躍足跳上原來坐的樹枝。碧葉莎莎如雨響。

  不敢把她放在樹枝上,就抱在懷裡。

  小孩心裡樂開花,原來大哥哥真的會飛!

  「別往下看,往高處看。」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簪纓根本不知害怕爲何物,拍手咯咯發笑,奶聲奶氣問:「大哥哥,你每天在這裡看什麽?」

  「……小舅舅。」

  「我知道了,是那個樓樓!」兩人牛頭不對馬嘴地交流。

  少年無奈搖頭。

  「那是雲彩?」小女孩好奇地指著蔚藍長空。

  少年還是搖頭,不知是否認還是單純不想理人。

  小女孩精神十足地左右亂看,實在想不到了,啊地一聲,軟乎乎的手指指著天上那輪金爛爛的太陽,「你看的是太陽吧!」

  然後她烏溜圓潤的眼睛就被一隻大掌遮住了,「不許直視太陽。」

  暖烘烘的黑暗視線裡,懵懂的女童聽到耳邊一聲輕喟,「是長安啊。」

  風吹雲卷,草葉呼吸,簪纓倏然睜開眼。

  黎明的清光透窗入室,榻邊,窩在腳踏上扣著她一根食指的衛覦同時睜眼,髭上生青茬。

  兩行清淚直直從簪纓面頰滑落,點綴她的笑靨,晶瑩如珠。

  簪纓眸中的光彩宛如池中新蓮,莞爾輕喚:「大哥哥。」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2 08:07 AM

第六十九章 活該皇帝服丹暴斃

  十七日晨,城東驛亭,背陰處有一座枝葉繁密的山坳。

  一名身罩白紗緞觀音兜披風的少女,掩身立在一棵古榆後,身姿若柳拂風,素顔昳麗脫俗。

  她目不轉睛地俯望驛道上那隊聲勢浩大的離城玄甲兵,只見征塵,不見一位文武官員相送。直到塵埃落定,少女確定軍隊已經去遠,方取出一支短竹笛,慢慢地吹上一曲小調。

  不是那不吉利的送魂曲,而是小舅舅另外教她的一支送征曲,輕嗚的曲聲,低而不哀,緩而不傷,有著家中人盼離人早歸之意。

  簪纓是昨日黎明醒來的,醒的時候,小舅舅就守在她身邊。

  半明半昧的天光下,他的臉同夢裡那意氣張揚的年輕面孔重合,簪纓才知,他們之間的淵源在那麽早的時候便結下了。

  「大哥哥。」彼時躺在枕上的少女聲音還有些虛軟,眼神卻很明亮,喃喃道,「原來我沒有忘記阿母的樣子,她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看。衛娘娘……和你生得很像。」

  這些是她三歲前的記憶,她能記得這些,便說明後來在庾后身邊受的那些磋磨,多多少少也會想起。

  然而她只提那些美好的記憶,仿佛一個拾回了珍寶匣的天真孩童。

  衛覦當時柔聲低問:「有沒有哪裡難受?」

  簪纓搖頭,她說不上什麽感覺,只覺這一覺醒來,身體由內而外都輕省起來。

  衛覦隨後請來葛神醫爲她把過脈象,葛清營也道無事,衛覦這才放心,沒有再多逗留,走前只留下一句話:「明日出征,不必相送。」

  這是簪纓醒後他說的僅有的兩句話。

  當日衛覦便帶親兵離開了新蕤園。大軍出征,不是說走就走,衛覦回京口後還要進行一輪調度,加之開拔千里,三月聚糧,後方軍資糧草的調配也要處處耗費精力。

  簪纓之後才從侍女口中得知,自己那日在馬背上昏厥後,睡了整整三日。

  期間,衛覦險些引兵直闖顯陽宮,而後李景煥登門請衛覦赴宮宴,直接被小舅舅重創,現下對巷牆上的那片凹坑還歷歷在目。

  而宮裡面對兵精甲利的北府兵,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再一次選擇了隱忍。

  一曲終了,簪纓望著了無人煙的驛道出了會神。

  她身後的檀順低聲勸道:「阿姊,你身子剛緩過來,咱們回吧。」

  簪纓此日唇色如新研丹朱,點在那張梨花白的玉頰上,不見一絲疲態,卻仍點點頭,同檀順返回官道旁停的青繒油壁車中。

  殊不知馬車駛動後,山下驛道側旁的青楓林中,緩緩策出兩騎俊馬。

  爲首那人兜鍪覆面,單手執轡,一雙深邃幽沉的劍目望著馬車離去的影子,正是衛覦。

  自然不是他早知簪纓會來送行,才特意在此等著。是北府軍有前後兩路精銳斥侯,探出了簪纓的形跡,稟告給大司馬。

  衛覦原已領隊行出了五里之外,聞信,一刹猶豫後,又抄近道策馬回來。

  在暗處靜靜聽完了一曲短竹調。

  「小娘子學東西真快,吹得比末將可好聽多了。」陪同的林銳輕道。

  「她自是聰穎的。」

  披甲跨馬的男人身姿傲悍,腰背筆直如槍,唯在低眉一霎,透出一點與金戈鐵馬不符的柔軟,似奈何又無奈何,「就是不聽話。」

  不讓她送,她還是托著病後初癒的身子來了,還怕他發現,弄出這偷偷摸摸的勾當。

  他同樣縱著自己破了例,平生第一回 領軍開拔後卻掉頭。

  這樣的貪戀和牽掛,對於一個上陣輕死的將軍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衛覦摩挲著馬鞭粗糙的鮫皮,心道下不爲例,眼鋒恢復冷硬,指鞭向北行。

  馬車上,簪纓沉吟著撚指問檀順:「昨日我聽服侍的人說,那位葛神醫在我昏倒當晚趕至,診斷我體內中了蠱毒,我服的解藥是什麽,你可知?」

  檀順黯然搖頭,「後來大司馬便將我等清出去了,阿姊該問杜掌櫃,他當時在場。」

  這少年這兩日一直悶悶,兄因他一向自負的武功,到了關鍵時刻卻派不上用場,連留在簪纓身邊也做不到。檀順不怨大司馬手腕鐵血,只恨自己本事不濟,若非簪纓阿姊身邊需要留人,少年真想跟大司馬求一個步卒的身份去戰場上磨煉。

  連阿兄都不斷在學習事務幫義父分憂,他怎麽能被比下去。

  簪纓不知少年九曲十八彎的情腸,只是凝眉沉思:問題便在於杜掌櫃語焉不詳,只說那是葛神醫隨身攜帶的解方。

  可那位葛先生到來之前都不知她所中何毒,又怎麽提前配了解方?

  除非是能解百毒的藥材。

  ——可若如此,葛神醫與小舅舅是老相識,沒有道理看著小舅舅每月受病痛折磨,卻不早拿出來。

  或者此藥不對他症,卻恰好能解自己的毒症?

  簪纓慢慢撚動手指,黛眉輕蹙,烏黑眸光忽明忽滅。

  正沉思間,馬車進入都城東門,驟然一個急停。

  檀順伸手穩住簪纓猝不及防向前倒的身體,不悅地推開車門,便見一個手持拂塵的禁中內侍,笑盈盈候在車外:「纓小娘子,陛下召您入宮一見。」

  「原公公。」

  簪纓透過車門一角,看見原璁的半張臉,以及他身後四五名黑衣便服的大內禁軍,當即了然。   

  小舅舅前腳帶人撤出京城,皇家不敢和他撕破臉,但拿自己開刀來了。

  她在車中沒動,柔軟下垂的白紗緞披風襯著少女清麗絕倫的笑容,客客氣氣問:「這是召我,還是押我?」

  原璁聞言忙揮手讓身後的禁軍退遠些,賠著小心道:「自是請小娘子,陛下唯恐小娘子受閃失,特意點了幾名得力人手前來護送。」

  「李景煥的骨頭接好了嗎?」簪纓忽然打斷他的喋喋不休問。

  原璁變色,車上的女子便笑了,「好啊,我也該進宮向陛下問個安。」

  簪纓在昏睡之時,朦朦朧朧記起了許多兒時忘卻的畫面,包括一些美好的片段,自然也包括,她五歲那年從城門口被李景煥帶回皇宮後,庾靈鴻遣散衆人,親自端來一碗無色的藥湯哄她喝下的場景。

  那個女人在燭燈下逼近的每一寸神情,她閉上眼,纖毫畢現。

  這才是她失憶這麽多年,身份孱弱這麽多年的原因所在。

  後宮擅弄巫蠱,那麽皇帝知道嗎?

  馬車一路駛入宮城,檀順有些擔心,簪纓搖頭低語:「前線北伐,需要京城後方安穩,宮裡想在這個時候扣住我進而拿捏唐氏,未免心機畢露。一則唐氏不是軟柿子,二則太子如今還傷廢在床,一個弄不好便會節外生枝,於皇室有害無益。」

  她讓阿寶別擔心,馬車至止車門止,簪纓一人下車,坦然換乘上紫帷坐輦。

  正要行入禦道,一位禁軍領隊突然警覺側目,微微抬手止住輦夫,看向簪纓的眼神有些忌憚,「禁中守衛森嚴,請小娘子勒令暗衛在此止步。」

  暗衛?!

  此言如平地滾驚雷,讓簪纓心中一驚,電光石火後她便明白過來,心緒不由翻湧,不動聲色地回頭看向身後空空的禦道。

  隨著她的目光,一道全身裹黑的纖瘦人影如鬼魅般現身在陽光之下。

  小舅舅竟留了一隊暗衛暗中保護她,卻不曾告訴她。

  簪纓扣住掌心,在外人面前自然不會自暴其短,詢問他們有多少人之類的傻問題,不露一絲訝色,沉著對那名暗衛輕輕點頭。

  暗衛領命而退,轉瞬消彌無形。

  簪纓轉頭對那禁軍領隊淡漠笑道:「這樣可以了嗎?我一人入宮都不怕,偌大皇城,真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原璁被這位小娘子諷刺得都快習以爲常了,對那名憋屈的禁軍輕輕搖頭,小碎步跟隨在紫帷輦後,一徑至皇帝燕居的中齋殿。

  李豫已經推了旁雜事,在殿中特意等著她。見那襲飄若流雪的身影進來時,李豫一瞬有些恍惚。

  他記起這小女娘從小到大,像那樣邁過那道門檻無數次,每次過來,不是給他煲湯帶水,便是說笑解頤,一度讓他覺得便是親生女兒也莫過如此貼心了。

  今日再見阿纓,她仿佛一眨眼間便成了大姑娘,連那剔透而鎮靜的眼神,也讓李豫倍感陌生。

  庾氏做的那些事,如此坊間已傳遍,李豫便是想假作不知也不能了,有些心虛地上前一步。

  「阿纓,怎麽瞧你瘦了些,在烏衣巷吃住可還習慣?你、你小時的事,是朕識察不清……」

  「陛下,事到如今,不必再說這些。」

  簪纓進殿後就停下了,沒有往前一步。

  皇帝不是不知道那些事,只是樂得有人替他調教一個聽話乖巧、不生二心的兒媳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簪纓既已記起兒時的事,如今好奇的卻是另一件:庾氏給她下毒,皇帝知不知道?

  巫蠱之患自漢朝伊始便是君主大忌,她記得李豫很信道教,對巫蠱之事更是深信不疑,防如蛇蠍。前幾年,後廷中有位七品的采女暗中養巫蠱小人,東窗事發後,李豫大怒,連夜將此女家族抄沒夷平三族。

  若皇帝是庾氏的同謀,明知而默許,那麽活該他日後因進食丹藥而暴斃。

  若庾氏是背著皇帝行事,那麽讓庾氏這惡毒婦人一敗塗地的辦法,就簡單多了。

  簪纓正自思索,李豫見她不語,喚了種口吻道:「聽聞,今日你去送了大司馬離京?唐氏與衛氏親厚,朕所樂見。阿纓,你的阿父當年爲國殉節,青史留名,你便是實打實的忠臣之後,這有財者出財,有策者出策,戮力同心,自古便是忠君愛國的不二法門。朕想,你定然不忍見國土凋敝,違背先人之志。是以這次北伐的軍資,唐氏是否……慷慨紓難?」

  原來繞了一大圈,是在這兒等著她呢。

  簪纓心頭冷笑,面上嫣然無辜:「我是在陛下跟前長大的,我如何無知,如何蠢笨,陛下理應最清楚。您說的那些個大義大節,沒有傅姆教過我,庾皇后也不曾讓我看過那些書,所以小女子實在不懂得,也背不起。」

  說到這兒,她低頭微微一笑,「至於唐氏,從先母決定以唐氏一己之力多負南朝一成半的商稅開始,便無對不起朝廷的地方。我才接觸唐氏不久,有許多事還接不過手,也不能服衆,我說一句話,想也不怎麽管用。

  「但陛下今日特召,爲家國計,唐家絕不敢推辭——當年劉洹將軍帶軍第三次北伐中原時,先母也曾資糧後援,那麽便按當年的份例是多少,唐氏照例出糧多少,陛下以爲可行?」

  李豫頗爲吃驚地聽完簪纓這麽一大篇話。

  他只覺她仿如張儀附體,一時想不透這些都是誰教她的。

  然而硬的軟的,都被她說盡,他便是不想點頭也只得點頭。

  至少比他早先預想的唐氏與天家置氣,一毛不拔,要好上許多。

  簪纓目光冷淡,她肯讓出這一步,不是爲了滿足朝廷的欲壑難填,而是爲了小舅舅在前線輕鬆些。

  「既然話畢,小女子不敢叨擾陛下,請求告退。」

  說完了正事,李豫猶豫一下,像個尋常家翁般放低聲音道:「阿纓,你可願去看一看太子?他……不但被十六傷得肋骨盡斷,太醫丞診治時還發現,太子右臂有許多道新舊刀痕,層層疊疊,觸目驚心。審他身邊人,卻都說不知,禦醫說看角度,應是他自己割的,問他爲何,那孩子抵死也不說。阿纓,太子心事重,想來一直未曾放下你……」

  皇帝說得滿臉心疼,簪纓聽後卻豁然抬眉。

  李景煥無緣無故割臂留傷?

  她目光閃閃,下意識將手指搭在右臂上。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2 08:10 AM

第七十章 聽說李景煥要死了,我便來瞧瞧

  簪纓聞聽此言,瞬間想起前世自己受過的割臂之痛。

  她可從未聽說過李景煥有這種自殘的嗜好,他常愛端著一國儲君的架子,保養自身還來不及,豈會做這種傷身損己、又容易授人話柄的事。

  無緣無故的,李景煥何以如此?

  ——假若是有緣有故呢?

  一直以來,簪纓以爲只有自己是重生的,此刻突然竄上心頭的另一種猜測,讓她後背陡然發寒。

  如果李景煥也是重生之人呢,他記得她上一世的遭遇,所以決定用自殘的方式來賠償她?

  可也不對,他怎麽會有這個良心。

  她生不如死地活著時,李景煥尚且不聞不問,縱使重活一回,也不過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再者,她上一世夭殤惡死,死前怨恨不甘,遊魂鬱結,不知是否因爲如此,才有了重生的奇遇。簪纓上輩子沒能看到李景煥的下場,除非他被叛軍攻入宮城後,也橫死於非命……

  不過眼下只有風聞,僅憑他割臂一事去推敲,多少想當然耳了。

  短短須臾,許多猜測在簪纓腦中過了一遍,面上不動聲色地退出中齋。

  走出殿門時,簪纓忽然回頭,目光輕哀:「父皇,小時候我很害怕,您那時爲何沒來保護阿纓?」

  李豫被這聲父皇喚得猝不及防,然後他便看見簪纓眼裡直直滾下一顆淚珠。

  從未見過簪纓哭泣的皇帝刹那失語。

  李豫忽然想起了,離世前半年都不肯與他說一個字的阿衛,臨終前請他過去,提著最後一口氣將這孩子的手交到他手裡,懇求他善待阿纓。

  他當時流著淚,答應得好好的。

  結果卻食言了。

  他不是不疼惜阿衛放不下的這個孩子,只不過他既是君父,又是君王,他可以給阿纓尊如公主的身份,卻忌憚唐氏底蘊厚重不好掌控,與其用心教養出第二個唐夫人,不如讓阿纓做一個單純無憂的小女娘。

  是以,李豫雖知道庾靈鴻的那點私心,除了暗中敲打過幾句不要太過,便也聽之任之。

  然自簪纓退婚以來,宗室蒙受的損失與非議前所未有,李豫不止一次地想:他是不是錯了……

  若從一開始,他便真心實意對待這孩子,阿纓眼下是否已與太子訂了婚?她當初不離宮,便不會與十六産生牽扯,那麽十六在她及笄當日,也許根本便不會留在京城,也就沒有後面的這些事。

  後悔和愧疚交織成一張密網,纏在這位老態顯現的晉帝心頭,他茫然地抬頭想留住簪纓,卻發現那少女早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皇帝獨自在燕寢中黯然良久,召來禦前秉筆太監何師無,啞聲下諭:

  「去,告訴戶部,發往前線的糧草不可缺斤少兩,教朕知道誰敢從中弄鬼,定懲不饒。」

  這是他欠阿衛的,也是他欠阿纓的。

  何師無頷首應諾,同時捧出一隻四方檀盒奉上,只見盒內的黃綢底子正中放著一顆呈現丹褐色光華的丹藥。

  「陛下,您該服丹了。」

  李豫疲憊一歎,伸手取丹放入口中。

  何公公卻行退下,低頭時,目中有碎芒一閃而過。

  卻說簪纓離了中齋後,便面無表情地抹掉了那滴不值錢的眼淚。

  她不奢望憑區區一滴淚,就能讓虛僞到骨頭裡的皇帝如何痛徹心扉。能給他添堵就是好的,萬一還能激起皇帝所剩不多的一點良心,布下一顆種子在他心裡,那便是意外之喜。

  從前她有多少次想哭而哭不出,如今那位葛神醫治好了她的沉屙,她可跑可玩可哭可笑,總不能白遭一回罪,要物盡其用才好。

  此時簪纓心裡最在意的一事,還是李景煥自殘的動機。

  換一種思路想,假設李景煥當真和她一樣重生了,除了小刀剌自己,那麽他眼下最迫切要做的事是什麽?

  皇帝將在兩年後山陵崩。

  簪纓桃花眼眸輕凝,忽然停下腳步。

  在她身旁恭送她離開的小內監焉瞳連忙停步,霎眼輕喚:「小娘子?」

  傅娘子在宮裡住了這麽多年,焉瞳還是習慣這樣稱呼她。

  簪纓卻未理會,或者說她根本未留意這個小內監,眉眼清冷地注視前方。

  東宮內侍總管李薦,聽聞纓娘子入宮來,已經在禦道上等候她良久了。

  一見到簪纓,李薦撲通跪地,涕泗滂沱:「女公子,太子殿下身受重傷,躺在榻上高燒不退,昏沉之間,心心念念喚的都是女公子!奴才懇求女公子去瞧一瞧殿下,哪怕只一眼,對殿下便是天大的安慰……奴才給菩薩心腸的女公子磕頭了!」

  簪纓冷眼看著李薦磕得頭破血流,慵然抬手在額邊擋了擋日光。

  她無可無不可道:「我而今一介商籍,踏足東宮內殿,恐不合規矩啊。」

  李薦多年爲奴修煉得人精一樣,一聽這話有鬆口的跡象,頭上的血都不及擦,轉哭爲喜道:「合!合!只要女公子願意去,無論陛下還是殿下,都一定萬分喜悅。」

  簪纓默然一許,勉爲其難地隨著李薦向東宮走,漫不經意道:「方從陛下那兒出來,聽陛下說,前些日子被太子當面頂撞,生了大氣,可一聽說太子傷了,陛下還是一樣的關懷。」

  李薦這會兒滿腦子都是太子殿下見到小娘子後該是何等喜悅,順聲附和:「女公子說得是,父子間哪有隔夜仇呢。」

  本是詐他的簪纓目色一動,語氣越發事不關己,「太子爲何事頂撞?」

  她方才想到,皇帝將在兩年後去世,太醫院明面給出的死因是風寒入體,卒中而崩,但據前世她在蘿芷殿從春堇口中聽聞的,有一種隱密的風傳,李豫是服食五斗米道進奉的丹藥過多而亡。

  李景煥若是重生之人,便一定會勸阻李豫繼續服藥。

  依李豫對道家長生靈丹深信不疑的性子,不發火才是怪事。

  李薦不敢妄議天家,含糊道:「主子的事,奴才豈敢多言……」

  眼看東宮已近在眼前,簪纓似笑非笑地停下步子,「倒是我不知好歹多嘴了,我原是不配問的,這便出宮去。」

  「女公子莫走!」

  李薦急了,上趕著道,「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只因著那張天師進貢的藥丹,殿下勸陛下莫再服食,陛下便惱火了。」

  簪纓聽到這個答案,心頭重重一跳,便有五六分確準了。

  她忽然生出一種啼笑皆非的恍惚。

  究竟是什麽樣的孽緣,須得他二人糾纏兩世不休?不過隨即,簪纓又如釋重負——

  他是前世之人,那就更不冤了。

  氣色煥然一新的少女唇角似譏含誚,揚長而去。

  「女公子!」李薦見前一刻還答應好好的簪纓說走就走,滿臉失措,追出兩步,卻沒能將人留住。

  小太監焉瞳則癡癡望著白衣女子離開的背影,好半晌,意識到自己僭越,猛地收回視線,心中悵惘:小娘子果真不記得我了。

  可他還想要報恩啊……

  簪纓繞過東宮離宮之前,順腳去了趟顯陽宮。

  這條路她自小走過無數遍,已是輕車熟路。從前她走在這條路上,一步一行都有人看管約束,今日孤身在後宮逛蕩,過往的宮娥內監見了她,除躬身施禮外,不敢多言一字多看一眼,生怕惹怒了這位與從前脾性大大不同的女娘,受了發落。

  畢竟誰人不知,纓娘子如今搖身一變,非但成了文武雙諡成忠公的功臣獨女,更是大司馬極力庇護的人,更是陛下的座上賓,更將皇后娘娘一路逼到軟禁宮中不得出。

  從前這起子奴才私底下說,求誰都不如求纓娘子,而今卻變成惹誰都不能惹纓娘子。

  「憑何不許本宮去看望太子,本宮還沒被廢,還是當朝國母!讓開,本宮要求見陛下!」

  顯陽宮門口,一道嘶厲的喊聲在高聳的朱門宮牆間回蕩,正是脫釵素裙的庾靈鴻。

  她已被禁足一個月,前日從故意晃蕩到顯陽宮的平嬪口中聽說,煥兒被衛覦重傷,肋骨盡斷,驚得當場昏厥,醒來後便心急如焚地要去看望。

  誰知宮門守衛奉了聖諭,不肯通融。

  昔日縱橫後宮翻覆雲雨的皇后娘娘,一朝失勢,竟連宮門都出不去,庾靈鴻不禁悲從中來。

  更讓庾靈鴻絕望的是,她一抬眼,便看見一個清媚雅致的少女立在宮門外,正笑意盈盈地望著她。

  「傅——」庾靈鴻如同白日見鬼地後退一步,「你、你怎會在這裡!」

  「聽說李景煥要死了,我便來瞧瞧。」

  庾靈鴻被如此一刺激,直接血氣逆湧,喉頭湧出一股腥甜,顫唞著指尖點著她的臉:「你這妖女賤婢、你這個……」

  簪纓分外平靜地注視她。

  褪去了鉛華脂粉,不再穿錦戴金的庾靈鴻,原來也並不像她記憶裡那樣精幹可怕。

  簪纓輕描淡寫道:「過幾日我在西郊蠶宮辦避暑宴,請了許多京城貴眷過去熱鬧,可惜皇后娘娘不方便,不能賞光同樂。」

  庾靈鴻沒有血色的臉孔抖動起來,「你敢放肆!那裡是中宮昭德的莊嚴之所,是本宮的地方!」

  簪纓笑道:「我還準備了鬥鴨和耍雜戲的節目,有朋友很喜歡看。」

  庾靈鴻一口痰湧上來,不受控制地佝下身子,扳著腥紅的門框氣息咻咻。

  簪纓笑意消弭,目光冰冷地上前一步,在守門侍衛拿不準要不要攔時,少女已靠近庾靈鴻耳邊,用從小與這個女人耳濡目染學下的吳儂軟語,輕道:

  「比起操心此事,皇后娘娘不若擔心擔心你的兒子。我從未聽過有殘弱皇子能做太子做得長久,更未聽說過,歷朝歷代有哪位廢太子能活著啊。」

  「你說什麽……」庾靈鴻心底生寒,伸出強弩之末的指尖意圖勾住她。

  簪纓卻早已拂袖轉身,步履悠然地離去。

  「她是要報復……報復本宮的煥兒……她和衛覦是一夥的,一夥的……」

  後知後覺的庾靈鴻眼裡閃現驚慌,不過很快,她便強打精神撐直身子,一寸寸站了起來,目光犀利瘮人。

  誰也休想傷害煥兒!庾靈鴻狠狠地想,誰也別想。
-
  簪纓回到等在宮門外的馬車上,檀順總算鬆了口氣。

  少年輕輕扯動她的袖擺,腦袋又湊近往她臉上細看了好一陣,「皇上不曾爲難阿姊吧?」

  簪纓笑著搖頭,檀順緊跟著又問:「可說了庾皇后下毒的事?」

  「還不到時候。」簪纓回答。

  庾氏膽敢在宮闈弄蠱,單論這一樁,便足以致她於死地。不過在庾靈鴻一敗塗地之前,簪纓還想讓她親眼看著,她最在意的兒子如何從東宮之位跌落,她辛苦綢繆半世的美夢如何在面前打碎,絕望佐淚,才好送他們母子團圓。

  小舅舅離京前不是不能像對待太子那樣處置了庾靈鴻,卻仍留下庾靈鴻一條命。是因爲當初他答應過她,她報她的,他報他的,她先來,他不跟她搶。

  簪纓哪能辜負他。

  她故意用言語激怒庾靈鴻,便是要逼她忍無可忍,孤注一擲。

  庾靈鴻不出昏招,她還怎麽將她嵌在臉上的面具一層層撕下來?

  回到烏衣巷,杜掌櫃已聽說小娘子送行大司馬的回途被截去了宮裡,擔心不已,見到簪纓自然好一番噓寒問暖。

  簪纓都道無事,她望著杜掌櫃的雙眼,溫聲問道:「杜伯伯,那位葛先生爲何走得那樣急?他於我有救命大恩,我還不曾當面致謝呢。」

  杜掌櫃心思電轉,這自然是因爲葛清營親口說的他只會治病不擅說謊,怕露出馬腳,才隨衛覦一道離京。

  杜掌櫃自然地避開小娘子的視線,呵呵道:「葛神醫一心鑽研醫道,不好外物,此前僕以重金禮謝,先生也都未收。」

  簪纓靜了靜,似嬌似嗔地又問:「我服下的那一味藥,不知是什麽名目?醒後問了伯伯幾次,伯伯總沒說清楚。」

  杜掌櫃心中微微一緊,心想小娘子莫非察覺了什麽,還是聽到了什麽閑話?

  轉念一想,又不大可能,當日屋中只有葛神醫、大司馬、徐寔和他四人,另外三個已離京,是決計不會透露分毫的,只要他老杜守口如瓶,便算是守住了大司馬的一片用心良苦。

  想到這兒,他面上浮現出一點恰到好處的苦笑,「那日見小娘子昏倒,老僕嚇都嚇死了,全靠大司馬撐著全域。那位葛先生是大司馬信賴之人,他取出隨身帶的神丹妙藥說是能治,老僕慶幸還來不及,哪裡顧得上追問許多。」

  唐氏第一大查櫃的目光憐惜柔和地望著簪纓,「小娘子,你過去十年過得太苦了,如今大好,無須想那許多。今後,小娘子再也不會淋一場雨便生病,再也不會騎著騎著馬便突然暈倒。大司馬走前留了話,說讓小娘子今後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小娘子,你說好不好?」

  面對眼中微含淚光的杜掌櫃,簪纓不忍再追問,嗯一聲,「好。」

  杜掌櫃去後,簪纓也回到東院內室,換了身衣裳。

  看著春堇疊衣,簪纓出了會神,道:「昨晚姊姊說,葛先生進府那晚,小舅舅只留了幾個人在房裡。次日,小舅舅身邊的那位背匣參軍,頸子上多了一圈白紗,是麽?」

  春堇點頭道是啊,「阿蕪經過時不經意看見那名將軍的眼睛,還說像哭過的樣子。奴婢卻信不實,不是都說大司馬帶出的兵驍悍莫當,豈會輕易便哭呢。」

  簪纓垂眸沉默了一刻,「只有一味藥,熬了十六個時辰,對嗎?」

  這些細節在小娘子剛醒後不久,已問過她一遍了,春堇見小娘子神態嚴肅,認真回憶著說,「對,奴婢只看到杜掌櫃捧著一個匣盒去的廚房。」

  她當時想要代勞,杜掌櫃卻分外緊張,堅持自己守在藥爐旁一個通宵加半個白天,才將藥熬成。

  簪纓頷首,方才她在杜伯伯面前提及「一味藥」,杜伯伯也不曾反駁這個說法。又問:「葛先生來的時候隨身背著藥箱嗎?」

  春堇搖搖頭。

  「知道了,姊姊去吧。」

  春堇退出房間後,坐在榻邊的簪纓低頭用雙手捂住臉,深深吸入一口氣,又緩緩地吐散。

  被指縫封住的溫熱氣息濡臉。

  薄軟的繡履底在腳踏上輕輕蹭過,趺草一般,拂羽一般。一想到那個人曾坐在這裡守了她兩日兩夜,她腳底便踩不出力氣。

  她不是多麽聰明的人,但這麽多不尋常的細枝末節堆在一起,足以讓她産生一種直覺。

  杜伯伯有事瞞著她。

  白黿甲、運日羽、龍漦香、銀環蛇膽。

  簪纓心中默念杜伯伯告訴過她的幾味藥材。

  其中運日鳥的羽毛和銀環蛇的蛇膽,是劇毒之物,簪纓對醫道所知不深,不知能否單憑一味藥以毒攻毒。不過這兩物不算難找,若是兩者其一,簪纓反而不甚擔心。

  龍漦香,西域獨有的香料,與龍涎香一字之差,便要珍奇難得許多。

  好在唐氏一趟商船往返,總不會只購進一份,庫房裡應當還有餘存。

  唯獨那白黿甲,不是輕易能找到的。試問世上有幾人見過白色的龜鼈,更何況是百年老黿的龜甲?哪怕富可敵國,想得到如此一樣奇物,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偏偏此物最堅牢,最符合需要熬煮十六個時辰的特性。

  「會是白黿甲?」烏髮雪膚可堪入畫的少女放下手,清眸含霧,喃喃自語。

  簪纓想得很通透,只要她服下的不是這四味藥,那麽她就什麽都不怕了。若是——

  那她便在佛睛黑石和金鱗薜荔之外,再牢牢記上一筆。

  眼神不再稚氣的簪纓在無人室宇中,忽然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她伸出兩根白嫩細長的食指,分別抵在唇角兩邊,無聲往上推了推。

  眸光始終很安靜。

  小舅舅願她快樂地活著。活人,總不能被恐懼壓死。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3 10:10 PM

第七十一章 添一把火

  衛大家在太學旁的闕殆館開壇授學,這位有著江左楷模之稱的玄儒大師時隔十年再度出山,消息一經傳出,瞬間風靡京城。

  無論是熱衷談玄的名士,還是慕名而來的後生,都成爲衛崔嵬的追隨者。

  哪怕一場束脩一萬錢,那些身家不菲的門閥子弟也照樣趨之若鶩,坐無虛席。

  也無人質疑衛崔嵬是販學求財,晚節不保。只因衛崔嵬當著天子和朝臣的面,說講學收的資金全部用於邊關軍費,爲國出力原已無可厚非,何況那領兵作戰的還是他的獨子。

  不同於衛覦在江左名士圈子中談之色變的名聲,衛崔嵬的德望與名譽卻是極佳。尤其當朝最講究一個風骨,像衛崔嵬這般明明是大德賢師,卻選擇隱居避世,更令各路府公名流嚮往。

  「奴婢聽說,有人將衛大家比作冬日日,將大司馬比作夏日日。說什麽……冬日的陽光是雪中送炭,可親可愛,夏日的太陽是烈火澆油,可畏可怖。」

  闕殆館對面的旗亭復道靠闌上,綠衣婢女阿蕪扳著指頭,給小娘子轉述她聽來的閑言。

  簪纓拈起青瓷杯呷一口解暑飲子,笑一笑,不當回事道:「小舅舅在太極殿前踹折了讀書人的脊骨,那些只動口不動手的‘君子’們心裡自然憋著氣。」

  話音一頓,她目光淡了些,「也就只敢在人離京後發發牢騷。」

  她視線下望,正好能將街衢對面的闕殆館收入眼底。

  透過半開的館閣菱窗,能看見一名身著廣袖白紗袍的老者盤膝而坐,美鬚眉,豐神姿,寵辱偕忘,侃侃而談。

  偶爾清風吹入室,大袖翩然的老學儒意態更顯飄逸。

  只見其人不聞其聲,簪纓已覺得如沐春風,唯一不和諧的聲音,是距此地二裡外,有一片鬧哄哄的喧雜人聲。

  那裡也有人在設壇講經,講的卻是佛經,佈道者乃輕雲寺的住持法睿大師。

  因爲不收錢,講的經義又通俗易懂,吸引了衆多市井之人聚而聽之。

  不止是這一處,近日建康城湧入了大量佈道講經的僧人,各大寺廟門前,香火鼎盛遠超往日,仿佛有人專門要和開課的衛崔嵬作對一樣。

  簪纓撚指沉思起來,立在她身後的沈階神色靜默,不去打擾。

  隨小娘子一同出行的任娘子則負責給簪纓添茶。

  正這時候,旗亭的木梯傳來一陣腳步聲,檀順快步上得樓來。簪纓聞聲轉頭,「查出來了嗎?」

  身著一套灑紅色束腰勁裝的少年點點頭,抹了把汗走到簪纓近前,擠開沈階的位置,低下襟懷,散出一片少年人鮮活的熱息。

  「查清楚了,是太子在背後推波助瀾,東宮詹事府暗中走動,支持大量僧衆顯露人前。」

  簪纓眉心微擰,「從未聽說太子佞佛。」

  李景煥這人,對外物的依賴一向淡泊得很,既不通道也不信佛。他如今都躺在床上動不了了,還這麽不消停,其中必有個緣故。

  任娘子沉吟著:「難不成那位和衛家作對作上癮了?」

  簪纓想了想,搖頭看向沈階。

  沈階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靜,「且不論大司馬如何,衛大家是陛下看重的人,太子不當在明面與陛下作對。依階淺見,太子此舉,在於造勢。」

  經他一點播,簪纓明白了幾分。

  她目光望著闕殆館,放下紋紈扇低喃:「現如今南朝的國教爲道教,皇上篤信甚深,而世家王氏更是世代信奉五斗米道,又與九蓮峰的張天師關係匪淺。太子想要在朝野豎立自己的威信,最快的辦法,莫過於以宗教的聲音煽動民衆。」

  佛教是外來的教義,衣冠南渡後,方在民間形成了一定規模的傳播。

  只因始終有道教壓著一頭,雖京師寺廟廣立,佛學仍無法躋身成爲南朝第一教。

  所以兩教內部關於佛道之爭的博弈一直存在。

  沈階又道:「女郎可記得昨日的消息,禦作局在苑北行宮外開建一座鐘樓。」

  簪纓問:「有何深意?總不會是讓信衆過去敲鐘,募錢建宮吧。」

  沈階目光清亮,但笑不語。

  「難道還真是……」信口一說的簪纓被自己驚住。

  她轉念一想,又覺這個設想確實合情合理。當初她想拿修建行宮的條件,和皇家交換廢掉庾氏,打的主意便是接手行宮後,唐家不做那出錢的冤大頭,而是募集各大皇商,暗示他們可以出錢命名行宮內的亭台匾額,借此分擔費用,相信願意往臉上貼這個金的有錢人大有人在。

  誰知宮裡一直不曾鬆口。

  今日簪纓才恍然明白,原來李景煥有自己的籌謀:他想先推動佛經在百姓間的傳播,讓大量民衆信佛,等待時機成熟,再找一位佛門高僧在鐘樓坐鎮,以祈福之類的名義開放敲鐘權利。

  不用很多錢,哪怕一千錢敲一鐘,平民百姓負擔得起,以此來換一個心安何樂不爲。

  且不說皇家淪落到靠百姓募錢,丟不丟人寒不寒酸,僅以結果論,這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既可對抗王氏,又能順利建完行宮。」沈階道,「太子是想一箭雙雕。」

  簪纓心中卻想,不,還有第三雕。

  李景煥知道皇帝將薨於兩年後,他無法勸李豫戒服道家的丹藥,他想救他父皇,便要利用這次機會釜底抽薪,以佛教壓服道教,從根本改變李豫的觀念。

  試想,如果李豫對佛學産生的興趣超過了道教,那麽便不會一心服用長生丹,兩年後便未必會死,那麽,留給李景煥騰挪佈局、鞏固地位的時間,便更充足了。

  算盤未免打得太響了。

  少女嘴邊露出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既然太子病中還這樣費神,咱們便添一把火,幫幫他吧。」

  她轉向任娘子:「任姊姊,讓杜伯伯通知大市上的諸位掌櫃,這段日子多擺些精雕佛像、觀音像、念珠手串之類的來賣,乘好這陣東風,令逛集市的人耳濡目染都是這些。

  「還有,幫我往長公主府送一封信。」

  這邊吩咐已畢,闕殆館的正門也打開,衛大家上午場的講學結束了。

  簪纓見狀,立即帶人下樓。

  到得街面上,日光更炙,那學館門外仍有一大群玉冠飄帶的學士圍攏在衛崔嵬周圍,態度恭敬地揖手話別。

  衛崔嵬十年關門閉戶,修得一副散仙般的好脾氣,笑呵呵地挨個應承。

  簪纓便耐心等了一陣。

  直到衛崔嵬的學生都散去,那襲白袍身邊只剩一位老管家,簪纓方疊手款步走去拜見。

  一掌寬的綺羅抱腰飄帶隨她行走的微風翩躚旋轉,一襲潔白香雲紗裙,流風回雪,簪纓到得老明公近前,低頭下拜,聲音儂軟:「簪纓見過伯祖,身年小不知禮,遲來拜問,給衛伯祖請安。」

  衛崔嵬聽見糯糯嗓音,眉梢已是微抖,抬目凝視這名素容髮,白襦裙的妍姿女娘。

  方才在她走來時,他心中便有一種猜測,聽她自報家門,老人家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他囁嚅著嘴角,輕問:「你喚我什麽?」

  老人此刻再無談玄論道時的揮灑自如,反而有些情怯若驚,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這囡囡。

  衛家與簪纓的淵源頗深,簪纓早便想來拜見小舅舅和衛娘娘的父親了,聽這一問,她也茫然,眉眼輕軟下去,覷目試探著數道:「您是先家君家慈的伯父,便是阿纓的伯祖,我沒有算錯輩分吧?」

  簪纓身邊的人都笑了。

  對面衛崔嵬身邊的管事輕山,聽到少女天真的言語,也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來,慈愛不盡地望著簪纓,對郎主輕道:「老爺,女公子來給您請安了。」

  「請安好、請安好。」衛崔嵬拿大袖掩了掩眼角,放下袖子後細看簪纓的面容,又喜又愧,「阿奴,長得這麽大了,你這孩子……竟不記恨我嗎?」

  簪纓奇怪道:「我爲何記恨您?」

  「當年,便是老朽攔著阿覦帶你走,才害你留在了庾氏身邊。你……」

  衛崔嵬明白過來,呵了口氣,「是了,阿覦根本不曾與你提過老頭子吧。」

  簪纓想起小舅舅的確說過一嘴,說當年信了某人的鬼話,當時她還以爲小舅舅罵的是皇上。

  她看看老人微紅的雙目,忙笑著說:「不是這樣的,是小舅舅從不曾說您壞話。」

  女孩嬌笑起來的樣子很乖,那雙桃花瓣狀的水潤烏眸在明亮日光下,美麗如兩顆晶潤的琥珀。

  衛崔嵬目光溫暖起來,呵呵道:「你這孩子嘴甜。」他看看她身邊的人,視線落回簪纓身上,越發和藹,「怎麽不到館中坐坐?若是阿纓來聽我的課,我定分文不取。」

  簪纓聽出老人語氣中的戲謔,不好意思道:「阿纓不才,不敢喧賓奪主,影響伯祖的授課。」

  以她現下的身份,自然想去哪裡都可以,只是前段日子她一直與大司馬同住一府,外頭那些子虛烏有的議論,簪纓自己也聽到了一些。她旁的都無甚所謂,只怕一進闕殆館,裡頭的人不瞧別的,只顧瞧著她了。

  那豈非有負了衛伯祖的一番心血。

  不過她卻不吝將身邊的沈階介紹給衛崔嵬,「伯祖,蹈玉是我結識的才士,伯祖有暇時若能指點他一二,阿纓便多謝您了。」

  沈階沒料到女郎會將他引見給衛大家,一怔,忙向衛老先生揖首。

  衛崔嵬見此子容止不俗,點點頭,道了聲後生可畏。

  「阿纓若無事,願不願意……隨老頭子回敝府坐坐?與我多說些你的事。」

  一見這小小女郎,衛崔嵬自然便想起唐夫人,繼而又想起自己那故去的長女,心緒萬千,難以言說。

  她若不主動來見,衛崔嵬是斷斷不會去打攪她的,然等他發覺小女娘如此體貼可愛,老人私心裡又想與她多相處一陣。

  衛崔嵬心知肚明,倘若阿覦在此地,他絕不會容許自己接近這孩子。

  可他不是沒在麽。衛崔嵬心裡打著鼓想,老頭子活了一把歲數,耍回無賴也無傷大雅吧。

  簪纓卻有些猶豫。

  她眼下所謀事事針對東宮,暗中的風險說小也不小,所以一直有意和旁人保持距離,避免牽扯到無幹人等。

  最近她連王三娘、謝女郎都見得少,若此時去衛府,她心裡雖樂意至極,就怕給衛伯祖帶去什麽麻煩。

  衛崔嵬一見女娘遲疑,便知自己貪求了,仍舊笑得和氣,慈聲道:「罷了,阿奴快回家吧,天怪熱的,莫曬傷了。」   

  說著他向她擺擺手,轉身和管家登車。

  簪纓看著那道分外寥落的背影,咬唇想了想,於心不忍地喚住老人:「伯祖若不嫌棄,那阿纓便叨擾了。」

  衛崔嵬身形一頓,轉過臉的雙眼都在發光,「好,好。」

  簪纓便只留下阿蕪在身邊,讓其他人先回去。

  而後與衛崔嵬同乘馬車,來到坐落在青溪埭旁的衛氏府宅。

  轔轔的車馬停在門閥石階之外,大門一開,衛崔嵬毫無架子地比手讓小囡囡走在前頭。

  他畢竟是祖父輩的人,簪纓覺得老人家客氣得過了頭,有些發赧。

  然而一想到他是小舅舅的阿父,心中的親切又衝散了那點拘謹。簪纓知道怎樣能討得長輩開心,俏皮地咬了下丹唇,卻之不恭地當先繞過影壁。

  走入庭院,簪纓腳步卻是一滯。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衛府,原以爲這座百年老宅內,必定雕梁入畫,綠木成蔭,可讓簪纓始料未及的是,她眼前只有一片空空如也。

  沒有樹木花卉,也沒有假山流水,簪纓一眼望去,曠寂四方園宇內,除了裸露坍圮的土石,便是大片荒草。

  僅留的幾處被草掩住路徑的荒敗亭子,也拆毀得只剩個破敗的地基底座。

  簪纓忽然想起杜伯伯曾與她說過:有機會去衛府做客看一看。

  那一日是她詢問杜伯伯,小舅舅是如何養活的北府兵。

  簪纓心口發悶,身側的手指一點點收緊。

  從他人口中聽聞,與自己親眼所見,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忽而心想:建康豪門大族,家家後繼有人,謝家有,王家有,陸家有,就連式微的庾氏也有。可是曾經的北地大族、曾經的皇親國戚衛家呢?

  世人都說,衛家出了個一身反骨的反叛,他們明面上叫他煞神,背地裡只當衛覦一匹見誰咬誰的瘋狼,都怕著他,躲著他,罵著他。

  他越是把整個衛家都賠進北伐大業裡,他們越要罵他,是狼子野心,是圖謀不軌。

  衛覦從不屑解釋一個字。

  簪纓心裡卻不平,那些罵他的人,誰的家裡是這樣的?

  她心情複雜地轉頭去看衛老先生。

  衛崔嵬倒是一副安貧樂道的神色,依舊樂呵呵的,「一棵名貴樹種,能換一把精矛,一條金尾錦鯉,能換一副革甲。矛利甲厚一分,打仗便能少死一人,做兒子的會算賬,老頭子哪能不支持。」

  他撫須笑道:「人生在世,三餐一榻,我有間屋子住便成了。」

  隨著一老一少在這勉強稱得上園子的空曠院子裡走,一間間家徒四壁的房屋在簪纓眼前展現。簪纓越看越沉默,一葉而知天下秋,資養北府軍的投入,搬空這一座宅邸哪裡盡夠,眼前的觸目驚心不過是她看得到的,以小舅舅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想必衛氏宗族百年的家資底蘊,也都傾覆進北府這口無底洞了。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問身邊的老人:「那伯祖的房間裡……」

  衛崔嵬明白她在擔心什麽的那一刻,險些捧腹笑出眼淚,「老頭子一張睡覺的床榻還是有的,不用擔心這個。」

  又衝她眨著眼睛道:「阿纓可別被嚇著了,敝府雖簡陋,一杯清茶尚奉得來,阿纓愛吃什麽,只管說,我叫管家買去!」

  簪纓捧場地跟著抿了抿唇。

  她想了想,一邊漫步一邊軟聲道:「前幾日聽到淮北傳回的攜報,北府兵已過穎水,和北朝鎮南將軍在譙國的第一場遭遇戰,以八千對兩萬,大勝。伯祖可放心。」

  這道攜報是前線先傳回朝廷,再由杜掌櫃探聽出來告知她的,也不算什麽機密。

  衛崔嵬聽後,反而搖頭輕歎:「憑先聲奪人,一鼓銳氣,先勝一戰自然容易。只是這場仗不好打啊。」

  簪纓眉頭微皺。

  這些日子,她從太多人口中聽到過這種說法了,只是沒想到,力主支持衛覦北伐的衛老先生也會如此說。

  她疑惑:「您不是支持小舅舅的嗎?」

  衛崔嵬漆黑的鬍鬚在風中輕擺,聞言一笑:「他是我兒子,雖說我這個老子做得不稱職,卻不能看著他孤立無援,滿朝文武,無人支持他,老頭子自然要做他的後盾。只不過……從大局來看,南軍要北進洛陽,行軍千里,最怕糧道後續不繼,只能求一個速戰速決。這百年間,北朝與咱們打過何止一次交道,咱們想速勝,難道胡人便不會用那拖字訣,堅壁清野,擾敵遊弋,將十萬大軍生生的拖垮嗎?你只看到第一戰阿覦以少勝多,那是他托大不願投入勢均力敵的兵力嗎,不,正是因爲行軍速度出現了參差,他只能用輕騎前鋒先戰,占下一個首勝的優勢。之後大軍若想深入中原腹地,只會一場比一場用時更久,投入更大。」

  衛崔嵬目光深遠地望著北方的天空,「太險了。」

  他心中道:除非……

  簪纓沉默良久,卻只道:「我相信小舅舅。」

  衛崔嵬離奇地望著神色清倔的小女娘,說不出那種暖烘烘的心情是欣慰還是什麽,「現如今,也只有你肯幫他說一句好話了。」

  簪纓回以微笑,雖平和無鋒棱,卻無端堅定。衛崔嵬心血來潮,忽然捂著肋骨,「哎呀。」

  「伯祖?」簪纓嚇了一跳,忙去攙扶。

  衛崔嵬叫出第一聲,寂寂庭除還是寂寂庭除,沒有人理他。老人惱羞跺腳道:「哎呀!哎呀!」

  這一聲落,數道黑影帶著滿身的不情願現身在兩人身旁,只是比起之前多了一倍人數。

  衛崔嵬看著出現在簪纓身旁的陌生暗衛,怔忪一瞬,隨即展眉自語,「他果真想得周全……」而後,又向自家的暗衛首領瞪眼,「當著客人的面不給我面子!」

  衛府暗衛領頭面覆黑紗,從僅露的一雙眼睛卻也能瞧出無奈,不敢多看簪纓,與她身後的暗衛一點頭,都是衛覦一手調教出來的,顯然相識。

  簪纓這才明白衛老先生在幹什麽,哭笑不得。

  衛崔嵬心安理得地眨眼睛,「府上沒別的好玩的,想給阿纓看個新鮮。你可千萬別告訴阿覦。」

  人都是小舅舅安排的,他若想知道,瞞得住才是怪事吧。簪纓轉念一想,難爲衛伯祖終日守著這樣一幢空宅,無後生小輩在身邊含飴弄樂,他心中苦悶,又能與誰言說?

  便帶著哄勸的口吻道:「若伯祖不嫌叨擾,日後阿纓多來陪伯祖聊天喝茶,好不好?」

  衛崔嵬聞言,明顯失神片刻。

  他忍住點頭的衝動,彎眸搖頭:「好孩子。罷了,阿覦知道會不高興的。」

  簪纓欲言又止,便沒再堅持。她不曾留下用膳,又陪著老先生逛了逛,便告辭出府去了。

  望著那道背景,衛崔嵬心中沒來由閃過一句話:她本該是衛家的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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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簪纓在衛府逗留之時,長公主府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具名是新蕤園,李蘊拆開信件一看,卻是簪纓請求她未來三天連日去佛寺上香。

  李蘊看著這封沒頭沒腦的信發了會呆,既一頭霧水,又有些壓不住的氣急敗壞——小妮子求人便求人,難道不該親自登門說明前因後果,才顯得出誠意嗎?寫在信上算怎麽回事。

  而且看字跡遒秀有勁,恐怕連她的親筆都不是。

  最終,李蘊無可奈何地摔下信紙,「那丫頭,是不是知道十六離京前托我護著她?!」

  不管怎麽說,簪纓那日既然當面向她承諾,有廢后之心,李蘊樂得瞧瞧她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從不信佛的人還真就餘尊降貴,乘著公主份例的紫帷金鸞車,高調地往護國寺跑了三天。

  三日後,坊間全傳開了,據說從天竺傳來的佛法靈驗得很,這幾日又有高僧入宮佈道,又是長公主入寺拜佛求子,連皇家都信的道法,想想,那還能有假嗎?

  大市上賣佛像的鋪子也如雨後春筍般,一下子多了起來。

  上等玉石雕刻的佛像,售價只要兩貫錢,百姓皆從衆,有鄰居買了佛像回家供奉,自己若不供,便好像分不到福澤一樣,如此一傳十十傳百,便出現了家家供佛,戶戶燃香的情況。

  更有人聽說,皇家同護國寺的法師相約,在樂遊苑北的行宮外建起了祈福的鐘樓,由道行高深的住持親自開過光,只要一千佈施錢,便可以敲鐘一下,沒有上限。

  據聞城中的幾大巨賈,都已經出錢預定了敲鐘一百零八下的道場,百姓聞聽,越發躍躍欲試。

  他們沒那麽大財力可以敲一百零八下,但左右幾家鄰居湊一湊錢敲個八聲,還是可以做到的。

  這種事都是寧可信其有,接不到大福,能分些餘澤,保家宅太平也好啊。

  京中信佛的熱浪如火如荼,琅琊王氏卻坐不住了。

  王家世代通道,而今坊間佛義廣布的聲勢,儼然有壓過五斗米道的趨勢,連皇上也延請高僧入宮,爲太子講經布澤,讓他們不能不心生警惕。

  連唐氏都能查探出這背後有太子推動,王氏豈能查不出來?一個太子也還罷了,王氏越往深入查,發現唐氏竟然也摻和其中,這便讓王丞相有些警惕。

  這位纓娘子不是一向同太子不睦嗎,衛覦出征前連太子的肋骨都打斷了,她怎麽還幫著太子行事?

  聯想到前些日子,纓娘子曾被皇上召入宮中,王丞相心緒微沉:不會是宗室許了纓娘子何等好處,要同她一道對付我王家吧?

