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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七月新番 -【漢闕】《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25 PM     標題: 七月新番 -【漢闕】《連載中》

【書名】:漢闕

【作者】:七月新番

【內容簡介】

  驀然回首千年,漢家宮闕依舊!  
 
  時值漢昭帝元鳳三年,朝中權臣當道,外有匈奴未滅,絲路不絕如縷……   

  衛霍雖沒,但漢家兒郎的開拓精神,卻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   

  敦煌戈壁,名為懸泉置的驛站裡,微末小吏任弘投筆怒喝曰: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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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0 PM

第1章 懸泉置

    元鳳三年(公元前78年)秋七月的一天,“蚤食”剛過。

    西北的黎明幹燥寒冷,祁連山的輪廓線清晰起來,通向西域的絲路若隱若現,遠處屯戍部隊傳來陣陣狗吠……

    這便是懸泉置的清晨。

    懸泉置是漢帝國邊陲的一座驛站,位于敦煌郡效谷縣境內,周遭不是戈壁荒地,便是沙窩山巒,方圓數十裏內,獨有這一處歇腳的地方。

    不論是東去的胡商,還是西來的漢使,都得在此休憩,讓馬匹飲飽淡水,自己也弄些吃食充饑,若能在傳舍的臥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覺,更是賽過活神仙。

    只是苦了懸泉置裏的官吏徒卒,必須夙興夜寐,小心伺候。

    一大早,任弘便被人喚醒,出來招待來客。

    “身為懸泉置佐,鬥食小吏,俸祿不高,卻什麼都要管啊。”

    任弘抑制著打哈欠的欲望,跪坐在案幾後,鋪開筆墨,眯眼觀察呈送到面前的兩份傳符——也就是漢代的介紹信和通行證。

    漢朝律令規定,每一個置所,都要將所有往來人員的身份、人數、食宿費用記錄在案,這是懸泉置建成以來,二十年不變的規矩。

    任弘心中默默念叨:“所以兩千年後,才會在懸泉置遺址發現那麼多漢簡,足足有一萬多枚……”

    在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前,他曾特地開車到戈壁灘上尋訪過“懸泉置遺址”,但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命運,會和這座兩千年前的驛站緊緊聯系到一起。

    都怪那場奇異的沙暴,竟讓一個前程大好的21世紀曆史系學子,一睜眼一閉眼,就變成了名為“任弘”的漢朝青年……

    確認不是惡作劇和綜藝後,他只能以“任弘”這個身份開始自己的漢代生活。

    半年過去了,任弘適應得不錯,從一介白身,混上了懸泉置佐,領著一份工資,吃穿不愁,並開始思考未來出路:

    要如何合法地離開這個偏僻小驛,走向更廣闊的的天地?

    “也真是,我穿哪不好,竟來到了冷門的昭宣中興……”

    漢武帝已死去多時,“穿越者”王莽應該還沒出生。今年是元鳳三年,漢昭帝劉弗陵在位的第九年。

    當然,這位年紀比任弘還小的皇帝還活著,尚無謚號,也沒人敢直呼其名。

    每每提及,都要朝東邊一拱手,稱之為“今上”。

    或者按照漢人不成文的規矩,以“縣官”代稱。

    任弘對這個冷門時代的了解僅有皮毛,只能拼命抓住記憶中每一條信息:

    那些史冊上閃爍的名字:霍光、蘇武、劉病已,暫時都指望不上。

    那些在西域揚大漢國威的英雄們,傅介子、常惠、解憂公主,應該都曾路過懸泉置,可具體是什麼時間呢?

    所以每每有行客路過,任弘常借職務之便,打聽情報,吸取有用的信息。

    而眼前的兩份傳符,便吸引了任弘的注意!

    “敦煌中部都尉步廣候官屯長蘇延年……”

    “敦煌中部都尉尉史張彭祖……”

    從來沒聽說過,和這任弘一樣,都是史冊無名的小人物。

    任弘目光瞥向前方,傳符的所有者,此刻正坐在傳舍內,喝著剛端上來的清涼米酒。

    蘇延年,便是那個坐在左側,身披甲胄,留著濃髯的軍吏,粗嗓門,說話聲音很大,每個字都清楚傳到任弘耳中。

    至于張彭祖,則是他對面那個穿著官布袍,容貌醜陋的文士,留著三叉胡,總喜歡搖頭,好似對每句話都不以為然。

    讓任弘關注的,是這一文一武談話裏,多次出現的那個名字:

    “傅介子!”

    任弘有些激動,但還是垂下頭,假裝認真登記,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聆聽行客的每一句話。

    他能看見,自己穿了件泛黃的麻布單襦,袖口上沾著一點墨跡,手腕發白,掌心沒有老繭,這意味著他是不事生産的。在兔毫毛筆的揮動下,淡黃色的胡楊木簡牘上,一個個古樸的漢隸正在成形……

    只片刻後,事情基本聽明白了,蘇、張二人是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西邊的玉門關辦公差,迎接朝廷使者傅介子歸來,雞鳴便起,趕了好幾個時辰的路。眼下他們正在爭論,是喝口酒水就走,還是吃完飯再走……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來了……”

    任弘的手停頓下來,捏著筆杆空舉半響,竟是長出一口氣:

    “班超老哥,對不住!”

    于是,當二人開始談到傅介子在龜茲的英雄事跡時,任弘竟猛地擡起手,將毛筆重重拍在案幾上!

    “啪嗒!”

    如同一記驚雷!

    蘇、張二人愕然回首,正好看到一個年輕小吏赫然起身,投筆怒喝曰: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

    “方才聽二位說起,傅介子在龜茲斬殺匈奴使節之事,一時壯其膽氣,故出此言,打攪上吏了。”

    任弘假惺惺地起身朝二人拱手致歉,他方才,已是將班超一百年後的名言,搶了。

    酒水沾滿濃髯的軍吏蘇延年性子直爽,不以為忤,還拊掌哈哈大笑道:

    “無妨無妨,小後生,你方才一席話,亦有壯士志哉!當浮一大白!不如過來一同飲酒。”

    張彭祖則斜著眼打量任弘,卻見這後生年方十八九歲,身高八尺,頭上戴著皂色的幘,無須,面色不黑。

    如此年輕,竟口出狂言,再加上張彭祖也是“事筆硯間”的文吏,頓時老大不快,便譏笑任弘道:

    “立功異域?小小孺子,嘴上無毛,卻大言不慚,汝豈知西域的凶險?”

    “就說玉門以西,有白龍堆、三壟沙,流沙千裏,極其險惡,進去的人,能活著走出來的不過十二!你去過麼?”

    “不曾。”任弘心裏卻想:“當然去過,那邊還有雅丹魔鬼城呢,門票80塊一人……”

    曾幾何時,或是作為學生,跟著導師調研,或是自己旅遊,他幾乎踏遍了西域的各處名勝山河。

    這當然不能說,任弘只好回應道:“不過,戈壁沙漠敦煌也有,只是沒那麼大。我生長于斯,已習慣了這氣候,還會騎橐(tuó)駝,知曉要如何尋覓水源,如何躲避風沙。”

    “更何況,我聽說博望侯張騫是漢中郡人,傅介子是北地郡人,氣候與西域決然不同。他們都能去得流沙大漠,身為邊塞子弟,若真輪到我為國先驅,任弘豈敢後于他人?”

    張彭祖一皺眉:“就算過了白龍堆,還有西域三十六國,各自言語都與中原不同,一般人去了,便是張口結舌,連頓吃食都要不到!你怎麼辦?”

    任弘卻笑道:“其實,我會說一點西域胡語。”

    這下輪到張彭祖吃驚了:“那麼拗口的胡語,非得是典屬國的譯者才會,你竟也會?”

    任弘解釋道:“夏天時,有位西域胡商因故在懸泉置滯留兩月,我便請他教會我樓蘭話,雖不甚精通,但與之日常往來,足夠用了……”

    這半年光陰,他可沒有虛度。

    張彭祖其實也只對西域道聽途說,眼看沒能難倒任弘,一時有些尷尬,只好向蘇延年求助:

    “蘇兄,你當年去過輪台屯戍,你來說說看!”

    “要我說……”

    蘇延年喝了口酒,補充道:“其實眼下西域最麻煩的,還不是風沙,也不是三十六國。”

    他將酒盞重重一放,咬牙道:

    “而是匈奴!”

    ……

    “自從孝武皇帝罷輪台屯田,已過去十一年了!”

    漢武帝時,漢軍經常在西域用兵,自敦煌西至羅布泊,往往起亭,而輪台、渠犁皆有田卒數百人。

    蘇延年便是曾在輪台屯過田的老兵,說起這段往事來,感慨良多。

    任弘知道,漢武帝晚年,關東民怨沸騰,但老皇帝就是我行我素,一心想著在有生之年,滅亡匈奴。

    匈奴作為百蠻大國,東西萬裏,不是一兩場戰爭就能消滅的,更何況漢武帝用錯了將,對匈奴的戰爭屢戰屢敗,喪師十數萬,差點將衛、霍早年的勝利全輸回去。

    戰爭不順,漢武帝的性情也越來越暴戾,總懷疑有人要下蠱詛咒他,一連殺了三個丞相,兩個親女兒也下獄處死,天下人人自危。

    直到釀成巫蠱之禍後,這位漢武大帝才清醒了點,在其晚年下了輪台詔,與民休憩,暫停域外擴張……

    本來已要沸騰的大鼎,總算冷卻了些。

    但漢朝從窮兵黷武走向另一個極端,漢朝在西域的駐軍田卒統統撤回,放棄經營西域,給了匈奴人重返那裏的機會。

    “這十一年來,漢兵再也沒有西出玉門。”

    身為軍人,蘇延年對此憤憤不平:

    “反倒是匈奴人,馳騁于西域。吾等時常去玉門關,聽那的候官說,從樓蘭到大宛,單于使者威風無比,每至一國,城邦君王無不卑躬屈膝,他們甚至還指使諸國劫殺漢使,讓大漢蒙羞!”

    “就我所知,三年內,就有三起!”

    張彭祖接過話,形容起遭西域城邦截殺漢使的頻繁來。

    “若非如此,傅公在樓蘭怒斥其王,在龜茲斬殺匈奴使節一事,也不會如此提氣,眼下從玉門到敦煌,都在傳頌傅公此舉!”

    “持節的使者尚且如此多難,更何況普通的行人商賈?更不安全。”

    言罷,張彭祖瞪著任弘道:“孺子,這下你還敢說去異域取功名的話麼?”

    任弘這次沒有反駁,他默默起身,將兩份符節交給蘇、張二人。

    “兩位上吏的傳符,已登記完畢。”

    “咦,你方才不是一直與吾等閑聊麼?手頭的活竟未拉下。”

    張彭祖踱步到案幾前一看,卻見胡楊木削的簡上,的確已將他們的傳符謄抄完畢,且那隸書字跡漂亮,這一心兩用的功夫倒是少見。

    任弘道:“我雖喜歡和過往商賈旅人談話,正事卻不會耽擱。”

    他不再管張彭祖出言譏諷,起身收拾筆硯,卻聽蘇延年用拳頭敲打案幾,恨恨道:

    “唉,若是長平侯、冠軍侯尚在,豈能叫胡虜猖狂!”

    長平侯是衛青,冠軍侯則是霍去病,漢武帝時代響當當的名將,都已逝去多年。

    任弘已行至門口,聞言後回頭道:

    “我竊以為,衛、霍雖沒,但漢家兒郎的開拓鑿空之舉,卻絕不會就此停下,每一代人,都會有新的衛、霍、張騫出現!”

    “二君且待之,小子膽敢妄言,離漢軍重返西域,驅逐匈奴的那一天,不遠了!”

    蘇、張二人有些驚訝,但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兩句話,任弘卻道:“對了,懸泉置的飯菜是敦煌九座置所裏最好的,蘇君、張君不妨吃了再走。”

    言罷告辭而出。

    張彭祖反應過來,自己還是沒有嚇到任弘,遂追到門邊大喊:“漢軍很快就要重回西域?若真如你所言,我白送你一匹好馬!”

    但任弘卻沒有再回來。

    至于蘇延年,仍坐在案前,反複念叨著任弘的話,他已記住了這個懸泉小吏……

    他的豪言壯語,以及大漢很快就會重返西域的預言。

    蘇延年暗道:“等吾等到了玉門關,再見到傅公,可得告訴他今日之事!”

    二人不知道的是,任弘才走出傳舍,便露出了得計的笑:

    “有些話,由自己當面說出來好些。”

    “但有些話,通過別人之口轉告,效果更佳!”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1 PM

第2章 絲路

    “只望那蘇延年、陳彭祖能幫幫忙,將今日一席話,傳到傅介子耳中,不然就得等傅介子到懸泉置時,故意讓置嗇夫或夏翁提一嘴了。”

    任弘心裏如此盤算,他正是聽聞蘇、陳二人要去玉門關迎接傅介子,才故意投筆出言的。

    不過,雖然陳彭祖有意嚇唬,但所言非虛,西域確實是中原人談之色變的凶險之地。

    可風險越大,機遇也越大!

    不,對他這種身份的人來說,若想青雲直上,這簡直是唯一的機會!

    這就不得不說說這“任弘”的身世了。

    任家祖上也是闊過的,漢武帝時,任弘的祖父是朝中大員,曾做到過比二千石的高官。

    只可惜任氏被那場著名的運動“巫蠱之禍”牽連,任弘的祖父被處死。幸好沒誅三族,任氏一家被遠徙敦煌,建設祖國邊疆。

    任弘那時候才三四歲,由父母帶著,在寒冬臘月裏往大西北走,遭逢大禍,宗族仆役盡散,唯獨一個名叫“夏丁卯”的庖廚沒有離開,車前馬後,照看落難的主人。

    中原人初至河西,水土不服,任弘的父母才到半路,便雙雙去世,只有夏丁卯盡忠職守,將任弘帶到敦煌,主仆相依為命……

    十多年過去了,不斷有移民抵達,朝廷在疏勒河邊設置了效谷縣,夏丁卯被招到懸泉置的廚房裏做事。而任弘也長大了,夏丁卯傾盡財帛,供他去縣裏拜儒者為師。

    不過在記憶裏,效谷縣的那位鄭先生,肚子裏沒多少墨水,既不通詩,也不會春秋,這任弘學了兩年,也就學會司馬相如寫的識字課本《凡將篇》,搖頭晃腦背一背“白斂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字能認全而已。

    好在任弘身強體壯,還會些角抵手搏耍劍的功夫,放在普遍文盲的時代,也能吹一句“能文能武”。

    但禍不單行,元鳳三年春,任弘從縣城回到家,遭遇了一場罕見的大風沙,在沙暴中暈厥過去,許久才被人救回懸泉置,求醫拜巫,終于醒來。

    不過醒來的任弘,已是煥然一新……

    任弘自然不甘心一輩子呆在懸泉置,也曾試圖有所表現。

    上個月,敦煌的西部督郵路過懸泉置時,欣賞任弘的談吐,一度有擢拔之意。

    可此事再無下文,大概是督郵回到郡中,查了任弘的身世……

    “罪吏子弟,禁錮三代!”

    念叨著這魔咒,任弘走出傳舍,來到懸泉置的院子裏。

    懸泉置是標准的正方形塢院,50米×50米,牆高兩丈,由黃土夾芨芨草夯築起來,更顯得頂上的天空很藍。

    作為官方驛站,懸泉置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集哨所、郵驛、傳舍、庖廚為一體,為過往的商吏使者,提供食住行一切服務。

    任弘看到,傳舍小吏正攤開有些味兒的被褥,拍打灰塵,在塢壁上任由太陽暴曬。

    至于傳舍對面,則是炊煙裊裊的廚房。

    漢代的廚房,不管是私家還是公家的,一般都設置在東邊,故有歌雲:

    “東廚具肴膳,椎牛烹豬羊。”

    懸泉置也不例外,廚房靠著塢院東牆,單獨一個小院,用一丈矮牆圍著,裏面有糧倉、竈房、柴房等區域。婦人們開始淘米煮飯,庖廚已在磨刀赫赫,隱隱能聞見陶鼎裏飄出的肉香。

    至于管著東廚的官兒,養育任弘長大的任氏老仆夏丁卯,此刻正站在東廚門口,訓斥一個置卒……

    “說過多少次,東廚的火塘要看好,萬萬不能滅了,你方才怎麼蹲在那睡著了!“

    也是難為那置卒了,因為夏丁卯的口音,是地道的蜀郡方言,說得快了,簡直是一個字聽不懂……

    夏丁卯須發花白,頭上纏著白色的綃(xiāo)頭,襯得日曬雨淋的皮膚更黑了,只著一件短打,臂膀有力,這打扮像極了後世陝北老農。

    “夏翁!”

    任弘只叫了一聲,夏翁立刻就從訓斥下屬的凶神惡煞,變成了慈眉善目。

    他幾步走過來,就要朝任弘行禮,全然忘了自己是“比百石”的廚嗇夫,要論秩祿,較任弘還要高點。

    “君子是不是餓了?東廚有熱好的羹……”

    多少年了,盡管時過境遷,但夏丁卯一直記住任氏對他的好,待任弘如少主。

    任弘卻不讓他行禮,兩人名為主仆,但對任弘而言,夏翁,就如同他的親叔叔!

    “夏翁,是好消息。”

    任弘對他低聲道:

    “我等的那個人,傅介子,終于要來了!”

    ……

    少頃,一老一小朝懸泉置的大門走去。

    任弘在前,他背著個紅柳編的籮筐,回頭看向夏丁卯道:

    “眼下已經快到食時了,夏翁離開廚房,當真不打緊?”

    漢代的平民一天只吃兩頓飯,早飯時間便是食時,約合後世的9點-10點30,往常這個點,夏丁卯得在廚房燒菜了。

    “就是快到食時,東廚裏的沙蔥卻不夠,那些徒卒靠不住,所以老朽才親自出來找尋啊。”

    夏丁卯一邊說,一邊擦著頭上冒出的汗:“一早就這麼熱,今日可要難熬嘍。”

    任弘知道夏丁卯非要出去的原因:懸泉置這麼小一點地方,卻住著吏、卒、徒、禦共37人,加上往來官吏行人,簡直密密麻麻,實在不適合說悄悄話。

    出了懸泉置,天地才豁然開朗,沒有沙塵的時候,便能看清楚周圍,是與中原截然不同的風景。

    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藍,沒有一片雲彩,與土黃色的大地相映襯。

    懸泉置的北邊是一片戈壁,間或有胡楊林和怪柳從生長,更多的是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

    那是西沙窩、鹽堿灘,隔著它們,隱約可見北方三十裏外的烽燧,一個連一個,如同堅毅的哨兵,屹立不動,從東到西,綿延數百裏,構成了敦煌北部的長城防線。

    有這些烽燧護衛著敦煌,匈奴人便不敢過來牧馬劫掠。

    懸泉置的南邊則是由遠及近,從高到低的三條線:

    最遠的白線,是雪山,或有百余裏遠,那便是橫跨整個河西走廊的祁連雪山。

    中間的是黑線,此為三危山,顔色黑褐,據說上古時代,舜帝將桀驁不馴的三苗放逐至此。

    最近的是紅線,三危支脈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呈現出詭異的褐紅,猶如烈火,由此得名。

    火焰山山腳下倒有一片綠意,那是由名為“懸泉”的小溪滋潤的綠洲,猶如戈壁中的一塊翡翠,哪怕沙暴再大,也無法將其掩蓋。

    沿著泉水流淌,綠洲彌漫開來,一直延續到連通中原與西域的大道。

    任弘已為這條路取好了名兒。

    “絲綢之路!”

    走在道上,左右無人,夏丁卯才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仆愚鈍,還是不太明白,君子為何對傅介子如此上心。”

    任弘卻賣了了關子:“夏翁對傅介子,知道多少?”

    夏丁卯哈哈一笑:“老仆只是個庖廚,對此人的了解,自然是從他的吃食上。”

    “一年前,傅介子持節前往西域,路過懸泉置,那時老仆是廚佐,只記得,此人飯量很大,尤其喜愛吃雞!光傅介子一人,就足足吃了兩只!”

    雖然這年頭的雞比較瘦,但一人幹掉兩只,也是大胃王了。

    任弘忍俊不禁:“這些我知道,都記在那卷《駿馬監過懸泉置費用簿》上,可惜我來懸泉置晚,沒能親眼看到這一幕。”

    于是任弘對傅介子的了解,就只有向往來官吏商賈打聽了。

    好在,這年頭晚上沒啥娛樂,懸泉置也不提供特殊服務,于是聊天侃大山,就成了漫漫長夜裏旅客們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

    大家躺在傳舍的臥榻上,聊聊各自家鄉風光,說說西域、長安的新聞,不同郡國的口音在此交彙,雖然大多是無用的廢話,但日子久了,任弘也收集到不少信息。

    任弘說道:“我聽過往的官吏說,傅介子是北地良家子,孝武皇帝時以從軍為官,隨貳師將軍李廣利遠征大宛,但功名不顯,如今二十年過去了,也不過是個六百石的駿馬監……”

    駿馬監隸屬于九卿之一太仆之下,秩祿與縣令同。

    “別看秩祿不高,但傅介子主管天子之騎馬,常行走于宮苑,頗受大將軍霍光賞識。此次出使西域,途經樓蘭、龜茲,他倒是做了不少事啊。”

    “去時怒斥樓蘭王,回來時,又在龜茲斬殺匈奴使,但都不是重點,他的主要目的,是前往大宛國!”

    大宛,已在蔥嶺以西,後世的吉爾吉斯、烏茲別克一帶。

    說到這,任弘問夏丁卯道:“夏翁可知,大宛國什麼最有名。”

    這個夏丁卯倒是清楚:“自然是汗血馬!”

    任弘拊掌:“沒錯,就是天馬!”

    這時候,他們已繞到了懸泉置的西南邊。

    坐擁15乘車,40多匹牛馬的懸泉置廄,每天都會産生大量牲畜糞便,味道感人,熏到來往使節官吏可不妥。

    所以馬廄設在塢院南牆之外,一來是靠近放牧的綠洲,二來是讓呼嘯的風,將氣味帶走些。

    此時,一個風塵仆仆的驛卒剛從西邊抵達懸泉置,廄吏將他迎入置所,其他人則負責為馬餵水食豆,若是那驛卒趕得急,還要為其更換一匹新馬。

    任弘踮起腳就能看見,廄中的馬匹,肩高一般是七尺,放在中原,這已經是出類拔萃的“河西馬”了。

    但大宛天馬的高度,可是能在八尺以上的!

    《相馬經》上說:六尺以上為馬,七尺以上為騋(lái),至于八尺以上?

    “為龍!”

    半個世紀前,為了這中原少見的馬種,漢朝甚至兩度征討大宛!

    盡管全國人民勒緊褲腰帶,被這場遠征弄得疲倦不堪。

    盡管漢朝最終僅得慘勝,活著回到敦煌的人,只剩十分二三。

    但這場戰爭,收獲的可不止是幾千匹大宛馬,更讓整個西域見識到了漢朝的強大,綠洲城邦無不威服。

    漢武帝也十分高興,在天馬入朝時,親自提筆作了一首《西極天馬歌》,為了這大大的祥瑞,特地改元為“天漢”!

    所以天馬對漢朝而言,是有特殊政治意義的。

    這些往事,是夏丁卯在長安做任氏仆役時親眼所見,但接下來的事,卻需要敏銳的洞察力。

    任弘道:“按照當年的城下之盟,大宛每年要輸送兩匹汗血寶馬作為貢品。”

    “但這份朝貢關系,已中斷許久。”

    這便是先前蘇延年和陳彭祖對任弘說的事,漢兵十余年來不曾西出玉門,讓西域諸國對漢朝有些怠慢。

    加上匈奴挑撥,連續三年,每年都有漢使被截殺,漢朝在西域的影響力,似乎又退回到大宛之戰前……

    經過十一年休養,已恢複國力的漢帝國,自不會容忍這種狀況太久。

    “前年,大將軍霍光才扳倒了政敵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長公主、燕王等人……”

    任弘念完後,才驚覺這個名單好長,更覺得霍光真是可怕。

    “去年,便立即讓傅介子持節前往大宛,力圖恢複武帝時的天馬之貢,這意味著什麼?”

    夏丁卯還是沒太聽明白,胡亂猜測道:”是大將軍,或者陛下想騎天馬?”

    任弘哭笑不得,騎個鬼啊,且不說汗血馬凶得很,小皇帝不用人幫忙爬不爬得上去。就說霍光這種完全為政治而活的生物,決策做事,肯定有明確的政治目的。

    他指向西方,在烈日炎炎下向西綿延萬裏的絲路,道出了自己的猜測:

    “不,這意味著,朝廷有意重開西域!”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3 PM

第3章 任少卿

    任弘知道,在漢武帝晚年,幾次遠征漠北討不到好後,漢匈兩個帝國間的對抗,已經從直接交鋒,轉變為對西域的爭奪。

    漢朝勢必將當年“斷匈奴右臂”的戰略貫徹到底,河西這條手臂,會向西繼續延伸,將西域牢牢攢在掌心裏,奪匈奴之府藏。

    而傅介子的這趟出使,也驗證了他的猜測:

    “傅介子的出使只是開始,未來十年,大漢和匈奴,勢必在西域分個勝負。對邊郡子弟而言,立功異域的好時機,又來了!”

    風口已現,但以任弘現在低微的身份,根本湊不過去,他還需要一點小小的幫助。

    任弘對夏丁卯道:“昔有張騫鑿空西域,遂為博望侯。夏翁,我相信,這傅介子,便是今之博望!”

    “我希望能借機得到傅介子賞識,隨之出使城郭諸國,以博功名!”

    之所以這麼篤定,是因為任弘知道,傅介子很快就會在西域立下奇功,名垂史冊,他將被後人與張騫相提並論,是異域封侯的典範。

    這便是任弘對這時代,最鮮明,也是最迫近的一個記憶點。

    這趟功勞,不蹭白不蹭。

    “太冒險了。”

    這是夏丁卯聽完任弘打算後的第一反應,他緘默半響後,花白的頭,搖成了撥浪鼓。

    “西域遼遠,去十個人,回來的往往不到五個。君子可是任氏最後的骨血,上次遇到沙暴,便幾乎喪命,西域凶險,更勝敦煌,萬一……”

    那次真是意外,任弘有些無奈,而他們這時候,已走到了懸泉置南邊的胡楊林裏,這是敦煌一帶最常見的樹木,漢代人稱之為胡桐。

    也只有這樣堅強的樹種,才能在惡劣的環境裏茁壯成長。

    一如流放敦煌的移民們,都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孝子賢孫……

    任弘想著要如何說服夏丁卯,畢竟自己還需他協助,遂拍著堅硬如同石頭的胡楊樹道:

    “我是罪吏的孫子,按律,應禁錮三代!”

    “只可為少吏,不可為長吏!更不得舉孝廉。”

    懸泉置嗇夫,秩祿百石,百石及以下皆為少吏。

    雖然任弘很喜歡懸泉置,半年下來,已將這當成了家,但一輩子能看到頭的生活,是很可怕的。

    夏丁卯卻不這麼想,天氣太熱了,他在一棵枯死的胡楊樹幹上就坐,取下白色的綃頭擦汗,露出額頭上深如溝壑的皺紋,喃喃道:

    “少吏也沒什麼不好的,這半年來,君子為東廚添置了新炊具,又教了老仆多少新穎的吃法。要老仆說,長安的兩千石,吃的花樣,也不一定有吾等多,與其回去勾心鬥角,擔驚受怕,還真不如在邊地逍遙自在。”

    “我想出人頭地,可不是為了高官厚祿的享受。”

    任弘朝他作重重揖:“若我此生只是個區區少吏,該如何為先祖父,為任氏,沈冤昭雪呢?”

    夏丁卯一愣,旋即有些動容:“原來君子一直記著這事!”

    “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大父冤死,距今不過十余年,小子豈敢忘懷?”

    看著遠處在熱浪下有些虛影懸泉置,任弘道:

    “夏翁,再與我說說,我大父任少卿的事罷……”

    ……

    “家主原籍河南郡滎陽縣,他十五歲便在外奔波謀生,為人仆役,駕車去了一趟關中,覺得那才是豪傑丈夫應該待的地方,便留在了右扶風。”

    說起往事,夏丁卯難得露出了笑:

    “但家主初來乍到,沒有為吏的門路,只能在武功縣替人服役。”

    漢朝每個成年男子都有服役的義務,但也可以雇人代替,甚至由此滋生出一個行業來……

    “家主便從區區求盜、亭父做起,破了幾個案子,成了亭長,那是最微末的小吏。”

    任弘頷首,心裏卻暗暗嘀咕道:

    “亭長可不小……”

    秦漢的亭長雖然只是地方基層單位,相當于鄉鎮片警,卻能掌握武備,結交豪俠,秦末亂世中,不少人以此起家。

    比如那黑……

    黑心腸的高祖劉邦!

    那位任少卿自然比不了高皇帝,但放在天下太平的環境裏,經曆卻也十分勵志。

    據夏丁卯說,任少卿為人機敏,將亭部的惡少年治得服服帖帖,為鄉人部署打獵的地點,分配麋鹿雞兔公平無缺,受到贊譽。

    這一幹就是十年,升為縣中三老,又十年後,以親近民衆被提拔為三百石的武功縣長。

    只不過,後來漢武帝出遊至武功,任少卿因為武功縣貧窮,不忍苛責百姓,沒有准備足帷帳,而被免官。

    這真是飛來橫禍啊,漢武帝和秦始皇帝一樣,就喜歡滿世界亂跑,次數多了,真攪得官民雞犬不甯。

    任弘曾聽幾個來自河東,去往敦煌的治渠卒醉後提及,當年有位河東郡守,因為漢武帝巡狩時未能籌備好迎接事宜,絕望之下上吊自殺了。

    任少卿只是丟了官,算運氣好了。

    只聽夏丁卯繼續道:“家主免官後,乃為衛將軍舍人。”

    衛將軍,便是衛青,做他和霍去病的舍人,這恐怕是那時最快的晉身之階了。

    和倒黴悲催的李廣不同,在這兩位麾下混,是個人就能分許多軍功。

    但問題是,進過衛家的門,就好比刷了層漆,這輩子都抹不掉,這大概就是任少卿悲劇的開始吧。

    後來,任少卿還真得到了皇帝青睞,官運亨通起來。

    他做過益州刺史,懲治了不少豪強惡吏,在蜀郡的一起案件裏,還救下了淪為礦奴的夏丁卯一家。

    從那以後,夏丁卯就跟定了任少卿,成為其私從仆役。

    又過了幾年,任少卿被任命為北軍護軍都尉,秩比二千石。

    然後,就趕上讓長安人頭滾滾的巫蠱之禍了……

    作為親曆者,夏丁卯回憶起那時候的情形,仍有些心悸:“當時衛太子已殺江充,發兵徒為亂,而左丞相劉屈氂則奉孝武皇帝之命,以官軍圍攻,雙方大戰于街巷,長安大亂,死者數萬……”

    任弘明白原委了:“這時候,大父監護的北軍,就成了勝負的關鍵?”

    北軍是漢朝常備軍的精銳,共有屯騎、步兵、越騎、長水、胡騎、射聲、虎賁等八校,任少卿作為護軍都尉,則負責監護八校。

    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便是依靠奪北軍之符,方才剿滅諸呂。

    所以衛太子想要孤注一擲,首先要爭取的,就是出身衛氏舍人,手握北軍兵權的任少卿!

    夏丁卯搔頭道:“這些老仆不太懂,但當時,衛太子確實乘車到北軍南門外,召見家主,交給他符節,令其發兵。我隨家主出營,家主向衛太子下拜,接受了符節,但回到軍營後,卻閉門不出……”

    看起來,任少卿在這起事件中,保持中立態度,沒有幫助太子,也沒有幫助官軍。

    這場老子和兒子幹架,他不想摻和。

    “家主這是詐受節不發兵,不傅會太子,孝武皇帝也未曾追究。”

    但等衛太子敗亡後,情況卻變了。

    “家主早時曾經因過錯鞭打過北軍糧官,那糧官懷恨在心,便乘機上書誣陷家主,說他接受太子的符節,許諾發兵,還索要事後的九卿職位,只是見衛太子不利才作罷。”

    夏丁卯切齒道:“孝武皇帝聽聞後,竟信以為真,認為家主乃是老于世故的官吏,見太子起兵,想坐觀成敗,誰勝就支持誰,有二心。于是將家主下獄審問,月余後誅死!”

    這便是任少卿的一生。

    任弘過去雖也聽夏丁卯提及其事跡,但這卻是最詳細的一次。

    “這皇帝老兒……”任弘暗暗吐槽,漢武帝性情暴戾多變還不是胡說的。

    就比方巫蠱之禍裏,協助衛太子的人,基本統統誅滅。

    兩不相幫的任少卿等人,有二心啊,殺了!

    而事後清算,曾攻擊衛太子最勤勉的那批人,左丞相劉屈氂也慘遭腰斬滅族……

    得嘞,只要攤上這位陛下,卷進這趟渾水裏,不論如何選擇,就別想全身而退。

    哪怕漢武帝死了,有衛氏外戚背景的大將軍霍光上台,巫蠱卻仍未翻案!

    任少卿,依然蒙受著“逆臣”的罪名。

    而任弘這位罪吏子弟,則被放逐敦煌,遭體制禁錮,升遷飽受限制。

    夏丁卯年紀大了,提及老主人,一時間心傷不已,老淚打濕了腳底的沙土。

    往事就是這樣,讓人一會哭,一會笑。

    任弘寬慰了夏丁卯一番後,又追問道:

    “夏翁可知,那個誣告大父的北軍糧官,如今在何處?”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5 PM

第4章 人固有一死

        那個糧官,可以說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擡起頭,原本悲戚的臉,滿是憤怒!

    他咬牙切齒道:“我來到懸泉置後,曾向長安來的人打聽過,聽說那豎子善于鑽營,靠著誣告家主的‘功勞’,一路高升,如今已是兩千石的郡守大吏!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當權!”

    “兩千石……”

    相當于後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來,踱步後回頭問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這任氏遺孤了罷?”

    “或是以為,我熬不過敦煌的苦寒,或是因為,被流放禁錮的罪官子弟,再怎麼折騰也很難重新起勢……”

    區區懸泉置佐,對上封疆大吏,簡直是蚍蜉撼樹!

    想到這點,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樣,而是怕任弘年輕氣盛,反而招致災禍,他繼續勸道: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還是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緊。這件事,不急罷……”

    任弘卻不作答,良久後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諱……是‘安’罷?”

    任安,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聽夏翁說起,大父生前與太史公司馬遷,是好友?”

    “沒錯。”

    夏丁卯回憶道:

    “家主與司馬子長,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間,兩家便時常往來,司馬子長曾遊曆全國,喜歡嘗試不同地方的口味,為了迎接他,家主專程讓我做過蜀郡的食物。”

    “後來,司馬子長因李陵之事被下獄時,家主還替他說過話。”

    “之後二人往來不多,家主還做益州刺史時,曾派我給太史公送信,責以古賢臣之義,但司馬子長始終沒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獄待誅時,司馬子長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著任弘:“對了,當時老仆在外,倒是君子,與家主同在牢獄之中!”

    “我在?”任弘仔細想了想,但在記憶裏,絲毫沒有這場景。

    所以司馬遷和任安訣別的場景,他們究竟說了什麼?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說道:“司馬子長當時已為中書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寵任職。老仆事後才聽說,任氏未被誅滅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虧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還有這麼一層關系,任弘頷首:“我牢記于心。”

    他心裏想的卻是:“可惜太史公已經故去多年,不然我還能去長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為普通人想要從敦煌去長安,光是向官府申請傳符的過程,就艱難到讓你懷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無數置所關隘的盤查在等待。

    想到這,任弘卻又對夏丁卯神秘地說道:“其實太史公,是給過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曉?”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後,我不是沈睡數日麼?期間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了許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與大父的獄中訣別,還有,太史公寫給大父的回信,曆曆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話……”

    此事頗為神異,夏丁卯有些詫異,睜大了眼睛:“是什麼話?”

    眼前,有一片胡楊的葉子輕飄落下。

    遠處,有萬年不變的祁連雪山傲然聳立。

    任弘輕聲道:

    “他說,人固有一死。”

    “或輕于鴻毛……”

    “或重于泰山!”

    ……

    夏丁卯品味著這句話,良久才道:“我尤記得司馬子長的談吐,如此言語,像是他的話,這莫非是君子少時在獄中所聞所見?”

    “或許是吧。”

    任弘是鬼扯,這句話,他明明是從後世選進語文課本的《報任安書》裏看來的。

    那句經常掛在教室牆壁上的名言,誰能想到,這封司馬遷最終未能寄出的絕筆書信背後,竟有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萬千,嘴上卻繼續跑火車:“我以為,時隔多年,這句話能入我夢,必有深意!”

    任弘認真地說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師,你我牽連遠徙,遭了多少罪過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將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來呢?我若滿足在懸泉置裏做小吏,日後豈不是要如小螞蟻般,被輕易碾死?”

    “我更不願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錮住,最終死得輕如鴻毛。”

    “那個誣告大父的仇家,他縱為二千石又如何?樹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著地上道:

    “我如今雖只是敦煌戈壁灘上一顆小石子。”

    “但往後,定要成為一座高千丈,重萬鈞的祁連山,將仇家活活壓死!”

    這只是說服夏丁卯的借口,哪怕沒有那任氏的仇人,沒有這不白之冤,自己既然能來到這個時代,亦當在時間長流中留下痕跡,而不是了無聲息。

    夏丁卯仰頭看著少主,還記得從關中來敦煌時,一路艱辛,風雪中,自己將任弘背在身上,是那般幼小輕飄。

    不知不覺,他已變得如此高大。

    “不愧是任少卿的子孫!”

    夏丁卯壯其志,翹起大拇指:“君子這股強氣,真像極了老家主。”

    說到這,夏丁卯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激動地說道:

    “君子自從遭了那場沙暴後,就好似變了個人,為懸泉置出謀劃策,還教了老仆許多新穎菜式。老仆最初還以為是效谷縣的鄭先生有大本事,讓君子有如此大的變化,可後來打聽又並非如此,如今看來,莫非也和那場夢有關系?果真是老家主庇佑啊!”

    “咳,必是大父有靈,讓我開了竅。”

    任弘連忙轉移話題:“如今我禁錮在身,像大父那樣,從亭長慢慢積功到縣令,寄希望于從一介小吏裏脫穎而出,這條路已走不通。”

    至于漢朝選拔地方人才的途徑,察舉的四科取士,也與他無緣。

    用後世的話說,連政審那關都過不了啊……

    所以眼下,只剩下了一條道!

    “趕上大漢重開西域的風口,以奇功奇節,突破這層禁錮!再設法回長安去。”

    禁錮之法,對軍功並不適用。

    再往後怎麼走,任弘是有長遠計劃的,只要保證在三四年內去到長安,他就能趕上下一個千載難逢的風口。

    因為任弘知道,大將軍霍光,未來還要玩一出大的……

    “君子請放手去做!老仆拼盡這區區性命,也會幫你到底!”

    但夏丁卯也有些發愁:“前段時間,那西部督郵得知君子身份後,便打消了提拔的念頭,君子要如何讓傅介子激賞于你?往後能帶你出使西域?”

    任弘卻胸有成竹:“我自有辦法,只是需要數日時間籌備,此事還要夏翁相幫!”

    事關少主的未來,夏丁卯難免有些緊張:“那傅介子,還有多長時間便會歸來?”

    任弘道:“傅介子在龜茲殺匈奴使者的事跡,已被絲路上的胡商,提前傳了回來,至于他本人,恐怕也快到玉門關了。所以敦煌中部都尉,才讓蘇延年、陳彭祖二人去迎接。”

    “敦煌郡東西數百裏,有九座置所,從玉門關到此地,依次有龍勒置、敦煌置、遮要置,這之後才是懸泉置,按照車馬速度,一去一回……”

    “十天。”

    任弘有了答案:“最遲十天……傅介子就會抵達懸泉置!”

    還不等任弘與夏丁卯細細商議計劃,卻有一個矮個的黑臉漢子,從懸泉置裏匆匆走出,朝他們大聲喚道:

    “任君,原來你在這。”

    卻是置卒呂多黍,他穿著一身粗麻短打,小跑過來,一把拉住任弘就走:

    “速速隨我回去,置嗇夫正四處找你,說是有要緊事!”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7 PM

第5章 四時月令

    “屁的要緊事!”

    一刻後,任弘已站在懸泉置塢院內側靠北的牆垣下,臉上笑嘻嘻,心裏卻罵開了。

    原來置嗇夫火急火燎地將任弘叫回來,是要找他幹活:將一份朝廷詔書,抄在牆壁上……

    沒辦法,誰讓懸泉置,只有3個人識字呢……

    另外兩個,分別是懸泉置的行政長官,置嗇夫徐奉德,以及郡裏派來監督驛站運行的置丞。

    置丞還負責與敦煌郡、效谷縣的溝通,一天到晚經常不見人影。至于置嗇夫徐奉德,又是個懶散的老頭,說什麼自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所以文書抄錄的活,就統統由任弘來幹。

    比如眼下任弘手裏這份《使者所督察詔書四時月令五十條》,足有數百字,抄寫完畢,恐怕得半個時辰。

    任弘輕輕念著上面的字:“詔曰,往者陰陽不調,風雨不時,是以數被菑害,百姓不安。惟皇帝明王,靡不躬天之曆數,欽順陰陽,敬授民時,以豐年成。”

    “元鳳三年六月甲子……”

    任弘算了算,六月初三時,這道詔令從長安發出,到了七月十八,敦煌郡就收到了傳信,連夜向下層各機構傳達。

    到了今日,七月十九,便送到了懸泉置……

    “一騎過一騎,驛騎如星流。平明發鹹陽,暮及隴山頭……”任弘眼前浮現出這樣的畫面。

    從長安到敦煌,將近2000公裏,驛騎45天跑完,平均一天50公裏,以漢代的路況,還算湊合吧。

    不過,這還不是郵驛的極限速度,遇上緊急軍情,驛騎一晝夜疾馳數百裏,半個月便能送達長安!

    這就是漢帝國政令,從中央到基層的速度。

    多虧了像懸泉置這樣的驛站,遍布全國,隨時餵飽了驛騎,把急切的軍令和溫暖的家書,由內地傳向邊疆,或者由邊疆傳回內地。

    至于詔書的內容,其實很淺顯明白:

    “禁止伐木,謂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盡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當伐者。”

    “毋夭蜚(fēi)鳥。謂夭蜚鳥不得使長大也,盡十二月常禁。”

    任弘讀完後樂了:“這不就是環境保護法麼!”

    詔書裏規定了四季的不同禁忌,如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獵殺幼小的動物、禁止捕射鳥類、禁止大興土木,夏季則禁止焚燒山林等……

    漢武帝時已尊儒術,設五經博士,朝廷頒布的詔令,很講究對于《周禮》的繼承。

    這五十條,便是從禮記月令裏摘選出來的。再加上為政者對“天人感應”較為迷信,認為在不同季節做合適的事,才能確保風調雨順,若是違反了規律,比如在春夏處死犯人,就會招致不好的災異。

    不過在任弘看來,這些條令,對敦煌郡來說,確實有積極意義。

    眼下正值溫暖期,敦煌的植被遠勝後世,但仍是綠洲森林少,沙漠戈壁多。隨著移民湧入,農田開墾,敦煌人口激增,已有3萬余人,若是像南方那般,無所顧慮地燒荒伐木,導致的後果是很可怕的。

    你可別笑,在大西北,可持續發展真的得從古代就開始做起。

    “不管有沒有人看得懂,看了會不會嚴格遵守,我還是好好抄了,讓置中吏卒,以及過往行人知曉罷……”

    任弘便讓人幫忙,在牆壁上畫了個墨線繪成的欄框,又手持粗毫,用“墨蹟題記”的方式將正文謄寫上去。

    任弘前世是學過書法的,來到這時代後又勤學苦練,他的字跡平實穩重,寬博大方,旁邊手持墨硯協助他的置卒呂多黍也不免贊道:

    “任君的字寫得真好!”

    任弘退後兩步,欣賞自己的成果,聞言笑道:“你怎知好不好?”

    “我雖不識字,但瞧著方方正正,就是好看!”

    呂多黍壓低聲道:“比置嗇夫寫的都好……”

    任弘朝廳堂看了一眼,笑道:“可別叫他聽到。”

    置嗇夫徐奉德是個糟老頭子,人不壞,就是心眼小了些。

    好話說完後,呂多黍又有些躊躇地說道:“任君,若是得空,可否幫小人寫一封信?”

    任弘雖然手腕有些發酸,但還是一口答應。

    一般這種請求,任弘是不會拒絕的,漢朝人口四千多萬,99%的人是文盲,識字的士子受人敬重,但有時太把自己當回事,也會遭人排擠。

    任弘可不是自視甚高的酸文人,他更樂意利用這點不值一提的優勢,廣交朋友,作為交換,也能向他們學些東西。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哪怕擁有千年見識,任弘也有不擅長的事:比如拉弓射箭,騎馬駕車,通過足跡蹄印判斷人數,辨識野外的植物,甚至是最簡單的取火。

    這年頭取火方式只有兩種:明燧和石燧,分別要用到銅鑒和火石,都很需要技巧。

    沒有打火機和火柴的日子,真南啊!

    而這呂多黍,雖然是置嗇夫身邊使嘴的小置卒,但也算全能,不但會駕牛馬車,還經常奉置嗇夫之命,去效谷縣采買貨物,偶爾也能幫上自己。

    回到傳舍裏就坐後,任弘問呂多黍要給誰寫信?

    呂多黍自己准備好了木牘:“吾弟呂廣粟,他在吞胡候官破虜燧服役。”

    敦煌郡是帝國邊地,共有四個部都尉:玉門都尉、陽關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而四都尉之下,又有候官,各自管轄百裏邊關烽燧,比如中部都尉,便有平望、破胡、步廣、吞胡、萬歲五個候官。

    候官之下,則是部,部有候長。

    候長之下,才是守著各個烽燧的燧長,一燧十人。

    這便是敦煌郡的候望系統,正是他們守望著帝國的邊疆,任何風吹草動都通過烽煙傳遞給屯戍部隊。

    一般來說,屯戍兵是由內地的戍卒擔任,但候望兵,則多是敦煌本地籍貫。

    呂多黍的信不長,無非是天氣轉涼,要托人給他弟弟寄兩件冬衣,另外告訴弟弟,家裏一切安好,自己每逢休沐就會去看一看母親,讓弟弟好好服役,不要擔心。

    任弘三下五除二寫好,擡頭看呂多黍:“汝弟識字?”

    “燧長會給他念。”

    呂多黍自己都有些不確定:“應該會吧?”

    ……

    事情完了,呂多黍千恩萬謝離去,任弘的手腕也酸痛不已。

    登記傳符,抄寫詔令,將過客的費用薄冊歸類,為置所內的徒卒寫信……這就是任弘的日常工作,看似瑣碎尋常的小事,卻也是漢帝國行政的縮影。

    他和懸泉置內其余36人一樣,都是帝國龐大軀體上的一顆小螺絲釘。

    恰在此時,傳舍裏吃完飯的蘇延年、陳彭祖正好在置嗇夫徐奉德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任弘起身拱手:

    “徐嗇夫,二位上吏,飯食可還合口?”

    “尋常而已。”陳彭祖還是一臉別人欠他錢的樣子。

    蘇延年卻拆穿了他:“陳尉史,說話要憑良心,方才那盤沙蔥雞子,幾乎全是你吃了,還贊不絕口,我只搶到一著!“

    他指著陳彭祖唇上,大笑道:“瞧,你嘴上還沾著膏油呢!”

    陳彭祖頓覺尷尬,顧不得體面,連忙用衣袖擦了擦嘴上的油花。

    雞子就是雞蛋,市價3錢一個,可不便宜。沙蔥則是敦煌砂地上一種常見的野菜。

    眼下一般沙蔥的做法,是用鹽漬了做涼菜,下幹飯而已,但懸泉置卻與衆不同。

    蘇延年對置嗇夫徐奉德道:“過往官吏商賈都在傳,說懸泉置的吃食,全敦煌第一,我看此言非虛。”

    “上吏過獎了,不過是粗飯陋食。”

    徐奉德年過五旬,走路一瘸一拐,他過去是個屯戍邊塞的燧長,在抵禦匈奴擾邊時受傷,這才被安排到懸泉置任嗇夫,一幹就是十多年。

    眼下被人誇獎,他嘴裏謙遜,臉上卻是紅光滿面,有些小得意。

    任弘知道,徐老頭就是愛面子。

    原本他們懸泉置在敦煌郡九個置所裏,經常墊底,因為招待貴客不周,馬匹多死亡,常受督郵批評,每次去郡裏上計,都是徐奉德最丟人的時候。

    直到半年前,任弘從效谷縣求學回來後,給他提了不少新奇的建議。

    例如去縣城找鐵匠鑄了口“鐵鍋”,任弘又教夏丁卯炒制食物的法子,味道別具一格,比如這沙蔥炒蛋,便是一絕:加點熱油膏,雞蛋就沙蔥,大火炒熟,香氣撲鼻。

    炒菜提前千年面世,整個大漢朝,獨此一家!不過因為膏油貴,只有官吏就食時,鐵鍋才會響一響。但也足以讓往來官吏使節連連叫好,連帶徐奉德也多受褒獎,去郡裏開會也不再害怕了。

    他一高興,便將夏丁卯提拔做了廚嗇夫,任弘則為置佐吏。

    蘇延年對方才那頓飯意猶未盡,摸了摸胡須:“可惜要走了,否則我還真想多吃幾頓。”

    徐奉德道:“等二君迎了傅公歸來,懸泉置自當備好宴饗,到時候可不止有雞子,還有雞、彘、羊,准保是在其他地方沒吃過。”

    蘇延年拍著被甲衣包裹微挺的腹部:“善,我定要空著肚子來!”

    因為腿腳不便,徐奉德便讓任弘代自己送蘇、陳去馬廄。

    路上,任弘還裝作不經意地詢問道:“敢問蘇君、張君,不知傅公何日能到懸泉?”

    陳彭祖道:“傅公具體行程,吾等也不知,汝等就等著郡裏發傳書罷!“

    一般來說,重要人物途徑驛站,經常前呼後擁,郡裏得提前一到兩天,派人沿著各置所,依次傳達,讓他們做好接待准備。

    他不說任弘也猜到了,最多十天。

    二人上了馬,蘇延年臨行前,還不忘回首對任弘道:

    “小後生,傅公最欣賞年輕敢為的勇者,待他抵達懸泉置,見了你,定會歡喜!“

    ……

    PS:懸泉置可考的第一任置嗇夫名為“奉德”,漢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在任。

    四時月令為懸泉置北牆所書,是王莽時期的留存,圖片見書友圈。

    漢朝中央到基層的傳信速度,參考懸泉置發現的永光五年《失亡傳信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8 PM

第6章 最

    “傅介子欣賞勇士,倒是與我事先猜測的差不多……”

    任弘早就想明白了:“先前那西部督郵不用我,因為他是郡吏,凡事求穩,知道我是受禁錮的罪吏子弟,便不敢冒險。”

    “但在絕域裏奔波的將軍、使節,他們缺的,正是奇節勇士!”

    說句不好聽的,正兒八經的官宦子弟,良家百姓,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誰願意到西域冒險?

    張騫兩次出使,隊伍裏也多是郡國惡少年,亦有來自屬國的羌胡,頭上頂著各式罪名的馳刑士。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窮凶極惡,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賣命,才能發狠,才能豁出去。

    正是這群人,以無畏的勇氣,向著未知世界進發,硬生生鑿空了西域!

    這是屬于華夏的地理大發現。

    但光有勇氣,還不夠啊,想要出類拔萃,任弘還得展現一些其他東西……

    于是任弘立刻折回懸泉置,卻見徐奉德還站在門口,他頭戴劉氏冠,在懸泉置一衆幘巾裏,鶴立雞群。

    方才在蘇、張二人面前,徐奉德可是滿面春風,眼下卻冷了下來,見了任弘,便沒好氣地說道:

    “詔書抄完了?”

    任弘指著北牆處:“都抄到牆上了。”

    徐奉德吹胡子瞪眼:“這次沒砸筆?”

    任弘笑道:“嗇夫聽到了?”

    徐奉德冷笑道:“懸泉置巴掌大的地方,你喊那麼大聲,置所裏的衆人,燒火的、站崗的、餵馬的,誰沒聽到?”

    “置所裏的筆可不多,若是損壞了,你可是要賠的!”

    徐老頭一激動,腳下還打了個踉蹌。

    “嗇夫勿急,我力道不大,筆沒壞,沒壞。”

    任弘過來攙扶徐奉德,徐奉德卻攬過任弘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

    “大丈夫,安能久事筆硯間……確實是壯士之言,任弘啊,看來是我懸泉置地方小,裝不下你了……”

    徐奉德其實是很欣賞任弘的,在他看來,此子聰明伶俐,未來倒是可以將懸泉置放心交給他,甚至還一度想為自家女兒牽線搭橋,讓她嫁給任弘。

    可近來他才看明白,這任弘,不是能在小地方呆一輩子的人啊!

    窮困偏僻的戈壁灘,裝不下年輕人的心,他們的眼睛,總是望著外頭,或憧憬神秘的西域,或渴望富麗堂皇的長安……

    任弘笑道:“我聽聞傅介子事跡,一時妄言,嗇夫可別放在心上!”

    “不過,那傅介子出使歸來,再有八九日就到懸泉置了,抵達當日,懸泉置要如何招待,才能讓傅公滿意?”

    徐奉德不以為然:“他比那挑嘴的督郵還難伺候?夏丁卯做的菜,西部督郵不也贊不絕口麼。”

    任弘卻道:“督郵不過是區區郡吏,豈能和持節的朝廷使者相比?”

    “更何況,上個月,嗇夫還對衆人說,希望今年上計時,懸泉置能拿下全郡之最!”

    “那是酒後之言,當不得真……”徐奉德老臉有些發紅,他喝了酒後,總喜歡說大話。

    “可我記在心裏了,置所裏的二三子,也都記下了。”

    任弘認真地說道:“嗇夫,懸泉置今年的表現,當得起全郡第一!這可是事關懸泉置名聲,還有置所內衆人的賞賜啊……”

    敦煌郡在十月份上計時,都會讓功曹和督郵主持,對境內九座置所,進行一次大比,得“最”,也就是第一的加以褒獎,末位的進行懲罰。

    得最的賞賜是兩頭大肥彘,雖然這年頭沒閹過的豬,肉味道沒後世好,但置所裏的窮卒複作們,哪還能挑三揀四?懸泉置三天兩頭殺羊殺雞,但真正能進他們嘴的時候,可不多,天天吃老肥肉,是每個人的夢想。

    哪怕不殺賣了,分攤到每個人頭上,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任弘很了解徐奉德,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涉及到自身的前途時,漠不關心,一副鹹魚樣。

    可一旦關系到懸泉置的名聲,以及置所內衆人利益時,就會特別在意!

    果然,徐奉德入套了,他沈思道:“西部督郵雖然口頭上贊譽了懸泉置,可他素來與敦煌置嗇夫有故,往年的最,也總是頒給敦煌置。懸泉置若想壓過敦煌置,可不容易啊。”

    省城的招待所,當然比荒郊野外的招待所條件好,想要勝過,只能彎道超車……

    任弘道:“機會還是有的,傅介子在異域立威揚名,載譽而歸,懸泉置若能接待好他,定是一項讓郡裏不能忽略的政績!”

    徐奉德也了解任弘,擡起頭看向他,露出了笑:“你這小孺子,又有什麼鬼主意?”

    半年來,徐奉德對任弘隔三差五的新想法,早已習以為常了,這些點子看似匪夷所思,但最終總能給懸泉置帶來好處。

    “我有一策,能讓傅介子對懸泉置贊譽有加,甚至會替吾等,向朝廷請功!”

    任弘朝他長拜道:“只望嗇夫,能讓我全權籌辦此事!”

    ……

    “昨日徐嗇夫都囑咐我了,從今日起,東廚上下,都要聽任置佐的,任君但有所需,盡管吩咐。”

    七月二十日午後,忙完日常公務後,任弘站在糧倉外,等待與他秩祿平級的廚佐羅小狗打開倉門。

    廚佐名小狗,這可不是罵人,而是親爹親媽給取的。狗是六畜之一,忠誠,乖順,遂成為漢代人鍾愛的賤名,比如漢武帝的詞臣司馬相如,過去就叫“犬子”,後因傾慕藺相如為人才改名。

    要是不改,曆史上就會留下一個“司馬犬子琴挑卓文君”的美談了……

    羅小狗實則長得一點也不小,人高馬大,矮小的糧倉門廊他得彎腰才能進去。

    懸泉置的糧倉離水井近,因為這是遇火最要命的地方,但它又怕水,潮濕的環境裏谷物難以保存。

    所以糧倉頂上的瓦,是整個懸泉置最好最密的,而且四面出檐,為的就是防止雨水。

    因為敦煌幹燥,底部沒必要做成南方糧倉的幹欄式,但仍以夯土為台基,以防萬一。厚厚牆壁上開著天窗道,這是為了讓新收的糧食通氣,完成後熟,但也用紅柳編的篾罩著窗,雖然敦煌鳥雀不多,可若飛進去一只,便能吃個肚滾圓了。

    待倉門打開後,撲面而來的,是在陽光下迎風起舞的灰塵,卻見裏面是一個個並排擺放的大瓦缸,蓋著厚重的木蓋。

    任弘進去轉了一圈,忽然蹲下身,捏著一粒黑色幹硬物體,卻是粒老鼠屎。

    他擡起頭,看著趴在糧倉天窗台檐上那只懶洋洋的狸花貓,無奈地說道:

    “小七,你又偷懶了,最近莫不是將你餵得太飽?”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9 PM

第7章 看我找到了什麼

    小七是只渾身黑灰色花斑的狸奴,也就是中國狸花貓,它的祖先,是土生土長的喵星人,早在春秋戰國便開始為人捕鼠了。

    這貓主子和兩千年後的一樣高傲,竟沒有搭理任弘,只是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踩著小碎步走到邊緣,輕盈一躍,又不知跳到哪個縫隙裏去了。

    任弘笑罵道:“遲早將這不好好捕鼠的狸奴扔出去。”

    羅小狗也咬牙切齒:“我早就想將它燉了,只是貓肉不好吃!”

    說是這樣說,可平日裏偷偷將吃食帶來給狸奴的,不就是羅小狗這廝麼?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餵貓的時候笑得可開心了。

    這對貓狗組合,著實有趣。

    任弘也沒揭穿,繼續往前走,一路揭開瓦缸的木蓋,裏面是未脫殼的粟、黍、麥、菽等糧食,裝得滿滿當當。

    漢代五谷中,除了主要為南方産的稻外,懸泉置都齊了,加起來有100多石,折合下來三千公斤,足夠一支上百人的使團吃一個月。

    任弘最關心其中一種的儲量:“我記得上次谷物入倉登記時,徠麥還有不少?”

    羅小狗道:“尚有三十石,多得是。”

    徠麥便是小麥,雖也是五谷之一,但素來不受中原人待見。

    因為麥子表面包覆有一層麩皮,蒸煮粒食的話,十分堅硬粗糙,還容易脹肚子,甚至因為小麥受潮發芽而食物中毒,遠不及用粟、稻安全可口。

    所以從很早開始,麥子就是窮人的口糧,一些貴族官員,甚至以服喪時吃麥飯為簡樸孝順……

    不過到了漢武帝時,情況有所轉變。

    因為宿麥,也就是冬小麥的種植已經成熟,秋天種下,來年夏天收獲,可以讓青黃不接的窮苦農民緩一口氣,不至于鬧荒餓死,被認為是救急的好作物。

    幾十年前,大儒董仲舒還寫了一篇《乞上使關中民種麥章》,隨後漢武帝讓大司農牽頭,在關中狠狠普及了小麥的種植。

    再加上小麥耐寒的特性,在一位名叫“趙過”的搜粟都尉主持下,新開拓的河西走廊也廣泛種植,面積僅次于粟。

    即便如此,小麥作為“粗糧”,仍未擺脫五谷最末的地位,在價格上,比其他糧食要低一個檔次,比它更便宜的,僅有牲畜也常吃的豆子。

    但任弘卻偏就喜歡這量大管飽,物美價廉的麥子,拍著裝麥的大瓦缸道:

    “還請羅廚佐取取5石小麥出來,統統磨了!”

    ……

    緊挨著糧倉的,則是加工谷物的區域:一排杵臼,木頭杵,石頭臼,用來給谷子脫殼去秕。

    另有幾個用腳踩的踏碓,謝天謝地,這東西既已在漢代出現,就不必任弘來發明了。

    舂米是枯燥累人的活,一般讓刑徒、複作來幹。人分三六九等,米也一樣,根據舂搗精粗的不同分為四個級別,最好的米叫禦米,其余依次為稗(bài)米、粲(càn)米、糲米,提供給不同級別的行客。

    此外還有兩個大石磨,這東西據說是魯班發明的,由來已久,最初雖也用來磨麥,但流傳不廣。

    直到漢武帝時關中大規模種麥,老百姓對著堆滿糧倉,卻難嚼的麥飯實在沒辦法,石磨這才走進家家戶戶。

    以麥面做的食物,被漢人稱之為“餅”:用水在釜中煮稱為“湯餅”,用甑(zèng)蒸熟稱為“蒸餅”,敦煌坊市中時常有賣。

    還有煎熟後和水搓團往嘴裏塞,類似後世藏族的糌粑(zānba),稱之為“糒”(bèi),常作為軍糧儲備。

    種類是挺多,但眼下,因為面粉粗糙,做法也單調,味道讓人不敢恭維,還要面對根深蒂固的華夏粒食傳統。

    所以,面食仍只是案幾上的小妾,完全撼動不了各類飯粒的正室席位。

    不過懸泉置的石磨,是被任弘改造過的:原本古樸的凹坑狀磨齒,被他調整為後世北方石磨常見的八區斜線紋磨齒。因為疏密得當、排列有序,磨面的效率和質量大大提升,産出的麥面,較其他地方的要細膩許多。

    眼下,羅小狗招呼著幾個人趕驢磨面,任弘自然等不了他們,東廚院落的另一頭,廚嗇夫夏丁卯早已用現成的麥面,開始和水揉面了……

    水用的是兩公裏外的懸泉泉水,打來後在水缸裏保存,清澈冰涼,和入不算精細的黃面裏,再打一個雞蛋進去。

    夏丁卯過去做飯前從不洗手,近來聽了任弘的話,改了這老毛病。

    只見黃色的面團在他有力的雙手下揉捏、變形,最後拍成一個扁圓形的大面團,放置在陶盆裏。

    見任弘過來,夏翁問道:

    “君子,要死面還是發面?”

    “稍發即可。”

    夏丁卯有些好奇:“君子究竟想讓老仆,做什麼吃食。”

    任弘笑而不答,夏丁卯便一個個開始猜:

    “驢肉黃面?”

    “胡羊燜餅子?”

    “也不對啊,莫非是搓魚子?”

    夏丁卯點到的,都是兩千年後的敦煌小吃,在任弘的指點下,基本都在懸泉置廚房裏做出來了,靠著一口炒鍋和這花樣百出的吃食,懸泉置才能在半年內廣為郡內所知。

    相比于這年頭的大醬下糙米飯,的確是太過好吃,搞得一向與世無爭的置嗇夫徐奉德,都有勇氣爭一爭全郡第一置所的名頭了。

    任弘笑道:“是之前沒做過的,至于是什麼,夏翁稍後便可知曉,不過,我還差一樣能給它添彩的東西……”

    正說話間,懸泉置門口傳來一聲叫喚。

    “任君!你要的物什,我從縣市買回來了!”

    任弘出了門,正好看到呂多黍趕著一輛老馬拉的方廂車,停靠在懸泉置外。

    呂多黍昨天傍晚告假去了趟效谷縣城,回家看望老母,將要給弟弟的信和衣物寄出,順便幫任弘買點東西。

    他下了車後,雙手將車廂裏幾個小包捧起,小心翼翼地交給了任弘。

    “此物走遍了縣市都未見,果然如任君所言,要在賣藥材的地方才能尋到。”

    這幾個小包顔色黃褐,至于它們的材質,細密而有韌性,像是麻布,卻又不是麻布。

    沒錯了,這竟是理論上,要到一百多年後的東漢,才會被蔡倫發明的……

    紙!

    幾個用來裝物品的紙包,就這樣赫然出現在任弘面前,不僅如此,上面還用毛筆歪歪斜斜,寫著兩個字:

    不是吃人。

    而是“胡麻”!

    ……

    對于紙張出現在這個時代,任弘絲毫不驚訝。

    都坐下,都坐下,這有什麼稀奇的,別看他們懸泉置只是個邊塞小驛,兩千年後,卻是中國最早紙質文書的發現地好不好!

    置所裏專門存放簡牘的屋子裏,任弘整理文件時,就曾翻出過好幾張麻紙來,上面還寫了不少字。

    鐵證如山,這說明,蔡倫只是改進了造紙術,在此之前,至少從文景時代開始,粗糙的麻紙便在關中出現,後世稱之為灞橋紙,漢人則喚其為“赫蹏(tí)”。

    敦煌郡紙張也不少,任弘也打聽過其來源,發現多是來自官府紡織絲麻的織室,那兒每天都會産生大量針頭線腦、碎布邊角。為了不浪費,某位不知名的工匠便將它們切碎、蒸煮、舂搗,做出了第一張紙……

    紙張由此發明,但那位工匠,卻無人記得他的名字。

    因為質地粗糙,這些古紙不太適合書寫,更多是用來裹細碎的物品,東廚裏就有許多,上面寫了附子、細辛等,顯然是用來包藥材的。

    手裏這幾包也不例外,任弘真正需要的東西,是裹在紙團裏的胡麻。

    任弘輕輕打開紙包,裏邊裝滿了扁而細小的黑色顆粒。

    沒錯了,確實是上好的黑芝麻。

    這東西是典型的外來物種,據說是由張騫出使西域時,從大宛帶回來的。

    夏丁卯也出來了,見到胡麻有些驚奇:“君子要煎藥?”

    自張騫歸來後,漢人喜提芝麻,但幾十年過去了,這東西仍然沒被當成食物,而是先作為藥材:可憐任弘剛來到漢代時,就被醫者灌了不少芝麻湯,據說能補五內,益氣力,長肌肉,填髓腦。

    南方黑芝麻糊任弘很喜歡,可芝麻湯的味道,真的不敢恭維。

    任弘解釋道:“不是作為藥,而是要撒到待會要做的吃食上,會更香!”

    夏丁卯腦子還是沒轉過彎來:“君子究竟要做什麼,竟要加藥為引!”