  皇權與門閥的權力之爭,歷來是平靜水面下的深流暗湧,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尤其在太子如今廢身臥榻、北伐不知成敗與否的結果牽扯南朝格局、而王氏下一步該怎麽走還未定準的情況下。

  事關家族未來,王逍無論如何都不敢大意。思來想去,他決意命五郎先去新蕤園登門拜訪,探一探那位行事出人意表的女公子的口風。

  依他作想,有樂遊苑中一同遊宴的微末情分,中間又有衛十六這層聯繫,興許好說話一點。

  不成想,簪纓見王璨之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得知他的來意,態度疏離:「小女子不過是個商人,自然在商言商,有人信佛,佛像賣得好,我們唐氏便賣佛像。正常的交關生意,落在貴氏口裡,怎麽就變成別有意圖了?」

  王五郎看著與第一次見面時氣質完全不同的少女,忽然醒悟,他當初只覺此女是個被養在深閨的尋常嬌客,是多大的誤解。

  他在蕤園待客的茶廳中撫案一笑,索性明人不說暗話:「女公子心有定算,我不相信沒人告訴過女郎,佛寺的聲望若照這個事態發展下去,會引起什麽後果。」

  簪纓語氣輕淡:「什麽後果。」

  王璨之輕睇著他那雙精華內斂的漂亮眸子,拿出清談的風姿,不緊不慢道:「女公子應當曉得,佛門內允許有蔭戶,這部分信衆爲佛寺幹活出力,是可以免稅賦的,一旦百姓發現這個巧宗,那些交不起稅的人家,便會紛紛遁入佛門,逃禪避稅,本就不富裕的國庫進項就會雪上加霜。這是其一。」

  簪纓似笑非笑地聽著,仿佛無動於衷。

  王五郎見狀繼續道:「其二,佛寺造像,需用大量的銅礦,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用銅的地方只多不少。女公子既言在商言商,便該明白民間一旦缺銅,將會影響到貨幣的流通。沒有銅來鑄造足夠的五銖錢,不法之徒很可能會用鐵幣以次充好,如此一來,只會擾亂商行貨市。」

  這些話,早有沈階爲她條分縷析過。簪纓垂睫飲完一杯茶,方才慢慢道:「難爲王郎君爲了勸服我,也沾染了市儈氣,一銖一錙地向我曉之以利動之以理。然而佛教盛行最大的損失,王郎君卻不曾提及,那便是若佛教一躍成爲南朝第一大教,道教見黜,對王家的聲望會有影響,然否?」

  「王郎君嘴上說明人不說暗話,卻還是不夠坦誠啊。」

  王璨之被詰得無語片刻,終於輕歎一聲,「成,女公子開條件吧,你要怎樣才肯收手。」

  簪纓抬起光采閃熠的眸子,微笑:「好說,請王丞相親自來與我談。」

  言下之意,他王五郎不夠資格。

  在王璨之難能一見的驚愕表情裡,少女輕飄飄撂下逐客令,「現下王郎君可以回府稟告丞相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3 10:13 PM

第七十二章 將計就計

  與丞相王逍的會面,簪纓定在了金屑茶坊三樓,明面上只帶著沈階一人。

  這讓檀順大感委屈,簪纓出門前只得哄他說,最有用的底牌自然要留在後面,這才讓那耳根很軟的少年哼唧兩聲,勉勉強強接受了。

  該說王逍不愧是身爲與皇權並駕齊驅的丞相司徒,心胸寬廣非凡人,即使面對小輩不那麽禮貌的邀約,也準時赴會。

  不過興許終究意難平,上得茶坊,見面後王逍的第一句話便是:「女公子可知,縱使令先尊或唐夫人在世時,也不敢對老夫如此招之即來。」

  穩跽席上的簪纓身子都沒起,迎上王丞相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向對座比手一笑,帶著江南口音的吳語軟儂無害:「但府君不還是來了嗎?」

  王逍深深注視這年輕女娘一眼,帶著幾分威壓與審視。

  簪纓神態如常。

  下一刻,王逍便施施然撩袍落座,理好大袖,呷上一口此店的招牌金屑茶,泰然道:「膽子大,口氣也不小的後生,老夫一生見過無數,賣唐氏一個面子也無不可。之前是老夫心思急切了,其實仔細想一想,女公子要行的事,也不過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八字而已。」

  這才是真正的和明白人說話。

  簪纓微微笑了,並不否認,「太子倒行逆施,弄出這場佛事,打定主意要與王氏分道揚鑣。小女子的意思,這個人不用王氏出手,王氏只需做好後手準備,宮裡其餘兩位皇子,丞相想扶植誰,隨意,只是莫要舉棋不定,避免屆時青黃不接,被人趁機生亂。」

  王逍的眼皮深深向下一壓,「女公子可知自己在說什麽嗎?」

  簪纓方才那番話,的確直白而大逆不道,但她半點也不擔心王逍會告發她。

  少女抬起光芒幽深的眼眸,「丞相放心,隔牆無耳。我年輕不會說話,萬請包涵。

  「只是北邊在打仗,我見不得京城出亂子,所以事先給丞相提個醒,僅此而已。」

  茶室靜得離奇。

  自簪纓說完這句話後,直到王逍起身離去,兩人再未交談一句。

  簪纓在威嚴深重的老府君離開以後,在茶室中對著窗子發了會呆。

  她心裡清楚,王逍今日之所以折節下顧,不是因爲他給唐氏臉面,而是他忌憚唐氏下一步的動作。

  這件事也是簪纓近期才想明白的,唐氏,很像一個野路子的世家,沒有固定的門閥,也不見於名冊,卻有足以碾壓任何一門世家的雄勢,偏偏,還不需遵循那些士族間心照不宣的畦畛規矩。

  按常理行事,王氏自然是不懼的。可一旦蹦出個可能亂拳打死老師傅的,就如多年前的衛十六不計成本攀咬世家一樣,王氏有前車之鑒,自然會無比警惕。

  簪纓而今就是那個讓他們猜不透的野路子。

  哪怕王丞相想得明白,她是故意助太子逆風迎炬,但不親自前來確認一遭,依舊於心難安。

  其實在簪纓看來,王氏都不用親自出手對付太子,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只要選定下一位新主,便可將王氏的榮耀繼續綿延下去,簡直是無本萬利的好買賣。

  她腦海中閃過二皇子李星烺與年僅六歲的四皇子李月澄的臉。

  王氏最終會選擇誰,簪纓沒心思摻和。

  她不想參與世家之間蝸角爭鋒的遊戲,只想完成自己重生以來一直想做的那件事。

  既已見過王逍,把意思帶到了,簪纓便回到府中。

  才到家裡,杜掌櫃便捧來幾份狀紙請她過目。

  簪纓接過一看,竟是法覺寺收留江洋大盜的罪證。

  原是唐氏近日一邊助長佛教風靡,一邊又暗中調查京中各大寺廟的短處。

  底下人發覺法覺寺內僧人有異,便找到給寺中供給新鮮菜蔬的田主,出錢替換了每日送菜之人,通過與寺內的小沙彌交談打探,方得知,數年前有搜捕令上的江洋水寇爲逃避追捕,便奉金鋌入寺,發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法覺寺的住持收了錢,爲盜賊點下戒疤。

  從此盜賊改頭換面,非但不必躲躲藏藏,反而成爲一位體面的僧人。

  「逃禪竟還有這麽個逃法。」簪纓看後冷笑不已,「聽說佛門第一戒,便是不殺生,第二戒,便是不偷盜。若每個殺了人的罪犯說一句放下屠刀便可成佛,那所謂西方極樂淨土,只怕也要人滿爲患了。」

  就不知被市井中講法僧人煽動的百姓們,若得知此事,還敢不敢進廟拜佛?

  王逍說得不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李景煥要借助佛教之力,簪纓若在一開始便出手彈壓,只怕風聲如草,春風吹又生,她花了大力氣還吃力不討好。

  不如先讓建康的百姓們對佛學産生好奇,再到追隨,再到深信不疑——這時候,忽然再得知寺廟內的貓膩,那種背叛的憤怒感才會格外強烈,太子受到的反噬也會越重。

  這便是簪纓此前打的盤算。

  不止是廟裡有問題,另一邊,城郊幾座尼姑庵也被唐氏查出了醃臢事,有豪門貴胄嫌在府中蓄妓不夠刺激,竟與庵中的年輕尼姑私有來往。

  這裡頭既有那假姑子生性淫亂,做暗門子生意的,也有貧苦人家過活不下去,經人指點,忍痛賣女兒進去,剃了發穿上素紗袍,供那些品味特殊的富家子弟把玩。

  若說簪纓看過關於江洋大盜的狀錄,還覺得荒唐可笑,得知此事後,已是憤怒莫當。

  她咬了咬銀牙,當即命杜掌櫃將證據都整理出來。第二日,便請了顧禦史的夫人方氏來,取出這些罪狀,請她轉交給顧元禮。

  方氏出身嶺南大戶,自小拜的是天妃媽祖,以祈求出海漁舟順風順水,平安返航。對於京中近日的烏煙瘴氣,她早就不耐煩得很。

  方氏接過那一疊紙翻看了幾頁,面色由轉粉而青,氣得咻咻大罵。

  繼而,她又用一種幽怨似嗔的眼神看向簪纓,「怪不得我夫君說,不讓我跟你玩兒了。」   

  這小娘子外表看著乖巧靜和,怎麽淨悶聲辦大事呢。

  簪纓微笑地輕挽方氏胳膊,「那不成,姊姊若不理我了,我去哪裡看鬥鴨呢,還怎麽吃得上新鮮的荔枝?」

  說笑歸說笑,簪纓正色輕道:「顧禦史應當不願錯過這個。」

  和上次一樣,她不會逼著顧禦史爲己所用,只是把選擇送到他面前而已。

  顧元禮收到妻子帶回的寺庵罪證,沉默良久,當夜伏案整理卷宗一夜未睡。

  次日大朝會上,他果然站出來彈劾佛門藏汙納垢,立身不端。

  唐氏整理的狀紙已是證據累累,兼有人證、口供,加上顧元禮多年禦史生涯謄卷措辭的能力,在朝堂上一經說出,便引起軒然大波。

  皇帝是第一次聽聞此事,當即發怒,命有司徹查。

  要知道此日還有一位從天竺求經回朝的高僧釋無住,被太子延請至東宮講經。前朝的動靜傳進東宮,李景煥懨懨躺在榻上,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連連道:「怎會如此……」

  他原本想利用佛法,扭轉父皇執著於服用道家丹藥的行爲,卻沒想到那顧元禮仿佛專與他作對似的,上一回跳出來彈劾崔氏一黨,這一回又盯上寺廟的麻煩。

  「查,去查!」李景煥一動怒,還未完全痊癒的胸骨便傳來磋磨之痛,這一痛,便讓他記起衛覦施加在身的恥辱,越發咬牙道,「查顧元禮背後是何人指使的!」

  「殿下千萬息怒。」李薦忙不疊上前周全著,「您保重貴體要緊,躺好莫動,還沒到兩個月呢……」

  「放肆!」

  這話不說還好,李景煥一聽更爲激怒,「衛覦讓孤躺兩個月,孤便要乖乖聽話不成!他放言弑殺太子,也得有命從邊關回來!」

  李景煥說著,痛苦地捂住胸口咳了兩聲,卻偏要勉力支肘撐起身子,賭這一口志氣。

  相比他的激動,那位法名爲釋無住的白眉和尚反而平靜,合掌道了一聲佛謁,澹然垂目道:「沙門本淨土,京中寺廟紅塵繚繞,良莠不齊久矣,是該整治一番,這也無甚不好。」

  和尚說罷,又勸說太子幾句戒戾氣,靜保養的話,便欲出宮去。

  李景煥卻挽留住大師,面色有些猙獰,吃力低喘著問:「高僧,您當年說過衛覦天不假年,是如此嗎?一定會如此嗎?」

  原來這名和尚,便是當年爲衛崔嵬看過面相,斷言他命中會有十六個兒子的僧人。

  近三十年過去,白鬚白眉的釋無住輕道一聲阿彌陀佛,平靜微笑道:「衛大家本是多子多孫的福相,可惜不聽老衲勸告,一味逆天行事。他膝下僅有大司馬一子,一人抵十六人的命格,如何承受,不死,何爲。」

  李景煥鬆了胸中的一口氣,汗水淋淋地倒回榻上,著了魔般自言自語:「好、好,他死就好……」

  卻說釋無住才出宮門,早有一輛流蘇帷帳馬車,在宮門口等著他。

  見老和尚出來,馬車下的杜掌櫃隔著窗帷輕道:「小娘子,這人便是當年斷定衛家父子逆天而行,留下讖語而去的釋法師。」

  簪纓命婢子推開車門,隔著一箭地望著那步履從容的老和尚,慢慢捏緊掌心。

  她還記得小舅舅與她說起那段過往時,輕淡得無色的眼鋒,一想到那日他唇上的蒼白,她心裡便微微發疼。

  他的命,憑什麽輪到這些終日只會念幾聲佛號的人嚼舌定論?

  李景煥利用佛門中人胡作非爲,簪纓可以將計就計,對症下藥,但他公然召這個與衛家有舊怨的和尚入宮講法,便真正觸及了簪纓的底線。

  少女眼鋒冰冷地下車,行至釋無住面前。

  釋無住有些驚訝地看著這位擋路的女郎,簪纓似笑非笑,不客氣道:「和尚不是會看相嗎?不如看一看我是何命數。」

  「阿彌陀佛。」釋無住心內微微驚奇,卻保持著積年修行之人的佛骨仙風,「不知女公子何人,何以攔阻老衲。」

  簪纓直視老僧的雙眼,搖頭道:「不必管我是誰,你只管看相便是,若準,小女子心悅誠服,若看不準,便是妖言禍衆!」

  這邊的動靜吸引了皇城根下就近的人,紛紛張望議論。

  釋無住常年受沙彌信衆的追捧,從未有人如此當面頂撞他,涵養再好的人也生出一二分不悅,見這小女娘打定主意不講道理,皺眉道聲好,但向她面上去看。

  簪纓揚起清冷嬌靨,不閃不避。

  「你……」釋無住咦了一聲,仿佛有些不解與詫異。

  隨著觀察入微,他迷惑的眼神漸漸變得驚恐萬狀,後退一步,顛三倒四道:「你是、你不是……你命數已盡,怎還會活著……」

  簪纓身邊的扈從聞言,霍然變色,喝斥老和尚大膽,竟敢出言詛咒他們女郎。

  簪纓心中也微有震驚,定了定神,反而上前一步,鎮靜地與老和尚對視,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輕道:

  「聽說佛家相信輪回轉世,大師若是真信,何必驚訝恐懼?若不信,你於佛法也不過葉龍好龍,皈依虛假而已。」

  釋無住越多看此女一眼,心魂便越是陷入混亂。

  無人知曉這位高僧眼裡看到了什麽,只見他一會瘋狂掐指拈算,一會顛倒胡言著什麽「此世非彼世,我在何世……」

  忽而他大喊一聲,在自己光禿的頭頂連拍三下,又哭又笑地轉身奔走而去。一隻草編僧鞋落在地上,也無知覺。

  一代聲名遠播的高僧,就這樣瘋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3 10:13 PM

第七十三章 螳螂捕蟬

  此事經衆口傳揚,在坊間引起無數議論。

  「聽說了嗎?釋法師瘋魔了……」

  「好像是同成忠公的女公子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便瘋了。」

  「高僧怎會輕易入魔?說起來,當初傅家的那個老太太也是聽那位女公子說過一句話便發瘋了,那傅老太太可是犯下罄竹難書罪行的人啊,莫非,那位女娘子的眼睛是照妖鏡,釋法師名不副實,經不住檢驗,便露了原形?」

  「你們還沒聽說嗎,法覺寺裡出了大盜,尼姑庵裡還有暗娼……我看這佛啊不拜也罷,誰知真假。」

  一石激起千層浪,繼釋無住瘋癲的事一出,朝廷又出公示,昭告了幾座寺廟裡的罪行,下令清查寺僧過去的名籍經歷。

  這樣一來,民衆對於佛門的態度,從最初的熱切追捧變成自家誠心被欺騙的不滿,大多心灰意冷,花了許多錢買的佛象香燭,也盡數束之高閣。

  「……釋大師瘋了?!」

  東宮中,仰臥在榻上的李景煥聞此變故,滿臉茫然,繼而又是一陣嘶心裂肺的猛咳。

  他想不通,一切本來都在他的計劃之內,爲何大師與阿纓見過一面後,就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們到底說了什麽?

  烏衣巷的府中,簪纓卻也在疑惑——她對釋無住原無好感,他發瘋也好,入魔也罷,是真的看出了她的來歷又或者佛心不定,簪纓都不關心,她只奇怪,釋無住若真是因看出了她是重生之人,受不了這個真相,進而瘋狂,難道他之前在太子身邊時,卻沒從太子身上看出什麽蹊蹺?

  按她之前的推測,李景煥十足十也是前世重生的人,如此才解釋得通他做的那些事。

  難道她有何疏漏之處?

  此事還不同於別的,無法與沈階商議。簪纓悶悶了幾日,周遭之人只當小娘子被釋和尚突然發瘋嚇到了,百般安撫。

  卻在這一日,一個不速之客悄然找上門來。

  簪纓看著跪在堂下的瘦弱身影,眉心輕折:「焉瞳?」

  堂下的人不敢抬頭正視女君,兩眼卻在放光,「是,奴才焉瞳見過小娘子,小娘子還記得奴才。」

  簪纓自然記得這小內監是禦前的人,卻不知他何以會登她的門,看裝束,還是換了身做粗活的僕人衣裳易裝而來。

  焉瞳低頭輕聲細語道:「小娘子曾在廷杖下救過奴才的命,對奴才恩同再造,奴才一直銘感在心,思圖報答,只恨人微言輕,對小娘子無從助益。」

  他按捺著心裡的緊張和感激,一口氣說道:「奴才知道小娘子同庾娘娘不睦,近日在殿前發覺一事,如鯁在喉,思來想去決定來告知小娘子,以報女君大恩。」

  經他一說,簪纓隱約記起從前確有這麽回事。

  她當時不過是舉手之勞,卻沒想到會有今日之事。

  目光審視著焉瞳,簪纓心裡還有一二分警惕,不置可否地問:「是何事?」

  焉瞳向前膝行兩步,小聲道:「禦前秉筆何公公,一直掌管著陛下每日服食的丹藥。奴才有一次在窗外無意發覺,何公公在悄悄調換丹藥。」

  簪纓目光倏爾一沉,「你看得可真?」

  焉瞳連連點頭,「奴才知此事重大,不敢向人透露分毫,暗中留意何公公的行止,便在一個夜晚,悄悄跟隨何公公至禦花園,親眼看見他與東宮的李公公暗中交接。李公公交予何公公一個青瓷藥瓶,並金鋌數枚,被何公公收入懷中。」

  這小內監事無巨細地將那晚所見場景,一五一十說給簪纓。

  簪纓聽得心中波瀾疊起,沉默許久,忽而虎著臉一拍桌案,「大膽!你竟敢窺伺禦前,憑著紅口白牙便敢胡亂攀汙東宮,可知是死罪!」

  她天生一張嬌麗討喜的長相,加上聲音儂軟,這一瞪眼並不駭人,反而有種奶糯糯的兇。

  然而焉瞳從心裡敬重簪纓,聞言一怔,繼而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比手指天道:

  「小娘子信我,奴才之言句句屬實!便是這會兒派人去搜何公公的屋子,必定能繳獲奴才所言之物。奴才……奴才是猜測此事對小娘子或許有用,這才來告,奴才只想報恩……」

  這年輕得與簪纓差不了幾歲的小內監說到最後,急得想哭,逼出來一句,「小娘子若不信,奴才願以死明志!」

  簪纓對上那雙過於明亮而誠摯的瞳眸,審視片刻,輕輕吐出一口氣,暗自點頭。

  「我知道了。」

  她之前怎麽會對李景煥的猜測産生動搖呢,他非但知道皇帝不能服用丹藥,而且竟膽大包天到,暗中收買禦前內侍替換丹藥!

  要知天子之心,最是多疑,皇帝多年來器重與寵愛李景煥是一回事,但若知道李景煥暗中換了他的藥,試想,太子手眼通天到這地步,今日能換藥,明日便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下藥,臥榻之側,皇帝豈能容忍?

  這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頭來啊。

  簪纓神采奕奕地看向焉瞳,和軟道:「你起來吧,難爲你肯冒險。此事,原公公知道嗎?」

  焉瞳爬起來搖頭,「奴才一個人也不敢告訴。」

  簪纓微笑,「那你也不該來告訴我呀。」

  焉瞳又是一愣,才平復的清秀眉眼又急得努了起來,正待表忠,便聽眼前的女公子不緊不慢道:「你該找個好時機,透露給平嬪娘娘,那位急於爲兒子鋪路的主兒,應當很樂意替陛下分憂。」

  焉瞳呆立片刻,恍然明白過來,連忙道:「是,謹遵小娘子吩咐!」

  看他一副拾到了金子般的忍笑樣子,竟像是能爲簪纓出一分力而開心不已。

  饒是簪纓離宮後,對那座宮城裡的人全無好感,此刻也不由得心軟,輕問:「我當初不過舉手之勞,值得你如此冒險幫我?」

  焉瞳揚起唇角,第一次在小娘子面前挺直脊背,認真道:「小娘子也許是順手爲之,可奴才自那日之後的命,卻是因小娘子而活的。奴才不識得幾個字,只知受了恩要圖報。奴才沒有別的本事,小娘子有令,但請吩咐。」

  簪纓點頭,派人送他離開。

  焉瞳離去後,簪纓理了理心神,轉頭問春堇,「顯陽宮最近沒有什麽動靜嗎?」

  春堇道:「正要回娘子,昨日崔娘子突然進宮去看望庾皇后。咱們的暗探一直綴在崔家車駕附近,跟隨那崔馨回府,暗潛進去,發現崔娘子從袖中取了瓶藥出來。」

  簪纓目光一動,正這時,阿蕪手捧一張泥金的名刺進得堂來。

  「小娘子,崔府娘子派人送了修好箋帖來。說是,想參加小娘子將在九月初九辦的重陽蠶宮宴,當面爲從前的不懂事向小娘子賠禮。」

  簪纓接過那張帖子拆開看過,只見上面的措辭情真意切,句句都是崔馨自悔從前的失禮,願與她重修舊好。

  簪纓看著看著便笑了。

  好一齣黃鼠郎給雞拜年的戲碼,崔馨前腳才從庾氏手裡領了藥出來,後腳便送帖求著要參加蠶宮宴。

  庾氏母子,真不愧是血脈之親,都上趕著往她手裡遞刀子。

  「好啊,允了。」簪纓撂下那封書信,淡然吩咐左右,「另,給長公主府、徽郡王妃、楚司空夫人以及京中諸位貴眷下請柬,請夫人們在重陽節那日,一同赴西郊花宴熱鬧熱鬧。」

  這樣好露臉的機會,卻不能叫庾靈鴻白籌謀一回,總要大白於人前才算對得起她啊。

  簪纓眸底光色明滅,胸有成竹地輕撚指腹。

  高蟬處乎輕陰,不知螳螂襲其後也。

  唯一可惜的是,小舅舅沒在跟前,不能讓他親眼看看那對母子是如何倒臺的。

  想起那個正在疆場出生入死的人,簪纓眉眼間的精明之色輕輕褪去,變回柔軟稚氣的模樣。她手托兩腮,望著北面的碧空漫然出神。

  也不知小舅舅那邊順不順利,不知這個月,他的病情還有沒有發作過……

  他當日走得太急,簪纓有許多心事和疑問,都還沒來得及同小舅舅說。

-

  中秋之後,荊州謝刺史調麾下精銳一萬,陳兵新野,與大司馬在渦水西線的北府兵互爲援引。

  北府兵進神速,在譙國首勝之後,又西入鹿邑。

  北魏護國大將軍懼衛覦攻破鹿邑後,直奔兵略要衝許昌,與南朝荊州軍合兵一處,則洛陽危矣。於是幾番緊急調兵鞏固西線,斷不給晉軍勢如破竹的機會。

  卻說這一夜,與青州接壤的睢陽城,守備鬆懈。

  北朝的守城官吏丁綿在天黑後,照例溫上二斤燒酒,舒坦地自斟自飲。

  城中記室官帶著一卷文書找到長官時,不出意料看見半醉的丁綿坐在胡床上哼著小曲,不由規勸道:「大人,往日便罷了,如今南北兩朝戰事激烈,晉軍已兵臨渦水,還是要警惕一些啊。」

  丁綿卻眯著醉眼嗤笑一聲:「怕什麽,睢陽離鹿邑數百裡之遙,又是邊州之城,那姓衛的便是打也打不到這裡!再者,人人都說南朝有位天生戰神,本官就不信他長了翅膀,還能飛過來不成?」

  一語未落,一支挾風雷之勢的羽箭穿透窗櫺射來,正中丁綿左眼。

  而箭鋒去勢未休,一刹穿透守城官的頭顱,釘死在几案。

  記室悚然心驚,未等叫喊,第二支箭射滅室內燈燭。

  黑暗之中,一柄雪寒長刀出鞘,照亮一雙鋒銳的劍目。

  記室此生從未見過參將以上的武官,更從未見過這樣凜麗淩人的一張臉,他但覺喉嚨一涼,便倒了下去。

  隨之,睢陽城頭烽火垛上的火把如遇冷襲,依次噗簌而滅,整坐守城頃刻間陷入漆黑。

  守城的兵卒駭然躁動,不等提兵上馬,便被二千玄甲士潛入城內一通砍殺,全無抵抗之力。

  那爲首的提刀男子跨步出屋,一身輕衣未著甲,也未持他那杆辨識極高的隕鐵綠沉槊,暗晦的夜色中,他呵出一口長途奔波的滾熱氣息,輕啓薄唇:「屠。」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3 10:26 PM

第七十四章 皇帝吐血

  九月初月,氣爽澄秋。

  京城西郊的桂花林馥香正濃,唐氏以織花彩錦圍出十里步幛,從鍾山花塢搬來各色名貴菊花,佈置了敞闊亭閣數間,舉辦花宴。

  接到簪纓請發請柬的名流貴婦,紛紛盛裝赴宴。

  如今這位纓娘子在京城中的地位可今非昔比了,原以爲沒了太子妃的頭銜,離開皇宮後便會沉寂下去的小女娘,沒想到卻讓皇室求上門去送東西,聯結了大司馬,又交好長公主,連顧謝兩家也站在她身後。

  現今再一看,反而是東宮一脈岌岌可危。

  建康的貴眷自然以接到簪纓邀請爲榮,欣欣然至城西賞這大好秋光。

  蠶宮外停著香車寶馬,熱鬧非凡。此日的東道主卻正獨自一人在蠶室內,身著一套秋香色玉髾曲裾,低頷螓首,纖頸如鶴,一片側臉雪白如玉,向面前呈挽髾飛天之態的嫘祖銅像默默上香一柱。

  多年以前,是否先皇后衛娘娘便是這般在此祝拜祭蠶?少女對著嫘祖像輕聲祝禱: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嗅如蘭。衛娘娘,您當年與家母義結金蘭,待阿纓甚好甚重,這些年阿纓怯弱無知,沒能爲您做什麽,今日,您便在天上看著吧。」

  才祝禱畢,便聽門口傳來一道嗓音甜膩過頭的揶揄:「來客都到了,你這請客的倒在這裡躲清閑。」

  能隨意進出這座殿宇的,除了長公主李蘊不作第二人想。

  簪纓回頭望見果然是她,恬淡一笑,「殿下。」

  李蘊被少女甜絲絲的笑容噎得一頓。

  這個丫頭,真是一點也不像唐素不想與你打交道便不理睬你的作派,明知道她心裡未必如何親近,可這樣無辜無害地衝你一笑,就把你的刀子嘴也笑沒了,豆腐心也笑出來了,一瞬便沒了欺負她的心情。

  李蘊挽著纖薄的畫帛哼哼兩聲,「之前針對佛教一事,是你的手筆吧?」

  自從幾座寺廟的污垢事被公諸於衆,那苑北行宮外的鐘樓等同白建,籌了錢的百姓紛紛要求退錢,一個去敲鐘的都沒了。

  簪纓垂眸但笑,福了福身,「還要多謝殿下仗義相助。」

  「本宮是看在阿婉的情面上,可不是爲了你這小輩。」

  李蘊被她笑得沒脾氣,嘴硬了一句,皺眉瞥向殿外的花濃酒冽衣香鬢影,半譏道:「今兒又是打算唱一齣什麽戲?真喜歡熱鬧,叫兩台戲曲班子豈不更好。」

  簪纓嘴角彎起一抹小小弧度,漂亮靈動的桃花眸同看向敞開的菱花窗外。

  「應該比唱戲還要熱鬧些,殿下請拭目以待。」

  離蠶宮稍遠的一座亭子中,崔馨此時坐在那裡,心情頗有些忐忑。

  她遠遠地看見簪纓同長公主殿下一道從蠶室出來,立即受到一衆夫人的簇擁圍繞,心裡的那點緊張又成了不平衡。

  憑什麽,那賤婢不過仗著死去老子娘的勢,便一味地吆五喝六張狂起來!論家世,她一個商籍女,還比不得自己這個正經八百的世族之女呢。

  崔馨低頭看向自己修長的小拇指甲,那上面藏著一點不易爲人所察的白色粉末,目中閃過一道幽光。

  她想起那日進宮去見皇后娘娘,姨母對她的交代:「此爲宮廷秘藥百花媚,屆時你只消尋個機會下到她的酒裡,再讓你兄長近前,大庭廣衆下坐實他們的事,那小蹄子一生的名聲便毀了……沒了她與本宮做對,本宮遲早會重掌鳳印,到那時,阿馨你便是煥兒名副其實的太子妃。」

  崔馨何嘗不知皇后姨母如今禁足宮中,是無人可用,想方設法畫一張餅讓她幫手。

  不過這件事的誘惑對崔馨來說,實在太大了,她就是看不得傅簪纓那衆星捧月的樣子,一想到能讓她狼狽丟臉,崔馨便快活。

  只是得想個辦法,將人引到僻靜處……

  崔馨輕睨身旁魂不守舍的兄長一眼。

  她知道自打六月那次樂遊宴後,兄長見過傅簪纓,就跟丟了魂似的惦記著人家。

  她心裡罵他沒出息,面上絲毫不露,轉動眼珠小聲耳語:「阿兄,一會兒你陪我去向纓娘子敬杯酒吧。從前我做過許多失禮的事,該去當面向她道個歉。」

  崔愉正在偷偷注視兩亭相隔外的那名冶麗女子,忽聞此言,嚇了一跳,仿佛自家心事被戳穿。

  反應過來後他忙點頭,「應當的,應當的。」

  崔馨微微翹起嘴角。

  宴過半場,簪纓和著薑醋吃了最後一隻螃蟹,見時候差不多了,餘光向崔馨的位置輕瞥一眼,假作起身去淨手換衣。

  那廂一直關注著動靜的崔馨,只見簪纓僅帶著一個貼身丫鬟,往後面臨時搭起的抱廈去了,目光一亮。

  崔馨心道機不可失,瞅準時機倒滿一杯酒,又以袖遮擋,將指甲浸入酒杯中,便要起身。

  就在將成未成之際,忽然一道黑影掠至近前,崔馨未等看清來人,一雙手便被鐵鉗似的扣住。

  「你何人,敢對本娘子無禮?!」崔馨驚呼一聲,她的小手指還浸在杯中未曾拿出,嘗試了幾次,手腕始終被制著紋絲不能動,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周遭賓客被這邊動靜吸引,詫異地投來視線。

  鄰案的小庾氏慌忙站起身,一頭霧水地看著那扈衛模樣的男子,「這是做什麽?若小女有何不周到的地方,主人只管言聲便是,可沒有這樣當面欺人的道理!」

  「這要問問你的好女兒,在酒裡做了什麽手腳?」

  一道清泠的嗓音從花林響起,本該在後廂的簪纓在兩名女使的隨從下,款款自金黃桂樹下穿過人群走來。

  崔馨聞言已變色,小庾氏茫然地回頭,待看清自家女兒心虛的神情,頓時一驚,「馨兒,你……」

  早有侍從過來扣住崔馨的肩膀,翻開她大袖。

  那小半截浸在酒裡的指甲在衆人面前展露無遺。

  這些從後宅中浸染出來的夫人大婦們哪個不是人精,見狀,立時明白幾分,嘩然成片。

  崔馨扭動著身子掙脫不開,臉色陣紅陣白,憤怒地盯著簪纓,恨她擺了自己一道,猶掙扎著嘴硬:「是我手指不小心沾到了酒,不行嗎?」

  簪纓一個眼色也未投去,向候在一旁的沈階點了下頭。

  沈階領命,上前取走那杯酒,用牙箸沾上一點,捉一隻林間常見的麻雀餵食。只見那隻麻雀吃酒之後,灰撲撲的翅膀無力抖動兩下,即刻斃命。

  「……酒裡有毒!」

  席間一片杯盞撞動聲,賓客們紛紛白著臉起身。她們一方面因這個膽大包天的崔娘子舉動而驚怒,一方面又怕自己方才入口的食物有什麽不妥,被圍在中間的小庾氏母子三人頓時成了衆矢之的。

  連長公主也坐不住了,三兩步走到崔馨面前,冷冷指她道:「你敢投毒!」

  「毒藥?」崔馨卻失神地望著那隻斃命的麻雀,面上慘白無人色。

  「不、怎麽會……明明是……」

  皇后姨母明明告訴她這是媚藥,怎會是毒藥?!崔馨若早知是毒藥,豈敢在長公主這位皇親駕前動手。

  「阿母、阿母救我……」崔馨白著臉去求小庾氏,下一刻,卻迎來一個重重的巴掌摑在臉上。

  小庾氏打完女兒,轉身就跪倒在李蘊面前,哀泣道:「求殿下明察,求、求纓小娘子明察,馨兒只是個糊塗東西,一時頑劣,斷無謀害之心!」

  靜觀事態發展的簪纓這時終於悠悠啓口:「我瞧崔娘子的確是糊塗的,不然,怎會連是不是毒藥都不知?」

  她瞥睫望向按跪在地的崔馨,「又或者,交給你藥的人不曾告訴過你?那人知道你無下毒的膽量,故意隱瞞,也不怕這入口封喉的毒藥就這麽被你藏在手心,會誤食斃命。她連你的命都不在乎,你還要替她隱瞞?」

  短短三言兩語,把小庾氏聽出一身冷汗。

  聯想到前段日子馨兒進了趟宮看望太子,回來後便像中了魔似的,非要參加這討人嫌的唐氏花宴,小庾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心裡又驚又後怕,咬牙又是一巴掌揮在崔馨臉上。

  什麽臉面體統,通通都顧不得了,她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孽障還不說嗎!」

  崔馨終於哭著說:「是、是皇后!」

  「……什麽,又是庾皇后?」

  「她都被禁足在宮裡,還想做什麽?」

  與宴的王蓿與方氏聽後皆義憤填膺,多年來萬事不過心的李蘊也罕見地氣抖了身子,怒視崔馨,「細細地說!把庾靈鴻那惡婦怎麽交代你的一五一十說出來!」

  崔馨知大勢已去,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便啜泣著將皇后如何秘交她一瓶藥粉,如何說這是百花媚,又如何要她撮合兄長和簪纓的經過說了出來。

  衆人越聽越犯噁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庾靈鴻這樣的人,竟也配作一朝國母嗎?

  崔愉在妹妹的講述中已經漲紅了臉,飛快地看一眼面冷如霜的簪纓,又忙忙窘迫收回視線。

  「妹妹你糊塗,怎能、怎能如此……」

  簪纓一臉平靜,轉向瞠目結舌的小庾氏,淡淡道:「今日此地貴賓雲集,庾氏想借刀殺人,絲毫不在乎她的外甥女事發後被處置,也不管崔郎君有沒有可能誤食毒藥。」

  小庾氏猛然抬頭,淚眼中泛起驚恐之色。

  簪纓繼續道:「依我猜想,那位皇后娘娘的想法大半是:就算死了人又怎樣呢,反正庾氏已經敗無可敗,就算崔家的人闖禍了,牽連江夏崔氏滿門,也不干她的事。

  「說不定庾氏還做了後手,崔馨能成事最好,就算不能,崔縣侯最爲疼愛的獨子出了事,作爲荊州江夏豪族的崔氏,會不會爲了自保擁兵反叛?正好而今謝刺史出兵北伐,如今州境內兵力空虛。一旦如此,未必不正中庾靈鴻下懷,她受困宮闈,等的便是一個亂。若她想法子聯絡太子的屬兵早作防備,幫助太子立下平亂之功,便可翻身再起。至於你們崔家,自然便成爲太子的墊腳石了。」

  小庾氏的心墜入寒窟,偏偏簪纓微笑看著她,還要殘忍地加上一句,「這便是你的好姊姊。」

  是啊,本自同根生,她這嫡姐怎能狠心至此,利用馨兒布了這麽大的網,絲毫不顧她一家子的死活?

  小庾氏痛定思痛,忽而雙手覆額叩在地上,向簪纓道:「小娘子,是我家小女欠管教不懂事,受了奸人指使,只求您留小女一條命——婦人知道不少庾氏犯下的罪行,都願交代清楚!」

  簪纓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比如說?」

  小庾氏一咬牙,便道:「當年……謠傳先皇后無法生育的話,便是我那嫡姐在背後指使,現下還有一封秘信藏在我家中!」

  此言一出,四周鴉雀無聲。

  繼而,小庾氏又將庾靈鴻這些年收過何人的官賄,密謀除過哪位妃嬪,但凡她知道形影的,通通竹筒子倒豆說了出來。

  沈階在旁現理出一張空案,席地而坐,鋪紙記錄。

  簪纓看著他運筆如飛,又看看在場之人漸漸凝固的神色,回首,望了眼蠶宮內那座靜美安和的銅像。

  她目光從始至終都很靜。

  仿佛這些足以顛覆人們想像的驚天秘聞,對於她所遭受過的那些磋磨來說,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她眼神渺遠地輕道:「慢慢說。」

  讓京城中所有有頭有臉的貴人們,都好好聽一聽,再衆口相傳。

  唯一遺憾的是,庾靈鴻不在當場,否則血淋淋地揭掉她臉上的畫皮,定然很痛快。

  及至小庾氏交代完畢,頹然跌坐在地,沈階手邊的宣紙已疊了四五張。他將這份口供整理好交給簪纓,簪纓看過,回身遞交給長公主。

  見李蘊攥著掌心咬著牙久久回不過神,簪纓淡雅一笑:

  「阿纓知曉殿下已有十餘年不入宮闈,今日,可否破回例,親自將此物呈予皇上過目?」

  李蘊長吐一口氣,接過那幾張紙,「你放心,本宮必然送到。縱使陛下饒她,本宮也定然要治那毒婦的罪!」

  簪纓不置可否地簌了下長睫,側身喚了聲春堇,後者將早已備好的一張卷起來的紙劄遞上 。

  她再次交給長公主道:「這裡有一份脈案與狀辭,有關於庾氏在我幼時下蠱之事,請殿下一併交給皇上。」

  後宮弄毒,一而再再而三,有了這東西,只怕皇帝會越想他這位枕邊人越膽寒,不用別人提醒,自己便容不得庾氏再活在世上。

  李蘊全然呆住了。

  她接過那薄薄的紙卷時,手都在抖,深深地看著眼前淡定從容的小女娘,「你、你從前到底經歷過什麽……」

  都過去了。簪纓靜靜低睫,語氣還是很平常,「只是要勞煩殿下等一等再入宮。」

  李蘊咬牙切齒地奇怪,「還等什麽?」

  她本就憎恨庾氏,有了這場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兇案,更加一刻也等不了了。

  簪纓心道,自然是等宮裡的焉瞳裡應外合。
-
  卻說此時的顯陽宮中,人影寥落,自從庾靈鴻被禁足,這座名義上是皇后居所的宮殿已與冷宮無異,份例驟減,宮人也被遣走半數有餘。

  不過庾靈鴻不在意這些,她知道今日是九月九,只期待著崔馨在蠶宮花宴上成事。

  只要那個小賤人喝下那杯酒——

  立在被看守的殿門內,庾靈鴻望著外頭天空,臉上閃過一絲陰狠。

  只要這個不安分的東西沒了,崔氏一族下場如何,她何必放在心上,若崔馨那個蠢貨敢把事推在她身上,她只要死不承認,坐等京城生亂,總有機會爲煥兒再謀一條路出來。

  正這樣想著,忽由遠及近行來一隊儀仗,平嬪帶著一班隨從,風風火火地從顯陽宮門前經過。

  庾氏的目光頓時冷鷙,平嬪主動笑道:「皇后娘娘好閑情,在這裡曬太陽呢。臣妾卻不空閑,這便要去給陛下請安。」

  庾靈鴻撐著虎死不倒架的威嚴,冷冷道:「平嬪請安便請安,犯不著在本宮面前趾高氣揚。」

  平嬪抿嘴一樂,目光格外意味深長,「臣妾倒不是自己去問安,是要替太子殿下去請陛下的安呢。畢竟太子悶聲不響做了這樣一件大事,總得叫陛下曉得曉得,皇后娘娘,您說是不是?」

  庾靈鴻見平嬪的神色格外春風得意,心裡浮現一層不好的預感,「你想幹什麽?」

  她驀地悚然,「——你想對太子做什麽,本宮警告你,若敢亂來,本宮定不饒你!」

  平嬪驚奇地呀了一聲,「看來,娘娘還不知太子的壯舉?」說完這一句,她冷哂著抖袖而去,「無妨,很快娘娘就會知道了。」

  「你站住!」

  庾靈鴻眼睜睜看著那浩蕩的儀仗走遠,奈何一步出不得宮,心中不吉預感愈演愈烈,低喊道,「黎氏!你回來!你說清楚太子到底怎麽了……」

  可平嬪已經不理會她,目光熠熠地帶人直奔太極殿。一想起方才得知的消息,她的心便雀躍激蕩——若不出意外,憑這件事,她便可以徹底扳倒太子!

  太極西殿中,李豫批完奏摺,正要按例服用一顆丹藥。

  禦前秉筆何公公連忙打開檀盒,取出盒中的一粒褐色藥丸呈上。

  李豫正欲入口,突聽殿外一聲著急的嬌音:「陛下不可!」

  李豫停住動作,皺眉,便見平嬪帶著宮娥與兩位太醫急匆匆入內。

  他有些不悅道:「平嬪何故急急忙忙的?」

  「陛下,這丹藥有問題,吃不得!」平嬪忙道一聲,目光掃過那捧丹盒的太監,「臣妾得到消息,道宮內有人圖謀不軌,換了陛下的仙丹,不敢耽誤,特來警示。」

  她不但來警示,而且連驗藥的太醫都已經備好了。李豫聞言大驚,將信將疑地將藥交給太醫檢驗。

  太醫院裡的醫丞對於道家丹藥所知有限,碾碎了一點,放到鼻尖仔細嗅聞,半晌,沉吟道:「此丹內裡似乎由麥粉製成,沒有藥性。」

  李豫面沉如水,又急召獻丹的張天師進宮。

  張天師入宮後聽聞始末,也嚴肅起來,取過丹藥,只看了一眼,便失色道:「陛下,這絕非貧道煉制的丹藥!」

  何師無聽到這裡,嚇得面無血色,跪地磕頭道:「陛下恕罪!陛下饒命!」

  李豫怒而拂袖,「大膽的奴才!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一旁的平嬪目光閃爍,意有所指地說:「陛下只消問一問太子身邊的李薦,只怕便明白了。」

  李豫陡然心驚,混濁的眼色如獅豹落在平嬪身上。而何師無見東窗事發,早已抖如篩糠:「求陛下明察,都是太子殿下、都是殿下讓奴才這麽做的!奴才一時糊塗,求陛下恕罪!」

  「什麽,真是太子換了朕的藥……」

  李豫聽後怔忪許久,不能理解。

  他向來器重這個長子,從小到大都極力栽培他,太子而今即將及冠,又入主吏部,宮中並無皇子是他的威脅啊。

  李景煥,爲何要如此欺君逆父?

  李豫心頭冰涼,良久的沉默後,連嗓音都嘶啞了,「去,把太子給朕帶過來,還有他身邊的人,通通扣押……」

  這裡正鬧得不可開交,內侍忽而進來通稟,「陛下,長公主殿下在外求見。」

  要知李蘊已有多年不曾入宮,更不與他這胞兄說上一句話了。李豫正逢至親之人的背叛打擊,聞言,忙命請進。

  李蘊一進殿看見這滿屋子的人,眉頭皺了皺,看了眼正中的皇帝,模樣卻比記憶中蒼老許多 。她也不廢話,只將手裡的幾份供錄遞過去,語氣淡漠:

  「今日庾靈鴻指使崔氏娘子在西郊花宴上下毒,意欲謀害簪纓,被當場抓獲。此爲始末,請陛下過目,從公裁處。」

  李豫一氣未平,又聽一事,充血的眼珠微微突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來不及與多年未見的胞妹話短長,接過那疊紙張一張張地翻看。

  越看到後面,李豫的臉色越難看,直至看到那張簪纓的脈案,李豫身子晃了兩晃。

  他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天靈蓋,顫聲道:「五歲、五歲……阿纓那年的高燒失憶,竟然是如此……」

  他從前知道庾靈鴻心機多、不大氣,此刻卻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爲他生兒育女的庾氏,是何等樣人。

  不止暗中與前朝勾連,手伸甚長,而且暗中,爲禍宮闈。

  驚怒之下,李豫不禁起疑,庾靈鴻這些至毒的禁藥,都是從何處弄來的?

  心疑之後便是心驚,驚悚之後又感到一陣陣說不出的後怕——庾靈鴻在他身邊生活這麽多年,有沒有對他的身體做過什麽?太子暗中替換的丹藥,其中又有何成分?

  毒婦!逆子!

  皇帝的尊嚴豈容如此玩弄挑釁,李豫氣極巔頂,一瞬便狠心,抖手連聲道:「廢、廢……」

  平嬪目光鋥亮,忙上前摻扶著李豫問:「陛下要廢誰?」

  李豫第二個字說不出來,便有腥甜衝喉,彎腰吐出一口殷紅鮮血,直直噴在平嬪面門,而後眼白上翻就厥了過去。

  「陛下!」

  殿中之人頓時慌作一團,平嬪的半邊身子被帶倒下去,眼簾被紅霧染就。

  經過短暫的駭然,她抱著昏迷的皇帝忽然高聲喊道:「丹藥有毒,太子給陛下下毒!」

  沒人顧得上去糾正她,更多的內侍喊起來:「太醫,太醫快快爲陛下診治!」

  長公主就站在哪兒,注視眼前喧囂慌亂的場景,如同隔著一層霧,奇異的沒有太多擔憂。

  她只是莫名想起了衛婉臨終時,那片淒淡冷清的白燭冷榻。

  原來這便是那孩子口中的「好戲」。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3 10:28 PM

第七十五章 庾氏做狗(上)

  李蘊出了會神,最終還是不耐煩地打斷了平嬪的唯恐天下不亂,「喊什麽!閉上嘴,讓太醫丞先爲陛下看診。」

  李景煥被禦前侍衛帶到太極殿時,迎面便是這片兵荒馬亂。

  平嬪不肯錯失天賜良機,一見太子,轉眸厲聲質問:「太子,你竟敢偷換陛下仙丹,欺君罔上!是何居心!」

  「父皇……」李景煥斷骨之傷還未好全,嘴唇蒼白乾裂,看見平嬪身上尚未幹透的血跡,猛地怔神。

  他即欲進殿看望皇帝,卻被侍衛阻攔。

  方才聖上口諭說到一半便昏了過去,禦前禁軍們不敢扣押太子,亦不敢讓他離開視線。

  面對平嬪扣下來的落毒罪名,李景煥恍惚地嚅動唇角,卻未辯駁。

  天知地知,他只是不想父皇因服丹身亡,換的丹藥是以麥粉製成,無毒無害。

  然而從做下這個決定的那一刻起,李景煥就很清楚地知道,一旦有一日東窗事發,他便不可能獨善其身了。

  不論他的初衷多麽無辜,暗中左右帝王飲食,便是天家不能容忍的大罪。

  他只是,不甘心。

  他既不能眼睜睜看著父皇一意孤行地走向絕路,也不願做一個被世家擺布的傀儡太子。

  既然想起了前世的記憶,既然這是老天對他格外的恩待,李景煥便想盡自己所能去改變現狀。

  少許的沉默後,李景煥一言不發地撩袍跪在殿階下,低垂鳳目深晦如海。

  無論平嬪如何痛心疾首地潑髒水扣帽子,李景煥皆不語。

  此前聽到釋高僧發瘋的消息,他便預感到不祥,此刻,終日懸在頭頂的劍終於落下,李景煥自幼年起便穩居東宮的地位即將不保,他反而異常地平靜。

  所謀不成,大勢已去,那麽。

  也不過是成王敗寇。

  耳邊質問猶在,李景煥從心裡不信這位奮力爲她那六歲小兒圖謀的平嬪娘娘,在他下臺後,就能順利扶持四弟上位。

  主少國疑,何況平嬪背後還有士族黎氏,把持朝政的王氏與其推選四弟,與黎氏爭權,爲何不直接選了那個無母家背影又只嗜讀書的二弟?

  就像當年王家拒蜀王而擇取他的父皇那樣。

  李景煥跪在那裡想著,忽生出一種局外人冷眼旁觀的荒唐感覺,甚至無意義地彎了彎嘴角:王與帝,共天下,這一次,又讓王氏得逞了嗎?

  只是在聽到母后意圖下毒謀害簪纓那句話時,李景煥驟然抬眼。

  他目光慘厲如一匹困獸:「你說什麽?!」

  自覺穩操勝券的平嬪,無端被那個眼神嚇退了兩步。

  李景煥不信她的話,轉頭看向暌違多年的長公主,一瞬氣息都亂了,不禁膝行向前,「皇姑母,是否當真?阿纓如何、她如何!」

  長公主見他擔心的神色不似作僞,啼笑皆非地冷漠幾息,目光泛起憐憫之色,「你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啊。」

  「她到底怎麽樣?」

  李景煥還在追問,呼吸急促地捉住李蘊裙角,聲音嘶啞,「你告訴我,告訴我……」

  李蘊卻只是輕輕抽回自己的衣擺。

  她最看不得這副事後深情的鬼樣子,居高下睨:「有些人,本不是屬於你的,你白占了這些年卻不懂得珍惜。庾靈鴻也好你也好,如今這夢啊,該醒了。」

  李景煥臉色灰白。

  方才猝知自己機謀敗露,害父皇吐血昏倒,他都未露頹唐,然而聽了長公主這句話,李景煥忽然便像被抽掉了一身的骨頭,忍不住弓下身子發抖。

  他機關算盡,步步爲營,到頭來,好像什麽都沒能做好。

  爲臣、爲子、爲儲、爲夫、爲人……

  後知後覺的無力鋪天蓋地襲卷全身,讓這個曾經一人之下的天之驕子感到自己像一灘泥,一堆腐爛的枯枝敗葉。

  殿內,太醫們輪流爲皇帝診脈,確認李豫並無中毒跡象,只是一時急火攻心。

  醫署的首席醫丞出手施針,令皇上慢慢轉醒。

  李豫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便是口吻虛弱道:「傳朕旨意,廢黜皇后庾氏爲庶人,逐往石子岡屍黎密寺,死生之年,永不復見。」

  而對跪在太極殿外的太子,李豫沉默良久,不置一詞,沒有一同廢儲卻也不召見,只命禁軍嚴加看管。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上這是寒了心。

  「阿纓……」換下染血龍袍的李豫靠在床榻,氣息微喘,這一口心頭血嘔出,他的氣色明顯蒼老許多,瞳孔的顔色越發混濁,心裡唯一還惦記的,是那個屢遭毒手的孩子。

  想起她從前的乖巧討喜,想起她的好,皇帝目光微濕。

  「派人去安撫一番,瞧她好不好,再問問她……願不願進宮來陪朕說說話——毋須強求,別嚇著她。」

  一代帝王,開口竟有些小心翼翼。

  原璁見伺候了大半輩子的皇上如此情狀,心頭不是滋味,連忙應諾說自己親身去一趟。

  餘光望見在榻前殷勤捧藥的平嬪,原璁總覺得這位娘娘今日來得太巧了,這裡頭仿佛有什麽事,是他不清楚的。

  可眼下也無從探究,原璁向內寢門外掃了眼仍被扣押著等候陛下發落的何公公,輕聲試探道:「陛下,那何師無……」

  李豫疲憊閉眼,「殺。」

  殿前禁衛各自領命而去。一隊執戟禁軍直接衝進顯陽宮,抓了庾靈鴻放上馬車,直出宮城。

  庾靈鴻還懵懂不知,霍然像被拎小雞子一樣的對待,大感受辱,漲紅臉掙扎:「爾曹放肆!爾等奉了誰的令,敢如此侮辱當朝國母,爾等要帶本宮去何處!」

  禁衛頭領冷笑著向南面一拱手,「吾等自奉了陛下旨意,‘請’皇后娘娘出宮,入寺修行。哦,閣下已然不是皇后了,廢后的旨意隨後便至。閣下,先行一步吧。」

  「廢后?」

  庾靈鴻恍如一盆冰水直澆到骨髓縫中,嘶聲喊道:「你胡說!我不信!我要見陛下,陛下!」

  「陛下已決心與你這惡婦死生不復再見,勸你還是歇歇吧。」

  拐角處突然響起李蘊的聲音。

  只見長公主扭動著纖軟腰肢,攜婢不緊不慢走來,看著庾靈鴻的狼狽模樣,哼笑一聲:「畢竟你們娘兩個,一個敢下毒迫害功臣之後,一個敢串通禦前近侍替換天子的藥物,如此膽大包天的蛇蠍人物,陛下避之唯恐不及,怎還會見你?」

  「蠶宮……崔馨……她事敗了?傅簪纓那個小賤人沒死?」

  「不……」庾靈鴻陷入混亂中,太多變故讓她一時無法消化,瘋癲搖頭道,「你剛剛說什麽,太子換陛下的藥,他、他這是要做什麽?煥兒……你在想什麽,你爲何如此糊塗啊!」

  李蘊突然快步近前,一巴掌發狠摑在庾氏臉上,咬牙道:「這天底下數你最賤,還敢罵人?」

  接著換手又是一耳光,「這一巴掌,是替阿婉教訓你,你就去破廟裡等死吧。倘若命硬,興許還能等到你那寶貝兒子同你團圓!」

  庾氏的一隻玉珠耳墜被打落在地,又被隨後駛離宮闈的馬車碾過,蒙上塵埃。

  那朱紅色的宮門楣額上,「顯陽宮」三個黑地金燦隸字,在陽光下閃熠依舊,庾靈鴻至此後卻再沒能看上一眼。

  她被一路帶到城外的石子岡,山岡上有一座荒無人煙的破廟,敗窗蛛網,荒草腐席,四面漏風。

  這便是她最新的住所。

  陪同庾氏來的除了看守在寺廟外的侍衛,僅有一個年老耳背的媼奴。

  庾氏被抓上馬車時身上單衣未換,髮飾也不全,樣子說不出的狼狽。等過了要茶水沒茶水,要床褥沒床褥的淒冷一夜,次日清晨,這名養尊處優半輩子的婦人已是蓬頭垢面,渾身酸痛。

  還有誰能來救她?