    任弘只好揭開了謎底:

    “馕。”

    “烤馕!”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0 PM

第8章 好燙

    置嗇夫徐奉德背著手走出懸泉置時,外面正熱鬧。

    懸泉置外的空地上,多了個四尺高的方形土竈,以青磚砌成,肚大口小,形似倒扣的水缸,外面則抹上和了羊毛的粘土,底部留有通氣口。

    這是昨日任弘得到徐奉德准許後,帶著懸泉置裏的徒卒們築起來的,時值初秋,敦煌天氣酷熱,才一晝夜,土竈裏外就徹底幹透,可以使用了。

    眼下這竈坑裏,火燒得正旺,不斷有柴木被投進去,一直燒得坑壁滾燙,待明火消失後,夏丁卯才將早已擀好的二十幾個面胚放進去。

    徐奉德湊過去一瞧,卻見扁圓的黃色面胚上,表面撒了些黑色胡麻,且已按照任弘的要求,捏好了馕邊,紮了透氣孔。

    面胚被緊緊貼在圓形坑壁上,待到貼完了,便用一張熟牛皮,將坑頂一蒙。

    然後任弘等人,就什麼都不管,只在一旁吹牛打屁了。

    “這就完事了?”

    徐奉德有些發怔,以往任弘提出的那些新穎吃法,無不是要在鐵鍋前努力翻炒,各種加料,吃是好吃,就是費時費力,做出的菜肴價值不菲,只有招待官吏貴客才能上案,今天怎麼如此簡單?

    “等上一刻即可。”任弘信心十足,烤馕是最地道的西域省美食,他前世在西域省跑時,幾乎天天吃,做法也親眼見過無數次,今日只做最簡單的,既不刷油,也不二次烤制。

    徐奉德仍有疑慮:“這胡麻是藥啊,能和餅放一起?”

    任弘道:“幾個月前,嗇夫不也說胡蒜是藥,辛辣難吃,拒絕食用麼,現在如何?”

    胡蒜就是大蒜,也是張騫老哥從西域帶回來的外來物種,眼下也只是作為藥材。

    中原的醫者們認為,此物能通五髒,達諸竅,去寒濕,辟邪惡,而往來絲路的郵差信使,常隨身帶一包胡蒜,一旦中暑,就將大蒜和水嚼上一顆……

    那滋味,別提多酸爽了,頭一次吃的人,估計辣得滿臉是淚吧。

    有沒有效果任弘沒試過,他只知道,一旦某人和你說話時滿口蒜味,那多半是經常出遠門的郵傳驛卒。

    起碼在敦煌郡,任弘是將胡蒜入菜的第一人,蒜瓣拍碎了加入滾油裏就鍋一炒,不管炒菜還是炒肉,味道都變得更加美味。

    吃面食就更少不了蒜了。

    “世上沒有任何兩種食物,像蒜和面這樣般配。”

    任弘忘了這是哪位名人說過的話,反正不是魯迅。

    對大蒜,徐奉德一開始是拒絕的,直到他拗不過夏丁卯的力薦,嘗試了一次……

    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如今徐奉德每逢吃飯前,已經能嫻熟地剝上幾頭大蒜,邊剝邊等面出鍋了。

    果然,大西北的人吃蒜,只有0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而細細數下來,芝麻、大蒜、蠶豆、香菜、黃瓜、石榴、核桃、葡萄,都是鑿空西域後陸續傳入的……所以說,博望侯張騫,真真是大吃貨國的千古功臣,民族英雄啊!

    任弘用胡蒜做了比方後,徐奉德便沒話說了,搖了搖頭,回到懸泉置的門口陰影下,讓人鋪了個蒲席,坐等任弘的傑作。

    “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甚麼來。”

    不過在任弘看來,老家夥就是饞了,想一出爐就嘗嘗。

    幹等也是等,任弘便捧著一包胡麻過去,給徐奉德又提了個建議。

    “多種胡麻?”徐奉德眯起眼來:“為何?我懸泉置又不開藥鋪。”

    “我前段時日,問過在效谷縣屯田的人了。”

    任弘耐心地解釋道:“他們說,但凡是頭一年種過胡麻的地,來年必然病害少,地力肥,産量高。”

    “這說明,此物有增加地肥,艾殺蟲豸之效,嗇夫不是打算在懸泉溪水邊,再多開百余畝新地麼?不妨先種胡麻試試。”

    懸泉置原本只有百多畝地,不種糧食,只作為菜畦,種些蔥、韭、葵等,盡量保證蔬菜自足,近來隨著往來河西的行客數量增加,已有些不夠了。

    “若真如你所言,倒是可以一試。”

    見徐奉德有所松動,任弘很是高興,胡麻價錢不菲,若是能每年種上幾十畝,懸泉置烤馕需要的芝麻就不用發愁了。

    芝麻還有其他大用,比如榨油,這年頭的油主要來自動物肥肉煉制,但哪怕是家養的動物也很羸瘦,沒啥油水。

    至于植物油,花生還在遠美洲,後世開遍青海湖畔的油菜花也是外來物種,任弘至今尚未見到,也不知傳入中原沒有?

    所以眼下能找到的油料作物,只有芝麻。若是能以懸泉置為起點,廣種芝麻,讓白色的芝麻花開遍河西。

    這樣的話,再過些年,任弘或許就能喝上芝麻油,甚至可以用芝麻醬蘸涮羊肉了……

    如此一想,他竟有些饑腸轆轆,擡頭看看日頭,吃下午飯的餔時(15點到16點30)已到。

    這時候,徐奉德鼻子卻動了動。

    “好香!”

    任弘也聞見了,這是麥面熟透的焦香,以及芝麻烘烤後散發的濃香。

    他望向馕坑,拊掌笑道:

    “馕熟了!”

    ……

    哪怕到了出爐時,馕坑的溫度依然是炙熱的,夏丁卯忍住滿頭大汗,手持火鉗,將馕一個個拎出來,廚佐羅小狗手持籮筐在旁接著。

    卻見那烤制好的馕經過烤制,水分全去,糖分發生降解,為馕染上了焦黃色,濃郁麥香撲鼻而來。

    羅小狗饞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一時沒忍住,伸手想去拿,才觸到卻叫了起來:

    “好燙,好燙!”

    夏丁卯轉頭罵他道:“小狗,新食出爐,要由長者來嘗,你忘了?燙到活該!”

    “我不是要給徐嗇夫試試溫麼。”羅小狗這才將裝了十幾個馕的紅柳筐端到徐奉德面前,笑道:“徐嗇夫,嘗嘗?”

    “這麼大怎麼下嘴。”徐奉德很是嫌棄,竟學起孔子,割不正不食起來。

    還是任弘抽出隨身攜帶的刀削,將碩大一塊的馕切成小份,呈送給徐奉德。

    徐奉德看著盤中金黃的烤馕,喉頭動了動,拿起一塊放入口中。

    入口是濃郁的麥香味,酥脆的表皮,嚼到烤得熟透的胡麻,竟是如此濃香過癮。

    因為面裏加了點鹽,還帶著淡淡的鹹味,咽下去後,有種飽腹的滿足感。

    “如何?”

    衆人都看著徐奉德,卻見他吧唧吧唧連吃了好幾塊,喝了口水後,才淡淡地說道:

    “可口是可口,就是太幹,對老朽的牙不太好。”

    這糟老頭子!

    其他人也開動了,早已等待多時的羅小狗直接抱著一個馕啃,吃相難看,鼓著腮幫子直呼好吃。

    任弘這邊則是馕的正確的吃法,慢慢用手掰著吃,與夏丁卯一同分享。

    大廚夏丁卯也認為此物口感絕佳:“更勝于湯餅、蒸餅,能與君子教的燜餅、搓魚相媲美了。”

    畢竟這年頭的湯餅,還不是面條,只是死面餅掰了煮,類似後世的泡饃,若沒有濃郁的羊肉湯就著,確實很難下咽。

    任弘笑道:“今日只是最簡單的,其實還有更多做法,比如馕胚上可以抹點油、撒一把蔥花,烤出來的馕更脆更香。甚至能刷牛羊奶、加蒲陶,加肉餡。”

    蒲陶就是葡萄,在後世的西域,不止有葡萄馕哦,簡直是萬物皆可入馕!

    馕其實不是任弘的發明,它的直系祖先叫“胡餅”,早已出現,是眼下西域綠洲城邦的主食。

    任弘曾軟磨硬泡,讓那個滯留懸泉置的胡商,教自己做原始胡餅的法子,竟然還處于最簡單的火堆旁埋餅階段,面粉也很粗糙,在口味上,被他們剛剛做出的馕完爆。

    等衆人風卷殘雲,吃完三個馕後,徐奉德招呼任弘過去,說道:

    “任弘,你且說說,此物吃倒是好吃,但這和招待傅介子,讓懸泉置取得今年全郡置所之最,有何關系?”

    “敢告于嗇夫。”

    任弘將最後一口馕咽下肚,笑道:“此物若是不加雞子和面,不加胡麻,其實十分便宜,且烤法簡便。”

    “但哪怕是最簡略的做法,烤馕也比作為漢兵軍糧的糗(qiǔ)和糒(bèi)美味,且更易攜帶吧?”

    ……

    忙活一天後,等任弘回到住所中時,已是“夜食”(21點到22點30)時分了,西北日頭落的晚,這會天才剛黑。

    雖然這年頭普通人一日兩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衛的邊防將士,連夜趕路的驛夫走卒,有加餐一頓的權力,遂成定制。

    塢牆上自有值夜的人守著,他們正在吃下午剩的烤馕,這東西能放很長時間,十天半月都沒問題。

    懸泉置裏裏外外,一共二十七間屋子,其中十五間是給行客住宿吃飯的傳舍,再刨除廚房、辦公室、存放文件的倉庫,剩下的幾間,要平分給三十多人,顯然不可能。

    所以懸泉置內,唯獨置嗇夫徐奉德擁有單獨一間屋子,一般的徒、卒,需要擠在大通鋪睡,任弘他們這些小吏,則兩兩混住。

    任弘和夏丁卯住在一個屋,屋子矮小狹窄,連家具都沒放置多少,僅有左右各一個臥榻,中間有張案幾,上面放著小巧的銅燈盞,這年頭膏油金貴,燈燭輕易不能點,四周一片昏暗。

    夏翁今天揉了一天的面,又在大熱天裏烤馕,沒有叫一句苦,實則卻已累壞了,回來以後便酣然入睡。

    任弘卻睡不著,臥榻上鋪了兩層麥稈,又加了一層蒲席,仍是有些硬,他翻來覆去,想著白天的事。

    今天,置嗇夫徐奉德聽到任弘將烤馕和漢兵常吃的軍糧做對比後,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想將此物,向那傅介子獻上?”

    但還不等任弘詳細解釋自己的計劃,徐奉德卻打了個哈欠,對他道:“不必與我細說,這些話,你留著在那位傅公面前好好表現罷。”

    言罷轉身離去,招呼懸泉置的衆人,將這二十幾個烤馕分了吃,還給任弘丟下一句話:

    “既然讓你全權籌辦此事,老朽啊,就什麼都不管了!”

    這放權倒也放得徹底,讓任弘有些發怔,還是夏丁卯對他說道:

    “徐嗇夫就是說話難聽,心裏卻一直念著將懸泉置經營好,對置所裏的衆人,也一直關切,君子也不例外,畢竟徐嗇夫,也是看著君子長大的啊。”

    “雖然過去,徐嗇夫有意讓君子留在懸泉置,可既然君子去意已決,他也希望你能遂願。”

    夏丁卯又感慨道:“十多年前,老朽帶著君子來到敦煌,在懸泉置落腳,多虧了徐嗇夫收留。本以為這邊塞苦寒之地,皆是窮凶極惡之徒,可沒想到,遇到的,多是善人啊。”

    任弘心裏默默記下了這些話,也暗自發誓:“哪怕我離開了此地,也絕不會忘了懸泉置,更不會忘了這裏的人!”

    按任弘推測,傅介子還有七八天才到,他的准備,還來得及……

    夜色漸深,任弘的眼皮也開始打架,在臥榻上沈沈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雞已叫過兩遍,他才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

    懸泉置門口旋即傳來大聲呼喊:

    “速速開門!有郡府傳書送到!”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1 PM

第9章 快遞小哥

    “擱在兩千年後,送快遞的也不會來這麼早啊。”

    任弘一邊吐槽,一邊披上件袍子,匆匆出門,河西地區晝夜溫差大,白天的敦煌戈壁酷熱無比,淩晨時卻有些寒冷。

    外面敲門的驛使,已被值夜的人迎了進來,松木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一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面孔,汗水將沙子和鹽粒凝固在了臉上。

    這就是漢朝的快遞小哥了,頭戴皂巾,身穿右襟寬袖衣,足登長靴,背著的褡褳則是紅白相間,你別說,和京東的包裹還有點像。

    驛使嘴唇龜裂,眼睛裏滿是血絲,與任弘見禮後,從身上掛著的褡褳裏,取出一個紅漆木盒:

    “郡府傳書,需得親自交給置嗇夫過目!此外,還望能為我備一匹新馬,我稍後還需趕往下一處!”

    “請隨我來。”

    任弘曾多次接待過夜行的驛使,業務輕車熟路,一邊喊東廚倒水准備吃食,同時讓廄佐備好馬匹。

    去往置嗇夫辦公廳堂的路上,任弘詢問驛使來處,卻得知,他昨日一早才從敦煌出發,一天趕了百三十裏路抵達懸泉置。

    “如此疾速,應是急事!”

    等他們走到平日辦公、宴會用的廳堂時,徐奉德也已經一瘸一拐,從樓上下來了,他身上的官布袍未穿正,頭上的劉氏冠有點歪。

    徐奉德整了整衣冠,雙手接過紅漆木盒,恭恭敬敬擺在案幾上,並當著郵人的面打開。

    此時,青銅燈架上的燈盞悉數點燃,廳堂已是光影閃爍。

    卻見漆盒裏邊,是兩塊緊緊貼在一起的簡牘,長一尺五寸,並加蓋印泥封文——兩端,中間各一封。

    “三封乘傳!”

    任弘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眼皮一跳。

    漢家自有完善的傳書制度,從一封到五封,分別代表不同的接待規格:一封乘馬、二封軺傳、三封乘傳、四封馳傳、五封置傳。

    具體講起來有些繁雜,不如套用任弘的總結:

    “一封雞毛蒜皮,兩封雞飛狗跳,三封殺豬宰羊……”

    分別對應了懸泉置應付不同規格傳書的忙碌程度。

    總之,接到三封乘傳後,懸泉置要准備“四馬下足”的公家軺車一輛,豚羊雞酒若幹。

    這架勢,來的肯定不是小人物,按照任弘的經驗,要麼是玉門、陽關都尉這種比二千石級別的官員上任,亦或是隸屬于九卿的朝廷使者過路……

    不等他往深處想,徐奉德已喝令道:

    “任弘,對封印。”

    “諾!”

    任弘輕車熟路地打開壁櫃,取出每個置所都要備份的印泥板,與傳書上的封印對照,確認一模一樣……

    他擡起頭:“嗇夫,確是禦史大夫之印!”

    徐奉德自己又檢查了一遍,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任弘方才已經問過值夜的人,就算是起最晚的雞,也已經叫完許久,而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遂稟報道:“七月已卯,幾旦!”

    和後世以為,古代不管哪個朝代都是十二個時辰不同,至少在河西走廊,大家過的是“十六時制”,一天有十六個時稱。

    從0點開始,分別是:夜半、雞鳴、晨時、平旦、日出、蚤食、食時、日未中、日中、日失、餔時、下餔、日入、昏時、夜食、人定。

    而在懸泉置這樣的驛站,更是將時間細分成了三十二個!比如將晨時(3至4點半)分成了雞後鳴、幾旦兩個點。

    因為他們必須確認,每一封傳書抵達、離開的具體時間,若是不夠精確,往後出了事,追究責任就要扯皮了。

    所以任弘覺得吧,懸泉置還缺少一個對“懸泉三十二時稱”大聲敲鑼報時的崗位。

    在確認封印無誤,記好時間後,徐奉德才輕輕打開了傳書。

    他掃視上面的字,眼睛睜得老大,然後便狠狠瞪了任弘一眼!

    傳書被遞給任弘:“速速記錄在案!”

    任弘應諾,跪坐在蒲席上准備書寫,可一瞧那傳書,卻是一愣。

    “元鳳二年八月癸亥,大司馬臣光、禦史大夫臣欣,承制詔侍禦史曰:

    駿馬監傅介子奉詔使西北國。

    禦史大夫欣下右扶風、隴西、安定、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諸郡置、廄,承書以次為駕,當舍傳舍,為駕三封乘傳,如律令!”

    這是漢朝傳書的標准格式,一年前由大將軍霍光命禦史府下達,意思是沿途點到的各郡置所客舍,都要按照規格接待去往西域的朝廷使者傅介子,勿論去來。

    不會錯的,類似的傳書記錄,懸泉置已有一份,任弘曾反複翻閱過。

    那次是前往西域的記錄,而如今再見這傳書,則意味著傅介子,已經回來了!

    驛使的話,更是應證了這點:“傅馬監已至郡府,他急著趕回長安,只在敦煌城裏休憩一夜,一早便要東行。”

    “郡守和督郵令我趕在他們之前,通知沿途各置所,依次做好接待准備。”

    任弘連忙向驛使詢問:“傅馬監何時會到懸泉置?吾等殺羊宰彘可還來得及。”

    “明日,不對……”

    驛使往嘴裏灌了一口水,搖了搖頭:

    “是七月已卯,今日傍晚!”

    ……

    驛使匆忙吃喝一番,用冷水激了激臉,顧不上休息,便跨上新換的驛馬離開。他肩上背著裝有傳書的紅白兩色挎囊,一只手高高舉著通關符節,緊抿著嘴,駕馭紅鬃馬,如一支箭般,向東絕塵而去!

    他還得趕往下一站,換馬不換人,要一直跑到東邊的酒泉郡,才算完成使命。

    此時,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徐奉德看著驛使遠去,卻猛地回頭,想踢任弘一腳,被他靈活避開。

    徐奉德氣得罵道:

    “你個小孺子,不是說傅介子還有八九天才到麼?”

    任弘解釋道:“按理說是該如此,都怪那蘇延年與陳彭祖去得太晚,害得我算錯了時間。”

    這年頭又沒電報,兩邊就算約定具體時間,碰頭錯開幾天,也是常有的事。

    畢竟,連熟悉胡地,可以自動尋路的博望侯張騫,都能在打匈奴時失期晚到丟了爵。

    但話說回來,傅介子前日才至玉門,昨日抵達敦煌城,今天就要跑到懸泉置,這也太趕了吧!

    敦煌郡東西數百裏,有九座置所,從玉門關到此地,依次有龍勒置、敦煌置、遮要置,這之後才是懸泉置,差不多六十裏一置,一天走一站。

    可傅介子,卻是以一天兩站的速度狂奔啊!

    “這傅介子,急著回京趕考麼?”

    任弘暗暗嘟囔,正要與徐奉德商量對策,誰料這糟老頭子也是心大,竟打著哈欠說道:

    “老夫不管,此事你已一口攬下,不論傅介子是今日到還是明日到,都給給我籌備妥當了!”

    他甚至拍了拍任弘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任弘啊任弘,你若是這點小變故都應付不了,就安分守己,好好呆在懸泉置接老夫的位子,也別想著做什麼大丈夫,去異域立功了!”

    言罷竟伸著懶腰,回去補覺去了。

    眼看徐奉德做了甩手掌櫃,只剩下自己一人扛下擔子,任弘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最後卻露出了笑:

    “有點緊張的感覺了!”

    他知道,今天,七月已卯,這將會是懸泉置,極其忙碌的一天!

    ……

    PS:漢書顔師古注:“律,諸當乘傳及發駕置傳者,皆持尺五寸木傳信,封以禦史大夫印章。其乘傳參封之。參,三也。有期會累封兩端,端各兩封,凡四封也。乘置馳傳五封也,兩端各二,中央一也。軺傳兩馬再封之,一馬一封也。”

    與懸泉漢簡出土的諸多《傳信簡》完全符合。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2 PM

第10章 七月己卯

    七月二十一,從日出到日失,大半天時間,懸泉置里外三十多個人都在忙碌,進進出出,每個人手頭都有任弘安排的活。

    任弘才檢查完傳舍出來,東廚庭院那邊,已經快剝好羊了。

    懸泉置剝羊,一貫是羅小狗來做,卻見他用刀子在羊后腿上割開個口子,再用木棍插進去,捅出一個氣道,一手扯著割開的羊皮,一手把著羊腿,便用嘴往里吹氣。

    聽起來簡單,要做好卻難,一般人忙活半天,羊皮卻一點動靜沒有,既需要强壯的体魄,更需要恰當的技巧。

    這羅小狗肺活量極大,只見他腮幫子鼓起老高,吹几口氣就敲打几下羊皮,一會儿便把羊吹得全身鼓了起來,好似一個皮囊,四腿朝天,蹬的直直的!

    而后才能開始剝,在羊腹和羊腿上開縫,沿著胸腹部挑開皮層,拉開被挑開的皮邊,開始拉扯,因為羅小狗力氣大,一會便把羊皮扯了下來。

    整個過程不過半刻,可謂一氣呵成。

    接下來,就是夏丁卯表演的時間了。

    羊被懸掛到院子里那株胡楊木上,將剝好的羊頭朝下倒掛,夏丁卯用刀子先剖開腹腔,把羊肚、羊腸子等拽出,而后卸下羊頭,羊頭通過喉管和羊肝、羊肺連在一起。

    至于羊身,被放在木頭大案上,夏丁卯動刀的速度很快,力道也足,且對羊的各個部位、骨骼爛熟于心,或沿著骨縫划過,使骨頭分離,或揮動小斧猛地劈下,如此三下五除二,一頭羊便剖解完畢。

    夏丁卯又招呼眾人收拾下水,羊肚、羊腸雖然污穢,卻是平民百姓最常吃的肉食,可不能浪費了。

    任弘在旁鼓掌道:“昔有庖丁解牛,今有夏翁解羊。”

    夏丁卯滿手血污,讓旁邊的人幫他擦汗,笑道:

    “按照君子給的菜譜,要殺三頭羊才夠啊,這已是最后一頭了!”

    傅介子的使團人數多達二三十人,還可能有同行的西域使節,米面懸泉置不缺,但肉蔬可得備足嘍。

    西域使節倒是無所謂,任弘想的是,對奔波歲余的使節團,可得好好招待。身處絕域,面對種種艱難險阻,飢寒無時,可不是容易的事,是值得好好犒勞他們。

    任弘從正在院子里清洗韭葉、葵菜的置卒旁路過,對夏丁卯道:

    “傅馬監和官吏們自然要好酒好肉,使團里的普通兵卒,也得讓他們吃飽吃好。”

    “要讓他們覺得,回到懸泉置,就像是回到家,這就叫賓至如歸。”

    如此說著,任弘走進了廚房,常年煙熏火燎,這儿的牆壁永遠是黑乎乎的,屋頂的橫梁上,還掛有肉禽之類,几只被灶火熏得黝黑的風干腊雞……

    廚房里最重要的位置,便是長方形的高台土灶,跟后世北方農村的灶沒啥兩樣。

    並非每次做飯前,都要用火石或銅鑒取一次火,在懸泉置,廚房的兩個火塘必須時刻著著。看火人不斷往里添加細小的枝葉枯草,維持它的燃燒,做飯前,庖廚只需要用火鉗夾個火炭往灶台處一放,便可重燃烈火。

    火塘的熱量也不能浪費,往往放置著腿長襠深的三足陶壺、四足陶鼎,陶壺燒著熱水,燒好一壺再加滿一壺,陶鼎里正煮著豬肉。

    畢竟是大吃貨國,從夏朝起,吃飯的家伙們便是禮器,鼎是煮肉的,簋說白了,就是造型別致的飯桶。至于天子諸侯的九鼎八簋、諸侯的七鼎六簋,無非是有資格吃几桶飯的區別……

    作為禮器之王,鼎在朝堂上,尚有一席之地,偶爾從河里挖出個古鼎,就是大大的祥瑞,漢武帝當年甚至為此改元“元鼎”,任弘琢磨著,這要擱到后世,年號就得是“元鍋”了。

    但在民間,鼎卻日漸式微,淪落到只能呆在火塘邊,竟上不了灶台了!

    反而是釜大行其道,那高灶台上的四個灶眼上,除了一個正蒸飯的甑(zèng),另外兩個則是圓底而無足的釜,熬煮著羊肉,已經爛熟。

    釜的模樣,和后世煮湯的鍋已很相似,比起三足的鼎,它能更有效使用火力,節省時間和燃料,這一點頗受平民和軍隊喜愛,秦末時,項羽就使出了必殺技“破釜沉舟”,打贏了巨鹿之戰。

    人類身体不再有大的改變,但工具卻一直在改進,從鼎到釜,但這還不是炊具進化的終點。釜只能用來煮和燜,雖然熟透,味覺上卻少了刺激,于是任弘來到懸泉置后,又在這小小廚房里,添了一樣炊具。

    那就是炒鍋。

    碩大一口鐵鍋,敞口、球面的底、安有木把,占據了最大的灶眼,底部已被灶火熏得漆黑。

    別看鍋只有一口,卻是几個月前,任弘花了大價錢,在效谷縣城請鐵匠專門鑄的。邊塞鐵貴,他為了說服小器的徐奉德,可花了不少功夫。

    雖然質量沒法跟后世的比,但也湊合著用吧。

    巡視完廚房,任弘放了心,對夏丁卯道:

    “粟、黍、醬、醋、豉(chǐ)皆已完備,但這些尋常食物,其他置所也有,唯有各類面食,還有這鍋炒出來的菜肴,才能顯出懸泉置的獨一無二來,對了夏翁,雞殺了几只?”

    懸泉置自有雞塒(shí),養著几十只雞,一般時候只吃雞蛋,但遇上貴客到來,任弘就得在那本專門的《雞出入簿》上,添上几筆了。

    夏丁卯道:“老仆記得,傅介子上次在懸泉置停留時,最愛吃雞,便讓人一口氣殺了六只,都已收拾妥當,敢問君子,這些雞,該如何烹飪?”

    任弘只點了一道菜:“夏翁按照拿手的來,但有一樣,卻万万不能少,那就是……”

    還不等他將話說完,卻聽到懸泉置角樓上,有人大聲喊道:

    “西邊來了一隊車馬!”

    ……

    懸泉置不僅是過往吏卒胡商的驛站,也是戈壁灘上的哨所。

    總有几位持弩的材官,不論晝夜,謹慎地站在塢院東北、西南的兩座角樓上,凝神戒備。

    敦煌郡羌胡雜處,周邊除了羌人,還有保于南山的小月氏部落,而匈奴人的馬隊,也經常在境外游弋,懸泉置得安排人放哨,監視過往行人,觀察烽燧示警。

    每當有車隊路過,他們也會向置所稟報。

    待任弘匆匆登上了角樓時,順著材官指向遠方的手,正好看到,筆直向西的絲綢之路上,揚起了一陣煙塵,看來隊伍不小……

    等到那車隊走近了,任弘才看清,足足有三十余人,隊伍里不僅有牛馬車,更有几頭駱駝,身上滿載貨物,每走一步,都響起悠悠駝鈴。

    而位于隊伍最前方的,則是一輛駟馬軺車,車輿中,有位高冠士人正襟危坐,手持一根八尺長杆,杆上末端以染成紅色的犛牛尾裝飾,為其毦(ěr),一共三重……

    犛牛尾迎著干燥的西北風,輕輕飄揚。

    見到此物,不論是角樓上的材官,還是走到懸泉置外迎接的徐奉德,都變得肅穆起來!

    方才還在到處忙活的置卒們,手里的雜亂東西趕緊放下,擋在道路上的,則默默讓到一邊,垂首肅立。

    不是因為來者是六百石的官儿。

    也不是因為,他們是傳書要求高規格招待的貴客。

    而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軺車上的東西代表著什麼……

    連任弘,也在塢壁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久久停留在鮮艷的犛牛尾毦上。

    “那是出使西域歸來的使者。”

    “是大漢的旌節!”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3 PM

第11章 使節

    旌節乃是大漢天子親自授予,代表了國家的尊嚴,承載著沈重的使命,身為使者,哪怕拼了性命,也要保護漢節周全!

    任弘身在懸泉,從東來西往的官吏商賈處,聽說過許多這樣的故事。

    大名鼎鼎的博望侯張騫,在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時,河西還是匈奴人的地盤,張騫不幸為匈奴所擒,隨從盡數被殺,自己被拘禁在單于庭。

    這一留就是13年,匈奴人予其胡妻,有子,張騫看上去好像順服了,然暗地裏,他卻藏著漢節,不曾有失。

    曆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夜在胡地時聽笳聲,入耳痛心酸。張騫終于找到了機會,帶著仆從堂邑父逃出匈奴,最終抵達西域,找到了大月氏!

    又過了幾年,當他曆經險阻,回到長安時,身材高大的張騫竟持節跪地,對著巍峨漢闕稽首再三,痛哭流涕,舉國為之震驚!

    還有四年前,始元六年春(公元前81年),長安城除了召開鹽鐵會議外,還出了一個大新聞:漢武帝時出使匈奴,被胡人扣留多年的蘇武,終于複歸漢庭!

    任弘聽關中來客說,當蘇武回到長安北闕時,哪怕是再熟悉的故人,也認不出他的樣貌:

    去時發髻烏黑的壯年使節,歸來已是白發蒼蒼的老者,在人跡罕至的北海,渴飲雪,饑吞氈的日子太苦了,熬白了少年頭,卻磨不盡忠臣心。

    和去時一樣,蘇武枯槁的手中,仍緊緊握著孝武皇帝授予的漢節,不論是起臥還是牧羊,哪怕節旄盡落,也不曾有失……

    看著那光禿禿的節杖,從大將軍霍光到長安普通裏閭百姓,皆為之動容。

    這一類的事跡聽多了,哪怕是邊鄙子民,大字不識,更不懂禮儀尊卑,但只要看到漢節,也會站直了身子,不敢絲毫怠慢!

    這一幕,像極了兩千年後的中國人,不管男女老幼,見到了鮮豔的國旗,不論何時何地,都得肅然起敬!

    任弘也默默地站到徐奉德身邊,感受著這似曾相識的場景,暗道:

    “這就是兩千年後,我們依然自稱漢人的緣故吧……”

    那八尺漢節,三重犛尾,承載了某種能跨越朝代的精神正氣!

    懸泉置衆人就這樣斂著手,如同行注目禮般,看著那漢節,以及持節使者的軺車漸行漸近。

    軺車是漢朝官方車駕的標准式樣,比戰車、方廂車更輕便,車輿上方還有一個傘蓋。

    和後世一樣,車是一個人身份的象征,比如駕車馬匹的數量,就好比汽車的排量,八缸還是四缸,區別明顯。

    而車的構件質地,車蓋大小用料,車輿的顔色,也是區分高低貴賤的好辦法。

    卻見那輛駟馬軺車頂上的車蓋是皂色,兩側的用來擋泥的車轓(fān)塗成朱紅色。

    漢初時,因為是一群泥腿子大老粗打下的江山,禮制十分疏陋,直到漢景帝時,才完善了漢家的車馬輿服制度。規定中二千石、二千石的車駕皆朱兩轓,千石、六百石則只將左轓塗成紅色。

    雖然傅介子才是六百石的駿馬監,但因為身負朝廷節杖使命,故車馬形制與二千石同。

    除了軺車外,隨行人員也有不同規格,車前舉著旗子開路的“伍佰”二人,左右騎吏兩人,後面還跟著幾輛副車,雖比不上郡守行春的規模,但也比縣令出門排場大。

    直到軺車在懸泉置正門前停下,任弘這才看清了傅介子的模樣。

    這位讓任弘苦等多時的漢使年過四旬,身材壯大,赤面短須,那須顯然是他自己修過的,顯得十分幹練。頭上戴著一頂鹖冠,彰顯英武,盡管連夜趕路,一對虎目中卻看不到疲倦。

    他身穿赤色絲袍,黑色下裳,腹部微微挺起,一柄長劍掛在腰帶上,左手按劍,右手持節,哪怕下車時,漢節也沒有絲毫放松。

    徐奉德帶著懸泉置衆人行禮,不止是拜見上吏,也拜旌節:

    “懸泉置諸吏卒,見過傅公!”

    傅介子這趟出使經過的置所驛站,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一幕早已司空見慣,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吃食和茭草可備好了?”

    徐奉德笑道:“都已備好,就等傅公到來。”

    傅介子頷首,往前走了兩步後,似乎想起什麼,掃視在道旁迎接的懸泉置諸吏,問道:

    “誰是任弘?”

    ……

    懸泉置諸吏齊刷刷看向站在徐奉德身邊的皂衣小吏,任弘遂出列,朝傅介子拱手:

    “下吏便是任弘。”

    方才,任弘看到傅介子的第一想法,竟不是等待多時的如釋重負,也不是激動莫名。

    而是琢磨道:“這傅介子果然身材壯大,比我還高一點,難怪一頓飯能吃兩只雞!”

    傅介子不知任弘想法,上下打量他,問道: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安能久事筆硯間乎……這句話是你說的?”

    “是下吏聽聞傅公事跡,一時妄言。”任弘注意到,先前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迎接傅介子的蘇延年、陳彭祖二人也在傅介子身邊,定是他們說到自己了。

    傅介子撫著短須:“志氣倒是不錯,但你覺得,我能和博望侯相提並論?”

    任弘垂首:“博望侯使月氏、大宛、烏孫,鑿空西域,西北國始通于漢。而如今西域已絕十余載,傅公複通之,此謂二度鑿空。”

    任弘真是佩服自己,二度鑿空這種話也能想出來。

    “傅公還在龜茲斬匈奴使者,壯我天漢國威,這件事,哪怕是博望侯,也不曾做過。想來傅公日後功名,當不亞于博望。”

    “能說會道。”

    傅介子看向同行的幾位副使、官屬,指著任弘笑道:

    “汝等也能如任弘這般嘴甜,多誇誇我便好了。”

    副使、官屬皆大笑,徐奉德這時候卻道:“傅公若是喜歡這小吏,下次再去西域,便帶上他好了!”

    任弘是萬萬沒想到,徐奉德會這時候提出來,雖然聽上去是玩笑,但副使、從吏的笑聲卻停止了。

    那個站在傅介子身邊,頭戴長冠,留著長長胡須的副使搖頭道:

    “老嗇夫說笑了,傅公奉朝廷欽命出使,每個隨員都得上報朝廷,豈能任意加塞人手?”

    徐奉德賠禮:“老朽戲言,戲言。”

    他已經幫著任弘,試探了一輪,這件事果然沒那麼容易,不過,關鍵還在傅介子。

    傅介子卻不置可否,只是指著身後衆多車馬隨員道:

    “任弘,聽蘇延年說,你為吏十分幹練,我這些屬下吏士,你可得好好招待妥當了!”

    言罷,竟徑自向前走去。

    “諾!”

    任弘應了下來,卻有些搞不清傅介子什麼意思,還是徐奉德靠過來低聲提點了他一句:

    “這位駿馬監,開始考較你了!”

    ……

    “我想這傅介子,欣賞的是有條不紊之輩,可不會喜歡一個顧此失彼的人。”

    徐奉德低聲對任弘道:“傅公這次不是從大宛國帶回了天馬麼,汗血馬若是傷了病了死了,我懸泉置可擔待不起。你且先在外安排妥當,再進去拜見不遲。”

    他拍了拍任弘的肩:“勿要想太多,先做好本分事,我與老夏,在裏面為你暖場!”

    “多謝嗇夫!”

    任弘了然,便立刻引導使節團的車馬,往馬廄方向走去。

    懸泉置廄屋頂上沒瓦,只架櫞木,上面鋪一層密集的蘆葦,然而再鋪一層泥,反複幾次,便足以應付敦煌幹旱少雨的天氣。

    任弘早在上午,就已經來馬廄巡視過了,廄嗇夫和廄佐都是勤勉任職的本分人,早已為天馬准備了兩個最寬大的馬欄,打掃得幹幹淨淨,還備足了供牛馬食用的“茭”(jiāo)。

    茭是牛馬草料的統稱,有麥稈、粟杆,也有牧草。懸泉置每天要接待許多車馬,需要大量茭草,或來自于官府每年從田裏收上來的芻稿,或是征募百姓在野外收割後交上來。

    但驛馬光吃草料可不行,不但羸瘦,還容易得病。

    需得用鍘刀將草料鍘細後,和水拌上谷物和豆子。馬匹食量大,一頓能吃兩鬥糧食,遇上要晝夜急行數百裏的,廄吏還要忍著心疼,拌進去幾個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雞蛋……

    考慮到大宛天馬初來乍到,不一定習慣中原的草料,任弘還讓廄吏為它們准備了苜蓿(mù xu)。

    苜蓿來自汗血馬的老家大宛,也是張騫老哥鑿空後傳入的外來物種,這玩意倒沒被當成藥材,而是作為飼料大規模種植,從關中到敦煌,隨處可見苑田裏開著苜蓿的紫色小花。

    可任弘在傅介子的使團車隊裏仔細瞧了一圈,看見了各色馬匹,甚至還有高大的雙峰駝,卻唯獨沒有見到傳說中的天馬!

    “怪哉……”廄嗇夫也發現了這點,和任弘對視一眼,覺得有些蹊蹺。

    但傅介子使團的衆人,似乎並不在意這點,他們多是頭戴赤巾,身披甲胄的斥候、兵卒,從萬裏之外歸來,風塵仆仆,但精神氣卻很足,其談吐與總是悶在一小地方的置所吏卒,有很大不同。

    都是去過蔥嶺以西的人啊。

    任弘看到蘇延年也過來拴馬,遂過去打了聲招呼:

    “蘇君,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蘇延年連續趕了幾天路,有些疲倦,見了任弘笑道:“是啊,吾等也不曾想到,傅公來得如此疾速,幸好遇上了,不然恐怕要壞了差事。”

    他們本來要去玉門迎接,但才抵達敦煌,就遇上了傅介子,可見趕得很急……

    寒暄幾句後,任弘問蘇延年道:

    “對了,蘇君可曾見到,傅公從大宛迎回的天馬?”

    任弘想探探其他人反應,故意沒控制音量,聽聞此言,還在馬廄旁大聲聊天的使團隨員們忽然安靜下來。

    衆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蘇延年連忙拉著任弘到一邊,低聲道:

    “切勿再提此事!這次大宛進貢的兩匹天馬,還在半道上,就死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4 PM

第12章 天馬死

    “天馬死了?怎麼死的!”

    聽聞此言,任弘有些驚訝。

    蘇延年歎息道:“據使團的人說是患了疾,母馬先死去,公馬也相繼亡故。”

    馬可比人矯情多了,離開了原産地,長途跋涉,水土不服,確實很容易物故。當年漢朝遠征匈奴,十多萬匹軍馬,基本都是當消耗品用的——戰死者少,疾病物故者多。

    所以對中原王朝來說,每打一次遠征漠北,就得歇上幾年甚至十年,等新的戰馬長成。

    任弘前世沒學過獸醫,也搞不懂汗血馬患上了哪種牲畜疫病。

    但他卻很清楚,大將軍霍光同意讓傅介子這個“弼馬溫”出使西域,主要目的就是與大宛恢複朝貢關系,迎天馬歸漢,以此作為漢朝重返西域的政治信號啊!

    如今天馬卻死了,那傅介子這次的使命,豈不是大打折扣?

    這事史書上可沒有提啊,總不會是自己引發的蝴蝶效應吧?傅介子未能完成使命,還能得到再次出使西域,建功立業的機會麼?

    就在這時,任弘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連忙低聲問蘇延年道:“敢問蘇屯長,天馬是在何處死的?”

    “入玉門關前,還是入關後?”

    蘇延年道:“好像是入關前。”

    任弘頷首:“就是在西域死的,那麼,究竟是在抵達龜茲前,還是到龜茲之後?”

    這兩者之間,有天壤之別!

    “這我便不知了。”

    蘇延年搖頭,與任弘告辭,和陳彭祖一起進懸泉置去了,他們作為比二百石的官,有資格參加招待傅介子的宴饗。

    “看來,還得找當事人詢問細節。”

    任弘的目光,落在了傅介子使團的普通隨員身上……

    ……

    任弘接待過往使團多了,也了解到,漢朝的使節有不同規格。

    最高級別的是出使號稱“百蠻大國”的匈奴,因為從漢高祖白登之圍後,匈奴就與漢為“兄弟之國”,外交關系是對等的。

    盡管漢武帝窮其一生,終于橫掃漠北,使匈奴不敢南下,但匈奴人也夠硬氣,哪怕最艱難的時候,也始終未對漢屈服乞降,最多說兩句軟話,想要認漢朝做丈人,像過去那樣,恢複和親。

    但漢朝好不容易翻身,豈肯再認這便宜親戚?從馬邑之謀開始,漢匈戰爭就只能有一個結局:匈奴為漢之臣妾!

    兩邊就這麼杠著,匈奴至今仍是與漢相匹的敵國。

    所以出使匈奴的使節,得由兩千石級別的高官充當,比如中大夫為正,謁者令為副,有時候甚至會專門授予正使“中郎將”的職位,蘇武便是“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

    西域那邊嘛,就低一個檔次,六百石級別為正使。

    而方才那個站在傅介子身邊,說每個使團隨員都得上報朝廷,不能任意加塞人手的長須文吏,則是副使吳宗年,他屬于大鴻臚之下的主客令,專門負責西北胡國事務。

    除了正副使節,使團裏還有二三十個隨員,有騎吏、伍佰、譯者及斥候士、禦者等,可以統稱為“吏士”。

    百石以上的官都跟著傅介子先進去了,外面剩下二十多個吏士,任弘便熱情地上前招呼,和置卒呂多黍一起,引著他們往置所走。

    但走到一半,吏士中領頭的那個大漢卻停下了腳步。

    這大漢紮著椎髻,臉頰兩側有飛鬢,下巴上卻沒有胡須,他吸了吸鼻子,指著不遠處正往外冒白煙的馕坑道:

    “那裏邊莫非在炙肉,竟如此之香。”

    “然。”

    任弘笑道:“正是為二三子准備的炙羊肉,剛好快熟了。”

    飛鬢大漢咦了一聲,有些驚訝:“真是奇了,吾等普通吏士,竟也能在置所吃上肉?”

    和秦朝一樣,漢代置所接待過往官吏,提供的夥食有不同規格,一一寫在《傳食律》上。

    像招待正使、副使,一般要殺大羊一頭,羊羔一頭,雞若幹,飯要舂得最細的禦米。

    其余百石以上官屬,則以羊肉、雞蛋、豬羊下水為主,吃的飯是稗米。

    普通吏士,一般就著韭、葵等蔬菜熬制的菜羹,有下飯用的醬、豉,吃舂得較粗的粲米。

    最低級的馳刑士、奴仆,連菜都吃不到,只能就著醬、豉咽下極為粗糙,帶著許多糠殼的糲米。

    所以招待使團普通吏士們吃羊肉,是超出規格了。

    “當然能。”

    一旁的呂多黍解釋道:“懸泉置今日殺了三頭羊,兩頭招待傅公及副使、官屬,另外這頭,是任君自己花俸祿買的,給衆吏士,還有置所裏的同僚們食用!”

    私人出錢,就不算違規了。

    敦煌半農半牧,羊多,不算貴,一頭才250錢,相當于任弘半個月的俸祿,任弘一點都不心疼,不心疼……

    “任君,你與吾等素不相識,這是何意?”飛鬢大漢疑惑地看向他。

    任弘朝使團的衆人拱手道:“我雖是置所小吏,卻一直佩服在異域闖蕩的豪傑,風沙霜雪一整年,城郭山川九千裏,如今順利歸來,不墜國威,靠的可不止是傅公一人的智謀,還有諸位的勇武。”

    “這區區一頭羊,是任弘為表敬佩,一點心意罷了!”

    衆人面面相覷,那飛鬢大漢更是動容道:“自打出使以來,還從來沒人與吾等說過這樣的話,這份情誼,吾等記下了!

    他旋即一拍胸脯,聲音響亮:

    “吾乃傅公車前伍佰,隴西郡人,孫十萬!”

    這名字夠牛,不過跟後世東吳的孫十萬沒關系,而是他的父母,希望老孫這輩子能掙上十萬錢,成為大漢朝的中産階級……

    孫十萬是個爽快人,先前任弘那投筆之言,已讓他贊賞,如今親眼見了任弘的做派,頗有輕俠擲金之風,更是相見很晚,遂道:

    “任君說話做事,極對我胃口,你這個朋友,我老孫交定了!”

    任弘則謙遜道:“孫兄較我年長,一口一個君,我消受不起,叫我任弘即可。”

    可惜孫十萬出身低微,尚無字,任弘也還沒人幫他取字,不然相互稱呼字才是常態。

    末了,孫十萬卻又歎了口氣:

    “自從進入玉門關起,這沿途的各置所,對傅公的招待是沒得說,但對于吾等吏士嘛……”

    他搖了搖頭:“就只是按照律令辦事而已,那些置所官吏,見了傅公滿臉笑容,見了吾等,面色卻是冷的。”

    對在異域拋頭顱灑熱血的使團吏士來說,這種待遇,讓他們有些心寒。

    孫十萬擡起頭,看著這個小驛笑道:“相比之下,懸泉置著實不同,到了這,才感覺像回了漢地,多了些人情味。”

    “敦煌九置,懸泉當為第一!”

    呂多黍這時候開始吹牛了,唾沫星子飛濺:“不止有肉,懸泉置給普通士卒小吏吃的食物,花樣可多得是,待會啊,汝等恐怕要恨父母,給自己少生了一張嘴!”

    他話音剛末,使團吏卒中,卻響起了一個尖酸的聲音。

    “你這小卒,就使勁吹吧。吾等一年前路過懸泉置,又不是沒吃過這的飯食,能下咽而已。”

    “至于炙肉,又有什麼稀罕的?也就歸國後沿途置所不供應,要說在西域時,有傅公帶著吾等,威服城郭小邦,哪天不是大酒大肉?真比較起來,西域諸國的炙肉滋味,還更勝于中原!”

    “盧九舌!任弘好心招待吾等,你這說的是人話麼?”

    孫十萬頓時狂怒,將說話的人一把揪了出來,罵道:

    “不需要轉譯時,你這根長舌頭,最好收著些!”

    盧九舌是個瘦小的中年男子,被孫十萬揪著,好似老虎捏著只小雞仔。

    孫十萬將他一推,朝任弘致歉道:“此人是使團的譯者,通西域九座城邦的語言,吾等都叫他盧九舌。但不知是不是胡語說多了,越來越不似人子!”

    盧九舌卻仍嘟囔道:“我說的是實話……”

    “你再敢說一個字試試!”眼看孫十萬捏著拳頭要揍盧九舌了,任弘連忙拉住了他。

    “是好是壞,一吃便知,孫兄,正好這炙肉已熟,你我還是招呼二三子去嘗嘗。”

    孫十萬這才放過盧九舌,衆人走到冒著香氣的馕坑處,卻見羅小狗正手持火鉗,小心翼翼地將坑壁上掛著的一串串羊肉取出來,放在陶盤上。

    烤,這大概是人類學會的第一種烹飪方式,世界各地都有。

    不過懸泉置的烤法,有點與衆不同,利用了昨日大顯身手的馕坑,是為“馕坑烤肉”,兩千年後西域省獨有的吃法。

    上午殺的羊早已剖解完畢,將羊排用姜絲、鹽、面粉拌勻成糊腌制後,用紅柳木掛在馕坑內壁,烘烤兩刻即可食用。

    這剛出爐的馕坑烤羊排香氣撲鼻,羊油滋滋作響,不管是懸泉置的吏卒,還是使團的禦者斥候,都是下等人,也不講究什麼禮數,一人一根,直接上手就啃!

    一口下去,是滿口的肉香,因為裹了面粉,外脆裏嫩,味美可口。

    “這炙羊肉當真不錯。”

    孫十萬嘴裏撕著羊肉,贊不絕口,哪怕在行走西域諸國,見多識廣的他看來,這也是上等佳肴了。

    其他人也頷首不已,不少使團吏士吃完後,還唑著油乎乎的手指,眼睛盯著馕坑,意猶未盡。

    只可惜,一頭羊也就那麼大,在場二十多一人一串,馕坑裏烤的第一波就分完了……

    倒是那盧九舌,啃完一根羊排後,將骨頭一扔,又說話了:

    “雖是不錯,但還缺了一樣東西,所以算不得上品。”

    使團的衆人早就習慣這人的長舌,都繼續吮著骨頭,沒有理他。

    盧九舌有些難堪,遂提高了音量,大聲道:

    “這炙羊肉啊,少了一樣中原沒有的調料。”

    滿嘴油的呂多黍擡起頭看,看著盧九舌:“缺了何物?”

    盧九舌頓時神氣了起來,大聲說道:“少了安息芹!”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5 PM

第13章 安息與羅馬

    “安息芹?”

    聽到此名,任弘心中微微一動。

    他知道,安息就在伊朗一帶,地方數千裏,在西域最為大國,後世稱之為“帕提亞”,被視為波斯第二帝國。

    安息東接占據中亞的大月氏,西有條支,北有奄蔡,再往西,就是地中海,還有被稱之為“犁靬(qián)”的羅馬共和國了。

    任弘算了算時間,羅馬那邊,前三頭裏的克拉蘇、龐培、凱撒三人,如今正值壯年,即將嶄露頭角,迎來屬于他們的時代……

    在東方,漢朝這邊的使節,足跡也早已到達安息。

    漢武帝太始、延和年間,便派出使節訪問安息,安息王聽說漢朝富庶強大,派了兩萬騎在東界迎接漢使,又遣使節團來漢朝參觀,攜帶鴕鳥卵以及來自羅馬的雜技團、噴火術作為禮物,獻予漢武帝。

    這是中國、伊朗兩國友好關系的開端。

    可惜漢武帝罷輪台戍後,漢兵十一年沒有西出,在傅介子出發前,也再無漢使越過蔥嶺,倒是安息渴求漢朝才有的絲綢,常遣使者商賈入漢,重金購買……

    而芹,任弘也知道啊,水芹是中國原生物種,春秋戰國就有采食,還寫進了詩經裏,什麼“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所以魯地儒生又自稱“采芹人”。

    敦煌幹旱,水芹不多見,只有在靠近湖澤的田地,才偶有種植。

    但這兩個詞結合到一塊,任弘就搞不懂“安息芹”是什麼玩意了。

    而那邊,盧九舌已經誇誇其談起來了,大談他在大宛國時,那兒的庖廚炙肉會加一些“安息芹”的種子,有奇香異味,撒上之後,原本普通的肉,也會立刻變成上品,讓人腸胃大開。

    親手烤制了這些羊肉的廚佐羅小狗惱火了,不滿地問道:“口說無憑,若想要吾等信你,拿出來看看啊!”

    “我還真有。”

    盧九舌十分得意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絲袋,笑道:“我從大宛,帶了一袋回來。”

    那絲袋裏,是一小包種子。

    任弘好似聞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止住了正要發怒的羅小狗:“可否給我看看。”

    盧九舌牛都吹出去了,也不好拒絕,但又有些舍不得,躊躇半響,只從絲袋裏挑了十來顆,放在任弘手心,還不忘囑托道:

    “只能聞,不能嘗啊,這些安息芹的種子,都貴著呢!”

    任弘看到,手心的十來顆種子狹長,呈黃綠色,腹面中央有明顯的顔色較淺的縱棱。

    等他放在鼻子前一聞,一股微辛的異香直衝肺腑!

    任弘頓時瞪大了眼睛,心裏臥了個大槽!

    什麼安息芹啊。

    這熟悉的味道,不就是孜然麼!

    ……

    “交出來!”

    片刻後,孫十萬追著盧九舌滿地跑。

    “不給!”

    盧九舌縮著身子,將那一小袋種子抱在懷裏,倉皇躲避孫十萬的大手。

    方才,任弘還想要多要點“安息芹”,搗碎後確認下是不是孜然,但盧九舌卻斷然拒絕。

    “說好了只准聞,不許嘗的!”不但不給,盧九舌還想連任弘手裏那十來顆也想要回來。

    孫十萬好面子,覺得他有些丟使節團吏士的臉面,遂與之爭搶,一邊搶一邊罵道:

    “你這豎子,任弘舍得花俸祿買羊與吾等吃,你卻舍不得一點香料?拿來!”

    盧九舌大呼冤枉:“這頭羊也不過兩三百錢,還不如我一包香料貴呢!汝等可知,這安息芹在大宛也是貴如黃金,一小袋就能換一匹絲綢!”

    但縱是他東躲西藏,還是被孫十萬搶了。

    孫十萬得意地將絲袋交給任弘:“任弘,拿著!想用多少,便用多少!”

    只可憐那盧九舌蹲在地上,垂頭喪氣地撿著爭搶中掉落的幾粒種子,一邊還帶著哭腔罵道:

    “好你個孫十萬,你在西域時大手大腳,將傅公給的俸錢,都花在酒食和胡婦上了。我則省吃儉用,好不容易在大宛換了些安息芹來,想回來賣出去賺點錢,這趟出使也不算白跑。你倒好,輕易送人了!”

    他一抹眼淚道:“我,我要進去向傅公狀告你!”

    孫十萬也是匪勁上來了,摸著腰間的環刀道:“你敢去,就別想活著回酒泉!“

    任弘連忙攔下了他,笑道:“孫兄,我方才只是戲言,勿要當真,這些安息芹,還是還給盧九舌罷,從大宛千裏迢迢帶回來,實在是不易。”

    他走到盧九舌面前,將絲袋還給他,卻留下了掌心那十余枚種子:“不過這幾枚,我想買下來,敢問要多少錢?”

    盧九舌一喜,本來想賣它個一枚兩錢,但一擡頭,又看了看怒目而視的孫十萬,只好咬咬牙道:“送你了!”

    “就當是吾等吏士,給懸泉置破費招待的謝禮吧!”盧九舌心裏在流血。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方才還凶神惡煞的孫十萬,立刻高興起來了,將盧九舌拽起來,一邊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土,一邊大笑道:

    “這才像漢使吏士該說的話!似人言也!”

    他巴掌力氣大,明明是拍灰,卻像是揍人,打得盧九舌嗷嗷直叫,懸泉置的徒卒,和使團的吏士們都樂得大笑起來。

    任弘則默默看著掌心的十來枚安息芹,在嘗了一顆後,他確定,這就是後世的孜然。

    只要是在北方擼過串的人,都能明白。

    “沒放孜然的烤肉,是沒有靈魂的烤肉!”

    但很可惜,這點孜然,實在是太少了,而且真正的孜然粉,光有孜然還不夠,還得有八角、桂皮等混合到一起搗碎研磨,才算完整。

    盧九舌說得對,孜然作為安息特産,在大宛也十分名貴,至于其他香料,比如八角、桂皮,雖然原産中國南方,但價格也不便宜,一貫是王公貴族的專供,不是他這鬥食小吏用得起的。

    任弘現在能做的,只是將這些孜然種子,種在懸泉置旁的田地裏,希望它們能在中原生根發芽……

    哎,美味的孜然烤羊肉,哪年頭才吃得上哦?

    那邊,孫十萬折騰完盧九舌,還過來對任弘做了個承諾:“任弘,若我再有機會去大宛,定要給你帶上十袋八袋安息芹回來!”

    他是認真的,但盧九舌又嘴欠了,在旁嘟囔道:“你但凡有金帛就換酒肉吃了,平時身無分文,怎麼買?”

    孫十萬一橫眉,大聲道:“我老孫說到做到,就算是搶,也要搶回來!當年貳師將軍西征,不就搶了大宛國幾千匹馬麼!”

    “若有機會,我真想和孫兄,和傅公,以及使節團的吏士們,一起去西邊看看啊。”

    任弘收起自己那顆吃貨的心,用渴望的眼神,看著綿延向西的絲綢之路。

    “誰說西域荒蕪一片,那邊好東西,真是不少。”

    “已傳入中原的胡麻、胡蒜、蒲陶,安息芹,還有……”

    任弘笑道:“汗血馬!”

    ……

    “汗血馬……”

    當任弘提到這三個字時,一直話多的盧九舌,卻忽然像是啞巴了一樣,閉口不言。

    孫十萬也撓了撓頭,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很顯然,他想回避什麼。

    至于其他使節團吏士,也都目光閃爍。

    那種奇怪的感覺,再次出現了。

    任弘心裏更加篤定:“一說到那死去的天馬就成了這樣,果然有問題啊,看來,我非得套套他們的話!”

    光是將希望寄托在傅介子的“欣賞”上,太過被動了,他必須掌握主動。

    只有弄明白使節團在西域遇到的事,傅介子所作的決策,搞清楚他們現在的處境,任弘才能開始下一步計劃。

    于是,任弘便拍了羅小狗一下:“羅廚佐,光有肉可不行,還得有酒,要讓從西域歸來的吏士們,喝個夠!”

    誰料孫十萬卻斷然拒絕:

    “不喝,不喝。”

    “我乃伍佰,在傅公車前開道,傅公不走時,我可以飲酒達旦,爛醉如泥,但傅公沒說要休息,那便滴酒不沾!”

    他又衝著其他人喊道:“汝等也不能喝,都得隨時候著待命,傅公可沒說要在懸泉置過夜!”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6 PM

第14章 富貴險中求

    “諾!”

    齊刷刷的應答聲,使團吏士們多是惡少年出身,看似散漫,可又有一股無形的紀律在約束他們。

    “傅介子不打算在懸泉置過夜?”

    任弘心裏一驚,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但他沒有著急,只道:“枕戈待旦,是該如此,不過,光吃肉還是太幹,缺點東西佐餐。”

    羅小狗聞言,將陶壺遞了過來:“水?”

    “太淡。”

    任弘看向孫十萬,笑道:“我倒是知道孫兄有一樣東西,比美酒更甘甜!”

    “我?”孫十萬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找了一圈,啥也沒有啊,最後目光定格在下體。

    老天爺,這任弘說的,不會是尿吧?

    雖說他們出使西域,陷入沙漠中最缺水的時候,老孫還真喝過這玩意,好像不甜啊……

    任弘沒料到他會往下三路想,擊了幾下掌,讓幾個懸泉置的徒卒過來捧場,大聲說道:

    “那就是傅公在西域揚威,在龜茲斬匈奴使的英雄事跡,孫兄不妨細細說來,好讓吾等以此壯舉佐餐!”

    ……

    懸泉置內,傅介子更衣完畢,換下一身蒙塵的衣物後,發現年邁腿瘸的置嗇夫還在門口斂手等待。

    花白的頭發,敦厚的臉,似曾相識。

    “我記得你叫徐……奉德?”

    “傅公竟然還記得老朽!”

    徐奉德有些激動,這差不多就是中央領導,記得村支書的趕腳。

    傅介子道:“懸泉置對我而言,畢竟不太一樣,當年我在貳師將軍軍中為什長,回師時途經此地,中暑幾死,全靠一口懸泉水才活過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年西征軍中的小什長,如今已是獨當一面的漢使。

    “自那之後,我再途經此地,便稍加留意,對了,你是懸泉置的第幾任嗇夫?”別看傅介子外表粗獷,實則卻心細如發。

    徐奉德答道:“第三任。”

    他又問:“傅公可要懸泉置歇一夜?上舍的臥榻被褥,皆已備好。”

    “不歇,吃完夕食,餵飽馬匹,吾等要立刻出發,趕往下一站!”

    傅介子握著手中的旌節,望向東方,眼裏有一絲隱憂:“我還要趕著回長安,向陛下,還有大將軍複命!”

    ……

    懸泉置外的馕坑邊,衆人坐成了一圈,被圍在中間的是孫十萬。

    “去時,傅公已代天子責備樓蘭王及龜茲王,令其不得勾結匈奴,截殺西域諸國赴漢使者,若有單于使節過境,當稟報玉門都尉知曉。”

    只要不提汗血馬,一切都好說,在任弘的鼓動下,方才還顧左右而言他的孫十萬,已經在大吹使團在西域的英雄事跡了。

    那龜茲(qiū cí)的位置,便是後世西域省庫車縣,乃是西域北道上一顆璀璨的明珠,人口近8萬,也算一個大國,因與匈奴日逐王的駐地相鄰,所以對匈奴十分畏懼,始終在漢匈之間搖擺。

    孫十萬又道:“過了幾個月,當吾等從大宛折返,回到龜茲時,龜茲王禮遇依舊,但傅公卻覺察出了點異樣,便讓盧九舌詐問龜茲侍者……”

    譯者盧九舌立刻搶過話:“我裝作什麼都知道的樣子,質問那龜茲小臣,問他‘匈奴使來數日,如今安在?’那侍者惶恐,這才全盤招供,說匈奴使者從烏孫歸,正在龜茲!被龜茲王迎于館舍,禮在漢使之上!”

    “于是傅公便囚禁了那侍者,又召集吾等共飲,酒酣之際說:卿曹與我俱奉縣官之詔,使西域督責樓蘭、龜茲勾結匈奴,阻擾安息、大宛貢使之事。今匈奴使已在龜茲,恐又欲教龜茲王劫殺吾等,一旦龜茲王動搖,收系吾等送予匈奴,吏士數十人,骸骨將淪落荒野,為胡狼所食,不得歸漢,為之奈何?”

    孫十萬道:“吾等也明白,身在絕域危亡之地,死生自然全憑傅公!”

    “對,此身性命,皆交予傅公了!”使團吏士們紛紛出言,他們對傅介子有絕對的信任。

    “于是傅公便帶著吾等,夜襲匈奴使節所在館舍,外面的龜茲衛士不敢阻攔,吾等便破門而入。“

    “當時匈奴使在院中,那胡虜武藝不錯,竟能引弓射殺吏士兩人,可他終究不敵傅公,被傅公近身一刀透胸,當場就死了,其余幾個匈奴人也盡數斬之!”

    “只可惜那匈奴使帶的人太少,都被奚騎吏一弩一個殺了,我竟沒混到首級。”

    孫十萬滿是遺憾,若能斬上一兩級,便是響當當的功勞,雖然漢朝軍功爵制度早已崩潰,可但凡有軍功者,秩祿升遷便會順利很多。

    “龜茲王趕到時,見木已成舟,只能再度謝服,禮送吾等出境。”

    孫十萬得意地指著停在馬廄的一輛方廂車:“那些北虜的頭顱,都腌好了放在車上,准備帶回長安呢!”

    “真是精彩!這等英雄事跡,果然比美酒更醉人!”

    任弘拊掌贊歎,但他心裏卻暗暗嘀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難怪傅介子成了班超偶像,套路都一樣啊,果然是有淵源的。”

    懸泉置的衆人也聽得蠻興奮,你一言我一語,詢問細節,而呂多黍得了任弘叮囑,冷不防問了一句:

    “汝等都出門去擊殺匈奴使,誰留下照看天馬呢?”

    孫十萬不設防,下意識地說道:

    “嗨,兩匹天馬早在那之前就死……”

    盧九舌倒是反應快,立刻捂住了孫十萬的嘴巴:“副使都說了不要提此事!”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幸好不遠處,羅小狗喊了一聲:“肉熟了!”

    他將盛滿陶盤的馕坑羊肉端了上來,還有一大摞烤馕,對使團吏士道:“我教汝等一種吃法。”

    說著便做示範,捏了個烤馕,將串上的羊肉一擼,卷起來一起吃,吃完還喝了一口庖廚剛送來的羊雜湯,發出了滿足的長籲。

    這滋味,美滴很!

    “給我留一串!”

    衆人忘了方才的事,紛紛上前爭搶,沒人注意到,任弘卻悄然退出了人群,擡頭看向依然太陽高照的天空,呼了一口氣:

    “這下全明白了。”

    傅介子此次出使西域,雖然也肩負譴責樓蘭、龜茲兩國的任務,可他既然是駿馬監,主要的使命,還是迎回天馬。

    但兩匹天馬,至少在抵達龜茲國前,就相繼患病死去,返回千裏之外的大宛已不可能,這下,傅介子的使團陷入了窘境,進退兩難。

    眼看使命就要告吹,而匈奴人,卻在這時候將頭送了上來……

    生死抉擇就在眼前,不聲不響離開,或能安全返回漢朝,但天馬未能迎回,使團將遭到責罰。

    若冒險去殺匈奴人,雖然很可能會失敗,全部覆滅,但若是成功了……

    “便能將功補過!”

    這下,許多奇怪的事情便明白了:為何傅介子在龜茲行險時,毫不顧忌自己的主要使命。

    為何使團吏士對天馬閉口不談。

    搞清楚事情真相,絲毫不影響傅介子在任弘心中的形象,反而,他對這位漢使更加佩服。

    “好一個傅介子!”

    任弘露出了笑:“真是個富貴險中求的賭徒啊!”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西域闖出一番事業!

    “不過,傅介子現在也不確定,自己能否功過相抵吧?”

    因未能完成使命遭到處罰的漢使多了去,比如漢武帝時的公孫弘,第一次被征召後,奉皇命出使匈奴,因為使命完成的不盡人意,便被遣退回鄉。

    若是沒有漢武帝第二次征召,若沒有菑川國的人依然頭鐵推薦了公孫弘,白衣丞相的仕途恐怕就到此為止了。

    而今,傅介子雖然斬了匈奴使,可畢竟沒帶回天馬,大將軍霍光究竟會如何處置他?猶未可知。

    這種未知和不確定的心境,倒是對任弘很有利。

    “如此一來,我便不是錦上添花。”

    “而是雪中送炭了!”

    任弘心中大定,與正就著馕吃烤羊肉,又喝著羊雜湯佐餐的孫十萬等人告辭,便朝懸泉置內走去。

    他知道,傳舍之中,招待傅介子等人的宴饗,就快開始了……

    任弘拍著自己的肚子:“開胃小菜已經吃飽。”

    “正餐,該上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7 PM

第15章 母雞啊

    傅介子在徐奉德引導下,步入懸泉置裏最大的屋子中時,這兒已經做好了宴席的准備。

    和懸泉置外頭,吏士置卒們蹲在馕坑邊嚼餅吃肉不同,官老爺們吃飯是有講究的:鋪筵席,陳尊俎,列籩(biān)豆。

    樂殊貴賤,禮別尊卑,禮樂的本質,不就是作為階梯的藩籬,將不同人群分隔開麼?

    傅介子位于最尊貴的主座上,坐北朝南,身下是一個青色布邊的蒲筵,質地細密,面前有一個單獨的黑漆案。

    其余人等,則分列東西,跪坐在能容納四人的長方形地敷橫席上,每兩人共用一案。

    使節團的官屬們在西席,從副使吳宗年開始,秩高年長的坐于端,年輕官小的位于末。

    蘇延年、陳彭祖、徐奉德等敦煌本地官吏作為“東道主”,坐于東席。

    案幾上依次放了裝酒的尊,尊裏有酒勺,喝酒的雙耳杯,以及盤、碗、匕、筷等器皿。

    只不過,傅介子面前的是漆器,黑紅相間甚是好看,懸泉置裏只有兩套,非得貴客才能用。其余衆人則只是陶器、未上漆的木器。

    吳宗年看著置卒們將菜肴依次送上,一副忙碌的景象,但從器皿的擺放上,還是可以看出規整和秩序,不由微微頷首,對傅介子說道:

    “傅公,吾等去西域時路過懸泉置時,我便注意到了,懸泉置擺搭器皿很符合禮制,只是那時去得太過匆忙,沒來得及問。”

    傅介子是北地郡義渠縣人,普通的良家子,以從軍為官,參加了對大宛第二次遠征,花了二十多年,才混到今天的位置。

    因為出身行伍,所以他對這些複雜的禮制不是很明白,只是瞧著與長安官吏貴人宴饗上擺放餐食的規矩很像。

    他自己面前,從左到右,依次是帶骨頭的炙羊排、一大盤香氣撲鼻的多汁雞肉、熱氣騰騰的粟飯、酒置于最右邊。調味的醋和黑色醬料放得最近,蔥末則最遠。

    其余人等案幾上的食物也差不多,只是分量少了點,米沒有傅介子吃的精細。

    副使吳宗年,是學過春秋和禮的文官,他不放過任何表現自己的文化水平的機會,遂晃著頭念道:

    “凡進食之禮,左殽右裁。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蔥韭處末,酒漿處右,膾炙處外,醋醬處內。因醋醬每食必用,故置在內,俾尤近,以便沾濡也。”

    言罷贊道:“縱觀敦煌九個置所,除了懸泉置外,也就敦煌置能擺成這樣吧,在這荒野小驛裏,著實不易,看來,徐嗇夫很懂禮啊!”

    坐在對面的徐奉德連忙拱手:“鄉野嗇夫,只是識一點字而已,哪裏懂什麼禮,這些器皿餐食的擺設,都是廚嗇夫夏丁卯一手安排的!”

    “哦?”

    吳宗年有些詫異:“野有遺賢乎?可否請廚嗇夫來見?”

    夏丁卯很快就來了,他在東廚忙了許久,才炒完菜,頭上纏著白色的綃頭,額頭沾滿了汗,跟吳宗年想象中的隱居士人大不相同。

    聽徐奉德說完因果後,夏丁卯道:“上吏誤會了,老朽連字都不識,更沒有學過禮,這些擺放餐具的規矩,都是多年前在長安舊主家中當幫廚時,主廚的雍人手把手教的。”

    “原來如此。”吳宗年道:”你過去在哪位貴人家中服侍?“

    夏丁卯卻猶豫了,他生怕自己現在就說是任安家,會把任弘的事情給攪黃了。

    傅介子看出來了,這夏丁卯定是有難言之隱。

    他長年往來邊塞,所以很清楚,在河西四郡,除了孝武皇帝組織的幾波大移民外,後來陸續抵達的,哪有家世清白的人?

    要麼就當年巫蠱之禍,與衛太子有關聯的官員家屬,亦或是犯罪、流亡、失籍的郡國百姓。

    傅介子的手下,也多有這樣的人,比如張掖郡的孫十萬,乃是喝酒後將人打殘的惡少年,從隴西流放至張掖,後來才加入他的使團。

    那個酒泉郡的譯者盧九舌,則專門替人夾帶走私器物,行走于西域,所以才會那麼多種胡語,被關都尉逮到後懇求立功贖罪……

    身處邊塞的人,本非孝子賢孫,皆以罪過徙補邊屯,誰都有一點不能為人道之故事。所以傅介子對手下的吏士們,該嚴時則嚴,該寬時則寬,不追究小過。

    就在這時,夏丁卯撓了撓頭後,竟如此回答:

    “上吏,不是老朽不肯答,只是用本置佐吏任弘的一句話來說……”

    他笑道:“君食雞子甚美,又何必識牝雞乎?”

    ……

    堂上先是安靜了片刻,旋即響起了傅介子的大笑。

    “此言粗淺,卻有道理。”

    若是吃到一枚雞蛋可口,又何必非要認識下蛋的母雞呢?傅介子琢磨著這話,笑道:

    “吳副使,不必再追問這位夏廚佐了,吾等且先嘗嘗這些案上的‘雞子’味道如何。”

    講真,吳宗年在那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禮,傅介子早就不耐煩了。面前的菜肴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雖然羊肉還是羊肉,雞肉也還是雞肉,卻又與過去見的不太一樣,聞著香味,卻只能看著,遲遲不能動著,煩不煩?

    吳宗年悻悻而罷,大家這才終于拿起筷著吃飯,因為傅介子以今夜要動身為由,讓人將酒撤了,也不必舉杯推讓,衆人都對准案頭的飯食,吃得很認真。

    今日的菜肴,確實與其他置所千篇一律的做法不同,實在是太好吃了!

    馕坑裏烤出來的炙羊排就不必多說了,外焦裏嫩,相比外頭二三十人分一頭羊,堂內七八人卻能吃個夠,十分過癮,食至酣處,傅介子、蘇延年,甚至連陳彭祖都直接上手了。

    唯獨吳宗年有些文士的矜持,用刀子慢慢在俎上切肉,又以筷著夾著細嚼慢咽。

    羊肉雖不錯,但一向喜歡吃雞的傅介子,更喜歡那盤雞肉:一整只雞剁成了塊狀做熟,看上去油黃鮮嫩,且入口滋味獨特,與尋常的釜中燜煮不太一樣……

    只有夏丁卯知道,這道任弘專門點的菜肴,是先將花椒姜蒜放入滾油中煸出香味,加雞肉大火猛炒至焦黃,再放少許的醋、蔥白,轉小火燜。等出鍋後,有淡淡麻味的雞肉不但噴香可口,還有濃稠的湯汁,簡直是完美的下飯菜!

    等肉吃得差不多了,再拌上點又長又薄的蒸餅,吸飽濃稠的湯汁,送入口中,真是量大味足。

    “徐嗇夫,夏嗇夫,上次吾等吃的叫‘沙蔥炒雞子’,這雞肉又是什麼做法?”等風卷殘雲吃完後,東席的蘇延年意猶未盡,如此問道。

    徐奉德看向東席末尾的夏丁卯,廚嗇夫摸了摸嘴,笑道:“大盤雞!”

    其實任弘最初教夏丁卯這道菜時,是不太願意承認它是大盤雞的:沒有幹辣椒、青椒,沒有土豆,沒弄到八角、桂皮,甚至連糖都沒有,只能用夏丁卯自己腌制的豆醬來上色,總覺得味道差了點。

    可當它出了鍋,任弘品嘗過後,卻不得不承認,雖然配料不如後世豐富,但卻已經做出了疆菜的精髓:

    那就是量大味美,豪爽簡便!

    “這也太……”

    吳宗年琢磨著這菜名,總覺得怪怪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好名。”傅介子卻十分欣賞。

    “簡單明了,不必拐彎抹角,這就是邊塞吃食該有的樣子。”

    “傅公嘗出來了!”

    夏丁卯感覺遇到了知己,十分高興,離席道:

    “教老朽做這道菜肴的置佐任弘,也是這樣說的!”

    傅介子眯起眼:“哦?他如何說?”

    夏丁卯道:“任弘說,這道菜,雖然好吃,但既不精,也不細。”

    他擡起頭,看到傅介子吃得大汗淋漓的面龐,嘴角沾著的肉汁,笑道:“更不雅!”

    “所以,它絕非儒生文士之肴!”

    夏丁卯朝傅介子作揖道:

    “而乃將軍之肴也!”

    ……

    任弘一直覺得,兩千年後,江南菜和西北菜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

    江南和魔都的菜品講究精細,完全繼承了古代文化人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有點像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

    而西北菜,則是另一種風情: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秦人齊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氣洋洋,沒撮辣子嘟嘟囔囔!

    不存在優劣之分,但吃法的不同裏,暗含著一個地區的性格。

    時間往前推兩千年,還是邊塞之地的大西北,也是一樣的場面,遠征的將軍、候望的戍卒、匆匆而過驛使們,沒那麼多閑工夫等庖廚做精致小菜,細嚼慢咽。

    他們只需要量大管飽,鹽味再重點就更好了,畢竟西北日頭烈,每天要流好多汗咧!

    所以、任弘的這份總結,真是對極了傅介子這邊塞老行伍的口味!

    “將軍之肴,說得好!”

    對這說法,傅介子只差拍案叫絕了。

    在傅介子看來,今日在懸泉置擺這麼多筵席、案幾、尊俎已是浪費時間。

    就該盤腿坐于地上,端著一盤“大盤雞”就著那寬大柔軟的蒸餅,吃個痛快!

    吃完後,一抹嘴,一砸盤,就該帶著士卒們,持刃去幹大事了!

    他拍著微挺的肚子,笑道:“今日還需上路,不能飲酒浮一大白,但為了這句話,我至少能多吃一只雞!”

    此時宴饗過半,案幾上,羊肉只剩下了骨頭,盤中雞肉和蒸餅也已食盡,可傅介子仍是覺得不夠。

    徐奉德立刻拍了拍手:“上馕!”

    幾個置卒端著一籮筐剛出爐的烤馕進來,這意思明擺著:“隨便吃,管夠!”

    同為西域省美食,馕和大盤雞也是絕配,徐奉德和夏丁卯給傅介子等人示範了吃法:掰著馕蘸大盤雞剩下的汁,便能吃得肚滾圓。

    方才的炙羊肉、大盤雞,雖然對胃口,雖然傅介子出言稱贊,但也僅此而已,他走遍西域,吃到的奇異食物多了去,其中一些味道也不錯,難道還要每次都爆衣不成?

    可唯獨見到烤馕,掰著吃了幾口後,傅介子眼睛卻越來越亮!

    “這是胡餅?”

    吳宗年嘗了一塊後,覺得太幹,不合口味,頷首道:“的確與西域城郭諸邦的胡餅很像。”

    蘇延年補充道:“但要比胡餅大不少,口味也要好許多,這上面的黑籽莫非是……胡麻?”

    按照曆史進程,西域的胡餅要再進化兩百年,慢慢向東傳播,到東漢時,才能在長安成為網紅食物,漢靈帝親自為它袋鹽。

    至于眼下,西域胡餅的做法還不太成熟,哪怕在距離西域最近的敦煌,雖然蒸餅湯餅在坊市中已很常見,但烤制的胡餅尚未普及開來,只有西域胡商偶爾制作食用。

    這次在西域又轉了一圈後,傅介子心裏其實隱隱有一個想法,但並未成型,此刻見到烤馕,竟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他捏著烤馕,反複打量,越看越愛。

    “此物是如何制出的?”

    徐奉德簡略地介紹了一遍後說道:“乃是佐吏任弘所教!”

    任弘,又是任弘,這是今日來,第幾次聽到此子之名了?

    傅介子遂問坐在西席末尾那個披甲騎吏道:“奚充國,你方才出去查看,外頭的吏士們,被任弘招待得如何?”

    奚充國就是孫十萬所說,在龜茲一弩一個,殺盡匈奴使者隨員的騎吏。

    “奚充國”,這是漢朝常見的名字,類似兩千年後隨處可見的“劉衛國”“川建國”……

    畢竟從漢武時代起,漢朝上下便洋溢著濃厚的愛國氛圍,是好男兒,就該以身許國!所以重名很多,朝中還有位剛被升為後將軍的“趙充國”。

    奚充國站起身來,向傅介子稟報道:“下吏方才出去巡視,聽說任弘出錢買了頭羊,宰殺烤炙,以饗吏士,衆人都吃上了炙羊肉,還有這烤馕,吏士皆喜。”

    傅介子問道:“吏士們沒喝酒?”

    奚充國道:“有傅公的嚴令在,就連最好酒的孫十萬都沒喝,其他人更不用說。”

    “善。”

    傅介子頷首,這任弘倒是很會來事,將自己隨口一說的事,辦得不錯。

    這荒涼的驛路,孤零零的懸泉置裏,竟出了這樣一個異數,仿佛是戈壁灘上一塊隱約發光的石頭,吸引著傅介子的注意。

    那石頭裏藏著的,會是一塊璞玉麼?

    看來,是時候好好會會此人了!

    “騰個位子出來。”

    傅介子下令道:

    “請任弘入席!”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8 PM

第16章 兵糧寸斷!

        當任弘步入堂中時,狼藉的杯盤已被撤下。

    東西兩席的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

    有徐奉德、夏丁卯、蘇延年的期許,有陳彭祖、奚充國的打量,有吳宗年的懷疑。

    還有正面主座上,傅介子的審視!

    迎著這些目光,任弘走到廳堂中央,一板一眼地朝傅介子作揖道:“懸泉置佐任弘,見過傅公,傅公讓任弘招待諸吏士,眼下衆人皆已飽食,正在傳舍小憩。”

    “聽到音了,尤其是孫十萬的呼嚕聲,這廝倒下便能睡著。”

    傅介子此言惹得使團衆人大笑,他又道:“非但招待吏士得當,這宴饗也安排得不錯,我聽說,不論是羊、雞、馕,這些新穎的吃法,都是你想出來的?”

    任弘看了一眼東席的上司和長輩,說道:

    “是我與徐嗇夫商議後,又由夏嗇夫親手所制,懸泉置的二三子,也賣了不少力。”

    夏丁卯連忙道:“老朽無他才幹,全憑任弘指點。”

    “和下吏也沒關系。”

    緘默許久的徐奉德突然說話了,笑道:“敢告于傅公,全是任弘一人之策,這次接待,也是任弘在籌辦。”

    任弘有些驚訝,夏丁卯當然會盡全力協助自己,但他沒想到,徐奉德讓功這麼徹底,心裏記下了老嗇夫的好。

    吳宗年聞言道:“任弘,若真如徐嗇夫、夏嗇夫所言,我這些年經過的置所,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還從沒見過你這樣能幹的佐吏。”

    “這只是下吏的本分事。”

    任弘斂手道:“過去懸泉置地處偏僻,食材短缺,未能招待好貴客,常被督郵斥責,下吏身為懸泉置的一員,受嗇夫之命,協助東廚,自然是在其位謀其政,想著加以改善了,于是便有了這些吃法。”

    吳宗年摸著胡須道:“使雞司夜,令狸執鼠,使犬守戶,皆用其能。不過你如此全能,倒是將三者的活都做了。這麼幹練的佐吏,為何還沒升官呢?敦煌的功曹和督郵失察啊,難怪你投筆出言,不願再久事筆硯間。”

    整個過程裏,傅介子沒有說太多話,只默默聽著,但任弘知道,他才是使團的主心骨,是影響自己仕途的人……

    任弘遂道:“傅公,這些菜肴雖然好吃,但都是小道,滿足一時口腹之欲,于國事沒有大的裨益,唯獨有一樣例外!”

    傅介子道:“你說的,莫非是這烤馕?”

    “他看出來了?”

    任弘微詫,立刻道:“不錯,這馕餅看似尋常,可事實上,卻事關兵家大事!關系到大漢在西域的未來!”

    ……

    聽聞此言,吳宗年皺起眉來:“你這孺子,此物怎麼就和軍國大事扯上幹系了?”

    任弘道:“請副使聽弘細細道來,我聽聞,西域去中原絕遠,分南北道,出其北近胡,常有匈奴為寇,劫殺使者。出其南則乏水草。我聽說,孝武皇帝時,漢使數百人去往大宛等國,竟因為乏食,死者過半……”

    吳宗年微微頷首,對這一點,剛結束出使的使節團深有體會。

    沒辦法啊,西域太大了,地廣人稀,綠洲城邦之間,往往間隔數百裏甚至千裏!正所謂野雲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很多地方不具備做飯條件,就只能用幹糧來充饑了……

    使團西出玉門,食物起碼要撐到跨越白龍堆,抵達樓蘭國,才能得到補充。

    但還不能將希望全寄托在對方身上,因為西域近匈奴,更有日逐王的僮仆校尉入駐,故西域諸國畏匈奴甚于漢,匈奴在西域入出入自家後院,更會勾結盜匪劫殺漢使!

    所以使者的車後若不裝足幹糧,生死存亡,就得全看人臉色了。

    任弘繼續說道:“使者數十上百便如此窘迫,更勿論數千、上萬的漢軍西出,更加艱難。”

    “下吏去效谷縣時,聽曾隨貳師將軍參加過大宛之戰,最後留在敦煌的老卒說,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第一次伐宛,最難的不是作戰,而是道路遙遠,乏食,士卒不患戰,而患饑!”

    當時李廣利奉漢武帝之命,帶著六千騎及郡國數萬惡少年西征,沿途的小國都很害怕,各自堅守城塞,不肯供給漢軍食物。漢軍攻下城來才能得到飲食,攻不下來來,幾天內就得離開那裏。

    就這樣一路損耗到了蔥嶺以西,大宛都城還沒見著,漢軍就已經喪失了戰鬥力,只跟上來幾千人,饑餓不堪。李廣利也慫,沒有霍去病迷孤注一擲的勇略,就在大宛門口旅遊一圈,空手回了。

    第一次伐大宛,就這樣悲催的失敗了,李廣利帶著不足十分之三的軍隊灰溜溜回到敦煌,氣得漢武帝勒令其不得東過玉門--那時候的玉門關還不在敦煌,而設在酒泉郡玉門縣,也就是後來鐵漢王進喜大顯神威的地方。

    而到了二次伐宛,漢軍就吸取了教訓。

    作為參加了那場戰爭的老兵,傅介子最清楚不過了:經過一年准備,漢朝傾全國之力,發十八萬戍卒開發河西走廊,修築道路,玉門關也挪到了敦煌西邊,列亭障至羅布泊。

    接著,新征募的大軍趕著十萬頭牛,三萬多匹馬,還有無數的驢、駱駝等物,馱著米糧,跟隨李廣利出征,一路埋釜造飯,吃完米糧吃牲畜。而西域諸邦見漢軍強大,除了腦子沒想清楚的輪台抵抗被滅國外,大多開城迎接,漢軍順利抵達大宛。

    不過尷尬的是,一年後戰爭結束,回程時糧食又出問題了。西域諸國人少糧少,難以供應漢軍,所以李廣利不得不將軍隊分成幾波,從西域南北道分開回國。但因為官吏貪汙問題嚴重,還是餓死了不少人……

    身為西征軍中一什長,傅介子親身經曆了這些事,戰死沙場是光榮的,憋屈的是活生生病餓死在黃沙間!

    任弘道:“下吏聽聞這些後,竊以為,這是因為當時漢軍攜帶的幹糧是糗糒(qiǔbèi),實在不足充饑。”

    糗糒就是做熟後曬幹的粟米,粟是中原的主糧,但吃過小米的人都知道,這玩意有一個巨大的缺點,便是不經吃。

    體力消耗大的兵卒,一月所食之粟,動輒就是1石多,相當于後世的三十公斤。一天幹掉一公斤米,實在有些誇張,但在副食品缺乏的古代,這只是尋常飯量。

    近幾十年來,隨著關中、河西麥子面積增加,使團的幹糧多了麥面,將麥子做熟後磨碎,類似後世藏族的糌粑(zānba),加水攪拌成糊狀,或搓成團吃。

    熱量是比幹飯團高不少,而且西域麥子比粟多,能隨時購買制作,但味道實在一言難盡。

    “所以下吏便參照西域胡餅的做法,與懸泉置衆人試制了烤馕。”

    任弘像一個推銷員般,介紹起烤馕的利好來:

    “此物不但易于制作、便于攜帶、存放十天半月也不會損壞。而且吃下去容易有飽腹之感,不容易饑餓,味道也比糗糒更佳……”

    對馕,任弘是有信心的,西域省的人民花了兩千年的時間,用嘴投票,證明了馕才是沙漠綠洲裏最合適的主食。

    “懸泉置今日獻上此物,傅公日後再次出使西域時,或漢兵西出玉門時,少不了千裏行軍,便可以此作為軍糧!可解乏糧大患!”

    副使吳宗年已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任弘說完後,面色肅穆,騰地站起身來,對傅介子道:“此物若真有如此利好,傅君……”

    使團的處境,吳宗年再清楚不過,天馬意外病死,主要任務失敗,雖然在傅介子的獨斷下,他們在龜茲冒險斬了匈奴使,但能否將功補過猶未可知。

    也是巧了,在懸泉置遇到了烤馕,簡直是瞌睡來了枕頭!

    雖然吳宗年吃著這烤馕味道也一般,但的確比糗糒和一般的胡餅好,或許真的能作為軍糧。

    使節團需要功勞,需要一切能說服朝廷的功績!

    和任弘預料的一樣,但奇怪的是,正使傅介子這會卻不急躁,只微微笑著打量任弘,末了淡淡地說了一句:

    “足食,足兵,這一點,我自然明白。”

    “但還是先出去看看此物如何烤制,再下論斷不遲!”

    ……

    在任弘看來,和書生味十足的吳宗年不同,傅介子確實有大將風範,先前天馬物故而不慌,眼下驟然聽說有一份功績,卻也不表現出驚喜。

    “難怪他能做正使。”

    在專程走到懸泉置外的馕坑邊,看了完整的烤馕過程,又詳細查看所需材料後,傅介子若有所思。

    “看上去確實很簡便。“

    但又話音一轉:“不過,此物雖然可口簡便,但究竟能不能如你所言,存放那麼長時間,足以充當軍糧,還有待驗證!徐嗇夫!”

    “下吏在。”徐奉德拱手。

    “我要帶上一筐馕,回長安路途遙遠,不亞于西至大宛,等到了長安漢闕之下,我就知道這烤馕能放多久,汝等是否立功來了!”

    言罷,傅介子又回頭孰視任弘,露出了笑:

    “對了,你會騎馬麼?”

    “會!”任弘應道:“身為河西子弟,常被胡患,豈敢不習車馬?”

    乖乖,幸好這半年裏,任弘跟管著馬廄的廄嗇夫、廄佐學會了這兩項技能。

    傅介子點點頭:“善,日頭離落山還早,離開前,再讓衆人多休憩一會,你隨我出去轉轉吧。”

    “諾!”

    騎吏奚充國請示道:“傅公,吾等是否也要同行?”

    傅介子卻笑道:“不必了,我有些話,要單獨問問任弘。”

    傅介子跨上他那匹高大的烏孫西極馬,任弘則向廄嗇夫借了匹普通驛馬。

    牽著馬出馬廄時,任弘不知傅介子目的,便道:

    “敢問傅公,這是要去何處?”

    傅介子望向西南方的火焰山方向:

    “去看看當年,我差點埋骸骨的地方。”

    “去貳師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9 PM

第17章 可憐無定河邊骨

    “騎術還不錯,只比我慢了半裏。”

    兩刻後,在懸泉置東南邊數裏外的山谷裏,傅介子已在此等候了一會,氣定神閑地看著剛剛拍馬趕到的任弘。

    “普通驛馬,比不得傅公的寶馬。”

    任弘半年功夫能有多高超的騎術啊,他已經盡力了,有些羨慕地看著傅介子坐下的高頭大馬,肩高至少七尺半,是品級僅次于汗血馬的烏孫西極馬。

    再看左右景色,這一路來,雖然也有綠洲點綴,但仍是荒涼的戈壁占多數,可抵達這火焰山中時,綠色卻占據了整個山谷,胡楊林紅柳肆意生長。

    原來,這兒竟有一條清澈的溪流,從火焰山懸崖上湧出,給死寂的戈壁荒山帶來了生機。

    這便是懸泉,也就是傅介子口中的“貳師泉”。

    本地有傳說,說太初四年時,漢武帝的小舅子李廣利伐大宛功成後返回,士兵軍馬渴乏,但左右卻無一滴水。貳師將軍李廣利仰天長歎,激憤之余,拔刀刺入石壁,而後山峰震而啜啜,泉水蕩而潺潺,隨刀勢飛泉湧出,衆將士得以開懷痛飲。

    而且這泉水似乎有靈,人多水多,人少水少……

    傅介子聽罷卻只笑道:“你覺得這傳言是真的?”

    任弘搖頭:“雖然那時候懸泉置尚未設立,但依我看,貳師將軍恐無此神通。至于泉水多寡,據我來此觀察,全指望祁連山的雪化不化。”

    “若是夏秋,雪化得多,便水大,能流到懸泉置去。可若在春冬,祁連山的雪凝固不化,那水流便幾乎沒有,流上一裏,便湮沒于黃沙戈壁中了。”

    河西走廊上的不少河流,都是這種情況,所以大軍若是選在春冬過境,光飲水都成大問題。

    “看來你是明白河西水文的。”

    傅介子道:“不錯,吾等至此時,已有此泉。”

    他走到泉水邊,捧起一捧,直接送入口中,水質清冷味甘,一如當年!

    “我當時遇暑患病,便是靠了此水,才得以活下來的,否則,便要如他們一樣,葬身于此了。”

    傅介子的目光投向溪水對面,那兒數十座微微隆起的黃土墳塚,便步行過去,對著它們恭恭敬敬地作揖。

    一眨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但他卻發現,本該被風沙吹倒掩埋的胡楊木制墓碑被扶正,而且,墓前顯然有人放置過祭祀用的東西,甚至用小石子堆積,仿佛神龕,又猶如祭壇。

    傅介子詫異道:“這是當年病逝于此的西征軍袍澤,當時只能匆匆掩埋,近日誰來此祭拜過?”

    任弘拾起一顆石頭,走到墳塚前單膝跪地,輕輕放到石堆頂上道:“徐嗇夫一直讓人得空過來就修繕祭拜,下吏常過來騎馬取水,看見墓牌歪了,便扶一扶,每次到墓前放一顆石子。懸泉置窮,邊塞也沒有什麼好物什,下吏只能以此作為祭奠諸士卒的心意了。”

    做這件事時,任弘倒也什麼深遠心機,只是可憐這些葬身異鄉的漢軍將士。

    看看胡楊木上的籍貫,有關中的,有河東的,最遠甚至有會稽郡的……幾乎遍布全國,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帝國的開拓付出了生命,卻無人記得其名字,家人也遠在千裏之外,血食難繼。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漢朝能夠掀翻壓在身上的匈奴,一舉崛起為老大帝國,靠的不止是漢武帝的雄才大略,也不止是衛霍的將兵之道,更有這千千萬萬個漢兵的前赴後繼……

    聽蘇延年說起任弘的豪言時,傅介子只是一笑,得任弘獻上烤馕,說其妙處時,傅介子也只是微微頷首。

    可這一次,面對這日積月累的小石堆,傅介子竟有些動容,長歎道:

    “你年紀雖輕,卻是有心了。”

    沈吟片刻後,卻忽然問任弘道:“任弘,你方才在堂上,口口聲聲說,大漢即將重返西域,是誰告訴你的?”

    任弘笑道:“是傅公告訴我的啊。”

    傅介子怫然不悅:“胡言亂語!”

    也就傅介子出發前與大將軍霍光密談過,清楚帝國未來的計劃。一般的邊將軍吏,如蘇延年、陳彭祖等人是不知情的,任弘區區置所小吏,更何從得知?

    任弘卻振振有詞:“我聽過往的官吏說,當年,孝武皇帝第一次伐宛失敗,又亡浞野侯趙破奴之兵二萬人于匈奴。公卿及朝議都希望,能暫停攻大宛,專力對付匈奴。”

    “但孝武皇帝卻力排衆議,認為只有先奪取西域,才能徹底斷匈奴右臂,最終實現滅胡之業。若是連大宛都收複不了,則西域諸邦及烏孫、康居之屬都會輕視大漢,歸附匈奴!”

    “果然,自貳師將軍伐大宛,引天馬歸漢後,西域多遣使來貢獻,再也不敢對漢不敬。只是後來朝廷罷了輪台屯田,使者漸稀,經營西域的事業,才功虧一簣。”

    “如今朝廷時隔十一年,再度讓傅公率衆出使大宛,迎天馬,我以為,這是將承緒孝武皇帝之策的訊號,這豈不是意味著,我大漢,要重新經營西域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任弘啊任弘,你果然十分敏銳。”

    傅介子承認了這點,不知是不是任弘祭祀戰死袍澤的舉動打動了他,接下來的話,不再拐彎抹角,而變得開門見山:

    “既然如此,你也已打聽到,使團奉命去大宛迎回的天馬,半道就死了吧!”

    “下吏確已聽聞。”

    傅介子苦笑道:“當年在貳師泉邊,第一時間能飲水的,不是吾等這群饑渴的兵卒,而是來自大宛的天馬。當時貳師馭下失當,不少官吏貪汙,在他們看來,普通士卒死了幾百上千無所謂,但大宛天馬,卻一匹都少不得!”

    “可這次,我作為正使,卻是連一匹活著的天馬,都沒帶回來啊。”

    傅介子看著任弘:“所以在你看來,我使命未完成,回朝後恐將受責,是不是應該同吳宗年一樣,心中驚慌?”

    “而又遇到你獻烤馕,可以作為功勞補過,則猶如絕渡逢舟,應該大喜過望才對?”

    方才在堂上,副使吳宗年聽了任弘陳述後,的確很是驚喜,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傅介子這廝,卻安如磐石。

    看來事情沒有按任弘預想中“雪中送炭”的劇本走啊。

    任弘只能道:“傅公是做大事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豈會與副使一般失態?”

    傅介子笑道:“那你說說看,我為何不慌?”

    這是第二次考較麼?

    “因為傅公心中有底……”任弘其實在來貳師泉的路上,也在琢磨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胡楊林裏一些多年前被拋棄的枯骨上,那是牲畜的骨頭,靈光一閃:“這次傅公雖未帶回活的天馬,卻有死馬骨!“

    戰國時,燕昭王的大臣郭隗,借用一則耗費千金只買來一副千裏馬骨的典故,向燕昭王表明:一兩匹千裏馬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的態度。

    任弘道:“這次也一樣,朝中派遣傅公出使西域,雖然名義上是為了天馬,可實際上,卻是為了再探西域,拉攏親近大漢的諸邦,敲打那些投靠匈奴的君主,看其是否還會歸漢。”

    想明白後,他越說越順:“而傅公在龜茲斬殺匈奴使,已然表明了大漢的決心,也試探了龜茲等國的態度。故傅公雖亡兩天馬,但取得的成效,卻遠勝于天馬帶來的利好!”

    傅介子外表粗獷勇武,心卻很細,是個不好糊弄的聰明人,恐怕也早就吃透了這次出使的真正目的,知道朝中的霍光不會因此責罰,所以才一點不慌吧?

    事到如今,任弘只能盡力展示自己的“智慧”:

    “當年的博望侯張騫,他其實也未能完成聯合大月氏的使命,但卻保持了臣節,探訪了西域,讓孝武皇帝得以知道西域虛實,有了斷匈奴右臂的計劃,故而加官進爵。”

    “如今的大將軍是重實利而不重虛名的人,所以下吏以為,傅公定能得到朝廷表彰。”

    傅介子反問:“哦?這倒是奇了,你從未去過長安,更未見過大將軍,豈知他是重實利不重虛名之人?”

    任弘笑道:“下吏聽聞,前年,禦史大夫桑弘羊下獄誅死,但其主持的鹽鐵之政,現在不還在使用麼?”

    始元六年,霍光發動賢良文學,借鹽鐵會議鬥了桑弘羊。元鳳元年,又一舉誅滅了桑弘羊與上官桀、燕王、蓋主的謀反,又讓丞相田千秋名聲掃地,將政敵一舉清空。

    賢良文學們頓時歡呼雀躍,滿心期待著他們和郡國豪強們深惡痛絕的專賣制度,會一起被摧毀。

    然而,大將軍霍光卻只是廢除了酒類官賣一項而已,天下鹽鐵官、均輸平准照舊運轉。

    由此可見,霍光,這是個極其務實的政治家,殺其人,用其政,雖然屯田輪台,是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提出的,但只要符合霍光的利益,再度啓用這方略,老霍絕不會有遲疑。

    任弘道:“大將軍既然能殺其人而用其政,足見胸襟!定知傅公有功而無過,屆時,若再借機向朝廷獻上烤馕,提出下一步進取西域的方略,更是大功一件!以後的西域之事,亦當由傅公來主持!”

    傅介子看著任弘,他是如此年輕,比自己當年在西征軍中做什長時還要年少,但這見識,以及對政事的敏感,卻又如此驚人。

    縱觀整個使節團,哪怕是副使吳宗年,也不可能看得如此透徹,任弘作為局外人,要依靠有限的信息,能做到這點,殊為不易。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點著他贊歎道:”我沒看錯,你果然是被戈壁埋沒的一塊璞玉。”

    來了!

    任弘立刻接話:“但再好的玉,深藏石中,也無人能知,需要卞和發現。”

    他朝傅介子作揖道:“下吏願附傅公驥尾,隨君出使西域!”

    傅介子卻不置可否,只笑著道:“所以,你真正想向我獻上的,不止是烤馕。”

    “還有你本人?”

    “任弘啊,你的見識和膽略倒是不錯,性情言談也合我口胃,但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可得如實回答。”

    任弘拱手:“下吏將無所不答!”

    傅介子肅然道:“西域絕遠,凶險異常,一般人避之不及,你年不過弱冠,為何偏就想去呢?”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0 PM

第18章 弱冠系虜請長纓!

    “我為何想去西域……”

    任弘想了想後,看向西方道:“下吏聽說,自博望侯因開通往西域的道路而得封侯後,邊地的官吏士卒爭著上書孝武皇帝,陳述外邦珍品、怪事、利害,願為使者。”

    “而孝武皇帝認為西域遙遠,並非人人願去,故但凡上書者,就來者不拒,都充入使團,又廣召能人異士,刑徒罪吏,不問其出身,賜予符節,派遣出使。”

    “于是一年派出使者,多者十余批,少時五、六批,蔥嶺以東諸邦的,幾年就可返回,去遠地如安息、身毒的使者,則要八、九年才回。”

    從張騫二次出使到漢武帝罷輪台詔,那是漢朝最開放的二十年,也是激蕩的二十年。

    通過一波波使者的探索,那些《穆天子傳》《山海經》裏才存在的傳說國度,一個個一一被發現,中亞、波斯、印度,乃至于西海之濱的羅馬,一個廣袤的世界,隨著漢使的腳步,展現在漢人面前!

    原來世界辣麼大。

    原來我們的文明,在這寰宇中,並不孤獨!

    這是屬于漢朝的“地理大發現”,許許多多本土沒有的物種傳入,玉門以西,儼然成了咎待探索的“新大陸”!

    探索和發現的大門,是短暫開放後就此關上?還是讓它變大,成為路,成為帶?

    任弘想去西域,原因很多,有前世對那片熱土的喜愛,有對曆史的遺憾,也有今生困于禁錮的被逼無奈!

    “傅公,我想去西域,當然也和孝武皇帝時的諸多使者一樣,因為在那,有數不盡的功名富貴!”

    任弘道:“也因為在西域,沒有人會在意一個人的過去,只看重他的能力和勇略!”

    “我麾下的吏士中,和你一樣打算的人可不少啊。”

    傅介子看著任弘,似乎已經看透了他的目的:

    “說罷,你又是哪個罪官家的子弟?”

    任宏的身世在籍貫上寫的清清楚楚,敦煌區區一督郵都能查到,傅介子更不必說。

    任弘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努力,成敗,都在接下來的一句話!

    他向傅介子拱手:“不敢隱瞞傅公,我乃孝武皇帝時,護北軍使者任安之孫。”

    傅介子恍然:“原來,是任少卿啊……”

    “傅公認識大父?”

    “當然認識。”

    傅介子摸著胡須,看向遠方道,笑道:”當年巫蠱事時,我亦在北軍!”

    ……

    任弘也打聽過傅介子的履曆,當然知道他曾在北軍的“胡騎營”中做過官……

    作為中央常備軍,北軍八校的營地遍布三輔,八屯校尉中,惟中壘、射聲、虎賁、屯騎在城中,分駐四門,而歩兵校尉掌上林苑門之兵,越騎校尉掌越人內附之騎,長水校尉則掌胡騎之在長水宣曲者。

    與其他七校尉不同,胡騎校尉在左馮翊池陽縣,離長安隔著老遠,所以幸運地避開了巫蠱之禍的大亂,甚至沒趕上長安的血戰,只在追捕衛太子余黨中出了力。

    傅介子當時只是一個兩百石騎吏,跟監護北軍的任安更沒有直接關聯。

    但這並不妨礙傅介子在事後,將任安看做一個糊塗蛋……

    “桴鼓立軍門,使士大夫樂死戰鬥,任安作為護北軍使者期間,確實很稱職,但……”

    但是當抉擇來臨時,任安卻犯蠢了。

    在傅介子看來,若是任安真的對孝武皇帝一片死忠,那就不要出營受衛太子符節。昔日周亞夫駐細柳營,漢文帝親至,不見符節不開營門,衛太子和衛皇帝並無調兵之權,你任安身為衛青舍人,本就與衛霍有脫不開的關系,再出營拜受衛太子符節,幾個意思?

    而若是選擇了衛太子,就不該持兩端,坐觀衛太子之敗!逼得衛太子只能靠長安四市的數萬百姓來作戰。

    任安的做法看似中立,實則既惡了漢武帝,又間接導致了衛太子的敗亡,兩頭不討好。

    事後任安遭到清算,不是很正常的事麼?

    十多年前,走在血流如注的長安街頭,傅介子心有余悸之余,也曾問過自己,若是自己,該如何選擇?

    “當然是收益最高的選擇!“

    傅介子平日裏隱而不發,實則是一個喜歡冒險,喜歡賭博的人。該做抉擇時,絕不猶豫!

    所以傅介子才在看出朝廷將重開西域後,效仿昔日的終軍、張騫,主動請纓,一番說辭讓大將軍霍光動了心,順利拿下正使位置。

    又能在天馬意外物故,使命失敗後,立刻冒險斬殺匈奴使者來為自己將功補過。

    而現在,又一個選擇擺在面前,任弘此人,是棄之不顧,還是收入麾下?

    “任安是很愚蠢,不過他的孫兒任弘,倒是一個奮勇之人啊……“

    傅介子看著任弘,他倒是不在意其過往,在西域混跡的人,有哪個家世是清白的?

    巫蠱已經過去多年,傅介子雖然曾跟李廣利西征,但並未因此與貳師系有什麼大的瓜葛。他更不屬于衛霍太子黨,而是不靠天不靠地,只能靠自己本事奮鬥的六郡良家子!

    更何況,傅介子實在是喜歡此子,任弘說話做事很合自己口胃,能力見識也遠超同齡人。

    傅介子雄心勃勃,想要在西域幹下比博望侯還要大的事業,手下就需要各式各樣的人才,勇士、譯者、騎從,乃至于亡命之徒,邊塞和六郡多得是,征募就夠了。

    但能辨析大勢,獨當一面的人,可不多啊,這任弘或是可造之材……

    左右掂量後,這筆買賣,收益遠大于風險!

    于是傅介子沈吟良久後道:

    “任弘,你所獻的烤馕,我先前也有類似的想法,西域麥多粟少,使者和軍隊入鄉隨俗,效仿西域諸邦以胡餅為幹糧,是不錯的法子,這構想,倒是被你完成了,若朝廷認可,也算一件功勞。”

    “不過,即便那烤馕真如你所言,能保存半月,較粟黍更加飽人,但想要朝中接受此物,甚至將其作為塞北軍糧大肆烤制,絕非一朝一夕!”

    漢軍有成熟的軍糧制度,每一項的增減更換,都要經過朝廷的權衡利弊,考慮成本,再慢慢向軍中推廣,沒個大半年,是絕不可能有結果的。

    任弘聽出傅介子的言外之意了:你獻的烤馕即便能成,功勞落下來也算一年半載的事了,眼下你能指望的,只有我傅介子……

    他立刻識趣地說道:“弘之所以獻上烤馕,只因得到好物不敢隱瞞,同時希望,貳師西征時因幹糧不足而餓殺漢軍士卒的事,不要重演,絕非希望籍此物升官進爵!”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皂幘負此生?弘最希望的,還是能追隨傅公,在西域用實打實的軍功,洗刷任氏的不忠之名!”

    傅介子笑道:“善,若真如你所言,我回到長安後能得到朝廷嘉獎,再度出使西域,你的名籍,當在使團名簿之中。但我此番回朝複命,再回來時,至少要到來年開春……”

    任弘又聽懂了,立刻表態:“我可以辭去懸泉小吏之職,為傅公私從!”

    私從就是門客舍人,大官和豪強的專利,任安當年就是做衛青私從舍人起家的。

    任弘想的卻是,他作為小吏拿不到傳符離開懸泉置,但作為私從,跟著傅介子就不一樣了,若能溜到長安,說不定還能有其他際遇,雞蛋也不必全放傅介子這……

    “做我的私從?”

    傅介子卻搖了搖頭,俯身拾起兩根手臂長短胡楊木,一根拋給了任弘,指著他笑道:

    “方才考了你的才識,而現在,該試試你的手搏本事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1 PM

第19章 古代鍵盤俠

    敦煌郡的天空好藍,比西域胡女的眼睛更藍。

    腦袋下的戈壁灘地面好燙,像是躺在熱炕上。

    耳畔本該是貳師泉潺潺流淌的聲音,可此刻,卻是嗡嗡作響,腦子裏一片空白……

    沒錯,這場手搏較量裏,任弘只扛了七八個回合,就被傅介子毫不客氣地撂倒在地。他胸口遭到了重重一擊,差點把下午飯吐出來,至于手裏的胡楊枝,早就被傅介子擊飛出去老遠。

    任弘盡力了,真的不怪他。

    他前世又不是警察,以一敵三這種事完全做不到。

    只靠著這從小能吃飽飯的八尺之軀,以及“任弘”的身體記憶,會點耍劍的功夫,跟過往懸泉置的士卒學個三拳兩腳。

    原本任弘還對自己挺自信的,畢竟平日裏,他起碼能跟懸泉置裏,那個身高馬大的羅小狗打個不分勝負。

    可萬萬沒想到,面對傅介子時,連十個回合都沒撐下來。

    不愧是一頓飯能吃兩只雞的,傅介子的力氣大得驚人,揮舞胡楊枝時虎虎生風,沒有半點花哨,都是軍隊裏搏命練出來的本事。

    “若他手裏拿著的是環首刀,我的下場,估計和龜茲那個匈奴使一樣了吧……”

    任弘記得孫十萬說過,傅介子在龜茲時,可是能親自斬殺匈奴使者的,而且是一刀斃命,刀身透胸而出!

    這年頭做漢使,可是要求能文能武的,因為去了外面,隨時可能遇上危險,諸如卷入他國高層鬥爭,主導親漢勢力發動政變,跟沙漠裏的匪徒胡虜火拼……都是尋常之事。

    “漢使官屬幾十個人,不要求人人都能提起刀就是武士,但至少要不做累贅。”

    傅介子走到任弘面前,笑著如是說。

    任弘暗恨自己時間太少,在手足之術上沒下夠功夫,臉色有些燥紅地起身,朝傅介子拱手:“下吏技不如人,讓傅公見笑了!”

    “倒也不算手無縛雞之力。”

    傅介子肯定了任弘在與他交手時的努力,任弘這個人心裏想法多,也體現在了手裏的招式上,手持胡楊木,虛虛實實地朝傅介子攻來,可在二十年老行伍的傅介子看來,這些招術煞是可笑。

    他點評道:“都是輕俠惡少年私鬥的招式,遇上真正的軍中刀劍之術,必敗無疑!對了,你今年幾歲?”

    任弘道:“剛滿十八。”

    傅介子有些驚訝:“十八,比終軍請纓出使南越時,還要小些。”

    他思索了一會後,走到胡楊林裏,解開了坐騎,卻丟給任弘一句話。

    “看來,我不能讓你做我私從,一同回長安了。”

    任弘心裏一驚,傅介子卻已上了馬,笑道:“先別急,回去的路上,我給你說一件往事吧,是關于孝武皇帝時,博士狄山的……”

    ……

    日入時分(18點到19點30),日頭開始朝西方的祁連雪山落去,使節團的吏士們已從小憩中醒來。

    孫十萬打著哈欠,扛著一個裝滿烤馕的筐放到方廂車上,卻被傅介子安排了一個任務。

    “孫十萬,這烤馕好吃麼?”

    孫十萬連連點頭:“好吃,比西域胡餅好。”

    傅介子笑道:“既然如此,讓你天天吃可願意?”

    孫十萬遲疑了一下,但傅介子的話語,已變成了命令:“就你了,從今日起直到長安,每天朝食,都要吃半塊烤馕,記著每日口味如何,若是覺察到壞了臭了,立刻稟報我!”

    安排孫十萬做試吃員後,傅介子讓副使吳宗年招呼衆人動身:

    “立刻啓程,入夜前離開懸泉置,去到下一站再歇息!”

    和他們來時一樣,懸泉置衆人也已全部出門相送。

    “恭送傅公!”

    任弘亦在人群中,傅介子臨上車前看了此子一眼,想了想後,又喚來騎吏奚充國:“將我那匹騂色牝馬牽來。”

    傅介子在西域時,得到了胡王們不少贈馬,除了他最愛騎的烏孫西極馬外,其余幾匹也不俗。

    等馬兒被牽了過來,卻見渾身赤紅,只是額頭有一點白,肩高近七尺,個高腿長,有相馬經驗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好馬。

    傅介子卻做了一個讓衆人驚詫的決定:

    “任弘,這匹馬,便送給你了!”

    此言一出,不論是蘇延年、陳彭祖,還是吳宗年、奚充國,都有些驚訝,這任弘果然頗得傅公青睞啊,居然當場贈馬!

    即便河西本就是優良的馬場,這兒的馬價也並不便宜,差點的劣馬三四千錢,好些的良馬則八九千,甚至上萬。

    而若是來自西域的馬匹,更是動輒兩三萬錢,像任弘這種普通小吏,不吃不喝攢上幾年才買得起。

    傅介子送任弘一匹西域好馬,就跟後世第一次見面,就送你一輛車差不多,這車還是性能不俗的進口好車……

    使節團的吏士們看向任弘的眼色都變了,盧九舌更是嘖嘖稱奇:“我送那任弘十幾顆安息芹種子,就心疼到現在,傅公卻直接贈馬!“

    這份禮,實在是夠重了,重到任弘不得不再三推辭。

    傅介子卻定要他接受:“此馬是敦煌郡中索氏所贈,齒歲尚小,和你一樣,需在邊塞風沙中磨礪,隨我回中原,關在馬廄裏精心餵養反倒對其不利。”

    任弘聽懂了,肅然應諾道:“弘必不負傅公厚望,更不會忘了在貳師泉的約定!“

    傅介子點了點頭,便手持節杖上了軺車,與使節團衆人一起,揚長而去!

    “願傅公早日歸于漢闕之下!願傅公來年開春,再度西行!”

    任弘站在路邊遙遙拱手,送傅介子等人離開,就像懸泉置過去二十多年裏,送走的無數人一樣……

    等到傅介子行遠了,徐奉德和夏丁卯便一左一右湊了上來,關切地問道:

    “傅公為何要送你馬?”

    “你與傅公在貳師泉聊了何事?”

    “約定了何事?”

    任弘撿著能說的簡略一講,末了說道:“回置所的路上,傅公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關于博士狄山。”

    他招呼兩位長輩回懸泉置,回到塢壁的陰影下。

    “當年孝武皇帝在位時,馬邑之謀未發,期間匈奴又派人來請和親,孝武皇帝讓群臣議論,究竟是該繼續和親,還是應該與匈奴開戰?”

    “當時有博士狄山,認為和親為便,他說興兵動武會讓中國空虛,人民困貧,為此,還與主戰的禦史大夫張湯當堂爭論。”

    “狄山善于狡辯,引經據典起來頭頭是道,還老是拿著孝文、孝景時的事說項,哪怕是張湯也難以駁倒狄山。”

    這家夥,妥妥一個古代鍵盤俠啊!

    “于是孝武皇帝問狄山:你說不動兵戈就能讓匈奴降服,現在派你去治理邊郡,可以讓匈奴不進犯為盜麼?”

    任弘笑道:“狄山嘴上功夫不錯,但哪裏有什麼治郡之能?當然是連連推辭。”

    “孝武皇帝卻不放過他,繼續追問問:“那一縣呢?”

    “狄山還是說不能。”

    “孝武皇帝又問:那一鄣呢?”

    “狄山不敢再推脫,又覺得區區一障,應是能管下來的,便硬著頭皮領命。”

    “于是孝武皇帝派狄山去治理一個邊塞上的烽燧,過了一個多月,匈奴來犯,竟斬狄山之頭而去……”

    這件事的結果是,朝中再也沒人敢主和了。

    嘴炮和仁義道德,對匈奴無用。

    “真是個蠢人,還是孝武皇帝能治得了他。”

    徐奉德聽完這個故事後,哈哈大笑,他最討厭那些身居安定的內郡,卻對在邊郡辛苦戍守的將士指手畫腳的文吏。

    任弘搖頭:“傅公說,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這樣自以為聰明的蠢人。”

    “他們在長安時誇誇其談,分析起大勢來也頭頭是道,可得到使命,真正到了邊塞後,就是另一回事。”

    “無能、膽怯,當孤立無援,當陷入絕境時,先前被掩蓋的一切,都一一顯露,最後像狄山那樣,不但丟了自己的區區性命,還有辱國威。”

    任弘聽完這個故事後,其實還是有些心虛的,甚至曾捫心自問:“我雖自視甚高,但究竟是不是這樣的人呢?”

    網上打幾行字,遠比身體力行來得容易,要是現在扔給他一個郡、一個縣,任弘覺得,自己絕對是管不下來的。

    而傅介子便拋出了那個提議。

    “傅公說,我年紀尚輕,見識已遠超同輩,但要在西域闖出名堂,光靠言辭和智謀可不夠,還要能吃苦,修武藝。他認為,我需要在軍中磨礪一番!”

    “所以傅公便與我約定,在他回長安複命的這段時日裏……”

    任弘擡起手,指著懸泉置以北數十裏外的長城烽燧,笑道:“我得去敦煌邊塞,試任燧長!”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2 PM

第20章 蘿蔔

    “去軍中試為燧長?”

    夏丁卯有些驚訝:“君子年不過18,還未到服役的年紀啊。”

    在秦朝,17歲就要入伍當兵,但漢朝將男子服徭役的年齡定在20歲。一來是因為戰爭並不頻繁,二來是讓男子有足夠的時間娶妻、生子,畢竟遠行服役,說不准遇上戰爭,“物故”,也就是意外去世的可能性不小。

    前幾年,新帝繼位,為了貫徹孝武皇帝輪台詔書裏“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的精神,大將軍霍光更是將傅籍推遲到23歲,算是很寬容的善政了。

    所以任弘除非走其他門路,否則找不到參軍為吏的機會。

    任弘道:“傅公與敦煌中部都尉相善,他會向其推薦我,由中部都尉征募。”

    西漢的地方郡守、都尉有自行辟除官員的權力,甚至有人直接從白身被征辟為諸曹掾,尉史的……征募一個小吏做燧長這種事,甚至不需要都尉出面,候官就能拍板。

    “我接下來,要試為邊塞燧長數月,若傅公再度西行時我還活著,守燧不失,去西域的使團裏,便有我一個名額,但若是我運氣不好死了……”

    任弘笑道:“這世上,便又多了個似狄山般誇誇其談,卻能不符實,最後一事無成的教訓。”

    “這便是我與傅公的約定。”

    “君子已經答應下來了?”夏丁卯也服過役,擔心地說道:“雖說烽燧離得不遠,但那的辛苦,可不是懸泉置能比的啊。”

    徐奉德卻道:“年輕人吃吃苦,磨礪一下本領並無不妥。”他拍了拍瘸腿:“只是別像老朽一樣,折了腿就行。”

    任弘道:“徐嗇夫說得沒錯,我對此其實是求之不得的,宰相必發于州郡,將軍必起于行伍,這也是難得的曆練。”

    “更何況,燧長雖然也是少吏,秩祿卻是比百石,與廚嗇夫、廄嗇夫等同,我若能當上,也算是升官了,俸祿比鬥食佐吏高了一倍呢。”

    任弘指著拴在馬廄的那匹棕色母馬自嘲道:“若非如此,我壓根沒辦法養活這匹傅公所贈的馬兒。”

    三人走到馬廄旁邊,有相馬經驗的廄嗇夫已經將這馬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讓任弘自己找來木牘,將這匹馬的名籍登記一番。

    廄嗇夫捏著馬兒的嘴,查看其齒歲,眯眼看了一會後道:

    “七月己卯,駿馬監傅公所贈任弘私馬一匹,騂馰,牝,左剽,齒四歲,高六尺五寸,上足,調習……”

    任弘知道,漢初時經過秦末楚漢之亂,民生凋敝,皇帝的車駕都湊不齊相同毛色的駟馬,列侯卿相常乘牛車。

    但經過漢初幾代人的恢複,養馬業大力推廣,至武帝七十年間,民間已是每個裏閭都有養馬,阡陌之間成群,乘劣馬、母馬的都不好意思參加貴族聚會。

    于是,相馬就成了一項大學問,為了准確描述馬匹的特征,居然發明了幾十個專用的詞,比如“騂”就是渾身赤紅,“馰”則是額頭發白。

    至于左剽,則是馬的左屁股上有烙印。

    廄嗇夫將這馬評價為上足,不過因年歲比較小,只適合日常騎乘,不適合幹重活、上戰場。

    “5歲到12為壯馬,這匹骍母馬還得再長一長。”廄嗇夫對任弘道:“來給她取個名罷!”

    因為官私用馬太多,所以為了方便登記,馬主人一般會給馬取個名,比如懸泉廄中的馬,有名“黃爵”者,因其為黑嘴黃馬而得名,有名“倉波”者,因馬的顔色為青黑色而得名。

    徐奉德的私馬則叫“完幸”,是為了求吉利。

    任弘甚至見過叫“鐵柱”的馬……

    他輕輕撫著這匹小母馬,聽傅介子說,這是敦煌大族索氏所送,經過兩次轉手相贈後,母馬有些怕生,也不太肯吃草料,直到任弘遞過來一根蘿蔔,這才大嚼起來。

    任弘頓時大笑道:“就叫她‘蘿蔔’吧!”

    “以後不管我的馬如何更換,都叫蘿蔔了,我希望它們能一個口哨隨叫隨到,哪怕隔著千山萬水也是如此。”

    任弘喜歡給一些蔬果取新的名,比如雹突,任弘非得叫它蘿蔔。

    廄嗇夫和徐奉德面面相覷,倒也沒深究,畢竟給馬取什麼怪名的都有。

    不過,跟後世買得起車養不起車一樣,養馬也是需要一定財力的,以任弘現在的俸祿,刨除吃喝用度,估計全要砸在這匹馬上。

    馬光吃牧草容易生病羸瘦,而吃糧食的話,它一個月的食量起碼是人的五倍……

    任弘一個本不富裕的青年人,恐怕要被這馬拖得就此破産。

    到太陽落山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蘿蔔沒那麼怕任弘了,但看著它不聲不響已吃下肚的兩鬥麥豆,任弘也變得愁眉苦臉:

    “只能指望早點去做燧長,多些俸祿,不然我可要養不起你了!”

    ……

    日子一如往常,懸泉置等來了一波又一波的戍卒商賈,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任弘依然勤勉地迎來送往,只有閑暇時才騎著他的蘿蔔,在絲路上繞兩圈。

    等待了數日後,蘇延年和陳彭祖兩人卻再度來到了懸泉置,正要遇到任弘從外面遛馬回來。

    “蘇君、張君!”

    任弘下馬拱手:“莫非是已將傅公送出郡了?”

    “吾等只負責將傅公迎到中部都尉的治所。”任務圓滿完成,蘇延年臉上十分輕松:“正好中部都尉又派陳彭祖跑腿,我便一同來了,正好混頓吃食。”

    才幾日功夫,蘇延年就又饞懸泉置東廚的好菜了,說是吃了這的食物,其他地方的,簡直味如嚼蠟。

    言罷他看向一旁有些不樂的陳彭祖,笑道:“任弘你可還記得,那一日在置所傳舍裏,陳彭祖大聲喊過,若漢軍真的要重返西域,他就送你一匹好馬……”

    “好馬配好鞍!我當時話沒說完,傅公不是已經贈馬了麼,我難道還要跟他爭不成!”

    陳彭祖漲紅了臉,大聲糾正,在中部都尉處,通過傅介子與都尉的談話,他們終于確定,重返西域,恐怕真的是未來幾年的朝廷政策……

    打賭一時爽,但事到臨頭,陳彭祖卻又舍不得了,他可沒傅介子那麼有錢,好馬隨便送,于是就改口成了馬鞍……

    說著,便不情不願地將一副馬鞍交到了任弘手裏。

    漢朝的確已經有軟馬鞍了,表面由皮革制成,中間填塞羊毛加厚鞍墊,周邊用很細的皮線縫制,與其說是馬鞍,不如說是坐墊。

    從軟馬鞍到有鞍橋的硬馬鞍,馬具的進化,還有很長的時間要走,任弘甯可多花時間適應,卻並不打算加速這一進程……

    蘇延年取笑陳彭祖言而無信,說好的送馬,變成了馬鞍,陳彭祖則辯駁說這馬鞍用料極好,起碼值幾百錢。

    任弘倒是沒有深究,心裏暗暗吐槽道:

    “乖乖,一匹馬就快將我吃破産了,再來一匹,是要我每日吃糠咽菜?”

    “夠了夠了,還是快些說正事!”

    陳彭祖讓蘇延年閉嘴,又慢吞吞地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鄭重交給任弘,這才是他二人今日要來懸泉置的原因。

    “敦煌中部都尉,征募懸泉佐吏任弘,為吞胡候官之下,破虜燧燧長!”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4 PM

第21章 等待

    從任弘接到赴任文書起,,就像送自家娃兒去讀書工作的家長一樣,將任弘拉扯大的夏丁卯,便一直在為他准備了各種吃食:

    主要是鹽腌制後曬幹的羊肉脯,以及這些天裏,任弘和羅小狗鼓搗的各種馕:蔥花馕、羊奶馕、肉馕……

    可惜打鹵馕沒做成功。

    “烽燧裏的吃食,比懸泉置可差多了,簡直是狗彘食,君子去了那邊,恐怕要受苦。”

    思前想後,怎麼做都覺得不夠,夏丁卯最後想了個主意:“不如我再去效谷縣,請鐵官幫忙鑄口小鐵鍋,讓人捎到破虜燧?”

    雖然桑弘羊被霍光幹掉了,但他在漢武帝時代一手建立的鐵專賣制度仍未動搖,漢初時蜀郡卓氏等冶鐵世家陸續衰敗,取而代之的是每個郡國皆有鐵官。雖然敦煌不産鐵,但也有小鐵官,負責鐵器的鑄造和貿易,嚴禁私賣和流入塞外。

    懸泉置的大鐵鍋,還是徐奉德利用人脈,借著鑄釜的名義,讓相熟的鐵官工匠幫忙鑄的。

    所以任弘倒是很想利用鐵鍋來牟利,隨著懸泉置好菜的名聲漸漸起來,敦煌的達官貴人家裏,大概都有意置辦一口,只可惜被制度所限,私下販賣是作死,只能從體制內打主意,比如勾搭上鐵官裏能拍板的官吏……

    任弘之所以忽然對錢這麼渴望,還是因為那匹能吃的馬——好歹是西域的好馬,單餵幹草的話任弘自己都心疼,于是便摻些豆、麥之類,不知不覺,他半個月工資就沒了!

    “為什麼沒被傅介子贈馬前,我覺得自己挺富裕的,現在多了一匹馬,卻覺得自己忽然好窮。”任弘欲哭無淚。

    更讓人牙疼的是,當任弘想讓蘿蔔套轅拉車時,卻被徐奉德、夏丁卯、廄嗇夫三連否決:

    “這麼好的馬,豈能用來挽車!?”

    還是呂多黍主動請命,借著去效谷縣安樂鄉采買蔬菜的機會,幫任弘載一段行李。

    任弘帶的東西很多,除了一大包吃食,還有冬衣夏衣、捆紮好的被褥等一大堆。

    “秋後便要入冬了,烽燧裏雖然也有火炕,但若是穿的不夠厚實,能凍死人!我第一次去時就凍掉了左手小指。”夏丁卯給任弘展示他當年戍守時的紀念,談之色變。

    任弘離開的時候,整個懸泉置的官、吏、卒、徒,一共36人,都出來相送,除了夏丁卯外,從餵馬的廄嗇夫、剝羊的廚佐羅小狗,到摘韭菜的大媽,守角樓的材官,舂米的複作,竟是人人都面帶不舍。

    因為任弘當佐吏的這半年,大概是懸泉置衆人最滋潤的日子,不管是官吏還是複作,都吃到了不少好東西,任弘雖然讀書識字,但對所有人,哪怕戴著枷鎖的刑徒,也是彬彬有禮。

    作為置嗇夫,徐奉德被衆人簇擁在最前面,他拄著杖,望著長作揖的任弘久久無言,最後只扔給他一句話:

    “到了燧裏,可要好好做燧長,別給懸泉置丟人!”

    任弘今天頭戴黑介幘,身著皂緣黑袍,顯得很精神,他朝徐奉德、夏丁卯和衆人拱手:“臘祭時,我便會回來!”

    回來,沒錯,在這陌生的時代裏,他好歹有一個能回的地方。

    不知不覺,任弘已將懸泉置當成家了,這裏有溫暖的熱炕被褥,有朝夕相處的衆人,有他熟悉的每個屋舍,東廚的鍋釜香氣撲鼻,糧倉裏的狸奴趴在房檐上,牆壁上的四時月令是他所畫,堆積如山的簡牘是他所書。

    任弘自以為是幸運的,因為作為在這時代的第一站,懸泉置教會了他一樣事情,那就是等待。

    他在懸泉置中等待傅介子,等待自己命運的轉機,等待曆史齒輪轉動的時刻。

    “現在,我的等待結束了。”

    但只要絲綢之路存在一天,懸泉置的等待,卻將一直延續下去……

    回首看去,置所裏的衆人,面貌樸實,衣裳簡樸。他們都是一群無名之輩,是曆史長河裏的小水珠,在史籍上沒有留下自己的豐功偉績。

    但他們的迎來送往,卻是絲路得以延續的保障:烽火急切的驛卒;遠征異域的名將;手持節杖的漢使;為了和平與結盟,趕赴異域和親的公主;帶著異域特産,從萬裏之外風塵仆仆來到漢朝的安息康居使團……

    懸泉置衆人夙興夜寐地殷勤接待,再目送他們離開。

    然後,繼續等待,下一個過客的身份使命,或許平淡無奇,或許驚天動地。

    曆史的腳步不會為懸泉置停留片刻,只是輕輕一點,便走向下一個目標。

    而今天,終于輪到任弘被送走了。

    任弘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離開的時候,他數次回頭,而懸泉置的衆人也久久佇立在外面。

    忽然間,戈壁上起風沙了。

    懸泉置的塢堡在黃沙吹拂下一點點模糊,一點點遠去,徐奉德、夏丁卯等人的身形也再看不清。

    任弘只覺得眼角有些發酸,伸手揉了揉。

    趕車的呂多黍問道:“任君,眼睛裏進沙子了?”

    “沒有。”

    任弘笑著擡起頭:“是我哭了。”

    ……

    任弘在安樂鄉邑休息了一晚,次日告別了呂多黍,租了輛驢車拉著行囊,又向北行了一日,抵達中部都尉步廣候官治所(上一章有誤,破虜燧改為步廣候官治下)。

    不管是比兩千石的都尉,還是比六百石的候官,當然沒功夫見他這個小人物——哪怕是傅介子推薦的。

    還是老熟人陳彭祖負責帶任弘去破虜燧赴任。

    “真是晦氣,前日就起了風沙,怎麼今日還有。”

    拍著身上的沙塵,陳彭祖罵罵咧咧。

    任弘黑色的幘和衣裳也被蒙上了一層沙土,他一邊駕馭蘿蔔繞開路上的碎石,一邊道:“有勞陳尉史了,其實我自己帶著文書,一路問著亭塞,便能找到烽燧去。”

    陳彭祖卻搖頭道:“破虜燧路遠,且遠遠望去,烽燧長得都差不多,再加上這天氣不好,可不容易找。”

    路遠是真真的,先前任弘已經走了兩天,可從步廣候官的治所到沿邊烽燧,仍有四十多裏路。

    剛開始因為行走在中部都尉的屯田區,左右還能見到些農田人煙。這裏有些河流,當地稱之為西水溝、東水溝和蘆草溝等,靠著水流周邊的綠洲,方能建立巨大的堡壘,開辟廣袤的農田。中部都尉的上千名屯戍兵駐紮于此,靠著屯田解決緣邊戍卒的吃飯問題。

    “蘇延年便是在此帶人屯田。”陳彭祖告訴任弘,屯田的部隊一般是內郡來的服役人員,但烽燧的候望兵,則由敦煌本地人輪流充當。

    “以敦煌人候望敦煌,這樣才能烽火精明,盡心盡力,畢竟後面幾十裏,便是父母妻子,誰敢放胡虜進來?”

    而烽燧,則建立在遠離綠洲的地方,所以越是往西北走,綠色變得稀罕,映入眼簾的是無邊戈壁,茫茫四野荒無人煙,只有天上閑雲陪伴著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小草堆。

    到下午就著水吃完夕食後,黃色的夯土長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終于能隱隱看見了。

    這道敦煌境內的漢長城,從古冥澤西南岸起,向西延伸到玉門關外,東西長約三百公裏,細細數下來,大概有120座烽燧。

    陳彭祖一路上給任弘科普,說敦煌郡一共有四個都尉:陽關都尉、玉門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陽關都尉負責南方祁連山口的防禦,主要跟羌人打交道,而玉門、中部、宜禾則構成了北部防線,提防匈奴人窺邊。

    都尉之下,則又有候官。

    “中部都尉治下,從西到東,分別有平望候官、破胡候官、步廣候官、吞胡候官、萬歲候官,其中步廣候官轄烽燧最多,有20座,東西近百裏。”

    “破虜燧,則是步廣候官最西邊的一座。”

    說著,陳彭祖氣喘籲籲地指著高處,面露欣喜:“終于到了!”

    任弘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烽燧,佇立在遠方的高地上,那就是他接下來幾個月要奮鬥的地方?

    眼看太陽就快下山,望山跑死馬,因為烽燧都建立在高處,順著蜿蜒的道路上去到,恐怕都要入夜了。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陳君。”

    牽著馬上山途中,任弘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

    “懸泉置中的一位置卒之弟,也在破虜燧服役,我十天前還為他寫信寄來,當時燧長尚在。”

    “這才過了數日,卻忽然讓我來此繼任?莫非是他出了什麼事?”

    陳彭祖道:“我也不甚清楚,只聽說數日前,破虜燧燧長離開烽燧,獨自去籍端水(疏勒河)的河谷裏追逐獵物,而後,竟就被人給殺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5 PM

第22章 破虜燧

    “死了?”