  庾氏一族敗落很久了,她在世的唯一血親,庶妹小庾氏,因著自己的設計,這會兒說不定如何恨她,萬不可能來幫她。

  太子——太子如今自顧不暇……

  夫妻多年的陛下與她恩斷義絕。

  庾靈鴻攏著單薄的衣襟注視四面破壁荒草,終於呆滯失神地想明白:她這輩子完了。

-

  這一夜李景煥在宮裡是跪著過的。

  李豫寢殿的燈燭亮了一夜,他也知道有人在外跪了一夜,卻始終沒有召見這個忤逆子的意思。

  秋夜露重,李景煥中宵一夜後,翌晨冷露濕衣,默跪在階下的半邊側臉蒼白如石琢。

  「父皇,您當真半點不信孩兒嗎……」

  李景煥一直跪到太陽西沉,身上沒有一塊骨頭不是僵硬的。當最後一片澄霞的餘暉染上他睫梢,李景煥眼前發黑,竭力穩住發晃的身子,深深看一眼面前緊閉殿門,腮骨棱棱,硬是攢出一股狠勁兒拄地起身,踉蹌著轉身往宮外去。

  他知道昨日母后被帶走了。

  父皇不肯見他,他便去問問母后,到底爲何要對簪纓下此毒手。

  他知道自己的下場不會好了,可心裡還掛著一個人。

  「殿下去何處?」貼身看守太子的禁衛攔住去路。

  李景煥雙膝劇痛如折,強撐著自己站直站穩,側目啞道:「陛下還未廢太子,亦未禁我足。孤要出宮去石子岡,你不放心,跟隨便是。」

  禁衛豈敢自做主張,忙差人回稟陛下。

  殿裡頭靜了半晌,依舊沒有傳出什麽諭旨。禁衛見陛下態度無可無不可的,便明白了,點了一隊人隨太子出宮,名爲保護,實爲看管。
-
  落日在山巒,給寺外這片環繞三面的連綿山岡染上一層紫金色的尖芒。

  破廟內,夕陽普照不進,一片陰森氣氛。

  庾靈鴻兩眼空洞地靠在一叢草垛上,望著那老媼端上的一盆雜質明顯的粗麥飯,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她心如死灰,刹那萌生出一死了之的念頭。

  就在這時,庾靈鴻聽聞外頭傳來一陣車輪轔轔的響動。

  庾靈鴻內心一動,眼底浮現希望之色,連忙扶牆起身踉蹌走到寺門口。

  那耳背媼奴不明所以,自顧自念叨:「娘娘要解手?屋裡便是了……」

  廟門口有禁軍把守著不得出,庾氏顧不上埋怨,目光灼灼地盯向那輛車馬,卻在看清車外隨扈之人時,如墜冰窟。

  唐氏的杜掌櫃,她在唐氏進獻鳳冠入宮時,見過許多次。

  馬車止在屍黎密寺前,一道素髮及腰的清麗身影走下馬車,正是身披月蘭色觀音兜披風的簪纓。

  下車後,簪纓環望四面荒草,沒急著走向寺廟,而是在夕陽下先輕輕吸了一口野外新鮮的氣息。

  不管怎麽說,這裡空氣還是不錯的,地方也曠大安靜。

  在春堇和阿蕪的陪伴下,簪纓俏步如蓮,趟過狹窄的草徑來到廟前,對上庾靈鴻吃人一般的震動表情,雪膚烏髮的女子淺淡一笑。

  「皇后娘娘沒想到是我嗎,您以爲是誰呢。」

  昨日,宮裡來人撫問傳召,簪纓沒有興趣進宮去安慰一個被愛子傷了心的糊塗老翁。今個卻不惜乘車顛簸一路出城來到這裡。

  就爲親眼看一看庾氏畫地爲牢的模樣。

  抬眸看幾眼廟裡的情景,簪纓仿佛想起一件有趣之事,頰露梨渦:「當初我願修葺這座敗廟,請皇后娘娘舒舒服服地住進來,太子卻推行籌錢敲鐘的名堂,未肯鬆口。也罷,到底是做兒子的一片孝心,皇后娘娘留在這裡,也算多年付出有了回報,該當欣慰了。」

  「對了,昨晚娘娘休息得好不好?」

  庾靈鴻耳聽這片多年來聽慣了的吳儂軟語,竟覺無比刺耳,抖手怒指簪纓:「是你!都是你在背後搗鬼!」

  她恨到極點,欲撲上前去掐死這個笑容礙眼的小賤種,卻被廟門兩側的禁軍叉戟阻攔。

  冰冷的鐵器外,空有一隻手爪探出空隙,指甲皮膚是凍得青紫的顔色,再不復日日以珍珠香膏滋養的白皙柔滑。

  風氣微微掠動簪纓的衣袖,她就立在寺門半丈外,神態清沉容雅,不退一步。

  冷眼看夠了庾氏最後的掙扎,簪纓攤開自己的掌心,低頭看了看。

  夕暉沉沉,將上頭的掌紋氳染出幾道斑駁的影。

  她用很平靜的語聲問:「當年你用軟尺打我時,沒想到會有今日麽;你讓我餓肚子,雷雨夜把我獨自關在無燈的房間裡,沒想過會有今日麽;你哄我喝下那碗藥,抹去阿母留給我僅有的回憶時,不曾意料到會有今日嗎?」

  「你,你都記得了……」庾氏打了個寒顫。

  繼而,這個女人目中呈現破罐破摔的狠色,癲狂大笑起來:「你記起來又如何!傅簪纓,告訴你,你不過是我養的一條狗,你也知道你小時候有多麽乖乖聽我的話吧,就差沒長出一條尾巴對著我晃!你就是天生的賤命,你要記,就記得一輩子,你是怎麽被本宮調教得團團轉,就算本宮死了,你也是個骨頭輕賤的玩意兒,這輩子你都休想忘了這一點!」

  春堇與阿蕪同時露出憤怒的表情。簪纓聽了這話,淡淡握攏掌心。

  她的黛色雙眉柔軟無峰,氣質卻像這片山,有著無人得見亦自開自得的澹靜包容。

  「其實,你若一開始便拿我當女兒來教養,未必會有今日果報。只是你不敢啊,你生怕教好了我,會有旁人覬覦,怕我的心便不在宮裡。說到底,是你對自己的兒子沒信心,覺得他配不上我,留不住我,才會出此下策。」

  她好似自言自語著,仰頭想了想,瓷白的臉頰笑色淺淺:「當然,事實也確實如此。」

  她心境平和,不因庾氏口出惡言而動搖半分,庾氏的痛腳卻被簪纓一語刺中,頃刻失去理智,渾身發抖地喝道:「你胡說八道!呵,昨日沒有毒死你又如何,你還不知吧,你五歲喝下的那碗藥,根本無藥可治,你三十歲後就會白髮落齒,變得醜陋無比地衰老死去!」

  庾靈鴻越說越瘋,早已失去一朝國母當有的淑儀,面色猙獰如市井潑婦,「繫狗當繫頸,我只恨往日反繫其尾——」

  庾靈鴻的叫罵聲戛然而止。

  她望著簪纓身後,兩隻瞳孔突然驚恐地顫唞起來。

  荒草道外,停了一輛不起眼的青繒車,不知何時來的李景煥一步一磕絆走到近前,臉色蒼幽若魅,沒有一滴血色 。

  簪纓側了側餘光,如見陌路。

  她今日來此,只是想親眼看看庾氏的下場,算是給前世的自己一個交代。她知道,庾靈鴻餘生的日日夜夜,只會委頓在此,感受著從雲端跌入泥沼的痛不欲生,慢慢化爲一具枯骨。

  她抬起指尖微攏披風,是時候該回去。

  「母后……你說什麽?」

  李景煥那一雙瞳仁,卻黑沉如一片深淵。

  郊外最後一點天光暗下去,四野冷風起。

  「不,煥兒,我……」

  再狠毒的人,面對自己子女時,總是希望隱藏住身上不好的一面。庾氏囁嚅之時,李景煥已咬牙上前攥住她的腕子,衝力之大,竟短暫地搪開了擋在門口的鐵戟,刃鋒劃開他掌緣,鮮血直流。

  李景煥感受不到疼痛,聲音前所未有地絕望,「你拿她當——」

  那個字,他心頭百顫,道不出口。

  他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那道潔白的身影。

  原來長公主說的沒錯,他什麽都不知道!阿纓遭受過的一切,出自他生母之手,他卻什麽都不知道!

  「解藥呢?」

  李景煥往前揪著庾氏低吼,「你給她下了什麽?你怎能如此狠毒!解藥呢!」

  庾氏顫著唇注視這個眼神視她如仇敵的年輕兒郎、她親生的孩兒,怔忡半晌,又哭又笑:「你不問母后這一夜是如何過的,只問這個麽……好,好,好兒子,告訴你,沒有解藥,她只有等死!怎麽樣,你要殺了我爲這賤人報仇嗎!」

  李景煥牙底生生咬出血絲,攥在手裡的一圈骨肉慢慢縮緊,卻又無能爲力。

  簪纓看夠了這場無聊戲碼,只在聽到「沒有解藥」幾字時,不由又想起那味熬了十六個時辰的藥,晦黯地出了會神。

  暮色四合,她轉頭對侍女道:「咱們回吧。」

  「阿纓別走!」

  李景煥聞聲慌張回頭,像害怕丟掉什麽至重之寶一般跑到她身邊,因跪了一個晝夜,滴水未沾,站立不穩,一下子摔在女子腳下。

  他爬不起來,便死死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望見裙底微露的繡舄尖尖,李景煥終於淚眼模糊。

  「對不住……是我對不住你,是我負你。阿纓別怕,我定能找到解藥救你。」

  時至如今,這樣不值錢的悔恨,已經不能在簪纓心裡激起半分漣漪了。

  她眼望高山,蹙眉只道:「你不是負了我。」

  「我是傀儡,你如蒙童。你根本連事情全貌也不知,一直活在別人給你編織的夢裡。你連辜負二字,都配不上。」

  她前世被庾靈鴻當成傀儡養了十五年。

  李景煥覺得她木訥無趣,呆板尋常,這些話,原可以當她的面說的,他若早說出來,說不定一語棒喝,她就醒了。

  可,他不能說她這個木頭樣的人,內裡也是空空蕩蕩的。

  李景煥,我用心腔子裡錐出的血,愛過你一回了。

  我半分也沒有欠你的。

  至於你欠我的,我要你還。但你所還再多,依舊配不上我曾經付出的一切。所以我不稀罕。

  簪纓維持著最後一分教養,沒有直接上腳把人踹開。春堇阿蕪都是頭回遇到這種情況,前者膽子大,彎下身去掰李景煥拉扯小娘子裙裾的手。

  李景煥卻死死不肯鬆手,雙眼血紅地仰望簪纓,只求她再看自己一眼。

  而他心裡,未嘗不比任何人都清楚。

  阿纓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阿纓,對不住,對不住……」他反復呢喃的,仿佛只剩下這句最無用的話。

  「我有無說過不準再叫我名字!」泥人還有三分火氣,何況簪纓早已不是任人搓圓揉扁的面團了,忍無可忍,就要一腳跺下。

  突而。

  一陣嘯風掠過她耳側,一隻玄鐵長箭自高處飛射貫入李景煥的肩頭。

  如同天外飛來的一箭,力透肩骨,將李景煥整個人帶翻,釘入地面,染紅一片草稞。

  簪纓回首,定睛只見山崗上出現一道冷峻傲岸的身影,高高踞坐在一匹白玉駿馬上,左手挽繁弓,右手揮龍淵,鎧甲獵獵,英姿勃發。

  這一幕,逆著光,在漫山荒草與暗昧黃昏的映襯下,儼成一幅令人入目難忘的囂悍剪影。

  簪纓一怔過後,心咚咚地跳起來,篤定地喊出一聲:「小舅舅!」搴裙朝他跑去。

  她雖看不大清那人的面容,但她知道,

  是他回來了,一定是他回來了!

  奔跑在郊野間的少女,哪裡還有什麽片刻前的鎮靜從容,什麽淡定氣派,她眉眼間的冷漠一霎全部化了,只像個雀躍孩童,能跑多快就向前跑多快。

  她知道那個人在那裡是不會消失的,可她也無法理解自己如此急切是爲著什麽,只知晚風高高地揚起了她的披風,少女繫在身後的長髮一拋一落隨著身形起舞,宛如一條流動的柔滑元錦。

  山上之人的嘴唇動了動,相隔甚遠,聽不到聲音,仿佛是說不要跑。

  而後他勁利地一抖馬轡,直從陡峭山坡俯衝而下,迎向那跑得不管不顧的女孩。

  白裙上山陂。

  白馬下高岡。

  相距還有三丈有餘時,穿甲的男人壓腰在飛馳快馬上躍落地面,馬停人未停,拋弓朝著簪纓步履穩健地走來。

  心情激動的小女娘估錯距離,一時刹不住腳,向前兜頭撲去,啊地一聲。

  男人張臂穩穩接住她。

  溫暖的手心按上冰冷鐵鎧,柔軟青絲拂過強悍結實的臂膀。

  簪纓呼出一口熱氣,仰頭近看那張臉,眸光璀璨,像奪了滿銀河的星斗藏在眼底。

  男人微微低頭,長而濃鬱的睫宇落在女孩臉上。

  走時猶是夏末,他來不及等她的身體恢復過來,而今已入深秋,方才瞧她那幾步跑得又穩又快,當是無礙了吧。

  「跑什麽。」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3 10:44 PM

第七十六章 庾氏做狗(下)

  簪纓臉上因跑動泛起緋紅的暈澤,下意識扳住他的手臂,仰頭連聲問:「小舅舅,仗打完了嗎?你受傷沒有?」

  「不,不對……」李景煥捂著肩頭,吃力地凝視這個突然出現在城郊的人,既疑且驚。

  「你不可能回來的……北伐未定,你此時該在許昌、或新野、無論如何你斷不可能此時回京來……」

  西山日暮的曠野,昏昧將黑,這個宛從天降的男人一對劍眸卻銳利生光。

  此人自然正是衛覦,他側目乜去一眼,沒有理會流血失色的李景煥,扶穩簪纓站定,溢著漆深光海的眼眸注視她有一會兒。

  故意慢聲問:「怎麽不問我打勝沒有?」

  簪纓自是相信小舅舅絕不會吃敗仗的。

  這段時日她零零散散地接收從北邊傳回的消息,每收一封戰報,就讓沈階細緻地分析給她聽,每一次,她都努力讓自己聽懂得多一些。然而對於一個最初連地圖也看不明白的小女娘來說,那些複雜的行軍路線地域爭奪兵力對陣,簪纓還是難以概其大略。

  所知既籠統,簪纓自然便不知衛覦此時回到建康,意味著多大的反常。

  她只覺得小舅舅越慢吞吞的,越疑心有事瞞她,二人闊別近兩月,她半分疏遠都無,急得來回翻看他的袖管,「到底受傷沒有呀!」

  可惜衛覦袖口被玄鐵護腕緊束,不是衣冠士族的飄衣大袖,否則簪纓全然便似一個纏著遠遊而歸的大人翻袖找糖的小孩子。

  「打完了。沒受傷。」

  見她亂亂的,衛覦眼裡有些笑影,神情中蘊出一點好耐性。

  想抬手爲她整理跑散的鬢髮,指尖微動,克制住了。

  他不露痕跡地退開半步,回避鼻尖那縷鑽心的暗香。

  男人向破廟方向瞥視一眼,峻麗的眸子微眯,「你心裡的仇,報完了嗎?」

  當日在新蕤園屋簷下,有一大一小並肩聽雨,他曾承諾過,放手讓她先報,不會插手。

  簪纓聽問,慢慢靜了下來,眸光澄靜地與衛覦對視,點頭。

  「盡興了嗎?」

  簪纓回想起小舅舅離京後,她從暗中推動佛教風氣、與王丞相達成共識,再到收集護國寺罪證,逆轉信衆想法,嚇瘋老和尚,聯合內侍,算計太子,辦花宴,除庾氏……

  種種這些,自然有因緣際會與許多人的配合才能完成,但那種放開手腳去作爲的感覺——

  簪纓又認真點頭。她很喜歡。

  衛覦卻道:「就這樣子?」

  沉浸在成就感中的簪纓微愣,一下睜圓了眸子,怕他覺得自己心慈手軟不高明,忙給自己辯駁,急得腳尖都踮起來:

  「庾氏餘生都不會再離開這裡,她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前半生的謀劃是如何毀於一旦。死固然容易,我、我要她生不如死。」

  女孩努力做出的兇狠神態,溶開了衛覦緊繃的唇線。

  他道了聲好,下一刻,那片無聲笑意凝成比此前更冷的一淬冰雪,踏前一步,左右壓了壓頸子。

  「你報完了,輪到我了。」

  二人談話旁若無人。

  李景煥好不容易掙扎坐起,那根鐵箭還牢牢搠進他肩骨,失血過多讓他目光渙散,在衛覦一步步踏近中,仍陷在不可思議裡:「你沒去攻打洛陽,這說不通……」

  李景煥忽然打個寒顫,仿佛意識到一件極可怕之事,瞳孔顫動:「——你出征的目的根本不是北伐!衛覦,你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去打北朝,你把整個南北兩朝都騙了!」

  簪纓在這片崩潰撕裂的喊聲裡,詫然望向身前的高大身影。

  衛覦步履不停,卸下護腕隨手拋到沒踝的草叢,活動了幾下腕子,上下薄唇如刀輕碰,「給個亮。」

  一聲令下,昏暗的三面山崗上頓時豎起無數道火把,層層疊疊的牙旗玄甲滿布山頭。

  不計其數的精兵,不計其數的火光,頃刻照得這片郊野亮如白晝,同時又逼仄威壓。

  屍黎密寺方遠十里內,燈火通明,一草一木纖毫畢現。

  這一天衛覦已等了很久,若待會兒看不清庾氏母子的每一個表情,該是何等可惜。

  衛覦雙手擰上綠沉槊,經過李景煥身側,睥睨下望:

  「我離京前說過,叫你乖乖躺兩個月,否則,我必殺你。」

  他仰頭看了看低垂天幕中被火油薰暗的半枚月亮,「今日仿佛並不到兩月,所以,太子準備好了嗎?」

  簪纓仰頭癡癡看著他。
-
  與此同時,大司馬班師回朝的消息如風偃草,在京畿內外引起軒然大波。

  即便已經入夜,太學裡留下直宿的四五位學究,仍萬分震憾地掌燈議論:

  「七月時大司馬力主北伐,人人都以爲他興師動衆,不惜搬空國庫,目標必是北朝都城洛陽!可剛得知的戰報細情,北府兵打下鹿邑後並未西進許昌、不,或者說領兵打鹿邑的並非衛大司馬,是有人頭覆兜鍪,提著那杆綠沉槊頂替了他!而那個時候的大司馬,帶領一隊輕騎去奇襲了睢陽!」

  另一位出身世家的五經博士,急急抓來一張南北輿圖,語氣激動道:「那麽荊州出兵新野根本便是障眼法!大司馬他是讓北朝誤以爲他會集中兵力攻下洛陽,故而兵囤洛陽,而大司馬的實際目標,卻是趁著北朝其他州郡空虛,割下與洛陽西線對望的一半兗州——只要攻下這一半中原北州,再留重兵駐守經營,便可與其麾下統領的京口、廣陵、徐州連成一片,那我朝的疆域無形中便等同擴大了一個州,與北朝臨界對峙,勝算便更大了!」

  ——「所以大司馬不是想畢其功於一役,不能鯨吞,便蠶食,不能豪奪,便巧取。他織了張通天大網,騙過了所有人……」

  ——「大司馬這是欺君。將舉國玩弄於股掌,乖張太甚了!」

  ——「非也,兵者詭道,若不瞞過自己人,當初不讓朝野吵得天翻地覆,如何能讓北朝君臣都相信大司馬鐵了心要打洛陽,又如何令北魏將領放鬆警惕?」

  衆博士經吏圍在燈下爭論不休,屋舍角落的一張書案後,卻有一個滿頭白髮的年輕人,獨自安靜地守著一盞油燈。

  聽到那些說辭,白髮郎君面色平淡安和,沒有絲毫意外,低頭繼續寫他剩下的半章《討庾檄文》。

  庾皇后已然被廢,餘生不會再有復起之機。

  但她對簪纓做過的那些事,傅則安不會讓它就這樣算了。

  他彌補不了阿纓什麽,也知道阿纓不喜歡他的嘴臉,那麽,他便只能讓庾靈鴻的罪行代代刻於青史之上,遺臭萬年。

  就如同夏暮之時,朝野爲是否該出兵北伐吵得不可開交,傅則安作爲少數敏銳察覺到衛覦真正意圖的人,無法多做什麽,也不過是幫忙慫恿太學生,去禦前大鬧一場。

  好讓衛覦的這場戲更爲逼真。

  他腕下生神,落筆不輟,歷數庾氏不仁不德的詞藻通俗上口,典故比興,文質並存。

  傅氏長孫本就以文才出名,即使如今淪爲九等婢品小吏,即使早生華髮落人笑柄,也不妨礙他文思如泉。

  只不過在聽到那些博士們小聲議論:「這一戰後,不是大晉的疆域擴大了,是他大司馬的地盤擴大了,自此後,大司馬只怕要橫行晉室,他的權焰,還有誰能壓伏得住?」傅則安微微失神。

  很快他又繼續落筆寫下去,心中想,這個問題很簡單,阿纓站在哪一邊,他便陪她站在哪一邊。

  只不過阿纓不許他再喚她阿纓了。

  今後,他只能喚那名曾經最信賴喜歡他這個兄長的女郎,一聲小娘子。
-
  青溪埭衛府,管家輕山得到消息後飛快回報老爺。

  一間樸素空曠的寢室內,衛崔嵬捏著手中薄薄一張紙,沉默了半晌,嘿然輕笑:「哪有師旅比捷報更早回來的,吾兒帶兵,前所未有啊。」

  仔細聽他語氣,一分埋怨之外是十足十的驕傲。

  管家也分外高興,「郎君凱旋卻未入城,先去了西山石子岡,聽說今日下午纓小娘子才過去,想是放心不下吧。」

  衛崔嵬眼裡浮現溫暖笑意,低頭湊進燈光,又將那張短短三四行字跡,卻載定北府兵占得東面兗州,直抵陳留郡,兵陳黃河南線的捷報翻來覆去看了幾遍。

  「他真的做到了。」

  老人曾與簪纓說起過,他並不看好晉軍在此時北伐中原,直攻洛陽。

  當時衛崔嵬心裡有一句「除非」,沒有說出口。

  阿覦做到了那個除非。

  他並非像世人所想所唾那般,貪功冒進,非要在而立之年以前,寧擲一國之財力物力,用來爲己揚名,立不世戰功不可。

  他示人以假像,暗中苦心佈局,是要爲大晉爭一步穩中取進的棋著。

  有了這向北一步,即便京中接下來會因易儲暫時亂一亂,君臣卻也可以鬆一口氣,不用擔心北朝趁虛而入了。
-
  江乘縣,顧氏別業。

  顧沅與次子顧徊秉燭對坐,二人之間橫亙著一張輿圖。北府兵回城的消息,是傍晚時他的門生幾十里加急送來的,這會兒已是夜深,想到憤慨處,老顧公不知第幾次拍案罵道:

  「豎子連老夫都騙過了!我說呢,他臉皮何時變得那麽厚,明知我不贊同北伐,還三番五次上門來趕著與我吵辯。原是爲了激將,逼著我忍不住不得不進宮去當廷反對他,讓南北都知道,大晉朝起了內訌。」

  年近四十的顧徊面相儒雅,身著自家僕婢縫制的針腳粗糙的葛布袍,坐在對面摸鼻子忍笑,「大人名望深重,十六深知這一點,只消激您出面,北朝便會以爲我朝臣心不齊是真的,十六鐵了心要打這場仗也是真的,方會囤兵聚洛,十六才有劍行偏鋒的機會啊。」

  說到這裡,顧二郎輕輕喟歎,「不到兩個月,五十日,死傷不過三千,就兵不血刃打下了北朝半個老巢。事先說出去,誰能信?」

  話說回來,若事先講明,此事也不會成了。

  顧沅眼裡閃過一抹贊賞,隨即,又默默看向案上的地圖。

  燈影在老人疏朗的眉峰上染出一點暗影,顧二郎仿佛知道父親在擔心什麽,一同看向那地圖。

  「十六親手打下的疆域,不會放任朝廷另派監察史入駐治理。那麽揚州、徐州、兗州,都將在他治下,未來說不定還有意聯合青州的堡主豪強。

  「雄踞三州之主,一個大司馬,裝不下他了吧。」

  顧沅垂眸輕歎:「大晉要出一位封疆裂土的異姓王了。」

  父子倆心中都有未出口的一問:若有一日,連一個王位也滿足不了這個悍勇無前的年輕人了呢?
-
  皇宮,太極西殿,一座澄光搖曳的九枝鎏金燈燃燒了一夜。

  才服下一劑舒肝補血湯藥的李豫聽聞晉軍捷報,從頭到尾只說了兩句話:

  「十六若是朕的孩兒,該有多好……」

  「李景煥還在石子岡嗎?」

  這第一句,在龍榻前服侍的原璁是死也不敢接話的,後一個問題他卻知曉,聽皇上連名帶姓地稱呼太子,咽了口唾沫,小心回言:

  「太子尚未回城。敢問陛下,是否……派些禁衛軍去迎回太子?」

  眼下局勢,連他這個當奴才的都看得真:大司馬在離京前尚敢打傷太子,而今得勝還朝,就是晉朝第一大功臣,想對付太子還不更加肆無忌憚。

  他凱旋後不先進京述職,卻直接帶兵去了石子岡,爲的什麽?那裡有誰?不都是明擺著的事。

  大司馬若在今夜一舉除去庾氏母子,也不過是殺了一個庶人加上半個待廢太子,朝野上下,又有誰敢聲討他?

  可倘若皇帝發話派兵去接回太子,興許大司馬還會看在陛下的份兒上,網開一面。

  李豫搭在錦被上的手指鬆了又緊,最終一語未發。

  三個兒子中,他從前最是疼愛煥兒不假,對他寄予的期望最深也不假。然而希望有多大,一朝被背叛,失望與痛苦就會有多大。

  是李氏欠衛氏的。李豫在心裡默念,是朕欠阿衛的。
-
  石子岡破廟外,除了秋野的晚風拂草聲,便是火油畢剝燃燒的聲音。

  五千精兵齊舉火把照出的光有多亮可想而知,衛覦在說完那句話後,並未馬上動手,而是喚來林銳,向後道:「先送女郎回城。」

  簪纓如夢初醒,立即三兩步上前道:「我要在。」

  衛覦眼裡沒了之前的溫和縱容,漆森一片,冷峻側頷如刀削的岩壁,只有極熟悉他的人,才知那是大將軍衝鋒或動怒時的眼神。

  可他的聲音卻仍很輕柔:「會見血光。」

  「我不怕。」簪纓目光執拗,堅持仰梗著脖頸,「他們的下場,我要親眼看著。」

  她已經依她的能力做了她所能做的,也許在小舅舅眼裡,依舊不夠狠不夠看,算不得什麽。那麽她便留下來,見證他的復仇。

  衛覦轉身看她一眼。

  見血光,是委婉的說法,她不會想知道他能使出的手段有多髒,就像這孩子總錯覺他是個很好的人。殊不知,他也有陰暗狠毒的一面,或者說那才是他的底色,一旦顯露,只會被人視爲惡煞,避之唯恐不及。

  這個極力證明自己很勇敢的女娘,還是太過柔軟了。

  可就是這麽柔軟的人,提出的每一個請求,從五歲到十五歲,他一如既往地沒法子拒絕。

  即便代價是讓她看到自己醜惡的一面。

  「真的要留下?」

  簪纓用力點點頭。

  衛覦便令親衛抬來一副行軍胡榻,兩人動作俐落地鋤平一塊四方草地,放置好床具,四周又有兵卒高舉火把照明,請女公子落座觀瞧。

  簪纓初時還不好意思,猶豫一下,也便坦然坐了上去。

  另一旁,中箭半倒的李景煥心如死灰地望向那被火光映得玉頰紅彤的女子,她的目光由始至終追隨衛覦,不曾施捨他一眼,他便自嘲地笑了,面對眼前受辱一幕,沒有求饒,反而冷冷直視衛覦,挺直胸膛。

  衛覦出人意料沒有動他,提槊走到寺門前。「我教你什麽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裡頭的庾靈鴻,「聽說,你很喜歡養狗?」

  門邊禁軍不約而同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威壓,腿肚莫名發軟,猶豫著該不該撤戟。

  庾靈鴻一步步後退,臉上的每一塊皮肉都發著抖,仿佛想起了當年他在顯陽宮內留下那道槍痕的樣子。

  「你、你要做什麽……」

  不等她話音落下,一道修長槊杆筆直撞開長戟,捅進寺門內,快出殘影地連點四下,便戳穿庾靈鴻的兩隻手腕與兩隻腳踝。

  庾靈鴻慘叫一聲倒地,四個血窟窿出現在她身上,汩汩不斷淌出大片鮮紅。

  那種疼,不是肢斷骨折的疼,而是被精準挑斷四根筋脈,渾身都像被抽去支撐,鑽風沃雪的酸疼難忍。

  庾靈鴻生來養尊處優,如何忍受得住這種抽筋之痛,呻哭泣中,模糊地聽見衛覦說:

  「喜歡養狗是嗎,那你就做一條狗吧,餘生就這樣在地上趴著。想要便溺也簡單,吠兩聲,我的人便曉得了。當然,娘娘身份如此貴重,該打一條純金狗鏈,烙在你脖子上,才算對得起你。總而言之,狗怎麽爬,你便怎麽爬,狗吃什麽,你便吃什麽。」

  衛覦的語氣平靜無瀾,沒有一個字蘊含殺機,可越是如此,寺門外那些從宮裡來的禁軍以及隨太子而來的守衛聽著越覺得膽寒。

  他口吻越靜,衆人越覺得閻王點生死簿也不過如此,冷汗涔涔,不敢妄動。

  端坐胡床上的簪纓,眸子裡氤出水光,被風吹起漣漪。

  衛覦依舊無神色,又一槊,在嚎啕的庾靈鴻後腰輕輕擊碎一塊骨頭,使喚百斤兵械如使一片鴻羽,不重一分,也不淺一寸,庾靈鴻瞬間發出不類生人的一聲淒厲哀嚎。

  衛覦吩咐:「在此處,給她植一條狗尾,種進血肉裡。用最好的金瘡藥,千萬莫叫死了。」

  就在這時,槊尾忽而微沉。

  卻是李景煥被母親的嘶喊聲激得血目欲眥,平白生出一股悍勇,忍著身上的傷起身奔上前抱住槊杆。

  「衛覦,你要殺便殺我,不要如此折磨她……」

  未及弱冠的狼狽太子沒了素日老成的風度,淚珠如血。

  「她、她對阿纓做的,罪不容赦,可你這樣做與母親此前又有何異,阿纓還在看著,你莫要如此……想要出氣,就殺我吧!」

  李景煥內心被劇烈的痛苦煎熬著,一方面,他恨不得親手殺死傷害阿纓的人爲她報仇,可另一方面,這個罪魁禍首偏偏是他的母親。他心裡痛恨庾靈鴻,恨她心性扭曲,欺瞞得他苦,恨她生下了自己,恨自己的血脈裡流著她的血!

  可要他眼睜睜看著母親被如此慘無人道地折磨,他又萬萬做不到。

  衛覦很快幫李景煥了結了這份痛苦。

  不見他如何動作,槊頭一刹掉轉,照著李景煥中箭的位置輕描淡寫捅了進去,再隨意向外一扯。

  一條手臂,便生生從李景煥肩頭撕裂!

  「啊!啊!!啊!!!」

  大喊出聲的卻是庾靈鴻,她目睹孩兒斷臂,如癲如狂,不顧己身之痛奮力往外爬行,摸到那條腐朽的木檻,淒哭之音響徹山谷:

  「你殺我,殺我吧!不要傷害我的煥兒!你恨的無非是我,求你殺了我吧!」

  而倒在地上抽搐的李景煥,全身被噴射之血染透,咻咻急喘,已經連哭叫都沒力氣。

  衛覦立在火光之下,袍角染血,側眸冷道:「錯了,狗豈會口吐人言。」

  「要求我,就好好求。」

  庾氏痛不欲生,牙齒咬出滿嘴鮮血,含淚道:「汪,汪。」

  衛覦高聲問:「聽得見嗎?」

  滿山遍野一刹響起健碩兒郎的齊吼聲:「聽不見!聽不見!」

  如此場景,如此吼叫,在暗夜的山野,格外透出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獸性。簪纓聽著震耳欲聾的吼聲,忍不住抖著手站起來,手心裡滿是汗水。

  她下意識向那變得有點陌生的背影蹭去一步。也僅是一步。

  明知都被她看在眼裡,衛覦未回頭,只瞥視庾靈鴻,「我的人聽不見。」

  庾靈鴻在這一刻,想死的心都不足以形容五內悲憤。可爲了煥兒,她喉嚨嘶裂地大聲吠叫:「汪!汪!汪汪汪!」

  一聲一淚,杜鵑啼血。

  在戶籍最賤的兵丁面前,曾經高居雲端的六宮之主,最後一分可憐的尊嚴也被狠狠碾在腳下。

  誰說唯死才恐怖,只要衛覦願意,他可以讓一副人身,便是一座活地獄。

  「很好。」

  衛覦似乎滿意了,收槊而立,微垂的眼睫在鼻樑兩側打下濃重陰影,與敞開廟門裡正對著他的一尊泥胎怒目羅漢,姿態何其接近。

  「記牢了,庾靈鴻唯有一種死法,便是等著你的好兒子哪一天看不下去,親手用刀子捅進你心臟,幫你解脫痛苦,否則,我保你長命百歲,日日做狗。至於太子殿下,從此刻開始,你可以考慮是容忍生母受盡折磨,還是親手弑母了。

  「千萬都別想著自殺,誰先死,剩下的那個,只會長久地活著,體驗百倍於今日的屈辱。」

  他非但要讓他們感受生的痛苦,連他們唯一的死法也寫定。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敢傷阿奴,就是這個下場。

  「你不是人……」

  李景煥失血過多,卻還未完全昏去,聽著那一字字的詈詛,用盡全力吐出這一句。

  衛覦將武器拋給身邊的謝榆,好脾氣地蹲在李景煥面前,俯身耳語:

  「我是不是人不緊要,從今以後,你娘就是一條狗了。犬子,保重。」

  說罷,他起身,穩步向簪纓走去。

  衛覦沒有抬眼看少女的表情,只在心裡想:若她怕了他,那麽他便遣親衛送她回家,自己不進城了。

  卻沒等走到近前,他低垂寡淡的視線裡出現一雙小巧秀致的珠花繡鞋。

  一隻溫熱柔軟的小手,主動覆在他乾燥手背之上。

  小手包大手,有些可笑的徒勞,女孩卻牢牢拉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拿帕子踮腳給他擦了擦臉。

  簪纓純稚親近的目光,看進這個甲上還沾著血的男人眸海深處。

  「小舅舅,咱們回家吧。」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3 10:45 PM

第七十七章 誰教你眼淚是用來做這個的?

  夜涼如水,夾道的火光薰炙明亮,二人牽著手離開石子岡。

  身後那片已無足輕重的血腥與哭喊,被簪纓拋在腦後,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她知道今後的日子自己再也不會想起幼年遭受的虐待,不會因庾氏的詛咒而受困陰霾之中,不會做噩夢,不會怕雷聲……因爲有個人用以牙還牙的方式,爲她連本帶利都討了回來。

  今晚的星星真亮啊。

  簪纓明眸輕眨,長長呵出一口氣。

  走過爲小舅舅背槊的謝參將身邊時,她特意往謝榆脖子上留意了幾眼。

  可惜光影搖曳,加之時過太久,已經看不出太多痕跡。

  她的目光轉回小舅舅臉上,見他一句話也不說,輕斂的眉睫掩住眸色,不知在想什麽,微頓,過了一會才道:「衛娘娘在天上可以安息了。」

  女孩的安慰聲音柔軟動人,比之更亂人心弦的,是手背上生出了不易察覺的癢意。衛覦未收回那隻手,始終任由她拉著,聞言一默。

  「她若在天有靈,當羞與此婦共侍一夫。」

  簪纓知道有些痛,有些恨,無法用安慰消解,便無聲晃了晃他的手。

  衛覦的神色略顯緩和,卻不看她,隨著少女的步調放慢速度,慢慢下山。

  兩傍甲兵看著這一幕瞠目結舌。

  他們可從未見過大將軍和誰手把手,還是這種過家家似的牽法,更未見過擅長神速出擊的大將軍短短幾丈路走得這麽慢過,簡直如同閑庭信步。

  不過這些訓練有素的兵士無人敢側目多看一眼,腹誹半句,他們對衛覦的崇敬,是刻在骨子裡的。大將軍說用三千精銳襲城對上一萬北胡兵,他們枕戈待旦便去戰,大將軍要在五十日內奪下兗州五郡十三城,他們二話不說便追隨,事實證明,再天方夜譚的事,只要是從大將軍口中說出的,他便一定做得到。

  這一點,北府將士從來深信不疑。

  此刻他們要做的則是當好人形燈柱,爲大將軍待之格外不同的女公子好好照路。

  下了山,有馬車候在官道,亦有一小隊玄甲駐紮。簪纓看見了軍師徐寔,假節海鋒等幾道熟悉的身影,衣上尚有征塵,應是從淮北一路回朝,還沒歇口氣。

  徐寔借著火光不動聲色看了看簪纓的氣色。

  雖是黑夜,卻看得出身披紗緞斗篷的小女娘比離開時多了幾分華氣,減了幾分弱氣,便算放下心來。

  他向簪纓問了聲安好,目光轉向主公道:「大將軍是直接去西山行宮?小娘子可由林參軍親自護送回去,也可放心的。」

  簪纓一下子詫異轉過頭。

  衛覦神色平靜對她道:「先送你回烏衣巷,之後我再回行宮。」

  他雖對她說著話,臉也微微側向她,眼睛卻並未看簪纓。

  簪纓本以爲她方才隱約從小舅舅身上感覺到的幾分疏遠,是自己多想,此刻卻明白過來,小舅舅這次回來,的確有哪裡不一樣了。

  他固而還對她很好,像那樣子幫她出氣,可被她拉著手時又不看她,也不同她多說話,就像是……有意的疏離。

  「小舅舅不住在我府裡嗎?」簪纓慢慢鬆開手,尾音帶些不明所以的慌,「麾扇園日日都有人打掃的。」

  清掃園庭淨掃榻,是爲待歸人。

  從她送他出征那日起,她便一直等著他回來。

  「往來折騰,不過去了。」

  衛覦蜷住手掌的餘溫,口吻淡著,「我在京裡亦住不了幾日,等見過皇上,敲定些瑣事,便得離京去駐守方鎮。」

  上一次北伐,劉洹將軍帶兵以死守不退的悲壯打穿黃河南線,奪下兗州,卻因朝廷其後遣任不通戰事的持節都督去治守,不到兩年時間又被北朝再次攻城掠奪。

  衛覦不會重蹈覆轍,上馬破城下馬守城,他一口氣吞下了半個兗州不假,可這奪來的吃食也燙嘴,若無有效的整頓民生與布設新的西北防線,還是會被心有不甘的北朝卷土重來。唯有抓在自己手裡,他才放心。

  這也算不得說謊。

  簪纓目光直白注視他許久,也沒等到衛覦一個回望,咬唇點點頭,收回視線道:「知道了。卻也不知,和我離京的日子會不會是腳前腳後,順不順路。」

  衛覦眼底微瀾,終於忍不住看她一眼。

  「你想離開建康?」

  「嗯。」這個念頭簪纓早前便有了。這京城四方的天,就像一口井,把前世的她困在井底一輩子,臨死也沒能掙出去看看外面風光。若非此前庾氏母子還沒得到應有的懲罰,她也許早已離得這裡遠遠的了,哪怕建康城風流浮華,繁麗無盡,在簪纓眼裡也如空中樓閣。

  現下事情已完,她這隻小蛙也該跳出井口,沿著阿父阿母當年走過的路,去看一看人世間。

  也是上一次在樂遊苑,小舅舅教她騎馬時鼓勵她自己出去看一看,愈發堅定了她的決心。

  不過眼下簪纓不想多談此事,輕道:「我還不想乘車,再多走一會兒吧,好不好?」

  衛覦自然隨她,兩人又往前走了一許。

  海鋒望著大將軍沉默的背影,有些奇怪地低問林銳,「女郎也要離京?那正好啊,跟著咱們將軍一道去京口——不過奇怪,大將軍方才怎麽問也沒問,提也未提……」倒顯得漠不關心似的。

  林銳白他一眼,「大將軍的心思你也敢揣摩。」

  「啊?大將軍想帶走女郎不是昭然若揭麽……」

  前頭,衛覦並未就簪纓的那句話多說什麽,只問道:「喝了那副藥後,身體恢復得如何?」

  他看的是前路盡頭黑黢黢的一點虛冥。

  簪纓心頭微沉,轉頭看著他,眸子烏黑雪亮:「很好,今日走了這麽久我都沒覺得累。」

  衛覦輕嗯一聲。

  「小舅舅,我學會騎馬了,不會再從馬背上掉下來。」簪纓咬唇繼續說,眼裡出現一分倔強。

  「嗯。」

  「我也可以多用餐食,吃多少心口都不會再疼。」

  「……」

  「淋了雨也不會再發燒病倒、」

  「不小心磕到哪裡皮膚也不會淤青不退、」

  「這兩個月,我感覺很好,很好……」

  簪纓一句一句地說,就是不見他轉過頭看她一眼,忽然賭氣般停住了步子。

  衛覦微頓,然後才緩緩轉頭。

  他目光落在簪纓臉上,心頭咯噔一聲,他看見簪纓小巧的面龐上無聲淌滿淚水。

  「阿奴——」

  葛清營曾說她哭不出來,有一部分是那蠱藥所致,而今毒根一祛,她自然便好了。衛覦卻萬沒想到,他第一次見她哭,丹田會驀然生起一片沸反盈天的燥,緊接著整個肺腑都緊窒地疼。

  他沒想到有人哭起來會那麽像一株風雨中行將被摧折的纖梨花枝,滿地花影,都零落到他心裡。

  「怎的了,別哭,跟我說。」他下意識想攏過她雙肩,手心離她的披肩僅隔一寸,忽地醒悟。

  她還是被他方才嚇到了。

  那手便再也落不下去。

  卻聽簪纓哭得抽噎道:「我已知道了……杜伯伯都告訴我了,我服的解毒藥是你、你……」   

  又一枚驚雷炸進衛覦心裡。

  他對上簪纓透過水霧直直盯緊他的眸子,瞳孔縮緊。

  下一刻,那份緊張又消失了,他忽然不明含義地儇了下眉梢。

  衛覦好似短暫地瞥了下頭,而後直起身,退開一步,平和道:「阿奴別哭,慢慢說,那藥是我請葛神醫爲你配的,有什麽不妥?你感覺何處不適嗎?」

  簪纓啜泣了一下,見他所露的關切與從前沒什麽分別,也無詫異緊張之色,心頭茫然:是自己當真想多了?還是小舅舅識詐,隱瞞得好,沒被她試探出來?

  她眨掉一顆眼淚,慢慢止住了哭,又細細看他兩眼,還是看不出什麽,便含糊道:「沒,沒什麽不適,就是杜伯伯說,這藥難得……」

  這副模樣落在衛覦眼裡,無異於一個賣力表演哭泣的孩子忽然發覺無人配合,便訕訕止住,還自以爲自己佯裝得天衣無縫。

  長本事了。

  他背在身後的手指碾了又碾,心頭有一股悶悶的火,神色仍似尋常,哄人的語氣:「只要治得好你,再難得都不算什麽,莫再胡思亂想了。天晚了,回城吧。」

  說罷,他改了原來的打算,讓林銳領兵送人回烏衣巷,自己眼不見爲淨地直接去行宮。

  兩撥人就此分道。

  之前回避開的春堇與阿蕪上了馬車後,被簪纓的紅腫眼眸嚇了一跳,忙問小娘子怎麽哭了?

  簪纓坐在掛著壁燈的車廂中,自己也怔怔失神。

  小舅舅才回來,便又這樣走了。

  她方才咬牙一試,非但沒探察出什麽,連小舅舅說好的送她回府也不送了,便疑心是被小舅舅察覺出了什麽。

  可謝榆那日頸子上包的白紗帶,還有據人所稟他紅腫的雙眼,加上杜掌櫃語焉不詳,以及那味她至今不知名堂的藥。

  這麽多反常放在一處,總不會是空穴來風。

  另一邊,向東行進幾里路,便是西山行宮山腳。

  徐寔陪著大將軍一言不發地登階,看他同小娘子分離後迥然冷沉,猶豫幾番,不吐不快地問:「主公與小娘子拌嘴了?」

  他問罷,自己也知道這不大可能。可除此之外,徐寔想不通衛覦爲何如此。

  很像是他每次發病之前,強忍不適不願透露出徵兆的隱忍。

  衛覦想的是:他果真不能再見阿奴了。

  領兵北上期間,他的羯人蠱發作過一次,往常他渴念的是酒,是血,是緊握冰冷的槊槍衝陣殺敵,是把對不住阿姊的人千刀萬剮。

  可這一次,他滿腦子都是她。

  「觀白,我這個毒,一旦控制不住開了葷,就再也刹不住了……」

  祖將軍自厭絕望的話衛覦至今不忘。

  那些他親自給將軍尋來的妓子,那些他親自守在將軍門外的夜晚,那些低吼,那些嬌吟,那些甜糜脂粉的味道,還有祖將軍面對他越發回避沉默的眼神。

  仿若一層層黑霧在午夜夢回時包裹著衛覦。

  要知在此之前,一心伐北的祖松之最是潔身自好。

  在此之後,祖將軍自刎於自己佩劍之下,死前劃爛面目,黃泉碧落無地自容。

  衛觀白不能赴此後塵。

  他不能再放縱自己一次次地同她見面。

  依照簪纓那個情形,她仿佛對那味藥有所懷疑了,這也難怪,她本是聰慧剔透之人,只是衛覦深知杜掌櫃爲了她著想,必定不會透露,所以識出了破綻。

  只要杜掌櫃守口如瓶,他也不提,他很快會離開京城,此後——

  衛覦驟然停步,皺眉:「糟了。」

  「大將軍何往?」徐寔目睹衛覦三兩步返身下階,搶過騎甲的一匹快馬揚鞭入城,滿頭霧水。

  馬車平穩駛入烏衣巷,新蕤園外掛著兩簇紅燈。

  杜掌櫃知道小娘子下午去了石子岡,卻入了夜還沒等到她回,擔心生變,自己提著一盞羊角燈在府門外等得心焦。

  終於看見馬車的影子,杜掌櫃總算鬆了口氣。

  迎著小娘子進了府,杜掌櫃道,「聽說大司馬也回來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方才瞧見了林將軍,想是女郎已與大司馬見過了?」

  簪纓披風裡的手狠狠掐了下腿肉,低啜一聲,淚如泉湧。

  杜掌櫃抬眼望見,一愣後跺腳道:「哎呀,哎呀,小娘子別哭,出什麽事了?」

  「我已經知道了!」簪纓哭道,「小舅舅他都對我說了,杜伯伯爲何瞞我,不告訴我我喝的那藥是、是……」

  「什麽?!」

  杜掌櫃見小娘子哭得傷心欲絕,心神大亂,脫口道:「大司馬說了那藥是毒龍池中蓮?他怎會……」

  簪纓哭聲頓住,聲音顫唞。

  「……毒龍池中蓮?」

  訇然一聲,府門洞開。

  衛覦從未如此迫切地破開過一道門,也不過兩刻鐘功夫,當他快馬加鞭趕至城南,闖進蕤園,輕車熟路直奔主人居室,簪纓正伏在妝臺上飲泣。

  假哭成了真哭。

  杜掌櫃與女使僕婦守在外頭,皆是失措不已。尤以杜掌櫃爲甚,這會兒他反應過來,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頭。

  只看一眼屋內情形,衛覦便已明瞭。

  他鴉睫輕霎,心顫之後,輕輕走向簪纓。

  利劍一樣的目光卻射向杜掌櫃,幾乎碾著齒尖,低沉冷寒:「我既篤定你不會說,你怎會覺得我會告訴她?」

  杜掌櫃眼睛通紅,「大司馬待小娘子恣柔如此,老僕一見小娘子哭心就亂了,將心比心,便以爲您也招架不住,無所保留……」

  衛覦不理他,人到妝台前,那肩頭聳動的小女娘是背對著屋門抱臂趴在上頭的,聽見動靜,也不抬頭。

  衛覦額角棱動一下,強行扳起了她。

  看見一張脂膩粉溶的斑駁淚靨。

  衛覦呼吸一重,蹲下身與她平視,隱忍了一個晚上的指尖,終於碰上簪纓眼瞼下的柔嫩皮膚。

  說不上溫柔的一揩。

  「詐我。

  「騙人。

  「出息狠了。」

  「誰教你眼淚是用來做這個的?」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3 10:48 PM

第七十八章 我不想你做一頭斷齒的狼

  簪纓婆娑抬眼,衛覦沉沉道聲「都出去」,在場僕從不敢二話,魚貫而退。

  簪纓眼中淌下淚水,又蓄滿淚水,不看見他還好,透過模糊的視線一見那張臉,淚珠頃刻將衛覦的手指洇得濕透,哽聲凝噎:

  「不是六味,是七味藥……西域雪山毒龍池裡的水蓮,三年一開,有、有價無市……怎麽可以如此……」

  她曾以爲最壞的結果,是給她治病的藥是極難尋找的白黿甲。

  可事實比最壞的結果更壞。

  片刻前她從杜掌櫃嘴裡試探出真相,有種滅頂的恐慌,含淚追問之下,杜掌櫃無從招架,只得告訴了簪纓在她昏迷期間更多的細情。

  包括葛神醫如何診治,謝參軍如何以死相求,以及衛覦最終做出讓藥的決定,並親自守了她一天兩夜。

  包括謝榆詰問的那句:大將軍無藥,活得過四年嗎?

  她原來對小舅舅的事根本一無所知。

  她要怎麽樣才可以幫他再尋一味西域雪蓮?

  簪纓不由得聯想得更深,記得前世她被困在蘿芷殿,並未聽得任何關於衛覦的消息,兩年後有位新安王率營破城,也未知姓名——會否那個人不是小舅舅?

  以小舅舅的本領,不可能在亂世中湮默無名,除非,他上一世沒能活到兩年後……

  女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衛覦甚怕那嬌細的身板承受不住一次次抽噎,孱然就被摧折,呼吸灼重起來。

  他陷在滑膩淚面上的粗糲指腹如被吸住,更離不開,蜷起的另外四根長指就勢捧住簪纓半張面頰。

  「阿奴,沒事的。」

  「記得上次和你說過的話嗎,不是你的錯。你看,我好好地在這裡,不要哭。」

  衛覦一句句地哄著。

  假若當年她在他面前是這般哭法,衛覦想,他多一須臾都不會把人獨自撇下。

  可簪纓上一次能輕而易舉地說出那五個字,這一次卻做不到了。她閉眼泣道:

  「這蓮花,本是給已故祖將軍的……祖將軍之死是因爲毒……你也中毒……我活不過四十有什麽要緊……你、四年……」

  衛覦在她詞不達意的語句中一下子聽明白了。

  杜掌櫃那張嘴……他不過只晚來一步,姓杜的就徹底把那晚的前因後果給賣了。

  他只得用指去抹簪纓緊閉的淚睫,印象裡,只有小孩子哭泣時才會羞於看人閉著眼。衛覦失笑:「老實說,你是不是早已想好打這個主意了,只等見到我面,便回頭去詐杜掌櫃?好厲害的阿奴,兩個月不見,變得不能小覷了。」

  他還有逗她的心思,可簪纓聽著這份風輕雲淡,心裡更加難受。

  她忽然抹淚站起,目露寒光,「我去殺了庾靈鴻!」

  造成今日局面的,追根究底是那個毒婦。

  如果庾靈鴻當年沒有給她下藥,就不會有這些事!

  什麽生不如死,什麽慢慢折磨,她就要她死!

  衛覦眼裡溫溺的光暈一瞬褪沉,長身而起攬住情緒失控的少女,簪纓的力量豈能與他抗衡,一下子被勾進衛覦懷裡。

  衛覦兩手掐住她腰,面對面望著那張淚痕猶在的皴傷粉面,沒有刻意控制手重,或說有些控制不住了,從進門起便左衝右撞在他心腔子的燥氣,湧進眸底,森黑一片。

  他低下頭,喜怒不辨:「我白說了半天是嗎。」

  簪纓毫不畏縮地與他對視,水汪汪的眼中出離了軟弱,裹著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憤怒狠意,「我能殺她,我敢殺人。周燮就是我一下一下捅穿的!」

  「就是弄髒了小舅舅的簪子……」

  朦朧想起這一點,簪纓又滿含委屈地抽嗒起來,「就是弄髒了小舅舅給我的簪子……」

  衛覦才繃緊的一身勁道又無可如何地鬆懈了下去。

  他輕道:「簪子髒了我不心疼,阿奴的手若被旁人的髒血碰了,我心疼的。」

  簪纓泫然咬住嘴唇。

  餘光卻忽見一匹被爭執聲引來的白狼晃悠悠出現在門口。狼的一對豎立瞳眸,冷峻而無辜,無聲與她對望。

  她從前偶爾好奇,她對這匹狼的親昵不懼怕從何而來。

  此刻,簪纓終於恍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忍也忍不住的眼淚決堤在衛覦手背。

  「可我不想你做一頭斷齒的狼。」

  她想讓他永遠像天上自在翺翔的蒼鷹,傲然振翅,無所不能。他該是一代雄主,而非一頭空有滿腹壯志雄心,卻爲奸人所害,步步受限無法恣肆縱橫的困獸。

  那不該是衛覦這個人的命。

  衛覦身軀輕震。

  他的十指忍不住在那片柔軟的腰肌上向內一收,指尖近乎於戰慄。

  隨即他就撒開她,咬牙把頭偏開,一聲濃得化不開的歎息從沙啞的喉嚨洩出。

  「好阿奴,你真的不能再哭了。」

  簪纓已不再是對他身體的狀況一無所知,從杜掌櫃的言語裡,她知道小舅舅體內的毒非同小可,對他的擔心讓她忽略了一切反常,見衛覦如同忍耐的模樣,一點靈犀驀然浮上她心頭。

  「我哭得煩人,讓小舅舅體內起反應了嗎?」

  這個年及十五的小女娘,根本不懂自己在說什麽。

  而二十五歲的衛覦連呼吸都沉濁了一下,一瞬困窘後,不知出於什麽心理,轉頭直直盯住她:「是。」

  簪纓馬上抬手擦乾自己的臉,拗著脖頸,目光淨透如初雪。聲腔還餘有哭後的嘶啞:「我好了。小舅舅你別動氣。」

  她說不哭便不哭了。

  衛覦與她對視兩息,霎落眼睫,「說笑的,阿奴豈會煩人。」

  言罷背過身,兀自冷靜一陣,向外吩咐一聲,叫打一盆水來。

  候在廊子下的春堇聽見,忙不疊端進一盆熱水。   

  春堇將銅盆放在屋內的盥洗木架上,不敢窺伺大司馬,便不時偏頭留意小娘子的神色。

  衛覦讓她退下,自己走過去將潔白的巾帕浸入水盆中,擰淨水分,手至眼未至地遞到簪纓手裡,「渥一渥眼睛。」

  他把自己的救命之藥讓給她,見她哭了反哄著她,現下又耐性十足地伺候她。簪纓接過溫熱的濕帕,心頭酸澀,又欲流淚,忙將帕子整個蒙在臉上。

  靜謐閨閣,燭影搖搖,二人互相背對,一時都未言聲。

  靜默一許後突又同時開口:

  「不準動去西域的念頭。」

  「小舅舅你只等我兩年就好。」

  兩人又同時一靜。

  論起識破人心,無人比衛覦更機敏擅長。他望著她的背影,鋒朗的眸子裡閃過憐惜,「阿奴聽不聽話?」

  簪纓不答也不回頭,拽下帕子慢吞吞走回妝鏡前,擺擺胭脂摸摸珠釵,假作沒聽見。

  然後她看見銅鏡裡多出一道高大的身影,彎下身將一隻手臂拄在她手邊的妝案邊沿,從鏡中注視她的眼睛。

  「出京後跟著我去北府。」

  他察覺到簪纓危險的想法,這是要看管她的意思了。

  簪纓目光寥落,不肯吭聲,忽然出其不意地從衛覦臂彎鑽出去,一股腦踩舄上榻面壁窩進被子裡。

  被子一直拉到脖頸窩,只留給衛覦半個後腦勺。

  衛覦保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被這種孩子氣的舉動弄得使不出脾氣。

  她視他,仍舊如信賴尊長,涉及床笫都無半分防備。

  就這麽大喇喇地跟他耍賴。

  衛覦深望帳中一眼,知她心裡難過,心中卻有一道聲音在告誡自己,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無聲走出屋子。

  行至門口時,屏風裡傳出窸窣轉頭的響動,軟軟的聲調從床榻那邊喚出口:「小舅舅。」

  衛覦沒回頭,柔緩嗓音融入檻外的風涼夜色,「我今晚住在府裡。」

  像鵪鶉一樣埋在被窩裡的小女娘,就被這一句話撫平了恐慌的心。

  衛覦出門沒走兩步,卻見檀順站在堂外的幢幢燈影中,頗爲擔憂地往堂裡張望。

  之前簪纓與杜掌櫃說事時,摒退了衆人,是以檀順並不知此夜之事,只聽說簪纓回府後不知爲何突然哭了,故聞訊而來。

  衛覦今夜內心飽受之折磨,隱密而綿長,他沒辦法顯露分毫,卻有人明目張膽地覬覦,氣海刹然翻湧,驀地沉聲:「沒你的事!」

  檀順周身一震,被大司馬一身引而不發的威煞攝得心寒,連詢問簪纓如何的話也忘了。

  他頓了頓,咬牙不走,脫口道:「我想從軍,大司馬可否納順入營,兵卒皆可。」

  上一次便是在這裡,衛覦的手下將檀順制伏丟出堂外,他全無還手之力。

  檀順自那以後便知,沒有一副拿得出手的身手,是無法贏得阿纓姊姊的青睞的。

  衛覦何等敏捷心肝,一瞬洞察少年所想,冷冷看著他,「我家阿奴不嫁武將。」

  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哪怕整日懸心吊膽的心情,都不應落在她身上。

  檀順正值血氣方剛,怔忪之後火氣也冒了出來,滿臉不可理喻:「大司馬是否太霸道了?莫忘了你並非她的嫡親舅父,說到底,姊姊的事要她自己拿主意,無需大司馬費心做主。」

  衛覦想起在屋裡一而再的心猿意馬,神色沉冷:「我便是她嫡親舅父。」

  不知還剩多少日月的餘生,只可做她舅父。

  他盯著檀順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之後去往麾扇園。杜掌櫃仿佛爲了彌補過失,早已打點下人在園內點燃了燈燎,這片暫住過的舊居通明如晝。

  然而當那片曠寂無邊的明亮湧進衛覦眼簾,打在他的鞶底靴子上,他突然感到莫名的空寂。

  那道高頎的身影在原地凝立半晌,掉了頭。

  今晚註定是一個不眠夜。

  簪纓眨著一雙失了神采的紅腫眼睛,在床上聽著腳步聲遠去,才轉過身,便見一抹白影無聲無息地踱至床邊,仰頸看她。

  她伸出手臂,摸了摸狼,仰面喃喃自語:「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麽,那麽好的人,怎會無青天垂祜。一定還有辦法的……」

  「小娘子睡了嗎?」正在這時,春堇在外輕輕扣門。

  簪纓遲應一聲,春堇這才入內,手中捧著一個冰盒道,「方才大司馬出去時吩咐奴婢,取些冰來給小娘子敷敷眼睛,怕明日腫起來。」

  簪纓愣神片刻,沒有拒絕,擁被起身,任由春堇墊著帕子爲她冷敷。

  有幾次春堇都忍不住想問小娘子,杜掌櫃同她說了什麽,那個什麽什麽蓮又是何物,會致使小娘子如此傷心,可見簪纓蕭索模樣,未敢開口。

  簪纓明知她心裡疑惑,也未多說什麽。等完事後便讓春堇出去了,想一個人靜靜待著。

  燭燈靜靜燃著,簪纓抱膝坐在榻上靜靜對燭癡望。

  時近夜半,燭淚燃熄,簪纓頭頂正上方的屋瓦上忽然響起三聲忍不下去的敲擊,一道不甚清晰的聲音從上頭透下來:「睡覺。」

  簪纓耳尖一抖,這回倒抬頭驚訝起來。

  半晌,她眸光細細閃,唇角抿起一點重振旗鼓的勇氣,乖乖吹燈躺下閉眼。

  房頂,衛覦枕臂躺在傾斜整齊的瓦面上。如銀的月光灑在他身上,讓那張常年凜毅的面孔無端溫柔了幾分。

  這個連續征戰五十日又長徒奔波一整日的男子,在這麽個硌硬不舒坦的地方,終於踏實地闔上眼好睡了一覺。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3 10:49 PM

第七十九章 枕夜望星,迎風執炬

  簪纓原以爲這一夜自己必睡不實的,翌日醒來,不覺卻已是天光大亮。

  睜開眼的瞬間,她感覺眼皮沉黏,如同含了兩泡水。

  簪纓盯著帳頂怔愣一兩息,撥開帷簾先問衛覦。

  窩在腳踏上的白狼聞聲,懶洋洋地動了動尾巴。春堇近前回話,道大司馬天剛明時便出府了,說是進宮述職。

  「大司馬走前特意留話,說會回來用暮食。」春堇輕道,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杜掌櫃那邊天亮以後遣人來問了幾次,讓奴婢等小娘子睡醒後,去告他一聲。」

  簪纓聽後愧疚,微掩眼睫,「我將杜伯伯嚇著了。姊姊告訴廚房,將我的朝食送至杜伯伯處,我過去與他同用。」

  若說小舅舅是不露聲色的體貼,出門前特意留話,告訴她他不是不辭而別,好比將一根風箏線遞到了她手裡,她扯一扯,他便回應,好讓她安心;那麽杜伯伯便是全心全意地爲她周全。

  獨自承受一個沉重的秘密,又怎比得上宣之於口來得輕鬆?杜伯伯是爲了不讓她傷心,才選擇自己一個人扛著。

  昨日她不得已,用苦肉計逼得杜伯伯吐露了實情,這一夜,想來伯伯也被自己折騰得輾轉難安吧。

  簪纓吩咐妥當,方命女使取來手把鏡,照了照眼皮上的水腫。

  多虧昨晚冰敷得及時,除了有一點紅灩,並未有明顯的痕跡。

  只因簪纓五歲後從未有哭過的經驗,所以才特別敏感些。

  她眼中已無昨日的悽惶之色,平靜地盥洗更衣,選了件孔雀藍小袖抱腰襦裾,便過去杜掌櫃的廂房。

  走出堂外的門廊,簪纓抬頭望瞭望自己的屋頂。

  那裡自然已經空無一人。

  實則府內知道昨夜大司馬幕天席地睡在這裡的,統共也無幾個,只有保護簪纓的暗衛十人察覺了此事,心中驚奇不已,卻不敢編排大將軍的行事。

  簪纓行至杜掌櫃夫婦居住的偏廂小院,杜防風與任娘子見了廚下的布食安排,已知小娘子要來,俱等在月亮門邊。

  等看見簪纓那身孔雀藍的錦緞華裙,任氏眼前一亮。

  她還是頭一回見小娘子穿著帶顔色的衣裳,只覺氣度清華,那雅蓄的顔色也襯得小娘子的玉靨秀頸更爲白皙。

  她當先擰了把杜掌櫃的胳膊,搶先道:「昨兒不知老杜怎麽冒撞了娘子,惹得娘子傷心一場。小娘子若有委屈,盡管同我講!婦人做不得什麽大事,幫小娘子出出氣還是能的。」

  杜掌櫃帶著滿腹擔心,小心覷望簪纓神情,懊惱自己沒能守住秘密,白費了大司馬的一片苦心不說,還平白惹小娘子跟著著急上火。

  結果簪纓回以一笑,淺淺梨渦,皎若朝陽,老掌櫃緊皺了一晚上的心立時便化開,配合著任氏齜牙咧嘴。

  簪纓見狀,心頭酸軟,都到了這個時候,杜伯伯依舊嚴嚴實實地瞞著任姊姊,未曾告訴她昨夜真相,見到她,第一個念頭還是擔心她是否傷心過度,扮鬼臉逗她開心。

  「不是杜伯伯的錯,是阿纓不懂事。」簪纓對二人疊手一福到地,「阿纓多謝杜伯伯的費心護佑,昨夜因我的緣故,讓伯伯擔驚受怕了,阿纓在此賠禮。事急從權,萬望伯伯寬諒。」

  「啊呀,這是哪裡的話?」大清早的,杜掌櫃不敢受此大禮,連忙扶起簪纓,眼角發濕,「是僕做得不夠好,小娘子你放寬心才好……」

  任氏看出他們有事商談,她嫁給唐氏第一大查櫃這麽些年,不該問的事向來不多嘴,將二人送進房中,便退了出去。

  屋中食案上,已擺好了白米鴨絲粥、索餅、蓴菜羹、豆腐乳等幾樣主食與小菜。

  簪纓與杜掌櫃面對而坐,杜掌櫃還不時往她的眼睛上看。

  惹得簪纓不得不又解釋一遍:「杜伯伯,我當真好了。」

  一夜而已。

  她便平靜得與昨晚那哭痛心腸的女子叛若兩人。

  杜掌櫃欲言又止,最終像個不知如何安慰閨女的老父一般絮絮地道:「小娘子寬心,往西域去的商路僕已遣人打探著……大司馬那邊也不會束手待斃,會派兵卒推進,總歸是天無絕人之路。」

  簪纓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想從南朝去往西域只有兩條路線,一是西洋海路,二是沿著古茶馬絲綢商道的陸路。漂洋過海風險不小——」

  言及此處,簪纓的睫毛不易察覺地輕顫一下,斂袖給杜掌櫃夾了一箸菜,接著道:「且在海上漂泊的時日不好估計,歸期難定。這條路雖也是雙管齊下之一,更大的希望,卻還得壓在陸路上頭。倘走陸路,大晉與西域之間隔著一個北朝,想繞是繞不過去的。小舅舅才打下東兗州,北朝此時定是在摩拳擦掌盯著他呢,他固然可以派軍去西域,卻無法公然派大軍前往,只能僞裝成小股商隊。僞商隊,則不如真商隊,在這一點上,唐氏比軍隊更有優勢。」

  最重要的一點,是萬萬不能讓北朝發現衛覦需要西域的一味藥救命。

  商家講囤積居奇,兵法裡又有釜底抽薪,北朝在地勢上近水樓台,如果被他們料敵先機,知道了衛覦的致命軟肋,只消把守住通往西域的各條路線,便足以消磨掉北朝這最大的敵手了。

  簪纓邊吃邊與杜掌櫃商量著,「目的要藏得深,形跡要使得巧,與北朝探子的周旋更要謹慎。如今不比我阿母當年在時,可橫行西域諸國。當時阿母一來掌控著唐氏全域,說一不二,二來又有‘唐夫人’的遠名,人人敬讓三分,縱使與柔然國的皇太后平起平坐談生意,也當得起。

  「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如今不過空掛個名頭,若無伯伯從中聯絡,唐氏家大業大,各派掌事都未必心服我,自家如此,遑論各國。是以需從長計議。往後伯伯收到了什麽消息,還請不厭指教阿纓。」

  末了簪纓又加上一句,「不知我這淺薄想頭是也不是?」

  杜掌櫃聽得頗爲刮目又老懷欣慰,僅僅一晚上,小娘子就想得如此長遠,還瞎謙虛什麽「是也不是」的。

  他可是知道,沈階晚間不在府,所以這些想法,只可能是出自小娘子自己的心智。

  直到此刻,杜掌櫃懸了一晚上的心才算徹底當下。

  他恍惚又見當年東家隨意咬著一張索餅,與他們這些老夥計畫炭議事的場景。

  「是,很是。」杜掌櫃連道幾聲,不自覺用上了請示的口吻,「那麽離京的事宜,也要繼續交割吧?」

  庾氏被廢那日,簪纓便向他提出要離開建康。只不過昨日意外陡發,杜掌櫃怕女公子短期內緩不過來,便有些拿不準。

  現下看來,倒是他這老家夥不如女公子經得起事了。

  簪纓點頭道,「要的。」

  走是一定要走,端看小舅舅打算何時離京外任,一同結伴走就是了。

  「郗老太妃那邊……」杜掌櫃提醒。

  生意上的交關都好處理,不過是小東家換個地方,京城的生意盤照常依舊。只是這人情一宗上,便要費些心思。

  簪纓顯然也慮到這一層,表示她會親自與太妃娘娘回話,務必安撫好老人家。

  二人又說了幾句離京前瑣事的交接,早膳也吃完了。

  簪纓起身告辭時,走到門邊,心有不忍,轉身又道了一回:「杜伯伯,真是對不住。」

  杜掌櫃樂呵呵地擺手,「小娘子與僕之間,哪消說這個。只是僕心中有一問——要是下回再有這種事,小娘子還會不會用眼淚來對付老杜啊?」

  簪纓只想了一霎不到,頷首輕道:「會的。」

  知道他們瞞著她是爲她好,卻不妨她使手段查出她想知道的。

  只是大概不會再用這種笨辦法了,積攢十年的眼淚,昨日一夕,算是流盡了。

  昨晚夜半,得知小舅舅就在離她那麽近的房頂上,默默守著她,簪纓就已明白,她的眼淚除了讓心疼她的人更心疼,毫無用處。

  再難的路,無非是枕夜望星,迎風執炬。

  縱有風露之侵,燒手之患,也只是向前而已。

  再難,總難不過困於樊籠刮骨割肉。

  她還沒到只剩哭的時候。

  杜掌櫃聽了也沒甚意外,故意歎口氣:「僕可再也經不起第二次了,看來以後有什麽事,再也不敢瞞著小娘子嘍。」

  簪纓彎了下還有些腫的眼眸,玉立女郎,澹澹靜靜。

  她說不。

  「是因爲知道有人縱容著我,我才敢爲所欲爲。伯伯你多疼疼我。」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3 10:50 PM

第八十章 女郎不要我了麼?

  前一日在石子岡,振軍凱還的衛覦一槊扯斷了罪太子李景煥左臂,其後,衛覦吩咐副將用軍中的法子給他止了血,吊住一口氣,連同那隻斷臂,一道送回了宮裡。

  同時囚禁廢后庾氏的屍黎密寺也由大司馬的人手接管。

  此後庾氏下場如何,皇室之人不得插手。

  對於衛覦做下的這兩件逆反昭天之事,內宮震動不已,卻不敢問責一聲。

  半個太醫署的醫丞在東宮忙活了大半夜,止血生息的藥不要錢的往外掏,又是內服又是外敷,才勉強救回太子一條命。

  即便如此,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的李景煥失去一臂,失血過多,又接連受到了得知簪纓身中不治之毒、與生母餘生將被人以畜生對待的刺激,臉色灰白如鬼,高燒之際,他乾涸口中反復呢喃著「解藥」二字,太醫們亦不解其意。

  衆人只知道,經過了換丹一事,加上他如今斷臂,李景煥在太子這個位子上,是快坐到頭了。皇帝這一夜半步也未踏足東宮的殿門。

  次日罷朝,李豫獨自站在太極殿的丹墀下,面對上頭那張坐了半輩子的龍椅出神。

  那些給大司馬請功的或是彈劾他瞞君欺國的奏章,滿滿堆了整張禦書案,李豫看都未看。

  聽聞衛覦覲見,皇帝的心顫唞了一下,隨即召見。

  衛覦身不卸甲,劍履入殿,目光英銳如新發之硎。

  行至近前,軍靴帶動襴甲響,凜冽撲面的征伐之氣讓身穿龍袍的李豫都不得不微微抬頭望他。

  李豫目光複雜地注視眼前的年青將帥半晌,似有千言萬語想說,最終只窘促地笑了一聲。

  「愛卿謀得好兵事,瞞天過海,功爍南北。朕已見線報,知我朝這一勝大挫北胡,愛卿居功至偉啊。」

  衛覦只是冷淡地注視他,眼中仿佛帶有一抹譏諷,並不接話。

  李豫心頭泛苦,啞聲把話說下去:

  「朕擬加賜你爲相國司馬,遙領兗州軍事,仍舊留在北府方鎮拱衛京城,可好?昨日發生的事……是他們母子兩個咎由自取,你不必放在心上。煥兒已不成了,朕自頃心力衰怠,也覺大不如從前了,新太子的人選,任憑你主張,你看好哪一個便選哪一個,你便是儲君的輔弼大臣,將來一人之下,位同亞父。」

  李豫那雙摳摟的眼睛深深注視衛覦,「十六,朕將大晉的將來託付給你。」

  習慣於發號施令的帝王,在年輕的大司馬年前,由始至終卻都是商量的口吻。與其說是提前托孤,不如說李豫在表明他的退讓,他可以不計較衛覦的叛逆與逾矩,他的目中無人,甚至可以將爲臣者最大的權柄拱手相授。

  他願意予取予求,只要衛覦能讓江山的當家者,繼續姓李。

  衛覦卻聽得冷笑連連:「遙領,便是節我兵權,不準我親自調度兗州軍事。留我在京中,便是要我與一家獨大的王丞相針尖對麥芒,好方便施展帝王制衡之術?

  「別做夢了。」他厭煩地吐出四個字。

  從前只以爲李豫寡恩薄情,不意他還做得出這等能屈能伸的嘴臉,不計較昔日愛子的斷臂之痛,反而費心討好自己,爲子孫後代計深遠。

  可惜,這樣的識時務,在強橫專權的世家面前,越退讓便越會被蠶食乾淨。

  誰做新太子有何區別,左不過是被世家擺布,長成新一代的傀儡。

  南朝百年自詡衣冠正統,看起來風光猶在,又剛完勝北朝一場,可衛覦心知肚明,這座風雨飄搖的江山已經爛到了骨子裡。

  哪有臣子隻手遮攬國政的朝廷?又哪有如他這等武將可以當面指摘天子的盛世?

  衛覦何嘗不願等一個君明臣恭的安穩社稷來到,他情願在禦蹕前低下一頭——可眼前之人,配嗎?

  廢世家,征北胡,改奢靡,取才士,復君權,是文武兩事,這一文一武都需要漫長的時間炮製,衛覦不缺耐心,他而今最缺的只有時間。

  但凡他還有多幾年的命……

  男子目光驟冷,手掌不覺在佩刀的鐔柄上重重握緊,抬起眼皮望向皇帝,氣息沉冷道:

  「兗州的事,不勞皇上費心,我不日便離京赴北布屬。告知兩省兵部,揚徐兗三州之事,自今起休得指手畫腳,敢將手伸得太長,李景煥是前例。」

  言罷揚長而去。

  留下一串鐵甲摩攃聲的步履,一步步都踩在李豫心上。

  李豫閉眼長歎一聲,身影顯露出無限的蒼老意態。

  寥落幾許,他睜眼疲憊道,「去毓寧宮。」

  皇帝擺駕梁妃的宮殿,蕭氏得信後,略微準備了下迎出接駕。

  這些日子宮裡接二連三的出事,蕭氏便避在宮裡抄經書做針黹,兩耳不聞窗外事,且約束一雙兒女謹言慎行,不讓他們摻和東宮的事。

  此日她身穿一件家常的淡蜜色寬縧廣袖裙裾,簡素無紋,然而行走起來卻飄逸婉約,有洛神之風。

  李豫見了她,愁眉微鬆,上前握著蕭氏的手一同入殿,口中道:「朕這幾日身上抱恙,冷落了你,你卻也不過中齋去瞧瞧朕。」

  蕭氏禮儀得體地見禮奉茶,螓首低頷:「妾身資質愚頑,不敢惹陛下心煩,知道前頭有平嬪妹妹照看著,必然周全妥當的。」

  比起平嬪功利昭昭的心機,蕭氏淡雅如菊,從不出頭冒尖。而從蕭氏母家無勢卻位分在平嬪之上,也不難看出李豫心裡的傾向。他看著蕭氏曼雅如畫的婉麗面龐,連日焦恐的心神略微安平,輕聲道:
  「你這不爭不搶的性子,與她真像……」

  蕭氏明知皇帝所指爲何,沒有露出多餘的神色,只是欠了欠身。

  李豫問:「怎麽不見二皇子?」

  蕭氏目光略動,語氣平常地微笑:「才去西苑書閣找書去了,若早知陛下過來,妾身必扣住他在宮裡等著面君。這孩子,成日就知浸在紙頁子裡,庶務一概不通,是被妾身教養壞了。」

  李豫搖頭,「二皇子仁心純孝。你將烺兒教得很好。」

  他沒有透露出過多心思,說完這句話,又坐了一時,感覺身上疲累便打道回宮。

  李豫的儀仗離開毓寧宮大門後,李星烺方從帷幕後走出。

  這個年紀還很輕的皇子,手中尚且不忘捏著一卷剛才看到一半的老子衍。

  見母妃坐在茶座上失神,李星烺走近,疑惑輕問:「阿母,方才您爲何要讓兒臣躲起來?」

  蕭氏憐愛地望著他,眼神中還有一抹藏得深沉的慈憫,問道:「烺兒想做太子嗎?」

  李星烺驚了一刹。

  他立即搖頭道:「不想。孩兒有自知之明,哪裡是做一國之君的料,餘生只想飽覽書籍,閑來栽竹釀酒,做個閑散王爺罷了。」

  蕭氏提醒他,「然眼下太子的局勢不明朗了……按例,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李星烺心中猛跳,終於明白了母妃讓自己藏起來的原因。

  這些日子外面鬧得再怎麽兇,他也不過是聽母妃的話閉戶讀書,從沒産生過什麽非分之想。因爲下意識裡,李星烺覺得精明能幹的平嬪娘娘膝下的四弟,比自己的勝算大得多。

  他心知母妃性情,必也無此爭竟之心。

  所以二皇子求助般喚了聲「母妃」,向她搖搖頭。

  他真的不想做太子。

  蕭氏何嘗不願自己的孩兒能做個富貴閑人,平安一生。可是,「烺兒想過沒有,倘是六歲的四皇子立爲皇儲,其外家黎氏與王、謝、陸、郗幾大世家間的籠絡與博弈,便無休止了。」

  還有,主少則國疑。

  今日她所見的陛下,比起上一次見,卻是老態龍鍾了許多……

  李星烺無心於權勢,卻非懵懂無知,聽母妃點撥,很快想明瞭其中關竅,神色糾結不安:「可是母妃,我真的不成……縱使真是我……也不過受制於王司徒罷了,這樣的日子有什麽趣兒?」

  蕭氏目光溫柔,「母妃理解你的心思,母妃也不願意如此。但烺兒可想想你的皇伯父,當年他主動放棄太子之爭,去戍守西蜀,只因不願朝內結黨紛爭亂象從生,禍了大晉。

  「忍痛放棄,與主動承擔,同是一苦。但烺兒,你身爲大晉的皇子,已享受了十餘年尋常百姓望而不可及的安逸榮華……」

  見李星烺怔忪無言,梁妃輕歎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她站起身輕撫愛子髮頂,「母妃書讀得沒你多,一個深宮中的婦人,胡言幾句罷了。好孩子,莫傷懷。」

  她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
  皇帝並不知毓寧宮發生的這場對話。

  他才回到中齋,服用了一碗參湯,便聽底下人回稟,說太學掾士傅郎君,伏闕跪呈了一份檄文上來。

  「是從前太子的那個伴讀傅則安?」

  皇帝疲累的心神已分不出更多情緒,接過那份文書,只見絹帛上首四個大字,曰《討庾檄文》,眼皮子陡然一跳。

  他展開檄書,一字字地過目上頭討伐庾氏罪行之辭。傅則安用筆老道,使用春秋筆法,含蓄而激烈,將庾靈鴻的毒惡面目揭露得一絲不剩,卻又不涉簪纓的閨名。而追責之苛刻,直逼前朝末引起八王之亂的賈皇后。

  李豫看得兩手發抖。

  撂下那張薄薄的絹帛,他沉寂半晌,咬牙說出兩個字:「甚好。」

  「將此檄傳閱於史官,令記錄於青冊,警示後世。並謄寫下來發佈告,昭告天下黎民,以正視聽。」

  既用人家的文書,還要名留青史,那麽一個九品小吏的品階便承載不下寫檄者的名字了。

  李豫隨即擢復傅則安爲文學博士,又召見他在中齋中見了一面。

  無人知道君臣二人談了什麽,只是傅則安出宮時,袖中多了一道密而不宣的聖旨。

  他回到太學府,宮裡隨即便來了禦前黃門,宣讀傅郎君復職的聖諭。太學裡的一衆祭酒與太學生聽後大吃一驚。

  待弄清前因後果,有人忍不住譏諷起來:

  「恭喜傅博士啊,寫了那種鑽營聖心的檄文,一朝又雞犬得道了。那庾氏,其罪雖罄竹難書,可閣下到底是與太子總角結交,情誼深重。而今一見東宮沒落,便唯恐落於人後地落井下石。好啊,好令我輩佩服!」

  一身白頭黑袍的傅則安神色平靜,任人言說,不與爭辯。

  太學生們含酸的含酸,擠兌的擠兌,有多少是真正不屑傅則安人品的說不準,卻十個裡有九個都是暗恨自己:怎麽他們就沒想到這個出風頭搏陛下青眼的機會呢,反被姓傅的搶了頭籌。

  還有人不依不饒,勾唇譏笑:「好一個‘江離公子’,這等兩面三刀翻臉無情的本事,我看該是江左第一僞君子!」

  傅則安淡淡看去一眼。

  說話之人,原是當日在太極殿外,被衛覦踩在腳下碾斷了骨頭的膏粱子弟,傷好後成了高低肩,形容猥碎。

  傅則安面上依舊不見怒色,靜了靜,低聲道:「江左第一僞君子,這個名號,我認下了。」

  他沒有理會衆人的眼光,徑自離開太學,回到秦淮南岸寄住寺廟中的小木屋,開始收拾遠行的包袱。

  他意料到簪纓在此事了結後,不會再在建康久留,她不喜歡這裡的浮華虛僞。

  鳥兒破了籠,是要振翅高飛的。

  所以他在宮中時已向陛下請命,托辭想編一部大晉朝的《山水志》,欲前往各地州郡采風。

  陛下許是被他的一頭華髮所動容,看著他的眼神有些憐憫,準了奏請。

  他沒護過阿纓什麽,這是她第一回出遠門,他想遠遠地陪她一程。

  傅妝雪就站在逼仄的屋角,含淚看著這一幕。

  自從她被火玉佩燒傷腰部,抬回木屋後將養近兩月,才不淌膿水結了疤。

  可那塊留在皮膚上比巴掌還大的醜陋傷疤,註定要跟著她一輩子了。

  傅妝雪平生最珍惜的兩樣東西,一是自己的容貌,二便是她那一身細白如乳的好皮肉,而今白璧生瑕,她每次看到都傷心萬分,無從疏解,整個人都乾瘦黯淡了許多。

  眼見兄長收拾包袱,她哀愁地泣問:「阿兄要去哪裡,要撇下我嗎?阿雪就只有你了,阿兄走了,我便活不下去了……」

  傅則安簡單地裝了幾件衣衫,背對著她,淡漠道:「我寫了份東西給陛下,恐惹怒一些人,會來找麻煩,托人送你去會稽郡,那裡有我信得過的舊友。你活不下去比活得下去,要難些。」

  傅妝雪哭著說,「寄人籬下地活下去嗎?阿兄,不,我不願意!你爲何要如此狠心?」

  她忽然靈光電閃,哪怕對外面局勢一竅不通,也直覺出什麽,「——阿兄是不是要去找簪纓姊姊,何以如此偏心……我才是你的親妹妹啊……」

  傅則安目光沉寂,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

  「嗯,以後不會再有偏心的事了。」
-
  與此同時,小長干里的一幢瓦房院子裡 。

  沈階看著放在地上的三箱賚賜,與面前錦袍中年男子平靜對視,狹長豐俊的眼中隱生鋒芒。

  來人自稱是王丞相府中的長史,貴足踏踐地,從矜貴的站姿上便可看出一股子紆尊的勁兒,抬舉地半笑道:

  「我家府君近日聽門客推薦了一個秀才,名叫倫雲方,雖無品階,然丞相愛才,今破格收在幕下,供府君驅策。這位倫郎君呢,又向府尹推舉了郎君你,極力言說郎君是大才之人,這不,府尹命某禮賢下士,郎君這便與家人交代一聲,隨某去丞相府吧。」

  沈階聽到倫雲方的名字,靜了一瞬。

  倫雲方的確是自己的朋友,然而中年男人這番話,他一個字也不信。

  什麽禮賢下士,堂堂一個日理萬機的丞相,豈會把時間浪費在他這種無名小卒身上。

  無非是庾氏母子倒臺後,王氏對暗中促動此事的女郎有些忌憚,想是打聽出了他在爲女郎出謀劃策,便想挖他去做個入幕之賓。

  任不任用的無所謂,只要把他留在眼皮底下,便能少了無謂的擔心。

  沈階只說了一句話:「家母好靜,走時記得把東西帶回去。」

  長史心中嘿了一聲,這年輕小子說話連婉拒都算不上,嘎嘣脆地就把他給撅了回去——他是不是沒聽明白,自家可是丞相府的人!

  長史皺眉提醒道:「郎君可別錯聽了,府君特意交代了,郎君只消投效,府君便保你直接做治中從事,那可是正五品的官!」

  說著他近前一步,壓低聲音:「府君還道,郎君若當真心志高遠,與其屈就於一個弱質女流的石榴裙下,一世成不得大氣候,不若,擇良木而棲。」

  沈階身上穿著洗舊的青衫,臉色也像衣服一般寡淡,清冷地看著不速之客,「不送。」

  這位王府長史臨到出門,都覺得這小子的腦子被驢踢過,放著這樣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大好機會,卻不懂珍惜。

  沈階卻想,什麽樣的忌憚,能讓視上品無寒士爲理所應當的丞相,出手便許他一個五品?

  是覺著在庾氏與太子倒臺這件事上,他是計策主謀,而女郎不過依計而行,所以言語間不乏對女郎的低看,卻不惜繞這麽大的彎子來納入他彀嗎?

  這些人不會知道,在調查沙門內幕與辦西郊花宴等諸多事上,皆是女郎自己拍板做的決定。

  有時候,她流露出的那種果敢與靈光一現,讓沈階都心生意外。

  身量瘦削的青衫郎抬起頭,笑望澄碧秋空上繾綣的白雲。

  任何小覷女郎之人,最終都會吃虧啊。

  他立在院子裡走了會神,進屋告訴母親,「娘,孩兒可能要出趟遠門。」

  沈母聞聽,忙問何往。沈階道:「孩兒效力的那位女君,近期可能會離京。」

  沈母遲遲地應了一聲,說道:「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這是應當的。」

  「不過……」老人想了想又問,「此前聽玉兒說,那位女公子是唐夫人之女,那麽此番離京,當是從商去吧?玉兒你,不是一直以出仕爲念……」

  沈母並非覺得行商有何低廉,而是她自己的孩兒她知曉,自會識字開始便發奮苦讀,寒暑不輟,平生的志向便是入朝爲官,讓一身才學有用武之地。

  那位女公子不是公門裡的人物,若離開京城,當是與廟堂無緣了。

  沈階在慈母面前,目光溫煦,有些像春初時竹竿上發出的細芽,隱見傲骨之姿,卻並不刺人。

  他像是給母親解惑,又像對自己說:「女君氣象高遠,什麽都已經具備了,唯獨沒有野心。我白衣默望,一無所有,只有一顆野心。」

  也不知沈母聽懂沒有,總之不再多問了,起身絮絮叨叨地去給遊子準備行囊。

  沈階愧疚又溫暖地望著母親的身影。

  眸光卻綻射出與無與倫比的攫鋒與璨亮。

  呵,區區五品!
-
  正值日上三竿,沈階和母親知會後,一如往常按時來到新蕤園。

  正巧碰見檀順在庭院裡纏著簪纓撒嬌。

  「你要趕阿寶走?讓我一個人回吳地去?昨晚發生何事阿姊也不肯告訴我,今日又要趕我!纓姊姊,相處這麽久,你還拿我當外人呢!」

  其實少年的語氣裡有些氣急敗壞,但是又忍著不捨得跟簪纓發脾氣,所以那片黏膩可憐的聲調,在沈階聽來,便如撒嬌。

  昨晚何事……

  沈階不由向池邊濃盛陽光下的簪纓望去。

  她在哪裡,哪裡便如同多了一道令人無法瞬目的亮麗風景,沈階的注意力每每便會被吸引過去。

  何況,今日簪纓身上新換的孔雀藍裙,端麗明雅,是沈階看過最好看的一種藍色。

  視線上移,他看見了女郎微腫的眼皮,心弦輕動。

  簪纓正被檀順鬧得脫不開身,見到沈階如見救星,忙道:「我與沈郎君談些事,一會兒再同你說。」

  檀順眼中猶怨念不去,圍著簪纓一步三哼唧。

  簪纓只得無奈道:「不是趕你,是你在我這裡被拘得無趣,你生性活潑,沒的平白耽誤你。待我去吳中時,也會找你這個東道帶我遊玩啊。」

  說完,她動作生疏地在檀順肩上拍了下,「阿寶,聽話。」

  她對如何能哄好檀順,已有一定的經驗了。果然檀順被安撫以後,雖仍有幾分不快,卻還是勉強笑了笑,聽話離去。

  轉頭時,還因簪纓喚了他的小名,那雙琥珀色眼瞳裡露出幾分傲嬌與得意。

  簪纓輕吐一口氣,轉望氣質內斂的沈階,心道,幸好此君性情不比檀順跳脫,年輕卻不失穩重。

  她掩住滿腹心事,正色說道:「阿玉,我月底之前不出意外的話,準備離開建康城,四處走走。此後廟堂上的事,便與我無關了。我知你志向不在於野,還是那句話,你要入仕,我想法子爲你推介,也算共事一場,善始善終。」

  沈階靜靜地聽完,看不出意外的神色,只是聲音低沉下去:「女郎不要我了麽?」

  簪纓輕怔。

  他的神態與檀順毫無共通之處,可爲何那語氣,讓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4 09:22 PM

第八十一章 小騙子,抬頭看我

  好在沈階很快將話接了過去,「亦或,女郎得知了王丞相派人招攬沈階,疑我忠心?」

  簪纓卻不知還有這回事。

  她雖派過幾人暗中去保護沈母周全,那是因爲擔心沈階跟著自己謀事,被有心人盯上,挑其軟肋下手,卻不曾監視過沈階的行跡。

  用人便不疑,她沒必要使那等上不得檯面的手段。

  沈階見她目泛疑惑,就將王府來人始末與簪纓簡述了一遍。

  簪纓聽後唏噓,沈階之才如錐處囊中,還真是被人給盯上了。

  「你該答應的。」她道,「憑著這一份投名狀,你將來會有個好前途。」

  「沒有比跟著女郎更好的前途。」

  「你當初就如此說……」簪纓對上他灼灼的眼神,真有些不明白了,跟著她最好的前途,她想到底,也無非是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幕僚,成爲一名唐氏大查櫃吧。

  可沈階哪裡像甘願在銅錢裡打滾的人。

  他爲何篤定她能給他更好的?

  此子一向深謀遠慮,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什麽值得他豪賭追隨的東西?

  簪纓蛾眉微蹙,此念才生,沈階如有所感,靜聲道:「當初投效女郎,女郎曾與沈階約法三章,立爲圭臬。第一,我所諫每一條計策,都要與女郎講清背後關節道理,不可欺瞞;第二,我不可懷揣個人私心,暗示鼓動女郎行事,爲自身謀利;第三……」

  說到第三,沈階不自然地撇了下頭,未說下去,只道:「這三條我皆不曾違背,是以女郎不能棄我。」

  ——「第三麽……沈郎君太瘦了,當加餐長胖些才好。」

  經他提醒,簪纓想起了當初自己隨口道出的玩笑話。

  前兩條約定,是她從周燮給傅邱氏進策,將那個愚媼玩弄於股掌之間,終於禍敗百年之家中吸取了教訓,提防謀士弄智,與沈階把醜話說在前頭。

  而第三條,純粹是她當時想不到了,無意瞥見沈階映在地上高而瘦削的影子,才隨口一說。

  「的確皆未違背,是不那麽瘦了。」簪纓看了幾眼沈階。

  「那就這樣定吧。」

  既然他堅持,簪纓也不再矯情。將來若真西行,身邊確實該有個足智多謀的人比較妥當。

  只不過關於毒龍池中蓮的事,簪纓並不打算告訴沈階。

  和信任與否無關,關乎小舅舅的命門,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簪纓神思微微恍惚,眼波霧生,對沈階隨意一頷首,「我要出去一趟,你可自便。」

  「女郎。」

  她的語氣太淡了,像只是敷衍著一層外殼,裡頭的神魂卻早已不知飛往何處。沈階下意識叫住簪纓。

  有一瞬沈階覺得女郎身上有什麽地方變得不一樣了,然那份直覺閃逝太快,他沒能抓住。

  簪纓清姿淡徹地一回眸,等他的話。

  沈階面上一派平靜,暗中掐了下掌心,還是把心底那道明知逾越的聲音問了出來:「女郎的眼睛……」

  簪纓怔了一息不到,怕被這個聰明人看出什麽端倪,隨意輕哦一聲,「沒什麽,昨日知大司旋,我心中,歡喜。」

  她打發沈階後,命下人備馬車,準備去趟西山行宮。她已打聽明白,那位葛神醫在此戰中被征辟爲軍醫,隨北府軍北征,打勝仗後又隨小舅舅回了建康,此時正住在行宮裡。

  正好她對於小舅舅的身體狀況,還有許多疑問想請教葛先生。

  杜掌櫃聞信,哪裡放心再讓簪纓獨自出門,說什麽也要隨往。一行出了府門,簪纓不意在巷子裡看到了林參軍。

  林銳一見女郎出門,便微微笑了。「大將軍走時叮囑過,說女公子興許要去行宮拜訪葛神醫,令卑職等在此敬候。大將軍果然料事如神啊。」

  簪纓輕愣,而後點點頭。

  去西山行宮算作故地重遊,秋日池草楓紅的宮苑別有風味,這一次簪纓卻無多少賞景的閑致。

  她在東半宮的廈閣中尋到了葛清營,先通姓名,再奉上備好的數盒稀珍藥材做謝禮,以答謝葛清營對她的救命之恩。

  「當日小女子醒來虛弱,先生又走得急,未能好生感謝先生。」簪纓說著,向葛清營福身緩施一禮。

  這葛清營原是個不受羈糜兩袖清風的人物,前番被衛覦拉去隨軍救治傷號沒什麽,但得勝以後,他便該離開軍營去各地遊方。卻因衛覦擔心簪纓的身體,說當日離開得匆忙,非壓著他一道回京給小女娘再把一次脈,確定她體內餘毒盡清,不存遺患了,才肯放他離開。

  葛清營本來滿肚子冒火,他自己醫治的人,自己能不清楚?他衛大司馬何時如此患得患失,多此一舉起來了?

  可結果,這女郎自己找上門來,先軟聲細語地給他一頓奉承,葛清營便伸手打不得笑臉人了。

  何況簪纓帶來的那些藥材,珍奇不在於價格,而是有價難尋,入藥救人,也算功德一樁,一下子送到了葛清營的心縫裡。

  他只得淡哼一聲,指指案席,讓簪纓坐下,給她把了回脈。

  聽完後嘀咕道:「我便說是無事,衛觀白那廝忒不省心……」

  簪纓一聽便明,眉心微黯,「是小舅舅請先生回京的?」

  葛清營語氣不豫,「還能有誰。」

  簪纓心中不由酸澀難忍,又如昨夜的光景,好不容易才藏起悲色,垂睫輕道:「先生,我已知道他中毒之事……今日來此,除了道謝,便是想問一問,那味毒龍池中蓮,是否唯西域蔥嶺之西的不依山毒龍池中方有?是開花摘時爲藥,閉合摘時爲毒,靠肉眼無法分辨的,是嗎?」

  葛神醫見慣了生死苦病,平靜捋鬚道:「正是。」

  簪纓昨晚從杜掌櫃口中聽得的這些事,唯恐神思恍惚之下出現紕漏,一一向葛先生確認一遍。

  待她終於確定了這味藥當真無法以他藥代替,心尖上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搓了一把,不知是何滋味。

  沉寂幾許,她抬起頭:「那麽,我服下了藥,若用我的血,可以代替此藥嗎?」

  葛清營被少女眼底的光芒震得一驚。

  他隨即拂袖重聲道:「這是何處聽來的邪門左道?這味藥恰巧能除女公子體內之毒,已是萬萬之幸,豈有鮮血入藥一說?大司馬當初自願讓藥,是已然做好了決定。女公子自幼身帶不足之症,想也是受盡了藥石之苦,有今日的境遇得來不易,若因此整日愧怍,胡思亂想,豈非辜負了大司馬的拳拳愛護之心!」

  簪纓未因葛清營的疾言厲色而略改神色,道了聲是,接著又問:「那麽那味金鱗薜荔,我聽我家掌櫃說不見於醫書記載,想請教先生,既如此,又是如何開出的藥方?」

  葛清營微感意外地看她一眼,心道:這女子倒有幾分敏銳。

  他神色緩和了些,耐心解釋道:「此藥是葛某在北朝偏僻鄉村尋訪疑難雜症時,聽當地一位醫術不俗的老郎中所言,乃是他祖上口口相傳,並無文字記載,那位老郎中只知其名,也未曾見過是何物。然而我細問驗方,這味藥卻正合解毒的藥性。」

  簪纓一一記在心中,「那麽多半是北朝本土所生之物嗎?」

  葛清營點頭。

  「葛某是如此認爲的,也一向告訴衛大司馬派人往這個方向去尋,可惜這麽多年,猶未尋到。」

  簪纓撚指又問:「第三味藥,佛睛黑石,是高僧圓寂後瞳仁所化的舍利。請教先生,何以一定要用眼睛的舍利,其他部位燒出舍利子不行嗎?」

  高僧坐化的舍利子固然也十分難得,然而舉唐氏之力,終歸能夠尋到。不似這僧人眼眸所化之物,簪纓不僅見所未見,在杜掌櫃說出之前,她聞所未聞。

  這也是這味藥引一直找尋不到的原因。

  葛清營道:「古語有言,‘心生於物,死於物,機在於目。’人之初生,先生二目,死亦先死二目。我教有個說法,這一目之中,元精、元氣、元神俱在其內,故而有三元化清,祛毒解瘴之效。非其他舍利能夠比擬。」

  簪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葛清營看著少女認真蹙起的彎柳黛眉,心頭不禁生出幾分贊賞,而後又有種與造化弄人的唏噓,放緩聲道:「還有什麽問題,一併問出來吧。」

  他之前想錯了。

  這位女公子原來並非是因爲得知她用了大司馬的救命藥,愧疚難安,故來找他啼求的——葛清營見過很多那種病患家屬,仿佛他能開幾道方子就成了無所不能的神仙,旁人救不了的病,只要苦苦哀求他,掉夠了眼淚,便能顯得誠心無愧,便能讓自己的心關過得去。

  可這位女公子卻不是,得知她的血不能入藥,她一分遲疑與軟弱都沒有,便接著問尋藥的途徑。

  她就只是來問問題,找辦法的。

  大司馬捨命相救之人,品格當如是。

  葛清營忽又想起,那日在這位娘子內寢的屏風外,他給衛覦把脈,從前衛覦壓制在心的只有殺伐欲與酒涎欲,可那一次,葛清營卻發覺衛覦丹田異常燥動——他多了一種欲。

  愛欲。

  想到此處,正逢簪纓問道:「我想知道,小舅舅蠱毒發作時,身上究竟是怎樣個難受法,可有緩解的法子,又會否造成什麽不可逆的損傷?」

  葛清營望著簪纓清澈的雙眸,忽然不合時宜地淡笑了一聲。

  簪纓細白的眉心輕動,「先生笑什麽?」

  「沒什麽,只是想起了女公子昏迷時,大司馬也是這般巨細靡遺地盤問我關於女公子的情況。」

  簪纓猝不及防地一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是盤問先生……」

  葛清營打斷她的話,「女公子就不奇怪,這些關乎一朝重臣的機密要事,何以女公子發問,某便毫無保留地交代了?」

  這位中年醫士微歎一聲,自問自答,「是因爲今日一大早大司馬遣人來遞了話,說女公子若來問,某無需隱瞞,盡可相告。」

  衛覦的原話是:「她想知道什麽,便告訴她什麽。」

  此時殿閣外,華美莊穆的九十九層白玉長階上,卸甲脫刀的衛覦一身輕袍緩帶,一手背在身後,漫然登階。

  出了皇宮,聞稟那個很有主意的小女娘果然來了這裡,他便來接人了。

  守在抱廈外頭的杜掌櫃和徐軍師,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什麽,忽見衛覦的身影,欲要見禮,卻被衛覦豎指在唇上隨意一碰,示意噤聲。

  他三兩步走到那扇緊閉的海棠門前,沒有打斷閣中的談話,隨意往牆邊一靠,眼神平靜地等著。

  既然這些事阿奴已知道,既然以她的性格不追問個清楚無法安心,那麽他的裡子和面子,都扒乾淨給她瞧就是了。

  左右是她。

  所以即便露了軟肋,也當不得什麽。

  閣子內,簪纓在葛神醫那句話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對於小舅舅能看穿她所想,簪纓很早以前便知道了,可她卻好像依舊低估了小舅舅對她的縱容。

  直到剛剛簪纓才恍悟,她今日之所以能來到行宮,能從葛神醫口中探知這些細節,不是她有魄力,而是因爲小舅舅不攔著。

  葛清營點到爲止,沒有戳破衛覦最隱秘的那道心思,順著簪纓的問題,只與她說衛覦體內的蠱毒會將一個人的七情六欲激發到最大,配製出解藥之前無解,只能靠自身硬扛過去。

  只是壓抑得越深,發作時也會一次比一次更猛烈難熬。

  喜怒憂思悲恐驚。

  貪嗔癡恨愛惡。

  哪一樣瀕臨極限,都可能把人逼到發瘋。

  簪纓聽後默然無語良久。

  其後,她又強打精神問了幾個問題,起身告辭。

  少女神思悶悶地打開門扉,微風將一縷青玉色袍角拂進眼簾。

  簪纓一怔,飛快地抬起頭。

  方才出現在旁人口中的人,眼下實打實地站在她眼前。他看起來那樣強健,從容,倨傲,眉漆目明,唇紅薄丹,長睫輕眨一下,眸子裡全是深斂的光澤,就像驅走烏雲的太陽。

  簪纓的心咚咚猛跳,倒流回心房的血液融彙著呼之欲出的想念與不講道理的委屈。

  當她發現倚壁的衛覦側頭目不轉睛盯著她眼皮,仿佛在研究什麽時,又先臉紅起來,心疑自己的腫眼泡很醜,迅速避開視線,聲音發軟,「我,我好了。」

  打死她也說不出口「我不哭了」這種話,可一想昨晚在他面前耍潑出醜,張嘴大哭,簪纓便耳根子發熱,繡鞋裡的腳趾不住地往下摳。

  衛覦只是含笑縱容看著她。「真好了?」

  「嗯。」簪纓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懨懨垂著頭,「小舅舅莫與我計較,昨晚的事,千萬忘了吧……」

  「還有,我聽話的,昨晚所說都是氣話,不會當真去西域那麽兇險的地方,小舅舅莫憂。」

  方才葛神醫說了,長久的憂慮積在他心裡,對他的身體沒甚好處。

  她已托他的福貪得了這許多,不能再讓他勞心費神。

  衛覦不動聲色地眯了下眼睛。

  過去恨不得把乖巧老實刻在臉上的小女娘,如今說起這種撒謊不打草稿的話,是張嘴就來了。

  衛覦此刻有些信了,他的阿奴,真能用一句話把那姓釋的和尚給說瘋,也能臉不紅氣不喘地和王逍平起平坐談條件,更能當著滿京貴婦的面,有條不紊地揭下庾氏姊妹的人皮。

  他離開之後,她悄然成長。

  可輪到在他面前,怎麽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呢。

  衛覦不以爲氣反而縱許地低笑一聲。

  「小騙子。」

  簪纓耳尖一顫。

  她悄悄扁了扁嘴,才不是呢。

  「小騙子,才過一宿,就不認得我了?」表面像是揶揄,可衛覦喚出那個稱謂的語調又極溫昵,「抬頭看我。」

  簪纓撩動上眼皮飛快看他一眼。

  隨即眼珠左右遊弋不定,強行轉移話題:「小舅舅過來,怎不給我帶盞冰酪酥?」

  這是過去住在這裡時,衛覦給她慣成的習慣。

  奇怪得很,簪纓在見不到小舅舅的時候,滿心恐慌,唯恐自己害了他,唯恐再也見不到他。可她一旦見到那張風輕雲淡的神容,那些恐怖與絕望又消彌無蹤了,就只想和他耍賴皮。

  大抵因著,他的目光有種金石篤沉的力量,習慣主掌殺伐,不勞旁人憐憫。

  就是這樣的人,在簪纓說完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後,將一直背在身後的手露出來。

  掌心上赫然是一盞掛水珠的雪白冰酪。

  簪纓瞬間睜大眼睛。

  小舅舅再神,怎麽可能提前想到她會說這種無理之言,好變出這個來滿足她?

  她一時將難爲情也忘了,遲疑一下,伸手去夠。衛覦手臂往回輕縮,「琉璃盞涼,就這麽吃。」

  簪纓無聲眨掉眼睫上的水氣,就著他的手舀起頂頭的櫻桃,艾艾送到他唇邊。

  階台下一直不敢嘖聲的杜掌櫃與徐軍師對視一眼,無聲退得更遠了些。

  作爲兩個知曉內情的老家夥,他們看見這一幕的心情就如同吞下了兩斤拌糖的酸角,說不清是何滋味。

  杜掌櫃原本僅爲衛覦的身體而擔憂,此刻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麽:仿佛小娘子只有在大司馬面前,才會流露出恃寵生嬌的小女娘模樣;大司馬也只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宛如一個神氣生動的少年郎……

  而徐寔閉了閉眼,反復默念葛清營告誡過的那四個字:不可動情,不可動情。

  階台朱闌邊,簪纓舉著那粒櫻桃,終於仰頭好好地正視衛覦,烏眸水亮,一字一字說:「上一回我欠你的。」

  衛覦一頓,俯身叼走那粒櫻桃,「不欠了。」

  不,是欠的。

  「不許哭。」

  「……沒有,才沒哭呢。」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4 09:24 PM

第八十二章 今日當穿紅衣

  《討庾檄文》昭告天下幾日後,廢太子的詔書隨即下達。朝野震動。

  李景煥因對君父乖逆不恭,德容有瑕而見黜,丞相王逍上諫,「二皇子李星烺長蹈自然,玄靜守真,可立爲太子。」

  皇帝從之。

  而後,又晉升了太子生母蕭氏爲皇貴妃,賜印綬,暫攝六宮庶務。

  至於力挫北朝得勝而還的大司馬,皇帝更是大封特封,先是遷衛覦爲相國司馬、車騎大將軍,都督徐州兗州諸軍事,開大司馬府,置祭酒四人,帳下司馬、官騎、大車、鼓吹等例加一等。

  這道新鮮出爐的晉封旨意,還沒等過熱乎勁,李豫又力排衆議,加封大司馬竟陵王爵頭銜!

  衛覦由此成爲南朝唯一一個異姓王爵,儀仗等同宗氏同姓嗣王。增食邑三千六百五十戶,賜金輅之車,兗冕之服,假黃鉞。

  黃鉞乃帝王所用,君王授權節鉞,是權焰最頂炙的大臣才能享有的殊榮,也代表著替皇帝行使征伐予奪的權力。

  然而那不可一世的大司馬——或說是新封的竟陵王,面都沒在朝會上露一露,接旨後也未進宮謝恩,忙於整頓兵馬,擇日離京出任。

  另一邊的簪纓也忙著利用離開建康前的最後一段時日,處理剩下的事宜。

  她先約見徽郡王夫婦,與他們說明此事,又好說歹說哄住了捨不得她的郗娘娘,親手縫制了十幾個郗太妃用慣的香料荷包,交給她身邊的女官嬤嬤。

  「倘若太妃娘娘再發病糊塗不認人時,便取一隻安撫她老人家,庶幾可以安平。」簪纓交代。

  至於這烏衣巷裡兩幢相連的府宅,他們祖孫幾人想住便繼續住著,若要搬回郡王府,也隨他們方便。

  結果郗太妃在這裡住得習慣,不願搬走,老小孩兒似的說要給她的小娘子看屋子,等她回來。

  李容芝夫婦自然聽從,對簪纓感激不盡。

  再者,便是與京中的朋友們餞行作別了。

  譬如王三娘與謝二娘,又如那喜觀鬥鴨愛吃荔枝的顧家夫人。

  她們聽說簪纓打算離京後的反應各不相同。

  性情和軟的王三娘聽說以後,不捨了許久,叮囑簪纓在外衣食應時,千萬照顧好自己。而生性爽利的謝既漾蹙眉沉默一陣,力勸簪纓留下,說依著簪纓而今建立起的聲望,不會再有人對她不利,她留在建康必可有一番天地。

  無奈易儲事定,簪纓的心思便不在這裡了,唯有婉謝。

  白氏則直白得多,愁眉苦臉道:「怎麽決定得如此突然呢,今後可再沒小娘子這般合我心意的玩伴了……」

  簪纓妙目輕睞:「你家顧府君,大抵早盼著我這禍害精離你遠些了。」

  玩笑了一句,她又道:「這也無妨,之前聽夫人提起過,夫人母家在嶺南經營果貿,如若方便的話,夫人可寄一封家書回去,將來我們唐氏也許前往造訪。」

  「如此甚好!」

  白氏轉憂爲喜地一拍手,「小娘子出京遠遊,正可到我家鄉去玩一玩,我一定讓家裡好好招待你!」

  白氏天真,只以爲簪纓請她聯絡關係是爲了方便。

  實際上,簪纓暫無親赴嶺南的打算,只因通往西域的商船,多自嶺、廣兩地的渡舶口出發,唐氏的生意做得再大,在嶺南地區涉獵得卻不多。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所以她想,若有當地大商戶從中搭手,唐氏遣船出海便會多出許多便利與保障。

  當年她的阿母便是在出海時遇難,所以簪纓會派牢靠的掌舵與船夥計,沿海路探索西域之路,自己卻對此有種天然的恐懼,不會出海。

  她眼下初步的決定,離京後先到小舅舅的京口軍鎮停一停,若他的軍紀允許,她就多擾幾日;而後帶著人去穎南,看一眼她之前安頓的那個將在未來起義的流民首,名叫烏龍與手的人,確保他不會像前世一樣糾黨生亂;之後若還有空閑,就再走一趟三吳,免得檀舅父埋怨她厚此薄彼……

  再然後,是向北還是向西,怎麽整合資財怎麽規劃路線,簪纓就暫時預想不出了。

  不過總而言之,她要盡快爲小舅舅找到那三味藥。

  那日在行宮,她曾問葛神醫,小舅舅最遲還能撐多久。

  猶記得當時葛先生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意外與驚嚇。

  葛清營只告訴她:壞消息是,當年祖將軍從中毒到薨逝不過五年,壞消息中的好消息是,衛覦體內羯人盅的份量比祖將軍輕些。

  言下之意,他亦說不準衛覦能堅持多久,這個折磨人心的蠱毒完全是因人的意志力而異。

  他被人稱爲神醫,也不能真的起死回生,只用這樣的話來寬慰簪纓了。

  離京這日,又是十六。

  清早,簪纓這次要帶走的杜掌櫃、任娘子、從大市借調的呂掌櫃、越掌櫃、沈階、檀順、護衛二十、影衛十人,加上女使春堇、阿蕪,以及她用慣的兩個婢子、一位女醫、一名掌外姑姑,齊聚內外兩堂。

  春堇捧著一套嶄新的雪色羽緞襦衫,配十樣錦蓮花抱腰,梨花白垂縧長裙,至內寢,請小娘子更衣。

  妝鏡前,身著一襲純白中衣的簪纓粉黛尚未施妍,一雙桃花眸的眼尾天然柔媚而上翹,容眸流盼,神姿清發。

  她看見那套白色裳服,淡淡說道:「今日想穿紅衣。」

  城東驛亭的官道上,兩千玄甲騎兵齊跨在戰馬之上,列成長方隊陣,密密壓壓地幾乎填滿了整條驛道,威壓整肅,不聞一聲雜響。

  領頭那一騎卻未穿甲胄,而是一襲帝釋青褒衣長袍,玉帶勒腰,廣袖拂轡,飄颺若仙。

  然而卻無一人敢小覷他周身散發的威凜。

  此人正是衛覦。

  此處所指懼怕者,不是衛覦的那些嫡系親兵,而是指擠在驛亭下的那些衣冠大臣。

  上一次衛覦出征,是帶著漫天非議走的,沒有一個官員來此相送。而今時今日,衛覦可謂以計代戰一當萬,以最小的傷亡拿下了北朝半壁,又加封爲竟陵王,權勢無可復加。

  故而,朝中的文武官員縱使是捏著鼻子、抖著腿肚子也不敢不來恭送。

  只是竟陵王一身威煞寒氣太過震懾,沒人敢近前就是了。

  忽而不知誰輕呼一聲,城中方向有一名紅衣女子騎馬而來。

  那馬是汗血寶馬,骨相神駿,馬上的人則一身大紅裙衫,頭戴蓮花玉冠,飄綻的裙擺如同火中紅蓮搖曳耀眼。

  閨中年輕的女郎,少有能壓住如此豔紅之色的,然而穿在她身上,紅衣雪膚烏髮,交相映襯,只讓人覺得紅者愈媚,白者愈瑩,而黑者愈淨。

  蛾眉曼睩,靡顔膩理,好似天外之來,美豔不可方物。

  愛美修容乃南朝一大風氣,亭下之人一時皆看得呆了。

  直至二千精騎齊下馬,動靜驚天憾地,才驚醒了這些目光僭越之輩,連忙收回視線。

  身著紅裳的簪纓旁若無人,催馬緩馳至衛覦身邊。

  自那日他從行宮領回了她,他自己也宿在新蕤園,卻因連日軍事繁忙,早出晚歸的,一則簪纓也有自己的事,所以直至今朝,簪纓迎著耀面的晨熙,方能好好地看一看他。

  從簪纓出現伊始衛覦便一直在看著她。

  哪怕此時,她騎馬與他並肩,衛覦的視線也沒離開過少女臉頰半瞬。

  以往只見她穿素色衣服,宛如濯濯清蓮,常看常新,沒想到她穿紅會好看如廝。

  簪纓兩世爲人,今日卻是頭一遭穿紅色衣裝,旁人的眼光她都不在意,小舅舅要看,她便大大方方展示給他。

  簪纓衝他一笑。

  是女子長開後的婉靜端方,活色生香。

  只是她剛笑到一半,瞅見衛覦身上衣飾,皺起眉頭。她深深看衛覦一眼,隨即向他探出一隻手去,狀似牽手的姿態。

  衛覦微頓,明知她要做什麽,還是配合地伸出手。

  怕她夠不著從馬上崴下來,還不露痕跡地夾馬向她坐騎靠近一些。

  冰冷的指尖被溫熱碰上的一刹,衛覦心裡還想著:阿奴了不得,都會單手執韁了。

  眸底漫上些笑影,那點爲數不多只給她的溫暖便從嗓音裡帶了出來,「不妨事。」

  簪纓確認了她的猜測,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信他的話才怪,轉頭問林銳,「將軍的衣裘呢?」

  今日是十六,簪纓已經知道他每月發作是在十五月圓之夜,次日的寒冷,是前夜壓制燥火遺留的餘症。

  從前他都不遮掩的,所以今日特意不穿裘,不是爲了掩人耳目,只能是怕她看見後傷心。

  這不是欲蓋彌彰?