    任弘一下子就清醒起來:“被何人所殺?”

    總不會是被他的氣運給克死的吧。

    陳彭祖依舊語焉不詳:“敦煌郡派令史來看過屍體,盤問了烽燧裏的助吏、燧卒,但還是沒查明白,大概是遇到了胡虜,或是越境潛逃的亡人盜賊吧,反正死得挺慘,身上衣物刀弓全給扒走了。”

    “所以最後雖定了是‘賊殺’,但究竟是何人所為,尚未查清。”

    陳彭祖不以為然:“每年類似的案子,在沿邊烽燧沒有十起也有八起,要我說,那燧長死了倒也好,正為你騰了位子。”

    陳彭祖今天送了任弘來赴任就算完成任務,當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任弘不一樣啊,已是將這樁無頭無尾的殺人案放在心裏了,畢竟他可不想步其後塵。

    于是任弘細細詢問了陳彭祖知道的情況,包括令史驗屍後的爰書內容,越聽,任弘越是覺得蹊蹺……

    而隨著他們靠近,已能將破虜燧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塊風蝕台地上,高大的烽燧佇立于此,它由土坯夾紅柳、芨芨草築成,上窄下寬,高達四丈,也就是八米多。上面隱隱能看到個人影,此時也發現了他們,正在大聲示警。

    烽燧東側有間小塢院,這是讓燧卒們居住的地方,等任弘他們上到台地時,已有四人走出來,警惕地看著他們。

    領頭的是個頭戴赤幘,留著長須的中年小吏,身旁三人,皆披著甲,手持兵刃:有一高個大漢,一個駝背老叟,一個瘦小青年,而始終守在烽燧上的那人雖看不清容貌,卻手持硬弓,警覺地站在邊緣,若來的是不懷好意之人,恐怕隨時會挨一箭。

    “陳尉史別來無恙!”

    二人靠近後,領頭的中年小吏認出了陳彭祖,這才放松警惕,過來見禮。

    “這是破虜燧的助吏宋萬,是燧中老人了,去步廣候官辦事時與我認識。”

    陳彭祖漫不經心地介紹,又指著任弘道:“這位則是新來的燧長,任弘!”

    “新來的燧長?”

    破虜燧衆人目光都看向宋萬,任弘穿著燧長的制式細麻絳袍,現在更證實了身份,而宋萬原本笑著的臉色,頓時塌了下來,但還是勉強朝任弘拱手:“下吏見過燧長。”

    任弘看在眼裏,心知肚明,還禮道:“任弘年輕,初來乍到,還望宋助吏多多指點。”

    他目光看向其他幾人:“這幾位又如何稱呼?”

    宋萬遂一個一個指著過去,首先是那駝背的老叟:

    “錢橐駝,敦煌縣人,年歲四十有九,燧中最為年長,平日裏是負責造飯的養卒。”

    錢橐駝笑著見禮,一雙小眼睛打量任弘的打扮,最後停在了他身後的高頭大馬上。

    然後是瘦小青年:“燧卒尹遊卿,敦煌縣人,二十有三,第一次服役,燧中最為年少,會縫補衣裳。”

    尹遊卿大概是燧裏地位最低的,有些唯唯諾諾。

    輪到高個大漢時,任弘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呂廣粟,效谷縣西鄉人,二十有五,善使五兵。”

    任弘停下腳步,笑道:“呂廣粟,汝兄呂多黍在懸泉置做事,還讓我捎帶一件冬衣過來。”

    這呂廣粟與呂多黍雖是兄弟,但卻一個高大一個矮小,唯一相似的,就是他們那扁扁的鼻子和凸起的額頭。

    “我聽這名熟悉,果然是懸泉置的任君!”

    呂廣粟剛才還抿著嘴,這會笑逐顔開:“上個月回家,家兄還與我提及任君,說多蒙你照拂,吃得好喝得好,連往日裏寄來的信,也是任君幫寫的。”

    任弘道:“數日前還寫了一封,我聽說前任燧長不幸身亡,可有人幫你念信?”

    “在燧中負責養狗的張千人幫我念了。”呂廣粟說話間,宋萬臉色更差了。

    任弘明白了,這位宋助吏,大概是不識字的,所以才需他人代勞。難怪陳彭祖必須跟自己來,否則赴任文書都沒法交接驗證。

    他又擡起頭,指著燧上站崗那人道:“你呢?如何稱呼?”

    那守燧的漢子,長了一張圓餅臉,細細的眼睛,有點異族的容貌,頭發沒有紮髻,而是辮發,讓任弘有些警惕。

    駝背的錢橐駝倒是很殷勤,呼喚道:“趙胡兒,快下來拜見任燧長。”

    燧上的趙胡兒卻甕聲甕氣地說道:“老燧長說過,牆上必須留人看著。”

    錢橐駝呵斥他道:“老燧長都是十多前的事了,現在要聽新燧長的!”

    趙胡兒卻無動于衷,呂廣粟解釋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趙胡兒是胡父漢母,從匈奴逃出,被老燧長撿了回來,收養長大。後來老燧長死了,趙胡兒就一直留在破虜燧,算是燧中待得最長的人了,善弓術,還會追蹤腳印……任君,我這就上去將他拽下來。”

    才一會功夫,呂廣粟就已經以任弘手下第一馬仔自居了。

    任弘卻制止了他:“趙胡兒說得對,牆頭是得隨時有人候望,我給二三子帶了些吃食酒水,待會夜食烤火再相見不遲。”

    衆人一聽有吃食酒水,皆大喜,唯獨宋萬默不作聲。

    陳彭祖這時候問道:“怎麼就五個人?滿員應該九人才對。”

    “有二人外出巡視天田未歸,又有二人……”呂廣粟看了一眼宋萬:“去敦煌郡府辦事。”

    “是這樣。”任弘沒有細細盤問,他雖是新官上任,卻也不客氣,立刻就吩咐開了。

    “呂廣粟,錢橐駝,有勞汝等將我這匹馬兒,還有租的驢車趕到馬廄。”

    “尹遊卿。”任弘又喊了那個青年:“你帶陳尉史去喝水歇息。”

    “宋助吏,帶我在燧中走走看看罷?”

    “諾。”宋萬在前帶路,將任弘、陳彭祖引入塢中。

    而牽著馬的錢橐駝則看著任弘的蘿蔔,想伸手去摸摸卻差點被咬了一口,連忙縮回來,嘖嘖稱奇:“高頭大馬啊,起碼值一兩萬錢,這任弘能置辦好馬,又如此年輕就做了燧長,廣粟,他莫非是豪家子弟?”

    呂廣粟故意為任弘保持了神秘:“我只聽阿兄說過,這位任君,雖是官吏,卻極其愛惜置卒,尤其善于鼓搗吃食,你等著罷,吾等的好日子,恐怕要來了!”

    ……

    雖然也叫做塢,但破虜燧的塢,大概只有懸泉置五分之一大小,十米見方,相當于一個小四合院,它與烽燧連成一體,有堠樓即台旁,以木板做了升降之階級,直通燧上。

    而塢內共有八間房,東牆兩間是廚房和糧倉,任弘進去看了一眼,糧倉裏堆滿了糧食,宋萬說,每個月從步廣候官運一次糧,廚房裏雖也有個竈,一個釜,一個甑,但比起懸泉置簡陋了許多。

    西牆兩間是積薪和放置甲兵的地方,薪火不但是平日裏燒飯所需,也是烽燧示警所用,必須確保足量。藏甲兵的小屋子裏,有十個人全套的皮甲,以及戈、矛、弩等兵器,雖然戍卒衣物自帶,但甲兵卻要由候官分發,任弘的甲便剛領來。

    這些甲兵每一樣都記在在一份《兵器集簿》上,這東西在每個燧,每個武庫都有,相比于東海郡武庫那種動輒兩百萬件的甲兵數,破虜燧不過數十件:弩4,弓3,戈4,矛4,戟2,劍5,刀5。此外還有弩矢400枚,箭200枚。

    武裝十個人,綽綽有余。

    任弘讓宋萬點了燈,一一翻看查驗詢問,確保一件不少,而看著任弘翻閱簡牘,宋萬眼中不由露出一絲豔羨。

    若非自己不識字,這燧長的位置肯定是板上釘釘,也輪不到這小孺子來做啊,這樣一來,給西候長的賄賂,全打水漂了,還不好去追究討要……

    這時候任弘合上簡牘,笑道:“甲兵都齊全著,但我有一事要問問宋助吏。”

    “燧長但問無妨。”宋萬回過神來。

    任弘的神情在燈下忽暗忽明:“是關于前任燧長的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6 PM

第23章 鐵衣遠戍辛勤久

    “之前的燧長姓劉,是個好人,治燧三年,不論是候望烽火,還是日跡天田,皆無有失,對燧卒也不錯,他擅長騎射,時常會到籍端水兩岸射獵黃羊,為燧裏添補肉食,卻不曾想,竟為賊人所害。”

    宋萬絮絮叨叨,講起了那位劉燧長的事來,唉聲歎氣:“劉燧長與我同鄉,裏閭也相鄰,他不在後,我去其家中看過,二子尚未成人,好在候官定了劉燧長為胡人所殺,算戰死,郡中會給撫恤,三萬賜葬錢至少能剩下些,讓他家撐到長子成年。”

    任弘頷首,漢朝對戰死吏卒的待遇是較高的,早在漢高祖時,就在律令裏規定:“軍士不幸死者,吏為衣衾棺斂,轉送其家,祠以少牢,長吏視葬。”

    到了漢武時代,隨著邊界擴張,為了鼓勵吏士安心戍邊,更是拔高了戰死者的撫恤:一般的士卒戰死,賜葬錢一萬,鬥食吏戰死,錢兩萬。劉燧長這種比百石吏戰死,賜葬錢三萬,錄用後嗣一人為吏,妥妥的烈士家屬了。

    朝廷厚待撫恤,這也是戍邊雖苦,死傷比例也高,但漢朝舉國上下從軍受募積極性尚在的原因之一。

    任弘思索後又道:“敢問宋兄,劉燧長被害當日,燧中衆人可有目擊到凶手?”

    宋萬不以為然地說道:“衆人皆有職責,我那天與養狗的張千人去了步廣候官,伍佰韓敢當和尹遊卿在外伐茭草,錢橐駝、呂廣粟守在燧裏造飯,趙胡兒去了東邊巡視天田,與旁邊廣漢燧的燧卒有碰頭交接,另兩人當日奉燧長之命,在黑海子捕魚。”

    這就意味著,所有人都有不在場證據。

    說到這,宋萬好似知道任弘問這些的原因,攤手道:“任燧長,郡裏來的令史已定了案,劉燧長確實是為賊人或胡虜所殺,其家人也未曾深究。“

    “任燧長若是要追查到底,縱然翻了案又能如何?就會讓劉燧長家平白失了許多撫恤,反倒遭其所恨,若是懷疑燧中衆人,也會讓破虜燧上下離心,費力不討好啊,要我說,這事,便讓它過去罷……”

    任弘笑道:“畢竟是燧裏發生的事,總得問問才行,如今知曉原委,我不會再過問。”

    宋萬說得確實有理,看來就算對此事尚有疑慮,也不能明著來,只能暗中調查了。

    任弘摸了摸脖子,此事疑點很多,若不搞清楚,總覺得脖子發涼,指不定哪天就步了劉燧長後塵。

    兵器冊簿交接了,該問的都問了,二人一時無話,氣氛有些尷尬,好在這時候,外面傳來了陣陣歡快的狗吠聲。

    宋萬站起身來:“是巡視天田的韓敢當和張千人回來了。”

    ……

    “你這狗子,別叫了,這是新來的任燧長。”

    張千人是個年輕後生,比任弘大不了多少,此刻正拉著手裏的黑色土狗,面露尷尬。

    和守烽燧用的“連梃”一樣,這狗是寫在守禦器簿裏的,雖然烽燧上一天十六時稱都要安排人看著,但人總有打瞌睡的時候,但狗不一樣,哪怕關在狗籠裏,一旦有人摸黑靠近,它的犬吠便能響徹整個烽燧!

    一般來說,每個烽燧要養兩條狗,候長每個月初會巡視各烽燧一次,狗足不足數,在不在籠中,都是要重點盤查的。

    但破虜燧目前只有一條黑犬,任弘明天就得請陳彭祖向步廣候官申請再要一條。

    至于另一人,職務為“伍佰”,也就是伍長的韓敢當,則是個年過四旬的漢子,身披甲,頭蒙幘,腰間一柄環首刀從不離身,是破虜燧的主要武力擔當,此刻將巡視天田取回來的信物“日跡梼(chóu)”交給任弘,向他稟報道:

    “敢告于任燧長,今日正午有風沙,故伍佰韓敢當與燧卒張千人,夕食後方才巡視破虜燧東五裏,取日跡梼而歸,無人馬越塞天田出入跡。”

    雖然烽燧中間有長城相連,但這些長城的高度遠不能與後世明長城相比,高的才兩丈,矮的不過丈余,數十年來風吹日曬,甚至還有削減坍塌。

    敦煌長城是漢武帝時,發動內郡十八萬人修築的,如今他們大多數已經離開,敦煌全郡人口不過三萬,很難隨時修補,更不可能百步一人天天看著,所以逃亡者和塞外胡人若想越塞,硬爬也能翻過去。

    所以各燧需要在自己負責的長城邊界外,那些防禦較弱的地方,用耙子鋪一層細沙,稱之為天田,每天巡視這些沙地,看有沒有腳步,便知道是否有人偷越,且人馬多寡一清二楚。

    為了防止巡視的燧卒偷懶,還要在轄區的邊界插一根木頭名為“日跡梼”,今日去的人,務必將昨日的取回,如此循環往複,確保天田不失……

    枯燥乏味而艱辛,但這就是邊防戰士的生活啊。

    任弘像模像樣地接過“日跡梼”收好後,笑著對衆人道:

    “既然人都齊了,便吃夜食罷。自劉燧長逝世後,二三子堅守烽燧不失,實在辛苦,任弘初來乍到,沒什麼可犒勞諸君的,唯有一些吃食酒水,今夜便把酒言歡!”

    ……

    雖然這年頭普通人一日兩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衛的邊防將士,連夜趕路的驛夫走卒,有加餐一頓的權力,遂成定制。

    夜食時分,天已黑透,陳彭祖說是累,早早睡了,破虜燧衆人則圍坐在院子裏,點了堆火,分食任弘帶來的食物。

    雖然已是隔了好幾夜的馕,但只要在竈台熱一熱,便再度柔軟下去,雖然沒剛出爐時那般香脆,但也比戍卒們天天吃的沙礫飯強。

    蔥花馕散發出陣陣香味,讓人胃口大開,肉馕最受歡迎,衆人七手八腳撕扯分食,吃得狼吞虎咽。

    還有夏丁卯腌制的羊肉脯,撒了花椒,鹽味也足,穿在紅柳木上烤炙,羊油滋滋作響,鹹香燙嘴。

    咬上一口羊肉脯,咽一口馕下肚,再輪番喝一口任弘從懸泉置帶來的淡米酒,飽腹感充于肺腑,一天的疲憊一掃而空。

    這半年來,衆人多少聽說過懸泉置的名聲,頓時贊不絕口,連對任弘來此赴任有些意見的宋萬,也唑著指頭,意猶未盡。

    諸多食物裏,唯獨羊奶馕無人問津。

    任弘倒是很喜歡這種馕,它比一般馕要小,厚厚的,圓圓的,中間空空,烤炙前刷了一層羊奶,沒普通馕那麼硬,綿密又奶乎乎。

    “怎麼,吃不慣?”

    他將手裏的羊奶馕遞過去,衆人卻皆搖頭拒絕。

    “這味道,受不了。”呂廣粟連連拒絕。

    “吃了會壞肚子。”錢橐駝心有余悸,說起自己二十年前初至河西,吃了點歸義胡人給的奶酒,結果上吐下瀉三天,差點死掉的往事。

    這是顯然的,土生土長的漢人,多是不耐受乳糖,離開孩提時代後,腸胃裏的乳糖酶越來越少,讓漢地的成人喝下一碗熱牛奶、羊奶,九成都會腹痛。

    任弘這身體倒是沒那麼強的排斥感,據夏丁卯說,大概是他年少初至河西時,有一段時間,因為地少谷糧,一老一小只能靠山羊奶度日有關。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曆,因為生理和文化的雙重原因,中原人都有一種天生的畏懼和鄙夷,覺得這是戎狄所食,碰不得。

    所以盡管任弘告訴他們,只刷了點羊奶且烤熟的奶馕不會有事,衆人仍是大搖其頭,不敢嘗試。

    唯獨那胡父漢母的趙胡兒沒有拒絕,拿了幾塊默默嚼著。

    “不愧是胡兒,飲酪漿如飲水也。”

    伍佰韓敢當大概和趙胡兒有點過節,如此譏諷。

    趙胡兒也不發一言,只道:“今日我守上半夜。”便又繼續背著硬弓,上烽燧守著了,雖然上頭有牆,但也比下面要冷。

    任弘見他穿的單薄,便去將自己一件厚厚的羊裘拿了出來,讓尹遊卿去燧上,叫趙胡兒披上。

    “仲秋夜寒,往後負責守燧的人,就輪流穿這件裘罷。”

    “多謝燧長。”後半夜要負責守燧的尹遊卿十分高興,燧上的趙胡兒卻一言不發,只默默窩在上面,像極了月色下一條孤獨的狼。

    任弘伸手用火棍搗了一下火堆,對韓敢當、張千人道:“其他人的籍貫、所長我都已聽宋助吏說過,就剩汝二人了。”

    張千人哪怕在火堆旁,也抱著他那條大黑狗,立刻應道:“我家過去是長安人,在上林苑為孝武皇帝養狗的!”

    然後聲音低沈下去:“後來不小心讓所養的胡犬咬傷了陛下親近的貴人,那貴人因此發病死了,于是舉家流放敦煌……”

    狂犬病啊!相較之下,任弘覺得被咬後病死的人比較慘。

    任弘笑道:“巧了,我亦是為祖父下獄所累,從長安遷來的,你我也算同鄉了。”

    張千人聞言有些驚喜,指著挨著他的韓敢當道:“韓伍佰也是長安人!”

    “哦?韓伍佰又是為何來到敦煌?”

    跟任弘、張千人這種被祖、父所累流放邊陲不同,韓敢當四十多歲年紀,若非移民,莫非是他自己犯了過錯?

    任弘看向韓敢當,卻見他依然披著甲,用小刀一點點割著馕食用,聞言擡起頭來,笑道:

    “也不瞞任燧長,我確是長安人,十三年前的巫蠱事時,不幸卷入其中,作為犯罪吏卒,被流放至敦煌邊塞!”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6 PM

第24章 白日登山望烽火

    破虜燧塢內,靠北牆的那間屋子最大,是大通鋪,燧卒晚上在此睡覺,鼾聲相聞,味道也臭烘烘的,翻身就能摸到對方的鳥。

    南牆則又分兩間,一間是伍佰、助吏二人的住所,一間是燧長的居所,雖然屋檐低矮,沒有窗戶,昏昏暗暗的,但任弘也算有單獨的屋子了,且有兩個炕,若是遇上有官吏來巡視,就要與燧長擠一塊。

    于是昨夜,陳彭祖便與任弘睡了一個屋。

    任弘是被跳蚤咬醒的,撩開下裳,看見大腿上滿是紅包,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些跳蚤莫不是在劉燧長死後,餓了許多天了?

    陳彭祖還在另一個炕上酣睡,任弘便輕輕起床,留下陳彭祖一個人餵跳蚤。

    今天是八月初一,已入仲秋,因為天剛蒙蒙亮,烽燧下的河谷裏起了霧,若不穿袍子,便能感受到一陣寒冷。

    但除了昨夜執勤的尹遊卿和趙胡兒在補覺外,破虜燧的衆人竟差不多都起了,任弘出門來時,看到助吏宋萬在劈柴火,錢橐駝在燒火造飯。

    而呂廣粟和張千人正從烽燧西邊回來。

    張千人依然去哪都帶著那條黑狗,它昨日吃了任弘一小塊肉脯後,見了他也不叫喚了,只湊近了嗅來嗅去。

    “任燧長起得早啊。”

    張千人朝他問好,他和呂廣粟正用扁擔挑著水桶,慢悠悠朝烽燧走來,偶有水濺出,在幹燥的蜿蜒小道上留下點點印記。

    因為位置高,破虜燧沒法打井,每日所需的水,得去西邊兩裏地外的黑海子打。這湖便是後世敦煌已經幹涸的哈拉諾爾湖,如今卻仍碧波蕩漾,黨河與疏勒河水源源不斷彙入,岸邊多有蘆葦和胡楊林,阻擋著沙漠對敦煌的侵襲。

    所以破虜燧周邊環境還是不錯的,起碼比戈壁深處的孤獨烽燧要強,偶爾能射獵野物,或者在湖泊中打漁。

    呂廣粟將桶裏的水倒進院子裏的大水缸中,已經是累得滿頭大汗,看著這水來之不易,搞得任弘都不好意思用這水洗頭了,只隨便抹了把臉,含著漱了漱口。

    他旋即來到了烽燧下,烽燧同樣是黃土夯築而成,土裏夾雜著芨芨草和紅柳,用馬糞塗牆,還抹了一層白灰。這烽燧差不多四丈高,相當于後世的三層樓,同樣分為三層:

    最底層是竈膛,一共四個竈,都與烽台中心相連,如此一來,整個烽燧就相當于一個大煙囪,白天見匈奴靠近,便可燃燒柴草或狼煙報警。

    沿著階梯登上第二層,這兒有簡陋的臥榻,鋪著羊皮,是守夜戍卒休息的地方,牆壁上也有小孔,用于觀察外面動靜,或架弩瞄准。

    等任弘爬上最頂層,才發現眼前豁然開朗。

    他能看到向左右兩側延伸的長城,如同蜿蜒長蛇,它爬過荒蕪的戈壁,阻擋流動的沙丘,在白花花的鹽堿灘邊駐足,避開碧波蕩漾的哈拉諾爾湖,又躍上陡峭的高台——那是兩三公裏開外的另一座烽燧。

    被長城保護在內的,是平坦空曠的原野,遠遠能看見敦煌綠洲,中部都尉屯戍區的農田阡陌相連,炊煙裊裊,裏閭間雞犬相聞。

    而被長城攔在外面的,則是荒涼的戈壁和草原,一條長河從長城北面流淌而過,最後彙入哈拉諾爾湖。

    那是後世的疏勒河,它來自祁連雪山,在敦煌北部造就了一道狹長的河谷。河谷兩岸黃土溝壑縱橫,被狂風雕琢而成的怪異土丘沙梁夾雜其間,在靠近河床的地方,亦有漸漸發黃的胡楊林,還能看到不知是鹿還是羊的野獸在期間奔跑……

    任弘確定無疑,自己作為一個邊防戰士,正站在漢帝國的邊界之上,蒼涼的景色帶來了一種孤獨感。

    “燧長來了。”

    又有人沿著烽燧上來,卻是伍佰韓敢當,今天白天輪到他守燧。

    看到韓敢當,任弘就想起他昨夜說的話……

    “我巫蠱禍時在長安為正卒,恰逢衛太子起兵,上吏附從,吾等便稀裏糊塗地成了叛軍,後來孝武皇帝下令,吏士非出于本心,而是被衛太子挾持逼迫的,皆徙至敦煌郡。”

    像這樣被流于敦煌的人,至少有兩三千人,韓敢當也不是任弘碰見的第一個了。

    任弘也沒說自己是任安的孫子,只言自家也是因巫蠱而受牽連,有了這層關系,韓敢當對他殷切了不少。

    “任燧長是第一次上烽燧麼?”

    韓敢當熟練地介紹起來:“四壁的是覷賊孔,可以射箭和察覺敵情。”

    “在烽燧左右的則是視火筒,根據左右相鄰烽燧的位置所鑿,燧長可以來看看。”

    任弘蹲下身,將眼睛湊到銅制的視火筒前,果然固定正對著西邊三公裏的“淩胡燧”和東邊兩公裏外的“廣漢燧”。

    韓敢當是老行伍了,介紹道:“漢匈交戰數十載,胡人可不傻,早就摸透了漢軍的烽燧信號,故常會僞造烽煙,那浞野侯趙破奴,貳師將軍進攻匈奴時,就吃了大虧,以至于全軍覆沒。匈奴欲入塞時也常用這招,來到邊塞之下點燃火把或柴草堆,以僞造烽火或積薪,好聲東擊西。”

    “于是近十年來,烽燧便安了視火筒,以明確相鄰烽燧位置,如此一來,匈奴再放假的烽煙,因為位置不對,也騙不了吾等了。”

    “原來如此。”

    任弘聽完嘖嘖稱奇,原來這小小的物件裏,竟包含了漢匈數十年來的邊塞博弈交鋒,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真是用盡了兩族的智謀。

    至于韓敢當接下來給他介紹的烽煙品約種類,簡直就是古代的摩爾斯密碼!

    韓敢當說,烽燧離一共有5種烽火品約:烽、表、煙、苣火、積薪,分別承擔了不同功能。

    烽是草編或木框架蒙覆布帛的籠狀物;表是布帛旗幟;煙是煙竈高囪升起來的煙柱;這三種在白天使用。

    苣火用于夜晚,舉燃葦束火把。

    積薪是烽燧外面,那堆積起來的一摞摞柴草垛,晝夜兼用,白天燃燒視其濃煙,夜晚則是熊熊大火。

    說話間,韓敢當擡頭看看太陽道:“日東中,該舉表了。”

    說著便讓任弘幫忙,舉起靠在烽燧壁上的那面赤色布旗,連續搖晃了許久。

    而通過視火孔,任弘看到相鄰烽燧也在舉表。

    “日東中時,日西中時,還有吃夕食的時候,舉表三次,以確認相鄰烽燧無恙,若是對面不回應,便要派人過去查看了。”

    烽燧絕不是孤軍奮戰,而是互為犄角,相互守望,任弘頷首,卻又問道:

    “若是風沙雨雪大霧怎麼辦?”

    韓敢當攤手:“那就沒法子了,所以近十年來匈奴入寇犯邊,常挑天氣差的時候。”

    接著他又與任弘說夜晚要舉的“苣火”,苣當然不是萵苣,而是用葦杆紮成一捆的火炬。

    “苣分大苣,小苣,四尺苣,任君巡視過柴房,裏面有大苣三百,小苣九百,都是吾等平日裏砍伐湖邊蘆葦所紮。”

    任弘頷首:“陳彭祖給過我步廣候官的《塞上烽火品約》,這一路上閑暇時便背下來了,你看我說的准不准。”

    他說著就背了起來:“夜聞虜及馬聲,或見虜在塞外十裏者,晝舉一烽,夜舉一苣火,毋燃積薪。”

    “望見虜在塞外十裏內,十人以上者,晝舉二烽,夜舉二苣火,燃一積薪。”

    “望見虜入塞,五百人以上者,晝舉二烽,夜舉二苣火,燃二積薪。”

    “虜攻亭障,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者,晝舉三烽,夜舉三苣火,燃一積薪。”

    “虜攻亭障,二千人以上者,晝舉三烽,夜舉三苣火,燃三積薪。”

    不同的組合預示著不同的敵情,更複雜的還有各候官規定的敵人從哪來,用不同長短品類的苣火,不同顔色的煙,要多複雜有多複雜。

    但這卻是每個燧長、助吏、伍佰,每燧三個官吏,必須熟練掌握的密碼。

    若是發錯了信號,懲罰是極其嚴重的。更可怕的是,如果所舉的烽火信號有誤,輕則增援不力,重則增援軍隊有全軍覆沒的危險,最終致使匈奴入塞,殺掠百姓。

    “全對,無一錯漏!”

    等任弘原原本本背完後,韓敢當越聽越驚訝:“燧長真是好記性,這些品約,我可是花了一年時間才能牢記。”

    任弘笑道:“記是一回事,用起來能否又准又快是另一回事,就比方說現在,若是胡虜忽然出現……”

    話音未落,烽燧二層卻傳來一聲示警。

    “塞外有胡騎出沒!”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8 PM

第25章 胡馬欲南飲

    “塞外有胡騎。”

    說話的卻是趙胡兒,他不知何時已蹲在烽燧第二層,在任弘和韓敢當說話間,他的目光一直湊在覷賊孔上,看著外面動靜。

    任弘和韓敢當連忙站到烽燧邊緣往外看,卻什麼都看不清楚,還是趙胡兒上來指著給他們瞧。

    “五裏之外(漢裏為415米)的籍端水北岸,一共三騎,一騎赤馬,兩騎黑馬。”

    順著趙胡兒因為長期拉弓扣弦而留下深深凹痕的右食指看去,任弘這才隱約看清,果真有人馬在北岸活動。

    韓敢當的眼神則比任弘還差些,一直到另兩名胡人趕著一大群白花花的羊到水邊時才瞧清楚……

    “眼睛花了,花了。”韓敢當如此嘟囔著,對自己眼力不如趙胡兒十分不爽。

    “見虜在塞外籍端水北者,晝舉一烽。”

    任弘讓韓敢當舉烽,同時密切關注著疏勒河北岸胡騎的一舉一動。

    趙胡兒卻已經放下了戒備,松開了握弓的手:“應只是一帳普通匈奴牧民,因在北邊爭不到牧草,這才趕著羊到水邊放牧。”

    韓敢當反問:“你如何得知?”

    趙胡兒道:“那五騎中有三騎都是半大的孩童,勉強能馭馬而已。”

    韓敢當反駁道:“胡人不會輕易靠近長城,萬一是故意以老弱和牲畜為先導,來誘燧卒出塞呢?先前也不是沒有過。”

    任弘頷首,據說一百多年前,漢高祖劉邦就中了類似的計策,冒頓單于匿其精兵,見其羸弱,導致漢軍冒進。最後老劉身陷白登,困了七天七夜,連最後怎麼出來的都語焉不詳,成了漢初一大謎題。

    趙胡兒卻懶得再回答韓敢當,只數著那些羊的數目,對任弘道:“匈奴人主食不是肉,而是牛羊馬所産的酪漿,在北山的部落裏,一個五六口之帳,至少需要5匹馬,2峰駱駝,6頭牛,二十羊才能勉強維持生計,數目正好與這差不多。”

    “雖然他們一般不會靠近長城,只在北山溪谷溝壑中放牧,但現在是八月,很快就要入冬了,必須讓牲畜多吃一些牧草養膘,遊牧地域變大,故常有人冒險來到水邊放羊,派人出去稍加恐嚇,便會狼狽而走……”

    還不等任弘考慮要不要騎著蘿蔔出去嚇唬嚇唬,他們西邊的淩胡燧已經收到這邊傳遞的信號,搶先行動了。

    有兩名燧卒出了長城,騎著馬朝疏勒河緩緩走去,行了不過三裏,河北岸的五騎胡人發現了他們,立刻慌慌張張地趕著羊往北面地勢複雜,溝壑縱橫的高地退去。

    而那兩名燧卒則在水邊大肆耀武揚威,看來驅逐少量胡人,也是烽燧的日常工作。

    “果然如趙胡兒所料。”任弘心中暗道,這趙胡兒曾長于匈奴部落中,十多歲才逃出來,對匈奴人的習性十分熟悉。

    “這個月是匈奴在籍端水邊活動最頻繁的月份,到下個月,他們就要離開夏牧場,進入更高的北山坡地上駐牧,來年二月月才會離開冬牧場。”

    趙胡兒丟下這麼一句話,便回到烽燧二層,撿起了一支胡笳——這是他昨夜落下的,旋即朝任弘一拱手,沿著階梯下去了。

    任弘思索著他的話,心裏卻産生了一個疑問。

    “若真如趙胡兒所言,本月匈奴人在水邊活動頻繁,劉燧長倒也有可能真是被胡人所殺,但真的如此簡單?”

    韓敢當看著趙胡兒離去,有些不滿,對任弘道:“胡兒畢竟是胡兒,說的話不可盡信。就像狼跟狗長得很像,但畢竟是狼!”

    任弘心裏有底,不過這倆人究竟是結了什麼怨?

    他笑道:“我知之,但韓伍佰,我有一點不明白。”

    任弘指著位于疏勒河南岸的長城道:“當年修築這長城烽燧時,為何不修在河水北岸?敦煌本就缺水,竟將水源拱手讓給匈奴,使之能與我共有,此兵家之大忌也。”

    韓敢當道:“任燧長有所不知,修這道長城時,中部都尉以北並無匈奴,近十多年來才從東邊的馬鬃山陸續遷來一些。故昔日築垣時,只考慮籍端水以北離敦煌太遠,恐救援不及。倒是在東邊的宜禾都尉,因為要防禦馬鬃山的南下匈奴,長城便設在籍端水之北……”

    接著他便對任弘說了敦煌北部匈奴的分布情況:一百年前,匈奴占領河西走廊後,分渾邪王、休屠王在此駐牧。後來二王為霍去病所破,渾邪王殺休屠王,歸降漢朝,兩個大部落被漢武帝遷到隴西等地,成了“五屬國”,敦煌等地遂空。

    在漢武帝規劃下,中原移民陸續遷入河西適合農耕的地區,匈奴單于也派了新的部落,駐紮在敦煌、酒泉北邊的馬鬃山一帶,號“右犁汙王”。

    馬鬃山雖然不如敦煌綠洲富饒,但也有些水草森林,成了右犁汙王的冬季牧場,其麾下有引弓之騎數千,掌握著通過星星峽,進入西域伊吾(哈密)的交通要道……

    右犁汙王就成了敦煌郡主要防禦的敵人,而趙胡兒,便是許多年前,從右犁汙王手下一個千夫長那跑過來的。

    任弘了解了緣由,雖然過了河,還有地形複雜的北戈壁,外加峰巒起伏的北山,看上去,破虜燧並不會成為匈奴犯邊的戰場。

    但這未設防的河流,卻能成為胡騎長途跋涉後的補給站,實在是敦煌防線上致命的缺陷……

    放目望去,入秋的塞北最是美麗,胡楊葉子橙黃,紅柳嫣紅,布滿疏勒河谷,後世若看到敦煌有這麼好的植被,應該高興才對,可現在卻總感覺那些林木中暗含著危險。

    等下了烽燧,正好陳彭祖剛剛醒過來,捂著被咬得滿臉是包的臉,哭喪道:

    “任弘啊,你這破虜燧的跳蚤,可真是凶惡!”

    ……

    吃完朝食後,任弘送陳彭祖下到山下,除了為破虜燧申請再養一條警戒用的狗外,還希望陳彭祖能搞到敦煌郡令史對劉燧長驗屍的爰書,也就是破案和驗屍的報告,抄錄來給自己看看。

    “爰書?你想做甚?”陳彭祖擡起頭,詫異地看著任弘。

    任弘道:“破虜燧才死了燧長,雖說令史定案是胡虜或流民賊殺,但我心裏有些不安,想看一看。”

    他先前已分別問過燧中衆人,關于劉燧長死亡的情形,當日是呂廣粟在看烽燧,只遠遠看見劉燧長騎馬而出,去河谷裏狩獵,但進了胡楊林後,卻久久未出,到傍晚才覺得可能出了事,派人過去一看,已經晚了……

    整個過程裏,沒有可疑人物從河谷離開被烽燧看到,凶手何時潛入,又如何遁走,成了這起謀殺案最大的迷。

    “真是多此一舉。”陳彭祖搖搖頭,但還是說道:

    “爰書在中部都尉駐地留了一份,待我回去瞧瞧。”

    “多謝陳兄,等休沐時我請你吃酒。”

    陳彭祖又好心提醒任弘道:

    “要我說,你與其關切此事,不如好好准備下八月十五的都試。”

    “都試?”任弘新官上任,對軍中制度還不太熟悉。

    陳彭祖解釋道:“便是秋日試射,八月十五當天,像我與蘇延年這樣的屬吏,各候長、燧長都要去候官處報到,以弓箭或弩試射五十步外的靶子。”

    原來這都試便是漢朝的軍事演習,除了演練軍陣外,官吏還要舉行“貙(chū)劉禮”,也就是射禮,長安的南北軍一般在立秋日舉行都試。地方軍隊稍晚一些,時間也不統一,但必須在十月上計前完成,將各自的都試情況上報中央。

    如此,方能在和平的時期裏,督促將吏勿要懈怠了武備。

    任弘細細問了,才知道秋試射時,每個官吏都要用十二支箭射擊五十步外的靶子,以射中靶心的數量計算,6支為正常,超過6支的,每支賜勞十五日,若是不足6支的,每支奪勞十五日……

    這所謂的“勞”,說白了就是嗯……工齡。

    官吏工齡到了一定年份,即便沒有功勞,也是可以升遷的。

    但任弘這種政審不過關的人,當當少吏就算了,還指望靠工齡混上位不成?

    任弘有些不以為然,但陳彭祖下一句話,卻讓他打起了精神來。

    “去年,破虜燧旁邊的廣漢燧燧長,十二支箭才中了一支,遭到整個步廣候官嘲笑,最後還被候官一怒之下撤了職務。”

    陳彭祖點著他道:

    “任弘,不知你射術如何?到時候若是射得太次,你這燧長的位子恐怕不等坐熱乎,就要丟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9 PM

第26章 強弓勁弩

    漢弩的強度從一石、三石、四石到十二石不等,六石以上是足張弩,臂張弩的話,通常以三、四石為常用。

    眼下任弘手裏所持的便是一架四石具弩,它張力約合120斤,最遠可達百五十步,但最佳射程,還是在百步內。

    漢弩較秦弩進步了很多,機身加了銅郭,郭身上還刻著十來個小字:“元鳳元年八月卅日敦煌發弩官令匠金作弩”,這是制弩必須的工勒其名。

    在任弘看來,這位名叫“金”的工匠審美是很不錯的,弩臂上有紅黑相間的漆鎏花紋,弩弓長四尺,完美的曲線猶如展開的雙翼,入手是沈重的手感——以及給士兵帶來的安全感。

    不過它的一切核心技術,都集中在銅郭內的金屬弩機裏,牙、望山、鈎心、懸刀,青銅時代的造物以機巧結合成一體,讓弩成了精巧的殺人利器!

    任弘深吸一口氣,拉起望山,讓弩牙上升,帶起鈎心,鈎心下齒卡住懸刀刻口,使弩機保持鎖機狀態。

    第二步,將牛筋弓弦扣在牙上,抽出弩矢裝入弩臂上的箭槽裏,再用盡全力後拉,使箭杆頂在兩牙之間的弦上。

    第三步,端起弩,用加了五個刻度的望山瞄准目標,然後猶如扣下槍械扳機般,扣動懸刀!伴隨著弩機內傳來一聲清脆的彈響,鈎心立刻下沈,帶動牙下縮,早已蓄力已久的弓弦迅猛脫牙回彈,將弩矢飛速推射而出!

    一眨眼後,弩矢已經釘在長城牆垣上的靶子上了。

    養狗的張千人手裏已經收著十多枚箭矢,此刻跑到靶前一瞧,給任弘報了最終的成績。

    “十二矢中七!”

    這讓任弘松了口氣,多虧了過去半年,自己纏著懸泉置守角樓的材官教授了簡單的弩術,看來半個月後的都試,自己起碼能在及格線上。

    但射術還是要繼續練的,任弘也發現了,自己在近身格鬥因為想法太多,操作總跟不上腦子。反倒是遠程射弩比較冷靜,往後到了西域,自己大概就要走材官路線,一路從“漢農夫”升到“漢勁弩蹶張士”了……

    可惜的是,破虜燧衆人裏,並沒有弩術很好的人,眼力最好的趙胡兒,用的卻是弓……

    如此想著,任弘看向旁邊看自己射弩的趙胡兒,笑道:“你也試試?”

    趙胡兒沒有答話,但手上卻已經解下挎著的複合弓,站直了身子,從腰間箭袋抽矢,一拉弦,一張弓,箭矢直指目標,隨後放開手指,一氣呵成,速度比任弘上弩速度起碼快了一倍!

    定睛一瞧,箭矢正中靶心!

    漢代的弓分為三類:上等力氣的人能挽120斤,叫做虎力,但這種人很少;中等的能挽八九十斤;下等的只能挽的六七十斤左右。

    趙胡兒能挽強強弓十余矢而不歇,可謂虎力了。

    雖然弩機能讓任弘這個中等氣力的人,通過手與腰力並用,發揮上等力氣的效用,但要讓他拉四石弓,大概六七支箭就累得夠嗆。

    但趙胡兒卻不必休息,竟一口氣射了十二支箭!數了數後,一共中了十一枚,可謂十分駭人了。

    哪怕是與趙胡兒有過節的韓敢當,在烽燧上看到這一幕,也不得不承認:“非十年之功,不可能有如此射術。”

    這就是弓弩的區別了,弩機利用機廓的精巧,將上弦和瞄准分開,所以比弓的彈射力更大,射程更遠,殺傷力更大,最後階段只需要專注于瞄准而不必考慮控弦,加上望山幫忙,命中率也更高。

    弓看似構造簡單,但要用好卻比弩更難,很多時候要射中目標,靠的不全是仔細瞄准,而是感覺……所以培養一個普通弩手,一年足矣,但一個弓手,沒有三年每日挽弓的熟練度根本不可能。

    弩機唯二的不足是:在上弦速度上,弩遠不如弓,尤其是當你遇上一個使弓的老手時,還不等端起弩瞄准,估計就被對方射死了。此外,當在顛簸疾馳的馬上時,弩機根本沒有從容上弦瞄准的時間,反倒是那些騎射嫻熟的射雕者,一反身一彎弓,或能將你射落馬下!

    強弓勁弩,兩種相似而不同的武器,實無優劣之分,只是弩更適合人口龐大,可以短時間培訓大量臨時士兵的漢朝,弓則更適合人少但從小便修習騎射的匈奴。

    喊著燧中衆人試射過後,任弘便要履行公務,前去巡視天田。

    按照順序,今日巡視天田的人輪到呂廣粟,但任弘卻又點了一個人。

    “趙胡兒,你也隨我去走走?”

    ……

    巡視天田相當于一場負重越野,任弘披上了一身皮甲,頭纏黑幘裹巾,腰上掛了柄四尺長的環首刀,又背了上了他方才用的弩,弩矢三十枚,掛了個褡褳裝水,但沒有騎馬。

    “破虜燧東西共有長達十二裏的轄區,我作為燧長,總得一步一步親自走過才行。”

    趙胡兒和呂廣粟已在等待他,趙胡兒將頭上短短的辮發,在頭頂紮了個小髻,問他為何時,與趙胡兒關系不錯的呂廣粟代為回答:

    “先前趙胡兒曾以辮發巡視天田,差點被旁邊的淩胡燧當成越塞的匈奴探子給抓了起來!”

    不過這趙胡兒身在漢地,卻留著胡人的發式,莫非真如韓敢當所言,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麼?

    趙胡兒沒有太多話,只在前頭默默走著,目光始終落在腳下。

    呂廣粟也喊道:“任燧長,烽燧外設有陷阱虎落,跟著我走。”

    “虎落”,也就是柳枝編制的籬笆牆,可阻擋匈奴騎兵靠近,他們若想越過,便要下馬搬開,給烽燧守卒從容施射的機會。

    在門外的沙地裏,還埋著些陷阱,用草席一蓋,蒙一層土,根本看不出來,裏面布滿胡楊木樁,木樁削成三梭銳尖,若有人想要強行突破虎落進攻烽燧大門,難免會一腳踩進去。

    小心翼翼繞過虎落,接下來便是一大片樹林,趙胡兒在一棵榆樹前停了下來,找了找是否還有未枯黃的樹葉,然後又用刀削剝了點榆樹皮,直接就放進了嘴裏嚼,猶豫了一下後,還給任弘也遞了點。

    見任弘滿眼疑惑,趙胡兒解釋道:“燧長不是問我為何眼力這麼好麼?將榆樹葉、皮吃下去,便能在夜裏看得清物件。”

    “原來這便是訣竅。”

    任弘笑著有樣學樣,邊塞裏新鮮蔬菜極少,很多戍卒得了夜盲症,到了天一黑就成了瞎子,啥都看不清,這榆樹葉、榆樹皮還真能補充點維生素,聊勝于無吧。

    再往前,便是緊挨著長城的天田了,柔軟的細沙鋪在長城兩側,若有人馬越塞,會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腳印,若無大風沙,腳印不會很快消失。

    和沈默寡言的趙胡兒相反,呂廣粟話倒是很多,絮絮叨叨地衝任弘抱怨道:

    “畫天田可是累人的活,要鏟掉草木,鋪撒細沙,一人每日只能鋪三百步而已,全部鋪好後,還要每日巡視,吹散的地方要重新平整,豔陽天裏,很容易頭暈目眩,若有足跡而未注意,事後就要受懲處了。”

    說著呂廣粟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水,縱是入秋,頭頂的烈日仍讓三人滿頭大汗,直叫他們頭暈目眩。

    任弘摸了摸頭頂纏著的幘,同樣被太陽曬得燙呼呼的。

    他笑了笑,從背著的褡褳裏,拿出了三頂氈笠,往自己頭上一扣,又給呂廣粟、趙胡兒一人扔了一頂。

    “戴上罷,好歹能在巡視時少曬點日頭。”

    這是任弘來之前,請懸泉置裏會縫補的傳舍佐幫忙做的,類似後世武松、林衝戴的玩意,這東西四周有寬檐,頂上還被任弘加了紅線織成的纓。

    它在作戰時是個弓手的好靶子,當然不能戴,但對巡視的燧卒而言,反倒需要醒目的標志讓烽燧遠遠看到自己。

    “好東西啊,以後不怕炎日暴曬了。”

    呂廣粟戴上以後愛不釋手,趙胡兒也沒有拒絕這好意。

    他們的巡視在繼續,每一塊天田都要仔細檢查。

    不過在任弘看來,這天田的作用其實還是太被動了,畢竟長城不高,後世的美墨隔離牆都有人翻,塞外的胡人和塞內的逃亡者若是鐵了心,乘夜翻越長城也不是什麼難事。

    而天田根本無從阻止他們,只是讓烽燧事後看到了心裏有底:昨夜有多少人溜出去,又有多少人溜進來?

    正思索間,走在前面的趙胡兒卻忽然停了下來,他單膝跪地,蹲在一片天田前。

    “任燧長,看這!”

    等任弘走過去時,不由皺起眉來:

    天田平整的沙地上,多出了一串深深的腳印!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9 PM

第27章 天田裡的腳印

    片刻後,任弘已叉著腰,站到高達兩丈的長城上了。

    這土垣是以紅柳、蘆葦為骨架,中間實以黃土,層層夯築而成的。最初時外表抹得平滑,但數十年風吹日曬,外側黃土掉落,露出了一層一層的蘆葦杆,倒是方便人拽著它們翻越。

    任弘能看到,一串腳印,從塞外疏勒河方向過來,踩過天田,翻越長城,重重落到地面上內側天田裏,然後繼續朝塞內延伸……

    腳印被人用樹葉掃過,但因為過于匆忙,又或是天色尚黑,未能掃清,簡直是欲蓋彌彰。

    “果然有人越塞而入啊。”

    任弘沒想到自己赴任第二天就遇到了這種事,他也開始猜想越塞的是啥人?反正不可能是火紅色頭發的女野人。

    而趙胡兒,早就在長城內側觀察那些腳印了,卻見他伸出手,以大拇指和食指的距離為尺,量了量天田上的腳印後便道:“這腳印是一男子所留,身高不足7尺。”

    任弘前世不是警察,沒破過案,更沒學過足跡學啊!

    頓時有些驚訝,看著趙胡兒那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道:“你何以知曉?”

    趙胡兒道:“身長是腳長七倍,男子邁步較女子更大。”

    他又觀察了一左一右兩足腳印深淺後判斷:“右腿或是有傷,故一腳淺一腳深,翻過長城後未能穩住,摔了一跤……”

    這點任弘也看得出來,因為那人落地姿勢不太好,留下了一大個屁股印。因為慌亂,竟是手腳並用爬過天田,然後又回頭用樹葉或什麼東西掃了掃,希望亡羊補牢,但仍未完全清除痕跡。

    趙胡兒往前挪動了幾步,觀察天田邊緣的腳印後露出了笑:“腿傷應是摔得更重了,一瘸一拐。”

    “那能否確認,此人是何時留下了腳印?”

    任弘只能判斷,這次越塞,不會早于昨天傍晚韓敢當和張千人的巡視,也不會晚于天色大亮後。

    烽燧可不是擺設,光天化日之下翻越長城幾無可能。

    趙胡兒道:“當然能,這應是下半夜留下足跡,地面有露水較潮,泥土易碎裂,足跡邊緣模糊不清,更何況……”

    他從足跡裏,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個黑色的東西,湊在鼻子邊聞了聞,甚至伸舌頭嘗了一下。

    “這是何物?”任弘也來到旁邊。

    趙胡兒將此物遞到任弘和呂廣粟面前:“野黃羊的糞蛋,還是新鮮的!”

    “呸呸,你這胡兒,不是害我麼!”呂廣粟已學著趙胡兒的樣子,將其放入口中品了品,聞言暴跳如雷。

    趙胡兒解釋道:“眼下是秋天,野黃羊覓食較夏日更早,平旦時分便會在籍端水兩岸活動,留下糞矢,被此人無意踩到。”

    “那塞外來者,定是在平旦之後才翻越長城,因天色未大亮,此地離左右兩個烽燧又遠,守後半夜的尹遊卿未曾發現。”

    平旦,距離現在已過了好幾個小時,這人還追得上麼?

    趙胡兒來了精神,向任弘請命追擊:“燧長,他傷了腿腳,定跑不了太遠,白日逃匿,容易被巡視的燧卒發現。又自以為清除了天田的痕跡,說不定正窩在某個能遮陰的地方休憩呢。”

    任弘頷首:“既然是來自塞外的匈奴人,或許持有兵刃,不可大意,吾等三人一同前往圍堵。”

    “不是匈奴人。”

    趙胡兒卻搖頭,指著那足跡道:“匈奴人基本都穿氈履或皮靴,但這腳印,是粗麻繩履留下的!”

    任弘還能說什麼呢?真是心服口服,放後世,這趙胡兒不但可以去奧運會射箭,還可以當個刑警了罷?

    同時他也十分眼熱,若自己能學會這項足跡追蹤的技能就好了,往後去了西域,應該能派上大用吧?

    任弘存了學藝的心思,不由多誇了他幾句,趙胡兒卻搖頭道:

    “這不算什麼,我在馬鬃山時見過最厲害的獵手,能根據蹄印和糞便、獸毛斷定野獸種類,是新印還是舊印,是驚走的還是信步覓食,是公的還是母的,是否有孕。”

    懷孕都能知道?任弘長見識了。

    馬鬃山是趙胡兒少年時曾生活過的匈奴駐牧地,與典型的草原不同,那一帶是森林草原地帶,所以狩獵占的比重很大。

    任弘問道:“那這足跡追蹤,是誰教與你的?”

    趙胡兒卻忽然緘默了,似乎很不願意提及那個教授自己本事的人,最後只淡淡說道:

    “一個胡人。”

    ……

    離開天田後,足跡便越來越模糊,等任弘他們追蹤兩三裏後,竟完全消失了。

    因為前面是一片幹燥的黃土地,一眼看去,地面似乎沒了蹤跡,呂廣粟又熱又急,手裏拿著氈笠扇個不停:“吾等跟丟了?”

    但在趙胡兒的眼中,這“獵物”留下的信息,卻如同雪地裏的鴻爪,無比清晰!

    他能找到那逃亡者因為受傷,拖著右腳前進留下的淡淡痕跡。

    他能摸著一株被踩踏的枯草,一塊踩得崩裂的土,確定獵物方向!

    “近了。”當趙胡兒找到一棵被拔出後咀嚼,又吐掉草汁的沙蔥時如是說。

    隨著目標越來越近,任弘也有疑問:若真不是匈奴人,那為何從塞外來?

    終于,當足跡再度出現時,三人也已經靠近了一個雅丹崖壁,趙胡兒認為,那人就躲在這附近。

    等任弘爬過去一看,果然有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正躺在崖壁下的陰涼處昏睡。

    他朝呂廣粟和趙胡兒比了比手,三人潛著身子,從不同方向摸過去。

    任弘躡手躡腳地前進,身形矯捷,而趙胡兒則邊走邊摸弓瞄准。

    這時卻聽到“劈啪”一聲響,卻是呂廣粟這廝太笨,竟踩到一根枯木枝!

    那人一個激靈,猛地從昏睡中醒來,連滾帶爬地起身要逃跑。

    但趙胡兒的箭更快,一支羽箭射到他腳邊,嚇得這人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敢動彈。

    任弘連忙幾步上前,手裏的環首刀對准了他!儼然邊防戰士抓獲毒販的架勢。

    “站起來!手放到頭上!”

    這人年紀三十左右,亂如蓬草的頭發,髒兮兮的臉呈青黑色,滿是驚懼的雙眼,龜裂的嘴唇微微顫抖,嘴角還有沙蔥的汁。

    雖然身上是破爛的氈衣,但腳下的確穿著一雙麻繩履。

    在任弘的喝令下,此人顫顫巍巍地起身,他右腳的確不太方便,站直後身高不足七尺,和趙胡兒從腳印裏判斷的一模一樣!

    “上吏饒命!”

    當呂廣粟反擰著他胳膊,要將此人綁起來時,他終于緩過神來,大聲叫著跪在地上,嘶嚎道:

    “上吏,我是被胡虜擄走的,曆盡千辛萬苦,可算是從匈奴逃回來了!”

    任弘看著此人的眼睛:“你是沒于胡地的編戶齊民?籍貫在哪?”

    此人結結巴巴,想了半天才應道:“我……我是酒泉郡玉門縣的庶民,去年胡虜入塞劫掠,不幸被擄入胡地……”

    “說謊!”

    第一次出勤的破虜燧長卻打斷了他的話:“被擄走的大漢子民,逃回後至烽燧叩門,說明情形即可得到救治,何必偷偷越塞!”

    當年趙胡兒從匈奴逃來,就是被破虜燧的“趙燧長”所救。

    “更何況……”

    任弘一把扯開其身上的氈衣,露出了滿是鞭痕的背部,還有肩膀處四個明顯的墨刺黥字:索氏之奴!

    “你若真是編戶齊民,身上為何會有奴婢的黥字?”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8 12:00 AM

第28章 圍城

    “我叫馮宣,年廿八,乃是敦煌索氏大奴。”

    被任弘戳破身份後,那個越塞的亡人只好垂頭喪氣,交代了自己的身份。

    敦煌索氏,其先祖乃是漢武帝時的太中大夫索撫,跟任弘的祖父任安一個級別,都是秩比二千石。

    據說索撫勸誡漢武帝勿要求仙無果,反倒被正狂熱追求長生和尋找西王母的劉徹降罪,免官遠遷敦煌。

    本就龐大的巨鹿索氏遂遷徙至此,來時哭哭啼啼,但三十多年過去了,他們已在敦煌紮下了根,繁衍生息,成了這邊陲之地唯一一戶“豪大家”。

    西漢的豪族遠比不了東漢時勢力龐大,但作為開拓敦煌的大功臣,索氏子弟在郡內任官,名下田宅奴婢自不會少。

    這馮宣便是索氏的田奴,沒有身份自由,漢朝已廢除大部分肉刑,官府也不往人臉上黥字了,但豪強為了防止奴婢逃亡,還是在他們背上留下了記號。

    看到馮宣背上的黥字,任弘就想起自己的蘿蔔,這馬兒好像就是索氏贈送給傅介子,傅介子又轉手送自己的,蘿蔔那馬屁股上,也有個烙印呢。

    由此可見,奴婢的地位,和牲畜並無太大區別,被當做財産而非人。作為家中私奴的他們,除了晨起早掃,飲食洗滌,做各種雜務外,還要頂著塞北的風沙,耕作田地,少有休憩。

    “做家奴太苦了,我實在受不了,卻又聽人說,匈奴中樂,君臣約束輕,無刑獄……”

    這便是馮宣逃亡匈奴的原因。

    任弘是有所耳聞的,除了匈奴每次入塞劫掠人口外,漢人主動的北逃也時常發生。

    最喜歡外逃的,自然是在漢朝境內觸犯律令的盜賊們,為了徹底擺脫受官府追捕的窘境,越塞跑到匈奴去,就成了最佳選擇。

    其次是內地移民和戍邊士卒,並不每個人都有好運氣,碰上一個優待屬下的將軍,若遇上官吏苛待奴役,士卒敢怒不敢言,直到某天忍耐的弦終于崩斷,便選擇逃亡——逃回家鄉有可能被抓到遭受懲罰,逃亡匈奴似乎更好些。

    最後一類,便是馮宣這樣的奴婢了,地位低下,日子愁苦,他們聽了一些關于匈奴“自由”“安樂”的傳聞後,難忍煎熬者因近匈奴地而亡入。

    “我聽了那些傳聞後,便暗中准備,最後帶著吾妻從宜禾候官處跑了出去……”

    說到這,馮宣垂下了頭,哭泣不已,當他們翻過牆後才發現,匈奴的生活,可遠不如道聽途說的那般美好……

    “在匈奴生不如死,所以我又逃了回來,但吾妻卻被抓了回去。”

    聽到這裏,一直沈默寡言的趙胡兒忽然憤怒了,竟站起身來,對著馮宣,狠狠踹了一腳!

    “你自己越塞去匈奴尋死也就罷了,何苦將汝妻也帶到火坑裏!”

    ……

    後世提起遊牧生活,往往是“風吹草低見牛羊”,風景如詩如畫,日子飄逸而自由。

    但在回破虜燧的路上,從趙胡兒和馮宣的口中說起的遊牧生活,卻完全不那麼回事……

    “在匈奴,普通牧民的日子,可比塞內苦多了。”

    趙胡兒的目光越過長城,似乎看到了今天早晨,冒著危險跑到疏勒河邊牧羊的那一帳匈奴人,是什麼逼迫他們鋌而走險?

    自然是為了生存。

    “在塞內,哪怕再貧瘠的土地,一個五口之家,百畝也足以養活。”

    “但在塞外,匈奴人不種糧食,而是驅趕牲畜食草,再以其肉酪為食。一百畝草地只能養活一頭羊,而一帳五口之家,需要三四十頭羊。”

    這就意味著,一戶牧民,至少需要三四千畝牧場。

    而且牲畜一般是舍不得殺的,只能靠奶和酪來維持生活,馮宣最初想象中,匈奴牧民大口吃肉的生活完全不存在。

    每日優哉遊哉隨便放放牲畜也是無知者的腦補,牛的確不需要多照料,吃夠了就會在原地反芻,馬則與牛相反,這些四條長腿的生靈生性好動,可以去很遠的地方吃草,然後自己回家。

    但不挑食,高繁殖率,高産乳量,最適合作為主要畜種的羊就不行了。它們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需要人力持續地照看,一刻也不能走神。且羊群食量大,埋頭吃完一片草地,就得驅趕它們前往下一處。

    所以想要當好一個牧民,絕不比農民簡單,甚至更難,你必須精打細算,調控家畜比例,控制在四季牧場停留的時間,還得做射獵、采集甚至是參加戰爭劫掠等副業,才能勉強維持生活。

    這便是遊牧者的抉擇。

    所以,對這些技巧一竅不通的中原人去到匈奴,能過上好日子?

    傻瓜才相信。

    那些投奔匈奴的人去到後,發現想靠自己養活自己,完全沒可能,怎麼辦?只好像在漢朝一樣,依附他人唄。

    匈奴的階級分化也很嚴重,諸王、千夫長們過著大酒大肉的生活,至于馮宣這樣的逃過去的奴婢,仍是奴婢。只是工作變成了放羊、拾糞、擠奶、割秋草、裝卸氈帳,或者為匈奴的諸王種糧食屯谷,同樣一年到頭不得休息。

    馮宣就這樣幹了一年苦工,其妻則被奴役他們的“千夫長”霸占,還為其生了個胡兒,只沒在辦事時讓馮宣在帳外吹簫助興。

    作為奴婢,這樣的境遇,在漢朝也可能會遇到。

    但比已廢除人殉,只有少數地方還在偷偷堅持的中原更殘酷,由于匈奴重祭祀,外逃的漢人,還經常會被當做人牲……

    “我聽說過貳師將軍李廣利的結局。”

    聽到這,任弘說話了:“李廣利,這位孝武皇帝晚年最優寵的將軍、外戚,在戰敗投降匈奴後,一度被單于封為王,寵信有加。但最後還是因為閼氏和胡巫的一句話,被匈奴單于殺了祭神!”

    堂堂將軍、諸王的性命尚且朝不保夕,匈奴的貴族們每逢節慶,殺幾個漢人祭天,更是再尋常不過。

    “我就是聽聞那千夫長要將我夫妻二人作為祭品,供奉給他們的天神,這才逃了出來。”

    馮宣被呂廣粟押在後頭,哭訴著說完了他的故事,已是對逃出去的事後悔不已。

    “這是你自己選的!活該!”趙胡兒依然不解氣,回頭又罵了馮宣一句。

    任弘卻搖了搖頭。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其實這馮宣,也沒得選擇。

    他生來就是奴婢,而不管在漢朝還是匈奴,在安息還是羅馬、月氏,最底層階級的處境,永遠是地獄……

    但是話說回來,雖說這長城之內的大漢朝,並不是均貧富,等階級,十全十美的人間天堂。

    但任弘可以打包票,她大概是這天地間,這時代裏,最和平和安定的國家了……

    漢武帝時的窮兵黷武已經結束,經過十多年休養生息,民生在慢慢恢複,新的農業技術被趙過推廣,田租三十稅一,徭役口賦減輕,地方上豪強被漢武打了一波後,還沒重新起勢。

    看看漢朝的普通庶民生活吧,雖然這兒也有許多不孝子,但起碼敬老一直是中原禮俗,作為生活穩定的農耕者,漢人過得緊巴點,也能留些糧食來供給家中老人,讓他們不必選擇自我犧牲。

    而普通的匈奴牧民家裏,連這點供給老人的資源都擠不出來。

    你說哪邊的底層生活更殘酷?

    漢地的奴婢戍卒逃亡塞外,才發現上了當,追悔莫及。而塞外的胡人部落,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在諸王帶領下,大群大群地投靠漢朝,倒是踏踏實實地當了“歸義胡”,在五屬國過著樂不思蜀的生活。

    “這真是個圍城啊。”

    任弘側過臉,看著如同一條黃龍,將漢匈兩個帝國,將農牧兩種生活方式分隔開來的長城,暗暗感慨道:

    “牆裏的人想象牆外多麼自由美好,總想出去,殊不知牆外的人,卻更想進來……”

    末了,他看向被馮宣的事觸動了回憶,悶著頭向前走的趙胡兒,跟了上去,將淡米酒遞給他。

    “你呢?趙胡兒,我想聽聽你的事,你為何逃出匈奴。”

    ……

    趙胡兒默然良久,最後摸了摸頭頂上,任弘送他的氈笠,還是說道:

    “我母是匈奴入塞時,被擄到匈奴的,她生下了我後,仍教我學漢話,告訴我塞內的富庶與安定,讓我終有一天定要回去!”

    說起母親時,趙胡兒眼裏難得露出了一絲溫情和懷念,那是藍天白雲之下,青蔥綠草之上,少年將頭枕在母親膝上的時光。

    “而我父……”

    說到生父,趙胡兒眼裏的溫情沒了,反而多了幾分仇恨:“是將母親從塞內擄走,經常毆打她的粗魯胡人,對我也隨時抽鞭子,往死裏打。帳內最初有牛羊近百頭,再加上他是個好獵手,日子過得還算充裕。”

    “但在草原上,當遇災時,不管你有多少頭牛羊,都不頂用了!”

    胡天八月即飛雪,草原上的氣候太惡劣了,每年十月份後,夾著雪的白毛風一直刮,草原積雪太厚,牲畜扒不開雪吃草,常會大群大群餓死。

    好容易熬過冬天,黑災又來了,幾個月不降雨,牲畜缺水也活不下去。更有瘟疫、狼群如影隨形,哪怕一戶人家有上百頭牛羊,一場災禍下來,也會立刻絕戶!

    當牛羊死絕時怎麼辦呢?這時候就要做出選擇了。

    “匈奴之俗貴壯健,賤老弱,當災害降臨,老人就只能被拋棄,留在荒地裏等死,或是被狼和禿鷲吃掉。”

    “若剩下的牛羊還是不夠養活家庭,女人也得做出犧牲,她們會被賣給牲畜還充裕的富人,以換取能讓其他人活下去的牲畜。”

    “于是我父便將我母送人做了奴隸,就為了換五頭羊,還有三袋馬奶酒……”

    趙胡兒捏緊硬弓:“我磕破了腦袋,希望以我替代母親,但他只是一腳將我踢開!”

    “沒多久,我母親便死了,被那戶富裕的胡人施虐而死,事後野地裏一扔,就當是死了頭羊!”