  林銳爲難地看向衛覦,向來說一不二的大將軍這會兒反倒悠閑起來,老神在在踞著馬鞍,也不點頭,也不搖頭。

  可那位紅衣小女娘瞪著自己的眼神卻越來越兇了。

  「莫看他,看著我說!」一聲嬌叱。

  衛覦霎了下眼睫,不阻攔,不嘖聲。

  林銳驟然福至心靈,連忙取來狐裘呈給大將軍。

  衛覦看簪纓一眼,接過披裹在身。

  在簪纓身後一箭地外,騎青驢的沈階與騎白馬的檀順,望見這一幕,前者垂眸神色如常,後者莫名感到一絲無由來的威脅。

  這個小插曲之後,兩路彙合的人馬便該出發了。然而當簪纓的視線無意中看向驛亭,忽然發現一道眼熟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踩鐙下馬,下來後才想起揚著臉問衛覦,「小舅舅,可否等我片刻?」

  這會兒倒又軟聲軟氣,不似剛剛那個厲害的管家婆了。

  衛覦的餘光隨意瞟進道旁亭子裡,道了聲:「不急。」

  簪纓便走向驛亭,那些看見這個貌美少女朝自己走來的朝官們,驀地自慚形穢,渙然失神,主動地讓出一條道路。

  卻見衆人後頭,有一擔擱在地上的竹筏,竹床上躺著一個半殘之人。

  簪纓目不斜視,來到竹床近前,蹲下身道:「褚先生,你怎也來了?」

  褚阿良望著這名美麗的少女,只覺自己醜陋的身影映在那雙清眸之中都是一種褻瀆。然而,簪纓的神色裡全無嫌棄,反而親切含笑,褚阿良又釋然一笑。

  他拱手道:「小人聽說女郎要遠行,就想替郎主過來親眼看一看。祝女郎一路順風,平安喜樂。」

  簪纓笑著答應,見他氣色比上一次見時好了許多,放下心來。又敘幾語,便返身回到隊伍。

  她可不想讓幾千人等著她一個,便加快步伐。偏卻天不遂人願,簪纓餘光掃到長亭邊緣的一道身影,不由又駐了駐。

  她看見了傅則安。

  那頭白髮太過顯眼,簪纓便是想忽略也不成。

  在她的印象裡,傅則安是個無論何時都氣度昂揚風姿翩翩的佳公子,然而眼前這素衫男子,沉靜得像一潭死水,比照從前儼然換了個人。

  傅則安見她看向自己,喜出望外,忙走出幾步,給自己解釋:「……我,我擬編一部《山水志》,陛下已許我出京采風,是以今日也要出城。」

  簪纓對他這個人,對他做的事都無甚興趣,僅是一頓之後,不置可否,轉頭離去。

  傅則安望著那道背景,黯然失落。

  就在簪纓欲上馬之時,突聽官道後傳來一陣滾滾車輪之聲,一輛紫帷寬轅畫壁車轔轔駛近,其後跟隨的儀仗足有半里之長,卻是長公主李蘊的車駕。

  衆臣連忙見禮。

  這位風韻猶存的公主殿下勒令停車,輕掀車帷,望著對面比她這邊壯觀百倍的陣仗,目光鎖定簪纓,笑晏晏道:

  「真是奇了,你不會真想跟著那個悶葫蘆去軍鎮找罪受吧?那裡有什麽好玩的,正巧,本宮要去會稽郡賞紅楓泡溫湯,你跟著我走吧。」

  她這話裡也不知有幾分是逗趣,幾分是找事。

  反正惹得長裘及鐙的衛覦冷冷地瞥過去一眼。

  簪纓反而言笑自若,大抵是這段時間與長公主打過幾回交道,摸索出了經驗,不硬不軟道:

  「多謝殿下記掛,卻不敢叨擾殿下雅興,便借殿下同日出城這股順風,討一分好運吧。」

  李蘊沒脾氣地笑哼一聲,伸手隔空點她,「甭哄我了,就你嘴甜。」

  這裡正說著,前方忽起一陣煙塵,驛道上諸人但覺大地震動,如有上千只馬蹄踏塵而來。

  衛覦眉頭才皺,前方的斥候就疾馳回報,「大將軍!是蜀王……」

  斥候話音未落,迎面的招招旌旗出現在衆人眼前,那旗幟少說也有五六百展,上豎一個斗大的蜀字。

  當先一騎,金甲紅披鐵兜鍪,身量拔群悍烈,正是蜀親王李翦。

  「蜀王殿下怎麽突然回京了?」

  「外地藩王無召入京,還帶著這些兵甲,這是……」

  連長公主也微微心驚,推開車門,遙望這位經年不見的皇兄。

  她看不出名堂,又不由望向一旁與蜀王隱成對峙之勢的衛覦,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江山怕是真要生亂了。

  一個兩個當王的,都這麽帶兵肆意踐踏京畿之地,視皇權爲無物……

  在所有人的驚詫之中,蜀王策馬單出一騎,行至簪纓身前兩丈處,下馬,望向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小女娘。

  沉傲面色看不出喜怒。

  「女公子便是成忠公與唐夫人之後?女公子救治家慈有功,本王感念甚深。本王此次入京,爲的便是接太妃回蜀頤養天年,還請女公子同去,居座上之賓。如若不棄,本王認你做義女,旁的拿不出手,一個食祿千邑的郡主之尊還是給得起的。」

  簪纓微微愣神,這位如風突襲過境的王爺,氣場好強勢,似乎根本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啊。

  正在這時,第三撥人馬風塵僕僕地從吳地來到京城,正趕上這場熱鬧。

  一見擠擠挨挨滿地兵甲,幾無下腳之地,來人嚇了一大跳:「揍是弄啥嘞!阿纓,俺的好大外外!一聽你要出城舅就來接你嘞,終於想通了是不,走,跟舅回三吳吃香喝辣去!——呀,這身衣裳真俊嘞!」

  「舅父?」

  簪纓喚出一聲,既有別後重逢的欣喜,又有些哭笑不得——要不要這麽巧,各路神仙都趕到一起來了?

  檀棣的大嗓門剛消停,站在這位三吳首富身旁的檀依上前一步,望著簪纓。

  他眸中閃過驚豔之色,唇角蘊含著一如既往的溫潤。

  「上回說好的,有機會便去吳地看看。阿纓,我來接你。」

  這個少年郎君獨有的溫潤笑意,總讓簪纓有些羞赧氣短。

  她遲遲地點了下頭。

  環顧四周,衆目睽睽皆在看她。

  在這種混亂時候,她卻下意識看向小舅舅。

  衛覦的耐心早已經消磨得一乾二淨。

  他森冷地掃過這一圈不速之客,掌心在馬鞭上擰了擰,寒意卻不上臉,在馬背上平靜地對簪纓伸出一隻手。

  他一個字都未吐露,那深邃的眼神卻明明白白在說:

  跟我走。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4 09:25 PM

第八十三章 敢騎嗎?

  帝寢之中,素幔靜垂,淡淡的苦藥味伴著幾聲失力的咳嗽,回蕩在這間雕飾華麗卻氣息冰冷的殿宇。

  「那孩子……是今日離開吧?」

  李豫腳踩白羅襪,撫膝坐在龍榻邊沿,後背微佝,詢問原璁。

  聽原璁輕輕回了聲是,李豫目光虛渺了一會兒,忽然低問:「你還記不記得,她從前給朕打的絡子?」

  原公公頓了一下躬身問:「陛下問的是哪一條?」

  「是啊,」李豫一下子笑了出來,「那孩子幫我打過許多條絡帶,明黃的,玄朱的,綴珠子的,系玉佩的,七寶結的,如意紋的……朕從沒見過這麽實心眼的小女娘,她一人所做,就比後宮妃嬪公主加在一起還多。」

  他像個上了年紀的老翁絮絮念著,眼望空曠的寢殿,滯默半晌,聲音疲憊:「 朕原本想好好待她的……」

  原璁眼觀鼻鼻觀心,陛下的這些話,他聽著便是,不好插嘴。

  李豫知道這老奴一向機謹慎言,也不指望他能說什麽動聽的話,這座宮裡,沒有誰比簪纓更會哄他的開心。

  也是在遭到枕邊之人、寵愛之子的欺瞞後,身邊無人的李豫才後知後覺誰是真正地待他好。

  可是太晚了。

  「去東宮看看。」

  原璁聞言微微吃驚。

  而今新太子已立,不過因爲廢太子斷臂之傷過重,皇上念著最後一點父子情分,暫時未命他從東宮移出,是以東宮裡如今住著的,還是李景煥,太子則暫住梁貴妃的毓寧宮。

  陛下說去東宮,那麽要去看的便是廢太子了。

  原璁不敢耽擱,吩咐底下人準備龍輦。到了東宮外,李豫不讓人跟著,原璁等內侍便留在殿門外。

  小內監焉瞳隨乾爹侍奉陛下左右,恭送陛下入殿後,他轉頭望著東方的天空,失落地歎息一口氣。

  後腦勺忽然被不輕不重地掃了一巴掌,原璁顧忌著裡頭,壓低聲音提點:「前番你小子給平嬪暗中報信,沒被牽連進奪嫡之變就是萬幸,還敢胡思亂想!怎麽著,還惦記著那位貴人離京會帶著你?」

  「焉瞳不敢。」小內監委屈地揉揉腦瓜。他從未有過如此非分之想,能略微爲傅小娘子出些力,他已十分滿足了。

  只是一想到那位心腸極好的小娘子今後不在京裡了,終歸讓人神傷啊……

  李豫來到東宮,沒有提前派人通知,走入內殿時,李景煥正半靠在隱囊上服藥。

  見父皇前來,李景煥眸光閃爍,吃力地下榻跪拜。

  都說見面三分情,別看李豫不見他時眼不見爲淨,這一旦見了面,畢竟是自己的骨血,難免心疼,免了他的禮。

  李景煥卻執意跪在李豫面前,他的左臂齊肩而斷,裹著厚厚的紗帶,整個人形銷骨立,唇生青髭,啞聲道:

  「父皇終於肯見一見不肖兒臣了……兒臣,自知罪無可恕,不配再爲李氏子孫,廢疾待死之身,唯有三願未了,請父皇允準。」

  李豫見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長子蕭索如槁木死灰一般,悲從中來,「你說罷。」

  李景煥道:「其一,懇求父皇集皇家之力給阿纓尋找解藥,她……小時被阿母下了蠱毒,壽命不永,孩兒祈求父皇遣人尋藥,不要讓她出事。」

  李豫意外地看了李景煥一眼,繼而又因此子不合時宜的深情,聯想到自己身上,愈發百感交集。

  「你不知道嗎,長公主告訴朕阿纓的毒已解了。她而今無事。」

  「當真?!」李景煥原本一直低著頭,聞聽此言,猛地抬眼,枯涸的目光迸出光亮,連聲音都嘔啞哽咽,「好,真好……」

  他連道幾聲好,如遇一件天大喜事,在喜悅中沉浸良久,方又道:「第二事,孩兒自請廢爲庶人,出宮在石子岡上結廬而居,阿母做下的孽事,孩兒應當去守,求父皇準許。」

  即便他什麽都改變不了,親眼目睹母親的慘狀不過是兩相折磨,可是他不願像前世一樣再次逃避。

  是他該領受的,他便去。

  皇帝應了。

  「最後一事。」李景煥抬起頭,目泛水光,如迷失的幼麋輕聲懇求:「父皇,求您不要再服丹,那藥對你的龍體當真不好,就當孩兒求您了……」

  李豫不悅地蹙了下眉,真是不明白了,他當初便是因此事失了帝心,此時竟還敢再提。

  那道家延年益壽的丹藥,爲何到他嘴裡就成了洪水猛獸,如此排斥?

  他耷著眼不置可否,只是輕撫了一下李景煥頭顱,喟歎:「爲何就如此著急呢,只要再等等,這江山如何不是你的?朕教過你許多次,當忍則忍,朕雖一直寄望你將來能壓勝世家,然哪怕,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暫且做不到,只要龍椅上的人姓李,總會有機會的。

  「——何以至此呢。」

  一滴淚從李景煥眼眶砸上地衣。

  「可是兒臣不願忍。」

  尤其在擁有前世記憶之後,他不能忍受將來的大晉繼續被王氏玩弄於股掌,不能忍受國家在他的治理下烽煙四起,更不能忍受,他被衛覦壓制一頭。

  李豫見他至今執迷不悟,多餘的話也不再說。離開之前,李豫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他:「阿纓今日離京。」

  「什麽?她要離開?」李景煥蒼白如雪的臉色瞬間更白。

  他知道自己已失去了她,可是聽到這句話,整顆心依舊如同被剜出一個血洞一樣疼。李景煥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父皇、求父皇讓我出宮……」

  說未說完,少了一條胳膊的李景煥便帶著傷往外奔走,生怕再晚一步,此生便再也看不見她。

  「陛下……」看管廢太子的禁衛前來請示。

  李豫閉了閉眼,「讓他去吧。」
-
  長亭外,人馬喧闐,竊議不絕。

  長公主坐在帷車裡,優哉遊哉地看戲;遠道而來的蜀親王雙目緊鎖在簪纓身上,不讓半步;想念外甥女想得茶不思飯不香的檀棣,則炯炯有神地睜大兩隻銅鈴眼,不停給簪纓暗示。

  唯獨衛覦神色平靜,只伸著手,等她決定。

  那隻手,爲她行過笄禮,擋過日光,阻過血跡,遮過雷聲,簪纓連上面的繭子與掌紋都很熟悉。

  簪纓對上小舅舅的目光,她知道,自己這次不會再錯選了。

  她幾乎沒有猶疑,先是斂衽向蜀親王一福,「承蒙王爺錯愛,小女在宮中時承郗娘娘照顧,報之以桃亦爲應有之義。不敢高攀。」

  蜀親王眉頭輕皺。

  然而簪纓說罷不待蜀王回答,略一頷首繞過他,走到檀棣面前,咬了咬唇,搖動他的衣袖,軟聲道:「舅父疼我……」

  「罷了,不用說了!」檀棣大手一揮,虎著臉唉聲歎氣,「偏心眼的小家夥……可知要照顧好自己啊。」

  簪纓甜甜一笑,再無顧忌,回身向衛覦的方向跑去。

  那燦紅的衣袂與裙擺,綻成一個滿圓,輕靈舞動,衛覦見她朝自己跑來,一腔胸臆盡是暖柔。

  兩隻手掌握上的一瞬,他攥緊向上一提,另一隻手虛扶她腰側,將人穩穩放在身前的馬鞍上。

  隨即衛覦自己拂裘下馬,有副將牽來了另一匹坐騎。

  簪纓視野陡然增高,一雙纖細長腿跨得更開,方覺此馬物肖主人形,高大悍烈至此,與她的汗血小馬駒全然不同,她坐上去,雙腳都夠不到馬鐙。

  此馬乃馬中名種,的確性烈,不受他人馴服,知鞍上易主,焦躁地

  揚起馬蹄。

  衛覦伸頭按在具裝馬頭上撫摸幾下,安撫住,揚頭問:

  「敢騎嗎?」   

  簪纓紅衣如火,明眸彎彎:「敢!」

  衛覦微微一笑,這才上了另一匹馬,輕策一聲,與她並肩,順便也擋住蜀王遲遲未收的視線。

  然他擋得住視線,蜀王沉穩的聲音依舊傳來:「小娘子可想清楚,今日你執意與竟陵王同去,是以個人的身份,還是以唐氏家主的身份?」

  衛覦目光驀地沉冷。

  在他開口之際,簪纓搶先倩然一笑道:「以我已身之名又如何,以唐氏家主之名又如何?」

  蜀王靜靜地注視這個身負巨財的小娘子,口吻暗含警告:「若是小娘子自己想出京去遊玩一番,天南地北,京口三吳,自然是無處不可去。然而,小娘子終究是唐氏之後,若還記得當年唐夫人執掌唐氏時,立下的‘唐氏行商,不干軍政’的規矩,爲避嫌疑,便不該與北府有太多牽連。」

  原來如此,簪纓一笑,蜀王千里迢迢回京,爲了道謝還在其次,他原是怕唐氏與大司馬聯手,反了這大晉。

  紅衣少女眼含譏誚,踞馬環顧四周,脆生生道:「原來李家人還有人記得‘唐氏行商,不干軍政’這句話。那麽,當年爲何又要巴巴地,寧可換了皇子也要與我訂親?就因我是唐夫人的女兒,接掌家財,干係重大,所以我便要時時爲大局考慮、受人監管、被人猜忌?——蜀親王既然無端揣測他人,那麽,王爺自己邀我入蜀,又是看重我個人的身份,還是唐氏家主的身份?居心,又何在呢?」

  驛道內外皆聽見這番振聾發聵之語,瞿然一靜。

  往常多是聽說,今日他們算親眼見識了此女膽子如何潑天,竟敢直面頂撞蜀王。

  李翦顯然沒料到長子信上所言的那位「純孝淑柔」的小女娘,如此叛逆大膽,不知何處出了差錯,臉色陣青陣寒:「你是在同本王說話?」

  帷車中的長公主搖頭輕歎,心道這丫頭連皇上的面子都敢不給,李翦你惹她幹嘛?

  就見簪纓嫣然一笑,「我還沒說完呢。我簪纓,先是我自己,而後方爲唐氏之女,我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別人做不了我的主。」

  說完此言,她笑意不見,眼鋒清冷,在銀鞍上微微頷首,「王爺,請代我向郗太妃問好。」

  她身後兩千北府騎兵甲戈光寒,嚴陣以待。

  蜀王沉眸無言。

  之前打算回護簪纓的衛覦,在聽到她開口說第一句話後,便含笑默然。

  此間話盡,兩騎默契地策轡齊出。蜀王帶來的不到千騎親兵未得到蜀王指令,猶豫地讓出道路。

  只是在衛覦那匹馬經過李翦身側時,男人彎身留下一句耐人尋味的耳語:「王爺若視我爲漢家王莽,可要記得,衛覦不比王莽謙恭。」

  李景煥乘車趕到長亭邊,隔著擁堵的人群與精騎,遠遠看到的正是這幅畫面。

  他眼中看不到別人,只貪婪地注視那道紅衣背影,眼眶溼潤,心絮如堵。

  他從未見過的穿紅衣的阿纓、他從未見過的會騎馬的阿纓,如驕陽般耀目,卻跟隨別的男人漸行漸遠。

  不。

  李景煥忽然感到鋪天蓋地的恐慌和不捨,他欲追上去,卻望塵莫及。李景煥焦急之間看到身後的一座瞭望木塔,不知如何想的,竟轉身跑了進去。隨行的侍衛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只要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眼裡就不會失去她的身影!

  李景煥忍著左肩的劇痛與失去平衡的身體,一層一層爬塔,每上一層,他便推開窗閣,眺望漫長的玄甲騎兵最前方,那道沿著驛道東去的紅衣纖影。

  直到看不真切了,便再爬一層,再開一扇窗。

  塔有七層。

  李景煥登得越高,看得道路便越遠,然而那抹紅影也就愈小,漸漸的凝成一粒朱砂,灼他的心。

  總是背影,只有背影。

  「景煥哥哥,她們說阿纓將來會做你的妻子,你將來會是阿纓的夫君,那是不是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意思?」

  「景煥哥哥,瞧,我們寫的字好像啊。」

  「景煥哥哥,再陪我一會吧。」

  「景煥哥哥……」

  一級木梯一段回憶,李景煥追悔著那段他生命中唯一感到甜蜜的歲月,頭痛欲裂。他的眼前突然閃過一片火光,卻不是金匱書樓的火,而是燒斷朱雀橋的大火。

  李景煥終於想起,原來,在前世阿纓臨死之前,他踏入了那座冷殿,見過她最後一面。

  「阿纓,叛軍圍城,點名要你,你就當爲了大晉,最後幫一幫朕。」

  燭火幽暗的蘿芷殿中,身服玄錦龍袍的男人目光痛惜。

  敞開的窗邊,站著一個弱不勝衣的纖影,冷風吹起她的長髮單衣,空蕩布料中薄薄的那一具身子,幾近於魅。

  她道:「李景煥,我情願從未認識過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見你。」

  「阿纓——」

  「你以爲我會從這裡跳下去嗎?」女子近乎透明的臉上露出一點譏笑,遠望城外夜空上那片赤紅閃爍的火光,「不,我想活著走出皇宮,哪怕落在亂軍之手,也不死在這裡。」

  李景煥眸紅似血,望著這個不肯再正眼看他的女子,比指對天,一字字道:「此生是我李景煥負你,可是爲了江山社稷,我沒辦法。若有來世,阿纓,我願日日受雷殛加身之痛,償你所受的苦楚!」

  然而女子最終還是沒能離開皇宮。

  就在她將被送走的前一個時辰,油盡燈枯,睜目而亡。

  而叛軍首領未等到他想要的,舉兵破城,大晉遂亡。

  「雷殛加身之痛……」

  李景煥按著疼入顱骨的額頭彎身笑泣,他今日所受因果,原來,都是他昔日親口許下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此身非我有……」

  他手腳並用地爬到最後一層塔頂,推那木窗,然而這一層的窗子卻從裡頭釘死,李景煥用一隻手臂怎麽也推不開。

  他慌了,鼻腔中發出一聲困獸般的悶呻,似哭,似吼,卻就是破不開眼前的這扇窗。他用身體去頂,用頭去撞,光禿的左臂斷口滲出大量血色,額頭皮開肉綻,皆是無用功。

  他看不到她了,看不到了……

  李景煥頹然蜷縮倒地,淚流滿面。

  ——「釋禪師,孤要如何才能挽回曾經傷害過的人?」

  ——「阿彌陀佛。點塔七層,不如暗室一燈。」

  阿纓身處暗室時,他從未爲她點過一盞明燈。

  眼淚順著李景煥眼角無聲滑落,他突又瘋癲癲地大笑:「新安王,不是他,不是他!哈哈哈……」

  驛道盡頭,簪纓忽然勒馬回頭。

  建康金陵城已在她身後,從她的視野望去,只能看到驛亭處的一抹塔尖,以及更遠處,那座易名爲龍舟山的蒼青黛影。

  「怎麽了?」衛覦隨之勒馬,側過峻逸面容,低問。

  簪纓微笑搖頭。頭頂,有一對軍中飼養的探報鷹隼飛過,她的視線隨著展翅的蒼鷹在廣湛天地間高翔下攬,輕輕道:「今日方知我是我。」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4 09:31 PM

第八十四章 小舅舅只有一個啊

  長長一隊的騎甲與車馬,擁護著衛覦與簪纓出建康,京郊四野,棘草紅楓。

  行出幾里路,忽有探衛上前來報,說後頭有一輛馬車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著,卻是傅則安。

  衛覦隨意轉眸看向簪纓,意爲憑她做主。

  簪纓心情正覺舒曠,自馬上回頭,只見長長隊列,不見其後車影,便隨口道:「這路也不是我的,隨他去,不必理會。」

  只要他不招惹到她眼前來,簪纓也沒空閑和陌路之人瞎耽誤功夫。

  她輕執著韁繩,側頭問道:「小舅舅,這匹坐騎叫什麽名字?」

  幸好衛覦沒有像對待那匹白狼一樣,回她一句馬要什麽名字,耐心地答她:「扶冀。怎麽,可是騎累了?」

  一匹充分磨合並肩作戰的戰馬,對於一個戰士來說,往往比自家親媳婦還要寶貝,休說借與人騎,便是被人碰一下,馬主人都會呲毛。更別說衛覦這位衝鋒陷陣大司馬的坐騎,必是在千百頭馬種中選出的神駒。

  正因如此,他竟將愛馬輕易地讓給另一人騎,才會引起全軍的驚訝。

  而簪纓本就身架小巧,駕馭這樣一匹高頭大馬,樣態懸殊,更顯得那片紅影纖嫋秀致。

  她小聲道:「扶冀好像不大喜歡我。」

  她騎慣了她的汗血馬,知道馬兒與主人心靈相通是何等自如,哪能感受不出坐下寶馬的不情願。

  衛覦一笑,看了那倔種一眼,心道這便算是溫馴的了。「放心,左不會摔著你。」

  好在他們不是一路騎馬去京口,到了清川渡,有早已備好的帆船停在岸邊。

  衛覦命全軍沿原定路線駕馬先至北府,自己陪著簪纓棄馬登舟。

  面對女孩微詫又晶亮的眸光,衛覦喉頭微滾,按捺住撫她髮頂的衝動,道:「你不是沒坐過船嗎?」

  是啊,一個在江左土生土長的人,長到這麽大卻從未坐過船,哪怕昔日皇宮西池上的龍舟,因庾皇后多番說近水危險,簪纓都沒有機會坐上一回。

  她扶過衛覦伸出的那隻手,小心登上木柞甲板,腳底微晃,感覺新奇。

  紅衣少女走到船頭欄杆處,放目見夾岸山壁有如千仞之高,江水翻濤,兩岸猿啼,眼界爲之一寬。

  又閉目感受了一陣撲面而來的潮潤江風,簪纓方睜眼對衛覦笑道:「我不暈船!」

  跟隨自家小娘子登船的一批人,聽見這聲天真可愛的感歎,皆會心微笑。

  杜掌櫃拿出一張黃符交給簪纓,笑眯眯地說:「舊時俗,渡江時用朱砂寫‘禹’字佩在身上,可以免除風濤。小娘子初次乘船出行,不妨帶著。」

  簪纓接過看時,果見那平平無奇的紅繩黃紙上,有一個朱筆所寫的禹字。禹王治水,功耀千古,比山水祀神來得更得人心。

  她便妥帖地佩在腰間。

  任娘子與春堇等婢子便進船艙裡去收拾。

  其實走水路去京口,雖比不得快馬加鞭行得快,卻也是順江流而下,最遲傍晚就到了,不會在船上過夜。

  但哪怕小娘子只在船上逗留一日,她們也會將船室裡佈置得香香軟軟的,好讓小娘子舒適。

  沈階等人自去船尾處的艙室安置。

  簪纓第一次見船行水上,風帆鼓動,難免貪新奇,站在甲板上多欣賞了片刻。

  衛覦身披黑氅,陪她觀山覽水。

  他二人一者穿著輕薄錦衣,一者穿著厚重狐裘,看上去身隔一季,卻又是一輕靈一穩重,並肩而立的兩道背影,有種奇異的般配。

  不過簪纓餘光瞟見那領風毛拂動的狐領,終究怕江風襲人,煞有介事地歎道:「有些累了,小舅舅,我們進去吧。」

  她小機靈使得再好,在千年道行的衛覦面前也還是差著些。

  衛覦只消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算盤,倒是無奈彎唇。

  「我也不是紙糊的。難得自在,不必顧忌我,喜歡在這處,便多瞧瞧。」

  簪纓被道出心思,便也坦然道:「這樣的風景,以後還會有很多機會看到的。」

  可小舅舅只有一個啊。

  她半拽半拉著他往避風的船室走,不曾留意到身後與她手掌相貼的男子,雙目鎖在她身上,指尖微微收攏,凝視她的眸色比江水更爲深沉容蓄。

  船行大半日,到得京口,時值傍晚。西天的夕陽還剩一抹餘暉掛在天邊,照得一切都澄登登的。

  船上人臨渡登岸,穿過城門外的兩道馬柵欄,便進入了北府軍鎮的範圍。

  簪纓入城後的第一印象,便是城中街衢整肅,道路廛市,青磚黛瓦,既無區區百里之隔的建康城裡那種繁華麗色,也無遊冶士郎來往閑走。

  她沒看到有重兵屯守的情況,但從來往巡防兵隊的鎧甲齊肅中,軍紀嚴明亦可略窺一端。

  這座軍府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氣息,不露鋒芒,卻圭角畢現。

  簪纓悄悄看衛覦一眼,很像他一手治理出的地方。

  巡防兵士見了大將軍回來,也只是頷首駐足,讓出道路,不曾有人誇張見禮,驚擾民生。衛覦直接帶簪纓去了大都督府,那是他日常治政居住之所。

  到府門前,尚未入門,衆人忽聽敞開的獸首漆門裡傳出一道笑得不懷好意的精獷嗓音:

  「……嘿嘿,徐先生,您可總算回來了。您老不是總督促卑職多讀些書嗎,正好老孫我近來讀書有個不解的地方,想跟先生請教:這《孟子》裡說,‘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那要是胸中不正,嘿嘿嘿,是不是就該瞭子眸了?」

  督府門外的衛覦目光輕閃,在那一連串渾不吝的嘿嘿嘿之前,果斷抬手捂住了簪纓的兩隻耳朵。

  果然,那閑得皮緊的東西嘴裡憋不出什麽好屁。

  簪纓正凝神想聽聽那院中之人要向徐寔請教什麽,《孟子》她卻也讀過的,驟然被捂緊耳朵,一臉茫然。

  她吃力地擰動脖子,滴溜溜的眼珠疑惑看向衛覦——有什麽是她聽不得嗎?

  衛覦面色深沉,就這般捂著她耳朵走進都督府,簪纓不明所以,也忘了掙脫,跟得亦步亦趨,模樣頗有些滑稽。

  踏進府院,方才那口出葷言的軍將一看見大司馬,哎喲一聲,又喜又畏,衛覦照著他劈頭便斥:「膫子不想要了?閉上你的鳥嘴。」

  話裡比他還葷。

  其身後一入軍府便步步小心的杜掌櫃與任氏對視一眼,無比嘖舌。

  衛覦言罷,方撤掌鬆開簪纓,面色如常。

  簪纓仰頭看了看他,也不知他們方才在說什麽,卻是那粗獷荒唐的軍將,聽得大司馬斥罵,先受用開心地應了一聲,轉眼看見大將軍身邊站著一位白嫩嬌滴的小女娘,驚爲天人。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4 09:32 PM

第八十五章 不知羞的小阿奴

  這武將忙並步上前,蒲團大的手掌往胸前一抱,笑音粗嘎:「這位便是徐先生提起的成忠公家小娘子吧?吾等在北邊打戰時,盡聽說了,小娘子出手廢了毒后與不作爲的太子,很是了不起……」

  他話未完,走陸路先至京口的徐寔上來用鵝扇在此人身上拂了一下,對簪纓含笑介紹:「孫無忌,北府的騎兵副尉,就是這樣個糙脾氣,女郎萬勿介懷。」

  簪纓自是無妨。

  她隨小舅舅來到他的地盤,便如回家一般,很清楚小舅舅不會讓誰唐突了她。能被小舅舅重用之人,必是攻克勇猛之士,在戰場上拋顱灑血,性子不拘小節些也是有的。

  她大方地回視孫無忌,微微頷首:「見過孫將軍。」

  少女聲軟如飴,眸清如水,五大三粗的孫無忌聞聽此聲,竟是直接臉紅。

  衛覦似笑不笑地罵:「你滾不滾?」

  這一聲就在簪纓耳邊,低沉的笑嗓如冽泉擊石。她耳尖輕酥,看新奇景似地,扭頭看小舅舅一眼。

  孫無忌醒過神來,見身披長裘的大將軍在十六之日不怒反笑,亦覺驚奇,不敢再留,咧嘴告退。

  徐寔便派親衛將杜掌櫃等人接引進去,安頓住宿,待目光轉回簪纓身上,中年軍師心底又浮出那種隱約的憂慮:這兩個人,是否站的太挨近了些?

  他不動聲色道:「主公,小娘子的住處?」

  衛覦的府邸不講究豪奢排場,自己有張臥榻睡覺就行,至於都督府內其它空餘房間,雖多,卻不是充作武庫,便是擺滿沙盤地圖,要麽便是改成了與校尉級以上將領議事的廳堂。

  衛覦心思再細,終究是個常年領兵打仗的男人,他此前只道阿奴來了,一間乾淨屋室總能給她收拾出來。

  可剛剛經過孫無忌那廝混說之事,衛覦才突然意識到,這裡終究是男人堆兒。

  阿奴卻是如此年少嬌嫩的女孩兒。

  別說被她聽到幾句營帳裡爺們慣有的渾話,就是被不清爽的味道薰上一薰,他心中都不適意。

  男人捏了下掌心。

  「住我房間。我去大營那邊住。」

  衛覦沒甚猶豫便作下決定,目望簪纓。

  只見這小女娘聽見後,那雙嬌美獨特的桃花形眼眸輕睜了一下,有細碎水光蕩漾,唇角輕抿,似要推辭。他淡聲補充:「北府氣候潮濕,這個季節蚊蟲最多,軍府沒有閨閣講究,我屋裡好歹是細紗窗與舊檀榻,避鼠蟻。」

  簪纓的所有謙讓在聽到「蚊蟲鼠蟻」四個字後,瞬間煙消雲散。

  她不怕舟車勞頓,但一想到那些黑不溜秋的小蟲子有可能在她睡熟之後,爬上她的身,便整張頭皮都麻了。

  她低頭唔了一聲,半晌,佯作爲難道:「一來便鳩占鵲巢,怎麽好意思。」

  衛覦始笑,吩咐了下去。徐寔看在眼裡,心頭微沉。

  正逢大將軍轉頭問他兗州之戰的傷亡撫恤下發倩況,徐寔回神一一作答。

  衛覦一邊細聽,一邊帶著簪纓在院子和正房中轉了轉。

  簪纓看出他有事務要處理,說道:「小舅舅只消告訴我這府中何處禁忌止行,我會管束好我帶的人,餘下的我自己參觀便好了,小舅舅且去忙吧。」

  「不忙。」

  衛覦聞聲,抽出心神看她一眼,又向外看看天色,「陪你吃了暮食再說。」

  簪纓才想欲接話,衛覦又道:「沒什麽不可去的,我住的地方,若還要擔心機密洩露,我這大司馬便是白當了。可自在些。」

  這一來,簪纓想說的話便給岔了過去。

  徐寔見狀告辭,隔間裡頭,春堇和阿蕪鋪床薰香也停當,一時燈燭點燃,飯肴送來,只見五六碟桃花盞盤的菜色盛得滿滿當當,魚肉皆有,又有粥、餅、糕、酥等各種主食。

  簪纓一見,方才的擔心重又浮現,黛細的眉頭糾結起來:「會不會不大好?」

  衛覦實是有些餓了,拂衣坐在案前,見簪纓卻杵在食案邊上半晌不動,神色猶豫。他拄膝問:「什麽不大好?」

  「我從前聽說,小舅舅常與將士同飲共食,吃的是營中食膳……」簪纓輕輕坐在衛覦身邊,輕覷眼眸,「我一來,便如此鋪張,傳出去會否對小舅舅不大好?」

  衛覦聽到一半便明白了,她不擔心旁人議論她,卻竟擔心他操節不保?

  他不禁垂睫失笑:「什麽與將士同甘共苦,不過是圖個方便,免得單開爐竈。練兵時多踹他們兩腳,換疆場上少挨兩刀比什麽都強,我扮那愛兵如子的姿態做什麽。」

  許是回到了自己的領地,衛覦身上多了種說不出的輕鬆寫意,燈下眉眼,熙然生氳。

  簪纓愣愣地點頭,衛覦耐性地問:「可以吃了嗎?」

  簪纓反應過來,應聲拿起筷箸,衛覦見她乖成這模樣,忍不住低語:「這算哪門子鋪張,怎麽這麽好養活……」

  他聲量沒刻意避著人,距離不過一張席墊的簪纓便也聽見。

  恰好她筷頭伸到一塊棗糖色軟糕上,正準備嘗嘗,倒像應了他的話,眸子不由又睜圓,是不贊同的神色。

  「不說你了,吃罷。」衛覦聲裡帶笑。

  簪纓察覺被人逗了,鼓著腮悄悄在棗子糕上戳出兩個洞。

  用膳時,二人倒是食不言的,吃完後天色己黑,撤了席,簪纓還惦記著要送衛覦出門巡營。

  衛覦往這個一味推著自己走的小女娘臉上凝望幾眼,不見她有疲色,道聲不急,摩挲了一下手背。

  「取張地圖來,和你說一說。」

  簪纓一時沒明白,「說什麽?」

  衛覦不輕不重地看她一眼。

  簪纓渾身打個激靈,隱約意識到什麽,卻不敢違背,只因衛覦這個眼神,與之前吃飯時的親昵全然不同,雖然隨和依舊,卻隱含著一種不容質疑的洞明。

  他在外出征之時,簪纓在新蕤園中看得最多的,的確是地輿圖。

  她慢吞吞地喚春堇從隨行包裹中,取出常看的一張來,鋪陳到案子上。

  衛覦向對面比手,她又慢吞吞地坐下。

  衛覦將銅燈台鎮在羊皮地圖的邊角,耷下眼皮,看見地圖上有幾道炭筆加粗的線條。

  最開始一看地圖上的彎彎繞繞便頭疼的阿奴,如今也會看地圖了。

  如若他有時間陪她,這些事,本該由他來教。

  簪纓盯著那張輿圖卻在想:這幸虧不是畫了西域路線圖的那張,小舅舅應該不會發現……

  「你想去西域,有南北兩條路線。」衛覦平靜開口,驚得簪纓後脊一麻。

  衛覦卻未看她,指著地圖道:「兗州如今新打下,與北朝對峙,說不定等不到年底,下一次南北之戰又會到來,兩年之內,又說不準能否得個神州大定的局面。你需繞過北魏拓跋氏,或從北,或從南。」

  「小舅舅……」簪纓口乾舌燥,像個猝不及防被抓包的頑童。

  尤其這大人既不生氣也不罵人,就這麽面無表情好聲好氣的,她心底更沒底了,試探著問:「你不攔我?」

  只有在西域雪山才能尋到的那味藥,他二人一直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談。

  生死恩義,諱言如天。一切你欠我我欠你、對不起沒關係的說辭,都是矯情作態,全無意義。她爲了讓小舅舅打仗時無後顧之憂,想著以穩住他爲先,一向是對他保證自己絕無赴西之念的。

  她還以爲,小舅舅至少會相信幾分。

  衛覦道:「我不讓你去,你肯聽麽。」

  簪纓慢慢吐出一口氣,忍住搖頭的衝動,知道這時候火上澆油沒她什麽好果子。

  定了定神,她直視上衛覦不見笑色的目光,便也正色道:「兩條路,我打聽過,走南線,便是從巴蜀取道,過瀾滄江,再穿過吐蕃、象雄、蘇毗三大部落,其後進入小國林立的西域。入西域境內,仍非終點,繼續行至天山以北,蔥嶺以西,方是寸草不生的不依山脈,毒龍池的所在地。」

  「若從北線行,則要借道西涼國,西出玉門。不論走哪條路,都艱苦難當——」她聲音忽然低咽一下,抬眸輕聲問,「小舅舅是不是想以此勸我,打消這個念頭?」

  衛覦靜靜聽著她說完,輕道一聲完全無關的感慨:「看來沈階教了你很多。」

  簪纓怔然。

  衛覦始才搖頭,回答她方才之問,「阿奴既說要去,我攔著,害你總提心吊膽。你要去哪裡都無妨,只是需走最安全的一條路。」

  說著他手掌輕搭在北朝的疆域上,淩空一握,劍眉輕挑,「可有想過走第三條路?」

  簪纓盯著他的手勢莫名了一會,忽然福至心靈,「……小舅舅的意思是,橫穿北朝?」

  她並非不知道走北朝的商路是最省力的,但這樣一來,難免會被北朝廷盯上。

  她自從選擇和小舅舅一同出京的那一刻起,便相當於脫離了南朝廷的管控。唐氏的財富之巨,在南,被李氏宗廟視爲禁臠,若入北,又豈會脫離胡人的魔掌?屆時小舅舅必然又要分心顧著她。

  她若真那麽不懂事,動了此念,無異於給小舅舅橫生枝節。

  她不能成爲小舅舅的軟肋。

  衛覦卻道:「北朝彼時還在不在,尚在兩說。」

  他看向簪纓,縱溺的神容重新浮現,「花開兩年,兩年間,足夠發生許多事。豈知兩年之內衛覦不能蕩平寰宇?屆時東南西北,阿奴何處不可去。」

  他同她說話時,語氣常常如此隨意渙漫,然眸光卻重如金石,「只要阿奴信我,至少一年半內,莫再憂慮此事了。」

  燈影曳在那張凜麗自若的臉上。簪纓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睛,心臟怦然跳動。

  小舅舅說了這麽多,她聽出了最核心的一點:他是在爲她鋪路。

  他甚至不是爲著幫自己尋藥,只因看破了她執意要行此事,便將克復中原的使命壓縮在兩年之內,想爲她解一道枷鎖。

  簪纓哪怕不通兵事,也知道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背後需付出多大的心力與代價。

  世上怎會有這樣好的一個人呢,他都不罵她一句,無法攔著她,就全力縱著她?簪纓偷偷用指頭揉眼,兩年之內,的確會發生許多事,戰爭瞬息萬變,如何依一言能定?小舅舅如此緊逼自己,會不會激發他體內的毒……

  她是不是又弄巧成拙了。

  她緊咬著嘴唇,就在眼淚快要掉下來的前一刻,衛覦微涼的手掌落上她髮頂上。

  狐裘男子曖曖低道:「不知羞的小阿奴,又掉金豆子。」

  「沒有呢!我沒哭。」

  他用一句話,瞬間就把簪纓的軟弱哄了回去。簪纓挺直後背,燈下望他,一字字道:「小舅舅說的話,我都信的。」

  她卻不知,衛覦長裘下的身體在她這個朦朧微紅的眼神中,在她這句輕軟篤定的話中,緊繃了一下。

  他冰冷的身子,甚至毫無預兆地熱出了汗。

  他掌心下感受著絲綢般的柔滑,有一瞬想收緊——不僅收緊那浮著暗香的素髮,還有她露在外的纖白細頸……

  衛覦猛地收回視線,屏息起身。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4 09:35 PM

第八十六章 浴桶換了嗎?

  衛覦站起身後不看她,道:「天晚了。」

  簪纓不疑有他,收攏心緒隨之起身。

  「我耽誤小舅舅事了。這麽晚了,小舅舅還要去大營嗎?」

  衛覦轉身嗯一聲,留下一句早些休息,頭也未回地大步而出。

  「大司馬走得這樣急……」

  春堇等大司馬出門以後,方過來服侍。說完,卻見小娘子跽回案邊,將那張輿圖小心翼翼地卷好,支頤出神。

  春堇不禁道:「小娘子頭回出遠門,又勞頓了一整日,該早些休息了。」

  簪纓支吾一聲,還在回想小舅舅方才說的那番話,心情激蕩難平,豈有睡意。

  要她對此全然放手不想,那是不可能的。簪纓總覺得自己還能做些什麽,似乎有個懸在細絲上的念頭時浮時沉,只是想不分明。

  卻說衛覦快步不停地走出都督府,一手扯下外披,透汗的身子經夜風吹過,體內躁熱方平息幾分。

  按照道理,他這便該往營盤去了,然而他回望一眼都督府中的燈火通明,又覺心中空寥悵惘,仿若忘記了什麽重要之事。

  親衛無聲隨上,接過將軍手中裘袍。衛覦的側臉浸在半明半暗中,渾身透著冷肅,想了半晌,問道:「驅蚊香籠送進去了麽。」

  親衛不料大將軍會過問這等細碎小事,怔了一怔,回道:

  「將軍放心,傍晚時便已備好交給杜掌櫃了。」

  衛覦又問:「守衛皆撤至外院了?」

  京口的防衛是外鬆內緊,整座城中最安全之處,便屬他的府邸。簪纓身邊有影衛已經足夠,守衛太多,只怕她一則不方便,二則不自在。

  這也是他在晚飯前便已經吩咐過的,親衛又應一聲是。

  衛覦垂眼脈脈,仿佛便沒有其它可問的了。

  他收斂心神,取過親衛手中的大氅重新披上,行出去,忽又止步。

  「浴桶換了嗎?」

  這一聲問得冷峻而低靡。

  親衛聞言瞳孔微張,才想起大將軍讓屋給女公子住,屋裡的被褥枕頭通通都換過,可男人心思終究糙糲,只顧得上表面的,那湢室裡頭,卻給忽略了……

  他連忙半跪請罪,「大將軍恕罪,卑職一時疏忽。此時……女公子許將就寢,是否明早去換?」

  衛覦頎姿長立在清冷的月下,無人得知,他鎮定的外表之下忽有一種進退維谷之感。想起他過往蠱毒發作,若人在軍府,便在那隻浴桶中注滿冰水,沉浸其中,身猶燥熱,百般不能解,只能自紓欲望。

  他每個月圓子夜的隱秘與不堪,此時,就與她一室之隔。

  衛覦喉結上下滾動。

  「這就去換。」

  「是。」

  親衛領命去辦,衛覦再不停留,帶著灼熱的呼吸走出長街,卻在街外牆垣的陰影處看到了一道人影。

  徐寔在這裡等候他,不知已有幾許。

  衛覦眼色倏暗,停下步子,口吻平常:「軍師怎在這裡?」

  徐寔在背光之處仔細審視衛覦的神色,一無所獲,便又抬頭看了看天上那輪渾圓將缺的皎月。

  「主公這頓飯,與小娘子吃了近一個時辰。」

  衛覦本已覺得身上的狐衣又要穿不住,聽他提及那人,驀地失了耐性,「究竟何事!」

  徐寔不爲畏懼,注視衛覦的眼神反透出一種難言的悲憫。

  他輕聲道:「從前每月十六,主公必是冷懨沉鬱,不許人近。今日,徐某斗膽想問,您與小娘子相處時,是快活自在多些,還是辛苦忍耐多些?」

  衛覦的眼神瞬間流露兇光,下一刻,他捏緊掌心,將即將湧出的怒意盡出壓制,按眉低歎:「你多想了。」

  「我與阿奴從前也非沒有一同用過鈑,說些話,皆是尋常之事,軍師不必草木皆兵。」

  徐寔心道,不是他多想,而是也許連大將軍自己都未察覺,他今日帶小娘子來到北府,整個人就如一根繃到極限的弓突然鬆懈了下來,身上有一種放鬆恣肆的氣息。

  他每次看著小娘子時,眼裡皆含著藏不住的縱溺笑意。

  好比雄獸將一隻脆弱纖巧的玩伴叼回了自己巢穴裡,心滿意足地圍著它撫尾舐爪,圈攬打轉,又睥睨自若,滿志躊躇。

  然而這種仿佛一切都變好的假像,難以長久。

  想當初祖將軍每次發作時,控制不住自己狂飲烈酒,夜禦數女,其後亦是上馬衝陣勇不可當。

  然而等到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便需喝更多的酒,找更多的女人,割穿更多的血肉頭顱。

  人之欲壑難填,難在嘗到甜頭以後。

  徐寔知道大將軍對纓娘子的情感不同,也知道,以他的心性與責任,不可能引誘小娘子荒唐行事。可就是這種一面放縱一面壓抑的撕扯,徐寔真怕會出事。

  天雷勾動地火,卻又生生以冰雪澆滅,長此以往,最能銷魂磨煞一人。   

  「我知大將軍心裡苦,」徐寔聲音微顫,殘忍道,「然大將軍尚有宏圖未展,前路從急,爲人爲己,都真的不能了……」

  衛覦隨著他的話音,眸中的神采寸寸寂滅下去。

  他無法說出口,每次與簪纓在一起,他心底既踏實快活又忍耐壓抑,可爲了那一份別人給不了他的歡喜,他願意用成倍的折磨去換;

  他也不知該向誰問一句,他只是想在力還能及之時,多看一看她,多陪一陪她,半分雷池不越,半點非分不求,只是如此,也不行嗎?

  良夜沉寂。

  最終,衛覦只蕭索地道了句:「隨我去巡營。」

  都督府中,親衛大晚上的帶人來更換浴桶。

  簪纓聽見動靜才回念,眼下已是沐浴就寢的時辰了。

  她於是要了熱水,去湢室洗去一身風塵。

  春堇出發前在行囊裡備了許多香膏藻豆、風乾花瓣等物,就是怕在外倉促,不好尋到小娘子用慣的沐品。那花瓣的香氣甜雅卻不濃烈,浮在水面上輕漾,鮮媚妍麗。

  簪纓喜歡,便多泡了一陣。

  這時候,浴室的木門吱呀一聲響,春堇還以爲是阿蕪進來送衣,轉頭卻不見人影。

  再低頭,卻是小娘子一同帶出京城的那頭白狼晃晃悠悠進來了,仿佛回到了故地,熟門熟路,踱到浴桶旁,就地蹲踞仰望簪纓。

  春堇跟著小娘子,漸漸也不怕這頭體型龐大眸子冷峻的獸物了,見它凝望小娘子的模樣過於專注,一動不動的,還從未見過狼這樣看人洗澡,女子心性,不由玩笑道:

  「小娘子,白狼怎的偷看你?」

  溫湯蒸得簪纓的面龐膩雪浮霞,系挽的厚密黑髮堆墜在兩鬢,如兩片潮濕綠雲,眉梢眼尾之間的一片嫩白肌膚,也被氤氳出赩赩紅暈。翦瞳含水,嫵媚橫生。

  她對上狼的視線,也笑了。

  她哪裡怕它看。

  反而是一腔沉隱心事,被這茸滾滾的白團兒給驅散了,簪纓從新刨的木桶內探出一隻玉雪纖臂,晶瑩的水珠還在其上,便去摸白狼的頭毛。

  一把嬌嗓也似被水泡得膩軟了,「你乖。」

  狼任她摸,簪纓又習慣地將指尖探進白狼口中,學小舅舅的樣子輕磨那顆斷齒。

  對外兇猛的頭狼眯眸受用,有水珠從簪纓臂上滾落,順著手滴到它唇舌。白狼全不嫌棄,舌面一卷,微微粗糙的觸感便刮過簪纓指腹。

  簪纓呀地一聲,縮回手。

  春堇忙問:「可是咬著了?」

  「它怎會咬我?」簪纓抿唇,「與我鬧著玩呢,癢得很。」

  她的體質不似從前那般孱弱了,在熱水中浸泡得肌膚粉透,亦不覺體虛暈眩。待沐浴畢,春堇爲她擦拭乾淨身體,取來一條縠紋綃紗的白色單褙。

  簪纓穿了,領狼入室。

  任氏怕小娘子頭回出門,住得不慣,也過到正院來幫手。衛覦內室的臥具都已換過,女兒家講究些,阿蕪又在上頭加鋪了一層蘇梅粉的錦褥。

  任娘子裡裡外外瞧過,無甚不妥,便對簪纓說她就住在隔壁,若有事情便喚她。

  簪纓笑應一聲,保證自己不會擇席,叫任姊姊放心。

  然而熄燈歇下後,簪纓閉起眼,總能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生鐵氣味。

  不薰重,卻纏繞著她揮之不去。

  簪纓在枕上翻來覆去半晌,後知後覺那是誰的味道,刹那臉熱。

  他那麽霸氣一個人,哪怕衾褥都換了,經年累月留下的男子雄渾氣息,也明明白白昭示著誰才是此屋主人。

  簪纓只覺紗帳之內變得悶熱起來。

  她伸手撥開帷帳一角,輾轉反側,仍是難眠,不由輕輕喚道:「狼。」

  就窩在床邊腳踏上的白狼在黑暗中一豎耳朵,扭頭望向帳中,一對幽綠瞳眸在夜色中格外寒峻,卻是溫馴地掉了個身,將長尾輕輕掃至榻沿邊。

  簪纓便伸手握住,手心裡一片暖烘烘的觸覺,漸漸困意來襲。

  少女闔上眼皮,囫圇個睡了過去。
-
  次日衛覦也不曾回來用朝食,簪纓知他事忙,洗漱更衣後獨自用了飯。

  不一時,沈階捏著一紙薄信踏階而上,在敞開的門扉外止步,春堇稟報進來。

  簪纓昨夜睡得雖晚,卻是神采煥然,看見他道:「阿玉進來,昨晚睡得可還習慣?」

  沈階神色微頓,聽女郎的語氣,渾似主人家口吻。

  不是旁人關懷她睡得習不習慣,而是她居將軍府正堂,問旁人休息如何。

  「還好,多謝女郎掛問。」他道了一聲,進門遞出手中的信件,「才得到的消息,京城那邊今日朝會上,衛老先生自薦入省台,皇上應允,衛老先生便出任了自傅驍流放後,一直空缺的中書令一職。顧沅顧公同日上朝,皇帝任命其爲太傅,顧公不曾推辭。」

  簪纓聽了斂起笑容,微感詫異。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4 09:36 PM

第八十七章 簪纓忽覺自己像個何不食肉糜之人

  衛老先生與顧老先生,一位是不出世的大儒,一位是不做官的高隱,卻在小舅舅被封爲竟陵王、總領三州軍事後,同日出山任職,做的官還都是一等一的高位。

  簪纓不自覺放低聲量,問沈階道:「他們是擔心大司馬權勢高張,受朝中君臣忌憚,故爾入朝保他後路?」

  沈階審慎道:「衛老先生自是爲了保大司馬,然而顧公……怕多半是防著大司馬。」

  簪纓眉心微跳,想起顧公的爲人極好,他也是爲數不多知曉衛覦中毒秘密的人,目視沈階問:「何解?」

  沈階道:「女郎可還記得,之前大司馬佯裝北伐,顧公信以爲真,入宮極力制止。此公爲人,公私分明,在私,他認大司馬爲自家子侄,但若有朝一日大司馬做出有妨於晉室之事,他身爲一世晉臣,必定不會容情徇私。」

  他口中的有妨晉室之事,簪纓知道所指爲何。

  或許在許多人的心裡,都覺得衛覦不將朝廷放在眼裡,有造反之嫌。然而簪纓卻知道,小舅舅沒有那個時間。

  小舅舅雖未與她提起過,但她很清楚,他在旁人眼裡看來過於著急地打下一片片江北疆域,整合軍資,不是爲了給自己屯兵造勢,而是想在步祖將軍後塵之前,盡可能多地爲南朝爭取優勢。

  那晚他對她說,他將在兩年內蕩清寰宇,要她信他。不是他確定必然做得到,而是他對自己身體撐得住的前提下,預設出的最好結果。

  若他志向不竟,也能給後來人留下收復中原的希望。

  非無野心,卻受天命所困。

  簪纓掌心微微捏緊,「可是顧公愛子的性命是因皇上罔顧而亡,他當真會……」

  「顧公保的不是龍座上的天子,而是大晉的社稷安穩,太廟延嗣。」沈階自笑一聲,「階從前自詡懷才不遇,景仰不屑皇權的顧公,曾異想天開拜其門下,遇雲化龍,便曾四處打探顧公其人,欲投其所好。是以方知,正是如此執拗之人,心裡才有條無法打破的底線,要學屈子伏清白而死直,做那忠君愛國之輩。」

  他如此說明,簪纓便懂得了。

  離京之時,她分明決意不再參與這些朝黨爭鬥,此時卻在心中暗思:那麽我當如何?

  出神之際,餘光忽見府院的兵械架後探出一顆小腦瓜。

  簪纓定睛看去,卻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飽滿額頭,蜜色皮膚,六七歲的模樣。

  見被簪纓發現了,小姑娘大大方方站出來,眼神明亮地看著她,一點不怕生地道:「他們都說城中來了個好漂亮的姊姊,我想來看看。」

  簪纓笑了,走過去彎身看著這個小女娘,軟聲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那羊角辮女孩一挺胸脯,不諱言道:「我阿爹是海假節,這次去打胡人,有一百六十顆敵首的戰績呢!」言語稚嫩,卻十分驕傲。

  簪纓想了想,便知道這孩子是那位眉上帶疤的假節將軍海鋒之女。

  這時,海氏小女娘豔羨地從簪纓臉上看到她身上,伸出手指,卻不敢撫摸,小聲問:「這便是絲綢嗎?」

  簪纓此日穿一件水映花紅色大料繡襦,長縧帶,石榴裙,人面桃紅相得益彰,逞嬌呈美。她見女孩身著粗麻衣裳,心中驟生憐惜,索性蹲在女孩面前,拉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上。

  「你喜歡嗎,姊姊爲你裁一身絲綢衣裙好不好?」

  女孩摸夠了,卻一本正經地搖頭道:「這裡有軍令的,兵眷營戶不可穿綢。以我爹爹的戰功,往常也有綢緞賞賜,但都換成銀鋌,貼補他的矛甲戰馬了……爹爹說,他這裡省減一分,大將軍所出的軍餉便能省出一分,將士們在前頭用命打仗,不是給我們在家裡穿金帶銀的。」

  簪纓微愕,突聽一道粗聲斥道:「小么兒,不可衝撞貴人!」

  滿臉驚惶失色趕來的人,正是海鋒。

  簪纓才要解圍回護,卻見羊角辮女孩對這斥喝習以爲常,笑著撲到海鋒腿上,仰頭甜甜地喚了聲爹爹。

  海鋒無可奈何地在她頭頂呼嚕一把,對簪纓抱手致歉:「女公子萬請見諒,只因從前卑職曾任大將軍隨扈,在此宿直,這丫頭性子野,在家中無聊時便跑過來找卑職。大司馬撞見幾次,蒙主上不計較,默許了這丫頭出入府邸。昨日倉促,卑職一時沒來得及告誡小女,打擾了女公子……」

  「將軍哪裡的話,令嬡十分可愛。」簪纓道,「往後也不須拘束她,盡管來玩便是了。」

  她笑著看向小女娘,「我還不知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大聲道:「我叫海清晏!是大將軍的大將軍取的名字!」

  大將軍的大將軍,便是祖松之將軍了。

  海清河晏,正是他畢生之望。

  海鋒聽見稚童言語,摸摸女兒的頭,眼中浮現懷念悵惘之色。簪纓亦略顯失神。

  還是海鋒先回神道:「大將軍在營中脫不開身,命下職來帶女公子出去轉轉,鎮子上沒什麽特別景致,酒樓店面尚有幾家,女公子若不覺勞累,可去嘗嘗鮮。」   

  簪纓得到京裡的消息,無心閑逛,一低頭,看見海清晏的目光亮晶晶地落在她身上,忽起一個念頭:「我想去軍戶瞧一瞧,可否方便?」

  那軍戶是隸屬於北府的兵丁及其家眷聚居之所,在城外數裡,築室屯田,人口稠密混雜。

  去雖是能去,只是無甚可觀,海鋒想不通女公子去那裡做什麽,只當她一時心血來潮,便親自駕車送她去。

  出城四五里後,簪纓透過車簾,看見了一大片低矮密集的住房。

  正是做早飯的時辰,此地不比城中肅靜,低空中炊煙成霧,鴉雀烏合,阡陌犬牙交錯,時見籬笆雞犬,更遠處是才經歷過秋收的空曠田野。

  不知簪纓來此的消息如何傳了出來,家家戶戶都有老嫗或少婦從院中出來,目光好奇而小心,殷切恭敬地瞻視這位據說是大將軍心愛小輩的紅衣女郎。

  簪纓牽著海清晏下車,羊角辮小丫頭被漂亮姊姊牽在手裡,別提有多神氣了,得意之情僅次於迎接爹爹凱旋回家,指著東家院落西家籬笆,不斷興奮地給簪纓介紹著誰家是誰家。

  海鋒在旁聽得哭笑不得,貴人目無下塵,豈會留心於此,好在女郎並未露出不耐的神色,他暗中感激女公子沒戳穿女兒的小孩子把戲。

  簪纓在海氏父女的陪同下,一面走著一面目望兩旁,見這裡的人果如海清晏所說,或穿葛麻或穿細布,荊釵布裙,樸素無華,然而看她們的神容氣色都無困頓,便知必是吃飽穿暖,過得是太平日子。

  許多婦人手裡都牽著個女孩兒,有的門戶是兩個,年齡不大的稚童便躲在大人身後偷偷望她。

  簪纓若有所思地問海將軍:「怎麽只見女娘?」

  縱使徵集男丁入伍,也該有未成年的孩子才是。

  海鋒笑道:「想是聽說京中流行什麽男女不同席的規矩,怕唐突了女公子,沒領出來罷。」

  他拍拍女兒的羊角辮,不禁感慨:「女公子瞧這裡的女娘多?老海卻敢保證,放眼南北九洲軍閥,只有北府軍戶是如此。連年戰亂,民生艱難,哪裡不是賤賣女兒換幾斤口糧,更何況比白戶還不如的軍戶?不過從祖大將軍接掌北府起,便定了規矩,不準欺淩軍戶,這些年軍餉再難,上頭也從沒難過我們……」

  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又咧嘴一笑:「嘿,咱們衛大將軍就更狠了,連聽聞兵士罵老婆打丫頭也要罰,說小子隨便揍,就當提前替他練兵了,丫頭不成,是嬌客,沒生在富貴窩裡,生在他北府,照樣不是過低賤日子的。還常說,他領我們這幫人在前頭拼命,就是爲了這撥小女娘胚子長大時,天下無兵,到時再也不必嫁一個長征遠戰的男人,日日春閨夢裡,可以嫁個良人,過太平的日子。」

  簪纓聽得眼眶微微發紅。

  再看著這些軍眷身上的粗布衣裾,簪纓忽覺自己像個何不食肉糜之人,自慚形穢。

  也是經過眼前的所見所聞,她終於知道了自己當做何事。

  回到都督府,她對海鋒道:「請將軍帶話給大司馬,請他方便時回府一趟。」

  海鋒領命。

  然而一日過去,衛覦並未回府,第二日,還是不見他人影。

  簪纓只以爲自己話裡沒說清,又尋來一個親衛讓他傳信:「便說我有非常重要之事與大司馬協商,若他實無空閑,請徐先生來商談也是一樣的。」

  這句話傳出去後,當天下午,衛覦便趕回城中。下馬進門,男人還帶著一身沙塵熱氣,第一眼便緊緊鎖在簪纓身上,聲音低沉:「是當真有事?」

  簪纓莫名,兩天之前她不是就已告訴他了嗎,合著小舅舅這兩日以爲她是鬧著玩不成,害她白等得心焦。

  她心中如此想,嬌唇輕抿,含嗔之態不覺便現於眼中。

  衛覦避了她整兩日。

  以爲如此,那些隔靴騷癢的臆念就會不攻自破。

  然而當他目光與她輕觸上的瞬間,見少女青綾之袿,容眸流盼,衛覦一顆心都化爲弱水,驟生三千波瀾。

  他不自控地近前一步,高大身影將簪纓半傾半壓地籠罩。

  卻又微撇開頭,掩住喉結滑動。

  「何事?」

  卻見簪纓很快收起嬌態,目光沉靜,仰面正色道:「唐氏要助資北府軍。」

  她說的不是唐氏「想」助資北府軍,求個商量,而是唐氏「要」助資北府軍,不容質疑。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4 09:39 PM

第八十八章 衛覦的命,是東家的了

  這句話後,衛覦凝眸注視簪纓,足有半晌。

  那雙漆深的眸底仿佛蘊著漩渦,吸引著人向內迷陷,簪纓不覺被他盯得臉熱。

  隨即她想到此事重大,不比平常玩笑,於是不避目光,直直回視他,語氣嚴肅:「我已想定了的。」

  衛覦渾身的緊繃慢慢鬆懈下去,遲遲地,低靡一聲:「這是要強買強賣?」

  簪纓見他唇角隱約勾動,似乎以爲她說的是小孩子話,全未當真,立刻不情願了。才欲開口,衛覦比手向裡,「進屋說。」

  簪纓便同他走進堂屋中,才跽坐下,就迫不及待道:「我是認真的。之前在京,我並非沒想過讓唐氏出資襄助北府軍,然那時候,我知小舅舅定然不會同意……」

  「焉知我今日便會同意。」

  衛覦輕輕打斷她,溫聲慢語,「就因爲去了趟營戶?」

  簪纓語聲微頓。原來他是知道的。

  衛覦身軀挺拔地坐她對面,看著她,目光深邃,語鋒淺淡,讓人捉摸不出心思。

  「給我個理由。」

  簪纓後背的寒毛莫名豎張。

  衛覦認真起來的樣子與方才不大一樣,一雙看不出底裡的瞳眸落在她身上,像兩柄鋼刀,沒有實質鋒寒,卻沒輕沒重地刮著她。

  簪纓經過短暫的無所適從,整理思緒,徐徐道:「之前想過小舅舅不會同意,原因無非是當時我人尚在建康,你擔心我受到皇室的猜忌,於我不利,難以脫身。我一旦被朝廷盯上,也會對小舅舅有所掣肘……

  「其二,是小舅舅先前坐鎮京口,雖訓練出一支驍騎之師,然而京口正處於南朝廷與北朝廷的夾縫之中,說得好聽是晉室拱衛,說得難聽無異於腹背受敵,不好施展拳腳。在這等情形下,北府若草率地與唐氏産生勾連,只會惹人忌憚,恐生內亂。

  「再有是我當時所知淺薄,不敢擅自主張,怕壞了小舅舅的深謀遠慮。」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簪纓沒敢說——她知道小舅舅性情驕傲,寧可自己傾族蕩産,也不願意動她的家財。

  衛覦聽著。

  只是對視的目光先受不住,眼神閃爍一下,瞥往別處。

  「可是今下情況不同了!」簪纓反而越說越順,目光灼灼,「如今我已離開京城,天高皇帝遠,他們自家的易儲風波還沒過去,我欲行何事,還要看他們臉色不成。

  「二來,小舅舅你也不同,你打下兗州的一半疆域,總領徐、兗軍事,加上本營京口,雄踞三州,便如同騰龍躍虎,從之前的腹背受敵轉成與南北朝廷三足鼎立之勢!此後豈非海闊憑君躍,天高任君翺?」

  「少來奉承。」衛覦指節在案子上扣了扣。

  表面上,瞧不出他被這番口蜜之言捧得受不受用,只是眸子微微眯起了,聲線仍很穩,「說些實際的。朝中憚我,已非一日兩日,你敢拿唐氏試探朝廷底線,便不怕?」

  簪纓不假思索:「何怕之有。」

  她想起出京那一日,蜀親王攔路,慮她與小舅舅結黨勾連,不由冷笑道:「帝王心疑,既怕將帥不能人人捨命報國,又恐將軍擁兵謀反,百般節制,是既想馬兒跑,又想馬兒別吃草。已就如此,索性就將他們的疑心坐實,又怎的了。誰讓唐家歸我管,我不向著小舅舅又向著誰?」

  衛覦喉結輕滾,終於蹙眉道:「你好好說話。」

  卻是數落不像數落,反而有些沒奈何。

  「……我不是一直在好好說嗎,小舅舅你究竟答不答應?」簪纓說得口乾舌躁,自覺極有信心,然而見衛覦一點也未意動,不免急切,她向前傾身又道:

  「守兗州和守京口不同,是不是?小舅舅能支撐住京口十萬兵,已是極限,渡江駐兗,是與北朝邊線相接,直面硬碰胡騎,你便需要更多的兵馬、更多的錢糧、更精銳的戈矛鎧甲!若還想更進一步,攻克北朝,源源不斷的後援支持是少不了的。

  「而朝廷國庫空虛,兼之暗懷私心,之前封你爲王,所賞三千戶不過是虛數,並無實惠落進口袋。來日發放軍餉,戶部更會處處設卡。」

  「與其如此,何不就此斬斷皇室的掣肘?

  「朝廷給不了的,我能給你。」

  少女目光明亮,用嬌婉語氣說著天大豪言,靠近的丹唇馥氣如蘭,語氣裡甚而帶有幾分誘惑。

  她等著衛覦來的這兩日,召詢過沈階,也問過杜掌櫃,還與另幾位掌櫃伯伯分別請教過,便是在設想如何才能一舉說服小舅舅。

  她如此上趕著送錢,小舅舅卻遲遲不肯點頭,不是他清高矯情,而是簪纓明白,一旦此盟達成,便不再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而是唐氏商行與竟陵王部曲的合作。

  二人旗下,各自有參差交錯的派系,到時候千線萬緒,需要梳理佈置的,便不是她今日空口說幾句話這樣簡單。

  且又事關天下格局的變動,自然要慎之又慎。

  但無論怎樣變動,簪纓已經決定,不會改變,更不會後悔。

  她事先就想好了,若軟的話術不行,她就來一句硬的,戳一戳小舅舅痛腳。

  他要分兵赴兗,又要精甲良馬,尾大不掉,部中缺馬、缺錢,本就是事實。

  衛覦果然抬起眼皮,目視她。

  慢慢重複著:「你能給我?」

  簪纓眼神認真,點頭。

  她去過京城的衛府,也去過北府的軍戶,見過百年世家衛氏的老宅中家徒四壁,也見過身經百戰的將士妻女身著葛麻。

  是,大司馬用抄家滅族式的手腕,養起十萬鐵騎雄兵,你可以說這是他身居高位本應負的職責,卻不能笑他愚蠢活該;將士們殺敵有功得賞,依舊約束家小不著綢物,可留在家中不知何時便會守寡、失父、失子的婦孺們,卻不應連絲綢的手感如何都不知道。

  相比那些出生在錦繡堆中的貴女王孫——包括她自己,生來只需衣來伸口,飯來張口,每日吟吟詩,談談玄,便可過快活灑意人生。

  這些人也沒有做別的,只不過是,托生在了好人家而已。

  而那些付出無數血淚的所謂「賤籍兵貫」,三尺微命換回的,到頭不足一尺錦。

  簪纓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不僅是爲了小舅舅。」

  她的目光潤澤如珠,「我亦想爲浴血的軍士出一份力。」

  說完,她咬唇,很懂得何時當進取何時應示弱的尺度,聲音軟乎下來,「求你了,好不好?」

  衛覦靜默了好半晌。

  「問過杜掌櫃沒有?」

  簪纓目光一亮,「問過了,杜伯伯說憑我做主。」

  「可曾想過,你疏離唐氏太多年,唐氏並不盡在你掌握。你決意與軍閥牽連,底下不看好的,怕風險的,利益受損的話事人不會少,都會鬧出頭生亂子。」

  衛覦的話說到這裡,已不像拒絕,更像一次考校。

  簪纓點頭,「想過。」

  當年阿母要與衛皇后定兒女親時,便有唐氏的二把手擔心皇家侵吞唐氏産業,遺留後患,後來他們說服不了阿母,便做出聯手請辭的戲碼。

  那還是在阿母全盛掌權的時候,簪纓聽杜掌櫃說,當時阿母壓伏了幾人,放過了幾人,又與幾位手段狠硬的掌櫃掰了掰腕子,割出一部分産業許他們離開唐氏,自立門戶,這才穩住局面。

  「不是有句話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嗎?」簪纓回應得有條不紊,「我想過了,這些年我在宮中,形同虛設,杜掌櫃在外,費盡心力維持住唐氏這樣大的家業不散,那些各自爲政的掌櫃,吃進自家嘴裡收進自家腰包的,盡夠了。能收的,我去收回來,不聽話的,我盡量換掉。交鋒難免,但這是我這邊的事務,竟陵王只管放心,絕不會誤了軍鎮供應的。」

  衛覦不理她的玩笑話,神色越發肅然,再問:「打仗勝負難料,不怕血本無歸?」

  他落睫輕道:「賭輸了,唐家五代累積的家業,就都沒了。」

  簪纓理所當然道:「我說過我信小舅舅啊。」

  言罷她覺此語不嚴謹,連忙補了一句:「我不是給小舅舅壓力的意思,你只管在前方殺陣便是,勝敗乃兵家常事,有唐氏給你做後盾呢。」

  說完,她仍覺得哪裡不大對勁,顰眉想了想,忙道:「當然,也不是覺得小舅舅會打輸的意思哦!」

  衛覦喉嚨間悶出一聲笑。   

  簪纓見他有鬆動的跡象,微鬆一口氣,等著他回答。

  衛覦卻語氣莫名地問了她一句話。

  「擲出半數家産,買我衛覦的命,自己不要點什麽?」

  簪纓輕怔,心道是了,小舅舅那樣傲氣的一人,要他這般接受一個小輩的助資,心裡必是彆扭的。

  好在她事先慮到此節,乖巧笑應:「自然不是白出錢,率貸便算十分之一,待小舅舅北伐功成,州郡安平富庶了,再還與唐氏,好不好呢?」

  衛覦望著那張巧笑倩兮的容顔。

  到了這時,她還在想著給他鋪台階。

  北朝早已有官家找民間富商出資助軍的先例,謂之借商錢,利息多在十分二、三,在戰爭頻仍的年代,利息甚可高達四成。而那邊也並不是商人出錢後等著收利就罷休,往往軍商勾結,豪紳仗著自身背後有軍隊的照應,橫行不忌,淩霸百姓。

  衛覦當然知曉唐氏不會如此。

  他只是心疼這傻女娘,認準了誰,便掏心窩子地對誰好,一點都不懂給自己藏私。

  簪纓眼尖,一下子發現了小舅舅眉眼和軟得不像話,愈發十拿九穩,趁熱打鐵道:「小舅舅快應了吧!你首肯了,餘下的事都交給杜伯伯與徐先生去商談。我們之間可不說公事。」

  衛覦修長的指節微微蜷曲。

  他不知這女子是想了多久才攢出今日這些話,但最後那一句話,真是又穩又準地栽進了他心窩裡。

  不談公事,那麽能談的是何事?

  無心之言最動心。

  「沈階教你的?」

  「什麽?」簪纓聽著涼惻惻的問聲,茫然了一下,莫名其妙。

  「他是謀士,卻也做不得我的主……小舅舅是不是對他有何意見?」

  這已是簪纓第二次從小舅舅口中聽到沈階的名字。

  衛覦卻又不語了。

  明明方才已要成了的……簪纓不得其解地蹙起眉尖,她也並非錢多人傻,非要上趕著求人花銷,只是深知小舅舅背負的重擔與不易,又親眼見過軍眷的情形,覺得理所當爲罷了。

  看來,她只好使出自己的殺手鐧了。

  簪纓喚道:「大哥哥,你到底答不答應?」

  說著上前扯他衣袖。

  衛覦是何等身手,腰膂輕提便斂身立起,避開那隻胡鬧魔爪。「莫鬧,身上有土。」

  這卻不是假話。南北兩朝軍府中,最難得的都是以一當百的陷陣騎兵,而南人猶弱。騎兵最快提升武力的方式,便是找強手面對面交鋒。

  所以只要衛覦在校場,高臺上寬大舒適的主將胡床永遠是空的,他永遠都親自下場與部下練戰教習。胡人再猛勇,兇不過衛覦,所以只要這些主將能在他手裡多走幾招,將來對上硬茬子,便能多幾分勝機。尉將們挨次上陣,尚有歇息空閑,衛覦卻是氣不容喘,

  一個接一個地調教,唯有如此 ,才能將時間利用到極致,北府悍勇之師,便是如此年復一年訓練出來的。

  是今日午後聽到親兵上稟,說簪纓要找徐寔,還說都是一樣的,衛覦才意識到簪纓當真有正事要說。

  他與徐寔,又豈能一樣,是以來不及換洗,匆匆出營回城。

  簪纓見他閃避,仿佛突然悟出了制勝他的法寶,頑皮心起,起身故意往衛覦身前湊,「那你說,你答不答應?」

  衛覦含著薄薄唇角,又退了退。

  簪纓翻著袖管再進,他便再退,神色容與,如同遊戲。

  兩人直繞著案几鬧了多半圈,衛覦始終沒讓簪纓碰到半片衣角,突然間,他停步,撲上來的簪纓沒防備,就實打實撞在了他胸膛上。

  簪纓「啊喲」地一聲,摸了摸吃痛的額頭,委屈抬眸。

  衛覦垂著眸子瞧她,將她拉開一些,而後,簪纓便覺額頭上落下了一枚微微粗糙的指腹。

  衛覦替她輕輕按揉。

  「我確實缺馬,缺餉,頗有些左支右絀。」

  低沉的嗓音夾雜著赤忱相傾的意味,衛覦沒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坦蕩道:

  「該是我來求你。」

  簪纓被他揉得忘了疼,一時也忘了說話,愣愣看他。

  衛覦對她一笑:「蒙女郎信任北府軍,信任我。」

  「衛覦的命,是東家的了。」

  這一聲東家,輕靡又鄭重,與旁人口中叫出的迥然不同,無端酥麻了簪纓的耳根。

  她心中忽有種奇怪的感覺,卻說不上來。

  她下意識要謙遜一句,胸臆間卻有志氣萌發,想到自己是唐氏之主,亦肩負著責任,又生生忍住客套,認下了這一聲。

  她只在心中道:我要小舅舅的命做什麽,我要你長命百歲啊……

  總而言之,聯盟之事由簪纓提議,衛覦首肯,昔日的衛唐之盟在十五年之後,又一次由他們續結落定。

  二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公事說完,衛覦又是家常模樣,問了聲簪纓餓不餓,要帶她出去尋些吃的。

  原來不覺間已是日仄近西,暮色將昏。

  簪纓還真有些腹空,低問:「小舅舅空閑嗎,不必特意陪我。」

  「再忙也要吃飯,何況阿奴如今是東家,我還沒陪你在城中逛過。」衛覦走向裡頭的淨室,「等我換身衣裳。」

  他的手習慣性推開淨室的扉門。

  一件搭在木桁上的茜紅紗袍映入眼簾,衛覦驟然止步。

  他才鬆下神的一顆心,忽然堵塞了喉管。

  與她在一起相處,太過自在放鬆,是以他下意識還當此處是自己的屋子,順腳便走了來。

  身後卻是女孩完全不設防的催促,「舅舅快些,我餓了!」

  她對他,一點也沒有這個年齡的少女該有的羞赧防備,男女之別。

  她只當他是長輩,是舅舅。

  衛覦把門的手掌收緊,背對著她,進退維谷,一遍遍如此告誡自己。

  然而心緒灰冷如冰,丹田之內卻隱約雀躍。

  他明明可以馬上轉身離開,在府裡隨意找間淨室清洗,也費不了多少功夫。可心底的叫囂,卻在催促他走進這間淨室,闖進她沐浴過的地方……

  這等卑劣心思,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

  砰地一聲,衛覦將自己關進淨室中,像是爲了不給自己理智之機。隔門啞道:「我很快。」

  簪纓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也不管對方看不看得見,輕快地點了下頭,盤算著待會兒要吃些什麽。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4 09:40 PM

第八十九章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衛覦在淨室中靜了幾呼吸,脫去衣裳,並未使那香木浴桶,只舀了水,立在一旁草草沖身。

  只是不知出於何種心理,他身體始終正對著那件垂掛的紅色紗衣。

  這是一副常年降烈馬握鐵槊的傲岸身軀,上身肌肉遒勁分明,膂力姿器,腰窄腿長,如山嶽峙立的身影中,更有雄傲之物異峰突起,卻隱忍未發。

  冷水兜頭澆下,水流滑過他筋骨緊實的身體,落地濺起水漬,驚破紗衣的邊角,洇出一片濕痕。

  身上的水越冷,身下越是勃然。

  其實眼中若不看那件紅得薄透的紗裳,他可以控制住腦海中橫行漫衍的臆想。

  但衛覦只是盯著。

  他面無表情忍耐的臉接近於兇惡。

  卻像有意避嫌,他沖洗很快,親衛送來衣物,衛覦擦乾淨自己,冠帶整齊,神色如常地出來。

  前後還不過兩盞茶功夫。

  簪纓都還沒有想好要吃什麽,便見衛覦出來了,心道男子沐浴果然迅速,自然地朝他走去。

  「小舅舅,鎮子上有什麽出名的小食嗎?」

  衛覦冠了髮,雙鬢濡黑若鴉羽,見她走來,回臂攬了攬飄長的大袖,動作有些多餘地遮住前襟,淡道:「跟我走吧。」

  簪纓才圓滿解決了一事,眼下怎樣都好,乖乖應道:「哦。」

  衛覦帶她去了城北的一間食肆。

  此間店面不大,屋中只能容下四五張單人獨案,地鋪舊竹簟,壁掛昏銅燈。

  正值飯點,店中卻寥寥無客,生意可見一斑。

  簪纓是不挑吃喝的,不過小舅舅特意繞遠路帶她來此地,卻也不免有些疑惑。

  店主是一位頭梳錐髻的婦人,年紀不到四十,姿色中等,風韻猶在,身著一件洗舊曲裾,腰間束一條青色碎花圍裙,見是衛覦領人進門,忙笑著從櫃台後迎出,顯是識得他。「大司馬來了。」

  「嫂子。」衛覦客氣地喚一聲。

  簪纓在旁聽見小舅舅語氣熟稔,隱含尊重之意,便猜測這也許是一位戰亡將士的遺孀,不禁也肅然。

  然而這老板娘自己心裡卻清楚,她一無門路二無貴戚三也無背景,嫁的是個莊稼漢,男人死得早,沒給她留下一兒半女,她守著寡,爲維持生計才開了這間小店面。

  誰知幾年前剛接管京口的大司馬來喝過一回酒,便叫她嫂子。彼時老板娘心想自己何得何能,戰戰兢兢,連道不敢,大司馬卻不改其意,連帶著他帶出的兵士偶爾過來喝酒,也跟著喊老板娘嫂子,把這位娘家姓宋的老板娘鬧個紅臉。

  一晃過去這麽多年,老板娘至今也不知是因個什麽。

  而昔日的大司馬,與北朝一戰功成,如今已是竟陵王了。

  堂堂一位王爺管她叫嫂子,宋氏就更受不起了,赧聲擺手:「如今當稱大司馬爲王爺了,王爺再莫消遣婦人,婦人哪裡當得。」

  說著,老板娘借燭光瞧向竟陵王身後那紅裳女郎,只見少女眉眼生動,纖姿窈窕,直如嬌花潤玉一般。

  京口從無此等人物,她必是鄰裡們口中那位被竟陵王帶來的小女娘了。

  宋氏活了這麽多年,也沒見過這麽俊的美人胚子,笑意更濃,「王爺與女郎想用些什麽?今日有剛做的甜脆脯和石蜜龍眼,還有新鮮的黃魚、江蟹。」

  簪纓眸子閃亮地看向衛覦,老板娘介紹的前兩樣,皆是女子愛吃的甜食口味。

  衛覦餘光見著,不由微笑,點頭要了那兩樣,又道:「再備兩碗豆粥,豚皮餅,炙肉,菰菌鯉魚臛,杏仁醴酪,加上嫂子拿手的鹹菹芥菜。有勞了。」

  他一面說,老板娘一面往簪纓臉上偷瞧,心想王爺往日不喜鋪張,每次過來,都只要一壺濁酒兩碟小菜,那酒也不喝,倒滿一盞供在案上,隨意吃些飯菜便獨自去了。

  今日如此手筆,必是因著這位小娘子的緣故。

  她笑著應聲:「記下了,只是店裡人手少,可能慢些,請王爺與女君稍候。」說罷踅身掀起櫃台後的角簾,往廚房準備去了。

  老板娘才一去,簪纓便小聲道:「點這麽多,吃不完的。」

  衛覦將兩張單案並成一張,與她連席坐下。「今日所談之事,本該與你歃血盟誓,通告三軍,再備上一席水陸珍饌的盛筵謝你。可是情勢倉促,如此已是委屈阿奴了。」

  「小舅舅何意,你我之間還要說謝嗎,那我豈不是兩天兩夜都說不完?」

  簪纓雙臂分袖,儀態優美地將手背相疊於股上,佯作生氣地用力看他一眼,繼而低道:「我明白的。」

  「唐氏出資助軍的事,暫不宜吵嚷得天下皆知,易生紛擾。唐氏且遣人想法子低調運馬入兗,等外界尋思過味時,小舅舅也已在那邊立穩腳根了。」

  銅燈盞裡的油燈搖搖,衛覦注視少女嬌潤的紅唇啓合,聽她說著有理有據的言語。

  她當真成長得很好。

  透過那雙明亮敏柔,意態遄飛的眼眸,衛覦沉默一會,問:「不同我去兗州?」

  簪纓頓了下,扭臉反問:「小舅舅何時出發?」

  「明日帶你去北固山上看一看,最遲霜降之前,便要動身。」

  簪纓想了想,低喃道:「那是沒幾日了。我想先去穎東,料理些商行的事務,其後再去三吳,告知檀舅父助資之事,讓他心中有個數,若能說動他也幫手,那就更好不過了。」

  若跟在小舅舅身邊,簪纓心裡會很踏實,知道他就離自己不遠,連夜晚睡夢都更香甜一些。然而除此之外,毫無益處。

  兗州沒有唐氏重要的生意,簪纓要重新梳理各級掌事人的脈絡,要調動糧餉,還要抓緊替小舅舅尋藥,千頭萬緒,都須她親自去出面接觸。

  小女娘簪纓當然可以一直跟在小舅舅身後,什麽都不用操心,但要接掌唐氏的東家簪纓不行。

  衛覦早已知道是如此。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胸腔內熾熱難平,卻尚能忍受,衛覦望著廛室外昏黑的天色,忽道一句:「阿奴,以後無論目睹什麽,遭遇什麽,都不要懼怕,向前而已。」

  簪纓思索一時,不解他的深意,卻點頭應下,「知道了。」

  一想到要與小舅舅分別,她心中亦大不好受,卻不願讓尚未來到的離情浪費眼下相處時的心情。

  她仿佛坐得累了,塌下腰肢拄案支頤,反過來安慰衛覦:「小舅舅莫擔心,別後再見,就一切都好了。」

  那是在十分親近之人面前才會做出的放鬆姿態。

  她如雪細膩的臉頰上,還有兩顆小巧梨渦。

  衛覦靜靜看了她一陣。

  一時菜肴上齊,擺了滿案。宋氏按衛覦以往的規矩,在案頭多放了一隻粗陶酒碗,斟滿酒水。

  衛覦頷首道謝,宋氏便識趣地退下,不打擾他們二位。

  只是在掀簾進去前,宋氏回頭看了一眼,正瞧見竟陵王拾箸親自拾那紅衣女娘布菜,情態之親昵,全不似舅甥之間應有的樣子。

  老板娘心下微微驚異,不敢多思,撂簾避去。

  卻說簪纓看見那碗酒,憶起葛神醫說過,小舅舅的毒症須忌上癮之物,這酒也在其列,猶疑睇目:「這碗酒是……」

  「我不喝。」衛覦先給了她一顆定心丸,「不是餓了?先嘗嘗老板娘的手藝再說,每樣都嘗一口。」

  簪纓便依言嘗了,覺得滋味尚可,猶喜那道石蜜淋汁的龍眼,那種半酸半甜是她沒吃過的口味,趁著衛覦不留意,一連往口中塞了好幾顆。

  衛覦眼底隱有笑意,一頓飯顧著給她讓菜,看她吃得多,自己吃得少。

  直到簪纓吃得差不多了,他向櫃台後的簾布輕望一眼,目光渺然地開口。

  「阿奴,此間老板娘,是祖將軍心悅之人。」

  簪纓驀然定住。

  她反應了一會,終於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睜大眼睛問:「那、那她……」

  衛覦眼中有一種寂寥,「她不知道,祖將軍沒來得及……此事除將軍與我之外,無第三人知曉。」

  簪纓慢慢放下筷箸,終於明白了小舅舅帶她來這裡是爲什麽。

  世人皆道祖將軍心懷克復中原之志,所以終身未娶,投身報國。可原來,那位祖將軍是有喜歡之人的。

  他喜歡一間小酒肆的老板娘。

  只是身逢亂世,命艱運蹇,至死都沒有機會讓她知道。

  簪纓又看向那碗酒,也終於明白了那是給誰準備的。

  「阿奴能喝酒麽?」

  衛覦拿過一隻空碗,提酒壇倒了小半碗,推到簪纓跟前,「可否替我敬祖將軍一碗。」

  簪纓看著他平靜的神色,目含水光。這些年無論是祖將軍的秘密,還是小舅舅自己的秘密,他都壓抑太久了,即使想酹祖將軍一杯酒,都找不到代飲之人。

  小舅舅讓她成爲第三個知曉此事的人,是對她極大的信任。

  她點頭說能,搶過酒壇,將酒碗斟了個滿,捧起陶器仰頭便灌入口中。

  才喝了小一半,衛覦把住碗沿撂在案上,說道:「夠了,土家酒燒喉嚨。」

  「我還能喝的……」女娘目中水赩生光,有如梨雨輕醺,春棠欲醉。

  自己卻並不覺是醉了,只道喝滿一碗才算是對逝者的誠意。

  衛覦沒讓,無意看見她帶著酒水色澤的唇瓣,不由看住。

  「好喝嗎。」

  他頸側暴露的青筋動了動,嗓子啞得自己都驚異。

  心裡有個聲音在警告,別再看了。

  可天知道,他饞酒已有五年。

  小店昏燈,秋夜濁酒,交織成一張引人銷魂的網,男人馬上馬下皆穩如泰山的身子,就那麽縱許自己往前傾了一寸。

  便在這時,簪纓用力握住衛覦的手,目光鄭重地作保:「小舅舅,有我在,不會讓你如祖將軍一般。將來你遇到喜歡的女子,定可與她喜結連理。」

  此言如棒喝,讓衛覦猛然清醒。

  隨之洶湧而來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惱火。

  他忍了半日的燥意,他以爲走出那間浴房後便已經恢復正常的心境,在這一刻通通背叛他。

  衛覦反手扣住簪纓手腕,瞳孔閃過一抹妖冶的暗赤光芒,眉目逼近:「我會喜歡誰?」

  簪纓對上一雙極有淩迫力的眼睛。

  那雙眼裡,有一種瀕臨失控的克制與引而不發的危險。

  「……小舅舅?」

  攥著她腕子的手燙得像一塊烙鐵,簪纓惶惑起來,睫影顫栗,失措地縮手,卻未掙開。

  衛覦不放。

  扯動之間,她手邊的酒碗被撞到身後木柱之上,碎裂兩半。

  碎聲似一道驚雷,劃破了簪纓柔軟的心,有什麽正在流淌而出。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5-3-4 09:41 PM

第九十章 再也不能忍受分秒

  這一聲驚動了裡頭的老板娘,角門的布簾掀起,人未至聲先至:「怎的了?」

  衛覦如夢初醒,撒開簪纓的手。

  然而那一眼的力道太重,簪纓的心臟仍撲通通地跳,她怔怔地朝小舅舅看,後者卻避了視線。

  衛覦的側臉像一片寒山削壁,頃刻之間,鎮住那張皮囊下所有的怒濤狂瀾。

  仿佛剛剛電光石火間的失控,不過是酒後戲耍。

  可喝了酒的分明是她。

  「……是我不小心碰掉了酒碗。」簪纓遲遲地說,彎身去撿,指尖還沒碰到破碎的陶片,便被人拉了起來。

  「給嫂子添麻煩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像剛經歷過一場戰爭,沒說旁的話,喚來親衛付了飯錢,不少也不多。

  老板娘的目光在王爺與女娘子間逡巡幾來回,見二人的情形親不親疏不疏的,與方才進店時全然不同,也不知發生了何事。買賣人心眼靈活,打個哈哈支應道:「王爺客氣了,沒傷到女公子便好。貴人賞光降臨,小店蓬篳生輝,下次不妨再帶女公子來坐坐。」

  簪纓垂著眸子不語,見衛覦有離去之意,默然跟在後頭。

  快要走到店門處,衛覦又回過頭,依舊是與宋氏說話:「那道石蜜龍眼可還有新鮮的?」

  簪纓眉尖微動。

  宋氏忙道聲有,返身回廚房給女公子裝了一罐子帶走。親衛接了去。

  店外霜月朦朧,已是戌時時分。二人來時同乘一車,回時依舊,只是氣氛卻大不一樣。

  車廂內一時無人開口,簪纓因那幾口烈酒的緣故,當下不覺得,此時被車馬一顛,心口亂糟糟的,一味低頭揉弄手腕。

  壁燈的光亮照在她纖細雪腕上,依稀可見上面淤青的痕跡。

  餘光忽見一隻手伸來,簪纓心悸不知所起,下意識後縮了一下。

  就這一個抗拒的動作,讓衛覦心中驟悔,眼底黑壓壓的梟戾湧起又壓抑,手停在原地。

  簪纓反應過來,心道自己是怎麽了?今日必是小舅舅言及祖將軍之事,物傷其類,積痛難受,是以有些反常,終究也沒什麽大事。小舅舅身中蠱毒本已痛苦,難得他願對自己敞開心扉,自己嘴裡說著要幫他分擔,卻遇到一點小事便作出矯情畏縮之態,豈不令人寒心?

  她想到這裡,反手捉住衛覦衣角,爲證明自己不是害怕他,還特意坐近了些。

  「小舅舅別生我氣,是我說錯了話,惹你不悅。你可是身體不適了……」

  簪纓知道本月他已經發作過一次,但她從沒見過他如此駭人的模樣,難免擔心。

  那縷鑽骨入魂的幽香又纏上了衛覦。

  他本以爲能挺到送她回府後,然而眼下,一股噬心的燥癢之感油然迸發——錯的是他,壞的也是他,這女子是當真竅竇未開,還是對他盲目信任,他都已失控傷了她,她怎敢還往前湊!

  衛覦倉皇地掉開臉,碾著牙,炙灼的忍耐滾出喉舌:「阿奴。」

  「是。」簪纓眉眼孺孺,等他的吩咐。

  「鬆開手。」

  簪纓愣了一下,才發覺小舅舅非但言語不耐,連臉都轉了過去。

  她如同被一掌打在臉上,臉色發白,慢慢地,有幾分難堪地鬆開他衣角。

  此後直至回到都督府,兩人也未交一言。

  簪纓走到通往正房院的那條道上,有侍人提燈迎出。她回頭望了一眼,見衛覦影綽立在二門檻外的一片陰影裡,尚未離去,是送她到家之意。

  那麽他在馬車上爲何又那般嫌她?

  簪纓心緒愈發莫名,沒再做多餘之事,自回了房。

  屋室外頭,沈階卻等在台階下,來給女郎送做好的西域行路規劃圖。

  之前簪纓以想要重新打通西域商路爲托辭,吩咐過沈階留心此事,不想他效率甚高,這便有了初步規劃。

  簪纓此刻魂不守舍,若是旁的事,便留待明日再說了,然而事關西域之路,是小舅舅命門所在。簪纓便拋開雜念,眼中軟弱之色蕩然無存,接過圖卷道:「你說的清楚,進來和我細說說吧。」

  沈階嗅出女郎身上散出一點淡淡的酒氣。

  借月觀人,青衫郎沉靜的黑眸裡微芒隱爍,略有猶豫,而後點頭領命。

  堂中點亮了羊角燈,簪纓先洗了把臉,又要了碗醒酒湯,聽著沈階稟述,且問且思,不覺便過去了多半個時辰。殊不知二門之外的衛覦,還未離開。

  他先前心中只想,看著簪纓進門便走;後來得知沈階踏夜來候,衛覦劍眉沉冷,心道親眼盯著此子離開,他才能放心離去;而等到沈階終於告辭,衛覦也立在中宵,吹了多半個時辰的夜風,心神冷靜了大半,自認理智回籠,回想起阿奴下車時那個受傷的眼神,又覺得,應當立刻去向她解釋一番,是自己陰沉不定,非她不好,免得她帶著心結過夜。

  他爲了再見她一面,用如此理由說服了自己,踏步入院。

  走至黯燭搖曳的紗窗外,門邊值夜的婆子見衛覦這麽晚過來,有些驚訝。

  婆子爲難道:「王爺……此時過來可有要事?娘子正在沐浴,準備歇了……」

  衛覦聽見那兩字,目色猛沉。

  一個活了二十五年從未將兒女情長放在心上的人,那一瞬間,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她在沐浴之前見其他男人嗎?

  「退下!」

  一聲帶顫的厲令出口,衛覦不容置喙,直入屋門,反手扣上門栓。他自己的屋子,哪一處擺設不熟,輕車熟路徑奔淨室,急切的腳步如同醉酒之人,不受自控。

  那扇虛掩的扉門一推,水氣伴著香氣溢出,半片雪白的玉背赫然呈於眼前。

  女子背對著他的方向,挽髮堆雲,秀頸如鶴,掛著晶瑩水珠的後背上更有一對蝶翅般的膩白肩胛,纖美玲瓏。

  簪纓以爲是阿蕪送衣來了,半側眼目,發出含混的一聲輕昵。

  衛覦渴極,一瞬間血脈賁張,在她完全回過頭之前,上去從背後反蓋住她雙眼,再也不能忍受分秒地埋頭在她頸窩,用力聞嗅。

  「啊!」浸在水中的嬌女眼前驟然漆黑,受到驚嚇,喉間發出叫聲。

  衛覦制著她,唇舌叼住柔軟如羔羊的細頸,不得章法地舔舐,全似一頭饑餓的狼。   

  手中滑膩的身子顫唞掙扎得厲害,他索性就向她香唇,將那勾人的聲音也堵住,另一隻手迫不及待探向水中,領略著飽滿的峰巒與雪尖的櫻珠……

  衛覦猛然回過神。

  細紗窗外,風消蛩寂。

  眼前屋門好好的關著。

  守夜婆子見王爺默立半晌不語亦不走,戾氣煞人,戰戰兢兢不敢抬頭,「王爺若當真有急事,容奴去稟……」

  衛覦已是冷汗透衣,緊咬牙關,一語不發地掉頭而去。

  再晚一步,他怕那些幻象會變成現實。

  北府大營的軍舍中,徐寔正夜讀兵書,大門忽被破開,一道身影闖進來,喘熄嘶啞:「明日便送她離開。」

  徐寔愕然看著大將軍雙眸中閃熠的赤紅一線,兇猛野性,如同獸類。不禁失色站起。

  「主公,你發作了?!」徐寔心驚,「主公說的是……纓娘子,發生了何事?」

  衛覦閉了閉眼,只有心如死灰:「你說得對,我不能再見她了。」
-
  「什麽,今日便走?」

  次日聽聞此信,杜掌櫃驚訝不已,看著親自過來傳話的徐寔狐疑:「昨日才定合盟之事,許多細則還沒有交接明白,這,大司馬急於征發嗎?」

  在旁的簪纓聽到這個消息,反常地沉默,回想起昨晚小酒肆裡的種種,凝視徐寔的神情問:「他還好嗎?」

  因簪纓所帶的人都住在同一院裡,院中不乏侍女僕役,沈階也在,簪纓無法問得太明確,但她知道徐先生會懂她的意思。

  饒是如此,沈階聽了這話,目光輕動,不著痕跡地望了女郎一眼。

  徐寔的目光與這年輕幕僚相接,一解即分,他向簪纓頷首道:「主公明日赴兗,爲防落人口實,決定與小娘子分開出行。至於資軍事宜,要勞煩杜掌櫃隨軍逗留幾日,待與某商定細則,再由軍中派人護送掌櫃趕上娘子的腳程。不知娘子意下可好。」

  說罷他微頓,歉然地看著簪纓,放低聲音:「主公此時在大營點兵,恐不能相送。」

  不說小娘子如何,杜掌櫃聽了先就覺得不對,既然明日才走,又有一段順路,爲何非要急在今日,這時間急促得幾乎像在趕人……

  簪纓默然。

  人在大營點兵,說明身體無恙。可既然能留杜掌櫃同行一段路程,落人口實之辭已是不攻自破,卻要今日送她離開,連一面告別也沒有……

  以簪纓對小舅舅的瞭解,若在正常情況下,無論他多忙,肯定都會趕來見自己一面,囑咐些話。

  是在昨日喝完那碗酒後,一切都變了。

  簪纓抬眼望向北固山的方向,道:「好。」

  他的安排,她聽從便是。

  她這麽輕易就同意,也無刨根問底,讓徐寔意外之餘鬆了口氣,「主公撥一千精銳隨同小娘子上路,保護小娘子周全。」

  簪纓想想卻搖頭:「人數太多,我用不著,一百足矣。」

  這件事上徐寔可不敢更改,「此是主公親自定下的,有備無患,小娘子還是帶上吧。」

  簪纓堅持道:「我已有扈從,所行之處皆在小舅舅勢力遙領的州郡之內,沿途又有唐氏人接應,危險性不大。這一千人跟著我,陣勢太大引人注目是其一,且我知北府不缺兵,但精騎兵難得,聽聞一千精騎,足以陷萬人之陣,小舅舅赴兗在即,處處用人,這些兵士在前線派得上大用場,跟隨我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試想練兵千日,到頭來不能征戰沙場,卻成了一介女子的扈從,他們敬重大司馬,口中不敢言,心內豈非憋悶。」

  收下一百義從是領了小舅舅的心意,依簪纓的意思,這一百人都換成守輜兵才好,不占北府的精銳兵力,只不過知道小舅舅必不會同意就是了。

  徐寔仍舊不應,他心中雖也覺得撥出一千人有些誇張,但一想到昨晚大將軍的蕭索絕望之態,鐵石心腸之人也要心疼。

  他們彼此都知,大將軍也只能爲纓娘子做這麽多,徐寔便隨得他了。

  誰知好說話的簪纓在這件事格外倔強,徐寔好說歹說,才將人數加到三百。

  而後簪纓便讓侍女加快收拾行囊,下令點齊人馬,一切妥當,整裝出發。

  男人們在大營中備征,許多軍戶女眷聽聞女公子要離開,自覺至渡口相送。在一片素裳縞衣中,有一個髮鬏上繫著紅綢帶的小女孩格外顯眼。

  那根絲綢髮帶是漂亮姊姊送給她的禮物,說是她送的,不會有人怪罪。

  海清晏抬起小手,朝渡口的船隻奮力搖晃。

  她的大母同娘親早已不在了,叔伯們戰死後,從前的伯母與嬸母都已改嫁,是以她身旁不像其他玩伴有大人領著,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人堆裡,便也不知是在和誰輕喃:「這麽快就走了,我還以爲能待到霜柿子成熟的季節呢,我可會挑柿子了……」

  再有不到一月,便入冬了,簪纓身披一件朱櫻色薄呢斗篷,立於船頭甲板,江風吹動鬢髮。望著渡口那些翹首的婦孺,她不禁動容,心頭酸暖。

  掌舵人請示簪纓是否出發,簪纓的目光在人群裡尋覓了兩圈,輕道:「再等等。」

  等過半個多時辰,簪纓也並未等到她期待的那個人,收回視線吩咐道:「走吧。」

  北固山山勢嵯峨,橫枕大江,於此遠眺,可將揚子江流盡收眼底。若是眼力出衆之人,還可看清江上那條鼓風向西的帆船。

  山頂一片荒蕪草莽中,一人背對著江流方向,靠坐在一方冰冷的墓碑背陰面,仰頭抵著碑石,淡淡看天。

  他昨日沒有告訴簪纓的是,祖將軍遇到宋氏的時候,已是毒入膏肓。最初,祖將軍只是在苦悶之時無意踏入了這家小酒館,覺得老板娘爲人實在爽利,相處舒服,隱瞞身份,與她閑話家常。後來,隨著他毒發頻繁,禦女難控,便無顔出現在老板娘面前。

  然而有一日,祖將軍莫名對宋氏思之如狂,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去了那裡,等他反應過來時,手掌已按在酒肆門環上。

  祖將軍說,若他晚一刻清醒,他心裡很清楚會釀下什麽大錯。

  那之後不久,又出現祖將軍神智不清時打傷親兵之事,再之後,祖將軍自刎而死。

  「將軍,」衛覦空寂地望著虛空,冷澀道,「我也遇到我的老板娘了。」

  可我陪不了她。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7 天前

第九十一章 男女之間除了親緣,原是還有一種關係的

  船行向西,近廣陵柳葉渡時,一匹快馬自東邊急馳而來,有少年英朗之聲在馬上高喊:「阿姊,等等!」

  連喚數聲,簪纓在艙裡聽見,忙令船只靠岸停泊。她走上甲板憑舷而望,岸邊騎馬之人亦下馬,正是一身兵卒打扮的檀順,揮手道:「阿姊!」

  船慢慢靠近渡頭,簪纓看清了檀順的面孔,怎也未想到追過來的會是他,意外道:「阿寶?」

  她下意識向他身後的林野張望,未見他人。

  原來檀順自簪纓出京時未同義父回吳,反隨大司馬而去,心緒悶悶,跟著簪纓到了京口,也不見她對自己如何熱絡,便按原來的想法投了北府軍。

  衛覦知此事,沒有刻意刁難檀順,也無徇私優待,讓他從馬前兵卒做起,交給一名伍長帶他。

  檀順雖學過些拳腳武藝在身,武夫的野路子與軍技到底是不同,一切從頭來過,即使是一名步卒,每日的訓練量也極可怖。營裡又不比家中,不能隨時離營,所以這些日子便無暇出現在簪纓眼前。

  此時察覺簪纓意外的神色,檀順不可思議道:「阿姊,你是把我忘了?!」

  他半個時辰前才從伍長口中得知,簪纓已離開京口。

  聽到時檀順猶不相信,照理說,阿姊哪怕要走,離開前也定會與他打聲招呼的,他又跟營地裡其他長官打聽了一圈,才得知竟是真的!檀順怕趕不及告別,向伍長告假後特意借了大營中一匹流星快馬,馳出幾十里才追上。

  沒想到等待他的,卻是簪纓怔愣茫然的表情,顯是將他忘在腦後了。

  他簡直挫敗之極。

  簪纓的確因爲走得太急,六神尚未完全歸位,忘了檀順還在營中,被他當面揭穿,臉皮發燙,抿唇強作鎮定:「阿寶……沒有的事……嗯,你在營中如何,此番是留守京口,還是隨軍去兗州?」

  檀順扯動嘴角:「我一個小兵,資歷還不夠,上頭令我駐守在京口,我聽令便是了。」

  外頭都說衛覦帳下是個調教人的地方,檀順原也是個桀驁少年,不知這個把月在京口大營中是如何摔打的,而今已然以北府兵自居,對軍令心悅誠服了。

  他答完,目光仍灼灼落在簪纓逸麗無方的面容上,流連不捨。

  少年低聲輕問:「阿姊,你不會喜歡我的,是不是?」

  他雖年輕,又不是傻。

  一個女子對他有意無意,有沒有從無意到有意的可能,他還是感知得到的。

  簪纓啞然。

  檀舅舅養出的兩個兒子,說話真是如出一轍地坦露直白,不給人留回轉餘地。

  他既問了,簪纓也不想分別後再讓檀順徒留不可能的念想,便道:「阿寶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憑你人材,將來定能建功立業,舅父也會因你欣慰。只是在軍中千萬時時保重自己,性命爲先。」

  二人一人在船,一人在岸,相隔一線江水,隨著風帆鼓動船隻,檀順在岸上隨船前走,聽聞這番叮囑,無聲笑了笑。

  少年沒應下,只昂頭道:「將來必令阿姊刮目相看。」

  他無法離營太久,話既說盡,從懷中取出一隻紅繩穿的三角黃紙,「準備倉促,阿姊莫嫌,此去常樂,一路順遂。」

  怕風大吹走紙符,檀順拔下髮簪以線纏之,輕輕拋至簪纓懷中,而後策馬回還,在馬鞍上背身揮手。

  簪纓目望他的身影消失,低頭看去,只見懷中是一枚手折的黃麻紙,上頭有一個紅筆寫成的「禹」字。
-
  其後由江入淮,水陸交替行路,去往穎東。

  至淮南郡時,杜掌櫃被一隊兵衛護送回來,順利與簪纓彙合。

  杜掌櫃一進驛館,水還未及喝上一口,便風塵僕僕地向簪纓回報:「同徐寔初步商議的結果,先向竟陵王部曲輸送三千萬錢,良馬八千。緡錢不利運輸,就在各地的唐氏錢莊換成金鋌。只這運馬一條,怕不易瞞過北朝耳目,大司馬會派人全力接應。 」

  簪纓聽後頷首。

  她給杜伯伯倒了杯熱茶,心中有一句話想問,唇都已張開,又微垂睫羽,不好出口。

  杜掌櫃顧著交差爲先,未留意小娘子神態,又告知說,大司馬分兵水陸兩路,大部隊由巢湖-淝水一脈水路先去兗州,自己則領一萬人沿廬州-義陽一路行進,路過荊州拜訪了刺史謝府君,其後由荊州邊境入兗州,此時應已到了新軍府了。

  簪纓聽著,圓潤的指甲在案上輕輕劃撥,聽見小舅舅去拜訪謝府君時,不由想到小舅舅如今督領南朝大半軍事,一家獨大,不說京中林立的世家對此坐立不安,西北蜀王亦側目。

  幸而坐鎮荊州的謝府君,是少數支持北伐之人,在先前的兗州之戰中配合小舅舅聲東擊西,這才有了奇襲的勝果。

  那位謝君,是謝既漾與謝止姐弟的父親,觀子女,便可知其父器格必然不俗。

  若小舅舅能與荊州謝府君交好,也算少一重壓力,多一個助力。

  正漫漫想著,又聽杜掌櫃道:「對了,走前大司馬有句話托僕帶給娘子。」

  簪纓一下子抬起眼,「小舅舅說什麽?」

  杜掌櫃先前見小娘子形容蔫蔫的,還以爲她是因爲路途勞頓,精神不濟。等提起大司馬後,忽見小娘子眼神亮如星辰,他心頭模棱輕跳,下意識看了小娘子身後的妻子任氏一眼,而後才道:

  「大司馬說,他能找到一朵,便能找到第二朵。」

  只這一句。

  任氏與春堇都一頭霧水,唯獨簪纓聽了,目光一瞬溫軟如水。

  這句話好似一句加密的言語,她一聽便懂了,小舅舅所指的是毒龍池中蓮。

  他在安撫她,莫爲此提心吊膽。

  卻又如此輕描淡寫,不肯明說一句。

  他在回避什麽呢。

  簪纓憶起那日他扣著她手腕,一字字問她「我會喜歡誰」時,暗晦淩人的眼神,心頭遮上了一層雲霧。

  那霧觸手可撥,可她遲遲不伸出手去,只是出神。

  杜掌櫃將該交代的都交代畢,問小娘子這一路可還太平。

  簪纓回神點頭,任氏接話道:「旁的都太平,一路住的都是唐氏分號提供的驛館,不敢怠慢娘子,有幾個郡縣的令君前來巴結,娘子好清靜,能推的亦都推卻了。只是你進來前,難道沒瞧見驛館對面的柿樹下,停著一輛青繒馬車?」

  杜掌櫃想了想,像是有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他也未如何留意。「怎麽?」

  「你道那是誰?」任氏提到此事牙根便癢癢,冷笑道,「是傅氏的那位高才傅則安,一路在後頭跟著咱們小娘子呢。」

  之前出京之時,任氏便見此人尾隨在後,後來到了京口,那人進不來軍事重地,任氏等只以爲他自知沒趣走開了。沒想到他們坐船離城沒多久,傅則安又遙遙地跟上了,他們走水路,傅則安也雇大船隨行,他們走陸路,傅則安也棄舟乘車。

  小娘子性子安淡,不放在心上,讓他們也不必理會。

  任氏卻還沒忘當初傅家是如何對待小娘子的,咽不下這口氣,就請隨行的北府兵衛去趕人。

  結果人家客氣托辭,說什麽奉了聖上旨意編寫《山水經注》,需到處走山訪水,並非有意礙眼。

  還自覺退後了百步之距,依舊不遠不近地追隨著。

  杜掌櫃聽罷,捋鬚沉吟一聲。

  「聽聞那傅氏子一夜白頭,在討檄庾氏一事中又默默出力,現如今又這樣,看起來,是追悔了,想要補償小娘子的意思。」

  「呸!小娘子現下越來越好,萬事不愁,用得著他補償嗎?」

  任氏一想起來就不平,「要不是大司馬教訓了他,他能良心發現一夜白頭?要不是傅家倒了無枝可依,他還會巴巴地往小娘子跟前湊?他那個放在心肝上的好妹妹呢,怎麽不管她了,沒那個尻川就別吃瀉藥,有那個本事撞南牆就別回頭,早幹嘛去了!」

  杜掌櫃趕了幾日路程回來,臉沒洗一把,先挨一口啐,心裡冤得慌,心道衝我來什麽。嘀咕著:「小娘子面前,說話留神些。」

  簪纓笑道:「任姊姊說得不錯,不必爲這種人費口舌。大路朝天,眼不見心不煩就是了。」

  她並不大度,還記得在需要這個哥哥的時候,他在她傷口撒的鹽。

  所以她已沒有兄長很久了。

  淮南一路,簪纓除了會見唐氏分號的掌櫃們,認個臉熟,還添了一個習慣,便是見廟燒香,入殿拜佛。

  她也知,北府與唐氏已經找了佛睛黑石很多年,若此物在市井大廟中,不會留到現在獨獨被她發現。

  她只是想親自走一遍,求個心安。

  南朝四百八十寺,簪纓拜得多了,便總想起當初一句話嚇瘋了釋和尚的事,不免有些後悔。

  她本不信佛教轉世之說,卻又無法解釋自身重生的緣由。那日釋無住只用一眼,便斷定她非此世之人,當時簪纓只顧替小舅舅出氣,沒有深思,過後想來,才背生寒栗,那僧人未必沒些道行。

  那麽她將此人激瘋,會不會無意間觸怒了神靈。

  若神靈生氣,會不會不許她找到那枚佛睛黑石。

  香煙繚繞的大雄寶殿中,一名紅衣女子跪在蒲團上,身姿纖細,低首默念:若有報應,報應在我。衛觀白爲國爲民,俯仰無愧,從未對不起任何人。

  女子神色虔誠得動人。

  那不是對佛祖的虔誠,她觀滿殿鎏金佛像,慈悲俯視她的眼眸都是同一人的樣子,觀音千相,都是同一個人的臉。

  她有些想他了。

  很快,淮南道出現了一個紅衣小菩薩的消息不脛而走。

  這不止因爲那少女天人之姿般的容貌世所罕見,澡雪脫俗,也不止因她遍訪佛院,施粥舍藥,就連偏野間不便召醫看診的清貧尼庵,也遣醫婦無償診治,遺送千金之方。更是因爲有一位佛法高深的住持看到此女後,震驚地叩首膜拜。

  住持道此女有雙世慧根,是「非生非死」之人,極有可能是轉世的菩提薩埵,要以無上妙法開示信衆。

  此言一傳十十傳百,引得善男信女紛紛入寺,尋訪那位傳說中的紅衣小菩薩何在。

  然而前些日子尚有蹤跡的人,卻泯然無蹤了。

  只因簪纓聽到風聞,在謠傳變得愈發離譜之前,已帶人火速逃離淮南郡了。

  「誰成想拜個佛還能引出這些事,」路上,身著綠襖裙的婢女阿蕪隨女君坐在車廂中,還津津樂道,「必是我們小娘子與衆不同,福澤深厚的緣故!」

  春堇在旁輕拍了阿蕪一下,不許她隨意議論主上。

  簪纓卻是心虛,因那起意外引起轟動的追捧,她近日連紅衣也不穿了,只著素淡的襦襖蘭裙。說那和尚歪打正著也好,獨具慧眼也好,簪纓只是想不通,世上當真有這種奇異之事,有人可以單憑一眼便看透她的來歷嗎?