    任弘聽明白了:“這便是你逃出匈奴的緣由,那你父親……”

    趙胡兒咬著牙道:

    “當我聽聞母親死訊後,我便乘他喝得爛醉,燒了氈帳,逃了出來。”

    趙胡兒眼中,仿佛出現了那頂熊熊燃燒的氈帳,以及年僅十二歲,在胡騎追趕下,亡命逃向長城的自己。

    “我父,便是教我狩獵和尋覓足跡的人。”

    趙胡兒擡起頭,猛灌了一口酒,看著蒼天,開懷大笑道:

    “他也是我殺的,第一個胡人!”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8 12:02 AM

第29章 狗官

    烽燧每天至少要巡視兩次轄區下的天田,上午時任弘去了東邊,抓回來了一個偷偷越塞回來的索氏大奴馮宣,下午他則去了破虜燧西邊——那兒便是八天前,劉燧長遇害的地方。

    趙胡兒奉命在燧裏看著馮宣,于是任弘的巡邏小隊裏,除了他刻意要帶著的呂廣粟外,就另加了一人:出門總喜歡帶條大黑狗的張千人。

    破虜燧的幾個人都有各自鮮明的性情:就比如這張千人聊起天來,三句不離狗字。

    他先是喋喋不休地說起自家的仕途淵源:“我祖父在長安時,在上林苑中做事,上林中有六池、市郭、宮殿、魚台、犬台、獸圈,他便是犬台的狗監。”

    任弘笑道:“我在效谷縣學《凡將篇》時,教我識字的鄭先生說,作這篇章的司馬相如,便是被狗監楊得意推薦給孝武皇帝的。”

    漢朝是能買虛銜官的,司馬相如在漢景帝時花錢買了個武騎常侍,但一直沒機會更進一步,直到梁孝王來朝來與他看對了眼,到了梁國,與梁孝王豢養的文士們吟詩作賦,寫了那篇《子虛賦》。

    後來梁孝王因不得為皇嗣,怨恨之下派人朝中大臣袁盎,事情敗露徹底涼涼,梁苑門客們作鳥獸散,司馬相如也只能灰溜溜回了老家蜀地,就是在那時才勾搭了卓文君。

    到漢武帝繼位時,很喜歡《子虛賦》,卻以為作賦的人已經作古,直到同為蜀郡人的楊得意提及司馬相如,才知道原來作者還活著……

    “不錯,楊得意在我祖父之前幾任。”

    張千人的祖父算不得大官,但畢竟是官宦之家,哪怕流放敦煌家境沒落了,也能讓張千人識字。不過因為用來教張千人識字的是家傳的《相狗經》,家學熏陶之下,張千人的愛好,仍集中在狗上。

    “犬有三種,一者田犬,二者吠犬,三者食犬。食犬最易養,體肥不吠,養以供饌。吠犬次之,短喙善吠,畜以司昏。最難養成的,還是用來田獵的田犬,長喙細身,毛短腳高,尾卷無毛,使之登高履險。”

    他還說,不同顔色的狗也有優劣之分,黃狗品質最好,白狗品質最差,黃眉的黑狗宜看守,渾身全黑的則是耗財的禍胎……

    “胡地又有一種高四尺的胡犬名獒,最是凶猛,近年來傳入敦煌,可惜太貴,數千錢才能買一只。”

    滔滔不絕說完後,張千人向往地說道:

    “我往後不求能回長安,只望能當上步廣候官屬下專門飼犬的狡士,便足矣。”

    做個比百石的狗官,這就是張千人此生的夢想了。

    “好好做。”呂廣粟回頭笑道:“多養些食犬出來,狗肉我愛吃,狗皮襪也不錯,暖和。”

    張千人氣得與他互罵起來,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劉燧長遇害的凶殺案的現場,此地是位于破虜燧、淩胡燧中間的一大片胡楊林。

    站在滿是落葉的林地中,回首望著左右兩個烽燧,任弘若有所思。

    趙胡兒說過,這附近常有黃羊出沒,劉燧長來這射獵說得通,但令人詫異的點就是,攜帶弓刀,全副武裝的他竟被人近身殺害,直到傍晚時分久久未歸,才被破虜燧派出的幾人發現屍體。

    雖然為樹木遮擋,烽燧上無法看到胡楊林裏發生的事,但事後凶手何時離開,總該有所察覺罷?

    但當日守破虜燧的呂廣粟,卻說沒看到凶手離開,至于隔壁的淩胡燧,則言看到有胡騎出入林中,事後敦煌郡派令史來查驗屍體和現場,的確有腳印往北走,便草草定了案。

    倒是早上的時候,趙胡兒給任弘提供了一個信息:“我在事發次日,去過劉燧長死的地方,當時地上腳印不止一人!不止有往北,也有向東、向西!大概是借助岸邊林木遮蔽,繞到烽燧視角看不到的地方才離開。”

    凶手至少三人,這或許不是一起意外,而是一場有預謀的謀殺!

    但令史可不會聽他一個“胡兒”的話,若非趙胡兒當時與在烽燧東邊巡邏,與廣漢燧的燧卒碰過面,令史甚至懷疑是他所為……

    正思索間,長城的方向,卻傳來一聲喚:“破虜燧的新燧長何在?”

    ……

    “今晨聽巡視天田的人說,破虜燧來了新燧長,還想去認識認識,卻不想在此遇到了。”

    說話的是西邊淩胡燧的程燧長,是個身高八尺的壯漢,年近四旬,身著赤色官布袍,頭上纏著黑色的幘,一手撫著濃髯,一手摸著腰上的環刀,上下打量任弘。

    “看任燧長的年紀,未壯?”

    任弘朝程燧長作揖,笑道:“的確未壯,虛歲十九。”

    程燧長有些驚訝:“如此年輕便做了比百石的燧長,他日不可限量啊!任燧長莫非是郡官子弟?”

    這麼年輕就做燧長,肯定是有背景的,程燧長已經開始回憶,郡裏有沒有姓任的大官。

    “承蒙中部都尉和候官擡愛。”任弘笑著回應,故意給自己找了個不存在的靠山。

    程燧長嘖嘖稱奇,又道:“任燧長是來看劉燧長遇害的地方?”

    他歎息道:“我與老劉有幾年的交情了,他喜歡射獵,打到了鹿和黃羊,必定會邀約我去破虜燧吃酒,可惜啊,真是可惜。”

    又恨恨道:“若讓我抓住那殺人的胡虜亡人,定要生生卸了他的腿!”

    二人就這樣站在長城下聊了許久,程燧長是個熱情的人,對任弘說了許多做燧長要注意的地方:“燧卒喜歡偷懶,就比方說這巡視天田,不是要取日跡梼麼?有時後一日巡視的人,便與前一日的人約好,提前交換,屆時走到半道陰涼處就休憩,瞅著時辰到了便回。”

    任弘問道:“程燧長平日是如何約束燧卒的?”

    程燧長道:“該抽鞭子時就抽,該給好處時就給,任燧長你要記住,總得給他們一些利好,才能駕馭得動。”

    倆人直到日頭偏西,才收住話頭作別。

    任弘借口初到燧中,事務繁忙,婉拒了程燧長約他去淩胡燧吃酒的邀請,遠遠看著程燧長上了馬,與兩名淩胡燧卒離開。

    那匹程燧長座下的高頭大馬,不比任弘的蘿蔔差,看來其家境是比較富庶的。

    呂廣粟方才與淩胡燧卒分食了點肉脯,此刻有些眼熱地說道:“程燧長會做買賣,因為淩胡燧離黑海子近,故常派燧卒打魚,曬成魚幹後,再雇人送去敦煌販賣,得了錢糧便與燧卒分了買酒肉,任燧長,吾等要不要也這樣?”

    呂廣粟是有些嘴饞的,昨天的烤馕,數他吃得最多,畢竟大高個,普通燧卒這點口糧,他總吃不飽。

    任弘卻沒答話,在回去的路上,只打發張千人遠遠在前走著,他在後攬住呂廣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廣粟,我在懸泉置時,與汝兄多黍最是相善。”

    呂廣粟連忙道:“兄長常與我說起過,承蒙任君照拂,為他寫信,也從不收錢。”

    任弘道:“有句話叫愛屋及烏,我初來燧中,其他人還信不過,但對你,卻是當成了自己人!”

    呂廣粟摸了摸頭上的氈笠,這是任弘慷慨所贈:“我自當為燧長左右手!”

    任弘收斂了笑容:“那你老實說,劉燧長出事當日,你守在烽燧上候望,確實不曾見到有人在籍端水兩岸出入?”

    見呂廣粟有些猶豫,任弘寬慰他道:“你放心,我只是想問清事情緣由,絕不會告訴他人……”

    呂廣粟走在路上,垂首看了腳下石子沙土半響後,才猶猶豫豫地說道:

    “當日我的確在烽燧上候望,但錢橐駝卻拿了酒與肉脯上來約我共飲。”

    “我一時貪嘴,喝得昏昏沈沈,未能注意外頭情形,可能,可能有看走眼的時候……”

    ……

    “燧長回來了。”

    任弘等人一回到破虜燧,錢橐駝便熱情地打著招呼,這小老頭因為年長,在燧裏地位僅次于宋萬、韓敢當,不僅在燧中負責造飯,還有縫補的技能,眼下手上正拿著一張氈皮:

    “燧長給趙胡兒的氈笠是好東西啊,有了此物,就不怕巡邏時烈日暴曬了,老朽看了幾眼,應是能縫制的,只是需要皮革,正好劉屠帶了些回來。”

    正坐在錢橐駝對面,與之低聲聊天的矮個燧卒也連忙起身,對任弘見禮,卻是個面色發黃的青年:“燧卒劉屠,見過任燧長!”

    這劉屠是劉燧長的親侄兒,先前告假,是與另一個燧卒,一同去參加劉燧長的葬禮……

    任弘問了幾句劉燧長葬禮的事,問道:“另一個燧卒何在?”

    劉屠笑道:“他老母病重,回了家,讓我代為告假。”

    那個燧卒常與劉屠一組,共同巡視天田。

    任弘所有所思點了點頭,這時候,卻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哀嚎:

    “任燧長,放了小人罷!”

    叫嚷的是早上抓回來的馮宣,他被栓在狗舍旁邊,只等明天派人押送去步廣候官處。

    先前馮宣大概是受傷加脫水,蔫蔫的,眼下吃了點東西,睡了一覺,卻是精神多了,一個勁地求饒。

    趙胡兒不理他,只靠在塢下,認真用小刀雕琢著手裏的胡笳,而馮宣見任弘走過來,叫得更起勁了:

    “任燧長,我若是被索氏抓回去,恐怕要被活活打死!”

    任弘看著他道:“你還指望我放了你不成?”怎麼可能,不管馮宣逃亡是否情有可原,作為燧長,私放亡人可是大罪。

    馮宣壓低了聲音道:

    “不敢,但我可以交代北山匈奴虛實,戴罪立功啊!”

    這時候,正好伍佰韓敢當從烽燧上結束候望下來,聞言踢了馮宣一腳:“敦煌的戍卒又不出塞擊胡,你交代虛實有何用?”

    敦煌的邊塞守備是很保守的,四個都尉府,屯戍、候望部隊加起來雖有四千多,但都是以守為主,畢竟這邊人口少啊,才三萬人,很難支持大規模的軍事遠征。

    所以河西四郡,一般是酒泉張掖那邊主攻,敦煌就負責好好看好玉門陽關絲綢之路就完事了。

    不過聽韓敢當的語氣,他對這種消極守禦很有怨言,任弘從呂廣粟和張千人處打聽到了,韓敢當之所以對胡人滿是怨恨,是因為數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時,殺了他的妻、子……

    恨屋及烏,也難怪韓敢當常對趙胡兒惡語相加了。

    “定會有用!”

    馮宣病急亂投醫,嚷嚷道:“我要說的事,與烽燧候望有關!”

    韓敢當樂了:“難道你還要說,匈奴即將入塞不成?”

    “不是,但近來,常有人從塞內,向北山匈奴中走私銅鐵器物,我在胡地時親眼所見!甚至還有弩機兵刃!”

    馮宣道:“而那些器物,據說……”

    “就是從這破虜燧附近運出去的!”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8 12:03 AM

第30章 狼人殺

   “你是說,有人從破虜燧附近私出塞與匈奴交市!?”

    聽聞馮宣此言,任弘心裏不由一驚!

    像中國這樣漫長的邊境線,無論法律上的限制多麼嚴厲,幾乎每一個朝代,邊境上走私活動都十分活躍。

    漢朝亦然,邊境走私貿易有一個專門的罪名,叫“奸闌出物”,而最著名的走私商人,當屬漢武帝時的雁門馬邑豪商聶翁壹。

    任弘聽說,此人是代地大賈,在與匈奴的走私貿易中積累了大量財富,頗得匈奴單于信任,但最終他不知是愛國心發現,還是想洗白資産,又向漢朝官員提議:以出賣馬邑城為詐,騙匈奴主力來到邊境,好讓漢軍將其一網打盡!

    這便是著名的馬邑之謀,那之後漢匈連年大戰,正經關市禁絕,雙方的物資交流,除了我搶你幾千人口,你奪我十幾萬頭牛羊,就只剩下走私了。

    在河西四郡,也有許多像聶翁壹那樣的走私商,通過種種途經出了塞,將中原物品輸入匈奴,以換取匈奴的牛羊、金器、皮革,賺取巨額利益。

    除了谷物外,匈奴人最感興趣的便是銅鐵、弩機、農具,眼下漢匈仍處于冷戰狀態,不論哪樣,都是妥妥的資敵了!

    任弘只沒想到,偏偏是他來上任的破虜燧,還真是個走私的窩點,大窟窿?

    “簡直是胡言亂語!”

    伍佰韓敢當表現得十分震驚,揪著馮宣罵道:“你說破虜燧附近有人奸闌出物,我終日候望烽火,日跡天田,為何不知?”

    馮宣連忙道:“千真萬確,大概是半個月前,吾妻在那千夫長帳中聽到,確實說破虜、淩胡兩燧中間的長城容易出入,我由此以為破虜燧附近候望松懈,逃亡時才從這邊越塞……”

    馮宣求功心切,啥都願意招,應該不至于說謊,那麼問題來了,這些發生在眼皮底下的走私貿易,破虜燧的衆人究竟知不知道,參沒參與?

    而那劉燧長的死,與此事有無直接關系?

    任弘稍稍冷靜,看向正舉拳要打馮宣的韓敢當。

    韓敢當乃是伍佰,燧裏的武力擔當,妻子為胡人所殺,平日裏言辭也常露出對匈奴的仇恨,按理說應該不會參與走私之事,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他這些舉動言行,是不是作僞?

    還有早上才向任弘袒露了自己過往的趙胡兒,這個胡父漢母的神箭手,看上去死心塌地留在了漢朝,但誰又能打包票,他不會搖身一變,利用自己的身份,成為走私貿易的中間人?

    除卻這倆人外,如今整個破虜燧還有六人,助吏宋萬、呂廣粟、錢橐駝、張千人、尹遊卿,還有剛回來的劉燧長侄兒,劉屠,值得信任的,又有幾位?

    任弘只感覺,自己在玩一場狼人殺……

    劉燧長已經不明不白地嗝屁了,前車之覆啊,任弘接下來做的每個判斷,說的每句話,都事關生死!

    任弘默然良久後,定定看著趙胡兒:“方才我不在時,誰來關切過馮宣?”

    趙胡兒已將胡笳揣回懷裏,低聲道:

    “宋助吏出去伐茭前來問過,還有錢橐駝,來問了兩次。”

    “第一次是問此人是誰,第二次是問夕食要不要多做一人份。不過那會馮宣還在昏睡,燧長又令我看好他,不得讓任何人問話,他與我閑聊了幾句,便走了。”

    又是錢橐駝,先前在劉燧長遇害當日,找呂廣粟吃酒的不就是他麼?

    任弘回過頭,卻見頭發花白,背脊微駝的錢橐駝,手裏正拿著皮革在縫制氈笠,只是眼睛偶爾往這邊瞟一眼,因為破虜燧巴掌大的地方,方才馮宣的話,他大概也聽到了……

    這個看上去樸實的老叟,真那麼老實麼?

    這時候,外出伐茭草,割蘆葦的宋萬和尹遊卿也回來了。

    將背上一大捆茭草扔下後,尹遊卿直喊累,他是燧裏最年輕,最靦腆的燧卒,甚至只為昨夜任弘拿出來讓守夜人穿的羊皮裘,尹遊卿感激的話說了不少。

    宋萬卻一言不發,仍陰著臉——宋萬對年輕的任弘來做新燧長,一直有些不滿,作為燧裏的二把手,他對走私的事,知不知曉?是否有搞掉劉燧長借機上位的動機?

    就在這時,錢橐駝站起身來,笑道:“燧長,餔時已到,開飯罷?”

    ……

    和貴族官吏的分餐制不同,戍卒們吃飯,反倒更像後世:或跪坐、或盤腿圍成一圈,各自端著碗筷,他們面前的院子地面上,則放著大盆的飯菜羹湯。

    任弘帶來的烤馕早上就吃完了,下午是再尋常不過的戍卒夥食,用甑蒸熟的粟飯,就著陶鬲端上來,黃燦燦的冒著熱氣。

    還有一大罐黑乎乎的豆豉,煮熟的大豆發酵制成,腌制時放足了鹽,接受不了的人嫌它臭,但卻是庶民下飯的好東西,已經很餓的呂廣粟,已經往碗裏扒拉豆豉,拌著飯往嘴裏送了。

    最後被錢橐駝端上來的,是用大陶盆裝著的菜羹。

    大陶盆放到地上時,端上來時,尹遊卿看到了漂在上面的厚厚油花,不由驚喜:“今天是什麼日子,菜羹裏竟舍得放這麼多油!”

    助吏宋萬則拿著木勺一攪,咦了一聲:“不止有膏油,還有肉。”

    的確,綠油油的菜羹裏,還點綴著紅褐色的肉塊。

    錢橐駝則道:“任燧長剛來,可不得吃好些。”

    對平日裏只就著豆豉大醬下飯的戍卒而言,能見到點蔬菜綠色已是好日子,再有肉,那就簡直就是豪貴之家的生活!

    呂廣粟手持木匕就要開搶,卻不料任弘卻伸手止住了他。

    “且慢。”

    任弘笑道:“這菜羹看著可口,我先嘗嘗?”

    呂廣粟悻悻收回木勺,對面的宋萬則冷不丁地說道:

    “嘿,雖然只是一個小燧,但也該有尊卑之分啊,雖然劉燧長時沒這規矩,但如今是任燧長說了算,是該先食。”

    任弘也不管他出言譏諷,將自己的陶碗遞過去,讓錢橐駝給盛了一碗。

    錢橐駝還特地給他多打了點肉丁,雙手奉上時笑容滿面。

    而當任弘將碗湊到嘴邊時,錢橐駝被皺紋包圍的小眼睛裏,更多了幾分期待。

    是期待任弘誇他手藝,還是在期待什麼?

    但任弘卻只是將菜羹湊在鼻子前聞了聞,忽然擡頭問錢橐駝道:“這是什麼羹?”

    “葵菜羹啊。”錢橐駝搓著雙手道:“老叟在烽燧外種了幾畝,眼下正是肥嫩的時節。”

    葵菜就是後世的冬莧菜,是這年頭的主要菜種,一般用來煮湯或者粥,因為本身含有的黏液,吃起來滑膩肥嫩……

    來到漢朝後,在懸泉置待了半年,任弘對這種蔬菜並不陌生,但這碗菜羹,若仔細聞聞,卻有一股異樣而熟悉的味道……

    “沒加別的野菜?”

    錢橐駝一愣,旋即笑道:“沒錯,燧長聞出來了,是加了點外面采的豬耳菜。”

    “原來如此。”

    任弘卻將碗遞還給錢橐駝:“宋助吏說得對,破虜燧小,沒必要那麼講究尊卑,只需論長幼之序,錢橐駝,你既然最年長,那這菜羹,還是你先喝吧!”

    除了知道緣由的趙胡兒和韓敢當對視一眼外,破虜燧衆人都尷尬地坐著,面面相覷,不知任弘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這任燧長昨天不還笑容滿面麼?今天就要立威?

    錢橐駝笑容凝固在了臉上,接過碗後半響,才看向宋萬,歎息道:

    “老朽明白了,任燧長是信不過我啊!”

    宋萬將筷著一拍,有些不滿地說道:“任燧長,錢橐駝是燧中老人了,其他人多是一年一輪換,唯獨他在這待了足足五載,也做了五年的飯菜,從未出過錯,任燧長剛來就難為他,這是何意?”

    “不錯,你原先待的懸泉置,是出了名的飯食可口,但這是烽燧,是邊塞,有一口熱飯便不錯了!”

    錢橐駝搖頭道:“助吏,算了算了,既然任燧長嫌我,老朽也不受這委屈,走就是了,我現在就離開破虜燧,讓候官重新換一個庖廚來……”

    說著竟真就要走。

    “連行囊都顧不上收拾,你就這麼急著去報信?也罷,我就跟二三子說說,你在這菜羹裏,放了何物。”

    任弘卻摸著腰間環刀,攔住了錢橐駝去路,對衆人道:

    “我半年前曾大病一場,家裏人求醫拜巫,其中一位巫醫認為,我犯了癲狂之症,于是開了不少獨門藥方,除了補腦的胡麻湯外,還有一樣藥我至今難忘,與你這葵菜羹裏多出來的氣味,像極!”

    “那便是吃了後能讓人昏昏欲睡的,橫唐!”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29 PM

第31章 坐當死

  任弘對錢橐(tuó)駝的懷疑,是從呂廣粟的交待開始的。

  劉燧長遇害當日,這老錢破天荒拿出酒肉與呂廣粟吃,導致呂廣粟他喝醉了酒,耽誤了候望。

  而呂廣粟還吐露,在令史來調查賊殺案時,錢橐駝讓呂廣粟將這件事瞞了下來,理由是若實話實話,呂廣粟恐將被懷疑。

  回到烽燧後,任弘又從趙胡兒處得知,錢橐駝對塞外逃回來的馮宣十分關注,反複詢問,就更加起疑了。

  最終讓他確定此人嫌疑的,是加到葵菜羹裏的橫唐!

  橫唐就是後世的“莨菪”(làng  dàng),也叫天仙子,是一種在大西北很常見的植物,全身上下都有微毒,牙疼時可以嚼點葉子莖稈止痛,但服食過量會導致昏昏欲睡甚至深度昏迷。

  其子實可入藥,用來治癲狂——任弘剛來到漢朝那會,一時驚乍,說了很多後世的言語,甚至為了想穿回去,撞過牆撞過樹……在巫醫看來的確有點瘋癲,遂給了他一劑橫唐子熬的湯,效果極佳,睡了一整天,堪稱漢朝的蒙汗藥。

  葵菜羹和裏面的幹肉掩蓋了橫唐大部分刺激的氣味,但曾深受其苦的任弘可不會忘記。

  任弘原本還擔心,烽燧裏的衆人會不會已經沆瀣一氣,一起謀殺了劉燧長,再如法炮制幹掉自己,自己可沒法以一敵八啊。

  但見錢橐駝不加分辨,在大家都會喝的菜羹裏下藥,他反而放心下來。

  看來並非所有人都是其同黨!

  這下事情就好辦多了。

  果然,聞言後,方才差點喝了菜羹的呂廣粟氣得站起身來,韓敢當也沒有抽刀斬任弘的頭,而是怒氣衝衝地將錢橐駝按倒在地上!

  他們還從錢橐駝懷中掏出了一小包種子,宋萬顫抖著手,打開後聞了聞,又給任弘過目。

  “果然是橫唐子實!”

  “老罷癃,說,你在飯菜裏下毒,意欲何為!”

  韓敢當揪著錢橐駝花白的發髻,想要打一頓逼供,豈料錢橐駝卻猛地一下,吐出了一口碎肉!

  他口中已是鮮血淋漓,卻仍齜開牙縫笑著。

  “不好,這嗣咬了舌頭!”

  錢橐駝咬舌當然不是為自殺,這樣是死不了的,他只為不在接下來的逼供裏吐露同黨,此人又不識字,沒了舌頭後,任弘便拿他沒轍了。

  果然是個狼滅啊,任弘知道,自己遇上硬茬了。

  韓敢當也一籌莫展,看向任弘:“燧長,這該如何是好?”

  “給他止血,先綁起來再說。”

  韓、呂二人將錢橐駝綁到柱子上,助吏宋萬這會全然沒了方才維護錢橐駝的高姿態,給上司同僚下毒,這是洗不了的,只有些惶恐地朝任弘拱手:

  “燧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宋助吏,你還沒看明白麼?”

  任弘道:“那個早上剛抓回來的大奴馮宣交待,說他在匈奴時聽聞,破虜燧、淩胡燧附近有人奸闌出物,向匈奴走私違禁之物,宋助吏,我聽說你在破虜燧幹了兩年,眼皮底下發生這種事,你當真不知?”

  “不知,我毫不知情!”

  宋萬有些慌,他雖然不識字,但身在邊關,也聽上司說起過,官府對奸闌出物的處罰是很嚴重的。

  漢朝早在文景時就在《漢律》裏規定“毋予蠻夷外粵金鐵田器”“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鐵出關。雖于京師市買,其法一也。”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年河西地區的匈奴匈奴渾邪王在霍去病的打擊下,率衆投降漢朝,渾邪王帶著部分下屬到長安拜見漢武帝。長安的商賈與渾邪王部下貿易,賣了鐵器田器等物,按照律令,竟坐當死者五百余人!

  在長安跟內附的歸義胡貿易都管控如此嚴格,更勿論在邊塞偷偷走私禁品了,一旦查獲,必死無疑,家眷重則族誅,輕則罰為奴婢。

  雖然敦煌郡每年都會殺幾個,但止不住走私利潤太高,後繼者仍絡繹不絕。

  而邊塞吏卒若是知情不報,甚至協助奸商,則與之同罪。哪怕不知情,也要因失察縱奸而受重罰!

  任弘繼續追問宋萬道:“劉燧長肯定已察覺了此事,反為其所害。宋助吏,你再好好想想,劉燧長出事前,什麼話都沒留下?”

  “沒有……”宋萬認真回憶後道:“只是有次,劉燧長將我叫到外面,似是有話,但欲言又止,次日,他便出事了!”

  任弘吸納著這一新信息,說道:“錢橐駝定參與了奸闌出物與殺害劉燧長,今日聽到馮宣的招供,生怕罪行被發現,便急了,這才有了下毒的舉動。”

  加到飯菜裏的橫唐,因為濃度不高,不會立刻毒發,只會讓人覺得困倦,然後各自去睡,在他們酣睡之際,錢橐駝便能乘機做事了……

  至于他是要放跑馮宣,讓任弘他們失去人證,亦或是離開向同夥通風報信,甚至下狠手將全燧人一一幹掉,便不得而知了。

  任弘低頭看著地上的碎肉,方才好不容易逮到了線索,竟被錢橐駝硬生生咬斷,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這起走私導致的謀殺案裏,隔壁烽燧是否參與?還有,現在破虜燧中,還剩下幾頭狼?”

  任弘目光掃視衆人,現在他能百分百排除嫌疑的,只有提供了重要情報,還差點喝了菜羹的呂廣粟一人。

  而趙胡兒、韓敢當,雖對任弘皆有協助,但任弘仍不敢百分百確定。

  剩下的宋萬、張千人、尹遊卿、劉屠,他們的真面目,仍是模糊不清。

  “任燧長,我守烽燧去了,上面不能沒人看著。”趙胡兒似乎沒把這變故當回事,早已默默吃完一碗幹粟飯,背起硬弓就要上去。

  任弘卻止住了他:“你留下助我,至于烽燧候望,現在不急,等天黑後讓別人上去。”

  他其實是害怕趙胡兒那張弓,也怕自己看錯了人,這趙胡兒箭術超群,若是居高臨下,只消片刻功夫,便足以將下面院子裏的人統統射死……

  讓趙胡兒與韓敢當留在下面相互牽制更好些,這倆人素來不睦,就算其中一個有問題,也絕尿不到一個壺裏。

  剩下幾人裏,宋萬顯然是慌了,還在向任弘拼命解釋,想要撇清此事。

  張千人有些害怕,默默抱著他的黑狗,懷疑的目光看向燧裏其他人。

  尹遊卿也蹲在一邊訥訥無言,看上去是嚇到了。

  唯獨還為劉燧長戴著孝的劉屠義憤填膺,過去狠狠地踹了錢橐駝兩腳,將唾沫吐到他臉上。

  “沒想到這老罷癃如此陰狠,虧我叔父在任時待他不薄!”

  他情緒激動,最後還是趙胡兒攔下了他,劉屠才悻悻作罷,回頭向任弘長拜道:

  “任燧長慧眼識奸,揪出了錢橐駝,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啊!”

  又請命道:

  “但此事非同小可,若再拖下去恐怕有變,我來時騎了馬,不如趕在天黑前,讓我疾馳去步廣候官處,向上吏報信。讓候官速派令史來複查此案,一定要將殺害我叔父的奸賊,統統抓獲,好讓他,瞑目于黃泉之下!”

  “事不宜遲,你速去。”

  任弘笑著如是說,卻在劉屠欣然領命,急匆匆要出門時,冷不防伸出腳來,將其絆倒,摔了個嘴啃泥!

  旋即一膝蓋頂在其背上,環首刀出鞘,反手橫在劉屠的脖子前,讓他動憚不得。

  “二三子,將劉屠,也綁起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0 PM

第32章 憑幾

   “為何綁我!”

  劉屠被綁起來後嘴裏仍嚷嚷不停,顯得十分冤枉的樣子。

  燧中其他人也如同驚弓之鳥,疑惑地看向任弘,想聽聽他的理由。

  任弘自有自己的判斷:按照宋萬的說法,劉燧長大概已察覺了奸闌出物,卻沒有對宋萬和韓敢當兩個副手說,或是在想要吐露前猶豫了,最後獨自一個人跑到塞外的胡楊林裏,是為了什麼?

  任弘覺得,劉燧長是為了維護某個在意的人,畢竟一旦查實摻和走私,便是死罪。

  又聽趙胡兒說,現場沒有打鬥痕跡,而劉燧長的屍體,顯然是被人近身殺害的……

  任弘覺得,這恐怕是熟人作案,誘劉燧長出塞商議事情,想要收買他,事情不遂時只好痛下殺手。

  再加上劉屠找了個理由要走,這太過明顯了,現在摻和走私殺人的狼們肯定慌得不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開溜報信。

  任弘說出了自己的判斷,又神秘地笑道:

  “再有,我昨夜睡的地方,就是劉燧長的臥榻。”

  “劉燧長跟我托夢了。”

  “他說,就是錢橐駝和劉屠幹的!”

  這托夢說讓燧內衆人面面相覷,有人懷疑,但迷信的宋萬和尹遊卿卻信了。

  “難怪任燧長慧眼識奸,真是劉燧長顯靈了?”

  倒是那劉屠心大,面色蒼白,嘴唇抖了一會,讓任弘確定自己判斷沒錯,但只能唬住他一時,卻不能讓其吐露情報。

  劉屠掙紮道:“休要誆我,誰不知道,我與劉燧長乃是親叔侄,猶如父子!我怎會害他!”

  “不招是麼?我打吧!”韓敢當傾向于用拳頭說話。

  劉屠歪過腦袋:“豎子敢爾!事後若證實我與此事無關,汝等便是毆打,動私刑!”

  “你!”韓敢當掄起拳頭就要打,任弘卻攔住了他。

  “有不打傷他面皮,也能逼供的辦法。”

  任弘看向自己住的屋子:“呂廣粟。”

  “諾!”

  “將我屋中的木幾搬出來!”

  ……

  木幾的模樣,像極了後世的長板凳,是常見的室內擺設,或放在席上,或置于臥榻之上。因為漢人哪怕在榻上,也常是跪坐,坐姿壓迫下肢,為了減輕壓力,膝納于幾下,臂伏于幾上,這樣舒服點。

  這就是所謂的“憑幾而坐”。

  但眼下,這本意是讓人舒服的木幾,卻讓劉屠生不如死!

  卻見他上身被固定在柱子上,屁股和綁在一起的雙腿則擺在寬度正好能容一人的木幾上,這倒沒什麼,要命的是,任弘往他腳下墊的磚頭……

  燧中衆人原本看得莫名其妙,韓敢當更是想說,這就是任弘所謂不打傷人也能逼供的辦法?但隨著劉屠繃直的雙腳下墊的磚頭到兩塊時,其臉色卻變了。

  劉屠咬著牙,額頭開始冒冷汗,雙腿的痛感越來越強!想要掙紮,奈何雙手和上身被縛得緊緊的,根本于事無補。

  而當任弘往他腳下加第三塊磚時,劉屠已是哀嚎不已。

  沒錯,這就是後世讓人談之色變的酷刑“老虎凳”!看似簡單,實則卻能折磨死人。

  任弘卻不管他了,笑著招呼衆人:“如此即可,吾等吃飯罷。”

  飯是新蒸出來的,衆人端著碗心不在焉地扒拉著,耳邊全是劉屠哭爹喊娘的聲音。

  如此過了兩刻,當任弘歇碗時,劉屠已經被折磨得身心俱疲,開始求饒了。

  “這麼快就不行了?我還想加第四塊。”

  任弘蹲在劉屠旁邊,也不撤掉他腳下的磚,只笑道:“說罷,你說得越快,這磚也能早點撤掉。”

  ……

  咬掉了舌頭的錢橐駝是硬氣的,但他的同黨劉屠卻不行,既沒有咬舌的勇氣,也沒有熬過任弘“酷刑”的毅力,三下五除二,就將事情的本末交待得清清楚楚。

  “是錢橐駝拉我入夥的。”

  劉屠哆哆嗦嗦,將奸闌出物的情況一一道來。

  “我沒見過那些人的模樣,也不知其販運何物出塞,只需在輪到我巡視的當天,一早出門去西邊靠近淩胡燧的位置,看住周遭,勿要讓其他燧卒靠近,而後自有淩胡燧的人清理奸闌者在天田裏留下的痕跡。”

  “果然是淩胡燧搞的鬼!”呂廣粟叫了起來:“難怪他們的程燧長能騎高頭大馬。”

  邊境走私要沒有烽燧放水,基本是不可能實現的,但按照劉屠的描述,淩胡燧也沒有膽大到讓走私商販直接從燧裏出塞。

  畢竟除了燧長和助吏、伍佰外,其他的燧卒通常一年一換,全部收買代價太高了,也容易走漏風聲。

  所以讓走私者乘夜翻長城,次日為其消除痕跡,是比較保險的選擇。

  因為兩燧相距不過十裏,聲息可聞,若不買通破虜燧這邊的人,很難瞞住。

  所以就有了錢橐駝和劉屠,以及那個聲稱母親生病,告假回家的人參與,劉屠方才就是想去淩胡燧通風報信。

  任弘聽著,忽然問道:“你一個月能得多少好處?”

  劉屠擡起頭,喃喃道:“五百錢,錢橐駝好像更多些……”

  任弘搖頭:“每月兩頭羊,卻要冒著誅死的風險,值得麼?”

  劉屠為自己辯解道:“燧卒的錢糧低,根本養不活全家,再加上苦寒風沙,一不小心就物故了!正因如此,我才沒禁得住引誘……”

  做戍卒並不是無償服役,每個月官府會發放三石口糧,河西地區谷貴,差不多也是五百錢,省著點的話,除了自己吃外,還能額外養活妻、子。

  但這只是最完美的情形,就跟後世小公務員一樣,吃飯永遠是每個月消費裏不高的一項,還要有衣、住、行甚至是疾病、喪葬、嫁娶、人情往來各項開銷……三石糧食,若是家裏有老人,養家糊口恐怕都有困難。

  所以,在重利之下,不懂法的窮苦戍卒很容易被誘惑,哪怕是小吏,也會動心。

  畢竟現在漢朝低級官吏的工資還沒經曆宣、成的兩次加薪,任弘這種比百石吏每月不過八石的俸祿,半錢半谷,到手的錢不足六百,勉強能養活自己和蘿蔔。

  所以,河西地區的低級官員,有第二職業本身並不算是違法亂紀,畢竟官家給的棒祿就這麼些。一些靠近湖泊河流的燧長為了增加一些職業外收入,甚至會雇人打魚、賣魚,大家也都睜只眼閉只眼。

  但走私除外,這已經觸犯了國法,上升到了資敵的程度!

  可惜,除了錢橐駝牽涉較深外,劉屠只是個外圍馬仔,對走私具體情形語焉不詳。

  見問不出更多,任弘拿起一塊磚頭,笑著說道:“現在說說劉燧長之死罷,這與你關系便大了罷!”

  劉屠腳下還墊著三塊磚一直沒撤,現在看到磚頭就怕得要命,倒豆子般將當日情形全盤托出。

  “我叔父發覺了淩胡燧的勾當,但因為我牽涉其中,不好舉咎,于是程燧長約其在塞外胡楊林裏商議,原本說的是,想要就此打住,停止奸闌出物,我叔父便當做沒看見……“

  “但豈料當日程燧長卻想要拉叔父也入夥,叔父嚴辭拒絕,于是程燧長便痛下殺手。”

  劉屠說著垂下了頭:“殺人的是程燧長,事後他將帶血的刃往我手中一塞,說此事若要敗露,我也難逃一死,不如活著,贍養叔父的家人……”

  韓敢當聽不下去了,上前對著劉屠臉上就是一拳:“你這弒親之徒!竟還有臉去為劉燧長下葬!“

  如此一來,事情就全清楚了,破虜燧裏一片靜默,許久後宋萬才抹著淚歎息道:

  “劉燧長真是良吏啊。”

  任弘道:“能堅守住本心,確實是個好燧長,可惜斯人已逝,吾等能做的,便只有將此案徹查到底!讓劉燧長在黃泉下可以瞑目!”

  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程燧長背後,是否有其他人?”

  劉屠臉已經腫了起來,搖頭道:“這我不知,得問錢橐駝……”

  話一下子止住了,劉屠不傻,明白了任弘的顧慮所在,又精神了起來,擡起頭大笑道:

  “不過,我記得他提過一嘴,應是有的,或許是候長,也可能是……”

  “候官!”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2 PM

第33章 天黑了

  “任燧長,我雖沒見過那些奸闌出物之人,但一月一次,運出去的物件分量不小,絕非程燧長區區一小吏能吃得下,他背後,定有更大的上吏在縱容,要麼是候長,也可能是候官!”

  “候官?”

  破虜燧中衆人聞言,都心裏一驚。

  這件事,若是淩胡燧獨自參與還好說。

  秩祿為比二百石,管著六七個烽燧,爵位不過公乘的候長參與也還能接受。

  但若牽扯到候官,那可是比六百石的長吏,手握百裏塞防啊,他們一群微末吏卒,如何與之對抗?

  “胡言亂語!”

  呂廣粟下意識地否認這種可能,心裏卻是怕了。

  “這劉屠所言,極可能是真的。”

  而宋萬也拉著任弘走到一旁,低聲說起自己在邊塞多年的見聞:

  “敦煌與西域胡商的交易,主要是絲帛,匈奴的諸王貴人雖然也喜歡絲帛,但所需沒那麼大,他們主要對塞內這幾樣東西感興趣,是商賈賊人奸闌出物的大頭。”

  “第一類是銅鐵。”

  匈奴雖然也有冶鐵技術,但好的鐵匠都在單于庭和左右賢王處,單于和左右賢王的嫡系用鐵刀,射鐵簇箭矢,其他小王的部落則鐵器稀缺,不少胡騎只能使用骨簇石簇,所以塞內走私出去的鐵器對匈奴很重要。

  “第二類是谷物和田器。”

  任弘頷首,他知道,匈奴雖然以遊牧為主,狩獵采集為輔,但與漢朝、西域往來上百年後,也漸漸學著吃粟麥,他們發現囤積谷米,可以很好避免災害對部落遊牧經濟的打擊。

  最初匈奴只是逼迫漢朝在和親時供奉糧食,或從西域諸國吸血。後來在自次王趙信提議下,明白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開始在草原的肥饒地築趙信城,種田屯谷。

  雖然趙信城在漠北之戰後被衛青一鍋端,漢軍大吃大喝後一把火燒了個幹淨,但匈奴已嘗到了種田的甜頭,到丁靈王衛律主匈奴政時,更將農耕推廣至匈奴左右地。

  因戰爭、逃亡流入匈奴的漢人奴婢、貧民、俘虜,大多成了匈奴人的農奴,在各地為匈奴種田,這讓匈奴人的食物變得多樣起來,發動戰爭也有了更多底氣。

  正是這些改變,讓匈奴撐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從漢武帝晚年起,再度跟漢朝打得有來有回。

  但匈奴自制的農具仍然粗陋,所以對漢朝改進過的先進田器十分渴望。

  不論是糧食、田器還是銅鐵,都能在匈奴換取不少黃金和好馬——黃金是匈奴人從西域、康居等處勒索掠奪來的,好馬則動輒數萬錢,一趟走私下來,奸商獲利何止十萬!

  但因為漢朝鹽鐵官營,對糧食買賣也有管控,不論哪一種貨物,都不是普通商賈能輕易搜集到的,這場走私背後的靠山,地位絕對不低。

  說話間,外面的天,已經黑下去了。

  任弘目光看向外頭,心中暗道:“這大漢朝的邊塞官場,會不會和這天一樣黑呢?”

  見衆人遲疑,劉屠越發得意起來,大聲道:“任燧長,要我說,這件事不捅出去還好,若是捅出去,最後死的是誰,還真不得而知。”

  “不如放了我,就當此事,沒發生罷!”

  “如何當做沒發生?”

  任弘卻踱步走到院子中央,說道:

  “數日前,劉燧長,一個盡忠職守的良吏,竟被同僚親戚殘忍殺害,至今屍骨未寒。”

  “而每個月,都有數不清的禁物流至塞外。”

  “北山的匈奴人,可以靠那些銅鐵,換下骨簇石簇,裝備銳利的鐵箭。他們逼迫像馮宣那樣的漢人奴婢,手持精良的田具勞作,積粟屯糧,吃得飽飽的。便能在下一次入塞時,用力揮動鐵刃,斬向吾等的脖頸!”

  漢匈的冷戰不會持續太久,新的戰爭一觸即發,烽燧一時貪念走私出去的每一樣貨物,都會成為絞死自己的繩索!

  “一旦長城失守,胡人的馬蹄會踐踏良田,張弓將吾等背後的鄉裏,射成一片火海。”

  任弘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了懸泉置的塢院,自己在這兒戍衛,不也在守護家麼?

  “他們會擄走吾等的家眷親人,讓汝等的母親、妻、女在匈奴受盡淩辱。”任弘看向趙胡兒,他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也在認真聽著。

  “彼輩會肆意殺戮反抗者,將原本好好的一個家撕得支離破碎。”

  韓敢當咬緊了牙關,他的妻兒,就是在幾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時被屠戮的,不是所有匈奴牧民都天生凶殘,但再性情純良的人,在戰爭中也會在鮮血刺激下,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暴徒。

  “然後你讓吾等當這些事沒有發生,往後也不會有?就為了每月區區五百錢?”

  任弘揪著劉屠的衣襟,這廝已經面色慘白。

  “我雖只是一個小燧長,守的不過是大漢十余裏邊塞,每月錢谷寥寥,卻守得住寒苦,耐得住寂寞。只要我在破虜燧一天,就休想有一塊鐵,一把鋤從附近流入匈奴!”

  劉屠結結巴巴,想做最後的勸說:“任……任燧長,不要意氣用事,你還年輕,仕途還長……”

  任弘將劉屠一推,笑道:“是啊,我的仕途很長,而你這資敵求財的一生,就要到頭了……”

  “擡起他的腳!”

  “諾!”

  呂廣粟也聽得激動,將劉屠腳擡起來,無視他殺豬般的慘叫。

  任弘拿起第四塊磚,塞到了劉屠已傷痕累累的腳踝下。

  “這塊磚,就是我的回答!”

  ……

  老虎凳四塊磚,這已經是人類能承受的極限,劉屠的腳直接折了,撕心裂肺的叫停止,竟已痛得暈厥過去。

  “燧長方才說得真好,不愧是識字的!”

  如果說,先前還疑慮任弘太過年輕的話,經過這一日的事,韓敢當對任弘的已十分佩服。

  趙胡兒也終于不再如孤狼般置身事外,主動過來問道:

  “任燧長,吾等現在該如何做?”

  韓敢當摸著腰間的刀道:“不如殺去淩胡燧,將那程燧長抓起來,也讓他嘗嘗這木幾的滋味!”

  “不行!”

  宋萬連忙阻止:“吾等就算不留人看著烽燧和罪犯,滿打滿算,也才7人,而對方是滿員十人,如何打得過?”

  韓敢當卻不以為然:“假裝去串門,走到燧中,忽然暴起,我老韓一人能斬三人,趙胡兒的弓術也能射死倆,剩下的由汝等一對一……”

  老韓很樂觀,但任弘考慮的卻更多:

  “一旦白刃相交,淩胡燧便會燃起烽火積薪,引其他烽燧來援,很可能有其同黨。就算沒有,黑燈瞎火間吾等也解釋不清,若程燧長反誣吾等勾結匈奴進攻烽燧,那就徹底洗不清了!”

  這時候,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張千人建議道:“程燧長今日不是約任燧長去吃酒麼,吾等不妨反邀他過來?”

  趙胡兒冷笑:“夕食已過,天色已黑,大半夜邀人走幾裏地,來烽燧飲酒?任誰都會起疑。”

  “就算騙得程燧長過來扣下,淩胡燧其他人察覺不對,也會向幕後主使報信。”

  任弘頷首,趙胡兒說得對,這法子破綻太多,還有派誰去呢?只要言語不慎,就會打草驚蛇。

  韓敢當急了,直跺腳道:“這也不行那也不妥,到底如何才好!”

  任弘看向院內衆人:“思來想去,只能用最笨,但也最穩妥的法子,將此間情形如實上報中部都尉!”

  中部都尉應是沒問題的,作為比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只要他願意,有的是合法手段撈錢,完全沒必要做這種風險巨大的勾當。

  除非是身在漢朝心在匈,鐵了心要當漢奸,若真如此,敦煌的邊防就爛到根了……

  呂廣粟擔心道:“可劉屠不是說了,奸闌出物背後的主使,要麼是候長,甚至是候官啊!萬一他截了吾等的上報,殺人滅口……”

  任弘卻反問他:“就以最壞打算,是某位候官知法犯法,縱人奸闌牟利,中部都尉麾下有五大候官,汝等覺得哪位嫌疑最大?“

  最先想明白的是張千人:“淩胡燧,屬于破胡候官的右部候長。”

  “而吾等所在破虜燧,則屬于步廣候官的左部候長……既然奸闌出物在附近,也只有破胡、步廣兩候官有可能。”

  “不會是步廣候官。”

  任弘篤定地說道:“汝等不是奇怪,我年紀輕輕,為何能來此為燧長麼?”

  衆人都看向他,這確實是埋在他們心裏的謎題。

  任弘笑道:“數日前,有位大人物向中部都尉舉薦了我,然後中部都尉讓步廣候官找個空缺的烽燧安置我……”

  “若步廣候官是幕後主使,大可將附近幾個燧長都換成親信,如此便能萬無一失。但他卻在劉燧長死後,偏就讓我來到剛出事的破虜燧。”

  沒有人會這樣自找麻煩,按邏輯來反推,步廣候官是沒問題的。

  所以唯一的嫌疑,就落到西邊的破胡候官頭上……

  聽說直屬上司不是內奸,上報應該不會被截留,大家都松了口氣,但宋萬依然憂心忡忡:

  “可候官畢竟是候官啊,萬一官官相護,吾等小胳膊,擰得過大腿麼……”

  任弘知道,是時候為衆人打打氣,讓他們跟自己一起趟過這凶險的深潭了,遂大聲道:

  “也不瞞二三子了,那個舉薦我為燧長的大人物,雖然和候官秩祿相同,但實際的權位,卻是雲泥之別!”

  “誰?”所有人看向任弘。

  “舉薦我來做燧長的人,正是當今天子……”

  啥,天子?衆人都驚掉了下巴,誰料任弘話還沒說完。

  “當今天子的朝官,大司馬大將軍……”

  衆人依然很震驚,大將軍霍光是帝國實際的統治者,跟天子也沒啥區別好吧。

  “大將軍的親信!”

  吊足了胃口後,任弘這小狐狸搖著大尾巴,搬出了實際上早已離開敦煌很遠的大老虎。

  “剛剛出使西域,立下大功歸來的持節使者,駿馬監,傅介子!”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2 PM

第34章 夜行者

  “漢律,盜出禁物于邊關徼,及吏、卒知而出者,皆與盜同法,坐當死!”

  “弗知,吏卒以失察罪罰金四兩!”

  任弘牽馬出門前,對燧中衆人重複了一遍事情的嚴重性:“淩胡燧長買通錢、劉二人奸闌出物,破虜燧衆人未能察覺,若嚴格按照律令,在場的諸位,每人罰金四兩,增加戍邊時間兩年!”

  漢朝的黃金是上幣,一兩大約是16克,四兩黃金折合2500五銖錢,數目不小,相當于普通燧卒半年口糧了,他們都家境一般,誰願意平白無故損失這些錢啊。

  “為今之計,只有主動上告此案,如此,非但不必罰錢,甚至還有賞賜!”

  任弘在搬出自己“靠山”唬住衆人後,又嚇之以害,誘之以利,好讓他們和自己站在一條船上:

  “我連夜趕往障城稟報中部都尉,二三子守在燧中,看好案犯,若是順利,我天色大亮時便能歸來!”

  “吾等一定看好烽燧,靜候燧長的好消息!”

  韓敢當摩拳擦掌,呂廣粟也很希望立功彌補他先前隱瞞飲酒失察一事,趙胡兒則主動去守烽燧,有這三個戰力擔當,破虜燧應該無事。

  “但願吧。”

  任弘也沒辦法,中部都尉那邊是必須親去的,可惜他不會分身術啊,只能信任這幾人了。

  此時外面一片漆黑,任弘騎著蘿蔔,小心翼翼在山路上行進,他必須連夜趕四五十裏路,才能抵達中部都尉所駐的障城。

  任弘在懸泉置時夥食很好,沒少吃羊肝等物,未得夜盲症,再加上天上有一輪彎月懸著,好歹提供了點光源,最初的十幾裏路走得很順暢。

  但隨著月牙被雲層遮蔽,光源沒了,回過頭,破虜燧已完全隱于黑暗中,長城與屯戍區中間廣袤的荒野上,只有他一人一馬形單影只。

  夜晚的秋風吹來,讓人直打哆嗦,更糟糕的是,手裏的松木火把也被凜冽寒風吹滅……

  風太大,他甚至沒法重新打火,只能裹緊身上的羊皮裘,雙腿不由夾得更緊了。

  任弘騎術不能說好,畢竟才練了半年,加上這是第一次夜間騎行,難免有點緊張。

  他現在能依靠的,只有坐下的蘿蔔了。

  馬匹的眼睛在夜晚視力比人類要好,視網膜的後面,有一層照膜,走夜路如履平地。

  但它也有不足之處,雖然視野廣,但兩眼對近處的物體反而距離感較差,容易受驚。

  在任弘操縱蘿蔔,繞過一處雅丹地貌的風蝕岩石時,它竟一腳踩到了碎石上,後足打滑,頓時大驚,連跳帶蹦,竟將任弘甩下了馬背!然後嘶鳴著一溜煙跑了!

  “你這畜生。”

  任弘艱難地從碎石堆裏站起身來,幸好沒撞到頭,他忍著肩膀的疼痛,將手放進嘴裏,用力打了好幾個呼哨,又喊著馬兒的名字,但回答他的,只有呼嘯的秋風……

  他頓時沮喪不已,離中部都尉的障城還有一半路程,走到去估計都天亮了。

  “難道我真是狄山第二,志大才疏麼……”

  一時間,任弘只感覺整個世界都被黑暗包圍。

  但又咬緊牙關: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讓你來邊塞曆練是對的,若連這麼一個小坎坷都過不去,你還想去西域?還想做大事,改變命運,改變時代?“

  他手腳並用,艱難爬回路面,頂著風朝前方走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障城去,這件事不止關系到他的未來,也關系到破虜燧衆人性命!

  這時候,耳邊卻響起一聲熟悉的嘶鳴,方才撇下任弘的馬兒,此時卻又踩著小碎步回來找他了。

  “好蘿蔔,爸爸沒有白疼你!”

  任弘緊緊抱住蘿蔔,眼裏都泛出了淚花,只感到馬匹身上傳來的暖意是如此舒服。

  再翻身上馬後,任弘放慢了速度,接下來二十裏路好走多了,在月上天中時,他已能看到遠處障城隱約的光亮,那是守夜士卒徹夜不息的火把。

  步廣障,到了!

  ……

  作為中部都尉府和步廣候官的駐地,步廣障大小是懸泉置的三倍,但牆壁要更高更厚,夯土夾壓蘆葦築成。

  哪怕是深夜,障城上也守著士卒,路邊插著火把,他們隔著很遠,就發現了騎行靠近的任弘……

  “來者何人?”

  “破虜燧燧長任弘。”

  任弘高高舉起自己前日才拿到的傳符與燧長半通印,從垂下來木筐送上去。

  上面守著的是一名屯長,他檢查傳符無誤後,卻仍不開障門,而用火把照了照自己的臉:“原來是任弘,你不是剛去破虜燧赴任麼,為何連夜來此。”

  卻是任弘的老熟人,在懸泉置打過兩照面的蘇延年,他和陳彭祖都是中部都尉的親信,今日輪到守障。

  任弘頓時大喜:“原來是蘇兄,我有急事要拜見中部都尉!”

  蘇延年卻搖頭道:“依軍法,邊塞候望急事,當以烽燧告之,今日又不是飛沙大霧看不見火光,你為何要親來?”

  任弘欲言又止,障城上站著不少小吏戍卒,萬一裏面有涉事人員呢?

  蘇延年明白了:“既然不方便說,我也不多問,但依照軍法,雞鳴之前,除非有驛使持軍情急報抵達,外人不得入障。規矩就是規矩,任弘,你還是在外面等一等罷。”

  換個人這麼說,任弘會以為是故意刁難索要賄賂,但上面是蘇延年,這位大胡子的屯長性情粗獷,對任弘也很欣賞,當不至如此。

  任弘曾聽聞,漢武帝時,李廣在漢匈戰爭裏喪師被俘,搶馬逃回後,被免為庶民。有一次他與潁陰侯灌屏在藍田南山中射獵,在外飲酒晚歸,去到霸陵亭時,被霸陵尉呵止、。

  李廣的隨從說,這是故李將軍。霸陵尉卻言:“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況故將軍?”

  于是李廣就只能在亭下過夜,天亮才得放行。

  幾年後,李廣重新得到任用,竟征辟那霸陵尉隨軍,在軍中找個借口將其斬了!

  由此可見李廣這位“名將”的肚量不是一般的小。

  但身為將軍,都不得破例夜過亭障,任弘這小燧長還有啥話說呢?他只能盤腿坐在障城下面等待。

  蘇延年將一個皮袋扔了下來。

  “外面冷,喝點酒暖暖身子!”

  黃米酒最初喝著也冷,但幾口下肚,也産生了一絲暖意,一如任弘心中的希望,在慢慢擴大。

  這中部都尉的障城號令甚嚴,有細柳營之風,蘇延年雖然認識任弘,卻嚴格按照軍法律令,沒有給他開後門,你可以說他迂腐不知變通,但也意味著,或許這大漢朝的邊塞,並沒有爛到根去……

  直到許久後,第一聲雞鳴響起,障城的大門,才緩緩開啓。

  蘇延年依然站在障上,沒有擅離職守,出來的是陳彭祖,他是被蘇延年讓人喚醒的,眼角還沾著大顆眼屎,見了任弘後詫異道:

  “還真是你,我前日不是才送你去破虜燧赴任麼,出了何事?”

  “陳兄,弟有件事要問你。”

  任弘的手凍得冰涼,陳彭祖不由打了個哆嗦。

  “陳兄是中部都尉親信,可知中部都尉與破胡候官關系如何?”

  陳彭祖莫名其妙:“你問這作甚?中部都尉是今年從關中新調來的,破胡候官則在敦煌曆任了好多年,二人面都沒見過幾次,關系……不過是上司與下屬而已。”

  任弘放下心來,雞鳴已過,天亮還會遠麼?

  他遂朝陳彭祖拱手,低聲道:“弟今日來此,是有一項大功勞,要與陳兄共享!”

  “關于破虜燧前任劉燧長的死,關于奸闌出物……”

  “關于,要如何補上,敦煌塞防上的一個大窟窿!”

  ……

  與此同時,疏勒河南岸的破虜燧,牆壁上的雞塒裏,也響起了第一聲雞鳴……

  呂廣粟眼睛有些發紅,按照任弘的吩咐,他一整宿沒睡,抱著一杆矛守在烽燧院子的門口,聽到雞鳴後呼了口白氣。

  “天快亮了,燧長已抵達障城了罷……”

  但就在此時,拴在院外的大黑狗,卻忽然狂吠起來!

  旋即從燧卒們睡覺的屋內,傳來一聲驚呼:

  “有人翻牆逃走!”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4 PM

第35章 天亮了

  一支箭無情地貫穿了青年的軀幹,從右側背部刺入,從左腹透出。

  他的姿勢也從翻牆而出時的狂奔,變為撲倒在地,溫熱的鮮血流淌在冰冷的地上,被沙土貪婪地吮吸,他的生命,也漸漸流盡。

  張千人拉住流著哈喇子想去舔舐鮮血的黑狗,別過頭,不忍再看尹遊卿的屍體。

  “真是個蠢人。”

  確定尹遊卿已經沒氣後,韓敢當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長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回頭朝烽燧上的趙胡兒大聲抱怨道:

  “人死了!”

  趙胡兒從烽燧上露出頭,言語間沒什麼情緒:“我警告過他,再跑,就要射箭了。”

  韓敢當叉著腰,罵道:“你就不能射他腿,射他腳?何必一擊斃命?”

  “我是這麼想的,但太暗了,沒射准。”

  言罷趙胡兒又問下面的幾人:“尹遊卿臨死前嘀咕了好久,他說了何事?”

  最先追上來的呂廣粟仍蹲在地上,矛扔在一旁,他和尹遊卿關系不錯,面露哀傷,喃喃道:“尹遊卿說,他沒有參與奸闌出物,更不是殺害劉燧長的凶手。”

  “他家在烽燧西南邊,有一次回來晚了,從淩胡燧經過,遇到有人帶著私物越塞,他躲在石頭後不敢吭聲。次日卻被錢橐駝察覺,威逼之下,他沒敢告發彼輩,又因為家裏窮,便收了錢橐駝塞給的一千錢……”

  助吏宋萬則搖搖頭:“這件事,連劉屠也不知道,難怪沒招供,也難怪尹遊卿要跑,他素來膽小,大概是害怕知情不報,而連坐當死吧。”

  呂廣粟嘀咕道:“他沒想去淩胡燧報信,只是太害怕,所以想悄悄逃出塞去……”

  韓敢當一跺腳,為尹遊卿不值:“真是蠢,錢橐駝都沒舌頭了,還能指認他不成?跑什麼跑!這下把性命送了罷?”

  然後這熱心腸的男兒一拍大腿,想到個主意,嚷嚷道:“吾等要不要幫幫尹遊卿?”

  “怎麼幫?“呂廣粟看向他。

  韓敢當出主意道:“等明日任燧長回來,就說尹遊卿是為了阻止錢橐駝逃跑被殺的?反正那老罷癃眼下失血過多,也奄奄一息了,如此,尹遊卿的家人至少不用被罰為奴婢。”

  張千人卻不幹了:“萬一被察覺了,吾等可是要受責罰的。要騙你騙,我要據實上報,汝等看尹遊卿可憐?我倒是覺得,沾上此事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活該!”

  “狗血是熱的,但你這養狗的,卻是個冷血!”韓敢當罵罵咧咧。

  “夠了!”宋萬制止了二人,感到有些無力,問趙胡兒道:

  “淩胡燧那邊沒異樣罷?”

  從昨天任弘走後,趙胡兒眼睛一直盯著淩胡燧呢:“沒有,但我怕明日會有人過來試探,畢竟這一夜動靜可不小。”

  “若是屆時錢橐駝、劉屠不在,恐怕程燧長就要起疑了。”

  這也是衆人擔心的地方,他們七手八腳將尹遊卿的屍體擡回燧中,于是柴房裏除了三個罪犯外,又多了一具屍體。

  韓敢當出于好心,為尹遊卿尋了一張席子裹著,又扔給凍得哆嗦的逃奴馮宣一條毯子,卻無視了醒過來後的劉屠嚷嚷著說冷,求被褥的請求。

  反而獰笑著,在他已經折了的腳上又狠狠踩了一下,劉屠再度疼暈過去……

  再出門時,雞已叫過三遍,平旦也轉瞬即至,隨著一輪紅日從疏勒河的上遊升起,天色越來越亮,破虜燧衆人的心,卻越發焦慮。

  “燒火,讓朝食的炊煙升起來。”

  宋萬記著任弘昨夜的安排:他們要把今天早上當平常日子過,該造飯造飯,該巡邏巡邏,千萬不能露出破綻。

  但衆人卻有些心慌,巡視天田時,若遇上淩胡燧的人問話,該怎麼答?

  還有,任弘說好天亮後回來,怎麼還不到,莫非是出事了?

  就在這時,趙胡兒的聲音從燧上傳來:

  “步廣候官方向來人了,數目還不少,有二十余人。”

  衆人如蒙大赦,但韓敢當卻陰沈著臉,將環刀抽了出來,又取了一面漆盾要往外走。

  宋萬大驚:“韓伍佰,你這是作甚?”

  韓敢當惡狠狠道:“萬一彼輩官官相護,不理任燧長的舉咎,反倒要來殺吾等滅口呢?”

  宋萬一時語塞,而呂廣粟和張千人聽說有人回來,原本轉晴的心情,也再度變得忐忑起來。

  他們都是普通人,並沒有什麼大智大勇,甚至如尹遊卿那樣,會犯蠢。

  就這樣帶著不安的心情,衆人站到了烽燧堠牆上,隨著那群人越走越近,烽燧上視野最好的趙胡兒,卻將上弦的箭,收了回來。

  他那張胡族圓臉上露出了笑,那個走在最前方,身騎赤馬,披著黑色官布袍,頭纏赤幘的青年,正是任弘!

  而任弘身後跟著的,則是屯長蘇延年,還有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屯戍漢兵。

  任弘吹了一宿寒風,風塵仆仆,臉上甚至還有昨夜摔下馬刮蹭到的傷,但眼中卻神采奕奕。

  他縱馬來到破虜燧前,仰頭對衆人笑道:

  “二三子,天,亮了!”

  ……

  和破虜燧見到步廣候官來人時的欣喜不同,當淩胡燧的候望兵卒向成燧長通報此事時,頓時將他從臥榻上嚇得跳將起來。

  “事情敗露了!”

  這是程燧長的第一反應。

  其實早在夥同劉屠等人,謀殺知情的劉燧長後,程燧長心裏便一直不安,這個月本該繼續送出塞去的禁物,也匆匆取消。

  聽聞破虜燧的新燧長來了,他還特地打馬過去試探,見任弘年輕幼弱,這才放下心來,昨夜難得睡了個好覺。

  夢裏看見了數不清的黃金和名馬,從塞外紛沓而至。

  豈料今晨醒後,迎來的卻是來者不善的步廣候官吏卒!

  夢果然是反的啊。

  如驚弓之鳥,程燧長立刻喚來燧中的助吏、伍佰,讓他們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卷細軟跑路!

  在頂頭上司的候長拉攏下,參與奸闌出物一年來,程燧長是有所覺悟的:縱人走私雖然獲利巨大,卻也是將腦袋別在腰帶上的勾當,一旦敗露,律令寫得明明白白,必死無疑啊,故萬萬不能心存僥幸!

  甚至連家眷也顧不上了,自己先脫身再說罷。

  程燧長穿上平日舍不得穿的狐裘,塞外苦寒,衣物要帶足。

  他從事奸闌所得的錢物,早就換成了黃金,裹在帛中,藏于臥榻下的暗格裏,此刻取了出來胡亂塞進褡褳,便出門騎了馬,借口去巡視天田,與同黨五人出了長城。

  伍佰、助吏等人也是神色慌亂,他們的准備沒程燧長充分,大袋的錢背在身上嘩啦作響,手裏還拎著大刀、劍及鈹等武器。

  程燧長不忘寬慰衆人:“二三子寬心,等去了匈奴,右犁汙王的王子會按照承諾,收容吾等。吾等手中的黃金絲帛,可在北山換得不少牛羊,待到時機成熟,再想法子讓家眷也去胡地……”

  右犁汙王是占據河西走廊以北馬鬃山等地的匈奴小王,而其王子坐鎮北山近漢塞之處,漢匈走私之事,便是他在主導。

  但程燧長的美好願景,在走到疏勒河邊的胡楊林時,便戛然而止了!

  卻見北渡疏勒河前往匈奴的必經之路上,已有十余人借著林木遮蔽,從破虜燧摸了過來,早早等候在此。

  屯長蘇延年身披甲胄,手持長戈,威風凜凜,材官們則蹲在地上,手持弓弩瞄准,其中就有破虜燧的燧長任弘。

  任弘眼睛瞄著弩機望山,上面的第三個刻度,正好對准程燧長那張滿是驚愕的臉,露出了笑:

  “程燧長,別來無恙啊,我按照昨日的邀約,來尋你吃酒,請教如何做個好燧長了!“

  ……

  PS:

  下層官吏集體逃亡塞外的事件,見《居延新簡》EPT68。

  在建武六年正月,居延長安亭長王閎及其兒子、攻虜亭長趙常以及客民趙閎、範翕五人盜竊官府錢財、攜帶刀、劍等兵器,蘭越甲渠當曲塞逃亡。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5 PM

第36章 胡漢

    “事了了?這麼快。”

  當早食時分,任弘爬上烽燧時,雖已困倦不已,但仍堅持守好這班崗的趙胡兒便知道,淩胡燧的抓捕行動結束了。

  任弘坐到趙胡兒身邊,遞給他一根羊肉脯,自己也撕了一片邊嚼邊道:

  “程燧長是明白人,當場引頸自戮,其余四人想要逃竄,當場被射死了兩個。韓敢當則身先士卒,活捉兩人。其中有淩胡燧的助吏,應該能問出點東西來。“

  “這麼說,任燧長殺人了?”趙胡兒看向任弘,發現他捏著羊肉脯的手,在微微顫抖。

  “沒有。”任弘將手收到背後。

  “射歪了?”趙胡兒似笑非笑。

  “射中了,但不及步廣候官的材官們動手快,等我發弩時,射到的已是一具屍體。”

  任弘方才射出去的弩釘在人的身體上,破開皮肉而入,哪怕已是死人,那感覺卻很難忘記。

  但倒也沒吐,反而有些饑餓,他也不曉得自己這種情況正不正常。

  “淩胡燧剩下的五個人參與不深,程燧長甚至都沒打算帶他們一起逃,都被蘇延年的屬下在燧中當場抓獲。現下已同錢橐駝、劉屠、馮宣三人一起,被押去步廣候官受審問了。”

  “他們將尹遊卿的屍體,也帶走了,令史要查驗,之後或許還會召你去問話……”

  任弘回過頭,能看到載著罪犯和尹遊卿屍體的車,沿著他昨晚走過的路遠去,歎息道:

  “昨夜的事,我都聽宋萬和呂廣粟說了,若尹遊卿不犯糊塗逃走,而是如實告知,我或許能設法保住他性命。”

  趙胡兒將羊肉脯塞進口中:“燧長畢竟才到破虜燧第三日,與燧卒交情尚淺,尹遊卿素來膽小少言,是他自己選了條死路,怨不得別人……”

  任弘笑道:“是啊,交情尚淺,所以有些事,燧卒不敢稟明也正常,誰沒有一點不能為人道哉的事呢?”

  “比如你,趙胡兒。”

  任弘看向他:“其實你和尹遊卿一樣,對淩胡燧奸闌出物之事,也早已察覺了罷!”

  趙胡兒擡起頭:“何以見得?”

  任弘笑道:“趙胡兒,你是個好獵手,先前與我一同巡視時,天田上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你的眼。淩胡燧每個月都放人偷偷越塞出境,雖然次日都讓人清理痕跡,但總還有遺留,以你的敏銳,應是有所知覺的,此外我一直奇怪一件事……”

  “劉燧長,最初又是如何發覺奸闌出物之事的呢?”