  起碼,至今已有兩個僧人點出來了。

  雖然她身邊的人都未信實,只當笑談,但簪纓自己心裡清楚,是雖不中亦不遠矣。

  以後她爲了少生枝節,豈非要遠離僧寺才好?

  隨扈之中,只有杜掌櫃知道她拜佛是爲了尋找什麽,私下勸解過簪纓,此事自有他放在心上,毋須小娘子時時勞心記掛。

  簪纓當時應下,等到下次再路過寺廟,心裡又覺得若不進去,就會錯失一次機會,便向杜伯伯嬌賴求告,再進去探尋一遭。

  頂多她低調些,不穿紅衣了。

  這日正將立冬,她進的卻是一間姑子廟,簪纓進去時廟裡沒什麽人,她佯裝好奇地問了門邊解簽的居士,得知廟中此前並無高僧圓寂,遑論留下舍利,便在佛前隨意拜了一拜,而後離去。

  卻在欲走之時,理簽的居士頭也未抬地隨口道:「是來替情郎祈福的吧?」

  簪纓如遭棒喝,身軀一震,呆在原地。

  「不、他不是我的……」

  那兩字仿佛燙口,將簪纓的耳垂粉腮,都一併燙紅了。

  春堇陪伴在簪纓身側,聽到有人中傷女娘的名譽,氣極,忙道:「休得胡說。」

  頭戴尼帽的居士見怪不怪地一笑,「來我們這裡,都是求姻緣的。懷城水土硬,生養的兒郎自古比別處健壯,郡上連年在此徵兵,十室九空,拋下了多少閨閣婦人……有已過門的,也有才定親的,掛念遠方征人,都來此處燒香。看小娘子的髮式,應是還未過門?可買一張平安符,是靈的。」

  簪纓聽著絮語,一顆弼弼急跳的心慢慢靜了,也不知爲何不走,反而目光清明流澈,喃喃傾吐:「他比我年長十歲……」

  居士哦地一聲,也未因自己看走眼而尷尬,平常改口:「那便是長輩了。」

  「也不只是長輩。」簪纓莫名因居士改口而有些失措,想也不想,下意識否認。

  小舅舅於她而言,何止一聲長輩便可概括。

  他待她,細致入微,千好萬好。

  她視他,如父如兄,尊師尊長。

  在今日之前,她好像從沒想過用某一種情感來概括她與小舅舅之間的關係。

  她一直將衛覦當成最信賴之人,他是她大哥哥也好,小舅舅也好,反正她知道,只要她喚一聲,無論是什麽稱謂,他總會應承她。

  然男女之間,除了親緣,原是還有一種關係的。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7 天前

第九十二章 她貪心

  上一世,簪纓在情事上經歷過一次最慘痛的背叛。

  所以她下意識便將那種關係的任何一點點萌芽,都掐斷在土壤裡。她能夠敏銳地感知到檀依的喜歡,也可以坦然拒絕檀順,但是對衛覦……簪纓從未動過此種念頭。

  親密往往伴隨著脆弱與多變,情愛又何曾比親緣來得更牢靠?衛覦如若只是她的小舅舅,就一輩子都是她的小舅舅,這個身份他抵賴不得,他便不會欺負她,不會拋棄她。

  在此之前,簪纓一直心懷此想。

  她對此感恩滿足,卻不曾反省過,這是不是另一種懦弱。

  今日突遭棒喝,簪纓捫心自問,她想不想讓小舅舅永遠留在自己身邊呢?

  在他每一次對她極盡縱容的時候,其實是想的。

  只是每過一次,簪纓都能察覺到自己對於小舅舅的依賴更深了一分,爲了不重蹈前世的復轍,她會提醒自己戒斷這種依賴,以免將來沒有小舅舅在身邊的時候,她無所適從。

  她知衛覦如鷹,註定不會久居巢穴。

  那麽她便不能是嗷嗷待哺的雛崽,沒有自己的翅膀,每日只能望穿秋水地等著他飛回來餵食給她。

  如是那般,她與前世根本沒有任何區別。哪怕小舅舅比之李景煥好上千倍萬倍,傅簪纓,依然是那個只會依附男人的傅簪纓。

  於是她努力珍惜著自己的羽翼,做好了小舅舅會隨時征戰離別的準備,如此與他相處著。

  她不是不貪心,而是更貪心。

  她喜歡小舅舅對她好,有時候想要更好,更好的同時又想自己毫髮無傷,保全自己的同時,又貪求小舅舅那份只對她一人的殊寵,永不生變。

  ——「我會喜歡誰?」

  那句困擾了簪纓多日的詰問,又一次浮現在她耳邊。

  簪纓以往只顧守著自己這根線,從來無心想,小舅舅對她的情感除卻衛娘娘與阿母這層關係,又是如何。

  哪怕是那日,她隱有所悟,也沒深想下去。

  假若,他不是因爲他不知道才問她,而是因爲她不知道才問她……

  「小娘子,可還好?」春堇見簪纓眸蘊水霧,久久不語,雙頰無故浮起兩片紅雲,比擬桃李之嬌,煙柳之媚,以爲是被冒犯羞氣,擔心地輕問。

  卻見小娘子對著庵室中的那尊泥胎藥師佛相,凝思許久,忽而莞爾一笑。

  簪纓在這座異鄉的無名尼庵,心中雲開霧散。

  她攜婢離去後,寺庵的簽案上少了一枚平安符。

  從庵寺回了懷城驛,簪纓帶著春堇才進院舍,便見阿蕪等幾人正圍著簷廊下喳聲議論。

  聽小娘子回,衆婢忙四散開來,向女郎見禮。簪纓便從露出的空隙看見了一支斜插在直欞窗的雪紗布囊。

  布囊中隱約可見點點綠光飛舞,簪纓反應了一下,才知那是流螢。

  這種鄉裡人家常在夏夜捉來給孩子玩兒的小野趣,簪纓卻是生平頭一回見,不由新奇地多看了兩眼。

  「入冬時節怎還有螢火蟲,哪裡來的?」

  阿蕪回道:「是那傅氏郎君派書僮送到驛館的。那小書僮說,他家公子昨日傍晚勘訪此地山形,無意在岩壁內發現這種聚居的晚螢,費了幾個時辰捉了這一囊,請小娘子看個新鮮。」

  說著,她見小娘子神色無動於衷,忙又道:「都是那書僮一面之辭罷了,誰知是否真用了幾個時辰!娘子若不喜歡,奴婢這便丟出去。」

  口雖如此說,阿蕪心裡有些捨不得,覺得這些發光的小東西可愛得緊,若留待晚間放在不點燈的屋子裡,一定別有趣味。

  簪纓捂了捂手中的暖手爐,想到傅則安那一頭衰枯白髮,微蹙眉頭。

  民間俗話說霜前冷,雪後寒,這樣的天氣,那樣的身子骨,逗留野外捉蟲子,他究竟想幹什麽?

  若她今年只有三五歲,也許還會被這種把戲收買。

  「你們留著玩罷。」簪纓玉顔冷淡,「以後不許此人再接近我下榻之處,更不許接他東西。」

  她說罷進屋,春堇爲娘子卸下身上的玉色斗篷,又煮了熱茶端來。

  才坐定不一會,杜掌櫃帶著一張箋信過來,卻是兗州通過軍隼送來的信息。

  簪纓連忙接過,展開後,只見信上簡略地提及衛覦部曲已在兗州滎陽駐營,於黃河之濱與北朝洛陽城外的虎牢關遙相對峙。

  滎陽乃上古夏、商之國都,又是中原腹地,衛覦選在此處駐兵,野心不言而喻。

  信上還說,他們已收到唐氏的第一批錢糧,用於加緊趕制軍士的精矛與棉甲,以防北胡秋冬馬肥,突襲興兵。

  簪纓將信前後看了兩遍,小心收妥。

  杜掌櫃望向小娘子,試探著說:「穎東郡向北便是滎陽,娘子若記掛大司馬,到時可以轉路去看望。」

  簪纓目光輕動,卻未馬上回答。

  她此前對小舅舅只有孺慕愛敬,不作他想,好比頑石。等到一朝認清了自己的心事,一顆心又成了七竅玲瓏水晶做的,很快回想起葛先生曾說過,小舅舅體內蠱毒,會將他心中的一切愛惡之欲激發到極限。

  那麽那日,他在車廂中不許她拉他衣擺,勒令她放手,便不是厭嫌,而是不得不忍耐。

  以至次日猝然分別,不能露面,也都有了順理成章的解釋。

  若他心中有她,便從此不能再見她。

  他須戒她,如戒酒。

  唯有清心寡欲,才有可能捱到藥引尋齊時,保住性命。

  簪纓想到此處,口乾眼熱,心情如同蜜煎黃連,甜苦摻半。可眼中波光靜柔,並無悲苦之意,微笑回以杜掌櫃:「到時再說罷。」

  該流的淚早已在得知小舅舅讓藥那日流完了,她又豈敢因他喜愛,反而自苦。

  他缺什麽藥,她盡力去找就是了。

  但是小舅舅,你得當面給我一句準話。

  杜掌櫃一回房裡,任氏便問如何。

  杜掌櫃枯眉耷眼地搖頭,「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只說到時再看。」

  任氏忍不住擰了他一下,「沒用的老貨!平日總自誇見慣了世情百態,卻連小娘子對大司馬是不是……也看不出來。」

  任氏的擔心並非空穴來風,小娘子自離京口,便終日神不守舍的模樣,還是那一日,老杜帶回大司馬的口信,小娘子聽到後眼睛一下子明亮帶光,任氏是過來人,當時便有些警惕。

  「小娘子的娘家沒親人了,檀君之外,咱們便是她最親近的,小娘子年紀輕,從前又受過情傷,她的終身大事,咱們可不得上心看顧?」

  任氏說著說著又急了,「在京裡時,大司馬有幾次夜入小娘子閨閣,不避疑防,你還總說沒事沒事,現下怎麽樣,現了形影吧!原本小娘子喜歡誰、想嫁誰都無妨,可我只怕她一頭心熱,再被人傷了騙了。大司馬那樣的人,位高權重、英勇無敵是不必說,但他對小娘子……」

  「打住。」杜掌櫃連忙打斷妻子八字沒一撇的揣測,一副頭疼的模樣。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二人間的幽深牽絆。

  尤其在小娘子得知衛覦中毒的真相以後,大司馬是如何耐心小意地哄著小娘子,甚至已經超過一個長輩該做的尺度,杜掌櫃通通看在眼裡。

  他在經歷過最初的震驚後,又覺得沒什麽不可以。

  在旁人眼中,這二人身份尊貴,風光無限,可又有誰知道,這是兩個嘗盡了半生辛酸的苦命人。

  若他們能從此苦盡甘來,哪怕世俗禮法不容,他老杜也要爲他們爭上一爭。

  怕只怕,大司馬的身子……

  杜掌櫃心酸一晌,不許任氏再在小娘子面前打探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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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簪纓此行不是遊山玩水,所以沿途在每個驛館休整的時間都不超兩日。偏生這日夜裡一場冷雨來襲,一行人便在懷城多耽誤了一日。

  等到再次行進,時氣已徹底轉寒,簪纓換上了銀鼠錦毛圍領的呢子斗篷,車廂中也多了炭鼎。

  杜掌櫃心疼小娘子受罪,簪纓反而笑道:「聽說黃河入冬以後,千里冰封,蔚爲壯觀,燕山以北更有雪花大如席。我生在江南,不知中原遼闊壯麗,此等景色若不能涉足親睹,豈不可惜。」

  不知是否那味毒龍池中蓮的藥效奇絕,簪纓一路顛沛,冷熱不時,卻連個小風寒都不曾染上。

  倒是見了馬車外頭騎青驢的沈階,仍只穿著一件半夾綿的青衫,無披無氅,指骨發青,簪纓看著都冷,關懷道:「蹈玉不冷?」

  沈階在驢背上頷首:「階怕過慣輕裘玉饌的日子,會忘本,冷氣清神,恰到好處。」

  簪纓酸酸地笑了一聲,「諷諫我呢。」

  正閑話,馬車戛然一止,似馬受驚。

  隨護車後的精甲隊列感知敏銳,馬上自發地縮緊防線。

  簪纓聽見前方杜掌櫃刻意壓低的聲音:「爲何偏從這裡過?」

  充當軾人的夥計囁嚅:「前些日子接連暴雨,水路淤堵了,從前跟掌櫃的出門,小人知此條路取近,斥侯又探過無危險,這才……」

  簪纓聞聲下車,問道:「怎麽了?」

  她還未等走去,杜掌櫃慌忙回身擋在簪纓身前。

  「無事無事,就是附近有個……亂葬坑,怕衝撞到小娘子。小娘子快回車上去,隊伍這便走了。」

  杜掌櫃話音才落,本在車廂中的白狼聞到氣味躍下來,警惕地豎起雙耳,向道旁傾斜而下的坳壑中凝望。

  簪纓察覺到不同尋常,下意識隨著望去。

  沈階視野所及更遠,看到那片景象,他霍然變色,下驢快步奔至簪纓身前,擋住她的視線。

  「女郎別看。」

  簪纓視線被遮擋,卻已聞到一股不算濃鬱,卻令人作嘔的腐臭味道。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7 天前

第九十三章 暗室燈

  之前在路上,簪纓見過這附近有田莊人家,按照常理,亂葬崗不可能設在此處。

  她凝眉問:「到底何事!」

  沈階一靜,在杜掌櫃不斷使眼色中,還是如實道:「底下土坑裡有許多斷肢屍骸,看其腐爛衣物,似附近村人,觀其傷口,是馬蹄踐踏與利刃穿透所致。應是原本掩埋的,被暴雨衝開了泥土,才會露出來。」

  簪纓心裡打個寒顫,「多少人?」

  沈階高挑的身影擋著她,側眸向坑中粗略掃了一眼,喉管緊縮,籠統道:「……很多。」

  簪纓不解,「是遭遇匪盜?」

  沈階一時默然。下去查探的兩名北府衛這時返回復命:「女公子,不是盜匪,是北魏邊境的小股騎兵襲擾了此處村落,奪糧搶女人,這些手無寸鐵的村人皆是命喪胡人鐵騎之下。」

  簪纓聽後驚愕難抑。

  她調轉視線看看杜掌櫃,又看看沈階,見他們神色沉重卻平靜,仿佛對此見怪不怪,艱難地擠出聲音:「可這裡是徐州,是淮水以南啊。」

  這裡非但在南朝治下,就算離京都建康也算不了多遠,北朝鐵騎不是被小舅舅阻擋在淮北以外了嗎,怎麽能肆意到此欺掠南朝百姓?

  沈階輕聲解釋:「胡人自與漢人隔江而治以來,他們軍中一直有這種利用散騎遊擊隊,來截掠大晉邊郡農莊耕田的路數,只爲破壞晉軍的軍糧供應,擾亂民生。

  「狡虜無恥,少則三五騎,多不過十幾騎,專門避開晉軍襲擾後方農田,一來對方目標小,機動性強,還未等晉人兵衛反應過來,已得手後撤;二來郡縣兵力有限,而村落分散衆多,精銳之兵只能佈防在關要,無法捨本逐末分兵下達每一個田村。魏人正是看準這一點,所以一直沿用這種噁心的辦法,一向是南朝癰痔之患。」

  護衛簪纓的京口精兵領隊姓王名叡,聞聽沈階侃侃之言,不由刮目,道:「閣下少年文質,竟也知軍事,細致入微,甚解其義。」

  簪纓聽王叡這樣說,便知沈階所言不虛。

  她問沈階:「從前你負笄遊學,也目睹過這種情況?」

  沈階仿佛回想起什麽,腮骨一刹棱起,眸光明滅,慢慢點頭。

  簪纓又轉頭問杜掌櫃:「伯伯從前行商,也遇過此事?」

  杜掌櫃不知該怎麽說,不放心地留意著小娘子神色,輕歎一聲:「外頭確不比京畿太平,邊郡常有動亂,這兩年大抵還好些……」

  簪纓沉默,撥開他們擋住她的身體,慢慢向前走了兩步,望向坑谷。

  在場之人同時阻攔,杜掌櫃更是失色,不讓她靠近。

  但簪纓堅持要看,便見那泥濘斑駁的土坑中,腐肉泥爛,白骨堆壘,殘缺的顱骨四肢混成一片,其中有不足歲的嬰孩,也勉強辨得出袒胸露腹的婦人。

  伴隨著粘稠彌漫在空氣中的惡臭味,有些屍體在高度糜爛後鼓脹如球,面目全非,狀極駭人。

  簪纓曾在佛廟的壁畫上見過地獄變相圖。

  卻遠不及眼前一幕衝擊人心。

  她猝然蹲下嘔吐出來,胃裡翻江倒海,連隔夜飯都噦了個乾淨。

  王叡拄刀默默,心道這等場景哪怕是他看見也心有餘悸,這女君也太過倔強大膽。

  沈階安靜地在簪纓身旁蹲下,遞出一方青帕,沒有言聲。

  「小娘子?」此處動靜驚動了留守車旁的春堇與阿蕪,便要過來。

  簪纓陡然回頭:「不許過來,回車上去!」

  制止侍女後,她吐無可吐,接過帕子拭淨穢物,借了沈階一點力,晃身站起。

  她先看了杜掌櫃一眼,示以自己無事,雪白了一層的臉色面向王首領,聽得出在刻意調勻呼吸,「據屍體腐壞程度,是什麽時候出的事?」

  王叡一愣,回說:「近日有雨水,加快了……大抵死後五六日,不會超過八日。」

  簪纓點頭,吩咐他帶人去附近村落查看詳情,看是否還有活口。

  王叡對此有些經驗,「這墳坑應該便是僥幸生還之人動手倔埋的,田莊已敗,生人早已逃往他處,村裡該是沒什麽人了。」

  簪纓輕而堅持道:「去看看。」

  「是。」女公子既有令,王叡便點了二十人往。

  簪纓便同沈階一起往回走,等待結果,臉色依舊不大好,自語著:「五六日,我們因陰雨在上一個城驛耽擱的時日,加起來也就是五六日。若能早些來此……」

  沈階眉心攏起,「女郎怎能這麽想,天災人禍,非人智可料。」

  他話音才落,兵隊末端忽響起一聲女子尖叫,隨後又有隱隱的男人斥罵。

  簪纓的心神本已緊繃,聞聲望去,開始以爲是她帶的僕婢無意望見了屍坑,驚懼而呼,隨扈弄清始末,來稟告道:

  「娘子,有一牙人領著幾個良人奴途經此地,奴隸見兵恐懼,故而驚呼。」

  良人奴,乃淮北流民因兵禍逃亡,無籍可依,本爲良人淪落成奴隸,故叫良人奴。說話間,外圍的扈從便要將人趕開,以免驚擾到女郎。

  那牙人也自知這陣仗不是他惹得起的,識趣退避,然他手裡那個之前驚呼的奴人卻不配合,掙扎之間,奴人遙見一角朱紅裙擺從團圍的兵士中若隱若現,好似貴女裝扮,心思電轉,用盡全身力氣高喊道:

  「我等非奴!乃洛陽世家女,被歹人拐騙,渡穎河賣至南朝,求貴人救命!救命!」

  那個疏眉黃臉的牙人慌忙去堵她的嘴,簪纓已經聽得一清二楚,自要問個究竟。

  沈階去傳話,便有兵士將這夥人帶到簪纓面前。

  簪纓只見牙人身後的良人奴有二,皆是女子,開口呼救的那個著破布衫,年紀輕小,面黃枯瘦,另一個卻是位二八佳人,容貌姣好,落魄之下猶見姿態端雅,只是雙目空洞無神,連被簪纓目光輕輕打量的力道都似受不住,嬌軀輕顫,有如驚弓之鳥。

  簪纓叫人將牙人按住不許說話,問二女緣由。

  求救少女露出絕處逢生的神色,忙去攙扶美貌女子,口喚「娘子」,讓她快說。

  無奈後者似嚇破了膽,囁嚅無語,丫鬟模樣的少女急得自己說出了始末。

  據她所言,她家小娘子是北朝洛陽世家姬氏之女,此前南朝大司馬有北伐之意,家中怕都城出亂子,便送這唯一一個還未出閣的小女兒去太原親戚家避兵亂。

  誰想刁奴貪利背主,與牙人勾結,她主僕二人又不諳世事,糊裡糊塗被劫騙轉手,在南北朝交界的邊城處被賣到如今這個牙人手中,到了這裡。

  女子一面訴說一面哭求:「求貴人小娘子垂憐,我等皆是清白人家的女娘,根本沒賣過身契,豈會是良人奴。萬望小娘子解救!」

  那美貌女娘到這時也反應過來,見簪纓美麗面善,墜淚跪下道:「阿瑤所言屬實,妾本姓姬,家中行五,眼下身無自證之物,只求娘子施援,待我去信回家……」

  說到這裡,這姬氏女想起此處已是南朝境內,而非家鄉,莫說寄信,便是能否活過明日也未可知,而眼前之人亦是晉人,又爲何要救她,頓生絕望,掩面痛泣起來。

  簪纓看向牙人,「她們所說可屬實?」

  那牙人縮著脖子弱弱辯解道:「貴人明鑒,小的人微身賤,不過掙個糊口錢,當初買下她們時,是身契俱在的,小人也給上家交過兩千錢,本打算送至喜好獵豔的蒙城將尉帳下,討幾個賞錢。貴人心慈,若想買下她們,那是行善積德的大好事,只是,懇請莫叫小人虧本……」

  任氏在旁陪伴簪纓,看不過眼,喝道:「女郎只問你一句,你囉囉嗦嗦些什麽?」

  簪纓看著那對主僕著實可憐,正欲開口,忽聽一人道:「此事過巧,提防是北朝的細作。」

  這聲音耳熟,卻也不太熟,簪纓抬目,先看見一頭白髮。

  白髮上冠的還是白玉簪,在這天寒地冷的郊野格外顯眼。

  簪纓神色頓時淡了半分。

  她剛吐過,語氣自然不佳:「傅文掾,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還是狗皮膏藥甩不脫?閣下千里迢迢尾隨而來,是爲了左右我的行事不成。」

  傅則安佝身咳嗽兩聲,回袖向簪纓躬身揖手,卻是下品官員面見貴人之禮,恭敬地垂低視線。

  「不敢有意叨擾女郎,只是遠遠聽見此事蹊蹺,一時情急。」

  沈階冷笑:「若此爲細作,那麽九州大地上,這樣倒黴的‘細作’,出身優渥的傅郎君將會看到許多。」

  簪纓轉看沈階,「這種行徑,難道也常有?」

  沈階道:「女郎有所不知,北魏朝廷雖在大力推廣漢化,根底難移,看低漢人的胡人匈奴大有人在,北朝底層百姓多是被剝削奴役,正如大晉也同樣仇視胡人,與胡姬昆奴在我朝的地位相仿。

  「更有一種出身名門的將種子弟,沒有馬上殺敵的本領,卻好玩弄從北朝流落過來的良人奴女子,以此自欺地發洩對北方胡人的不滿,殊不知,這些女子亦爲漢室女,不過是當年未跟隨衣冠南渡的家族,滯留在北朝的後代。」

  「女君。」

  這時王叡領隊回還。

  他還真在村莊裡找到一個活著的男童,是被大人藏在了壓住大石的枯井之中,想是家人盡喪,無人來救,這幾日靠食自己的痾物爲生。

  簪纓只見這男孩不過十歲,不哭不鬧,神色呆滯,大而漆黑的雙目卻空洞如死。

  王叡低聲對女君道:「末將在此子家中,見屋內房梁上有兩具自縊的婦人屍身……」

  簪纓聽見這一句,胸口的那陣噁心之感又卷土重來。

  她閉了閉目,強忍沒吐,解下斗篷裹住那個癡呆的男孩,交由任氏帶回車廂中緩和身子。

  這期間王叡也得知了良人奴的始末,他鷹隼般的目光看向地上二女,沉吟道:「女君才停在這裡,便有人上前,確實有點巧了。想確實是不是北朝奸細,也有一法。」

  他頓了一下,接下來的話不齒說,但看女君是個心軟之人,要她如此撂開手必不忍心,而自己受命保護女君安危,女君又與大將軍牽連密切,更不能讓北魏尋隙插針,致有反間之患。

  簪纓還在等著下文。

  王叡只得硬著頭皮道:「女君請恕末將言語無狀——軍中調教女子細作的手段大多殘忍,先破身子,以絕情愛。而這牙人既說良人奴是送給蒙城將領,必保她清白才賣得上好價錢。女君隨行帶有媼婦,只要一驗……」

  「夠了!」

  「住口。」

  沈階和傅則安同時出聲,簪纓卻已聽明白了。

  她袖底的手微微發抖,聲裡帶了寒顫,「何需如此!」

  她走到那自稱姬氏的女子面前,姬五娘害怕得連連後縮,簪纓只柔聲道:「莫怕,想來娘子在家中時,亦當瀹水烹茶,但不知南北有何差異,你們那裡擊拂茶沫,是兩道還是三道?」

  姬氏小臉凍得青紫,反應了一會兒,才呆呆道:「北人喜喝濃茶,擊拂越久越佳,少則四五道,多至八九……」

  簪纓又問:「今有獨山玉,是做印章好還是做手鐲好?」

  姬王娘漸漸明白了什麽,目光亮起來,回答道:「獨山玉質地堅密,色雜而多變,不宜制鐲,做成雕件擺案裝飾是最好的。」

  說著她不由又泣下,「妾當真是洛陽姬家人,我家中有一件獨山芙蓉紅玉仿雕珊瑚樹的擺件,便在正堂之中夔龍案上,洛京人皆知,不敢騙人……」

  簪纓又問了女紅針法、繡樣錦緞等幾個問題,姬五娘皆答得上來。

  而她特意夾雜詢問幾個南朝禁宮中才有的規矩,姬五娘又都不知。

  細作可以假扮貴女的身份習慣,但大家閨秀從小培養起的審美細微之處,卻不是學些功課便能補足的。

  簪纓無他長,唯獨這些東西自小耳濡目染,自認辨別得出真僞。

  待她問完這些問題,王叡已十分驚異,沒想到察問奸細還能這麽來。

  簪纓清澈見底的目光凝著王叡,餘光又掃過傅則安,說道:「這兩個姑娘應非細作。自然,我不如衆位見多識廣,或許有考慮不到之處,便把她二人單放一輛車中,派人看著,到穎東再由唐氏中轉的商隊送回北朝,必不教她們窺探生事,如此可好?」

  她能理解軍中的行事風格,涉及行蹤機密,寧殺勿赦。

  但她同爲女子之身,同樣感受過瀕死的絕望,還是想盡可能找出法子,寧救不棄。

  王叡隱約覺得女君有些生氣,然而這氣又不像對著他,思量一番,點頭應諾。

  至於那牙人,簪纓心中厭惡,卻無權決定他生死,叫他失了兩千錢吃個教訓,隨他去了。

  「一千錢爲一貫,兩貫錢,便能買下兩條命……」

  簪纓悲從中來,最後回望一眼身後屍坑。

  如此情景,居然還是「這兩年好些了」,那麽不好之時,又是如何?

  所以她之前一路留宿溫暖舒適的驛館,被沿途郡縣的唐氏分號掌事們一聲聲小東家敬著、供著,所見的太平無事,都是有人給她保駕護航,爲她規劃路線,避開禍亂之地。

  她眼下所見,才是真實人間。

  簪纓令兵衛埋好墳塚,繼續上路。這一回不再盡走官道,也經過郡縣郊野之地。

  於是她看到了築城固堤的役工面目黝黑,動作遲緩麻木,屢遭鞭笞;

  也聽聞貧苦人家因交不起歲末的兩匹絲絹稅,險些上吊;

  看到女郎家中無錢抵免力役,只得讓女兒充當男兒應征;

  也見未出孝期的兵戶寡婦被衙門拉走,強行配嫁,只因大晉少男丁,法令如此……

  簪纓一路目睹,能施援手的少,無力回天的多,整個人變得越發沉默。

  她心中因不久前想通了對小舅舅的心意,而萌生的滿腹甜澀思念,也被日復一日的驚痛掩蓋。

  簪纓始才真有些懂得,一代代的北府人、祖將軍、小舅舅,寧捨身家性命,也立志統一南北克復中原,所懷的志向是什麽。

  這些世情,小舅舅多年轉戰南北,所見只會比她更多,含恨只會比她更深。

  而他又是責任感無比強烈之人,所以他那顆挽瀾平亂之心,無論鐵淬冰澆,都不會湮滅。

  簪纓忽記起那日在京口小酒肆,小舅舅對她說過一句話。

  他讓她將來無論目睹什麽,都不必害怕,向前而已。

  當時簪纓不解其意,如今終於懂了。

  小舅舅一直是走在她前面的人,原來在當時,他已經預料到她將面臨什麽,卻不說破,不阻攔,只在暗中點起一盞領路的燈,等時機到時,給她指引與勇氣。

  向前而已。

  每當簪纓難受,覺得自己身負巨財卻無益於民而感到自慚,她便默念這四字,一遍遍在心中勾勒小舅舅的臉,重溫他對她的種種好,重新振作精神。

  世路難走,但還有他。

  有時在宿館的夜燈之下,她鋪紙想要寫信,以托軍隼帶給遠在兗州的衛覦,筆已濡好,卻又覺紙短情長。

  想說的太多,可寫的不夠。

  每次到最後,她不書一字,悵然撂筆,轉而抱一抱身邊陪她的狼。

  「還是等見到,當面同他說吧,是不是?」

  她有太多太多話,都要看著小舅舅的眼睛說。

  簪纓埋在白狼頭頸的絨毛裡深吸一口氣,突生一個不切實際的念想:若這狼能變成小舅舅,在我身邊陪我就好了。

  這樣想著,簪纓扳著狼頭,在白狼耳尖上偷偷親了一口。

  白狼受到驚嚇,渾身絨毛陡地豎立,耳尖抖動,遽然跑走。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7 天前

第九十四章 憑你,也配說我小舅舅?

  簪纓這一路的變化,杜掌櫃一點一滴都看在眼裡。

  女子在外行走本就艱難,何況女子心性比男子更爲柔善敏感,一見人間疾苦,便如藤曼纏身,揮之不去。

  當年東家是巾幗中少見的颯爽,遇事極少傷春悲秋,氣格豪壯勝過男兒。小娘子的性子卻隨了姑爺,是個外柔內善的。

  但已經開了頭,杜掌櫃又不能攔著簪纓,只能安慰小娘子說臘月之前差不多能到穎東,見過鍾掌櫃,交接過賬簿後,再向北,也許可以趕在除夕前到兗州,同大司馬一起過年。

  簪纓盤算著時日,心情確實因此好了些。

  隨行的姬五娘主僕由衛隊中分出兩人專門看管著,月餘以來,並無可疑之處。

  那個梁家村的孩子,由任氏親自照料,也養得壯實了幾分,雖然依舊不愛說話,至少不像瘦貓兒似的奄奄一息了。

  想到此時正在穎東郡的流民烏龍與手,簪纓不免想起上一世,此人聚衆反晉之事。

  經此一途,她更覺得世間萬事有跡可循,若不是親眼所見,她豈知在聲色犬馬的建康以外,大晉底層的百姓受佃主豪強以至世家大族的層層盤剝,過得是難以溫飽的日子。

  活不下去,不反何爲?

  這樣的世道,難道只有等小舅舅竭力奮戰,澄清宇內,才會變得好一點嗎?

  可哪怕戰勝了北朝,到時又會有君主忌憚,世族傾軋,四域窺邊小國,紛亂依舊不斷……

  簪纓陷入沉思。

  這一日,行隊取捷徑從豫州蒙城境外經過。

  因知此地駐有豫州兵營,爲免節外生枝,王叡提議不走官路,從城外南郊穿過。簪纓同意。

  誰知就在行經南郊時,前方突然傳來女子哭泣的聲音,夾雜著男子淫語浪笑。

  簪纓一路行來,對這種聲音近乎於敏感,眉尖當即一跳,叫停馬車:「前方何事?」

  外頭沉默良久,王叡才近前沉聲道:「女君莫露面,此非我們能管,宜速行。」

  即使隔著車廂門,簪纓也聽得出王首領的聲音中極力壓抑著憤怒。

  她莫名,又感不祥,推窗欲觀,才推開一線卻被外面的一隻手掌抵住。

  簪纓從窗隙中對上沈階漆黑的眸子。

  沈階眼裡壓著一種簪纓看不懂的情緒,衝她搖頭。

  不遠處笑浪更大,簪纓忍氣靜聲又問了一遍:「別瞞我,到底出了什麽事?

  沈階咬了咬牙,方道:「前頭是蒙城屯兵的營戶聚居之所,有一將正領著親兵……奸淫兵卒女眷。」

  簪纓耳邊嗡然一聲,沉若驚雷。

  她本以爲自己對世道的黑暗面已經見得夠多,沈階的話,卻又一次超出了她的想像。

  她從京口來,見過衛覦整肅下北府軍戶的安穩和諧,便以爲其他州郡的軍鎮,縱使不如北府,也都大差不差。卻想不到青天白日下,還有這種肆無忌憚侮辱兵眷的事!

  憤怒過後,簪纓想明白了王叡與沈階的未言之意。

  蒙城爲豫州軍鎮之一,常駐兵馬不少於三千,此事的確不同於她之前遇到的孤苦貧弱事,涉及外州軍政,還真是……看見了,管不了。

  車外少女的哭求聲衝擊人耳,簪纓指尖發抖地攥攏濕冷的掌心。

  這隊車馬目標顯眼,蒙城守城大將軍樊卓鶴立於一片灰撲撲的軍帳間,鐵甲長披,威風赫赫,他懷裡逗貓兒似的箍著個不及他前胸高的瘦弱女孩,上衫已褪淨,當著人面正要尋樂,便看見這一小股兵隊。

  樊卓目光頓時陰鷙。

  副將收到將軍的眼色,握刀高聲問:「前方何人部下,竟敢鎧甲武裝過蒙城之境!」

  王叡粗掃一眼對面陣勢,見那將領行此不齒之事,竟帶著五六百兵卒駐在附近,讓這些有妻室的兵丁眼睜睜看著,心頭怒火越發高漲。

  他隔著一條乾涸的溝渠硬聲回道:「北府大司馬帳下,奉大將軍之命護送唐氏東家出行,如何?」

  他若來一番遮遮掩掩,反會引得對方不知死活地盤查,大司馬的名號便是震懾,誰人敢攔。

  衛覦的人……

  樊卓眼皮一跳,再看那遙遙一隊玄甲兵,果然心生忌憚。

  南朝但凡領過兵的人,沒有一個不怵那煞名在外的大司馬的。

  然而這樊卓身爲豫州刺史的妻侄,手握一城兵權,一向橫行無忌慣了,骨子裡又是個極貪色之人。他聽說過,那唐夫人的獨女小小年紀,便有洛神宓妃之美,毀了廢太子的婚約後,和姓衛的廝混在一起,把京城鬧了個天翻。

  樊卓如水蛇一樣陰濕的目光緊盯那輛遮擋嚴實的小油壁車,心癢癢起來,陡然覺得手裡的二兩肉沒了滋味。

  美若天仙,到底是怎個美法?

  他眯眼舔舔牙根,似在猶豫能不能截。

  離簪纓馬車衛隊末尾十步之外的另一輛牛車上,一個書僮跳下車。

  張望見前方衝突,書童回過頭臉色發白道:「郎君,前頭好像是本地的駐兵在淩欺人,女公子不會想管吧?會出事的。」

  傅則安白髮垂肩,斂眉凝沉瞬息。

  而後他從身旁坐墊下的暗格,摸出一隻自離京那日起,便一直小心保管的長方木盒。

  「此事她如何管,一時心軟看不慣,救得了眼下,人走後,得救者只會受成倍折辱。」

  嘴裡這樣說,傅則安用拇指抵開盒蓋一角,露出絳色玄紋的一角象牙軸絹。

  那雙古井枯沉的眼裡,久違地閃過一抹微光。「等等看。」

  這時候王叡已催動馬車向前,他的職責是保護女君安危,用大司馬的名號震懾還可,無令,卻不能和外州兵部産生衝突。

  就在馬車經過軍戶一帶時,簪纓透過車窗縫隙向外看去,只見一個高大虯壯的穿甲男人鉗扣著一個小女孩的瘦弱背脊,那女孩臉上啼痕未盡,寒天冷氣下,裸露的皮膚已凍得青紫,上面布滿淩虐的斑痕,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簪纓喉嚨堵塞,眼前驀然閃過海清晏那個小丫頭無憂無慮的笑臉。

  這裡的軍戶女兒比她能大幾歲?

  這樣的事日日都在發生嗎?

  更遠處,是默默看著這一切的兵卒。

  簪纓指甲陷進掌心。這些人中,會不會就有那受欺少女的父兄?那廝行此禽獸之事,不避耳目,反而惡毒地讓他們在旁看著……

  那股親眼目睹腐爛屍堆的噁心感又襲上來,簪纓想要乾嘔,又覺無力。

  在一種無可忍耐的憤怒中,她敲了兩下車廂。

  馬車立時停住。

  沈階面色微變,王叡還未近前,但見車門從裡用力破開,簪纓下車,水紅色斗篷如一陣急風旋過王叡身側,徑直向前。

  嬌音含怒自語 :「別告訴我這種事也是司空見慣!」

  「女君,莫衝動!」

  王叡意識到簪纓要做什麽,連忙攔阻。不是他不敢出頭,而是其中利害牽扯實在太多。

  簪纓腳步不停,只回眸一望,「聽聞北府精銳皆以一當十。」

  王叡在這句語焉不祥的話裡心頭一振。

  沈階眸色變幻幾番,很快沉定下來,隨上簪纓。

  樊卓到底不敢挑戰大司馬的底線,正因爲和美人失之交臂而痛心,忽見要走的馬車停下,一道嬌麗的身影徑向自己走來,不禁大喜。

  離得越近,他越看清這小娘子雲鬢蛾眉,膚光勝雪,白生生的臉蛋襯著一襲純粹紅衣,要多招人有多招人。

  行走之間,羽緞流動,遮住嫋娜身段,掩不了活色生香,樊卓的馬眼一下子就麻了。

  他平生漁色無數,卻還未上手過這等尤物,恨恨心道衛覦好豔福,在懷裡玩意兒的胸脯前狠抓了一把,女孩神色痛苦,樊卓哈哈大笑。他目光死釘在簪纓的臉上,目露淫邪之光:

  「原來這位便是唐氏的小娘子,本將軍失敬,很應盡一盡地主之誼,請小娘子到敝府喝杯水酒才是。」

  男人的視線令簪纓噁心。

  簪纓眼神迎著,不閃避,淡淡道:「放開她。」

  樊卓本就在釁她,逗弄美人,原有千般樂趣。他聞言咧唇一笑,給了這小美人幾分面子,鬆手一揮,那半裸女孩便跌在冰冷的硬土地上。

  女孩攏衣含淚仰望簪纓,如見救苦菩薩。

  簪纓望她一眼,收回視線。「還不知閣下尊姓貴名?」

  「我嘛,」樊卓眼睛玩味地在簪纓身上逡巡,大喇喇說,「蒙城驍騎將軍樊卓,豫州刺史是我親姑父。我可早仰慕小娘子之名了,說真的,竟陵王封位再高,也是個嗜血殘暴的主兒,哪裡懂得疼人,小娘子與其跟他,何如跟我?只要小娘子玉足下顧,樊某必待你千依百順。」

  王叡已帶人在簪纓身後圍護成一個方陣,聞言道:「嘴裡放乾淨些!」

  在京時,簪纓不是沒聽過這種編排她與小舅舅的話。

  當時她對小舅舅尚無他意,清者自清,故一概置之不理。

  而今動了心,也是一片冰心,斷不容人如此侮蔑。

  她在心裡記下這筆帳,桃花眸子冷如鈎:「樊驍騎,何以折辱兵眷?」

  美人冷面含霜,越發激人撻伐之欲,樊卓更覺銷魂,心道今日有得玩了,毫不在意地笑道:「何言折辱?革者,賤籍而已,芸芸千萬,同我這靴下塵泥有何分別?本將軍發善心憐惜幾粒泥點子,還是她們幾世修來的福份呐。」

  「當然,」樊卓壞笑著語風一轉,「這些貨色同小娘子你自然不可比擬,若小娘子願意到府上小住,本將軍可應承你放過這些人,如何?」

  他算是看出這小娘子是幹嘛來了,無非是不諳世事心軟如水,仗著自己靠上衛十六的關係,以爲手裡捏著幾個兵,就慈心泛濫強出頭,以爲自己什麽閑事都能管了?天真。

  他本不想觸衛十六的黴頭,誰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娘放著好好的陽關道不走,非要上趕著喂到他嘴裡?

  既如此,不脫下一層皮就別想走了。

  他大放厥詞時,一衆兵丁就神色麻木地聽著。

  而棚戶中那些沉默的婦人,同樣木著臉無動於衷。

  地上的女孩還會哭泣求饒,這些過來人已經不會了。

  簪纓一片片看過去,覺得她們的眼睛不像眼睛,像一口口空洞黝黑的洞。

  這些話,這些事,這些身份最低卑的女人們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了。她們生在亂世,入了兵戶,頭頂一手遮天的是一州地霸,所嫁的男人不過是這霸王手裡隨時能撚死的螻蟻。她們逃不出這片陰雲,便只能忍受。

  從前不是沒有憤恨反抗的兵,也不是沒有投井自戕的婦,可到頭來,雲還是天上,泥還是在腳下,活著的人,還是只能忍受。

  告到上衙?豫州最大的官都是首將自家親戚,又能告誰?

  簪纓忽然明白了海假節那日說,北府從無欺淩兵戶之事時,神情爲何慶幸而古怪。

  她也明白了爲什麽偌大南朝,戰能克、攻能勝、軍紀嚴明的北府只有一個。

  「否則呢?」

  簪纓輕輕問,被冷風吹動鬢邊髮,迷了眼。

  樊卓真是愛煞她這副故作鎮定聰明的小模樣兒,陰沉笑道:「不瞞小娘子,老子膫子裡的白水多得是,改日多叫些兄弟們過來光顧,可比逛窖子好玩得多!」

  穢語汙人,王叡眼底血紅地握緊刀把,還能強忍住對簪纓道:「女君,走吧!」

  他可以立刻就拔刀幹翻這鳥廝,他手底三百人個個不是孬種,可然後呢?不說會給大將軍招來什麽爛攤子,就說眼前這些紮根在這裡的無辜婦孺,他們難道能像帶姬五娘一樣全部搬走嗎?

  他們痛快了一時,留下這些兵戶頂罪,這些人的下場只會比現在更慘。

  小娘子心軟,可不知世事險惡。她如此逞強出頭,反而會害死她們。

  沈階一言不發地盯住女郎側臉,眼神犀利。

  簪纓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

  她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人。

  她能狐假虎威地管得了一時,一旦前腳離開,這惡賊便會將氣悉數撒在這些婦人身上。

  她自重生之日起,便告訴自己這輩子只要獨善其身就好,報過前世的仇,再不管那許多了。

  後來得知了小舅舅的秘密,她就想,除了幫小舅舅找藥是頂天的大事,餘者皆不重要。

  這世上不平事何其多,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又爲何不能自私些。

  簪纓看了一眼地上那個對她充滿乞求的瑟縮女孩,默然轉身。

  那身量不足的少女一下子睜大了瞳孔,仿佛驚恐又仿佛失望,卻沒有哭喊央求,就那麽無聲的看著簪纓背過身,漂亮的杏眼變成了兩口空井。

  樊卓面露意料之中的得意,老子地盤,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正欲發令,簪纓凜冽的眸光與沈階對視交錯,短短一瞬而已,呼:「狼。」

  一抹矯若閃電的雪色,瞬間從玄甲方陣中奔出,衆人眼睛未及眨,白狼撲躍至樊卓面門,張開腥嘴,利齒一口咬穿樊卓喉嚨,血濺十步。

  同時沈階默契道:「列陣!」帶著簪纓快速後撤。

  王叡反應迅速,手勢比動,三百玄甲立刻調整爲六個五十人分隊。只見每隊列首傔旗在前,隊副殿後,占據十步,隊距十步,呈卻月陣將女郎圍護在中央,握戟朝前,鋒刃森寒森。

  同時影衛十人現身,其中兩人勾住那半個脖子當啷在腦袋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樊驍騎卸下手腳關節,撤入陣中,擒賊擒王。

  餘者護在簪纓左右,對對面猝不及防的蒙城兵將道:「爾等將軍在此,還不繳械!」

  局面一瞬逆轉。

  樊卓的喉管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瞳孔因疼痛驚恐放大,仿佛想不通,這個軟綿綿的小女娘怎麽真敢動手的。

  他是蒙城說一不二的驍騎,他姑母是豫州第一世家家主的胞妹,他姑父是豫州刺史……

  他……要死了?

  樊卓顫唞混濁的瞳孔中,突然放大了方才讓他浮想聯翩的那張如花玉靨。

  簪纓靠近,神色還是那般天真無害,直視著他,指尖好奇般刮下他臉上一粒血珠,輕輕撚了撚,又抹回樊卓身上,如揩污泥。

  「憑你也配將軍之名?憑你,也配說我小舅舅?」

  讓她如此起殺心,在庾靈鴻,周燮之後,此人是第三個。

  她是管不得所有事,但既然看見了,聽見了,她狠不下心閉目塞聽而去,便須想出個全策再出手。

  跟著她的三百條性命也是人命,她身後唐氏一干人的安危也無比重要,她怎可能頭腦一熱瞎出頭。

  擒賊擒王是最好。

  如果她一走,蒙城兵戶就會受樊氏與州牧的遷怒報復,她便不走。

  據住此城,與縱養出此等混賬劣種的樊氏世家打打交道,再問一問那位好生了得的州牧大人,認不認徇私縱溺之罪,還想不想再當這個州牧。

  她一個商戶女是沒什麽本事,可在京城,還認識一位身居宰輔的衛伯祖父呢。

  ——不過將來再稱伯祖,是不是不大合適了……

  簪纓短暫地走了下神,眺向對面儼已倉促列成陣,卻猶疑不前的四五百人,道:「爾等長官在我手,誰敢妄動!此人辱爾家人,爾等還要爲他效命?舔人癰痔之前,先掂量自己在北府軍面前夠不夠份量!」

  如同聲援一般,她話音才落,白狼仰天長嘯一聲,不可一世的孤寒煞氣懾人膽魄。

  蒙城兵衆這才想起,聞聽大司馬早年陷陣時身伴一狼,神出鬼沒刀槍不入,張口扼敵咽喉,勇猛不輸騎兵,難不成便是這一頭?

  「棄械!」王叡將長戟在地一杵,厲聲喝道。

  有數十人的兵刃隨這一聲顫唞落地。

  「誰敢退?」蒙城副將猶作掙扎,樊將軍身份尊崇,今日自己敢退,來日樊家必拿他開刀。

  「快回城中調兵,他們不過幾百人,通通圍住!」

  「誰敢對公主殿下不敬?」

  此言如金聲玉振,瞬間震住場面,連簪纓也驚異回頭。

  但見傅則安高舉一道元綢聖旨步步走來,睥視蒙城軍將,高聲道:

  「聖上冊封成忠公小娘子爲宜昌公主,食祿儀仗等同宗室公主,聖旨在此!驍騎將軍對公主不敬,死有餘辜,爾等此時棄械,是棄暗投明!負隅頑抗一率按謀反論處!」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7 天前

第九十五章 才覺眾生更苦

  耳聞聖旨,對面一片騷動聲,早已恨毒樊卓敢怒而不敢言的兵卒們,紛紛棄械,頓成散沙。

  衆目睽睽下,傅則安伏跪在簪纓面前,向她奉上那道旨意。

  他出京前曾進宮一趟,皇上對簪纓心存愧疚,交給傅則安爲她以防萬一的護身符,就是這個。

  簪纓低頭審視傅則安片刻,又輕瞥那道聖旨,眼底閃過一絲厭憎。

  她曾兩番拒絕皇宮冊封。

  離京前對蜀親王給出的郡主之位,更不屑一顧。

  但在此刻兩方對峙的情形下,她不得不承認,這東西真是來得及時。

  簪纓略一思索,伸出指尖在絹軸上點了兩點,玩弄似的,不大恭敬。

  沈階正欲開口提醒,簪纓已收回手,未接聖旨,轉身環顧眼前的蒙城守兵,目光最終落在那些神情麻木的女眷臉上。

  「樊卓已敗,此城從今日起爲我封邑。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她的聲音並不高昂激厲,卻清晰傳入軍戶中每一人的耳中。

  衆卒哪裡知道簪纓其實並未接下封賜,但聽她信口說什麽封邑,那必是公主殿下無疑了。雖然貴人皆如天上雲,卑者不知深淺,但有一位心腸良善的貴女坐鎮城隘,總比殘暴好色的上司要好百倍,於是更爲誠服。

  傅則安托著那道聖旨默默起身,不知是否早預料到簪纓的選擇,神色一片平靜。

  拉大旗扯虎皮,昔日恪守禮節的建康公子好像忘記了欺君爲何罪,只爲能幫上簪纓一點事感到高興。

  跟隨樊卓的副將,與樊氏嫡系被反戈的兵卒制服住,樊卓落在影衛手裡,被狼咬斷了半邊脖頸,竟未死透,還苟延殘喘著一口氣。

  「女君,」王叡近前對簪纓低語,「方才陣勢倉促,難免沒幾個親兵跑回城中通風報信,當務之急是女郎攜聖旨進城,先控住兵營,免生波折。」

  簪纓點頭,瞥一眼半死不活的樊卓,思索該如何處置。

  這時沈階忽然低頭看向仍怔愣在地的受欺少女,「你。」

  小臉慘白的少女被他喚得一哆嗦。

  沈階一言不發地解下防身匕首,扔在她跟前,有那一瞬,他眼神冷酷如冰。「我家女君不救無用之人。仇人便在眼前,你敢不敢殺?」

  簪纓當即色變,皺眉道:「沈階,你幹什麽?」

  沈階錯身擋住簪纓,未回頭,語氣卻頃刻變得溫和:「稍後與女君說明。」

  他謙恭的語氣與強硬的態度混同在一起,像鮫鞘裡露出一點鋒,讓簪纓恍然陌生。

  一霎的停頓,餘光見那瘦弱女孩哆哆嗦嗦要去撿匕首,簪纓心裡一揪,抬步去攔,又被沈階閃身擋住,不禁怒喝:「沈蹈玉!」

  話音未落,女孩已經握住了冰冷的匕首,哭道:「我敢!我敢!」說著奮力持刀向前,照著樊卓、她日日夜夜的噩夢,閉目狠刺。

  只聽樊卓一聲嘶吼,那一刀不偏不倚插中他心窩,血目餘恨,當場氣絕。

  熱血噴濺在女孩臉上,粘膩而腥臭,終於崩斷了她心上最後一根弦。她無力拔出匕首,虛脫跪地,向簪纓砰砰磕頭,淚流滿面:「公主殿下,我有用的,我真的有用的……懇求公主殿下收留奴在身邊,奴什麽都可以做,奴再也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了,求求您……」

  簪纓眼眶通紅,過去一把將人攬在懷內,撫著她蓬亂的頭髮輕道:「好孩子,你不是奴,以後也不會再遭此罪了,我跟你保證,好不好?」

  棚戶中的婦人們看著這一幕,眼裡氳出水光,似有光采。不知誰第一個邁著孱孱步履走到已死的樊驍騎面前,影衛猶豫一瞬,沒有攔阻,那婦人用力抽出那把匕首,沒有猶豫,又用力捅了進去。

  接下來是第二人,第三人,交接無聲,卻默契地一刀刀捅穿此惡獠的五臟六腑。而後默默跪向簪纓,磕一個頭。

  她們身後那些或夫或兄的兒郎,終於蓋不住心裡被折磨多年的羞愧與無能,七尺男兒淚,掩面痛哭聲。

  殺將軍者是軍戶,至此這些蒙城兵除了死心蹋地地跟著簪纓,受她庇護,再無退路可言。

  簪纓含在眼裡的一滴淚筆直墜下,冷冷望向沈階,「你滿意了?」

  沈階在那片清透犀利的目光下,竟有一瞬躊躇失措,未等回話,簪纓已斂色起身,讓衆婦都起,清點人手開進城中。

  有蒙城兵開路,北府兵殿後,最要緊是傅則安攥在手裡的那道聖旨,一路上高聲宣讀,讓城中縣令主簿都知道蒙城易了主。

  鎮中兵營經歷了短暫的騷動,然群龍無首,很快便被打壓控住。

  另一邊,杜掌櫃火速聯絡了當地唐氏分號的掌事人,以便瞭解城中大小事,又給小娘子騰出一幢驛館,由重兵駐守。

  這裡屁股還沒坐熱,那廂,得到消息的蒙城縣令便攜帳下二主簿趕到驛館。

  侍衛報進來時,簪纓正聽在本地分管珠寶生意多年的李掌事說明:「……豫州刺史劉樟劉府尹,本系三流門閥出身,全賴娶了豫州第一世家樊氏,靠裙帶做了這一州長官。樊家勢大,那位樊夫人是出了名的剽悍,今小東家殺其侄,縱使劉刺史有心奉承小東家,依某愚見,劉懼於悍妻,必有一番周折。」

  「這我想到了。」簪纓呷一口熱茶緩了緩,「能縱容子侄行此禽獸之事,能是什麽講禮法的人,什麽明大義的官。」

  如若這些人真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捏著鼻子來奉承自己這個「公主」,簪纓就更不敢走了。誰知道她一離蒙城,這些視人命爲螻蟻之人會不會翻臉無情。

  她有諾,在未完全解決威脅那些兵戶的貴幸們之前,蒙城,就是她的困城。

  好在,「旁的我不會,滅大戶,我倒有些經驗。」

  她說這話時,被滅了族的傅則安就在門口處立候著。

  他聽了非但不以爲忤,反而因追隨一路,頭一次得到了登堂入室的殊榮,離小妹妹近了些——哪怕他心知肚明是因手中聖旨的緣故,也頗覺滿足。

  沈階站得比他還靠後,一人向隅。

  簪纓自進城後就沒正眼搭理他一眼,沒與他交談一語。

  她心裡對接下來要做的事初步有了數,端坐上首矮榻上,召縣令入內。

  縣令一進門便斂袖大禮參拜,戰戰兢兢稱:「下官拜見宜昌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儀降,有失遠迎!」

  簪纓低頭玩了一會辮梢,方愛搭不理地哼了一聲,嬌蠻道:「迎不迎的,原無什麽干係,只是你這裡的武將是如此不懂規矩的麽,竟調戲到我頭上來,被我殺了。」

  縣令正不知樊卓一死,他該怎麽跟上頭交代,聽簪纓說殺人的語氣如砍草,心尖一跳。

  縣令偷偷抬眼瞻望,覺少女美若芙蕖,然一身目中無人的嬌蠻與貴氣,的確像是宮裡養得出來的,不由囁嚅道:「這……殿下恕罪,想是樊驍騎不知……莫說驍騎,便是下官此前也未曾聽聞,聖上新封了一位公主,不知下官可否有幸請閱聖旨?」

  簪纓眼尾輕鈎,立在縣令身旁的傅則安冷笑道:「這話是何意,傅某乃聖上親擢的太學文學博士郎,禦前領旨頒賜,難道某還敢假傳聖旨不成?」

  簪纓也笑了,甜甜道:「他要看就給他看呀,至於算不算對父皇大不敬,看完還走不走得出這道門,我可不管了。」

  縣令聽她一口一個父皇,心知眼前是個有恃無恐的小祖宗無疑,哪裡還敢質疑,叩頭道:「下官不敢!但不知……殿下在蒙城是稍做停留,還是……」

  簪纓笑視他,「父皇封我名號,食邑只說任我挑,我心裡有一口氣沒出,就要這裡。這便寫封百里加急的書信寄回京中請旨,自是要留下的。」

  縣令心中微沉,心想這位惹不起的小殿下被樊驍騎惹怒,是要與樊家杠上了?