  話說到這份上,趙胡兒也不再隱瞞:“不錯,是我先發覺淩胡燧奸事後,暗暗給了劉燧長線索,然後……”

  趙胡兒搖頭:“劉燧長就犯了蠢,因為侄兒劉屠也卷入其中,一時心軟遲疑,被害了。”

  任弘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所以你清楚事情全貌,卻只字不提,但又有意無意給我提供一些線索,例如案發處的腳印多寡……當初敦煌郡派令史來查驗時,你為何不如實稟明?”

  趙胡兒指了指自己頭上道:“任燧長看到了什麼?”

  “辮發?”

  趙胡兒道:“不錯,所有人都能看到辮發,看到一個胡父漢母的燧卒,說好聽點是歸義胡,說難聽些,就是養不熟的狼。”

  “我當年燒了氈帳,逃離匈奴,是打算聽母親的話,回到塞內,試著做一個漢人。”

  “收留我的趙燧長還活著時,對我極好,我也將自己當成了漢兒,紮過發髻,但後來才明白,不論我發式如何,左衽還是右衽,在別人眼中,我永遠是來自匈奴的胡兒!”

  他握緊硬弓,有些不忿:“我在破虜燧十年了,沒有人資曆比我老,我甚至射殺過近塞的匈奴胡騎,也算有功,但卻一直只能做普通燧卒,伍佰、助吏都輪不上。”

  “後來幾的位燧長,也如防賊一般防著我,甚至連劉燧長也不例外,我察覺了奸闌之事後,只能暗暗給他線索,嘴上卻不敢提。”

  “劉燧長死後,來燧中斷案的令史第一個懷疑的便是我這胡兒,反複盤問,若非我在劉燧長死時在東邊天田與廣漢燧卒碰過面,恐怕就就要戴上桎梏被當做案犯了。”

  他攤手道:“任燧長,若我一開始便實話實說,令史會信?你會信?”

  任燧默然了,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趙胡兒這十年來,一直活在山下,自己對他,不也有所提防麼。

  一口氣說完後,趙胡兒又笑道:“任燧長聽完了,打算舉咎我知情不報麼?”

  “不。”

  任弘站起身來,松了口氣:

  “此案已經了結,死的人夠多了,不會有人再牽涉進去。”

  “此外,趙胡兒,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是關于休屠王子金日磾(mìdī)的……”

  ……

  “冠軍侯霍去病擊破河西後,匈奴單于責備駐牧此地的休屠王與渾邪王,二王商量著投降大漢,後來休屠王卻反悔,于是被渾邪王攻殺,率其部衆降漢。“

  “休屠王的妻、子也被遷到了長安。”

  任弘指著趙胡兒道:“休屠王子金日磾當時年僅十余歲,和你從匈奴逃走的年紀一樣,被安置在黃門署為天子飼馬。”

  “後來金日磾因為所養的馬膘肥身健,路過宮殿時目不斜視,便注意到他,常使其侍候身邊。一些貴戚在私下怨恨,說:‘陛下妄得一胡兒,反貴重之。’你猜孝武皇帝聽聞後如何處置?”

  “如何?”同樣被視為“胡兒”,趙胡兒聽入迷了。

  “孝武皇帝反而更加厚待金日磾!”

  任弘是明白的,對漢武帝來說,金日磾這種在朝中無依無靠的人,最容易培養成孤臣,而一身本領,卻不收人待見的趙胡兒,又何嘗不可為自己的“孤友”呢?

  任弘繼續道:“到了巫蠱之事後,江充的黨羽馬何羅等人因為害怕被牽連,欲弒殺孝武皇帝,于是在皇帝駕臨行宮時,暗藏兵刃而入!”

  “當時孝武皇帝病老,脾氣暴躁,禁中只有金日磾在,他懷疑馬何羅久矣,見其白刃入殿,竟奮不顧身,上去抱住馬何羅,大聲呼救!一起撞在瑟上,發出巨響,這才驚動了侍衛。”

  “等侍衛趕到時,孝武皇帝因為怕傷了金日磾而令他們不要妄動,豈料這時候,金日磾已用匈奴的角抵技,將馬何羅摔到了殿下,摔得他鼻青臉腫!”

  趙胡兒聞言拊掌大笑:“妙極,匈奴人確實擅長角抵,每年秋後大會,都要摔上幾天幾夜……後來怎樣,那金日磾得到賞賜了麼?”

  任弘笑道:“經過這件事後,金日磾便以以忠誠篤敬而聞名天下,他成了孝武皇帝辭世前,臨危受命的五位輔政大臣之一,在內朝官中,地位僅次于大將軍霍光!”

  “如今金日磾雖死,但他已為列侯,金氏子孫在朝中為大官,恩寵有加……”

  “所以現在提起金日磾,天下人更多誇贊他的忠誠,他的篤慎,誰還敢說他是養不熟的狼,是不容于漢庭的胡兒?”

  “金日磾胡父胡母,但他對孝武皇帝的忠誠,對大漢的忠誠,超過那些長于漢地,血緣純正,最後卻投降匈奴的漢人無數倍!”

  說到這,任弘拳頭敲向自己胸膛:“所以,是胡是漢,這絕不是按血統來定的,而是看你心中,認為自己究竟是胡,還是漢!看你的所作所為!”

  任弘故事講完了,他拍了拍趙胡兒的肩膀:“至少在我眼中,你盡忠職守,候望勤勉,暗暗向我提供奸跡,比起為了幾個錢,縱容奸商出境的程燧長、錢橐駝、劉屠,都有資格做一個漢家兒郎!”

  言罷,留下趙胡兒一個人去思索,任弘下了烽燧,正好呂廣粟在拌馬糧,任弘遂大聲道:

  “廣粟,蘿蔔昨夜也立了大功!給它加一粒……不,兩粒蛋!”

  ……

  驚心動魄的奸闌殺人案之後,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八月中旬。

  這十天裏,破虜燧的日子恢複了平靜,除了隔三差五要去步廣候官接受令史盤問外,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做著本分事。

  任弘每日都會在《日作簿》上將一天的工作記錄下來:除了巡視天田,候望烽火,修補長城外,他還得管理倉庫甲兵、種植蔬菜,收割茭草、堆積積薪,加上炊事、記賬,大漢朝每一個燧長,都得是多面手。

  至于其他人,張千人心思還在狗身上,呂廣粟依然嘴饞,宋萬對任弘畢恭畢敬起來,韓敢當時常嘟囔賞賜還不到……

  還有趙胡兒,在那天與任弘聊過後,他就再也沒紮過辮發,反而工工整整結了發髻,用荊昝固定住。為此沒少被韓敢當譏諷,但趙胡兒卻只是一笑而過,不再把別人的話語當回事。

  到八月十二這天,尉史陳彭祖帶著幾個人,兩輛車,再次來到了破虜燧。

  他一來,就告訴了任弘一個好消息:

  “奸闌案了結了!”

  陳彭祖那天帶著任弘面見中部都尉,也分了一點小功,眼下笑得合不攏嘴,拍著滿載物什的牛車道:

  “任弘,我這次來,除了帶新燧卒來補足塞防外,還給汝等送來了中部都尉的賞賜!”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7 PM

第37章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

    “所以說,這起奸闌案背後的主謀,只是一個候長,以及敦煌郡的一名曹掾?”

  聽陳彭祖說起敦煌郡府對這起奸闌案的判決,任弘是有些失望的,他們設想中的“大魚”,破胡候官僅以失察免職,郡裏只抓了一個比四百石的五官曹掾,外加一個比二百石候長下獄。

  “搞了半天,居然只是一個局長腐化走私……”

  這距離任弘設想中“驚動長安”的大案有點遠,他不免懷疑郡府是否放水,畢竟當初劉燧長的死,令史驗屍後就是草草結案,讓人不由生疑。

  但不論最終結果如何,與破虜燧衆人的功賞直接掛鈎的,還是對淩胡燧的舉報和擒拿。

  與陳彭祖一同來的,還有一名年輕的官吏,看歲數二十出頭,為了顯得自己老成,唇上故意留了短須,頭戴一頂進賢冠:這是從二千石到小吏都很喜歡的裝束,冠以鐵絲、細紗制成,前高後低,冠上綴梁,以梁的數量區別尊卑。

  這年輕官吏是一梁冠,想來只是曹掾佐吏。

  果然,陳彭祖給任弘介紹道:

  “這位是郡功曹左史索平,主購賞之事,讓他與你細說。”

  功曹在郡中諸曹中地位最高,相當于後世的市委組織部,主官員任免賞罰,其手下的左右史,也成了宰相的門房,位卑而權重。

  而這索平的姓,一聽就與郡中唯一的豪戶索氏有關系,或是其嫡系子弟。

  但任弘心中暗暗嘀咕:“索氏不也是罪官,應該禁錮三代,其子弟為吏,秩祿不得過百石麼,這索平是怎麼混上比兩百石的功曹左史的?”

  索平不知道任弘的小心思,笑著對他說道:“任燧長赴任不過兩三日,便查獲大案,郡中都在傳你的名頭,索平心慕已久,終于得見。《春秋》有言,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不過事關上功之事,馬虎不得,吾等還是按著流程一道道來。”

  原來,漢朝官卒的賞罰功勞自有規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系統裏立了功,要從燧長開始,層層上報,最後由候官制作出他們的功勞薄冊,上呈都尉府。

  都尉府再上呈太守府,郡太守查驗無誤後,才會讓功曹下達賞賜。

  整個上功過程十分嚴格,半點錯出不得,正所謂“上功莫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早在漢文帝時,有雲中太守魏尚擊破匈奴,但因上報朝廷的殺敵數字與實際不符,差了六顆頭顱,竟被削職查辦。

  最後在馮唐力諫下,漢文帝才恢複了魏尚的官職。

  所以任弘他們的功勞,索平都得掰碎了一點點講明白。

  “破虜燧捕得有懸賞文書的逃亡奴婢一人,此為捕奴之功。”

  “發現劉屠等人殺害劉燧長一案疑點,揪出真凶,此為明察之功。”

  “察淩胡燧奸闌出物,稟明中尉,此為告奸大功!”

  “協助屯長蘇延年捕斬罪人,此為擒賊之功。”

  “以上功勞,任燧長都有出謀出力,加起來後,當升五級爵,你原來是第二級‘上造’,如今當升為第七級的‘公大夫’,恭喜恭喜!”

  ……

  從2級到7級,嗖的一下連升五級,跟開了經驗掛似的。

  但索平連連道喜,任弘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為啥?因為眼下是漢不是秦,爵位啊,早就不值錢了!

  一百多年前,跟著劉邦打贏了楚漢戰爭的幾十萬漢軍,造就了一個龐大的軍功階層,但從漢朝統一開始,軍功爵就在不斷注水。

  漢高祖還在世時,就沒少賜將士爵位,但那會爵位還跟田、宅掛鈎。

  至漢惠帝以後,但凡皇帝繼位,立皇後、立太子及其他喜慶、災異之事,都會給民間百姓賜爵,跟發紅包似的。

  任弘的兩級爵,就是劉弗陵繼位、迎娶未成年的上官小皇後時賜予天下百姓的,不論老少,人人有份。

  物以稀為貴,當村頭的二傻子都坐擁爵位時,可不得貶值麼……

  于是爵位越來越虛,也不再與名田宅掛鈎,不更照樣要服役,公乘蹭不到官府的車。除了關內侯、列侯還擁有政治經濟地位,其他爵級,無論高低,都已失去了實際意義。

  這爵位唯一的作用,就是用來區分民、吏,民爵不超過公乘,任弘這”公大夫“看起來高吧,離公乘還差一級呢……

  張千人、宋萬、呂廣粟、趙胡兒、韓敢當這五人也得了爵位,升了兩到四級不等,他們同樣面無表情。

  雞肋好歹還有點肉,可這爵位,就是個名頭,並無半分實利。

  索平也知道賜爵是虛頭巴腦,隨意說了一嘴後,就開始談正事了。

  “除了賜爵外,還有賞金!”

  索平掀開了牛車上的布,下面露出的,是塞在麻袋中,串在一起的五銖錢,足足裝了一整車!

  衆人這才露出了笑,和秦一樣,漢朝也重軍功,但隨著軍功爵的衰敗,商品經濟的發達,能激勵士卒奮勇殺敵的,已經不是爵位和房子地産,而是赤果果的金錢了……

  “這得多少錢啊。”呂廣粟盯著那車上一袋袋的錢挪不開眼。

  “十萬錢。”

  索平說道:“功曹計功後,認為破虜燧此番所立功勞,相當于斬匈奴酋豪、將率一人,當購錢十萬!“

  講真,這份功勳不低了,在河西四郡,軍法裏有《捕斬匈奴虜、反羌購賞科別》,裏面的功勞,從斬捕諸王到普通胡虜,分為五等。

  任弘他們立的,相當于購賞科別裏的二等功,在戰場上,只有最驍勇的戰士,憑借著無與倫比的運氣,才能活著享受這份殊榮。

  只不過,二等功分到集體頭上,個人能得到的就少了些。

  索平將每人應得的那份拎出來:“任燧長賞錢五萬,韓敢當、趙胡兒賞錢兩萬,宋萬、呂廣粟、張千人各一萬。”

  “此外,任燧長及趙胡兒、韓敢當,皆增秩一等!”

  增秩也是賞賜的一種,相當于提升待遇,比如任弘現在是比百石,就當是副主任科員,提成百石,差不多就是主任科員……

  韓敢當很是自傲,趙胡兒則有些驚訝,看向任弘。上功要一層層上報,自己這次能得重賞,肯定與任弘寫的功勞冊有關系。

  也是好笑,他趙胡兒在破虜燧十載,才遇上一個如實報功,不歧視他是胡兒的燧長……

  任弘卻對他們道:“有功之人自當得賞,從追蹤天田足跡,到射殺逃亡的尹遊卿,避免事情泄露,趙胡兒出力甚多,韓敢當則在擒拿淩胡燧衆人時,生得二人,他二人增秩是實至名歸。”

  其余三人都沒什麼意見,宋萬先前只求不遭責備,畢竟他還幫錢橐駝說過話。而哪怕家境最好的張千人,驟然得了一萬錢,相當于普通燧卒兩年的俸祿,也高興壞了,琢磨著要買一條西域胡犬來試養,呂廣粟則在計算這麼多錢夠給家裏買多少田産。

  錢是好東西,唯一的麻煩就是,太重……

  一枚五銖錢的重量是3克多,一萬錢就是30多公斤……

  任弘的五萬錢則是一百五十公斤,扛不動啊!

  好在郡府考慮到了這點,所以給任弘換成了黃金,那金餅形狀神似烤馕,圓形微扁,正面經過錘擊,微微凹下去,一個重一斤,值萬錢。

  五個黃燦燦的金餅揣在懷裏,任弘只感覺自己一下就成有錢人了,但還沒來得及想怎麼花,便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每日開銷的大頭:在廄裏嚼著草料的馬兒。

  “蘿蔔啊蘿蔔,往後,你天天都能吃麥子和豆餅了,管夠……”

  其余人則拿了各自的錢袋,也為如何運回去發愁,而呂廣粟不由感慨:

  “那劉屠等人真該來看看,他們為了每個月一千錢、五百錢就縱奸人越塞,最後將性命都送了,還連累全家。冒險去違法,還真不如好好守燧察奸啊,你看,只一起案子,吾等就頂了彼輩冒風險一年的所得!而且這是官府賞錢,拿著也踏實!”

  他仍在可惜尹遊卿,還是因為不識字不懂律法啊,被那錢橐駝嚇住,畏懼其後台,其實若能成功告奸,獲利就與冒風險走私等同!

  宋萬卻搖頭:“你說得輕巧,這樣的事,我與在燧裏幾年,遇上過幾次?歸根結底,還是任燧長厲害啊,他年輕,有智謀,有膽識,更有大人物做靠山,才能一告一個准!”

  經過一系列事件後,宋萬幾乎天天都在誇任弘。

  而另一邊,揣好金餅的任弘,還在與陳彭祖詢問增秩之事。

  陳彭祖道:“增秩要到十月上計後才能下達,那之後,你便是百石吏了……”

  說到這,陳彭祖欲言又止,乘索平在一旁喝水的當口,拉著任弘走到一邊,低聲道:

  “別高興得太早,我也不瞞你,其實此番賞功,郡功曹若是擡擡手,完全可以讓你增秩兩級,直接遷官,去做候長、屯長,成為比兩百石的官吏!”

  這一點任弘在預料之中:“但我最後還是被壓了一手,為何?”

  陳彭祖道:“郡府自然查過你的籍貫身世,知道你是任少卿之孫。一旦讓你遷官,便算破了禁錮,功曹大概是不想擔這份風險,于是在論功時留了半分力氣,讓你卡在百石上……”

  同一份律令,同樣的功績,在功曹掾手裏,卻能變出不同的賞賜規格。且不管是擡,是平,還是壓,都能有理有據,讓人無話可說。

  甚至不知內情時,還會感恩戴德。

  撞上案子非任弘所願,破虜燧的事不查明白,說不定哪天自己就稀裏糊塗死了。

  但任弘從來沒寄希望于積功遷官,他還是將目標,放在與傅介子的約定上。

  因為任弘清楚,漢匈未來十年的主戰場,不在河西,而在西域,西域是風口,是未來,那兒有更大的功勞在等著自己,他只求在破虜燧安穩過完秋冬,別被人斬頭而去。

  可再度被打壓,卻讓任弘感到一陣惡心。

  趙胡兒說他受限于身世,屢屢被奪功,任弘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他看似比燧卒們站得高,但只有自己才明白,一擡頭,就能觸到那面無形的牆……

  在懸泉置時,督郵不肯擔風險舉薦他。

  他在這起案件裏,已經表現得很優秀,但中部都尉也只是誇了一嘴,並未極力推舉任弘,功曹更是在論功時悄悄壓了一手。

  你以為自己足夠優秀,就能讓別人忘記你來自何處?任弘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誠哉斯言!

  任弘看向遠處的索平,他彬彬有禮,言常引《春秋》《詩》,有豪族子弟的氣質,不由說道:

  “同是罪吏子弟,為何功曹對我就壓,卻讓索平做了左史?罪官子孫禁錮三代,對索撫的子孫不管用麼?”

  陳彭祖嘿然:“索氏不一樣,他們想出一個法子,讓人無話可說的辦法,破開了這道禁錮。”

  “什麼辦法?”

  陳彭祖笑道:“你猜猜看,這索平是索撫什麼人?”

  漢武帝時的太中大夫索撫流放到敦煌來,距今不過三十余年,據說索撫幾年前才死去,壽七十有余。

  于是任弘猜測道:“孫?”

  陳彭祖搖搖頭:“不是。”

  “曾孫?”

  “也不是。”

  陳彭祖壓低了聲音:“誰都沒想到,才三十年功夫,索氏便硬生生靠著早婚,熬過了三代禁錮……這索平,正是索撫的玄孫!”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8 PM

第38章 不貴

    “三十多年前,得知自己獲罪被流放時,索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他才十三歲的孫兒成婚,等抵達敦煌不久,便抱上了重孫。”

  “又過了十余年,重孫嘴上還沒毛,便又在當地娶妻,外加幾個妾,于是便有了玄孫索平,索撫是看著索平被舉薦為吏後,才含笑九泉的……”

  這騷操作,聽得任弘目瞪口呆,這是養雞場裏的母雞,剛性成熟就立馬逼著下蛋的節奏啊!

  “索氏雖然三代失官,但畢竟是中原大氏,三十年下來,早已在敦煌站穩了腳跟,財大氣粗,與郡守、都尉皆有交情,如今以舉族之力支持索平仕途,他雖然沒立過什麼功勳,年紀輕輕就到這位置,何足怪哉!”

  “還不止如此,今年敦煌的孝廉,多半就是他了。”

  送索平等人離開的時,任弘想著陳彭祖給自己講的索氏八卦,真是不佩服不行。

  索平是整個索氏三四代人苦心經營的成果,他們無法反抗皇帝的流放降罪,但卻總能在大風大浪裏活下來,然後靠愚公移山一般的笨法子,再度崛起,子子孫孫無窮盡也,這就是宗族的力量吧。

  別人有宗族扶持,任弘卻是孑然一身,他只能靠自己。

  與陳彭祖臨別前,任弘還問了幾日後,八月十五秋射之事……

  “秋射延後到九月了。”

  陳彭祖一拍腦袋,他方才忙著八卦索氏家底,差點忘了這茬。

  任弘隱約猜到原因:“為何延後,莫非和這起奸闌案有關?”

  陳彭祖道:“不錯,近來郡中抓捕了一些私出塞外的商賈,其中一個供認,北山的匈奴處,主持奸闌之事的,便是右犁汙王的王子,名為‘臯牙胥’者,此人常詢問奸商敦煌郡塞內事,甚至還派過幾名胡人隨他們入塞,間候動靜……”

  任弘了然:“也就是說,有匈奴間諜混入敦煌?”

  “然也,故太守以為,北山匈奴或有異動,這個月不宜讓候長、燧長們擅離職守,讓都尉將都試延後。又發了通緝,有能活捉匈奴間賞一人者,官卒增一級秩,賞錢八萬,奴婢贖為庶民,有人命案者可以免罪!”

  陳彭祖笑道:“你不是嫌一級秩太少,不足升遷麼,好好看著候望,說不定就逮到那匈奴間諜了。”

  任弘卻搖頭:“宋人守株待兔的故事我是聽說過的,破虜燧才剛剛出事,那匈奴間諜得有多蠢,才會往這邊撞?”

  ……

  一如任弘所料,接下來幾日,邊塞安靜極了,別說間諜越塞了,破虜燧左右的天田裏,連個腳印都找不到,看來他們先前能捕得亡人,真是撞大運了。

  雖然都試延後,但任弘也沒有放棄練習射弩,每日對著長城上的靶子施射,趙胡兒經常過來指點幾句,雖然他擅長的是弓,但都是投射武器,總有共通的點,任弘受益匪淺,勤學苦練後,五十步外發弩,已經能做到十二發八中了……

  漢朝的吏員五日一休沐,到了八月十五這天,正好輪到任弘休沐,一天時間不夠回懸泉置,雖然漢代不過中秋節,但任弘還是打算張羅破虜燧衆人,好好吃一頓。

  于是這日一大早,他便讓趙胡兒、韓敢等人當守燧,自己則叫上張千人、呂廣粟,任弘騎著蘿蔔,張千人、呂廣粟趕著輛老馬拉的車去了集市上。

  雖然敦煌是邊塞,但長城之內,已和內郡沒啥兩樣,一樣分縣、鄉。

  距離任弘他們最近的敦煌縣北鄉,就在哈拉齊湖南岸,相比于後世這個大湖一度幹涸,鄉邑在沙漠侵襲下破敗衰落,現在的北鄉仍是水草豐饒,人丁興旺。

  雖然漢人小農大多自給自足,但交換的需求是永遠存在的,最起碼要換得繳口賦的錢,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集市,不等任弘他們走近,熙熙攘攘的聲音便從遠處傳來。

  鄉市比不了縣市,沒有牆壁將其圈起來,只是沿著北鄉邑外的一條街道開張,兩側擺了攤位,有的直接連攤位都沒有,販夫販婦蹲在地上,面前擺張席子,將要賣的貨物往上一放,就開始吆喝了,像極了後世農村趕集。

  趕集的土路狹窄,卻擠滿了人,張千人只好將車停在外頭,任弘和呂廣粟則艱難擠進去。

  左右摩肩擦踵的趕集百姓裏,有荊釵布群的年輕村姑,她們一邊跟商販詢問銅鑒、胭脂的價格,討價還價,一邊偷眼去看容貌不差,身材魁梧,還顯然是個小吏的任弘。

  男人則讓鬟發孩童騎在肩膀上,孩子們手裏捏著黏黏的飴糖往嘴裏塞,還有的拄著拐杖的白發老者都來了——老人其實更喜歡熱鬧。

  “閭巷懸伯,阡陌屠沽,無故烹殺,相聚野外,負粟而往,挈肉而歸,和後世真的區別不大啊……”

  任弘貪婪地呼吸著這煙火氣,在烽燧守久了,每天面對枯燥的工作和空闊的荒野,人會變得有些呆滯,只有來到裏閭鄉市,才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間。

  同時也更加明白,他們這些邊防戰士在烽燧日複一日的戍守,為的不就是守護塞內這平靜的市井生活麼?

  就任弘所見,兩側攤位上賣的,多半是谷物,眼下正值秋收,今年敦煌郡還算風調雨順,收成不錯,百姓急著將粟、黍、豆、麥換成錢,好應付口賦,哪怕糧價賤一點,也得咬著牙賣掉一部分。

  而糧價說不准,秋收完後,粟能便宜到五六十錢一石,等入夏青黃不接的時,麥子也能賣到百余錢。畢竟敦煌不是産糧大省,有限的糧食還優先提供屯戍部隊,沒法和關中超便宜的糧價相比。

  破虜燧不缺糧食,任弘只買了兩袋磨好的細麥面。

  此外更多一些的,便是布匹了,男耕女織,天下之大業也,這是除了糧食外,普通庶民家庭能出産的唯一商品,絹帛是很貴的,任弘問了一個賣布的大姐,一匹白素竟賣700錢!另一匹成色差點的絹則要價450錢。

  縫制一套成人男子的夏衣,大致上需用布一匹,冬衣理當加倍,所以若是直接買做好的絲帛成衣,就更貴了,一整套單襦紈履,竟賣1250錢!

  苧麻布、葛布便宜一些,一匹100到200錢不等,但一整套衣服下來,也得四五百錢了。

  “敦煌少桑麻啊,衣裳太貴了。”

  呂廣粟也不由抱怨,一個燧卒每月口糧,才能置辦一身粗麻布衣,每日巡視行走磨損嚴重,所以他們經濟壓力確實不小,窮一點的,一套衣裳得兄弟姊妹輪著,誰出門誰穿,到了冬天,最好就別出門了,好好屋裏擠一起吧。

  “多虧燧長帶吾等破獲大案,衆人能過個好年了。”

  呂廣粟一邊說著,一邊很大方地置辦了整整三套冬衣,分別是給自己,給母親,給兄長呂多黍。

  除了百姓自發擺攤外,鄉市裏最好的位置,則是被賣鐵器和鹽的官吏占據。

  夫鹽,食肴之醬也,鐵,田農之本也,非編戶齊民所能家作,必仰于市,雖貴數倍,不得不買。

  規劃了鹽鐵專賣的桑弘羊雖然被霍光幹掉了,但人死而其政不廢,小老百姓得一個個上錢,點頭哈腰地向小吏購置,稱上一斤鹽,或者在一衆統一鑄造的農具裏,挑一個自己看上眼的,而小吏們的臉色,自然好不到哪去,這也是官營的通病吧。

  敦煌郡鐵是比較貴的,因為郡中還沒發現鐵山,得老遠從其他地方運來。

  與之相反,敦煌鹽倒比內郡更便宜,邊塞有很多幹涸的湖泊,湖床上經常白花花一片都是鹽鹵,雖然味道沒法和後世精鹽比,但也湊合吃吧。所以燧卒別的東西不敢說,鹽塊是一定足量的。

  艱難地從街尾走到街頭,任弘終于靠近自己的目標——幾個賣肉的攤位。

  最先路過的,是磨刀赫赫的狗屠,呂廣粟笑著跟任弘說,幸好張千人留在外面沒進來,這廝是從來不吃狗肉的。

  “有次劉燧長弄來了狗肉犒勞衆人,張千人晚歸,問是什麼肉,我說是塞外打的狼肉,他未曾懷疑,吃了一口,後來得知是狗肉,竟然吐了!還哭哭嚷嚷著,捏著拳頭追殺了我許久。”

  呂廣粟嘟囔道:“真是個怪人,那麼好吃的肉竟不吃,燧長,你說這張千人,不會是黑狗精怪變的吧?”

  “人各有志,他既然沒攔著你吃,你也不用逼他。”

  任弘隨口一答,繼續往前,看到有掛著一大扇豬肉的彘肉鋪、趕著一群活羊的歸義羌胡,甚至還有皂衣小吏在賣牛肉——耕牛是不許殺的,這是置所、亭障的牛意外死亡後,賣其骨肉,所得的錢充公。

  任弘去問了下價格,和懸泉置在效谷縣買肉的價格差不多,畢竟是死牛肉嘛,所以只賣6錢一斤(漢斤為250克),羊按頭來賣,一頭重兩百斤的羊,只賣250錢,就算去皮去骨只剩下淨肉,換算下來也比牛肉便宜。

  而問到彘屠時,卻見那粗狂的大漢,伸出了九個油膩膩的指頭笑道:“不貴。”

  “才九錢一斤!”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40 PM

第39章 漢字

  “九錢一斤?怎麼不去搶!”

  呂廣粟嘀嘀咕咕,也難怪他這麼說,五銖錢的購買力,大概是後世rmb的2倍,這麼一算,這鄉市裏豬肉9錢才能買一漢斤(250克),相當于70多元一公斤啊,簡直是貴得離譜!且遠超牛羊肉價格。

  任弘聽說,在中原,羊價五百,豬價三百,可到了敦煌卻完全反過來。

  只因在敦煌生活的小月氏、羌、歸義胡,往往飼養馬、牛、羊,還有駱駝、驢、騾等,他們常用這些牲畜和編戶齊民換糧食,唯獨不養豬。

  因為豬作為雜食動物,在放牧時,除了吃少量草葉外,塊莖、蘑菇、野莓、野果等也來者不拒,這些東西可是遊牧民妻女采集的目標。

  所以豬與牧民食譜相衝,再加上此地氣候幹燥,除非是湖澤河水邊,否則戈壁旱地上,不適合牧豬。

  羌、胡也沒學會漢人將廁所豬圈一起蓋,讓豬吃矢長膘的辦法,所以在生存資源匱乏的草原沙漠地區,諸如西域、河西、漠北,遊牧民對養豬根本提不起興趣,反而是東北老林子裏的夫余人,卻又對養豬情有獨鍾。

  于是敦煌的豬,只能靠為數不多的編戶齊民圈養提供,數量比牛羊少,自然是物以稀為貴了——雖然在任弘看來,沒閹割過的豬肉口感遠不如牛羊肉,但它畢竟是中原人吃了幾千年的肉食,傳統在那擺著,逢年過節祭祀先祖,不殺上一頭總說不過去。

  既然豬肉這麼貴,任弘只隨便看了兩眼,就回頭去問那幾個羌民羊怎麼賣了。

  雖然買賣做不成,但呂廣粟卻與那屠夫閑聊開了。

  “來買肉蔬的燧卒?哪個燧的?”屠夫看出來他們的裝束,是守燧的候望兵卒沒錯。

  呂廣粟一拍環刀,笑道:“破虜燧!”又指著買羊的任弘道:“這位便是任燧長!”

  “破虜燧……莫非就是前幾日查出淩胡燧私通匈奴,奸闌出物的烽燧?”

  “好像是這麼叫,我聽說那燧長就姓任!”

  殺豬的屠夫這麼一說,旁邊幾個肉鋪也加入了議論。

  敦煌縣北鄉距離長城最近,此事好歹也是驚動郡中的大案,早就傳開了。再加上那個被殺的劉燧長家就在鄉邑裏,邑中不過兩三百戶人家,翻案後的情形,大夥都聽劉燧長的家人提及過。

  “我聽說,是淩胡燧的程燧長私通匈奴,殺戮官吏,但破虜燧新來的任燧長才上任數日,便覺察到了奸情,帶著兵卒將他們一舉擒獲!”

  “捉得好!今日能放奸商出塞去,明日就能放胡人入塞來,到那時遭殃的還是吾等。”

  賣豬肉的屠夫說到興起,竟拿了一大塊五花豬肉,用蒲葉一裹,就往呂廣粟懷裏塞去:“我也服過役,知道候望不易,汝等捉了奸人,也相當于護得北鄉周全,這塊肉不要錢,送你了!”

  旁邊幾個攤位也有樣學樣:“這牛肚剝洗幹淨了,拿去罷。”

  “送汝等幾根羊蹄。”

  甚至連賣狗肉的狗屠也來湊熱鬧,捏著幾根可疑的棒狀物嚷嚷道:“狗鞭要不要?很補的!”

  油膩膩的手,拿著五花八門的肉塞過來,呂廣粟有些發懵。

  任弘也被屠夫們的熱情搞得有些感動,但眼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嚴重影響了集市交通,甚至還有孩子被擠倒,哇哇大哭,加劇了場面的混亂。

  他了連忙扶起那跌倒的小屁孩,將擠掉的拐杖還到一位老人手中,自己則站到市旗下,朝衆人拱手道:

  “諸位父老,好意吾等心領了,但候望察奸,這本就是燧長分內之事,不敢居功。父老們請安心,任弘在職一天,就會站好一天崗,至于這些肉食,二三子還是按照市價賣我吧。”

  說著,讓呂廣粟給屠夫們錢,豬肉牛肚照單全收,只沒要狗鞭——他們一群漢子吃了這玩意好拼刺刀麼?然後就牽著剛買的一頭肥羊,離開了集市。

  “是個好燧長,虧得有這樣的人,吾等在塞內才能安睡。”

  眼看任弘遠去,集市裏的衆人都對這後生贊不絕口,甚至已有幾個大媽詢問旁人:“這位任燧長可婚配了?”

  而任弘騎在馬上,回過頭看去,只占了一條街的鄉市雖小,卻熙熙攘攘,充滿了人情味和煙火氣。

  半個月趕一次的鄉市,會從早上一直開到傍晚,讓十裏八村的人都來各取所需,推讓之間,盡顯市井風味。

  這份日常生活是多麼熟悉啊,讓任弘恍惚覺得,不該是邊塞該有的模樣……

  塞上是鐵血崢嶸,戈壁風沙,塞內則是男耕女織,雞犬相聞,黃發垂鬟,怡然自樂,多麼奇妙的對比。

  “這就是長城,還有我們這些戍卒存在的意義吧。”

  任弘發自內心感慨道:“真希望敦煌的百姓,能一直過風平浪靜的日子,不必再受匈奴襲擾之苦!”

  ……

  等任弘他們回到破虜燧時,已是日上三竿,韓敢當在做早上的巡視,而宋萬則趴在案幾上,一手拿著個東西,一手持著筆在認真地寫著什麼……

  “燧長回來了。”

  見任弘他們歸來,宋萬連忙放下手中的物件站起身來,幫忙拎肉牽羊。

  宋萬的變化是很大的,經過淩胡燧的案子後,他現在對任弘唯命是從,不複剛來時的杠精模樣,前幾日甚至厚著老臉向任弘請教如何識字——做燧長要書寫《日作簿》,每年還得為燧卒上功,所以必須識字,宋萬資曆是夠了,卻吃了沒文化的虧,錯過了很多次升遷。

  任弘沒有拒絕,稍加指點,然後每逢閑暇時,就老是見宋萬在那練習了。

  任弘走到案前瞅了一眼,果然,宋萬放下的是一個木觚,用木塊削成幾面而成,這當然不能作為正規的文書,而是在烽燧置所裏常見的“習字簡”。

  在敦煌烽燧裏,不乏宋萬這樣渴求識字的吏卒,因為簡牘有限,他們就隨便找來木棍削一削,每一面上都能習字,寫得滿滿後刮掉,就又能重複利用了,便宜又實惠。

  宋萬也是有意思,他最先求問的,不是任弘也不懂的詩、春秋,而恰恰是其父親、母親、妻、子、孫的名字。

  任弘由此得知,這老宋別看才四十多歲,卻已有兩女一子,皆已成婚,前年剛有了孫兒。

  不過這木觚上的字,卻也不是其親眷的名字,而在反反複複書寫一個字:“漢”。

  每一面上都是如此。

  “為何只練這一個字?”任弘問宋萬。

  宋萬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身為大漢子民,為大漢守了這麼多年烽燧,卻連‘漢’字咋寫都不知,實在不該。更何況,瞧來瞧去,總覺得這字甚是好看,只可惜,我筆下寫來就變醜了……”

  宋萬有些慚愧,他手上沾滿了墨,顯然花了不少功夫,但觚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十分笨拙,只有小學二年級初學練字的程度。

  任弘卻道:“天漢、大漢,這的確是最大氣,也最該學會的字。”

  “已經比最初有進步了,宋助吏勉之,這樣練下去,到冬至日的時候,你就能自己給家裏寫信了!”

  宋萬頷首稱是,從一個不識字的文盲到能寫出字來,讓人有種成就感。他念叨著自己之前許多年被農忙、服役耽誤了,兒子也是個睜眼瞎,但孫兒卻萬萬不能落下,一定要讓他從小識字……

  和任弘走到院外,呂廣粟和張千人正准備殺羊剝羊,而買來的面粉也倒在陶盆裏了。

  宋萬看著這些食材問道:“燧長說今日要帶著衆人好好吃一頓,慶賀一番,這是要做什麼吃食?”

  “敦煌名吃。”

  任弘捋起袖子准備揉面,笑道:“胡羊燜餅!”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41 PM

第40章 風平浪靜的午後

    任弘最初的打算,是要在破虜燧也修一個馕坑,但仔細想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燒馕坑時會起煙,若是煙太大,萬一被其他烽燧誤以為是吾等在報警,那就糟了。”

  誤燃烽煙是要嚴懲的,這也是報訊要用上塢院外積薪的緣故,它們燃起的濃煙又大又粗,遠處很容易辨識,不會同炊煙混淆。

  眼下竈上已多了一口鐵鍋——這是夏丁卯先前提及,請效谷縣鐵官吏幫忙鑄的,昨日才托呂廣粟的兄長呂多黍送來。

  對任弘在邊塞察奸立功的事,夏丁卯沒有問太多,但同鐵鍋一起送來的許多調料,蒜、花椒等都細細包好,小壇子裏裝著老夏自己釀的豆醬,每一樣都花了心思,帶著長輩的關切。

  驚心動魄之後,最好的回報,就是好好做頓吃的,犒勞自己。

  任弘他們買回來的那頭羊,已經由趙胡兒和韓敢當剝好了,手法技術當然比不上懸泉置的羅小狗,韓敢當在收拾羊腸肚時甚至用力過猛,被滋了一臉羊矢。

  “不止臉,還滋到嘴裏了。”

  趙胡兒無情地說出了韓敢當的秘密,老韓則黑著臉,一口咬定絕對沒滋進去。

  張千人則一邊笑一邊在案上切肉,卻乘著衆人不注意,還將一根還帶點肉的羊骨頭扔給他的狗。

  任弘這邊,則在竈上忙活開了,早上買回來的那一大塊肥豬肉正好用來煉油,整個過程香氣撲鼻,炸幹後剩下的油渣,撒一點鹽,也是難得的小食。

  他不喜歡油渣裏放糖和蜂蜜的吃法,太膩。

  而後鍋裏留少許油,放入花椒粒,炸出香味,羊排由宋萬用刀砍成塊,下鍋翻炒,看著任弘那嫻熟的顛勺手法,破虜燧衆人都看呆了,第一次見炊具還能這麼用。

  等肉中水分炒幹,加入生姜,呂廣粟正好提著陶壺,加入適量燒開的水,然後便可以放入大陶釜裏,中火慢燜了。

  “可惜胡椒太貴了,沒舍得買。”

  任弘有點小遺憾,燜羊肉裏不放點胡椒總覺得有缺憾,雖然張騫通西域後,原産印度的胡椒已經傳入中原,但如今被當做名貴藥材,真能賣到一顆好幾錢的價,而其主要用途竟是用來……泡酒!

  懸泉置的徐奉德就泡了一壺胡椒酒,以好酒五升,幹姜一兩,胡椒七十枚,像傅介子這樣的貴客路過才拿出來,但那味道任弘偷嘗過,實在不敢恭維。

  但也理解,中國人嘛,蛇蟲鼠蟻,香料水果甚至是外星人,萬物皆可泡酒,原來這傳統能追溯到漢朝!

  如此想著,任弘讓呂廣粟看著火,自己則去折騰剛醒好的麥面,將它們擀成薄薄的寬面,塗點油,等到羊肉差不多快熟,就揭開釜蓋,將寬面餅與大蒜放進去,澆上羊湯一起燴。

  等再揭蓋時,燜熟的羊肉香氣四溢,沾了湯汁的面餅看上去油津津,黃亮亮的,衆人都端著各自的碗圍了過來,眼巴巴地等著了。

  他們吃飯還是那麼接地氣,連鍋釜一起端到地上,衆人或蹲或坐,甚至像任弘一樣,把木幾當成了板凳,各取所需。

  羊肉燉的很爛,料也足,味道濃郁沒有膻味兒,而肉味也早已滲透到了寬面餅裏,十分入味,配合燉的羊肉的湯汁吃,真是越吃越有味兒!

  盡管時空差了兩千年,但羊還是敦煌的羊,面也是敦煌的面,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次的胡羊燜餅,任弘做得大獲成功,每個人都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

  好在這道菜也繼承了大西北菜的精髓:量大管飽!

  可惜少了杏皮水……任弘是個很饞的人,此時此刻,無比懷念後世敦煌城裏熱鬧的沙洲夜市……

  當酒足飯飽時,韓敢當將碗筷一放,拍著鼓鼓的肚子感慨道:

  “這是我老韓四十年裏,吃過最好的一頓,吃過這頓,死都值了!”

  任弘踹了他一腳:“別說晦氣話。”

  “如今吾等有錢了,往後這樣的好日子,還多著呢!”

  回應任弘的,卻只有韓敢當的呼嚕聲,他竟就這樣靠在院子牆壁上睡著了。

  任弘笑罵道:“這廝,想借此躲下午的巡視天田麼?”

  “燧長,吾等去吧。”

  新來的五個燧卒因為剛來就蹭了這麼一頓好飯,都有些過意不去,主動請求去巡視天田和伐茭草。

  宋萬也站起身來,跟了出去:

  “這五人剛來,恐怕會偷懶,我跟去盯著點。”

  趙胡兒一抹嘴,撒了泡尿回來後,便盡職地上烽燧候望去了,呂廣粟和張千人則包攬了洗碗的活,他的狗則盡責地嚼著衆人啃得幹幹淨淨的羊骨頭。

  這下,任弘啥都不用幹了,他吃完飯後也有些懶,坐在席子上擡起頭,眼下夕食剛過,太陽還在西中天上,這真是個風平浪靜的午後啊……

  和著塞外吹過的風,韓敢當的呼嚕聲起伏不停,任弘懶洋洋地癱在院子裏的草席上,也差點睡著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趙胡兒的大聲示警,才將他從休沐日的慵懶中喚醒過來!

  “燧長,快上來看!”

  任弘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擡頭見趙胡兒一臉嚴肅,立刻上了烽燧。

  “怎麼了?發生了何……”

  不等他去到烽燧頂,才爬到堠上時,任弘就止住了話語,定定地看向東方。

  順著長城往東七八裏地,是與破虜燧相鄰的廣漢燧。

  此刻,一道濃煙,正從廣漢燧,冉冉升起!

  “廣漢燧點燃了積薪!”

  任弘完全清醒了,幾步個箭步上了烽燧,趙胡兒趴在東邊的望火筒上認真觀察:“他們也舉烽了!“

  “舉了幾烽?”

  “一烽!”

  任弘仔細辨識著遠處升起的煙柱,第一根已直衝雲霄,隔了少頃,第二根煙柱也緩緩升起。

  等到再無新的煙柱升起,任弘才確定:“兩積薪……”

  “望見虜欲入塞,一千人以上者!晝舉一烽,燔兩積薪!“

  任弘和趙胡兒面面相覷,如果廣漢燧沒搞錯的話,這次恐怕是遇到大事了!敦煌多少年沒遇上過千騎以上胡人入塞了?

  很快,他們就知道廣漢燧看到了什麼……

  無數駿馬上下騰躍,馬背上是頭戴尖氈帽的匈奴人,每個人都背著弓箭。

  他們正在渡過淺淺的疏勒河,在南岸集結後,又調轉馬頭,朝西方席卷而來!

  數千只馬蹄揚起的煙塵,讓人看著心慌。

  趙胡兒眼力好,見狀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何止一千騎啊,都快有兩千了!”

  任弘心髒狂跳,他錯了,錯得離譜,這個午後,與風平浪靜毫無關系。

  他只能聽見自己嘶聲力竭,朝院子裏大吼的聲音:

  “老韓、廣粟,點燃積薪!”

  “有匈奴犯塞!”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27 11:54 PM

第41章 披甲

兩根煙柱從破虜燧緩緩升起,這是韓敢當和呂廣粟點燃了塢外堆積的積薪,而趙胡兒則在上頭舉烽。

“望見虜欲入塞,一千人以上”的訊號會傳到西邊的凌胡燧,也傳給與長城南方十漢里外的一排亭障,再由他們依次傳遞,向四十里外的都尉府屯戍大軍告急。

視覺是最快的傳訊方式,不消半刻,四十漢里外的都尉府和步廣候官、就能接到報訊,做出應對……

任弘這時候已下了烽燧,手扶著木梯時,隱隱能感覺到震顫,不知是自己緊張的幻覺,還是那兩千匈奴騎的奔騰真的能讓他們的烽燧瑟瑟發抖。

但耳邊隱約傳來的馬蹄聲,卻是作不得假的。

“張千人!”

任弘喊了呆呆站在墻邊,有些不知所措的養狗達人。

“隨我去取甲兵!”

早在一百年前,晁錯就總結過:“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

堅甲利刃,是漢朝對匈奴的巨大優勢,哪怕一個小烽燧,擁有的甲兵數量質量,也足以讓一位匈奴的千夫長艷羨不已。

任弘剛來破虜燧時,就檢查過存放甲兵的小倉庫,每個亭燧都有記錄兵器情況的帳簿,破虜燧除了六石具弩2把、四石具弩2把外,還有角弓三把,長戈長矛各4,長短戟各1,刀劍各5把,盾牌5面,此外還有藁桿鐵簇的弩矢箭矢600枚。

出去巡邏、伐茭的宋萬等六人帶走了部分甲兵,任弘讓眾人將剩下的統統搬到烽燧里去——作最壞打算,若匈奴犯塞的話,烽燧可能就是他們最后的堡壘!

“燧長,我為你披甲!”

韓敢當這時候也進來了,抱起木架上放著的鐵札甲就要往任弘身上披。

和秦代將士普遍著皮甲不同,漢代的甲胄制造有了質的飛躍,冶鐵的進步讓軍隊大量裝備鐵甲有了可能。這破虜燧中,就有分發了一副鐵札甲,兩頂鐵鞮瞀(dīmào),也就是頭盔,都是用鐵片與麻線編綴而成。

札甲的鐵札葉近百片,且有點厚,所以十分笨重,遠不如高級軍官們使用的魚鱗襦鎧輕便,且只能防護胸與背部,一個人很難穿上,得袍澤幫忙才行。

“你擅長近戰,這鐵札甲還是給你來用。”

任弘往鐵甲里塞了些避免皮膚摩擦的麻絮,為韓敢當披上,這鐵甲太重了,重到對沒有披掛熟練的人來說,會影響速度和平衡。

再說了,好鋼要用到刀刃上,他不認為自己在戰斗中起到的作用,能比韓敢當這個沙場老兵大。

任弘自己則只用幘巾將頭上裹得嚴嚴實實,又戴了個鐵鞮瞀,這玩意雖然讓腦袋感覺沉沉的,卻能夠防住匈奴人的骨簇、石簇,甚至連鐵矢也會卡在鐵片縫隙里。

身上披了件漆成黃褐色的齊膝革札甲,又往左右腕上戴了皮質射鞲(gōu)。

而在挑選合手兵器時,韓敢當自然是順手的環首刀和鐵鉤鑲,身披鐵札甲的他儼然是個重步兵,左右手的兵器一敲,大吼著出門而去。

其他人也紛紛將剩下的兵器、箭矢搬到烽燧上放好,任弘在為用什么武器犯了難:燧中五兵,他平日里也一一練習過,發現長矛最乘手,其次才是環刀。

對第一次上戰場的人而言,矛的長度能給人帶來虛幻的安全感,任弘手已伸向了矛桿,但腦海中閃過的一句“自古槍兵幸運e”,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最后走出門時,腰帶上掛著環刀,背上有一面朱紋漆革盾,懷中抱著自己的六石具弩,身側懸著箭箙。

這下裝備齊全了!

任弘分不清是烽燧在抖,還是自己在抖,反正片刻功夫,長城之外,匈奴人的馬蹄聲,似乎又近了幾分!

在路過廚房時,任弘猶豫了一下后,讓呂廣粟去將那口懸泉置送來的鐵鍋也拿上去。

呂廣粟哭笑不得:任燧長啊,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念著鍋?”

“好歹是鐵鑄的,待會御敵或許用得上。”

任弘說著重新登上烽燧,這時候,長城外隆隆馬蹄已經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馬兒被勒住后,發出的陣陣嘶鳴,近得讓人害怕……

果然,等任弘抵達頂部時,先上來的韓敢當,以及一直守在上頭的趙胡兒,都一言不發,定定望著外頭。

任弘也緘默了,因為他看到,除了數百騎分散到長城沿線放哨、覓敵外,剩下的千余胡騎,已抵達疏勒河南岸,破虜燧正北面數里外。

然后停了下來。

胡人下馬的下馬,休息的休息,但目光卻都盯著破虜燧,更有數十騎靠近到射程外觀察他們,指指點點,為首是一位騎著白馬的匈奴酋首……

這是匈奴人進攻的前兆啊。

“不是吧……長城上百個烽燧,真就挑了吾等在的燧來攻?”

張千人發出了哀嚎,匈奴人馬密密麻麻,望而生怖,他家境好,素來怕死,兩腿直打顫。呂廣粟擦著額頭流下的汗,手上的矛有些握不緊,韓敢當則在大口喘氣,努力吞咽唾沫。

而任弘,只覺得嘴里有點干燥,環刀的柄上,何時多了那么多汗水?

還是趙胡兒最鎮定,他瞇著眼觀察外頭情形,忽然指著遠處道:“匈奴人抓了個外出巡視的燧卒!”

眾人一瞧,可不是么,數騎匈奴人正從破虜燧東面的長城回來,將馬背上一個身著紅色革札甲的漢卒重重扔到那白馬胡將面前!

五人都盯著那個倒霉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張千人怔怔道:“東邊,那是宋助吏巡視的方向啊,他出門時,穿的是什么顏色的甲?”

任弘手扶在烽燧墻面上,眼睛里,遠處那抹被按倒在匈奴胡將面前的紅色,格外刺目:

“老宋,穿了他最愛的那套……漆紅革甲!”

……

很不幸,被胡騎逮住的人正是宋萬。

當匈奴犯塞時,他正帶著兩名新來的燧卒巡視天田,去到疏勒河邊熟悉地形,等望見廣漢燧烽煙連忙轉身逃,已經來不及了。

在翻越長城時,兩名燧卒被射死在長垣上,而他則被活捉了回來。

宋萬頭上的革胄已不翼而飛,花白的發髻下是一張驚恐的臉。

他被扔到地上,抬起頭,看到了這群匈奴人的首領。

這胡酋很年輕,頭部除了頭頂上留著一束頭發外,其余部分都剃光,戴著一頂以羽毛裝飾的鎏金銅冠,冠下是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兩撇小胡子掛在圓臉上,騎的是白色烏孫西極馬,馬身上還裝點著小件的黃金佩飾。

宋萬不知道,這個年輕的胡酋,姓呼衍氏,名為“皋牙胥”,是北山地區三十四口泉眼的主人,右犁汙王的王子。

他同時也是敦煌奸商走私貨物的大買主……

皋牙胥用匈奴語嘰嘰咕咕地說了一陣,旁邊一名顯然是漢人的侍從立刻為他翻譯,問宋萬:

“王子很需要熟悉塞內情形的官吏,問你可愿降胡?”

漢人譯者補充道:“王子還說,若愿提供塞內虛實,為王子勸這座烽燧里的人也投降,便許你一百頭牛羊!”

宋萬不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只是個因為不識字,在邊塞消磨多年,卻連燧長都沒當上,這輩子可以說一事無成的斗食小吏。

他犯過糊涂,對年輕的任弘有些嫉妒,還被錢橐駝騙得團團轉,在奸闌案里,幾乎沒幫上什么忙。

眼下,被匈奴人擒獲,宋萬害怕得不住顫抖,都不用匈奴人毆打逼迫,兩腿軟軟的就跪在胡酋馬前。

當聽說降則免死時,他怔怔出神,眼睛里不知是喜還是懼,剛想要說話,卻想起了什么來,又將頭垂了下去。

“我若降了,我的妻女兒孫就得淪為罪徒,我家墳頭,恐怕要被人掘了。反倒是我戰死了,有好幾萬安葬錢,兒子能被舉薦為吏……”

他若低頭,那全家也要跟著一起遭殃,三代抬不起頭!

他若抬頭,子孫都能昂首挺胸!

想清楚后,當宋萬再度看向皋牙胥時,眼中恐懼仍在,卻多了另一種情緒。

悲壯……

不是英雄的,而是普通人的。

宋萬搖了搖花白的頭:“老朽雖不識字,但知恥。”

他努力控制還在微微打顫的雙腿,站了起來,想要在這個看不起自己的胡酋面前,挺直胸膛!

“我是大漢的兵,是破虜燧的吏,不降胡虜!”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27 11:55 PM

第42章 不退

宋萬痛苦地趴在地上,因為拒絕投降,更不愿意說出燧里還有多少守卒,有何武器,他被一個匈奴百騎長從背后狠狠扎了一矛,傷了肺腑,嘴里咳出了血,伸手想抹,卻越抹卻多……

皋牙胥則將目光放在了長城一線,戴著扣弦銅扳指的手指向破虜燧

“這就是壞了我事,讓北山斷了銅鐵來源的烽燧?它叫什么?”

“破……破胡燧!”

匈奴人當然不自稱匈奴,字眼里更沒有“虜”這種說法,而是自稱“胡”。許多年前,漢武帝晚年白給了匈奴幾場大敗仗后,原本已經打不下去的匈奴又精神了,單于遣使遺漢書云:“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

眼下破虜也翻譯成了破胡。

“破胡?我倒是要看看,是誰破誰!”

皋牙胥止住了要取宋萬性命的匈奴人:

“不用補刀了,要讓他痛苦死去前,看著自己守的長城和烽燧被攻破!”

這時候,一個騎骍馬的胡將過來,在皋牙胥身邊壓低聲音道:

“王子,別忘了右賢王讓我們來這的目的!”

皋牙胥笑道:“多謝千騎長提醒,我不會忘。”

“我奉命帶騎從來塞外廣布疑兵,做出進攻敦煌的架勢,好吸引酒泉郡漢軍西移,如此便能讓我父,以及右賢王率大軍進攻張掖,為大單于重新奪取河西制造機會……”

匈奴大致上可分三部:單于庭,左方王、右方王,左右兩部分別由左右賢王統領。

在漢匈連番大戰后,單于庭遷到了漠北,且越來越往離漢朝西北的方向而去。原先地接上郡以西,遮蔽單于庭右翼的右方諸王,也相應向西遷徙,如今他們與河西四郡、西域接壤,匈奴這些年能緩過來,全靠右賢王麾下諸部不斷從西域吸血。

傅介子今年在西域的活動,也驚動了匈奴,匈奴使者在龜茲被殺,這是漢朝想要重返西域的訊號么?但匈奴的應對辦法,不是在西域等著與漢朝競爭,而決定釜底抽薪,對狹長的河西走廊發動致命一擊!

若能將河西奪回,西域便不再構成問題。

皋牙胥和千騎將此番出現在長城一線,只不過是漢匈戰爭里,邊角上微不足道的一子疑兵……

但他們對破虜燧而言,卻已是滅頂之災。

“雖然右賢王說不需冒險入塞。”

皋牙胥摸著唇上的胡須道:“但只來塞外走一圈就離開,恐怕難以讓漢軍相信,若能破幾個烽燧,豈不更像真的?千騎長放心,我不用汝等右賢王部的人,只派自己的部落去。”

言罷皋牙胥命令道:“派人爬到左右長城上,盯著漢軍動靜。”

又點了方才給了宋萬一矛的那名百騎長,他長著羅圈腿,手臂修長,頭上前后各留了一撮毛發。

“百騎長烏蘭,帶著你的帳落丁壯們,在漢軍援兵到來前,將這座烽燧,攻下來!”

……

“老宋!”

站在烽燧上,看著遠處那紅甲漢吏被匈奴人刺倒在地,韓敢當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若非趙胡兒攔著,他非要翻身躍下烽燧去救不可。

韓敢當和宋萬關系其實并不算好,但畢竟是朝夕相處的袍澤啊,晚上睡一個屋里聽對方打鼾,下午大家還圍在一起吃飯,開著和屎尿屁有關的日常玩笑,可眼下,卻眼睜睜看著宋萬殞命塞外!

“燧長,胡人過來了!”

而另一邊,瞅見四里外的匈奴大軍中,分出了百余騎朝破虜燧方向迅速逼近,張千人急了,力勸道:

“匈奴這架勢,是真的要進攻破虜燧啊,宋助吏已喪生,其他幾各出去巡天田伐茭草的人不知死活,吾等僅有五人,如何能擋?還是速速退走罷!”

“你說什么?”韓敢當一肚子火沒出發泄,聞言立刻揪著張千人要打。

呂廣粟攔著他,遲疑道:“但沒有候長允許,燧卒擅自棄守烽燧,可是要算臨陣脫逃的!若如此,哪怕有先前立的察奸之功,也要處以重責!”

張千人嘟囔道:“就算事后進牢獄做奴婢,也總比現在丟了性命強,以區區五人敵千余胡虜,絕無守下來的可能……燧長,你拿個主意罷!”

“任燧長?”所有人都看向任弘。

從目睹宋萬被殺開始,任弘已經好一會沒說話了,他此刻緊緊扶著墻垣,能感受到每個毛孔散發的寒意。

前世的他,只是個稍懂歷史的普通學生,不是特種兵戰士穿越,頭一次打仗,就遇上這種實力懸殊的戰斗,能不怕么?

任弘的身體,尤其是腿,很想如張千人建議的,丟下烽燧,丟下他的職責,頭也不回地跑掉。

什么英雄,什么時勢,什么西域,都見鬼去吧!真是一雙膽小的腿……

于是任弘竟騰地站起身來,朝烽燧下走去。

張千人頓時大喜:“我說得沒錯罷,就該撤走。”

韓敢當則氣得直跺腳,大罵道:“任燧長,乃公真錯看你了,沒成想,你也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好好,汝等不守,我來守,我死了也要拖幾個胡人墊背,為老宋報仇!”

趙胡兒則搖了搖頭,仍未移動觀察匈奴人動向的眼睛,他們已經到了三里之外。

任弘沒理會老韓的唾罵,幾步下了烽燧,來到塢外的馬廄處,解下馬后,卻當著燧上眾人的面,狠狠一拍蘿卜的屁股,讓它自己朝南方跑去。

“燧長你這是干什么……”張千人本來就要拉著呂廣粟下燧,這會卻呆住了。

任弘仰頭笑道:“無他,破釜沉舟而已!現在馬沒了,我跑不了,汝等也跑不了!”

方才,任弘的目光一直落在了宋萬的身上,宋萬大概是死了,一動不動趴在沙地上,鮮血染紅了周圍的沙土,但好像就在一瞬之前,他還在院子里咬著筆桿,在習字簡上,一筆一劃,笨拙地寫著“漢”字。

被匈奴生俘后若是投降,甘心于做個漢奸,有很大概率能活的,但這個不識字的小吏,這個在小事上總犯糊涂的老東西,在大節上卻無虧……

宋萬尚能如此,自己哪有臉逃啊。

任弘眼前又閃過了早上去過的敦煌北鄉,還未散市的草街熙熙攘攘,販夫走卒忙碌著,黃發垂髫怡然自樂,他們平靜的生活,被忽然燃起的狼煙打破了吧……

還有懸泉置的夏丁卯,此刻大概已招待完行客夕食,正坐在院子里跟徐奉德閑聊,他們看見長城一線,直沖天際的烽煙了嗎?

烽燧的作用是什么?提供警示,然后還得擋胡虜一陣,好讓在綠洲城郭邊上的屯戍大軍有時間做出反應。

燧卒是頂在最前線的盾牌,他們若也膽怯溜了,身后露出的,可是蕓蕓百姓,是懸泉置,是任弘在這時代里唯一的家啊!

如此想著,想到這些,嘴里一度消失的唾沫,和勇氣一起,竟又回來了!

他的選擇是,不退!

但最先要做的,就是斷眾人退路,好齊心御敵。

任弘已再度回到上面,讓趙胡兒他們舉兩烽——兩烽、兩積薪,這是胡虜千人以上進攻亭障的訊號。

又對眾人沉聲道:“就算放棄了烽燧,步行于曠野之中,又走得了多遠呢?跑不出幾里,就會被胡騎追上,斬吾等頭顱而去。”

“所以現在逃走,很可能死得比留下來更快!廣粟,去用木頭將烽燧的門頂上。”

這是要死守孤燧的節奏啊。

他又對韓敢當道:“老韓,待會誰再敢言棄燧,你直接替我斬了他!”

“諾!”

韓敢當摸著環首刀,幽幽地看著張千人的頭顱,嚇得他不敢再提此事,但仍是焦躁不安,眼看遠處百余胡騎已至兩里地外,喃喃道:“那敵眾我寡,該如何守?”

任弘指著南方道:“看,亭障已經燃起了煙訊,他們距離此地只有十里,小跑的話,兩刻便至。”

“中部都尉也已接到敵情,離此四十里,軍中有騎兵上千,疾馳的話,兩刻也能趕到。”

不是經年累月,也不是外無援兵,半小時,這就是每個烽燧遭到圍攻時,需要堅守的時間。

比起東漢之時,在西域以區區數十人,抵擋匈奴單于上萬大軍的耿恭,比起那堅守近一年,最后僅有十三人歸于玉門的壯士們,算得了什么?

“烽燧修得堅固,燧外到處有虎落陷阱,門也堵死,胡人想硬闖進來可不容易,吾等就要依靠甲兵,用弓弩,用一切能想到的辦法!守住這兩刻!”

“當心,打前鋒的胡騎開始試射測距了!”

話音剛落,韓敢當還沒來得及叫好,伴著趙胡兒的警告,數支箭就從塞外呼嘯著,劃著弧線,從高空朝破虜燧落下!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27 11:56 PM

第43章 弓如霹靂弦驚

匈奴人試射的箭,一支都沒飛到烽燧頂上,最遠也只插到長城墻垣處。

這是顯然的,雖然同樣磅數,弓箭若是拋射的話距離比弩機平射遠,但烽燧高達四丈,8米的高度,想要將箭射上來,起碼要靠近到六七十步內仰射才行。

距離匈奴人裝備馬鐙尚有數百年,弓手騎在動來動去的馬上不好發力,匈奴人試射一輪發現挨不到烽燧后,選擇下馬靠近步射。

在他們抵達射程前,居高臨下的烽燧反而是有優勢的。

但優勢,也僅存在于趙胡兒一個人。

“別急著放弩,要等匈奴人挨近了再射。”

趙胡兒在烽燧待了這么多年,如何應對匈奴犯塞經驗十足,他讓任弘和韓敢當別急著射弩,自己則站起身來,拉開了弓。

任弘知道,趙胡兒每把弓都是他自己制的,用的材料與漢軍制式角弓不太一樣,以頑羊角、魚膠、榆木制作,在弓的外部使用了樺樹皮進行包裹,樺樹皮富含豐富的油脂,對弓可以進行防潮保護。


趙胡兒每年秋天都會制一把弓,費時一年,次年冬天帶出狩獵,并不為了得到太多的獵物,而是為了檢驗弓能不能經得起酷寒的考驗,若是開裂,那就是把廢弓。

經過多年制作、淘汰、改良,現在趙胡兒身邊一般只帶兩把弓——一把長梢、一把短梢。

漢弓一般是短梢弓,拉感偏硬,箭速相對快,而西域、匈奴常用的是長梢弓,拉感柔順,箭速也相對比較慢,但射程遠些。

“想要遠射以長梢弓,若是敵人近塞,就得換成短梢弓了。”

除了弓外,風向如何,什么距離用什么角度拋射,用重箭還是輕箭,根據對方的著甲,用三菱箭頭還是兩翼、三翼鐵簇,都有學問。而任弘早就發現了,趙胡兒扣弦的方式也與一般漢卒、匈奴人的蒙古式扣弦法不同,不是用大拇指,而是用食指,這大概跟他右手拇指受過傷有關。

趙胡兒很清楚對方射程,風向也對己方有利,對那些插到烽燧墻壁上的箭絲毫不懼,拉弓后隨著目標移動而移動,忽一松弦,九十步外,一名正要打算下馬步射的匈奴騎手,應聲而倒!

“好!”

任弘和韓敢當在窺敵孔里看到了這一幕,頓時叫好,雖然他們以寡敵眾,但趙胡兒這第一箭,真是大提士氣!

趙胡兒一口氣射了三支箭,射死一人,射傷一人,最后一支偏了一點,惜而未中。

而后他便站不起來了,因為三支箭的功夫,匈奴人已迅速進入仰射射程之內,他們雖然站得很分散,張弓后卻齊齊瞄準了烽燧位置!

近百張弓齊齊發射的場面是很震撼的,如霹靂弦驚!

“低頭!”

隨著一聲驚呼,天上稀稀疏疏下雨了,是箭雨。

叮當叮當,這是箭簇打到鐵鍋上的聲音,因為鐵盔只有兩頂,呂廣粟便將鐵鍋往頭上一頂,還真有點用,那些落下的箭不能傷他分毫。

在箭雨中淡然自若,談笑風生,這是任弘想象過的場景,但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真能實現。

面對漢軍的鐵盔,匈奴人的骨、石箭簇顯得軟綿無力,再加上角度問題,大多數箭都是貼著烽燧上空掠過,所以并沒有想象中的恐怖,他們只需要縮在女墻邊上,就基本是安全的。

反倒是匈奴人沒有厚甲鐵鎧,一旦挨了漢軍的強弩鐵簇,不死也殘。

匈奴人倒也不存在將燧上眾人射死的心思,只是為了壓制他們的火力,好讓數十名匈奴人靠近翻越長城,想攻下一座烽燧,最終還是得靠白刃戰。

盡管匈奴人不斷射箭,讓燧卒站不起身來,但任弘等人的六石弩,還是通過女墻上小小的窺敵孔,對準了棄馬步行,手持刀、鋋,準備殺入長城烽燧的匈奴人!

可惜預判失誤,初射未中,等任弘的弩矢到達時,目標還沒跑到那呢。

任弘練弩時間不長,五十步外的死靶,十二射八中,若換成活靶呢?難度呈指數上升,能中一發就燒高香了。

所以趙胡兒這弓兵真的是掛B……任弘顧不上羨慕,再度瞄準,深呼吸一口氣,耐下心來,等著自己看準的匈奴人靠近,再靠近,近到能看清他臉上的胡須,氈帽上的污跡,這才扣動了懸刀!

中了!