  他見簪纓懶懶揮手,連忙識相告退。一出驛館大門,回望鐵甲重兵,心有餘悸,一回府便急忙叫心腹給頂頭上級郡太守送信:「速報太守,唐氏女受封公主,屯兵,據蒙城!」

  而在他走後,簪纓瞬間抹了面上假笑,叫回幾位掌櫃的與牙將王叡議事。

  瞥了眼如同一對門神的傅則安與沈階,她也未攆走。

  關緊門戶後,簪纓始起身微頷一禮,「之前在城外事出突然,也算兵行險招,不及提前與各位商量,是我欠考慮。」

  衆人忙客氣還禮,簪纓微笑說:「衆位都算阿纓前輩長輩,我知道,你們心裡未必不覺得我年少輕薄,多餘管閑事,但杜伯伯、呂伯伯、越伯伯,你們是我娘的得力幹將,攤上我這樣不省事的小東家,不包涵我也沒法子。

  「至於王首領,我亦知你在城外時,不贊成我如此行事。還需留將軍在城中幾日,徹底鎮服營兵,其後你盡可帶兵回兗州復命了。」

  王叡一愣,玩笑道:「女公子這是納了蒙城幾千兵力,便看不上大司馬給的三百人了嗎?王某平生不說假話,方才在城外,女公子做的事真是痛快!王某敬服女公子慈悲心腸,又雷霆果敢,前番勸行,只是恐女公子出閃失,既女公子心意已定,王某豈不跟隨。」

  杜掌櫃等也笑,「小東家都這麽說了,誰還敢不聽候差遣,說罷,待要如何?」

  簪纓目光沉靜下來,一默,道:「不去潁東了。」

  「傳信給潁東的烏龍與手,以及同時收留的那批佃戶流民,速遷往蒙城。李掌事,給郡內唐氏旗下的人通個氣,手底下有信得過的武賁介士,也都盡快聚集到此。」

  李掌事似懂非懂,「東家是擔心樊氏不會善罷甘休?可而今娘子已是公主身份,難不成豫州刺史敢膽大包天地舉兵來打?」

  簪纓眼裡浮現一層淺淡漫瀾的水霧,半晌輕道:「我做公主幹什麽。」

  她從馬車走下的那一刻便想明白了,江左南朝,處處是腐肉,幾乎爛到了根子裡。

  這一路上她看到的人間疾苦如此多,那看不到的,又會有多少?

  從前總以爲上輩子的自己經歷最苦,重生一回,走出那方樊籠,才覺衆生更苦。

  她靠著給兗州運資輸糧,能解前線燃眉之急,卻救不了其他地方的汙濁世事;她拉下了李景煥,京城依舊是豪族王謝當家,寒人依舊無出頭之日;她有再多的身家,再多的倚恃,終究只能獨善其身,無法兼濟天下。

  可她爲什麽只能等、只能靠、只能眼睜睜看著、假惺惺憤怒著?

  她需得做點什麽。

  「我要豫州。」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4 天前

第九十六章 誰家的小促狹鬼,用哪門子胭脂

  幾個掌櫃的出了門後,相顧無言好半晌。

  蓄著一把絡腮鬍的呂掌櫃最先咳嗽一聲,打破沉默:「小東家這是……也想當個軍閥玩玩?」

  如今這世道,京畿門閥林立,州郡軍閥盤錯,不說世家皆募私兵,便是地方富商也大多暗中勾結武裝,壯大成一方豪強。

  簪纓之前助資衛覦部曲,尚且還遮著一層布,這時要自己站出來在太陽底下圖謀豫州,多少出乎了這些人的意料。

  尤其是豫州北鄰兗,東連徐,拿下了豫州,便等於給兗州後備了一個得天獨厚的糧倉。

  兗、徐又爲大司馬治所,再加上豫州……衆人不敢深想下去。

  杜掌櫃笑著拍拍呂掌櫃的肩頭,「去做事吧。」

  唐家五代,東家一生,已將生意做到了頂。杜掌櫃想起老東家從前說過的一句話: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聚天下之利,總也有千金散盡的一天。

  之前小娘子提出資助北府,杜防風便已隱隱預感到這種苗頭。

  這一路上,小娘子專挑窮壤僻縣而行,杜掌櫃既怕小娘子看了窩心,又怕小娘子會動什麽心思。若按他的私心,小娘子去往三吳檀家是最好的,有檀棣疼愛,又有一對兄弟幫襯,風吹不進雨淋不著,無論外頭再怎麽亂,都能過安穩無憂的一生。

  可小娘子早已和他說過,那樣的生活固然很好,她卻不想。

  這是個想自己撐一撐遮雨傘、趟一趟世間路的小女娘啊。

  越掌櫃別的不怕,只有一樁猶豫,「唐氏家訓,不沾軍政……」

  杜掌櫃想起小娘子這些年在宮裡過的是什麽日子,目聚精光,「規矩是用來破的。老越,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屋內下首,只剩了沈階與傅則安兩個。

  簪纓依舊未看沈階,望向昔日的大兄,清淺的語氣帶著玩味:「士別三日,傅文掾變化不小,如今也敢假傳聖旨了。」

  她的眸光再也不是那個得到了一隻紙紮風箏,便可以笑上好幾日的澄澈純稚。傅則安心裡說不上是何滋味,手臂輕輕向前一遞,無奈道:「是真的。」

  簪纓沒動,由始至終也不好奇聖旨上的內容,「我會讓它變成假的。」

  傅則安沒有意外,平靜點頭。

  「我知道。

  「當日離京,陛下親手寫了這道聖旨交給我,或許有幾分是對女郎的愧疚,另外一半,是想以此作爲牽住女郎的一根線。女郎的名籍若歸入宗室,唐氏從此便與朝廷脫不開干係了。女郎不肯。

  「雖則不肯,卻可借勢行己之事。」

  簪纓清媚的桃花眸輕輕眯起。

  她險些忘了傅則安除了是一個不合格的大哥之外,到底還有幾分頭腦。

  原來他已料到了。

  外界一時半會兒摸不準她插手蒙城軍務,屯兵於此想要幹什麽,但可以肯定的一點,她一進城,就與樊氏子侄産生衝突,與樊家結下了一條人命的恩怨。

  豫州太守若主動登門賠罪,妻家那邊交代不過去,傷了夫妻情分,於他仕途無利;若要與簪纓來硬的,又會忌憚簪纓的公主身份,不好動作;而若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含混過去,又恐簪纓跋扈記仇,畢竟是京裡出來的,劉樟便會擔心他這豫州牧難以久居。

  所以劉樟若是個狠硬的角色,他應對此事的最上策,是搶先修書一封上表禦前,點出蒙城與兗州鄰近,簪纓在此屯兵逗留,疑與竟陵王互通有無的利害關係。

  晉帝李豫的兩大心病,可謂正在於此。

  他一怕唐氏財富歸屬他人,二恐衛覦隔江叛反大晉,他可以給簪纓一個公主的名位,食邑在長江之南也盡隨她挑,但她若在豫州紮根,卻斷不能容。

  如此權衡,李豫在不得已之下,很可能自打臉皮,腫著臉收回那道未經過禦檔記錄的秘密封賜旨意,撤了朝廷給簪纓的庇護。

  如此便是默許豫州牧便宜行事了。

  以簪纓對皇上的瞭解,這種事,他這個虛僞無常的白板天子幹得出來。

  而到那時,簪纓自可推脫說根本不知道聖旨是假,只有傅則安一個人會背鍋,成爲那個假傳聖旨之人。

  「傅氏欺君也不是頭一回了,有什麽關係。」傅則安自嘲般扯扯嘴角,「到時,思危有命無命,全憑女郎一念。」

  思危,是傅則安的小字,他將自己放在如此謙卑的位置上,簪纓反而莫名。

  「你明知我在利用你,爲什麽?」

  傅則安垂眸,「沒有利用不利用,你從前在宮裡,我沒能發覺異樣救你……都是我欠女郎。傅家,也欠三叔。」

  簪纓眉心才蹙,傅則安接著道:「我知女郎不屑接受傅氏之人廉價的彌補,女郎只拿我當作同沈郎君一樣的人便是。我無所有,只有腹中還剩些文墨,遇事可給女郎做個參知。」

  一直沉默的沈階驀地冷笑,「一頭替罪羊,也想代替我的位置?」

  傅則安側眸輕瞥他一眼,當著他的面對簪纓道:「思危愚見,沈子爲人孤冷狠硬,不適宜輔佐女郎。」

  沈階狹長的目底驚現鋒芒,唇角誚意更甚:「疏,也敢間親,足見閣下之智不足。」

  傅則安神色不動如山,「孰親孰疏,尚未可知。」

  簪纓見他們竟還吵了起來,清了清喉嚨,二人互看一眼,同時息聲。

  簪纓和傅則安把話挑明了,也知道了他的意思,讓他先出去。只是尚不能完全信任他,以防萬一,仍叫人寸步不離地監視傅則安,以防其中有詐。

  傅則安一走,屋中安靜下來。

  沈階壓低眉睫,抖動青袖便要跪。

  「你知道我不喜人跪我。」簪纓道,「你也不是跪人的人。」

  沈階心底輕動,止住身形,「女郎……」

  「爲何逼弱者提刀?」簪纓走下腳踏,澄靜的眸子盯著這青衫郎。

  二人離得相近,近到沈階能看清女子雪頰上一點細微的絨毛,純潔而柔軟,宛如一件無暇的瓷器。

  他很坦然:「樊卓死在了軍戶手裡,女郎可隨時抽身,等待那些人的卻是抄家滅頂之災。只有抽掉他們的退路,才會忠心擁護女郎……」

  「這我知道,」簪纓的目光越發清冷,「照你所說,當時在場有那麽多男兒,都是軍戶,你爲何偏挑那個女孩子動手?」

  沈階眸光微動,張了張唇。

  「樊卓死有餘辜,他死於誰手我不在意,那些受過欺淩的婦人,誰想要上去動手洩憤我也不會攔。但那個少女,你我都看得見,她害怕得渾身都在發抖!她根本不敢摸刀,不敢見血,也不敢靠近樊卓,是你以‘她無用我便不會救她’相激,逼她如此。」

  簪纓一口氣說罷,森然的眼裡倒映著沈階的影,「先生教我,爲何非要如此?」

  她此時叫他先生,和衛覦每次看到傅則安都要叫一聲江離公子一樣,不是敬稱,是一種冷誚的不滿。

  沈階聽到這裡,反而澹泊自若起來,恭謹依舊地回答:「女郎既決定做些事,便需要一支自己的衛隊。誠然,女郎此時身邊已有許多精兵,但那些人皆非嫡系,女郎需要培養一支受恩於你、忠誠於你、且心志堅忍的近衛。女郎若有不忍,可交由階去辦此事。」

  「我就知道……」簪纓啼笑皆非地搖頭,「蹈玉,我不同意。」

  「女郎心軟。」沈階循循說,「我曾親眼見過女郎手刃仇人,女郎能做到的事,焉知她人做不得?弱小者生於亂世,若不能堅強自立,便只有慘遭屠戮的下場。這些女子身受,若無女郎解救便是永無天日,她們身心受挫,這種痛苦在很長時間都會陰魂不散,難以再回歸正常的生活。與其蹉跎自傷,何如知恩圖報,給她們指出一個目標讓她們忘記傷痛,重新找回活著的勇氣,又有何不可?」

  「那是因爲有人爲我擋血。」

  沈階一靜。   

  簪纓舌根泛起一點苦澀,卸下了對峙的冷勁,輕聲道:「正因我經歷過,才知道手刃仇人,痛快與痛苦只在一線之隔,那女孩子,這輩子再也不會忘記尖刀入肉的感覺了,你明白嗎,她也忘不掉人血黏在手上的噁心感了。

  「你憑何斷言,她一定回歸不了正常的生活?她縱是一時傷痛難平,可以慢慢地休養,慢慢尋些喜歡的事做,爲何一定要用仇恨和血去澆灌她,訓練她成爲別人的刀?」

  簪纓低頭撫過自己的右臂。

  「我聽懂你的道理了,我辯不過你,但我以爲,弱小者的弱小不是原罪。你不能逼她,否則,要你我在前頭做什麽?」

  這世上有些人便是膽小軟弱的,他被人欺負了就是沒法子反抗的,即使塞一把刀在這種人手裡,他就是不敢提刀殺人的。

  要站在多高的位置,才敢輕易地說出,這種人不能自強,就是無用。

  沈階無言半晌,他和簪纓一樣,聽得懂她的意思,卻不贊成這種過於天真慈柔的道理。

  最終唯有輕歎:「女郎心軟。」

  簪纓終是露了一抹淡笑出來,「不用說得這麽好聽,你心裡定在罵我天真。」

  沈階動動唇角,又小心藏住,道聲不敢。

  「我知道自己天真。」簪纓說這話時,身上無端有種寥落,「我不如你們見多識廣,從未見過這種事。」

  她深深吸一口氣,挺直後背,看著沈階:「所以我見不得,我只希望這世道天真些。阿玉,望你幫我。」

  沈階聽著這赤子之言,微微動容,一揖道:「日後之策,階不敢擅專,必先問過女郎。」

  簪纓點點頭,想起他先前與傅則安爭論,不明白他怎會同那人計較,在她心裡,沈階是股肱,傅則安不過雞肋而已。問道:「你也看出我想做什麽了?」

  沈階頷首,「珠玉在前,女郎想將蒙城治理成第二個京口,軍民相安,以此爲起點,整肅豫州亂象。雖不易,階願全力相佐。」

  簪纓失笑,她身邊一個個都是聰明人。

  「不過…… 」沈階狹長的眼褶微抬,「此事不通知大司馬?」

  簪纓的那點笑意定格在嘴角,恍惚了一下,按捺住心中浮現的繾綣思念。

  「蹈玉既自信,何用求援。」

  真和小舅舅聯合,性質就真成他們合謀造反了。

  兗州兵部要防禦北魏騎兵,不能入豫,那麽她若遞信去,只會打亂小舅舅的前線部署,徒令他擔憂。

  她可以自己料理。

  就是不能和他一起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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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兗州,滎陽,風蕭雲重,有落雪之兆。

  軍帳中,衛覦與徐軍師披氅圍爐,正討論軍務。

  「隆冬時黃河會結冰,」徐寔攏著棉袖道,「失了這道天塹,需提防北朝鐵馬冰河南下壓境,這是其一。北府軍首次駐紮於黃河南線,南人捱不慣北方的寒冬,手足多皸凍生瘡,難握槍槊,這是其二。托主公打勝兗州之戰的福,陛下今年的五十壽誕,來大晉朝拜的小國使臣更多,也需防備北朝在這個節骨眼興兵,墮我國威,討回口氣。」

  自從衛覦領兵進駐兗州,安民休息且不說,衛覦迅速地將幾萬兵力鋪陳在南北邊界,死死釘牢西北一線,不敢有一日鬆懈。

  衛覦坐在胡床,手裡摩挲著一片舊竹簡,眉鬢刀裁,鴉睫如漆,身穿的玄狐裘襯得他一身崖岸冷峻。

  他道:「過年休戰是俗約。胡人無義,卻別忘了他們自己的代北六鎮還不消停,保持草原舊統的代北鮮卑軍戶,對洛陽城裡養尊處優的貴幸們不滿日深,這個年,讓咱們埋在代北的釘子動一動,鬧一鬧。撐過了年,春天正是牝馬孕育之季,此時再戰,於我有利。」

  徐寔點頭稱是。

  說過了軍機部署,他猶豫一番,還是道出:「之前從軍隼上接到信,小娘子不日就要到穎東了,主公……要不要派人去接。」

  衛覦漆黑的眸子默了默,嘴角冷鈎:「軍師不是要我忍避?」

  徐寔舌尖打了個結,於此事,他亦兩難,而且上一次主公匆忙令他送走小娘子,分明是主公自己的主張。

  徐寔澀然道:「這……主公與小娘子的確不宜碰面,但文遠以爲小娘子自己定然要來的,若來了,主公可以像在京口時一樣,避開住到營中——」

  衛覦挑眸看他,徐寔後背微凜,話音戛然而止。

  他冷眼看著主公離開小娘子後,又恢復了一月發作一次的舊狀,仿佛已沒有加重的跡象。

  然而衛覦偶爾流露出的沉戾眼神,淵霧彌漫,如育惡蛟,又讓徐寔感覺主公心裡的欲正在越積越深,只是被極力壓抑著。

  半晌,衛覦垂下睫梢。「這裡冷。」

  徐寔心鬆一口氣,心道大將軍到底是好定力,這是不讓小娘子來的意思了。

  而後便聽衛覦接著道:「備足細霜炭,禁內常用的那種,她受不住煙氣。」

  徐寔:「……」

  「她若來,還住我的屋子,著人提前去收拾收拾。」

  徐寔道:「主公……」

  「還有被褥淨室,都要更換一新。女子大氅也準備最厚的。」

  徐寔咽下勸阻的話,無可奈何道:「主公還有什麽吩咐,一氣說完吧。」

  衛覦薄唇輕彎,「那我得列張單子。」

  提起那個女娘,他眼底的霜冷一刹消散,目光似迴光返照之人,流蕩出一種扣人心弦的明采溫柔。

  徐寔看得心驚,又覺心酸,忽然反省自己堅持隔開這兩人,是不是做錯了……耳聽衛覦慢慢低問:

  「……飛隼的信上,還有別的話嗎?」

  在無人處,他的自控力已薄弱到這種程度,連見一封信,都恐摁不住心弦。所以與簪纓那邊飛隼互通消息之事,衛覦一向交由徐寔經手,見過信,再轉述給他而已。

  徐寔頓了一下,如實道:「信尾有一行不同於杜掌櫃字跡的紅字,是……用胭脂寫的,問主公是否很忙,爲何不給她親筆寫幾個字?」

  衛覦的喉結立馬滾動一下。

  單聽這句話,他便能想像出,她寫下這句話時是何等神態,何等語氣。

  是無辜裡帶著點天然的嬌,委屈裡又藏著點不設防的媚……

  誰家的小促狹鬼,用哪門子胭脂。

  「信呢?」

  徐寔道:「主公若要,我這就去……」

  「燒掉,馬上。」衛覦忽又轉了口風,長身而起,如一陣起火的急風卷過軍師身邊,掀開氈簾邁入北地的凜風裡。

  站在蒼莽天地間的男兒,大氅獵獵,頂天立地。他寬碩的背脊繃如硬弓,卻有千萬隻螞蟻在上爬行勾撓。

  癢入骨裡,搔弄不得。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4 天前

第九十七章 王公口蜜腹劍,仗義反在屠狗

  蒙城屬陽平郡治下,蒙城縣令見過那位宜昌公主後,一刻不敢耽擱,將樊驍騎之死火速上報給了郡太守。

  郡太守又大驚失色報往州府。

  經過層層上報,等豫州刺史劉樟聽到這個消息時,已是這日仄晚。

  劉樟出身淮北劉氏,四十年歲上下,闊臉肥唇,生有大腹,臉上總似有層洗不淨的油光,常以白粉敷飾。

  他在府中聞聽此事,心內驚雷暗滾,打發了傳信之人,坐在燈下尋思片刻,便喚僕穿履,要去連夜拜見公主。

  「夫郎何往!」

  軟麂靴才穿上一隻,便聽寢室外傳來一聲嬌叱。

  劉樟耳根子習慣性一抖,見一高髻華裝婦人挽髾入內,忙起身相迎,滿臉堆笑道:「夫人,你來了。」

  來人正是刺史夫人樊氏,她一見丈夫整裝待發的模樣,便叉臂冷笑起來,「好,好,我樊家死了一條人命,府君不說爲我那苦命的侄兒做主,眼下,竟還要去上趕著巴結殺人兇手不成?」

  「夫人也知道了……」劉樟被唾一臉,神情訕訕的。

  若非樊卓身邊的親兵機警,跑出蒙城到家中報信,樊夫人此時還被蒙在鼓裡,驟聞侄兒身亡,她一腔悲痛無處發洩,唯恨那殺人者,睨目問道:「夫郎打算如何處理?」

  劉樟門楣才學皆平平,刺史之位全賴嶽丈向王丞相舉薦,是以這些年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也習慣了,措辭道:「爲夫知你心痛,然那位是聖上親封的公主,身份尊貴,爲之奈何。」

  「不然。」

  樊夫人秀目中閃動陰利的光芒,「我怎麽聽說,那道冊封旨意,是在郊野營戶旁宣讀的。夫郎你想,這豈不蹊蹺,誰家公主受封,既無宮廷內使出面,又無全副儀仗賚賜,只憑紅口白牙一張嘴便封了?」

  劉樟道:「難道有人敢假傳聖旨?」

  樊夫人道:「不無此可能。縱使聖旨是真,夫君再想,我朝公主從來都是虛領封邑,從沒有本人屯聚兵甲據住一城的,這豈不是要反了麽。那女娘本爲唐氏女,與兗州竟陵王頗有交情,卻跑到豫州境內,一來便殺一城守將,敢是要做什麽?」

  劉樟本性懼內,腦筋卻不慢,很快想明:「是了,據陽平太守說,宜昌公主尚無封邑,是面見縣令時才說要寫信跟陛下請旨,要求蒙城做食邑。」

  樊夫人哼哼冷笑,「這就對了,宜昌的封號,分明在荊州,她卻跑到豫州來做作威作福。蒙城離兗州極近,難說她居心何在。夫郎仔細,陛下在北伐一事後明面上封大司馬爲竟陵王,實則心懷忌憚,夫郎此時去拜唐氏女,若被人疑心與兗州方面有染,你府君的位置,還保不保得?」

  劉樟微微一驚。

  樊夫人繼續道:「還有,女子最是記仇,唐氏女才入豫州就——」

  婦人說到此處,狠狠碾了碾牙,「就與我樊家人起了衝突,你是樊氏的婿郎,即使前去結交,她會對你毫無芥蒂嗎?夫君難道未聽說,先頭的庾皇后與廢太子,就是因她而黜,這會是個什麽好相與的人?她若是個假公主還罷,若是真公主,臥榻之側容著這麽一尊大佛,於夫君只會有害無利。」

  聽了這番利害分析,劉樟回過味來,忙道:「夫人說當如何?」

  樊夫人見他有回轉之意,又轉換柔情嘴臉,拉著大腹便便的男人坐到席上。

  「依我之見,先截下唐氏女送往京城的請封之信,斷了她與宮中的聯繫。夫君只裝作沒有收到蒙城的消息,不知有公主,再暗中給王丞相去一封信,稟報這唐氏女聚兵的事。朝中如今最不希望看到唐氏同竟陵王過從甚密的,是誰?」

  劉樟豁然開朗,唯點頭而已。

  又聽樊氏低低道:「在京城回信之前,我會讓我阿兄雇一夥乞活兵,去蒙城劫掠一番,好好收拾那女子!」

  劉樟才放下的心又是一驚,失聲道:「那可是公主殿下!」

  「夫君又忘了,你並‘不知’蒙城有位公主入駐。」樊氏眼波陰柔嫵媚,「那乞活兵是什麽人,一群悍匪,收了錢,什麽事不敢做,什麽人不敢劫?」

  她語氣不屑,「那唐氏女,又不是當年的唐夫人,不過仗著祖上餘澤驕橫行兇罷了。她害了卓兒,這口氣不出我寢食不安!」

  劉樟問:「可若此女真出了閃失,朝廷那頭怪罪……」

  樊氏早已料到此處,附耳與他輕言,劉樟眼神一亮,「你是說蒙城亂了以後,再讓靈璧將軍去剿匪?」

  樊氏精明一笑:「如何,由始至終都不需咱們露頭,替罪羊都有了,夫君還擔心什麽?」

  劉樟輕縮後頸,想起妻子之前那句女子皆記仇,心想就屬她最記仇,說來說去,還是爲著要給樊卓報仇。

  然而他思來想去,也無好法,只得苦笑應承:「夫人真乃女中諸葛……」

  卻說蒙城驛館,簪纓吩咐掌櫃們與王叡分頭行事後,便在館宿了一夜,一夜無事。

  次日一早,她即寫了封討要蒙城作食邑的信寄回京城。

  不到晌午,杜掌櫃便來回報:「果然不出小娘子所料,咱們的信才出陽平郡,便被消無聲息地截下了。」

  簪纓跽坐案後,唇角輕勾,「現官不如現管,這位劉刺史果然還是覺得抱緊他妻家的大腿更要緊,沒將我這‘公主’看在眼裡。」

  沈階在旁道:「樊氏施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南朝沿江的幾個州府,荊州與揚州暗中相爭對峙多年,荊州是陳郡謝氏的勢力,揚州則在琅琊王氏管控之內,豫州夾在兩者中間,一向是王、謝拉攏的對象。劉樟再怎麽草包,也知道豫州不能和女郎、進而同大司馬牽扯到一起,否則立刻會從一塊香餑餑變成衆矢之的。一日過去,此人猶未露面,要提防其裝聾作啞,借刀殺人。」

  簪纓點頭。

  一時王叡來回話,他已將城中的三千駐兵安鎮妥當。

  這些兵卒一來苦樊卓久矣,二來懾於衛覦威名,家眷性命又繫於宜昌公主一身,皆誠心服從,可放心調遣。

  其後,李掌事也召集了唐氏散落在郡中各處錢庫、鋪面、商隊、蓄牧場的武壯之士近三千,小撥陸續地易裝入城。

  這些人雖不及訓練若素的甲兵,亦可充勢,都交由王叡分發兵械,緊急培訓部署。

  李掌櫃又道:「若小東家不介意的話,僕與濉水的乞活帥說得上幾句話,可以出錢雇傭其助陣。」

  簪纓第一次聽說這名頭,問道:「何爲乞活帥,類似於私兵嗎?」

  李掌櫃點點頭,「小東家有所不知,豫州的泗水五河一帶,自來有一幫自號「乞活」的武裝兵伍出沒,都是早年的並州流民與亡命之徒逃亡到淮南來,聚衆抱團,不歸朝廷管束,信奉著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名兵實匪,帶有雇傭性質。」   

  怕簪纓誤會,他又連忙補充道:「不過他們又不同於一般土匪,那帥長姓龍名莽,多年前還曾被車騎將軍雇傭抵禦過胡人,個個驍勇。聽說治下有一條鐵律,便是嚴禁欺淩婦孺,頂多是、咳,劫富,濟個貧。」

  簪纓聽到抵禦胡人,嚴禁淩婦等字樣時,目光微動。

  她輕撚手指問:「聽上去像不拘小節的血性男兒,他們劫過唐氏沒有?」

  李掌櫃搖頭,「哪能呢,若與唐氏有怨,僕哪敢向小東家提起。早年間那乞活帥還順路幫唐氏護過一支險鏢,說唐夫人曾爲天下商戶壓下半成商稅,自掏腰包添補,僅此一點,便勝京中清談吹噓的名士萬倍。也因此,他伍中缺馬時,僕適當也會幫著周轉幾匹,只是不敢太露形,免得點了府衙的眼。」

  簪纓想了想,這年頭王公口蜜腹劍,仗義反在屠狗,便首肯,「既如此,便扈請他們來,助一助聲勢也好。」

  杜掌櫃見小娘子眉宇間隱現英氣,頃刻便做出決斷,又慰然,又有幾分擔心,沉吟著:

  「昨日還只說靠公主的名頭與人謀算,怎麽真要打起來了似的,小娘子,刀兵可不是好玩的。」

  簪纓安撫地對杜伯伯一笑。

  她不怕豫州牧有動作,只怕他不動,無論如何,她已決意要讓這個劉樟騰出屁股下的位置,把豫州實權拿在手裡,好進行下一步的經營。

  所以她定要拿到他的錯處。

  「杜掌櫃放心,」沈階半真半假道,「只是有備無患。」

  杜掌櫃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年輕人的腳步了,哪裡能放心,又囉嗦了一句:「真不向大司馬求兵援?」

  簪纓眸光輕輕一漾,分明滿屋子幕僚下屬在談正事,有一霎卻覺耳邊落雪般靜。

  她嬌唇輕抿,藏住眼中無限柔光,搖頭道:「不用。此時外頭必有人等著我與他聯絡,不能遞出這個把柄。」

  她還沒到與朝廷徹底撕破臉的程度,而小舅舅還要專心對付北魏,脫不開身,內部之事還是內部解決得好。

  只是這裡的事最遲幾日也會飄出風聲,小舅舅手下的探子耳目通達,萬一他知道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走了下神。

  同一時候,杜掌櫃在心裡計算:現下城中有守兵三千,有唐氏武介三千,王叡部三百,據說可以一擋十,那便按三千算,再加上即將加盟的乞活兵,也可算萬人之師了。這才略略放心。

  事情安排分明了,這些人便告退去各行其事。

  簪纓猶有心事,喚來白狼,呆呆抱了它一會,撫磨著它的狼牙。

  仿佛磨一下是「他會來」,磨兩下便是「他不會來」。

  直至狼久闔不上嘴,垂涎滿舌,不滿地唔咽一聲,簪纓方回神放開,也忘了自己數到的是單數還是雙數。

  她眸含水光,面浮桃李之色,低頭對狼道:「原本答應過他,讓你跟著我是安生養老的……如今可能要食言了。」

  狼如懂人語,挺立頭顱鬥志昂揚。

  簪纓一笑,放它去玩,又著手去做安撫城中百姓的事宜。

  她卻不知,她出屋後,那頭活久成精的白狼好若閑庭散步般,踱至小主人內室,轉圈提鼻輕嗅,躍起前身往妝臺上一扒,便銜下一顆小東珠耳墜在嘴裡。

  而後它又悠然出室,拖尾轉至一處無人牆角,仰頸長唳三聲。

  不一時,一隻精矍的飛隼斂翼直墜在狼頭上。白狼張口,黑鷹低頭,銜去東珠,飛向兗州方向。
-
  陽平郡蕭城以南有片濉溪,河流入冬則變得緩淺,岸旁枯枝寒鴉瑟瑟。

  臨河的一片莊落內,豎旗雜亂,拒馬尖柵團團圍護。

  一個身穿補丁襖子的猴臉男子快步入莊,進了屋,一道寬肩豹子背的身影背著門,正跨坐在胡床上喝酒烤豆子。

  男子忙上前耳語幾句。

  烤火的男人樂呵呵一笑,一把嗓音破嘶爛啞,如吞過焦炭:「去蒙城搗亂?這麽說來,姓樊的混帳玩意兒死訊就是真了,還真有手腕這麽硬的小娘們。」

  他問:「出錢的是什麽人?」

  猴臉未等回答,又有一人進屋,抱拳道:「大帥,蒙城李掌櫃方才派人來請大帥,說出五十萬錢請大帥去蒙城保護個人。」

  那道背影依舊未轉過來,仰頭喝了口灑,自說自話道:「嘿,多久沒碰上這種冤家局了……讓我想想,將唐家的人拿住。」

  進來稟報的人神色不變,不問緣由,領命而去。

  只是他推門出去時,又一個穿襖勒甲的漢子擦肩入內,「大帥,莊外有個斷臂的年青男子,扈從五六,求見乞活帥,說有筆大生意要與您談。不知是何來路。」

  「斷臂?」

  乞活帥咂摸一口酒味,「今日是什麽好日子,生意來了擋都擋不住!」

  說話間他起身屹立,身高八尺,登時襯得土屋都矮了一截,揮氅轉身,露出一張濃眉狼顧的臉。
-
  當夜子夜,陷在一片沉寂夜穹中的蒙城外忽現火光,馬蹄震地。

  一撥裝甲齊備的伍隊踏馬圍在蒙城城門外,敲鑼打鼓,渾不吝地高喊:

  「城中人聽清了,有人買你性命,還不速速開城門迎爺爺們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爺爺們饒你不死!」

  城中防備的便是子夜遭襲,頃刻之間,闕樓箭洞內布滿拉開弓弦的箭矢,寒夜下暗鋒簇簇,對準城下。

  王叡親上城頭,頭戴兜鍪,撫刀厲問:「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一把嘶啞嗓音笑道:「乞活帥,新安龍莽。城中坐鎮者若是姓唐的,叫你家女郎開城迎我!」

  消息由傳訊兵報回城內,簪纓愕然站起:「——他說他叫什麽?」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4 天前

第九十八章 流民首,乞活帥

  前世在簪纓臨死的前夕,是新安王率二十萬大軍攻進建康,兵臨城下,點名要她作交換。

  可惜上輩子簪纓不及與此人照面,便油盡燈枯,含恨而亡。

  她重生以來,便一直在想此人到底是誰。

  最開始她以爲新安王就是小舅舅,因爲遍覽南北兩朝,只有小舅舅的英武神勇才配得上調動二十萬控弦之士,逐鹿中原。

  然而後來與他相處日深,簪纓才想到最關鍵的一處不對勁,前世哪怕小舅舅與長大後的她沒有見過面,可有上一輩的情份在,他若得知自己受傷困在宮闈,不會拖到兩年後來救。再聯繫小舅舅身上的蠱毒,關於他上輩子的結局,簪纓總不敢深想……

  她便猜測,那新安王若非宗親藩王,說不定是像烏龍與手一般的橫空出世之輩。

  洛陽有一縣,縣名正是新安。

  這件事橫亙在簪纓的心頭,所以方才她遽然聽聞,才會吃驚。

  驛館中堂燈火大亮,通明如晝。

  營地在向城闕處緊急調兵,城中百姓在睡夢被城外的動靜驚起,未免人心惶惶。而李掌事得知後,第一時間趕來向簪纓請罪,猶在惶惑。

  「是僕識人不清,求小東家恕罪……」

  李掌事說著,又混亂地搖頭,「可是不大可能啊……據僕所知,乞活帥非此等人。難道是有人先唐氏一步買通了他們?」

  「且莫驚慌,」沈階倉促間從廈舍過來,髮未冠簪,長衫外裹了件斗篷,習慣性立於簪纓左後側,微微躬身,聲音沉穩,「女郎可看出了有何不對?」

  案上瑩瑩燭光映在簪纓的繡面,銀鼠斗篷的圍領裹住她小巧頷尖,風毛輕動。

  她緩了緩,慢慢地坐下,心中還在想從新安出來的人物也多,此人未必就是未來那新安王,否則也太過湊巧了,隨口道:「是不對。對方子夜來襲,爲的便應是趁夜色掩護以圖速襲,既如此,便不該大張旗鼓地叫嚷,還一口一個‘有人買我性命’,簡直像是……」

  沈階點頭,「簡直像是在通風報信。」

  李掌櫃一聽這話,眼神一亮,一顆懸起的心頓時落下去一半。

  簪纓抬頭問傳訊兵,「對方有多少人馬?」

  傳訊兵回稟道:「夜色太深了,城頭火把照處,見有數十騎一字排開在城門下,但不知黑暗中還有多少潛伏。王將軍預計不過三千。」

  簪纓點點頭,乞活軍是在軍府管轄之外遊走討生活的,分散不定,料他們聚不起一支萬人之師。

  她就算他們有萬人,又如何?兵書上講雙方對戰,守城易攻城難,對方至少有五倍人手,蒙城才有陷入絕境的可能。

  正因料定這一點,身邊又皆勇賁才士,簪纓才不怎麽驚慌。

  她只疑惑,這班乞活軍既參與過抗胡之戰,便不是尋常的匪類,豈會不知這一點。

  若說故意給她報信,卻也未聽李掌事說唐氏與乞活軍之間有何過硬的交情。

  那麽,他們故作姿態,目的爲何?

  城門外。

  風冷刺骨的闕樓下,龍莽的下屬們騎在馬背上稀稀拉拉喊著:「快開門受降!」、「有人買你性命!」等口號,漸漸的無聊,話風又變成了一唱一和的:

  「爺爺們要吃酒!」

  「要吃肉!」

  「這個時候吃什麽肉,老子就想睡一覺!」

  「那還不快快破了這道門!」

  喊完了,回頭低聲請示老大:「大帥,鬧這麽半天成了吧?」

  龍莽跨在馬背上懶洋洋的,望著頭頂火光隱爍的箭垛,尋思片刻,「再喊兩聲。」

  副將們便接著鬼喊。

  「這群人雞貓子鬼叫的到底在幹什麽?」城樓上的小兵忍不住嘀咕,「既不打也不撤,大半夜來尋開心不成?」

  王叡微微眯起眼睛,憑多年對敵經驗,他直覺這夥人無惡意,卻不敢掉以輕心,靜觀其變。

  就在城池內外對峙時,突聽乞活軍的隊末傳來幾聲淒厲馬嘶,外圍隊腳出現混亂。

  城上的王叡一訝又一疑,按理說蒙城並無援兵,是誰在破陣?

  城下龍莽則猛然回頭,後手接應的下屬打馬來報:「大帥,隊末突然無聲無息地摸進數十人,佃農裝扮,舉鐮刀專割咱們馬蹄子,爲首者一身蠻力,毫無章法地胡亂衝撞。」

  龍莽眼神狠辣:「媽的,圍了!」

  消息報進驛館,衆人都一頭霧水。沈階微微思量,簪纓已開口問杜掌櫃:「按照腳程,潁東的佃戶可會這麽快到達?」

  杜掌櫃一聽便跌手,「是了,必是他們!此前老鍾傳信說,那些人顛沛久矣,因小娘子收留眷顧而十分感恩,恐是聽說小娘子有所差遣,便日夜兼程而來,恰遇有人圍城,便衝了上去——不好,他們哪裡是乞活兵的對手?」

  沈階神色少見地凝沉一分,「這非重點。重要的是乞活帥之前未必有與蒙城爲敵之心,一旦被突變激怒,會不會改意攻城。」

  簪纓忽然起身:「我欲去城頭一觀。」

  「女郎,不可。」

  「小娘子,外頭危險,不可去!」

  「小東家三思……」

  她這一句話,瞬間引來一室人的緊張。

  但簪纓並非好奇逞強,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她雖不知龍莽確切的身份,卻能確定烏龍與手便是前世在李景煥登基後,最先揭竿而起的流民首。

  他如今與龍莽部隊相遇,豈不正像,最早反晉的流民帥與最終定鼎中原的新安王之間的一番較量……

  若非因她的緣故,烏龍與手此時應該還在忍受公孫氏族的欺淩,乞活帥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他們根本不會遇上。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線串聯了起來……直覺告訴簪纓,不應放過這個一探究竟的機會。

  「我身邊有影衛保護,不怕。」

  她意已決,出門前卻也不忘在披風裡加了件護心薄甲。

  待她領人駕馬馳至城闕,登上城頭,城外的混亂幾乎已經平息了。

  那夥佃農不是乞活兵的對手。

  除了最開始出其不意砍倒了幾匹馬,很快被龍莽的人包圍收拾了,一個個捆成粽子模樣,扔在馬陣前。

  王叡謹慎起見,沒法開城助援。見女郎親自過來,他先是一駭,等聽明瞭女郎之意,他點頭,定神向城下高喊:

  「莫要傷人!我等只望與大帥井水不犯河水,大帥莫傷我們的人,有條件盡可提出!」

  龍莽抬頭一望,只見城垛正中的位置,由玄甲將軍換成了一個矮個頭的人,只見天黑距遠看不清面目,只隱隱瞧著身條纖細。

  龍莽目爍微光,饒有興味地笑道:「小蝦米不值得爺爺塞牙的,給你們就是!」

  簪纓駐立高牆之上,眉心微微一動。

  王叡也是未料他如此容易便鬆口,再一想,焉知這邊一旦開門納人,對方會不會趁勢猛攻入城,倒有些進退兩難了。

  龍莽等了一會,馬蹄焦躁地凍硬的土地上踏了踏,粗戛的嗓音挾帶不滿,「怎麽,你們要人,爺爺的誠意擺出來了,難道還要我後退二十里?敢殺樊家人的主兒,不至於只有螞蚱膽兒吧?」

  這句話意有所指,不衝別人,分明是在針對簪纓。

  簪纓目力不及,看不清那言語張狂不遜的龍莽目光所在,卻覺有一道視線如芒在身。

  冷風吹拂她的臉頰,簪纓慢慢捏緊手指,不接挑釁。

  隨行的沈階側了下身擋住風口,在簪纓耳旁輕道,「對方來意尚且不明,若這些捆綁的人中混了乞活細作,入城後有所圖謀,萬萬不妥。」

  他聲音壓得更低,「我知女郎心軟,但切不可爲了數十人命,將城中佈防露出缺口……」

  「我知。」簪纓道。

  她還不至於這麽昏聵,都是人命,當初她在城外動手,是算出有七八分把握,而今夜之事處處透著古怪,兩害相權,她也得忍住。

  城上不鬆口,底下被捆住之人也真是硬氣,一聲不吭。

  龍莽見狀,也不做殺人示威之事,就那麽扛著斬馬刀在肩,不攻亦不去,悠悠然逗留著。

  簪纓別的做不了,至少不輸勢,便立在城頭,與之對峙。

  王叡擔心更深霜重,勸女公子回城,此處有他守著。簪纓不應。

  直到黎明將近,雙方都人困馬乏,龍莽甚至在東方露出魚肚白的天色下,仰臥在馬背上打了個哈欠,兩腿凍得僵硬的簪纓這才下城頭。

  一個時辰後,天色大亮,龍莽見時候差不多了,這才發令:「撤。」

  乞活兵衆領命,齊齊打馬返走。

  就在他們撥馬將撤之時,身後的城門忽然吱呀一聲響,龍莽回望,見緊閉一夜的鐵門居然開了。

  五匹輕騎從城中馳出,四將在後,爲首卻是一位玄衣勁裝的玉面少年。

  與其說少年,那秀眉嬌顔,輕窈身段卻瞞不住有心人的眼,分明是位女扮男裝的美嬌娥。

  龍莽直視騎首之人,眼神恍惚了一下,沒人看見他嘴角一閃而過的苦澀,咂摸著:「都是爹生娘養的,還真有人長成這個模樣……」

  簪纓生相穠麗嬌人,是天生扮不了男人的那類女子。她下城頭後並非補眠,而是沐了個熱湯浴,換了身簡便行頭,準備與這位乞活帥當面一晤。

  她催動座下的汗血馬駒慢慢馳近,淨髻高額,神色沉靜:「大帥且留步,昨夜之事,還未向大帥道聲謝。」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4 天前

第九十九章 初生牛犢不怕虎

  清早,麾下向簪纓來報說龍莽已退兵,亦未傷及所俘佃民,簪纓與沈階商議後,大體確定龍莽此來是有意示警。

  他非但示警於蒙城,還於此駐守一夜,是爲告訴外頭的人,連他乞活帥都拿不下的蒙城,旁人再想惦記,便要掂量掂量輕重。

  龍莽聽簪纓一語道破,也不扭捏,一雙狼豹之目從上到下打量少女,用他那破鑼嗓子問:「你便是唐夫人的女兒?」

  簪纓夾馬握韁,唇間呵出細細的白氣,嗓音清亮道:「正是。不知大帥與先慈有何淵源?」

  「唐氏是巨富,我這窮得叮當響的山大王哪裡高攀得起,不過敬服唐夫人的爲人罷了!」龍莽被這句話逗得不輕,轉而睨目揶揄,「你今年幾歲,就敢單騎出城,也不怕我?你這跨下小馬,成年了嗎?」

  他身後頓時響起一片大笑。

  簪纓在起哄聲中不爲所動,笑笑回說:「我聽過一句話,初生牛犢不怕虎,又有一句,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千里神駿,豈是一日長成之功,正如大帥的部曲壯大至如今之勢,必也是年積歲累,費盡苦辛。」

  她說話間輕撫馬兒鬃毛,「說起馬來,還要向大帥致個歉。昨日我的人損了貴部的坐騎,我願獻良馬二十匹,以償損失,還望大帥勿要推辭。」

  江南少馬,已是共識。

  龍莽聽了,微微動心,又見這少女說話時眼眸直視於他,不卑不亢,不像硬撐膽大的樣子,冷不丁問:「樊卓真是你辦掉的?」

  簪纓一愣,頷首。

  她道:「那廝仰仗兵權,欺男霸女。聽聞大帥平生最恨婦孺之人,乃真豪傑,在此事上必然與我是同道中人,否則也不會仗義相助了。」

  她看似在回答問題,其實每一句話,都在暗褒此人,有意無意地將他拉攏到自己的同一戰線上。

  雖則恭維,卻又不放低自己的姿態,以免被對方看輕。

  龍莽也不知聽沒聽出簪纓的弦外之意,蒲扇大的手掌捋了把臉,笑了句:「你有種。」

  「我早看不慣姓樊的那廝,不是沒想過攻了蒙城,到底忌憚手底下幾千兄弟的飯碗,沒成事。此番因緣際會,我不求別的,他日女郎見了大司馬,若還記著今日,便向大司馬提一句我新安龍莽,殺胡滅虜但凡有用得著我們兄弟的地方,大司馬盡管差遣。」

  說完龍莽咧嘴又加一句:「——不要錢!」

  南北兩朝皆知,北府大司馬已封異姓王,卻依舊有人習慣稱呼衛覦爲大司馬。

  無他,王侯有種,這大司馬之位卻是真刀真槍從屍山血海裡拼出來的。

  文臣名士管這叫泥腿子,卻只有出生入死的武將,對此人有骨子裡的敬服。

  簪纓聽到此處,方才恍然——她之前想錯了,龍莽來此示警不是出於與唐氏的交情,而是欲投小舅舅。

  「大帥亦有驅胡之志乎?」

  龍莽眸光驀地一狠,「老子與胡虜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似被觸及了心中隱痛,龍莽說完,神情明顯陰沉下去,不再多言,撥馬便走。

  「龍帥且留步!」

  簪纓方知自己竟小覷了此人,一瞬間心思電轉,微笑道:「我本是個生意人,帶話自然可以,還請大帥幫一個小忙。」

  龍莽卻沉下臉色,在馬上惻惻回眸,呈狼顧之相:「我已幫了你一個,小娃娃不要得寸進尺。可莫以爲我是爲攀求高位,有求於你——使喚誰呢?」

  簪纓被他的眼神一盯,如被冷鏢洞穿心腑,頃刻發寒。

  她心裡很清楚,龍莽非敵,卻不代表他便是友。越是這樣統率一方的草莽梟雄,骨子裡越恣意不馴,傲得反天。

  他敬阿母,是因阿母爲人強幹,膏澤廣布;他敬服小舅舅,是因小舅舅戰功赫赫,武威令北胡聞之喪膽。

  他今回不惜得罪樊氏大族幫了她,不是爲了交好於唐氏,而是他心有是非,自負本領,也欲成爲那等響當當的人物。

  正因如此,簪纓才不能放過拉攏此人的機會。

  她出城前所有人都在極力攔阻,旁人無法理解,她千金之子,爲何如此行險,要與這陰晴難料的一方霸王對面交鋒。

  殊不知,簪纓擁有前世的記憶,此人若真是新安王,那麽他就是上一世顛覆了大晉王朝的新朝皇帝!

  即便不是,聽他的言談抱負,亦不同凡響,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簪纓要和豫州刺史打擂臺,眼下最缺的便是強兵勇將,現成送上來的機會,怎能白白放過。

  所以管他是不是,先結交了再說。

  簪纓也知此人自負慕強,必得讓他真心信服,才有談合作的可能。

  當下令身後四衛原地待命,自己輕夾馬腹向前行出一丈。

  那四扈衛裡爲首的就是王叡,緊張出一身冷汗,目光緊緊鎖在女公子背影上,掌鋒緊壓刀柄,不敢稍離。

  簪纓及近龍莽的坐騎,清楚看見他肩上大刀的寒鋒,說不緊張是假,手心緊緊拉住韁繩,笑意不改:「小女豈敢驅使大帥,只因大帥爲我得罪了州郡豪族,心中有愧。大帥此去恐遭報復,不如與蒙城兵合一處,徹底解決了後顧之憂。」

  龍莽半背半側著身位,踞馬扛刀,姿態倨傲,不以爲然道:「眼下是蒙城在困局裡,我他媽的怕個屁?小小年紀心眼不少,求人就求人,說得關門趟火幹甚!」

  他火氣說來就來,忽調轉馬頭向簪纓直衝而來,惡劣地獰笑:「給你三分顔色,馬都沒騎穩的小娃娃,就配和爺爺討價還價了?」

  那匹純黑色的高大驪馬來勢洶洶,在距離簪纓的汗血馬面門一尺處堪堪停下,馬蹄高揚,鳴聲如龍吟。

  汗血駒到底沒上過戰場,被驚得向後倒仰,後頭四騎解救不及,心道一聲糟了,女公子定得摔下馬來!

  城頭上,正緊張地關注局勢的杜掌櫃啊呀一聲,險些暈倒。沈階失聲道:「女君小心!」

  刹那之間,簪纓轉腕反纏一圈韁繩在手上,牢牢扯住馬韁。

  在馬兒倒仰的一瞬,她雙腿使力夾住馬腹,憑借柔韌的腰肢隨之後仰,雙臀不離馬鞍。

  也就在汗血馬前蹄揚起的同時,一抹白影貼著馬腹遽然撲出,快若閃電虛光,張嘴咬向龍莽握刀的手腕。

  龍莽反應卻也不慢,縮臂以刀背去搪。

  白狼老當益壯,靈活地繞過半個刀身,以一個絕妙角度以頭狠撞龍莽小臂,一躍落地,回護簪纓身邊。

  正值簪纓禦馬穩穩落地,鬢絲微散,氣未喘勻便道:「如此配是不配!」

  四衛打馬上前,呈圓形將女郎護在中央。

  龍莽還有點沒從那突現的白物兒上反應過來,只覺手臂被這一撞,酸麻難當,險些握刀不住。

  他以一手馬上斬馬刀的本領成名,往常一刀在手,何嘗在這上頭吃過虧?定睛只見,那頭白狼綠眸冷寒精矍,而少女目光中的神采竟與白狼不遑多讓。

  龍莽再向她秀腕掃一眼,微微眯眸。

  他對這膽量不淺的女子不由有幾分刮目。

  「老大!」

  乞活兵衆見大帥被襲,磨刀霍霍。

  龍莽擺了擺手,豹目盯著簪纓尋思幾許,終又露出那種渾不吝的痞笑,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道:「成,想我怎麽幫你?」

  簪纓輕舒一口氣,擺手出列,與這位桀驁不馴的龍大帥錯馬交談數語。

  城樓上,沈階見狀,鬆開滿是汗水的掌心。

  沒人知曉簪纓與龍莽之間交涉了什麽,只知二者話畢後,龍莽二話不說便領兵而去,簪纓亦撥馬回頭。

  她對王首領道聲無事了,回駕城中。

  經過城門口時,那幾十個佃農打扮的漢子已被解了綁,見簪纓便拜。

  爲首者是一膀闊腰粗,面相樸實的男子,臉上挨了幾記烏青,一口鄉音明顯:「烏龍與手拜見女公子,多謝女公子救濟恩德。」

  簪纓馬不停蹄,掃過一眼,眸色清絕:「昨夜形勢使然,衆位莫放在心上。」

  話音未落,馬已入城,絕塵不染,唯餘一縷暗香飄遠。

  烏龍與手起身怔怔望著那道清影,呢喃道:「豈敢……女郎救小人全家於水火,小人願效死力……」

  簪纓在驛館前一下馬,便將雙手隨意背在身後。

  白狼安然跟隨在側。

  進了大門,早有掌事與將領迎候,詢問她安好。

  簪纓一一回說無事,經過一間偏房外,卻見傅則安神色急切地站在台階上,一見她就道:「你怎能去和殺人不眨眼的兵痞碰面!可受傷沒有?」

  簪纓眉心輕揚。

  她想了想,才明白那種恍惚感從何而來。

  ——自與傅氏決裂後,她已有好久沒聽到傅則安用這種兄長作派的語調跟自己說話了。

  傅則安急是真急,還想上前來查看她一番,奈何被兩個兵衛看得緊,行動受限,走不過來。

  簪纓不理他,徑回室內。

  不一時,杜掌櫃也從闕樓回來了,一進門便眼淚漣漣,連道後怕。簪纓同樣耐著眉眼安撫。

  沈階落了一步在後頭,望著那張被一襲窄瘦黑衣映襯的清俊雪靨,目光掠過女郎背在身後的手。

  再抬眼,視線恰與簪纓交錯。

  後者目光明亮如珠,微微搖頭,又輕道了句:「後夜子時。」

  沈階便垂了眸,咽下堵在喉頭的關切,幫著勸了杜掌櫃幾句,將人勸走了。

  屋裡安靜下來,簪纓原地定了兩息,這才輕輕咬住唇,喚出春堇,將微微發顫的兩手從背後拿出。

  「小娘子!」

  春堇一見簪纓的手腕上和掌心裡,那幾道子刺目的血痕傷口,幾乎驚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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