只可惜那人竟也未死,掙扎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了——趙胡兒告訴任弘,匈奴人并不會拼死作戰,一旦受傷或遇挫便會撤出戰斗。

任弘瞄準那個匈奴人的背影,準備補上一弩,但還不等他上好弦,一支箭便從遠處射來,釘在窺敵孔邊緣,嚇得他連忙將身子藏到了女墻后。

“哎喲!”

另一個窺敵孔的呂廣粟更慘,又一支箭徑直射了進來,正中他的手,一時間鮮血淋漓!

“對面有射雕者。”

據說文景時期,匈奴大入上郡,皇帝使一名中貴人從李廣擊匈奴,那中貴人帶著數十騎,卻被三個匈奴人用騎射風箏全部殺了,最后還是李廣帶著百騎親自出馬去追,才殺其二人,生得一人,一問,果然是射雕者。

射雕者是匈奴中的神射手之稱號,百里挑一,趙胡兒方才在數十名不斷前進、開弓的匈奴人中,找到了那名施射者。


那人混在人群里,但手里雖張弓而不輕易射箭,只有在人冒頭或窺敵孔有人影時,才發出致命一擊!正是他連發兩箭,嚇到了任弘,射傷了呂廣粟。

這下麻煩了,匈奴人的弓手不斷靠近施射,每個呼吸都有十多支箭射上來,讓眾人抬不起頭還擊,全靠窺敵孔發弩殺傷對方,如今射雕者又瞄準了窺敵孔,誰露頭射誰,讓他們怎么辦?

任弘低著身子走到另一邊:“趙胡兒,你能射中那射雕者么?”

“能是能。”趙胡兒搖頭:“但我只要一露頭,恐先為其射殺。”

“若他當時正發矢射向別處呢?”

“那他就是一個死靶。”

趙胡兒微微沉吟:“可以一試!”

任弘一笑:“我有辦法!”

他看向捏著鮮血淋漓的虎口,輕哼著的呂廣粟:“廣粟,你去第二層,讓張千人給你包傷口,將鐵鍋留下給我!”

呂廣粟應諾退到下一層里,任弘則拿著沉沉的鐵鍋,將它湊到了窺敵孔處,遠遠看來,好似一個戴著盔的人頭!

叮當!轉瞬間,一支箭就射了過來,正中鐵鍋,那力道很大,震得任弘雙手發麻!

但他心里卻是一陣狂喜:“就是現在!”

不等任弘發聲,趙胡兒早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冒著風險,飛速起身拉弓,朝著那射雕者的位置,射出了一支箭!

但下一刻,他也仰頭倒在地上,一支箭從他耳邊飛過,直接射爛了耳廓!

趙胡兒捂著左耳,疼的齜牙咧嘴:“那射雕者真厲害,這么快就能再度張弓。”

“是太冒險了,沒事就好。”失敗了么?任弘心中大為遺憾,這一擊不成,以那射雕者的狡猾敏銳,他們恐怕就再沒機會了。

“不,我也中了。”

趙胡兒十分自信,咧嘴笑道:“匈奴中,又少了一名射雕者!”

“真中了。”韓敢當朝窺敵孔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具尸體被拖了回去。

等任弘他們再度在窺敵孔發弩時,匈奴弓手們雖然也試圖朝這射擊,但再沒有剛才的準頭了。

“匈奴已傷亡三人,再殺傷一些,彼輩恐怕就要遲疑撤走了。”

漢卒斬匈奴一人,可得錢數萬,但匈奴那邊,斬一首虜,只得一厄酒的賞賜,反倒是生俘人口,可以留下來做自己的奴隸,所以他們的作戰積極性是成問號的,得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

現在任弘他們能做的,只有在匈奴人翻越虎落、斬壕的當口,爭取殺傷更多胡虜,好讓他們知難而退。

虎落和斬壕是烽燧原有的防御工事,將塢院進出長城的厚門圍得嚴嚴實實。

此外,這十來天里,任弘也讓燧卒多用胡楊木削成木蒺藜,灑在烽燧周圍,雖然匈奴人不太可能傻到打馬來塞前吃箭,但對快跑的人來說,踩上一下,也足以刺進皮肉,削弱其戰斗力。

但事實證明,一力降十會,這些自以為充分的準備,在遭到匈奴大舉犯塞時,幾乎沒有任何卵用……

那些舉著小盾,手持刀、鋋的匈奴人在抵達長城十余步外的斬壕、虎落后,卻沒有傻乎乎地踩這些陷阱,而是朝兩側分散,退了回去……

“匈奴人放棄了?”

還不等任弘大喜,烽燧第二層就響起了警告。

“燧長,胡虜從塞內過來了!”

任弘大驚,窩著身子到另一側一瞧,果然有數十名匈奴人,正從東邊挨著長城內側,快步跑來,領頭的是個頭上留了兩撮毛的百騎長!

韓敢當大罵道:“這群天殺的胡虜,真是奸猾,竟然派了些人,從遠處爬長城進來了!”

感情正面的百余人,只是虛張聲勢,吸引任弘他們的注意力?真正的進攻部隊,是從破虜燧東面兩里外,沒有虎落的地方,趟過天田,翻越長城進來的。

果然啊,匈奴人一點不傻,一旦他們靠近,對射就要結束了,白刃戰,可能比任弘他們想象中來得更快!

“他們到塢院外了!”張千人再度發出警告。

匈奴人毫無阻礙地靠近了烽燧,以塢墻為遮蔽,讓烽燧無法射殺他們。并開始撞塢院的門,一下又一下,仿佛撞在眾人心頭。

盡管任弘他們努力從從燧上射箭發矢,但一來為塞外匈奴齊射壓制,二來人手太少,才一會功夫,長城內的匈奴人便破開了塢門,進入院中!

“汪汪汪!”

一個黑影狂吠著,朝打頭的百騎長猛撲了過去,卻被他一刀砍翻在地,哀嚎抽搐了兩下停住了聲響。

張千人發出了一聲悲痛欲絕的哀嚎:“他們殺了大黑!”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27 11:57 PM

第44章 守護王國的堅盾

如何讓一個嚷嚷著逃走的懦夫,忽然間變成視死如歸的勇士?

答案是,在他面前,奪走他珍惜的東西!

比如張千人,一貫是沒有同情心的,對袍澤之情也不甚在意,十日前,尹游卿死時他毫不可憐,覺得是活該。

宋萬死時,他嘆息兩聲后也忘到了腦后,凡事最優先考慮自己的利弊,這便是張千人的性格。

可偏偏,當他親手從小奶狗養起,隨時帶在身邊的那條大黑狗被胡人殺死后,原本怯懦的張千人好似變了個人。

他一下子變得瘋狂,手持弩機,從烽燧二層的窺敵孔里,怒吼著對下面的匈奴人施射。

“我要為大黑報仇!”

“我要汝等賠命!”

只可惜匈奴人舉著蒙皮的盾,張千人使的四石弩了尚不能洞穿厚盾。

這時候,在下面頂著門的韓敢當和任弘卻連連退后,因為匈奴人連砍帶戳,已將烽燧的門破開了一個洞,并在不斷擴大,外頭不時有箭射進來。

任弘退到第二層,深吸氣道:“頂不住多會了,匈奴人隨時能沖進來,與吾等短兵相接。”

呂廣粟有些失神:“燧長你說吾等守兩刻,援兵就能到,現在過了多久了?”

“不到一刻……”

“這么說,還要再撐一刻多。”

“能撐住么。”好容易將右手虎口止住血的呂廣粟喃喃道。

韓敢當卻嘿然:“撐不住,就是個死唄,人死鳥朝天!”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時竟笑得不行:“這破虜燧真是奇啊,先是劉燧長被賊殺而亡,然后是劉屠、錢橐駝、尹游卿三人通虜皆死,然后是老宋被擒遭殺。”

“接下來就算吾等即將戰死,燧里原本的十個人,竟整整齊齊,統統死于非命,真是晦氣!任燧長,你來破虜燧做吏,也沾上了吾等的霉運了!”

“不。”任弘苦笑道:“我倒是覺得,是我運勢不佳,汝等都是被我連累了……”

“管他是誰連累誰呢,反正都要死在匈奴人刀下了。”

韓敢當大笑起來,眼看下頭匈奴人將門弄得支離破碎,只差沖進來,遂一拍胸脯道:“來就來吧!老韓我遠射比不上趙胡兒,但近身搏殺,從長安到邊塞,可從來沒怕過誰!”

他將環刀一扔,換成了狹窄地域更容易刺向對方的劍,又棄了鉤鑲,拎起烽燧離最大的一塊盾牌——它被稱之為“吳魁”,是源于吳越之地的式樣,大而平,能遮蔽大半身體。


“昔日教吾等戰陣之技的都尉說過,曲道相伏,險厄相薄,此劍盾之地也!燧長,我穿著鐵甲,待會我頂最前頭!”

“我和你一起。”

呂廣粟也鼓起勇氣,將一面稍小的雙弧步盾,綁在受了傷不能握兵器的右手上,改用左手持劍,和韓敢當并肩站立。

“我傷了手,難以再殺敵,但頂個盾,為二三子擋一兩支箭,自問還是做得到的!”

如此,燧里最高大的二人,便將從烽燧底部到二樓的土梯擋得嚴嚴實實!

任弘的膽氣也為之一壯,或者說事到如此,都豁出去了!連張千人都開始做個男人了,他又哪能慫呢?便抄起一根長矛:

“居高臨下,不只是劍盾能派上用場,長矛也能!”

漢代的矛頭已全部換成了鐵制,矛長近一丈,站在二樓能戳到門口去,一旦刺中敵人,便能在他們身上戳出個血口來。

“我來射弩。”張千人滿眼憤恨,站到了任弘身側,單膝跪地,重新上弦。

韓敢當回過頭大笑:“死了狗以后,你這廝倒是像個人了。”

“還有我……”

趙胡兒也從頂上下來了,匈奴人的射雕手可不止一人,在上頭放箭,光在窺敵孔露個面都有被射穿面門的危險,索性來到下面,盡管他方才手拉射箭數十矢,已經十分疲倦,但還是硬撐著解下短梢弓,蹲在最上頭,瞄準了岌岌可危的烽燧門洞。

這是他們能想到可以堅持最久的法子,當年李陵孤軍深入塞外,遇到匈奴大軍圍攻,便是靠著山林狹隘地形,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的配合,才硬撐許久,烽燧里階梯狹隘,正是能抵消匈奴人兵力優勢的地方。


一下,兩下,三下,匈奴人的破壞仍在繼續,終于,整個烽燧門洞都被破開,一個手持蒙皮圓盾的匈奴人最先沖了進來!

但迎接他的,是一支弩箭,張千人首先發矢了,只可惜釘在盾牌上,只讓胡人晃了晃。

還不等那胡人暗喜,一面巨大的盾牌就撞了上來,力道是如此之強,讓他踉踉蹌蹌地后退,就在這個空隙里,一支刁鉆的三菱箭頭刺進了他的眼窩,而上頭,趙胡兒的弓弦還在微微顫動……

踩著他的尸體,又有兩個匈奴人擠了進來——不是他們樂意葫蘆娃救爺爺,而是狹窄的烽燧門洞,只能容兩人進出。

韓敢當和呂廣粟大吼著,用盾牌頂住對方的身體,老韓手里的劍還不斷刺敵人沒有防護的下體,一旦匈奴人將盾放低點,頭上就要挨箭了,而在趙胡兒和張千人上弦的間隙里,任弘則將手里的長矛,對準匈奴人的臉、脖子、胸或肩膀狠狠戳過去!

匈奴人多著皮甲,難擋漢軍的鐵矛鐵箭,更何況弓箭在近處威力更大,甚至能洞穿兩層甲。

他們所持的武器或為刀脊稍稍彎曲,適合在馬上劈砍的刀,或是鐵柄小矛,稱之為“鋋”(chán),一寸長一寸強,這兩樣武器因為距離不夠,又被韓敢當的大盾擋著,根本發揮不出來。

不過鋋也可以作標槍用,一個匈奴人進入門洞后,就手持鐵鋋朝張千人狠狠擲去!

張千人下意識地側過身子,但那鋋狠狠擊中了他的左肩膀,張千人發出一聲痛呼,倒下時撞到了后面的趙胡兒,讓他那一箭未能射出去。

就在后排兩人未能進攻的間隙,匈奴人已乘機涌了進來,兩個持盾的胡人和韓敢當狠狠撞倒一起,靠著人多的優勢,用盾牌頂著他們往后推!

“頂不住了!”

呂廣粟已在連連后退,韓敢當也使出了吃奶的勁,憋紅了臉,眼看防線就要被沖破。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是任弘咬著牙,緊緊握著矛,一下一下向前突刺。

最靠前的胡人被韓敢當擋著,身后則被其他胡人推著,腦袋卡在中間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任弘將矛,重重刺入了自己的雙眉中間!

矛被收回,再度刺出,這次刺入了另一人的胸膛。

但或許是刺得太用力,矛刃卡在了肋骨里,任弘拔了兩下沒拔出來,索性棄了矛,抄起六石弩,頂替了張千人的位置。

匈奴人靠的很近,任弘甚至能看到他們同樣憤怒和恐懼的臉,以及嘴里呼出的臭氣,每一矢下去,都是鮮血飛濺。

他的鐵盔上,也挨了匈奴人一箭,那巨力讓任弘以為自己得了腦震蕩,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烽燧里的所有慘叫、驚呼、哀嚎都消失不見了。

箭簇卡在頭盔甲片縫隙里,任弘也不去管,他眼里只剩下手里的弩,還有面前的敵人,只如同一架機械般,一下下上弦,一次次瞄準目標,扣動懸刀。


就像過去半個月里,無數次對著死靶練習一樣,任弘麻木而重復地做著這些事,甚至數不清,有幾個胡人被自己射傷射死。

時間已經不知過了多久,半刻還是一刻,一個個匈奴人倒下,又被拖了回去,烽燧門洞的地面已經被鮮血浸透,變得滑膩無比,這加大了匈奴人進攻的難度。

但燧卒這邊也不好過,張千人左肩受傷,他只能堅持用右手為弩機上弦,然后從縫隙里射出去。

呂廣粟被匈奴人的刀砍傷了腿,被拽了回來,韓敢當已精疲力盡,橫著巨盾,一個人擋住所有匈奴人的推攮進攻,同樣傷痕累累。

而作為最穩的一環,趙胡兒拉弓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力道越來越差……

但最先喪失斗志的,反倒是人數更多的匈奴人,當死傷到達第十二人時,一貫見利則進,不利則退的他們受不了了,紛紛退了出來,任憑百騎長如何威脅,也不愿再踏入那充滿了死亡的烽燧門洞。

韓敢當一屁股坐在階梯上,他手里的大盾牌皮革盡碎,布滿了砍痕戳痕以及密密麻麻的箭矢,老韓得拿劍將箭桿羽毛砍掉。


任弘的手已經拉弦拉到抽了筋,跪在地上痛苦不已,等終于緩過來后,一絲溫熱的血從臉頰流到嘴里,他伸手一模,才發現不知何時,有流矢從臉上擦過,開了一個口子,他這張小后生的俊俏臉怕是要毀容了。

而趙胡兒則一言不發,藏起有些顫抖的手,又摸了摸身側的箭囊,已再無一支箭矢。

盡管身后還堆積不少箭矢和甲兵,但若匈奴人再派生力軍發動進攻,破虜燧眾人已是強弩之末,大概就堅持不住了。

但他們喘息了許久,外頭卻沒人再進來,只響起了那匈奴百騎長氣急敗壞的大罵。

“他在罵什么?”

任弘聽不懂匈奴話,雙腿沒有力氣,朝后仰頭看向重新站起來的趙胡兒。

趙胡兒道:“他說,宋助吏就是他殺的,矛戳穿了肺腑,卻故意留了口氣,讓他痛苦死去,吾等若是想為老宋報仇,就出去與他一對一。”

任弘咧嘴笑了起來:“激將之法,真蠢,也就老韓會出去吧。”

韓敢當雖然氣得直咬牙,但仍道:“那胡將真要激將,用漢話不行?就算那樣,我也不會上當。”

他扔了豁口的劍,朝后叫道:“廣粟,還活著的話,給我把新劍!”

呂廣粟拖著受傷的腳爬來爬去,仍在不斷為眾人取來武器。

至于張千人,他的肩膀遭受投擲的短矛重創,骨頭都碎了,呂廣粟雖然為其止了血,但養狗達人已經痛暈過去了。

只不知在這人生最后的夢里,他能夢見先走一步的大黑不。

就在這時候,烽燧外的匈奴人又回來的,但他們沒有進門,而是將死去的胡人尸體拖了出去,反手將一堆木柴、積薪扔了進來,一根接一根,直到將門堵得嚴嚴實實的,最后是……

一把火!

細小的火苗在干燥的柴堆里四處亂竄,從樺樹皮躍到紅柳枝干上,再跳到枯萎的胡楊葉子,吞噬它們,最后在破虜燧眾人面前,在任弘眼中,燃成了一朵炙熱的烈焰!

少頃,一百漢里內,沿邊所有烽燧、亭障,遠到騎兵傾巢而出的中部都尉府,現在都能夠看到,破虜燧處,升起了一根無比巨大的煙柱!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27 11:58 PM

第45章 騎臉

“燧長,你在做什么啊燧長!”

當烽燧下層被大火包圍,濃煙不斷上升時,破虜燧的眾人卻驚訝地看到,任弘脫了甲,將自己那件價值好幾百錢的布袍撕成了五等分,往存放飲水的水桶里一浸,分給眾人,示范道:

“捂好口鼻,興許能多撐一會。”

烽燧上面就兩個水桶,用來救火完全是杯水車薪。

烽燧一共三層,底層門洞已被熊熊燃燒的薪柴堵住,匈奴人還不斷往里面添料——都是燧卒平日里辛辛苦苦收集來作為積薪的干燥枝葉,誰想竟被胡人當成了致命的武器。而且匈奴人放火燒燧,就是為了逼他們出去,幾十個人都張了弓在外等著呢。

火焰已順著樓梯,快要竄到二層了,濃煙也已充斥其中,雖然頂層也有煙和熱氣不斷往上冒,可好歹是無頂的開闊空間,塞外的匈奴人怕傷了里面的族人,已經停止放矢,那兒自然成了五人最后的避難所。


五人靠在女墻上,一開始有些緘默,因為任弘讓眾人好好捂著濕布少說話,免得吸入太多煙塵,但韓敢當憋不住啊,嘟囔道:

“汝等見過倉庫里熏鼠洞么?在外點了火,將煙往鼠穴里灌,碩鼠受不了便一只只往外跑,手里拿著木板,一拍一個準!胡虜就想這樣對付吾等啊,出去被射死,憋著被熏死,我寧可選前者,要不還是沖出去罷。”

“我不想死。”

這時候張千人已醒了,肩膀傷口疼得難受,他似乎又恢復了早先的怯懦,哭哭唧唧地說道:“我還沒成婚,還想做狡士,要做河西最好的養狗之吏。”

任弘頷首:“你說過。”

張千人流淚道:“我當時騙了你,燧長,其實我朝思暮想,都是能回到長安,重新做回祖父曾任職的狗監,給天子養狗……”

他在那說著,韓敢當卻嗅了嗅鼻子:“這煙里怎么有股肉香味?”

趙胡兒湊到邊上往下一瞧,罵道:

“匈奴人取了廚房里剩下那只羊腿,還有……張千人的狗也被開膛破肚剝了皮,正在下面烤著呢。”

匈奴人也是會玩,上面煙熏活人,下面卻開起了燒烤趴,紅柳木串著張千人的大黑,湊到火里烤炙,熱油滋滋作響。

“胡虜還是人么?”

張千人大怒,掙扎著起身:

“我和他們拼了!”

但隨即就疼得坐回了原地,又開始了祥林嫂模式,哭泣道:“我悔啊,沒早早給大黑配種,讓它絕了后!”

“我悔的是,去年回絕了鄰家的說媒,未能成婚,沒給自己留下個種。”或許是受到張千人感染,呂廣粟也開始嘟囔了:

“我曾夸口說,要給家里掙足夠多的錢,買足夠大的地,蓋寬寬的宅院,將倉稟里堆滿各式糧食,每頓換著花樣吃……眼下只能等戰死后,讓家里多出幾萬安葬錢了。”

好吧,既然大家都開始留遺言了,任弘也取下濕布,咳嗽著道:“老韓又有何未做之事?”

“我?”韓敢當熱得要命,但還是沒脫下鐵甲鐵盔,他還存了一會出去拼命的打算。

他撓了撓臉,喃喃道:“我就想再吃一頓那胡羊燜餅。”

趙胡兒瞪了他一眼:“你就這點出息?”

“自然不止。”

韓敢當受不得激:“我說了,汝等可不要笑。”

他抬頭看向被濃煙包圍的天空:“我當年受募入伍,是存了像孝武皇帝的將軍們一樣,立功封侯的心思!”

旋即罵道:“豈料稀里糊涂卷入巫蠱事,成了叛軍,發配敦煌吃沙子,因為在外服役,恰逢匈奴入塞,連妻、女也沒護住,讓她們被胡虜所殺,我還封個鳥侯!”

沒人笑,反倒是趙胡兒接著他的話,也開始了自己的“遺言”。

“母親告訴我,塞內有許多有趣的事,我只后悔這十來年都只呆在破虜燧,沒有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

“還有。”

他看向眾人,忽然誠摯地說道:

“我只想死前,不再被叫做‘胡兒’!”

“我想做漢兒!”

多年前從匈奴逃入塞內,騎在長城上,看向兩側截然不同的世界時,他便已經做出了抉擇。

再加上任弘那天給他講的休屠王子金日磾的故事,趙胡兒是記在心里了。

任弘道:“你今日殺傷胡虜近十人,若沒有你的射術,吾等決計撐不到現在,你是最盡忠職守的漢兵,是堂堂正正的‘趙漢兒’!”

平日跟趙胡兒最不對付的韓敢當也重重拍著他的肩膀道:

“趙胡兒,往后誰再叫你趙胡兒,我的巴掌便往其臉上招呼!”

又看向眾人,動容道:

“經此一役,汝等,都是我老韓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燧長你呢?有何未了之事?”呂廣粟如此問道。

眾人都看向任弘。

“我?”

任弘平日里心思藏得深,可今天,就像他那脫去的甲,撕裂的外袍般,真實的自己顯露了出來。

他笑道:

“我和趙漢兒一樣,想去別處看看,尤其是西域,聽說西域胡婦俊俏,蔥嶺以西的風土人情與中原截然不同。”

“我也和老韓想的一樣,欲封萬戶侯!如博望侯張騫那樣,大丈夫當穿行異域,萬里黃沙以取功名,也由此洗刷祖父的污名。”

“我和呂廣粟一般,想買下大片的田土,種大蒜,種胡麻、胡椒、安息芹,讓西域的作物,由此大行于世!”

“我也和張千人一樣,想回長安,去到這天下的中心去!想讓這赫赫大漢,變得更好!”

這些,就是任弘小小的夢想了。

可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他們被困于烽燧之上,危在旦夕,任弘有些泄氣,甚至會安慰自己:也許死了,就能回到之前的世界里罷?

但聊了一會未竟的夢想后,他卻再度變得心潮澎湃起來,走到烽燧邊緣,匈奴人依然在下面邊烤肉邊叫罵。

“這烽燧不高,待會撐不住了,吾等就跳下去吧。”

也就三層樓,摔不死,頂多斷條腿。

“被匈奴人殺死,也好過變成烤羊熏狗啊……”

趙胡兒卻站了起來,捂住受傷的左耳,只剩下右耳:“聽!”

任弘他們面面相覷,但也隱約聽到了聲音。

“嗚……嗚……嗚……”

是胡人的號角聲!

長城之上站立的胡人,一直在盡職地眺望南方,而現在,他們似乎看到了什么,將牛角號湊在嘴邊,吹響了低沉的號音……

一聲,兩聲,三聲!

塞外,等待手下攻陷破虜燧的皋牙胥聽到后,滿臉陰沉。

大口吃狗肉的匈奴百騎長停下了嘴,凝神細聽,然后罵罵咧咧,讓眾胡人不要再添柴了,速速從破虜燧通向塞外的塢門處撤離。

趙胡兒也聽得真切,頓時大喜道:“匈奴之俗,吹角為訊,一聲是同伴,兩聲是獵物,三聲,是敵人!援兵,是援兵到了!”

濃煙迷了任弘的眼,又疼又癢還流了淚,但任弘一次次揉去那些淚花,努力睜眼向南方望去。

他望見了,一群群漢卒,正從各處亭燧奔赴而來,持弩帶刀,人數雖然不多,但腳步堅定而有力。

他們來自四面八方,如同涓涓細流匯成大河,要來撲滅破虜燧的熊熊烈火!

而更遠的地方,更是煙塵滾滾,那是中部都尉府的騎兵在馳騁前進!

破虜燧的壯士們,沒有白白戰斗,沒有白白等待等待,他們的努力,沒有被辜負!

燧上的五人歡喜地抱在一起,這下有救了。

“那個揚言殺了老宋的胡將要逃!”

韓敢當卻想到了什么,趴在烽燧邊緣一看,那位匈奴百騎長真的很盡職,讓手下先將受傷的人扶起去到塞外,他則殿后。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扛起一具族人的尸體,恨恨地看了烽燧一眼,打算離開此地。

“他殺了老宋,不能讓他逃了!”

任弘與趙胡兒想要射箭射弩,但塞外再次一陣箭雨射來,讓他們抬不起頭,這是百騎長先行出去的族人在掩護他。

張千人勸道:“眼下沒路出去追,算了罷。”

“誰說沒路?”

韓敢當憋了許久,此刻怒發沖冠,而任弘從他眼睛里,看到了瘋狂!

“燧長,老韓我先出去了!”

言罷,韓敢當竟站起身來,無視一根根箭矢射在他鐵盔鐵甲上,往前一個猛沖,一腳踩在烽燧女墻上,整個人騰飛而出!

匈奴百騎長烏蘭聽到一聲怒吼聲從頭頂傳來,抬起頭時,竟看到一個大漢從四丈高的烽燧頂上一躍而下,朝他撲來!

等烏蘭扔下族人尸體想躲開時,已經來不及了。

韓敢當連人帶甲,足足有一百八十斤的身軀,正好騎到百騎長滿是驚愕的臉上!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28 07:01 PM

第46章 我們是長城上的守衛

烽燧的火太大,雖然來援的漢卒用簸箕鏟了沙子去掩,火是小了些,但門洞燒得比馕坑里還燙,根本出不去人。

任弘他們只能拽著扔上去的繩子下到地面,走出幾步后再回頭,卻見夕陽照耀下,破虜燧的上半部插滿了匈奴人的箭矢,箭桿上的羽毛在風吹拂下微微擺動,下半部則被煙火燒得黑不溜秋。

真像極了任弘他們現在的模樣,傷痕累累、被煙熏得滿臉發黑。

但哪怕如此,它仍默默佇立在長城之旁,如同一位守衛,候望著這片土地。

另一邊,韓敢當走了過來,他腰上掛著一個血淋淋的頭顱,正是死不瞑目的百騎長烏蘭……

匈奴百騎長可以說是被老韓一屁股坐死的,四丈高度,百八十斤砸下來啊,他脖子直接斷了。

韓敢當也摔得一瘸一拐的,見任弘下來,眉飛色舞地炫耀道:

“燧長,我斬了匈奴將率,可是能購錢十萬,官吏增秩一等的!比捕獲匈奴間諜還高些。”

是啊,誰能想到呢,間諜影子都沒見著,卻等來了匈奴人的大隊人馬,他們破虜燧待遇真是高啊。

但匈奴人的進攻卻淺嘗輒止,難道他們真的只為報復任弘攪黃了奸闌走私?恐怕沒這么簡單罷。

任弘心里記下了這件事,令趙胡兒帶著援兵們返回烽燧,將受傷的呂廣粟、張千人救下來。

他自己則去數了數,有幾具匈奴人尸體被丟下。

漢朝軍功是只看斬首的,甭管你自己說殺了多少,得有相應首級才能驗功。李廣作戰時經常和匈奴打個兩敗俱傷,殺傷倒也挺多,但因為不得全勝,沒有斬首級的時間和機會,終究不得封侯。

漢文帝時的云中太守魏尚也是,上功時少了六級首級就被問咎。

好在匈奴人撤得急,尸體沒來得及全部帶走,包括那倒霉的百騎長在內,一共七具尸體被留在了破虜燧……

“七個頭,剛剛好。”

這當然不是破虜燧剛好超神的意思,任弘另有打算。

他走向最先抵達的兩隊援兵,他們的甲胄衣著一看就不是正規軍,而是十里外的亭卒。

兩位穿著鐵甲,頭戴赤幘的亭長也與任弘見禮道:

“寧邊亭長翟大伯,望見煙訊大起,故而來援。”

“卻胡亭長孟子房,聞有胡虜犯塞,故而來援。”

這兩個亭是距離破虜燧最近的,任弘與之打過照面,長作揖道:“若非二君及時來援,吾等恐將葬身烽燧之上。”

兩個亭來援的兵卒,加起來不過十人,但卻作為漢軍援兵的先鋒,讓匈奴人大生警覺,放棄繼續圍攻破虜燧。

寧邊亭的亭長翟大伯是個黑臉的中年人,不太會說話,卻胡亭長孟子房卻有些文化,笑道:

“烽燧與亭障共同守備長城,燧在前,亭在后,乃是唇齒相依,唇若亡,齒亦寒啊!來救援破虜燧,也是救吾等自己,任燧長不必如此客氣。”

任弘卻知道,雖然軍法規定亭障見到烽燧煙訊告急要進行救援,但來得速度快慢,便全憑各亭自己判斷了,所以兩亭能第一時間趕來,真是殊為難得。


眼看中部都尉的騎兵還在數里外,任弘便壓低聲音道:“破虜燧斬胡虜七人,吾等五人分五級即可,另外兩級頭顱,理當與寧邊、卻胡兩亭分之,還二位能夠收下!能逼退胡虜,也有兩亭的功勞!”

要知道,不止殺了百騎長有功,斬普通胡虜首級一級,也有五萬賞錢,就算與亭卒均分,每人也有不少了。

翟大伯有些心動,孟子房卻搖頭道:“這不妥,是破虜燧眾人拼死力戰,才讓胡虜知難而退的。吾等豈敢居功,更何況,一旦被上吏發現私相轉手首級,恐怕都要被問責,吾等已經履行了職責,若中部都尉覺得該賞,自然會賞。”

他斷然拒絕了任弘的提議:“任燧長不必說了,頭顱不敢要,你若是覺得欠吾等人情想要還上……”

孟子房大笑道:“便事后請一頓好酒好肉罷!”

“說定了,改日由我做東,宴請兩亭吏卒!”

任弘暗暗點頭,記住了此人的名字:“這位孟亭長倒是個不貪心,明事理的。”

支援的人陸續趕到,多是附近鄉、亭、燧的兵民。

任弘甚至看到,早上在北鄉集市上打過照面的樊狗屠、鄭豬屠騎著馬四處尋找胡虜蹤跡!

……

“二位怎么來了?”任弘過去拱手,有些驚奇。

“任燧長,果然是汝等破虜燧出事了啊。”

樊狗屠道:“吾等在二十里外的北鄉剛散了集,見到邊塞有烽煙,就騎馬過來看看。若是虜大入塞,也好回去警告鄉邑閉門御敵,若是還能守,就幫著守一守,御敵于塞外。”

鄭豬屠則笑道:“然也,說不定還能斬一兩個首級,掙點錢呢!可惜這次卻是來晚了。”

他們竟為沒跟匈奴人打照面感到遺憾。

任弘見二人披甲帶劍,儼然兩位武士,若非他們手上還沾著的油膩,誰能想到幾個時辰前,這倆人還在集市上跟買肉的人討價還價呢……

且馬背上還有兩把弩,雖然都是四石具弩,但比烽燧里的那幾把只好不差。

這不奇怪,因為漢朝普通百姓是可以持弩的,漢武帝時,針對是否應該禁止民間持弩,丞相公孫弘和光祿大夫吾丘壽王還打過一次嘴戰。

當時關東地區盜賊橫行,公孫弘認為應該禁弩,因為這種武器射程很遠,威力極大,盜賊們持有弩機,在山林據險而守,讓官兵很是頭疼。


但靠下棋上位的吾丘壽王,卻跟公孫弘唱了反調,他認為:秦始皇統一后,收天下之兵,鑄以為金人十二。可是陳勝吳廣和高皇帝,不是照樣斬木為兵,揭竿而起嗎?根子出在朝廷太過急狠的政策上,沒收弓弩,對改善民間盜賊橫行的狀況沒啥用,還會讓良家百姓失去自衛的武備。

這場辯論堪稱漢朝版的持槍之爭,最后漢武帝傾向吾丘壽王。

劉徹當然不承認是中央政令出了問題,而是考慮到民間丁壯皆習弓弩,這讓漢朝能直接征募大批弩兵弓兵,而不需要從頭訓練,是漢朝對匈作戰的大優勢。

在后世的和平年代,國內禁槍是絕對正確的!

但在烽煙頻繁的漢朝,百姓習武是好事,不能因盜賊持弩作亂,輕俠白刃斗毆而因噎廢食。

因此,漢朝良家子弟挽弓持弩,縱馬馳騁,簡直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既然有這么一大批現成的預備役,不用白不用,于是漢朝在律令里,鼓勵邊塞的百姓與吏卒一起御敵:

“能與眾兵俱追,先登陷陣斬首一級,購錢五萬!”

不只是斬首有錢,若追逐入塞胡人,將他們搶掠的牲畜奪回還給主人,還能得到其中一半作為報酬。

于是敦煌郡的青壯,尤其是在烽燧服過役練過五兵,家里有馬匹的良家子弟們。每每見到烽煙燃起,安頓好家人后,便帶著伴當加入官軍,與之一同御敵追敵,把這當成農閑賺外快的營生……

“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力氣,以射獵為先,故有詩云:六郡良家子,慕義輕從軍……果然不是夸張啊。”

任弘感慨道:

“有這樣的百姓,難怪會被稱之為‘強漢’!”

同時也有所醒悟。

“我早上在集市時,還是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他們了……”

任弘看著越來越多良家子、輕俠們縱馬抵達破虜燧,比正規軍支援還快些,正是他們和中部都尉府的騎兵一起,遠遠嚇退了匈奴人。

“不止是吾等這些長城上的守衛,在保護塞內百姓。”

“塞內的軍民,也在用另一種方式,保護著我們啊!”

……

更讓任弘驚喜的是,一聲馬鳴后,一匹紅色母馬慢悠悠從西邊沿著長城走過來,正是蘿卜,它閑庭信步地回到破虜燧,仿佛只是飯后放出去散了會步。

“好蘿卜,你雖然是匹年輕的小馬,卻也識途啊。”

任弘騎上了馬,而還能走得動的趙胡兒、韓敢當已經站到了長城上。

他們能看到,來自中部都尉的騎兵終于抵達了長城一線,騎士們皆著輕甲,頭上戴著小皮帽,雙腿緊緊夾著馬身,背著弓弩,橫著刀、矛,從各個隘口出塞,準備迎擊任何膽敢近塞的胡人。

但塞外匈奴人的大軍,此時已經撤得干干凈凈,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堆雜亂的馬蹄印。

還有一具被剝去赤甲,斬掉頭顱后,孤零零躺在沙地上的尸體……

任弘嘆了口氣,招呼二人道:

“老韓,趙漢兒!”

“吾等一同出去。”

“將宋助吏,接回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28 07:06 PM

第47章 男兒有淚不輕彈

任弘他們出塞時,能遠遠看到,宋萬的尸體孤零零趴在疏勒河南岸的沙地上,頭顱已被匈奴人斬走……

趙漢兒告訴任弘,匈奴也算首功的,雖然只賜一壺酒,遠比不了漢兵斬胡虜首級的重利。

不過光是敵人的首級,也足以夸功了,匈奴人和斯基泰人一樣,都有個惡習,那就是用死人頭骨制作酒器,當年大月氏王的頭骨就被挖空鍍了層金,成了歷代匈奴單于歃血為盟的必備禮器。

又有一項規矩,戰爭中誰能將戰死的同伴尸體運回來,就可繼承死者的全部家財,所以哪怕匈奴人走得匆忙,不少人還是扛起同伴尸體放到馬背上,讓破虜燧的首功起碼少了一半……

不過幾個人都商量好了,韓敢當只要那匈奴百騎長的,其余四人,趙胡兒和任弘各兩級,張千人、呂廣粟各一級。

“我想分一級給老宋,若非他先陣亡在外,激起了眾人的怒意,吾等乍一見那么多胡騎,說不定已經棄燧而逃。”

任弘如是說著,站到了宋萬的尸體面前,真是慘不忍睹,他背上中了一矛,傷口很深,應該就是那百騎長干的。

“宋助吏,韓敢當已為你報仇了。”

三人長吁短嘆一陣后,打算將宋萬的尸體翻過來,放到門板上運回去。

但當他們挪開宋萬的手時,卻赫然發現,宋萬右手掌下面的地面上,竟有一個字!

“漢”!

天漢的漢,大漢的漢!

這應該是宋萬彌留之際,用血在地上寫的。

歪歪扭扭,如同小學生的笨拙字跡,越寫越沒力氣。

這是宋萬認識不多的字,曾特地向任弘請教,在出來巡視天田前,還在習字簡上練了好多遍,不管怎么練還是丑。

而這,是最后一遍,最后幾個筆劃,甚至都沒來得及寫完,老助吏便咽了氣……

看到這字,一向不愛表露情緒的趙漢兒也動容了,他連忙仰起頭來看著布滿晚霞的天空,眼淚滑落面頰。

任弘則跪在宋萬尸體面前,低頭趕走那些在他身上爬來爬去的黑螞蟻,有淚水從他臉上不斷滴落下去,弄濕了沙土。

而韓敢當呢,這個猛男竟朝宋萬三稽首,毫不掩飾地嚎嚎大哭起來。

“老宋啊,我先前還瞧不起你,覺得你膽小愚蠢,真后悔未能早點看出,你心中亦有壯士志也!”

當趙漢兒和韓敢當扛著木板,將宋萬尸體往回運時,任弘則單膝跪在宋萬留下的唯一遺言前,一筆一劃,替宋萬將那個“漢”字寫完……

寫完之后,抓起一把沙土,重重按在自己胸膛前!

“到了明早,字跡就會被風沙掩蓋,留存的時間,甚至比不上天田里的腳印。”

“但我任弘,也定要和你一樣,將這個字,永遠刻在心里!”

……

任弘追上韓敢當二人,也將門板扛到肩頭,三人故意走得很慢,生怕一個手滑讓宋萬掉下來。

而陸續抵達的亭卒、良家子、輕俠都站在長城垣上,原本還在談笑,看到這一幕,卻一下子變得肅穆起來,所有人都對戰死的人報以敬意。

“還愣著干什么?快去幫忙!”

卻胡亭長孟子房一聲令下,眾人連忙來搭把手,幫他們將宋萬接回塞內。

了卻這事后,任弘卻還有要操心的事。

“和老宋一起出去有五名燧卒。”

“去東邊巡視天田兩人,到西邊伐茭三人,那三人已與援兵同歸來,尚有兩人未見,我身為亭長,得去尋找,不管他們是死是活。”

“我隨你去!”

但韓敢當和任弘才出去,就看到先前出塞迎擊胡騎的中部都尉騎兵們,正陸續歸來,他們只到疏勒河以北繞了一圈,卻一個胡人都沒逮到,此刻正鳴金收兵。

韓敢當有些憤怒:“胡虜尚未走遠,都尉不打算追擊么?”

任弘倒是理解:“天色就要黑了,或許是害怕胡人故意引誘吧。”

以少數兵力犯塞,引誘漢軍追擊,再進行包圍,以多打少,這是匈奴人的老套路了。

趙漢兒卻跟上來道:“疏勒河谷以北是北戈壁、西沙窩,皆是不毛之地,從北山草場過來的胡騎,頂多就一兩千,再多就要損耗嚴重了,匈奴人不太可能埋伏大軍。”

“是這樣?”

任弘心中一動,而這時候,一名騎吏也縱馬沿著長城一路狂奔,向亭卒、良家子們傳達中部都尉的命令:

“胡虜已被擊退,二三子歸去罷!各烽燧謹慎候望即可,不可貿然出塞!”

……

到了晚上,那兩個和宋萬一同殞命,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倒霉燧卒尸體還是被找到了,同樣失了頭顱。

呂廣粟和張千人受了傷,雖然命都保住了,但一個走路變得一瘸一拐,另一個左手再也提不了重物,都做不成燧卒了,好在他們各分到一級斬首,拿著五萬錢回家,也足夠買許多田宅。

任弘、韓敢當、趙漢兒三人則是一人十萬錢,任弘本來想自掏腰包,分五萬給宋萬的家人。但其他四人死活不讓,最后四人一人拿出一萬錢,湊到一起送去宋萬家中,當做老宋葬禮的致哀錢。


至于所增秩祿,能否升遷官職,按照官府流程,得十月份上計之后才能定下來,但趙漢兒已在任弘舉薦下,提前當上了助吏。

因為破虜燧損失慘重,步廣候官又給他們補了幾個人,據說那幾個服役的最初死活不肯來,因為大家都在傳:破虜燧風水不好,來的人會遭血光之災,所以才老是死人……

可一旦來了,卻都成了“真香”,因為破虜燧的伙食極好,又因斬首極多,得了厚賞,幾乎每頓飯都有肉,任燧長更是親自下廚,韓敢當則繪聲繪色地講那口鐵鍋騙死一名匈奴射雕者的故事。

燧里好不容易補全了人,做的還是那些枯燥日常工作,此外還修補了烽燧。

破虜燧上那一支支插著的箭被拔了下來,任弘一數,好家伙,足有數百!

而從八月十五到九月初一,整整半個月時間,長城的烽煙,就再沒有停歇的時候。

最先受到攻擊的,是任弘所在的步廣候官破虜燧,旋即西邊的破胡候官、平望候官,東邊的吞胡候官、萬歲候官,甚至連守衛敦煌東部數縣的宜禾都尉,也頻頻燃起積薪。

匈奴人好似在邊塞旅游,從西邊游到東邊,利用全是騎兵,機動靈活的優勢,不時出沒嚇你一跳,樂此不疲。

因為中部都尉讓屯戍部隊靠近長城駐扎,協助烽燧守備,支援很快,匈奴人沒有再進攻亭燧,但韓敢當每日看著總有胡騎在塞外耀武揚威,別提多氣了,嚷嚷道:

“敦煌長城沿邊三個都尉,騎兵加起來也有兩千吧,出去跟匈奴人拼了啊!光縮在烽燧里算什么事,是怕吾等打不過么?”


韓敢當對之前錯看了宋萬很過意不去,心心念念想著要為其報仇,甚至要去北山的匈奴部落里,將宋萬的頭顱找回來,讓他尸首同穴。

任弘則每日記錄著匈奴人出沒的時間,細細詢問趙漢兒匈奴人在北山的帳落多寡,游牧習性,若有所思。

等到九月初一那天,他再次去步廣障參加秋射時,射了個十二發九中的成績后,便又請陳彭祖引他去見中部都尉……

“別急啊,你前后兩次立功的增秩,十月上計后便能得到,官府定功總是有流程的,不會因你一人而破壞規矩。”

陳彭祖以為任弘是為賞賜的事而來,壓低聲音對他道:“而且這次你是實打實的軍功,舉郡皆知。就算郡功曹還想壓你,也找不到理由了。”

“任弘,你這次定能突破禁錮,秩祿超過百石,升官也是一定的,說不定就與我和蘇延年平起平坐了!”

基層小吏是苦的,若沒有上位者提攜關注,哪怕立了大功,也難以一步登天,算算時間,任弘唯一的靠山傅介子眼下才回到長安不久,這次邊塞的小沖突,估計還傳不到他耳朵中……

“我來此非為購賞秩祿,而是為了大漢邊塞的安危!”

任弘道:“近日匈奴頻繁滋擾邊塞,卻都淺嘗輒止,攻又不攻,退又不退,極不尋常,我想要求見中部都尉,稟明情形!”

陳彭祖搖頭:“此事確實不同尋常,人盡皆知,你要稟明什么?”

任弘目光炯炯:“我以為,這是胡虜聲西擊東之策!故意滋擾敦煌,可實際上,卻想另攻他處!”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28 07:08 PM

第48章 張國臂掖

“敢告于都尉,匈奴之俗,夏季水草豐茂時,人畜都集中在湖邊水邊放牧。到了入冬前夕,就要遷往冬牧場,一般在山麓散居,因為山上的草枯得晚,林中還有獵物。”

步廣障中最大的屋子里,陳彭祖進去為任弘說了許久好話,中部都尉才答應再次見他。

中部都尉姓孔,年紀和傅介子差不多,四十有余,長了一張國字臉,官架子還挺大的,畢竟是比兩千石的封疆大吏啊。

他的打扮不太像武官,反倒更似文吏,頭上戴著進賢冠,身著袍服,看室內的燈盞裝飾,高大的銅燈架,器物必用上好的漆器,是個會享受生活的……


雖然上次任弘舉報凌胡燧時見過他一面,但孔都尉顯然不太記得他了,對任弘這位剛斬了好幾顆胡虜人頭的功臣,態度也恨冷淡。

任弘在下說著,孔都尉在上面案幾后跪坐,自顧自地看著簡牘。

看這架勢,任弘也覺得自己貿然來見有些莽撞,但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了:

“與敦煌相鄰的北山匈奴右犁汙王部亦是如此,夏天在北山溪谷中放牧,入冬就要去馬鬃山中射獵。”

“可現在,匈奴卻反其道而行,右犁汙王的王子將青壯集中起來帶到塞外,每日襲擾烽燧,若說他們想要入塞劫掠吧,卻又淺嘗輒止。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違背其游牧天性的事,匈奴所謀甚大!”

“哦?你倒是說說,胡虜所謀何事?”

孔都尉放下簡牘,打任弘進門后第一次看了他一眼。

任弘道:“下吏聽聞,孝武皇帝時,欲使冠軍侯擊匈奴右部,取河西之地,于是先讓博望侯張騫、郎中令李廣率萬余騎出右北平,進擊左賢王部,好吸引單于庭匈奴主力向東移動。”

“而冠軍侯便乘機出北地,入河西,大破匈奴,俘虜諸王及當戶、王子、閼氏百余,殲敵三萬,渾邪王、休屠王率殘軍逃走。”


“當時漢軍是聲東擊西,而如今,匈奴恐怕也欲用此策,聲西而擊東,明擾敦煌,實則,或許是想吸引酒泉駐軍西移敦煌,好讓真正的大軍,進攻東方的張掖、武威啊!”

在地理上,河西走廊是狹長的,宛如一只漢朝伸向西方的左手:張國臂掖,以通西域!

武威是手肘,與內郡緊緊相連。

張掖是臂干和手腕,而居延塞則如大拇指般翹起,伸入匈奴腹地,那是河西塞防的重點。

酒泉如掌,承上啟下。

敦煌郡的四個都尉府猶如四指:宜禾都尉是食指,中部都尉是中指,玉門都尉是無名指,陽關都尉是小拇指。

這手正努力伸長,想把能歌善舞的西域妹子,從匈奴這個經常搞家暴的惡丈夫那搶過來!

但若匈奴能斬斷肘、腕,那整只手都廢掉了,漢朝的西域戰略便將告吹。

任弘好歹是學歷史的,記得史書記載,這一兩年間,河西有一場仗,因為漢軍得知了匈奴要進攻的消息,提前做好了準備,關門打狗,得了大捷。

很可惜,那場仗是在千里之外的張掖,與敦煌沒啥關系。

史書里年份記錯很常見,所以之前在傅介子面前,任弘沒有提這事,但現在看匈奴人騷擾敦煌的架勢,也太過明顯了。

玩戰術匈奴人很厲害,不服不行,漢武帝晚年,匈奴將漢朝好幾支大軍引到漠北,不斷引誘,最終集中主力進攻,打得幾位將軍全軍覆沒,順便接受了大量漢軍精銳甲兵。

但要論玩戰略,匈奴真的是個弟弟,畫虎不成反類犬,讓人想笑,估計看出來的也不止他一人。

任弘認定,匈奴的進攻,入冬前必然打響!

而眼下聽任弘這么一說,孔都尉面上有些吃驚,和堂下的都尉長史對視一眼。

那都尉長史立刻板起臉來,斥責任弘道:“所以你是想讓都尉,因為你一個小燧長的揣測,而上報朝廷?”

任弘已經捕捉到了孔都尉的訝然,越發確定,敦煌恐怕也接到匈奴即將進攻張掖的情報了,如此事情就好辦多了,便垂首道:

“不敢,只是覺得匈奴若真如此用兵,敦煌或能在這場仗中,有所建樹,都尉若能抓住機會,或許能立下封侯的功勛!”

說到這,孔都尉才有了點興趣:“那你倒是說說看,胡虜要打也是打酒泉、張掖,敦煌如何才能摻和進去?”

“將計就計,襲其巢穴!”

任弘獻策道:“匈奴右賢王若是集中諸王兵力,欲攻張掖等地,北山必然空虛,只剩下來滋擾敦煌的這兩千騎。”

“都尉或可上書敦煌太守,合中部、宜禾兩都尉之兵,以數千人攜帶干糧,先忽然進攻,擊破塞外匈奴胡騎,再奔襲五百里,直搗馬鬃山的右犁汙王庭!”

馬鬃山距離敦煌兩百多公里,比起衛霍動輒奔襲上千公里,真的不算遠了。

任弘考慮這件事好些天,甚至連向導都找好了:“破虜燧有助吏名趙漢兒者,熟悉北山泉水、河流,上個月又抓獲一名從北山逃回的索氏奴婢馮宣,正立功心切,可以他二人為向導。”

“若都尉能一舉端了右犁汙王在馬鬃山的老巢,俘獲其人口牛羊,這將是不亞于長平侯衛青龍城大捷的功勛!更能以馬鬃山為屏障,徹底杜絕匈奴對敦煌郡的威脅!”

“甚至能就此占據星星峽,廣設亭障,修筑道路,打通從敦煌前往西域伊吾(哈密市)的道路,真是一舉兩得!”

懸泉置讓任弘學會了“等待”,而破虜燧和長城,則讓任弘學會什么“守衛”。

但光守是沒用的,想要讓胡虜再不能侵擾邊塞,想要讓宋萬等人不白死,就只有一個辦法:

主動出擊!

任弘敢斷言,若中部都尉采納他的計策,這一戰功成,敦煌郡至少能有一代人的安寧,而漢朝對西域的經營,起碼能加快十年!

這是真正的“張國臂掖”啊!機會十年一遇,若是錯過,匈奴補上這空隙,就又是無窮無盡的對峙和拉鋸了。

然而,在任弘這一番慷慨陳詞后,孔都尉思索片刻后,卻沒有任弘期望的大喜過望,欣然采納,而是冷冰冰的問道:

“你叫任弘?”

“正是。”

孔都尉和藹的笑里,滿是不以為然:

“任弘,你以為這世上,就你一個聰明人?”

然后竟反過來教訓起任弘來:

“汝可知犬有三種,一者田犬,田獵逐兔。二者吠犬,看門守戶。三者食犬,殺了吃肉。”

任弘知道啊,養狗達人張千人跟他叨叨過,但孔都尉顯然從狗身上,領悟了不一樣的道理:

“吠犬就該好好守戶,追逐狡兔的事,非但不能做,甚至都不該去想!若是想了做了,非但不會被主人夸贊,反而會因門戶洞開而被嫌棄,認為它是劣狗,賣給狗屠殺掉!”

“任弘,你的履歷籍貫我讓長史查過,因祖父任安為罪官,流放敦煌,三代禁錮,故立功心切。先前你察覺奸闌出物,抵御匈奴犯塞,便是盡了職責,所以我給你重賞。但關系到軍國大事,不是你一個小小燧長能過問的,且回去好好候望戍守罷!”

然后就揮手趕他出去。

任弘被孔都尉一通人生經驗弄得有些發懵,不明白自己好心提議,卻犯了哪門子忌諱?

“諾……下吏告退。”

孔都尉好歹說話留點情面,但他的長史卻不,任弘壓著不快走出門時,剛好聽到長史正在痛斥有些尷尬的陳彭祖:

“現在的年輕人,沒有耐性守好邊塞,卻整天想做些大事。”

“陳尉史,往后像這種夸夸其談的急功近利之輩,就不必帶進來見都尉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29 10:59 PM

第49章 遇見對的人

“虞長史,你說得太過了,任弘下次來,我還是要見的,畢竟是傅介子舉薦的人。”

“畢竟他雖只是個小燧長,卻能猜對匈奴的舉動,亦是不俗。”

孔都尉這話是笑著說的,看不出有責備之意。

虞長史卻不以為然:“這有何難,這幾日為此事來進言,說匈奴所謀甚大的候長、屯長,也有兩三個啊。”

和任弘猜想的一樣,敦煌郡確實已經接到張掖急報,說張掖屬國安排在匈奴的間諜,偵查到右賢王部有異動。又有愿意降漢的胡將透露,匈奴單于使右賢王、右犁汙王窺邊,認為張掖兵弱,若出兵試擊,或可復得河西,而進攻的日子,定在九月中旬。

于是從前幾日起,河西四郡便卯足了力氣,開始暗暗警備,匈奴人來敦煌擾邊的目的,更顯露無疑了。

“看出匈奴人舉止乖張的不少,但能說這么透徹,還建議將計就計出塞擊其巢穴的,就任弘一人。”

孔都尉嘴上夸著,心里卻沒有半分依法照做的打算。

“但此子畢竟年輕啊,人人都想學衛、霍,可這世上,又有幾個衛、霍呢?”

他掰開手指給長史算了起來:“自從孝武皇帝太初年后,學衛、霍主動出擊塞外者,大多沒什么好下場。”

“浞野侯趙破奴,太初二年(前103年)時為帶著兩萬騎兵,出塞擊匈奴左賢王,左賢王以八萬騎兵與之戰,趙破奴竟被匈奴生擒,所部覆沒,隔了幾年他才逃回來。”

“天漢二年(前99),與我在居延塞共事過的李陵大言不慚,要以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為貳師將軍的主力充當疑兵,結果遇上了匈奴單于主力,李陵不敵,降于匈奴,其兵得脫歸漢者僅四百人。”


“最慘的是征和三年(前90年),貳師將軍李廣利率七萬人出五原擊匈奴,卻遇上巫蠱之事反復,李氏舉族被捕收監,李廣利為了立功贖罪,強行進軍單于庭,以求僥幸之勝,終于也全軍覆沒,貳師降匈奴。”

這就是漢武帝晚年最大的三場敗仗,自征和三年后,漢軍再沒有大規模出塞擊胡,胡馬漸漸又靠近了陰山,奪回了西域。

孔都尉也是在居延塞待過的,一一目睹了這些失敗,心里認定了一件事:

遠征不利!

“如今任弘提議出塞擊馬鬃山的右犁汙王老巢,大略上倒是頭頭是道,但細細的行軍路線,如何作戰,卻得由我來定。可敦煌游騎頂多出塞百余里偵查,再往北的馬鬃山,兩眼一抹黑啊!”

“就算順利說服了敦煌太守,令我率大軍行險計,若是功成,或許真能封侯,但若是遭遇胡人大隊人馬,敗了呢?”

就算僥幸未死未俘,他這都尉的位置,也坐不下去了,戴著桎梏,押回長安問罪便是最好下場。

利益大,風險也大,光腳不怕穿鞋的任弘只看到了利益。

但孔都尉,卻只看到了風險!

他花了二十年,才爬到這個位置,在朝中自有關系,來赴任時,大鴻臚甚至對他說:“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你熬上兩三年資歷,自可調回內郡為郡尉。”

所以孔都尉早就給自己找好定位了:“我為吠犬,守好邊塞即可,不必做田犬,追逐狡兔,卻在林中遭遇猛獸。”

“現在剛進秋季正值匈奴馬肥之時,不可出塞與之開戰,更何況,萬一敦煌輕舉妄動,讓匈奴取消了入寇的打算,這不是用自己倒楣,替鄰人消災么?”

“其實對付匈奴最好的辦法,恰恰就是做好吠犬,不出塞擊之,而待其進攻而反擊。元鳳元年(前80年),匈奴單于發左右部二萬騎,為四隊,入邊為寇,水衡都尉趙充國追之,斬首獲虜九千人,俘獲甌脫王、西祁王,而漢無所失亡,擢為后將軍!”

“吾等啊,只需要學后將軍,等就是了!”

雖然是沒啥新意的守株待兔,但虞長史忍了好一會的馬屁,此刻連忙奉上:

“都尉此乃老成穩重之策,比那黃口孺子任弘的險計,不知強了多少倍!”

虞長史又琢磨孔都尉的前后話語,問道:“都尉不吝教那任弘吠犬、田犬之別,莫非是想重用他?”

若真如此,那他剛才諷刺任弘的語氣,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孔都尉卻大笑起來,指著虞長史道:“老虞,你真是說笑,任弘是何許人也,我哪敢大用!”

“除了傅介子這種,為了在西域做得大事,將各類罪徒、盜賊、惡少年甚至是殺人犯不加選擇,全都往自己使團里塞的莽夫,放眼天下的太守、都尉,誰敢隨便用任弘?”

雖然孔都尉與傅介子都在居延塞做過吏,算老同事了,此番傅介子歸來,他還讓蘇延年、陳彭祖去迎接,傅介子推薦任弘做燧長,也一口答應。

但孔都尉與傅介子,性格上一個保守一個激進,完全是兩類人。

他甚至不覺得,傅介子能在西域干出一番名堂,畢竟先前幾波去西域的使節:一個衛司馬、一個光祿大夫,地位都比傅介子高,去時斗志昂揚,卻殞命黃沙,喪于匈奴、城邦之手。

孔都尉很想不明白,明明好好攢資歷即可,他們這么拼命作甚?

所以,他看在傅介子面上,賣的人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任弘祖父是任安,敢在陛下和衛太子中間騎墻,兩面不討好的巫蠱罪官,全家就剩任弘一個,人脈盡失,扶持他,我有何好處?”

“而當年舉咎任安的人,現在做到什么位置了?二千石的國相!比我還高一級。”

“雖然他現在或許忘了任安的子孫,但若任弘冒頭,遲早會知道……”

孔都尉攤手:“大家都是封疆大吏,何苦為了一個孺子,得罪同僚呢?”

“我看在傅介子面上,未曾克扣任弘的功勞,他得多少功,我便給他多少賞,既不壓,也不抬,已是手下留情。換了別處,嘿,他恐怕連個小燧長都當不上,更別提能撞上兩份功勞,竟真能突破百石吏的限制……”

“不過,國法的禁錮,立下足夠大的軍功,就能突破。”

孔都尉負著手,搖頭晃腦,又說出了混跡二十年領悟的大道理:

“但官場的水深著呢,除卻國法,因人情、關系而滋生的禁錮,更是無處不在。任弘以為自己破開了一層壁,但實際上,后面的墻壁,層層疊疊!對他的禁錮和打壓,才剛剛開始呢!”

……

在孔都尉那進諫失敗碰了壁后,任弘的日子變得很難熬。

滿腔熱血,被潑了一頭冷水,任誰都不會舒服,任弘一開始猜想,會不會是孔都尉要納其言而不用其人,撇開自己獨占功勞?

但隨著九月中一天天接近,塞外匈奴人依然在耀武揚威,希望能吸引酒泉守軍西移,但敦煌塞內,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任弘便明白,自己的提議,直接卡在了都尉那,根本沒上報太守。

他那個郁悶啊,琢磨了幾天,反思了一下自己。

出塞的提議確實有點細節不足,讓人難以信服,但哪個點子從一開始就是完美無缺的?完善細節,不是上位者需要調動手下各類人才去做的事么?

“所以,我的計策還是好計策,只是……”

沒遇見對的人!

任弘算是想明白了,一拍腦袋:“我也是糊涂了。”

“真以為,人人都是衛霍,人人都是能青史留名的傅介子?”

終于,在敦煌塞外蹦跶的匈奴人,到九月中旬銷聲匿跡了,又過了幾日,任弘也得知了一個讓他不知是喜是嘆的消息。

“匈奴右賢王、犁汙王數千騎入塞,為張掖屬國都尉擊破,大捷!”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29 11:02 PM

第50章 真爽

雖然因為任弘的事,陳彭祖被虞長史斥責一通,但他倒也并未就此與任弘絕交——畢竟吃人嘴短啊,老陳饞,這兩個月每次去破虜燧,都能吃得滿嘴油。

所以十月初三這天,當酒足飯飽,任弘問起張掖戰事時,陳彭祖便將知道的都告訴他了。

“匈奴犁汙王以四千騎分三隊,入張掖郡日勒、屋蘭、番和三縣。”

任弘頷首,匈奴的選擇其實挺好,那三縣位于張掖郡東部,一旦被截斷,河西走廊將被截為兩段,敦煌酒泉張掖都將與中原失去聯絡,一旦匈奴聯合南山羌一齊進攻,能不能守住還真難說。

陳彭祖又道:“胡虜見三縣防御精明,難以破城,便掠數百口而退。張掖太守未得其要領,發兵追之不及。”

張掖太守是有點廢的,提前預知匈奴即將入寇,但不知道具體攻擊何處,便將防御重點放在郡城。結果竟等了個空,眼看就要放胡人大搖大擺離開。

關鍵時刻,張掖屬國站了出來!

屬國相當于漢朝的自治區,當年匈奴渾邪王殺休屠王,并將其眾合四萬余人來降漢朝,漢武帝置五屬國以處之。

之后便成了慣例,割大郡邊縣置屬國,讓投降漢朝的羌、胡部落仍按原來的風俗生活,用征募從軍的方式抵租稅,由屬國都尉管理。屬國騎兵和良家子騎一同,成了漢軍騎兵精銳,衛霍當年橫掃匈奴,也多有屬國騎兵的功勞。

“張掖屬國都尉郭忠盡發屬國騎從,追擊胡虜,出塞百里,大破之,右賢王則在西邊與酒泉都尉對峙,救之不及。此役,四千胡虜得脫者僅數百人,郭忠手下一位義渠騎士,更當場射殺了犁汙王!”

“眼下朝廷賞賜已經下來了,郭忠封成安侯!”

封侯是每個漢朝男兒夢寐以求的事,眾人都聽得眼熱,尤其是那一日在烽燧上,說自己曾夢想“封侯”的韓敢當。

“不僅如此,那個斬犁汙王首的義渠騎士,則賜黃金二百斤,馬二百匹!”

“黃金二百斤,這么多!”任弘有些驚訝。

是挺多的,漢斤相當于250克,每斤黃金值萬錢,加上每匹馬也價值近萬,加起來就是三百多萬巨款……

還不用納個人所得稅。

相比于任弘他們前后兩次立功得的十來萬賞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更無奈的是,這場十年一遇的大捷里,酒泉、張掖都立了功,不僅郭忠封侯,其余候官、候長也沾了光,普通士卒有斬首功者,也都賞錢或增秩。

唯獨敦煌郡,白白看著兩千匈奴人在塞外耀武揚威月余,除了破虜燧砍了七個腦袋外,沿邊百多個烽燧,數千屯兵,連根馬毛都沒撈著,真是誰菜誰尷尬……


更何況,既然犁汙王大老遠死在張掖,那他位于馬鬃山的王庭,的確是空虛的啊,任弘的判斷大體沒錯,可惜孔都尉太過謹慎……

不,不能說謹慎了,任弘進諫后,長達半個月的時間,孔都尉沒有主動做任何事,連派人去塞外偵查都免了,只在塞內縮著守株待兔,白白錯過了這大好時機。

現在右賢王已向西退至馬鬃山附近,補上了缺口,機會就這樣稍縱即逝。

看看別人家的領導,看看那封侯的郭忠,同樣是都尉,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好吧,多大能力做多大事,有自知之明,也好過喪師辱國。

在任弘看來,孔都尉是個合格的官僚,但他注定干不成大事。

這是一個昂揚的時代,總有英雄層出不窮,在封侯逐利的激勵下,他們以無所畏懼的勇氣,掀翻了騎在頭上的匈奴,他們手持旌節,跨過大漠流沙,帶著華夏第一次走向未知的世界……

只有這些大智大勇的人,能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正因為有了這群人,雄壯的漢風,才能被人追憶兩千年。

那天被匈奴困在烽燧上,幾欲被燒死時,任弘想明白了。

重活一次,他不想庸庸碌碌過一輩子,更何況以任弘的身份處境,不奮斗則死!這也慫那也怕,絕對沒出路。

他滿肚子韜略想要施展,現在很需要有點冒險精神的領導。

于是任弘越發想念傅介子了。

確認過眼神,遇見對的人,擦肩而過后,才知道吃雞俠的難能可貴啊,看多了庸碌穩慫之輩后,老傅簡直是戈壁上發光的金子……

“對了。”

說話間,陳彭祖也已啃完了半只烤雞,吮著指頭上的油對任弘道:“我這次來,是奉都尉之命,讓你去步廣障一趟。”

任弘翻白眼:“陳兄,我只奇怪,你為何每次都要等到最后才說?這次又是為了何事?”

“好事。”陳彭祖笑道:

“你要升官了!”

……

漢朝官卒的賞罰功勞自有規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系統里立了功,要由候長報給候官,候官上報都尉,都尉再上報太守,最后由太守令郡功曹核實定功,在每年十月份上計后將結果反饋給軍隊。

此時,任弘又一次站在孔都尉的廳堂里,入冬了,孔都尉穿上了一件上好的貂裘,仍是一副老成干練的模樣,只是養胖了點。

他笑瞇瞇的看著任弘,話則由虞長史來說。

“任弘,郡府上功已畢,你在八月時連立下兩次大功,賞錢已給了你,除此之外,還應該增秩二等!”

“燧長為比百石,升兩級后,為比二百石,從此以后,你就不再是少吏了。”

罪吏子弟只可為少吏,秩祿不超過百石,這是曾困擾任弘許久的,而現在陡然突破,任弘卻沒有感到一絲的輕松。

因為接下來孔都尉的話,讓他發覺,自己一抬頭,仍是硬邦邦的墻壁……

“任弘,本都尉想讓你調到步廣候官來,做一個尉史,何如?”

陳彭祖就是尉史,秩比兩百石,看上去是升官啊,沒毛病,但任弘心里卻是一涼。

“如此一來,我又回到久事筆硯的老路上去了……”

這尉史,說不好聽點就是都尉身邊跑腿的,負責收發俸糧,簽署封發文件,直符、詣府等事務,沒有一天是閑的,但做的事卻又雞毛蒜皮,且要想往上升,只能老老實實熬工齡。

都尉麾下,其實比二百石的官很多。

比如統帥兩百名兵卒,平時負責屯田種地,戰時帶著戍卒出擊的屯長,蘇延年就是屯長。

又比如管著六七個烽燧的候長,相當于燧長的加強版。

若是讓任弘去做屯長、候長,他會欣然應諾,好歹是穿越者啊,種田也能種出政績來,做候長的話,若運氣好點,再立功勛也是可能的。

他明明已經在破虜燧,靠一場漂亮的守燧戰和七顆首級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在這場匈奴入塞中,儼然敦煌郡最耀眼的星。


可孔都尉,卻偏偏要將他調離一線,讓他做尉史,忙碌于案牘,很難有立功機會,看上去是提拔,可任弘總覺得,有故意限制他的味道……

“莫非是因為我的身世?”

往好處想,離領導近些,可以建言?

但經過上次進諫失敗,任弘對此不再抱有希望。

“任弘,都尉在問你話!”

虞長史催促的聲音響起,語氣很不友好。

這一刻,任弘做出了決定,他朝孔都尉拱手作揖:

“弘年輕學淺,恐怕難以勝任尉史,別到頭來誤了都尉之事,我還是好好守著破虜燧罷!”

孔都尉搖頭道:“你秩為比兩百石,若仍做燧長,旁人會說本都尉賞罰不明的。”

“不妨。”

任弘笑道:“我本就是試為燧長,待今年任期結束,站完了破虜燧的最后一班崗,任弘也該回家務農了!不瞞都尉,我已用先前得的賞錢,在敦煌郡買了不少地……”

虞長史大怒,斥道:“你這是要辭官?”

任弘垂首:“豈敢,都尉要留我的話,弘絕不敢辭!”

“隨他去。”

孔都尉沒打算留,一揮手,讓任弘走。

這意思明擺著啊:你在我這只能做尉史,其他職位,想都別想!

“下吏告退!”任弘退出廳堂,在外面眾吏的指指點點下,離開了步廣障,也順便錯過了另外一位風塵仆仆,從東邊趕來的騎士……

不同于上次被拒諫又教訓一頓后的滿腹郁悶,無人吐訴,這次出了障城,騎上馬,走到四下無人的戈壁灘時,任弘終于忍不住了,抱著蘿卜的脖子大笑道:

“你別說。”

“把領導開了的感覺,真tm爽!”

……

“此子果然如其祖父任安一般,頭有頑骨,都尉好心擢拔他,他竟不識抬舉!”

虞長史有些生氣,孔都尉卻好像沒當回事,搖頭道:

“年輕后生啊,就是心高氣傲,我少時何嘗不是如此呢?他要如我一般,在這世道里摸爬滾打十來年,才能明白,這世上的事,絕非心想事成,他鋒芒太露,在案牘里磨磨性子,不好么?”

孔都尉說得很無奈。

虞長史已經決定,要替都尉好好教教這任弘為人處世的道理,只要他還在敦煌一天,就別想出頭了!

又接話道:“都尉,任弘大概是想著,有傅介子為靠山,所以才如此猖狂。要下吏說,傅介子出使大宛,卻未能將天馬帶回,雖然他運氣好,在龜茲殺了幾個匈奴人,可功不掩過,或許要被朝廷重罰……”

話音剛落,外面的陳彭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稟報:

“都尉,有傅公屬下,持朝中詔令而來!”

虞長史的話就這樣卡喉嚨里也,而當外面的人進來后,卻是傅介子的親信,騎吏奚充國。

“我記得你。”

孔都尉重新綻放了笑:“此去兩月有余,是剛從長安返回?傅兄可還好?”

“傅公很好。”

奚充國笑道:“回朝后被天子拜為中郎,遷平樂監,明年要持節再度出使西域!”

奚充國的話里沒有透露太多,但孔都尉這官場老油子,卻從兩個職位上,知道傅介子這次是賺大了!

平樂監和騎馬監一樣,都是弼馬溫,看似平級,可騎馬監在長安外圍,平樂監卻近在宮旁,職位更重要。

而更特殊的則是“中郎”,中郎本屬九卿光祿勛之下中郎將下屬,現在也常作為加官,得此殊榮的人可以出入宮禁,從此成了內朝近臣。以中郎作為出使西域的使者,也更能代表天子。

雖說現在天子年少,大將軍霍光攬權,但傅介子的這兩個職位,無不代表大將軍對傅介子上次西域之行,是極滿意的。

“這傅介子,又賭對了。”

孔都尉嘆息,他雖是比二千石,可連跟大將軍搭話的機會都沒,看來傅介子明年再來時,他又得畢恭畢敬了。

奚充國也不廢話,與孔都尉見禮后,又將蓋了大鴻臚、平樂監兩個印章的征募文書送了上去。

“前有敦煌郡懸泉置小吏任弘,向傅公獻馕,吾等回長安時,烤馕果如其言,月余而不壞,且較糗糒(qiǔbèi)更易攜帶,任弘有功矣,理當嘉獎。故傅公向大將軍進言,征辟其為使團假吏,秩兩百石!”

剛才還大談人生經驗的孔都尉和虞長史面面相覷,這任弘前腳剛推辭了尉史,后腳就得了個更高的官?而且是來自朝廷的正式辟除……

莫非是提前知道此事,故意的?

“傅公讓我和任弘一起,先行于敦煌督造馕坑,籌備使團的干糧,等來年開春傅公抵達,一同西出玉門!”

“不過前提是,他還活著……”

奚充國沒看懂這微妙的氛圍,笑道:

“傅公讓我親自來瞧瞧,任弘做燧長幾個月了,匈奴斬其頭而去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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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元鳳四年春

任弘昨天去了步廣障一夜未歸,趙漢兒有些擔心他會不會在半路遭遇亡人盜賊,而韓敢當則嘿嘿笑著說,任弘這雛兒估計是升了官后太過高興,到鄉中女閭找樂子慶祝去了。

“聽說那新進了幾個胡婦,任弘張口閉口都是西域胡婦,定是好這口的。”

直到次日接近下午的時候,任弘終于騎著蘿卜慢悠悠地出現。

二人才知道,任弘昨日半路被孔都尉派人追了回去,還接到了一份來自長安的征辟,除為傅介子使團的“假吏”。

老韓有些發懵,這才想起來,任弘說過的,舉薦他做燧長的“大人物”就是傅介子。

“但那‘假吏’是個啥官,怎么沒聽說過?”

大漢朝不同體系里的官員名目多了去,怎么可能個個都知道,任弘便拿出昨日奚充國告訴他的事現學現賣:

“汝等可知常惠?”

韓、趙二人搖頭,任弘只好道:“那蘇武總知道罷?”

韓敢當一拍大腿:“蘇子卿使匈奴,持節十九年不失,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蘇武是三年前才從匈奴歸漢的,歸來后擔任典屬國,俸祿中二千石,在漢朝官府的宣揚下,他的事跡早已傳遍四方。

也因為蘇武名聲太大,兩年前蘇武的兒子參與燕王、上官桀、蓋主的謀反被誅殺后,一向心狠手辣,喜歡斬草除根的大將軍霍光竟未敢追究蘇武……


任弘繼續道:“今上繼位后,大將軍與匈奴達成和議,派人索要蘇武等當年被扣留的使節,匈奴明明將蘇武置于北海,卻謊稱他已死,漢使也信以為真。”

“好在有一位隨蘇武出使匈奴,一同被扣留的吏士求見漢使,原本述說此間情形,告知蘇武所在。又教漢使,好好與匈奴講道理沒用,他們反而更信奉神怪之事,不如告訴匈奴單于:漢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獵,射得一只大雁,腳上系著帛書,上說蘇武等人在北海!”

“漢使依其言行事,匈奴單于聽聞后果然大驚,信以為真,這才答應讓蘇武歸漢……”

趙漢兒笑道:“那吏士真是聰惠。”

任弘道:“對啊,這吏士,正是常惠!”

“常惠和蘇武一同歸漢后,如今在朝中為中郎,管著典屬國右曹之事,秩祿與傅介子同。不過他當年在蘇武使團中擔任的,便是‘假吏’之職!”

假吏猶言兼吏也,是一種權宜奉使的下級吏員,說白了就是臨時工,但也是有秩祿的臨時工,任弘不由感慨,自己在邊塞驚心動魄,拼死拼活,最后能混上兩百石,卻是靠了烤馕。

還有傅介子的一句話……

太真實了,朝中有人好辦事啊,他更加篤定,這世道,相比于老老實實砍人頭混資歷,抱準大腿果然是沒錯的。

韓敢當一下子有些悵然若失:“這么說,燧長要離開破虜燧了?”

任弘頷首:“然也,我這幾天就要卸任,與傅公派來的騎吏奚充國一起,去河倉城督造馕坑,籌備使團的干糧,來年開春傅公抵達敦煌后,再一同出關。”

離開玉門的第一站是樓蘭國,別看樓蘭離漢最近,但她與玉門關、陽關的距離,足足有一千漢里……

而且在抵達水草豐饒的羅布泊前,還要跨越令人談之色變的白龍堆、三壟沙,行進速度極慢,若不備足水和干糧,就要死人嘍。

而河倉城屬于玉門都尉,作為軍需倉庫,為長城烽燧以及西進東歸的使團提供糧食、衣物、草料,在那就近制馕,的確最為方便。

任弘已經開始交接后事了:

“我向步廣候官推薦了汝二人為燧長,但候官以汝等不識字為由,沒答應。”

任弘有些無奈,按理說韓、趙二人都已增秩至比百石,當燧長綽綽有余,但沒想到,漢朝對官吏識字要求嚴到這種程度,也難怪宋萬耿耿于懷。

“就算做了燧長,也沒意思了啊。”

韓敢當道:“一同守燧與匈奴死戰的五人,呂廣粟、張千人受傷退役。任弘再一走,就只剩我與這胡……漢兒,整日盯著他這張圓臉看,乃公可受不了。”

“別急,來年就只剩你一人了。”

趙漢兒冷不丁地說道:“我在破虜燧呆了十多年,從胡地逃回后,被趙燧長收養,他死前讓我好好守著燧,別想著往塞內走,說不管我到哪,他人都只會將我當成胡兒……”

“我聽了趙燧長的話,在破虜燧守了這么多年,也算對得起他的養育之恩。”

趙漢兒摸摸頭上的發髻,笑道:“現在我想明白,想透了,我是堂堂正正的漢兒,想去哪,就去哪,也是時候,離開此處了!”

“真只剩我了?”

韓敢當一愣,他的家在幾年前沒了,只剩下仇恨和憤怒,這才來烽燧守邊,希望能殺胡為妻女報仇。一屁股坐死那百騎長后,仇怨稍消,笑容也多了些,又覺得與任弘、趙漢兒還算意氣相投,終日喝大酒吃好肉,日子也挺不錯。

如今忽然兩人要走,只剩下他一個,頓覺寂寞。

便一摔手上的甲,怒道:

“既然如此,老韓我也不干了,那孔都尉一味令吾等龜縮不得出塞,想來也等不到擊胡的機會,我在這枯守作甚。”

趙漢兒卻反問他:“不做兵卒,你還能做何事?”

韓敢當啞然,不同于任弘識字,會一手好廚藝,趙漢兒能打獵,他除了殺人砍腦袋,還真不會其他本領,往后做什么呢?也學呂廣粟他們買田好好過日子?重新娶妻生子?在敦煌邊地慢慢老死……

韓敢當雖然四十歲了,但心還活在二十,有些不甘。

反觀任弘,明明可以去步廣候官,做一個安逸的尉史,卻辭了輕松活,偏要去西域冒險。

出使西域,只要去了活著回來的人,都能得到一大筆錢,運氣好還能立功。但風險也大,使團全部覆滅于黃沙或匈奴人刀下,是常有的事。

“任弘不論是近身搏殺還是弓弩遠射,其實都不算厲害,他竟也不怕。”

韓敢當佩服任弘的勇氣之余,也有一絲羨慕。

畢竟韓敢當也不是能好好過安定日子的人,只可惜空有一身本領,無處投效……

他忽然一拍腦袋,想到一個主意:“任弘,不如我也隨汝等去西域,何如?”

趙漢兒打破了他的妄想:“你想甚么,持節使團,豈能隨便塞人?”

“其實……”

“傅公還讓我和奚騎吏做一件事。”

任弘也正有此意,對二人笑道:

“這次出使不同往常,需要征募一些忠于大漢,且悍不畏死,能以一敵三,甚至以一敵五的勇士同行!”

……

時光如梭,光陰似箭,這才眨眼的功夫,三個月的冬天竟已結束。

元鳳四年春,到了!

一月初的一天,敦煌郡絲路干道上,打東邊來了一個車隊,駝背上滿載絲綢,更有馬車拉著上鎖的厚實箱子,由伍佰、材官持刃看著。

這正是傅介子的使團,他老人家仍持節乘車在前,隊伍里有不少數次隨他西出玉門的老人:副使吳宗年,吏士孫十萬、盧九舌等。

但也添了幾個新面孔,多是在長安征募的“勇士”。

比如來自會稽郡的材官鄭吉,他是使團里唯一一個南方人。

和后世南方人更扛凍不同,鄭吉眼下雖然捂著很厚實,但騎在馬上卻直打哆嗦。

“不是入春了么,敦煌邊塞為何還這么冷。”

“到懸泉置就好了,還有十來里。”作為翻譯官的盧九舌的確有語言天賦,整個使團中,就他能跟滿口會稽方言的鄭吉聊得來,語速還是那么快,說道:

“那有熱炕,有鐵鍋炒的好菜,有滾燙的羊肉湯……”

他看了前面孫十萬魁梧的背影一眼,促狹地笑道:“對了,還有剛出爐的烤馕呢!”

本來還走得好好的孫十萬,聽到這個字,忽然蹲下身子捂著胃,回頭朝盧九舌怒目而視:

“別跟我提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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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劍與鞘

“從長安過來這么多置所,還是懸泉置的飯菜好啊。”

在懸泉置吃完夕食,孫十萬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雖然他們只是普通吏士,但懸泉置還是提供了烤制的馬肉,以及一大釜羊雜湯。

下著熱氣騰騰的黍飯吃下肚,只感覺一股熱氣從胃里向四肢擴散,初春的寒意頓消。

只是用籮筐里盛放的烤馕,孫十萬卻一塊沒碰。

孫十萬在回長安的路上,被傅介子要求試吃烤馕,看能不能像任弘說的那樣月余不壞,可給他吃傷了。

第一天是香噴噴的烤馕,^_^。

然后是隔夜的烤馕,¬_¬。

隔兩夜的烤馕, ̄^ ̄。

隔一個月的烤馕,╥﹏╥!

孫十萬最初幾日還能大口咀嚼,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到最后幾天已是味同嚼蠟,得拼命喝水沖下喉嚨,甚至恨不得這玩意早點壞掉。

最終使節團證明,烤馕的確是完美的干糧,既然能讓人從敦煌吃到長安,那從玉門關吃到大宛也沒啥問題,加上材料便宜,攜帶方便,傅介子遂請求此番出使西域,多烤制些帶上。


但孫十萬個人卻為集體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對這種食物徹底無愛,不管使節團其他人怎么勸,說懸泉置的馕比半年前口味更多,也無動于衷。

幸好孫十萬并非孤獨,使節團中,和他一樣對烤馕無愛的還有一人,那就是會稽來的材官鄭吉。

“怎么,你也吃不慣?”

盧九舌見鄭吉只隨便啃了半個馕,黍飯粟飯也不怎么吃,盡在那喝湯,不由問道。

鄭吉長得矮小,西漢歷史上的首任西域大都護,此時卻是使節團吏最年輕的人,他笑道:

“我倒不是不喜此物,只是有些想念稻飯了……”

此言頓時引來使團吏士們一陣鄙視:“果然是吳越之人!飯稻羹魚。”

這年頭粒食中的王者是粟,其次是黍、稷。稻米多種于淮河以南,在中原屬于非主流食物,而南方人的飲食習慣,常受中原人地域歧視。

但鄭吉在會稽郡長大,稻米飯吃慣了,在長安還能偶爾來兩頓,可這西北邊塞,清一色的粟麥,沒人種稻,所以鄭吉每頓都吃得很湊合。

飲食習慣是根深蒂固的,就像飲料好喝卻不能當成水,一旦腸胃習慣了一類主食,便會對其他產生排斥。

但鄭吉很清楚,比起接下來,將在大漠異域遭遇的兇險和折磨,這點飲食上的不適,根本算不了什么。

還要趕好幾十里路呢,不吃飽可不行,他逼自己拿起半塊馕,暗暗打氣道:

“別說是馕,就算是我吃了就會上吐下瀉的酪,到了絕境里,我也得甘之若飴才行!”

酒足飯飽,眼看就要再度上路,懸泉置的廚嗇夫夏丁卯拿著裝衣物的無囊,以及一個老大的麻袋來,請孫十萬他們帶去交給任弘。

“君子作為假吏,冬天都在河倉城督造馕坑,烤制干糧,本來上頭是想調我去協助,君子怕我老邁受不了邊塞的苦,就讓廚佐羅小狗代我過去。”

“他臘祭之后就沒回來過了,當時置所里殺了羊,如今肉脯曬得差不多了,還望孫伍佰幫忙捎去。”

夏丁卯為未能再見任弘一面頗為遺憾,他之前托徐奉德在周圍鄉里尋了幾戶人家的閨女,想讓任弘趕在西出前成婚,給任氏留個種以防萬一。因任弘遠在河倉城,這件事只能告吹。

“肉脯?”

老孫眼睛一亮,接過后發覺好重,怕是有四十多斤,便戲言道:“夏翁就不怕吾等偷吃?”

盧九舌在旁笑道:“你敢偷吃,任弘可是管吾等糧草的,你就不怕出了玉門候,他只給你吃馕?“

吏士們的嬉笑打鬧,在傅介子走出懸泉置時止住了,傅介子仍持節而行,徐奉德在旁相送,朝傅介子拱手道:

“去年督郵、功曹給敦煌九座置所定優劣,懸泉置因庖廚做了一手好菜,頗得往來吏卒使者贊揚,但督郵還是決定給敦煌置第一。”

“若非傅公為懸泉置和任弘報功,朝廷及時下詔嘉獎,我懸泉置恐怕在上計時,還得不了最!”

傅介子道:“汝等盡其本分,想的是如何讓奔波勞碌的使者吏士吃好吃飽,如歸其家,得最是應當的,若敦煌所有置所都能和懸泉置一樣,吏士們也能更舒服些。”

走出置所,傅介子回頭看著這給旅人帶來溫暖的小驛,笑道:“不知下回吃到懸泉置的雞,會是何月何日呢?”

這次西行,使命比上次更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他們隨時會陷入險境,傅介子甚至做好一去不返,手下眾人全部覆滅的準備了!

即便如此兇險,還是要邁出腳步。

不僅僅是為了封侯拜將,青史留名的夢想。

也因為,有人做守護帝國安穩的盾牌,就得有人做銳意出擊的利劍!

傅介子以為,自己便是那把劍。

博望侯雖死去多年,但他的事業,得有人來繼承,不可人亡政息。

傅介子大氅飄飄,登上軺車,旌節前指,向著西方。

徐奉德、夏丁卯等人在道旁相送,朝傅介子和他手中的漢節長拜,他們則像極了靜靜等待利劍歸來的木鞘:

“不管傅公何日歸來,懸泉置三十七名吏、卒,永遠在此等候!”

……

從懸泉置西去,傅介子的使團先經過了敦煌郡府。

傅介子與敦煌太守碰面,傳達中央精神,密談了一夜。次日沿著絲路向西北行,繞過還結著冰的哈拉齊湖,往河倉城方向走去。

從離開懸泉置后,鄭吉就在聽孫十萬、盧九舌他們說起任弘此人事跡,聽說傅公對此子十分看重,甚至贈了一匹西域好馬,又舉薦他做燧長,如今更征辟為假吏……


盧九舌繪聲繪色地說道:“懸泉置的呂多黍告訴我,任弘做燧長期間,破獲了一起奸闌出物的大案。又遇到匈奴滋擾,以區區五人力敵兩千胡虜,最終竟守住了破虜燧,還砍了七顆匈奴首級,殺死一名百騎長……”

“五人頂住了兩千的圍攻?”

鄭吉十分驚訝,覺得是盧九舌夸張了,雖然漢軍裝備精良,軍中常有一漢當三胡的說法,但五人對兩千,太過懸殊。

同時他對任弘此人,也越發好奇,文能獻馕,武能守燧,絕非凡俗人物啊。

“反正,你很快就要見著人了,是真是假,到時候一問便知。”

盧九舌指著前面道:“那應該就是河倉城了!”

眾人遠遠望去,果然看見疏勒河南岸的凹地上,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土塢堡。

塢堡西邊百步外是一座大湖,同樣結冰未全化開,湖邊胡楊落了葉,紅柳也蔫蔫的,顯得有些寂寥。但兵卒、馬車卻往來不息,將敦煌郡的糧食運到河倉城囤積,或繼而運往各烽燧發放。

河倉城東南距敦煌城一百二十漢里,西距玉門關三十漢里,這里自然條件很好,夏秋水草豐茂,又有長城保護,所以常作為使節團和大軍西出玉門前,補充干糧、衣甲的最后一站。

任弘和騎吏奚充國等先行抵達,來做出塞準備的十余人,就在此等候。

周圍高地上建有數座烽燧,老早就發現了使團,等傅介子派人過去表明身份,驗明符節后,守河倉城的候長前來迎接,一同來的還有奚充國、任弘。

“下吏任弘,拜見傅公!”

任弘朝傅介子行禮,他今日穿著一身皂色吏服,外面套著一身皮甲,頭上則戴武吏的赤幘,腰帶環刀,顯得十分英武。

尤其是左臉上那小道被箭矢劃過留下的疤,更如同戰斗的勛章,讓人覺得,他與半年前那個在懸泉置夸夸其談的小吏,精氣神完全不同了……

“瞧啊。”

傅介子自然也聽說了任弘做燧長期間的“光榮事跡”,更堅定自己沒看錯人,見他這般模樣,便指著任弘對副使吳宗年道:

“我說什么來著,這孺子做了幾個月燧長,經歷了生死后,果然將一塊石頭,煉成了鐵。”

又對任弘肅然道:“昔日你我在貳師泉做了約定,既然你守住了烽燧,幸而未死,那我也說到做到。往后,你也是使團吏士一員了!”

“只是到了西域,還有數不盡的險阻困苦,任弘,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任弘抬首笑道:

“不悔,光成了鐵還不夠,下吏只希望去西域一趟后,能如傅公麾下的眾吏士般,進一步百煉成鋼!”

“還是那么會說話。”

傅介子說著看向任弘身后同來的兩人,一個年輕些,圓臉杏眼似胡人,背著角弓不卑不亢。

另一人四旬左右,膀大腰粗滿臉胡須,虎目瞪人欲噬。

“奚充國去信說,在敦煌募到了可靠的勇士?便是這二人?”

“正是!”

任弘介紹道:“此乃趙漢兒,字歸漢。”

又指著另一人:“這是韓敢當。”

“字飛龍!”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30 11:08 PM

第45章 騎臉

“燧長,你在做什么啊燧長!”

當烽燧下層被大火包圍,濃煙不斷上升時,破虜燧的眾人卻驚訝地看到,任弘脫了甲,將自己那件價值好幾百錢的布袍撕成了五等分,往存放飲水的水桶里一浸,分給眾人,示范道:

“捂好口鼻,興許能多撐一會。”

烽燧上面就兩個水桶,用來救火完全是杯水車薪。

烽燧一共三層,底層門洞已被熊熊燃燒的薪柴堵住,匈奴人還不斷往里面添料——都是燧卒平日里辛辛苦苦收集來作為積薪的干燥枝葉,誰想竟被胡人當成了致命的武器。而且匈奴人放火燒燧,就是為了逼他們出去,幾十個人都張了弓在外等著呢。

火焰已順著樓梯,快要竄到二層了,濃煙也已充斥其中,雖然頂層也有煙和熱氣不斷往上冒,可好歹是無頂的開闊空間,塞外的匈奴人怕傷了里面的族人,已經停止放矢,那兒自然成了五人最后的避難所。


五人靠在女墻上,一開始有些緘默,因為任弘讓眾人好好捂著濕布少說話,免得吸入太多煙塵,但韓敢當憋不住啊,嘟囔道:

“汝等見過倉庫里熏鼠洞么?在外點了火,將煙往鼠穴里灌,碩鼠受不了便一只只往外跑,手里拿著木板,一拍一個準!胡虜就想這樣對付吾等啊,出去被射死,憋著被熏死,我寧可選前者,要不還是沖出去罷。”

“我不想死。”

這時候張千人已醒了,肩膀傷口疼得難受,他似乎又恢復了早先的怯懦,哭哭唧唧地說道:“我還沒成婚,還想做狡士,要做河西最好的養狗之吏。”

任弘頷首:“你說過。”

張千人流淚道:“我當時騙了你,燧長,其實我朝思暮想,都是能回到長安,重新做回祖父曾任職的狗監,給天子養狗……”

他在那說著,韓敢當卻嗅了嗅鼻子:“這煙里怎么有股肉香味?”

趙胡兒湊到邊上往下一瞧,罵道:

“匈奴人取了廚房里剩下那只羊腿,還有……張千人的狗也被開膛破肚剝了皮,正在下面烤著呢。”

匈奴人也是會玩,上面煙熏活人,下面卻開起了燒烤趴,紅柳木串著張千人的大黑,湊到火里烤炙,熱油滋滋作響。

“胡虜還是人么?”

張千人大怒,掙扎著起身:

“我和他們拼了!”

但隨即就疼得坐回了原地,又開始了祥林嫂模式,哭泣道:“我悔啊,沒早早給大黑配種,讓它絕了后!”

“我悔的是,去年回絕了鄰家的說媒,未能成婚,沒給自己留下個種。”或許是受到張千人感染,呂廣粟也開始嘟囔了:

“我曾夸口說,要給家里掙足夠多的錢,買足夠大的地,蓋寬寬的宅院,將倉稟里堆滿各式糧食,每頓換著花樣吃……眼下只能等戰死后,讓家里多出幾萬安葬錢了。”

好吧,既然大家都開始留遺言了,任弘也取下濕布,咳嗽著道:“老韓又有何未做之事?”

“我?”韓敢當熱得要命,但還是沒脫下鐵甲鐵盔,他還存了一會出去拼命的打算。

他撓了撓臉,喃喃道:“我就想再吃一頓那胡羊燜餅。”

趙胡兒瞪了他一眼:“你就這點出息?”

“自然不止。”

韓敢當受不得激:“我說了,汝等可不要笑。”

他抬頭看向被濃煙包圍的天空:“我當年受募入伍,是存了像孝武皇帝的將軍們一樣,立功封侯的心思!”

旋即罵道:“豈料稀里糊涂卷入巫蠱事,成了叛軍,發配敦煌吃沙子,因為在外服役,恰逢匈奴入塞,連妻、女也沒護住,讓她們被胡虜所殺,我還封個鳥侯!”

沒人笑,反倒是趙胡兒接著他的話,也開始了自己的“遺言”。

“母親告訴我,塞內有許多有趣的事,我只后悔這十來年都只呆在破虜燧,沒有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

“還有。”

他看向眾人,忽然誠摯地說道:

“我只想死前,不再被叫做‘胡兒’!”

“我想做漢兒!”

多年前從匈奴逃入塞內,騎在長城上,看向兩側截然不同的世界時,他便已經做出了抉擇。

再加上任弘那天給他講的休屠王子金日磾的故事,趙胡兒是記在心里了。

任弘道:“你今日殺傷胡虜近十人,若沒有你的射術,吾等決計撐不到現在,你是最盡忠職守的漢兵,是堂堂正正的‘趙漢兒’!”

平日跟趙胡兒最不對付的韓敢當也重重拍著他的肩膀道:

“趙胡兒,往后誰再叫你趙胡兒,我的巴掌便往其臉上招呼!”

又看向眾人,動容道:

“經此一役,汝等,都是我老韓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燧長你呢?有何未了之事?”呂廣粟如此問道。

眾人都看向任弘。

“我?”

任弘平日里心思藏得深,可今天,就像他那脫去的甲,撕裂的外袍般,真實的自己顯露了出來。

他笑道:

“我和趙漢兒一樣,想去別處看看,尤其是西域,聽說西域胡婦俊俏,蔥嶺以西的風土人情與中原截然不同。”

“我也和老韓想的一樣,欲封萬戶侯!如博望侯張騫那樣,大丈夫當穿行異域,萬里黃沙以取功名,也由此洗刷祖父的污名。”

“我和呂廣粟一般,想買下大片的田土,種大蒜,種胡麻、胡椒、安息芹,讓西域的作物,由此大行于世!”

“我也和張千人一樣,想回長安,去到這天下的中心去!想讓這赫赫大漢,變得更好!”

這些,就是任弘小小的夢想了。

可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他們被困于烽燧之上,危在旦夕,任弘有些泄氣,甚至會安慰自己:也許死了,就能回到之前的世界里罷?

但聊了一會未竟的夢想后,他卻再度變得心潮澎湃起來,走到烽燧邊緣,匈奴人依然在下面邊烤肉邊叫罵。

“這烽燧不高,待會撐不住了,吾等就跳下去吧。”

也就三層樓,摔不死,頂多斷條腿。

“被匈奴人殺死,也好過變成烤羊熏狗啊……”

趙胡兒卻站了起來,捂住受傷的左耳,只剩下右耳:“聽!”

任弘他們面面相覷,但也隱約聽到了聲音。

“嗚……嗚……嗚……”

是胡人的號角聲!

長城之上站立的胡人,一直在盡職地眺望南方,而現在,他們似乎看到了什么,將牛角號湊在嘴邊,吹響了低沉的號音……

一聲,兩聲,三聲!

塞外,等待手下攻陷破虜燧的皋牙胥聽到后,滿臉陰沉。

大口吃狗肉的匈奴百騎長停下了嘴,凝神細聽,然后罵罵咧咧,讓眾胡人不要再添柴了,速速從破虜燧通向塞外的塢門處撤離。

趙胡兒也聽得真切,頓時大喜道:“匈奴之俗,吹角為訊,一聲是同伴,兩聲是獵物,三聲,是敵人!援兵,是援兵到了!”

濃煙迷了任弘的眼,又疼又癢還流了淚,但任弘一次次揉去那些淚花,努力睜眼向南方望去。

他望見了,一群群漢卒,正從各處亭燧奔赴而來,持弩帶刀,人數雖然不多,但腳步堅定而有力。

他們來自四面八方,如同涓涓細流匯成大河,要來撲滅破虜燧的熊熊烈火!

而更遠的地方,更是煙塵滾滾,那是中部都尉府的騎兵在馳騁前進!

破虜燧的壯士們,沒有白白戰斗,沒有白白等待等待,他們的努力,沒有被辜負!

燧上的五人歡喜地抱在一起,這下有救了。

“那個揚言殺了老宋的胡將要逃!”

韓敢當卻想到了什么,趴在烽燧邊緣一看,那位匈奴百騎長真的很盡職,讓手下先將受傷的人扶起去到塞外,他則殿后。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扛起一具族人的尸體,恨恨地看了烽燧一眼,打算離開此地。

“他殺了老宋,不能讓他逃了!”

任弘與趙胡兒想要射箭射弩,但塞外再次一陣箭雨射來,讓他們抬不起頭,這是百騎長先行出去的族人在掩護他。

張千人勸道:“眼下沒路出去追,算了罷。”

“誰說沒路?”

韓敢當憋了許久,此刻怒發沖冠,而任弘從他眼睛里,看到了瘋狂!

“燧長,老韓我先出去了!”

言罷,韓敢當竟站起身來,無視一根根箭矢射在他鐵盔鐵甲上,往前一個猛沖,一腳踩在烽燧女墻上,整個人騰飛而出!

匈奴百騎長烏蘭聽到一聲怒吼聲從頭頂傳來,抬起頭時,竟看到一個大漢從四丈高的烽燧頂上一躍而下,朝他撲來!

等烏蘭扔下族人尸體想躲開時,已經來不及了。

韓敢當連人帶甲,足足有一百八十斤的身軀,正好騎到百騎長滿是驚愕的臉上!

……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31 10:34 PM

第46章 我們是長城上的守衛

烽燧的火太大,雖然來援的漢卒用簸箕鏟了沙子去掩,火是小了些,但門洞燒得比馕坑里還燙,根本出不去人。

任弘他們只能拽著扔上去的繩子下到地面,走出幾步后再回頭,卻見夕陽照耀下,破虜燧的上半部插滿了匈奴人的箭矢,箭桿上的羽毛在風吹拂下微微擺動,下半部則被煙火燒得黑不溜秋。

真像極了任弘他們現在的模樣,傷痕累累、被煙熏得滿臉發黑。

但哪怕如此,它仍默默佇立在長城之旁,如同一位守衛,候望著這片土地。

另一邊,韓敢當走了過來,他腰上掛著一個血淋淋的頭顱,正是死不瞑目的百騎長烏蘭……

匈奴百騎長可以說是被老韓一屁股坐死的,四丈高度,百八十斤砸下來啊,他脖子直接斷了。

韓敢當也摔得一瘸一拐的,見任弘下來,眉飛色舞地炫耀道:

“燧長,我斬了匈奴將率,可是能購錢十萬,官吏增秩一等的!比捕獲匈奴間諜還高些。”

是啊,誰能想到呢,間諜影子都沒見著,卻等來了匈奴人的大隊人馬,他們破虜燧待遇真是高啊。

但匈奴人的進攻卻淺嘗輒止,難道他們真的只為報復任弘攪黃了奸闌走私?恐怕沒這么簡單罷。

任弘心里記下了這件事,令趙胡兒帶著援兵們返回烽燧,將受傷的呂廣粟、張千人救下來。

他自己則去數了數,有幾具匈奴人尸體被丟下。

漢朝軍功是只看斬首的,甭管你自己說殺了多少,得有相應首級才能驗功。李廣作戰時經常和匈奴打個兩敗俱傷,殺傷倒也挺多,但因為不得全勝,沒有斬首級的時間和機會,終究不得封侯。

漢文帝時的云中太守魏尚也是,上功時少了六級首級就被問咎。

好在匈奴人撤得急,尸體沒來得及全部帶走,包括那倒霉的百騎長在內,一共七具尸體被留在了破虜燧……

“七個頭,剛剛好。”

這當然不是破虜燧剛好超神的意思,任弘另有打算。

他走向最先抵達的兩隊援兵,他們的甲胄衣著一看就不是正規軍,而是十里外的亭卒。

兩位穿著鐵甲,頭戴赤幘的亭長也與任弘見禮道:

“寧邊亭長翟大伯,望見煙訊大起,故而來援。”

“卻胡亭長孟子房,聞有胡虜犯塞,故而來援。”

這兩個亭是距離破虜燧最近的,任弘與之打過照面,長作揖道:“若非二君及時來援,吾等恐將葬身烽燧之上。”

兩個亭來援的兵卒,加起來不過十人,但卻作為漢軍援兵的先鋒,讓匈奴人大生警覺,放棄繼續圍攻破虜燧。

寧邊亭的亭長翟大伯是個黑臉的中年人,不太會說話,卻胡亭長孟子房卻有些文化,笑道:

“烽燧與亭障共同守備長城,燧在前,亭在后,乃是唇齒相依,唇若亡,齒亦寒啊!來救援破虜燧,也是救吾等自己,任燧長不必如此客氣。”

任弘卻知道,雖然軍法規定亭障見到烽燧煙訊告急要進行救援,但來得速度快慢,便全憑各亭自己判斷了,所以兩亭能第一時間趕來,真是殊為難得。


眼看中部都尉的騎兵還在數里外,任弘便壓低聲音道:“破虜燧斬胡虜七人,吾等五人分五級即可,另外兩級頭顱,理當與寧邊、卻胡兩亭分之,還二位能夠收下!能逼退胡虜,也有兩亭的功勞!”

要知道,不止殺了百騎長有功,斬普通胡虜首級一級,也有五萬賞錢,就算與亭卒均分,每人也有不少了。

翟大伯有些心動,孟子房卻搖頭道:“這不妥,是破虜燧眾人拼死力戰,才讓胡虜知難而退的。吾等豈敢居功,更何況,一旦被上吏發現私相轉手首級,恐怕都要被問責,吾等已經履行了職責,若中部都尉覺得該賞,自然會賞。”

他斷然拒絕了任弘的提議:“任燧長不必說了,頭顱不敢要,你若是覺得欠吾等人情想要還上……”

孟子房大笑道:“便事后請一頓好酒好肉罷!”

“說定了,改日由我做東,宴請兩亭吏卒!”

任弘暗暗點頭,記住了此人的名字:“這位孟亭長倒是個不貪心,明事理的。”

支援的人陸續趕到,多是附近鄉、亭、燧的兵民。

任弘甚至看到,早上在北鄉集市上打過照面的樊狗屠、鄭豬屠騎著馬四處尋找胡虜蹤跡!

……

“二位怎么來了?”任弘過去拱手,有些驚奇。

“任燧長,果然是汝等破虜燧出事了啊。”

樊狗屠道:“吾等在二十里外的北鄉剛散了集,見到邊塞有烽煙,就騎馬過來看看。若是虜大入塞,也好回去警告鄉邑閉門御敵,若是還能守,就幫著守一守,御敵于塞外。”

鄭豬屠則笑道:“然也,說不定還能斬一兩個首級,掙點錢呢!可惜這次卻是來晚了。”

他們竟為沒跟匈奴人打照面感到遺憾。

任弘見二人披甲帶劍,儼然兩位武士,若非他們手上還沾著的油膩,誰能想到幾個時辰前,這倆人還在集市上跟買肉的人討價還價呢……

且馬背上還有兩把弩,雖然都是四石具弩,但比烽燧里的那幾把只好不差。

這不奇怪,因為漢朝普通百姓是可以持弩的,漢武帝時,針對是否應該禁止民間持弩,丞相公孫弘和光祿大夫吾丘壽王還打過一次嘴戰。

當時關東地區盜賊橫行,公孫弘認為應該禁弩,因為這種武器射程很遠,威力極大,盜賊們持有弩機,在山林據險而守,讓官兵很是頭疼。


但靠下棋上位的吾丘壽王,卻跟公孫弘唱了反調,他認為:秦始皇統一后,收天下之兵,鑄以為金人十二。可是陳勝吳廣和高皇帝,不是照樣斬木為兵,揭竿而起嗎?根子出在朝廷太過急狠的政策上,沒收弓弩,對改善民間盜賊橫行的狀況沒啥用,還會讓良家百姓失去自衛的武備。

這場辯論堪稱漢朝版的持槍之爭,最后漢武帝傾向吾丘壽王。

劉徹當然不承認是中央政令出了問題,而是考慮到民間丁壯皆習弓弩,這讓漢朝能直接征募大批弩兵弓兵,而不需要從頭訓練,是漢朝對匈作戰的大優勢。

在后世的和平年代,國內禁槍是絕對正確的!

但在烽煙頻繁的漢朝,百姓習武是好事,不能因盜賊持弩作亂,輕俠白刃斗毆而因噎廢食。

因此,漢朝良家子弟挽弓持弩,縱馬馳騁,簡直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既然有這么一大批現成的預備役,不用白不用,于是漢朝在律令里,鼓勵邊塞的百姓與吏卒一起御敵:

“能與眾兵俱追,先登陷陣斬首一級,購錢五萬!”

不只是斬首有錢,若追逐入塞胡人,將他們搶掠的牲畜奪回還給主人,還能得到其中一半作為報酬。

于是敦煌郡的青壯,尤其是在烽燧服過役練過五兵,家里有馬匹的良家子弟們。每每見到烽煙燃起,安頓好家人后,便帶著伴當加入官軍,與之一同御敵追敵,把這當成農閑賺外快的營生……

“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力氣,以射獵為先,故有詩云:六郡良家子,慕義輕從軍……果然不是夸張啊。”

任弘感慨道:

“有這樣的百姓,難怪會被稱之為‘強漢’!”

同時也有所醒悟。

“我早上在集市時,還是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他們了……”

任弘看著越來越多良家子、輕俠們縱馬抵達破虜燧,比正規軍支援還快些,正是他們和中部都尉府的騎兵一起,遠遠嚇退了匈奴人。

“不止是吾等這些長城上的守衛,在保護塞內百姓。”

“塞內的軍民,也在用另一種方式,保護著我們啊!”

……

更讓任弘驚喜的是,一聲馬鳴后,一匹紅色母馬慢悠悠從西邊沿著長城走過來,正是蘿卜,它閑庭信步地回到破虜燧,仿佛只是飯后放出去散了會步。

“好蘿卜,你雖然是匹年輕的小馬,卻也識途啊。”

任弘騎上了馬,而還能走得動的趙胡兒、韓敢當已經站到了長城上。

他們能看到,來自中部都尉的騎兵終于抵達了長城一線,騎士們皆著輕甲,頭上戴著小皮帽,雙腿緊緊夾著馬身,背著弓弩,橫著刀、矛,從各個隘口出塞,準備迎擊任何膽敢近塞的胡人。

但塞外匈奴人的大軍,此時已經撤得干干凈凈,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堆雜亂的馬蹄印。

還有一具被剝去赤甲,斬掉頭顱后,孤零零躺在沙地上的尸體……

任弘嘆了口氣,招呼二人道:

“老韓,趙漢兒!”

“吾等一同出去。”

“將宋助吏,接回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31 10:35 PM

第47章 男兒有淚不輕彈

任弘他們出塞時,能遠遠看到,宋萬的尸體孤零零趴在疏勒河南岸的沙地上,頭顱已被匈奴人斬走……

趙漢兒告訴任弘,匈奴也算首功的,雖然只賜一壺酒,遠比不了漢兵斬胡虜首級的重利。

不過光是敵人的首級,也足以夸功了,匈奴人和斯基泰人一樣,都有個惡習,那就是用死人頭骨制作酒器,當年大月氏王的頭骨就被挖空鍍了層金,成了歷代匈奴單于歃血為盟的必備禮器。

又有一項規矩,戰爭中誰能將戰死的同伴尸體運回來,就可繼承死者的全部家財,所以哪怕匈奴人走得匆忙,不少人還是扛起同伴尸體放到馬背上,讓破虜燧的首功起碼少了一半……

不過幾個人都商量好了,韓敢當只要那匈奴百騎長的,其余四人,趙胡兒和任弘各兩級,張千人、呂廣粟各一級。

“我想分一級給老宋,若非他先陣亡在外,激起了眾人的怒意,吾等乍一見那么多胡騎,說不定已經棄燧而逃。”

任弘如是說著,站到了宋萬的尸體面前,真是慘不忍睹,他背上中了一矛,傷口很深,應該就是那百騎長干的。

“宋助吏,韓敢當已為你報仇了。”

三人長吁短嘆一陣后,打算將宋萬的尸體翻過來,放到門板上運回去。

但當他們挪開宋萬的手時,卻赫然發現,宋萬右手掌下面的地面上,竟有一個字!

“漢”!

天漢的漢,大漢的漢!

這應該是宋萬彌留之際,用血在地上寫的。

歪歪扭扭,如同小學生的笨拙字跡,越寫越沒力氣。

這是宋萬認識不多的字,曾特地向任弘請教,在出來巡視天田前,還在習字簡上練了好多遍,不管怎么練還是丑。

而這,是最后一遍,最后幾個筆劃,甚至都沒來得及寫完,老助吏便咽了氣……

看到這字,一向不愛表露情緒的趙漢兒也動容了,他連忙仰起頭來看著布滿晚霞的天空,眼淚滑落面頰。

任弘則跪在宋萬尸體面前,低頭趕走那些在他身上爬來爬去的黑螞蟻,有淚水從他臉上不斷滴落下去,弄濕了沙土。

而韓敢當呢,這個猛男竟朝宋萬三稽首,毫不掩飾地嚎嚎大哭起來。

“老宋啊,我先前還瞧不起你,覺得你膽小愚蠢,真后悔未能早點看出,你心中亦有壯士志也!”

當趙漢兒和韓敢當扛著木板,將宋萬尸體往回運時,任弘則單膝跪在宋萬留下的唯一遺言前,一筆一劃,替宋萬將那個“漢”字寫完……

寫完之后,抓起一把沙土,重重按在自己胸膛前!

“到了明早,字跡就會被風沙掩蓋,留存的時間,甚至比不上天田里的腳印。”

“但我任弘,也定要和你一樣,將這個字,永遠刻在心里!”

……

任弘追上韓敢當二人,也將門板扛到肩頭,三人故意走得很慢,生怕一個手滑讓宋萬掉下來。

而陸續抵達的亭卒、良家子、輕俠都站在長城垣上,原本還在談笑,看到這一幕,卻一下子變得肅穆起來,所有人都對戰死的人報以敬意。

“還愣著干什么?快去幫忙!”

卻胡亭長孟子房一聲令下,眾人連忙來搭把手,幫他們將宋萬接回塞內。

了卻這事后,任弘卻還有要操心的事。

“和老宋一起出去有五名燧卒。”

“去東邊巡視天田兩人,到西邊伐茭三人,那三人已與援兵同歸來,尚有兩人未見,我身為亭長,得去尋找,不管他們是死是活。”

“我隨你去!”

但韓敢當和任弘才出去,就看到先前出塞迎擊胡騎的中部都尉騎兵們,正陸續歸來,他們只到疏勒河以北繞了一圈,卻一個胡人都沒逮到,此刻正鳴金收兵。

韓敢當有些憤怒:“胡虜尚未走遠,都尉不打算追擊么?”

任弘倒是理解:“天色就要黑了,或許是害怕胡人故意引誘吧。”

以少數兵力犯塞,引誘漢軍追擊,再進行包圍,以多打少,這是匈奴人的老套路了。

趙漢兒卻跟上來道:“疏勒河谷以北是北戈壁、西沙窩,皆是不毛之地,從北山草場過來的胡騎,頂多就一兩千,再多就要損耗嚴重了,匈奴人不太可能埋伏大軍。”

“是這樣?”

任弘心中一動,而這時候,一名騎吏也縱馬沿著長城一路狂奔,向亭卒、良家子們傳達中部都尉的命令:

“胡虜已被擊退,二三子歸去罷!各烽燧謹慎候望即可,不可貿然出塞!”

……

到了晚上,那兩個和宋萬一同殞命,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倒霉燧卒尸體還是被找到了,同樣失了頭顱。

呂廣粟和張千人受了傷,雖然命都保住了,但一個走路變得一瘸一拐,另一個左手再也提不了重物,都做不成燧卒了,好在他們各分到一級斬首,拿著五萬錢回家,也足夠買許多田宅。

任弘、韓敢當、趙漢兒三人則是一人十萬錢,任弘本來想自掏腰包,分五萬給宋萬的家人。但其他四人死活不讓,最后四人一人拿出一萬錢,湊到一起送去宋萬家中,當做老宋葬禮的致哀錢。


至于所增秩祿,能否升遷官職,按照官府流程,得十月份上計之后才能定下來,但趙漢兒已在任弘舉薦下,提前當上了助吏。

因為破虜燧損失慘重,步廣候官又給他們補了幾個人,據說那幾個服役的最初死活不肯來,因為大家都在傳:破虜燧風水不好,來的人會遭血光之災,所以才老是死人……

可一旦來了,卻都成了“真香”,因為破虜燧的伙食極好,又因斬首極多,得了厚賞,幾乎每頓飯都有肉,任燧長更是親自下廚,韓敢當則繪聲繪色地講那口鐵鍋騙死一名匈奴射雕者的故事。

燧里好不容易補全了人,做的還是那些枯燥日常工作,此外還修補了烽燧。

破虜燧上那一支支插著的箭被拔了下來,任弘一數,好家伙,足有數百!

而從八月十五到九月初一,整整半個月時間,長城的烽煙,就再沒有停歇的時候。

最先受到攻擊的,是任弘所在的步廣候官破虜燧,旋即西邊的破胡候官、平望候官,東邊的吞胡候官、萬歲候官,甚至連守衛敦煌東部數縣的宜禾都尉,也頻頻燃起積薪。

匈奴人好似在邊塞旅游,從西邊游到東邊,利用全是騎兵,機動靈活的優勢,不時出沒嚇你一跳,樂此不疲。

因為中部都尉讓屯戍部隊靠近長城駐扎,協助烽燧守備,支援很快,匈奴人沒有再進攻亭燧,但韓敢當每日看著總有胡騎在塞外耀武揚威,別提多氣了,嚷嚷道:

“敦煌長城沿邊三個都尉,騎兵加起來也有兩千吧,出去跟匈奴人拼了啊!光縮在烽燧里算什么事,是怕吾等打不過么?”


韓敢當對之前錯看了宋萬很過意不去,心心念念想著要為其報仇,甚至要去北山的匈奴部落里,將宋萬的頭顱找回來,讓他尸首同穴。

任弘則每日記錄著匈奴人出沒的時間,細細詢問趙漢兒匈奴人在北山的帳落多寡,游牧習性,若有所思。

等到九月初一那天,他再次去步廣障參加秋射時,射了個十二發九中的成績后,便又請陳彭祖引他去見中部都尉……

“別急啊,你前后兩次立功的增秩,十月上計后便能得到,官府定功總是有流程的,不會因你一人而破壞規矩。”

陳彭祖以為任弘是為賞賜的事而來,壓低聲音對他道:“而且這次你是實打實的軍功,舉郡皆知。就算郡功曹還想壓你,也找不到理由了。”

“任弘,你這次定能突破禁錮,秩祿超過百石,升官也是一定的,說不定就與我和蘇延年平起平坐了!”

基層小吏是苦的,若沒有上位者提攜關注,哪怕立了大功,也難以一步登天,算算時間,任弘唯一的靠山傅介子眼下才回到長安不久,這次邊塞的小沖突,估計還傳不到他耳朵中……

“我來此非為購賞秩祿,而是為了大漢邊塞的安危!”

任弘道:“近日匈奴頻繁滋擾邊塞,卻都淺嘗輒止,攻又不攻,退又不退,極不尋常,我想要求見中部都尉,稟明情形!”

陳彭祖搖頭:“此事確實不同尋常,人盡皆知,你要稟明什么?”

任弘目光炯炯:“我以為,這是胡虜聲西擊東之策!故意滋擾敦煌,可實際上,卻想另攻他處!”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3-31 10:36 PM

第48章 張國臂掖

“敢告于都尉,匈奴之俗,夏季水草豐茂時,人畜都集中在湖邊水邊放牧。到了入冬前夕,就要遷往冬牧場,一般在山麓散居,因為山上的草枯得晚,林中還有獵物。”

步廣障中最大的屋子里,陳彭祖進去為任弘說了許久好話,中部都尉才答應再次見他。

中部都尉姓孔,年紀和傅介子差不多,四十有余,長了一張國字臉,官架子還挺大的,畢竟是比兩千石的封疆大吏啊。

他的打扮不太像武官,反倒更似文吏,頭上戴著進賢冠,身著袍服,看室內的燈盞裝飾,高大的銅燈架,器物必用上好的漆器,是個會享受生活的……


雖然上次任弘舉報凌胡燧時見過他一面,但孔都尉顯然不太記得他了,對任弘這位剛斬了好幾顆胡虜人頭的功臣,態度也恨冷淡。

任弘在下說著,孔都尉在上面案幾后跪坐,自顧自地看著簡牘。

看這架勢,任弘也覺得自己貿然來見有些莽撞,但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了:

“與敦煌相鄰的北山匈奴右犁汙王部亦是如此,夏天在北山溪谷中放牧,入冬就要去馬鬃山中射獵。”

“可現在,匈奴卻反其道而行,右犁汙王的王子將青壯集中起來帶到塞外,每日襲擾烽燧,若說他們想要入塞劫掠吧,卻又淺嘗輒止。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違背其游牧天性的事,匈奴所謀甚大!”

“哦?你倒是說說,胡虜所謀何事?”

孔都尉放下簡牘,打任弘進門后第一次看了他一眼。

任弘道:“下吏聽聞,孝武皇帝時,欲使冠軍侯擊匈奴右部,取河西之地,于是先讓博望侯張騫、郎中令李廣率萬余騎出右北平,進擊左賢王部,好吸引單于庭匈奴主力向東移動。”

“而冠軍侯便乘機出北地,入河西,大破匈奴,俘虜諸王及當戶、王子、閼氏百余,殲敵三萬,渾邪王、休屠王率殘軍逃走。”


“當時漢軍是聲東擊西,而如今,匈奴恐怕也欲用此策,聲西而擊東,明擾敦煌,實則,或許是想吸引酒泉駐軍西移敦煌,好讓真正的大軍,進攻東方的張掖、武威啊!”

在地理上,河西走廊是狹長的,宛如一只漢朝伸向西方的左手:張國臂掖,以通西域!

武威是手肘,與內郡緊緊相連。

張掖是臂干和手腕,而居延塞則如大拇指般翹起,伸入匈奴腹地,那是河西塞防的重點。

酒泉如掌,承上啟下。

敦煌郡的四個都尉府猶如四指:宜禾都尉是食指,中部都尉是中指,玉門都尉是無名指,陽關都尉是小拇指。

這手正努力伸長,想把能歌善舞的西域妹子,從匈奴這個經常搞家暴的惡丈夫那搶過來!

但若匈奴能斬斷肘、腕,那整只手都廢掉了,漢朝的西域戰略便將告吹。

任弘好歹是學歷史的,記得史書記載,這一兩年間,河西有一場仗,因為漢軍得知了匈奴要進攻的消息,提前做好了準備,關門打狗,得了大捷。

很可惜,那場仗是在千里之外的張掖,與敦煌沒啥關系。

史書里年份記錯很常見,所以之前在傅介子面前,任弘沒有提這事,但現在看匈奴人騷擾敦煌的架勢,也太過明顯了。

玩戰術匈奴人很厲害,不服不行,漢武帝晚年,匈奴將漢朝好幾支大軍引到漠北,不斷引誘,最終集中主力進攻,打得幾位將軍全軍覆沒,順便接受了大量漢軍精銳甲兵。

但要論玩戰略,匈奴真的是個弟弟,畫虎不成反類犬,讓人想笑,估計看出來的也不止他一人。

任弘認定,匈奴的進攻,入冬前必然打響!

而眼下聽任弘這么一說,孔都尉面上有些吃驚,和堂下的都尉長史對視一眼。

那都尉長史立刻板起臉來,斥責任弘道:“所以你是想讓都尉,因為你一個小燧長的揣測,而上報朝廷?”

任弘已經捕捉到了孔都尉的訝然,越發確定,敦煌恐怕也接到匈奴即將進攻張掖的情報了,如此事情就好辦多了,便垂首道:

“不敢,只是覺得匈奴若真如此用兵,敦煌或能在這場仗中,有所建樹,都尉若能抓住機會,或許能立下封侯的功勛!”

說到這,孔都尉才有了點興趣:“那你倒是說說看,胡虜要打也是打酒泉、張掖,敦煌如何才能摻和進去?”

“將計就計,襲其巢穴!”

任弘獻策道:“匈奴右賢王若是集中諸王兵力,欲攻張掖等地,北山必然空虛,只剩下來滋擾敦煌的這兩千騎。”

“都尉或可上書敦煌太守,合中部、宜禾兩都尉之兵,以數千人攜帶干糧,先忽然進攻,擊破塞外匈奴胡騎,再奔襲五百里,直搗馬鬃山的右犁汙王庭!”

馬鬃山距離敦煌兩百多公里,比起衛霍動輒奔襲上千公里,真的不算遠了。

任弘考慮這件事好些天,甚至連向導都找好了:“破虜燧有助吏名趙漢兒者,熟悉北山泉水、河流,上個月又抓獲一名從北山逃回的索氏奴婢馮宣,正立功心切,可以他二人為向導。”

“若都尉能一舉端了右犁汙王在馬鬃山的老巢,俘獲其人口牛羊,這將是不亞于長平侯衛青龍城大捷的功勛!更能以馬鬃山為屏障,徹底杜絕匈奴對敦煌郡的威脅!”

“甚至能就此占據星星峽,廣設亭障,修筑道路,打通從敦煌前往西域伊吾(哈密市)的道路,真是一舉兩得!”

懸泉置讓任弘學會了“等待”,而破虜燧和長城,則讓任弘學會什么“守衛”。

但光守是沒用的,想要讓胡虜再不能侵擾邊塞,想要讓宋萬等人不白死,就只有一個辦法:

主動出擊!

任弘敢斷言,若中部都尉采納他的計策,這一戰功成,敦煌郡至少能有一代人的安寧,而漢朝對西域的經營,起碼能加快十年!

這是真正的“張國臂掖”啊!機會十年一遇,若是錯過,匈奴補上這空隙,就又是無窮無盡的對峙和拉鋸了。

然而,在任弘這一番慷慨陳詞后,孔都尉思索片刻后,卻沒有任弘期望的大喜過望,欣然采納,而是冷冰冰的問道:

“你叫任弘?”

“正是。”

孔都尉和藹的笑里,滿是不以為然:

“任弘,你以為這世上,就你一個聰明人?”

然后竟反過來教訓起任弘來:

“汝可知犬有三種,一者田犬,田獵逐兔。二者吠犬,看門守戶。三者食犬,殺了吃肉。”

任弘知道啊,養狗達人張千人跟他叨叨過,但孔都尉顯然從狗身上,領悟了不一樣的道理:

“吠犬就該好好守戶,追逐狡兔的事,非但不能做,甚至都不該去想!若是想了做了,非但不會被主人夸贊,反而會因門戶洞開而被嫌棄,認為它是劣狗,賣給狗屠殺掉!”

“任弘,你的履歷籍貫我讓長史查過,因祖父任安為罪官,流放敦煌,三代禁錮,故立功心切。先前你察覺奸闌出物,抵御匈奴犯塞,便是盡了職責,所以我給你重賞。但關系到軍國大事,不是你一個小小燧長能過問的,且回去好好候望戍守罷!”

然后就揮手趕他出去。

任弘被孔都尉一通人生經驗弄得有些發懵,不明白自己好心提議,卻犯了哪門子忌諱?

“諾……下吏告退。”

孔都尉好歹說話留點情面,但他的長史卻不,任弘壓著不快走出門時,剛好聽到長史正在痛斥有些尷尬的陳彭祖:

“現在的年輕人,沒有耐性守好邊塞,卻整天想做些大事。”

“陳尉史,往后像這種夸夸其談的急功近利之輩,就不必帶進來見都尉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1 10:37 PM

第49章 遇見對的人

“虞長史,你說得太過了,任弘下次來,我還是要見的,畢竟是傅介子舉薦的人。”

“畢竟他雖只是個小燧長,卻能猜對匈奴的舉動,亦是不俗。”

孔都尉這話是笑著說的,看不出有責備之意。

虞長史卻不以為然:“這有何難,這幾日為此事來進言,說匈奴所謀甚大的候長、屯長,也有兩三個啊。”

和任弘猜想的一樣,敦煌郡確實已經接到張掖急報,說張掖屬國安排在匈奴的間諜,偵查到右賢王部有異動。又有愿意降漢的胡將透露,匈奴單于使右賢王、右犁汙王窺邊,認為張掖兵弱,若出兵試擊,或可復得河西,而進攻的日子,定在九月中旬。

于是從前幾日起,河西四郡便卯足了力氣,開始暗暗警備,匈奴人來敦煌擾邊的目的,更顯露無疑了。

“看出匈奴人舉止乖張的不少,但能說這么透徹,還建議將計就計出塞擊其巢穴的,就任弘一人。”

孔都尉嘴上夸著,心里卻沒有半分依法照做的打算。

“但此子畢竟年輕啊,人人都想學衛、霍,可這世上,又有幾個衛、霍呢?”

他掰開手指給長史算了起來:“自從孝武皇帝太初年后,學衛、霍主動出擊塞外者,大多沒什么好下場。”

“浞野侯趙破奴,太初二年(前103年)時為帶著兩萬騎兵,出塞擊匈奴左賢王,左賢王以八萬騎兵與之戰,趙破奴竟被匈奴生擒,所部覆沒,隔了幾年他才逃回來。”

“天漢二年(前99),與我在居延塞共事過的李陵大言不慚,要以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為貳師將軍的主力充當疑兵,結果遇上了匈奴單于主力,李陵不敵,降于匈奴,其兵得脫歸漢者僅四百人。”


“最慘的是征和三年(前90年),貳師將軍李廣利率七萬人出五原擊匈奴,卻遇上巫蠱之事反復,李氏舉族被捕收監,李廣利為了立功贖罪,強行進軍單于庭,以求僥幸之勝,終于也全軍覆沒,貳師降匈奴。”

這就是漢武帝晚年最大的三場敗仗,自征和三年后,漢軍再沒有大規模出塞擊胡,胡馬漸漸又靠近了陰山,奪回了西域。

孔都尉也是在居延塞待過的,一一目睹了這些失敗,心里認定了一件事:

遠征不利!

“如今任弘提議出塞擊馬鬃山的右犁汙王老巢,大略上倒是頭頭是道,但細細的行軍路線,如何作戰,卻得由我來定。可敦煌游騎頂多出塞百余里偵查,再往北的馬鬃山,兩眼一抹黑啊!”

“就算順利說服了敦煌太守,令我率大軍行險計,若是功成,或許真能封侯,但若是遭遇胡人大隊人馬,敗了呢?”

就算僥幸未死未俘,他這都尉的位置,也坐不下去了,戴著桎梏,押回長安問罪便是最好下場。

利益大,風險也大,光腳不怕穿鞋的任弘只看到了利益。

但孔都尉,卻只看到了風險!

他花了二十年,才爬到這個位置,在朝中自有關系,來赴任時,大鴻臚甚至對他說:“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你熬上兩三年資歷,自可調回內郡為郡尉。”

所以孔都尉早就給自己找好定位了:“我為吠犬,守好邊塞即可,不必做田犬,追逐狡兔,卻在林中遭遇猛獸。”

“現在剛進秋季正值匈奴馬肥之時,不可出塞與之開戰,更何況,萬一敦煌輕舉妄動,讓匈奴取消了入寇的打算,這不是用自己倒楣,替鄰人消災么?”

“其實對付匈奴最好的辦法,恰恰就是做好吠犬,不出塞擊之,而待其進攻而反擊。元鳳元年(前80年),匈奴單于發左右部二萬騎,為四隊,入邊為寇,水衡都尉趙充國追之,斬首獲虜九千人,俘獲甌脫王、西祁王,而漢無所失亡,擢為后將軍!”

“吾等啊,只需要學后將軍,等就是了!”

雖然是沒啥新意的守株待兔,但虞長史忍了好一會的馬屁,此刻連忙奉上:

“都尉此乃老成穩重之策,比那黃口孺子任弘的險計,不知強了多少倍!”

虞長史又琢磨孔都尉的前后話語,問道:“都尉不吝教那任弘吠犬、田犬之別,莫非是想重用他?”

若真如此,那他剛才諷刺任弘的語氣,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孔都尉卻大笑起來,指著虞長史道:“老虞,你真是說笑,任弘是何許人也,我哪敢大用!”

“除了傅介子這種,為了在西域做得大事,將各類罪徒、盜賊、惡少年甚至是殺人犯不加選擇,全都往自己使團里塞的莽夫,放眼天下的太守、都尉,誰敢隨便用任弘?”

雖然孔都尉與傅介子都在居延塞做過吏,算老同事了,此番傅介子歸來,他還讓蘇延年、陳彭祖去迎接,傅介子推薦任弘做燧長,也一口答應。

但孔都尉與傅介子,性格上一個保守一個激進,完全是兩類人。

他甚至不覺得,傅介子能在西域干出一番名堂,畢竟先前幾波去西域的使節:一個衛司馬、一個光祿大夫,地位都比傅介子高,去時斗志昂揚,卻殞命黃沙,喪于匈奴、城邦之手。

孔都尉很想不明白,明明好好攢資歷即可,他們這么拼命作甚?

所以,他看在傅介子面上,賣的人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任弘祖父是任安,敢在陛下和衛太子中間騎墻,兩面不討好的巫蠱罪官,全家就剩任弘一個,人脈盡失,扶持他,我有何好處?”

“而當年舉咎任安的人,現在做到什么位置了?二千石的國相!比我還高一級。”

“雖然他現在或許忘了任安的子孫,但若任弘冒頭,遲早會知道……”

孔都尉攤手:“大家都是封疆大吏,何苦為了一個孺子,得罪同僚呢?”

“我看在傅介子面上,未曾克扣任弘的功勞,他得多少功,我便給他多少賞,既不壓,也不抬,已是手下留情。換了別處,嘿,他恐怕連個小燧長都當不上,更別提能撞上兩份功勞,竟真能突破百石吏的限制……”

“不過,國法的禁錮,立下足夠大的軍功,就能突破。”

孔都尉負著手,搖頭晃腦,又說出了混跡二十年領悟的大道理:

“但官場的水深著呢,除卻國法,因人情、關系而滋生的禁錮,更是無處不在。任弘以為自己破開了一層壁,但實際上,后面的墻壁,層層疊疊!對他的禁錮和打壓,才剛剛開始呢!”

……

在孔都尉那進諫失敗碰了壁后,任弘的日子變得很難熬。

滿腔熱血,被潑了一頭冷水,任誰都不會舒服,任弘一開始猜想,會不會是孔都尉要納其言而不用其人,撇開自己獨占功勞?

但隨著九月中一天天接近,塞外匈奴人依然在耀武揚威,希望能吸引酒泉守軍西移,但敦煌塞內,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任弘便明白,自己的提議,直接卡在了都尉那,根本沒上報太守。

他那個郁悶啊,琢磨了幾天,反思了一下自己。

出塞的提議確實有點細節不足,讓人難以信服,但哪個點子從一開始就是完美無缺的?完善細節,不是上位者需要調動手下各類人才去做的事么?

“所以,我的計策還是好計策,只是……”

沒遇見對的人!

任弘算是想明白了,一拍腦袋:“我也是糊涂了。”

“真以為,人人都是衛霍,人人都是能青史留名的傅介子?”

終于,在敦煌塞外蹦跶的匈奴人,到九月中旬銷聲匿跡了,又過了幾日,任弘也得知了一個讓他不知是喜是嘆的消息。

“匈奴右賢王、犁汙王數千騎入塞,為張掖屬國都尉擊破,大捷!”

……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1 10:39 PM

第50章 真爽

雖然因為任弘的事,陳彭祖被虞長史斥責一通,但他倒也并未就此與任弘絕交——畢竟吃人嘴短啊,老陳饞,這兩個月每次去破虜燧,都能吃得滿嘴油。

所以十月初三這天,當酒足飯飽,任弘問起張掖戰事時,陳彭祖便將知道的都告訴他了。

“匈奴犁汙王以四千騎分三隊,入張掖郡日勒、屋蘭、番和三縣。”

任弘頷首,匈奴的選擇其實挺好,那三縣位于張掖郡東部,一旦被截斷,河西走廊將被截為兩段,敦煌酒泉張掖都將與中原失去聯絡,一旦匈奴聯合南山羌一齊進攻,能不能守住還真難說。

陳彭祖又道:“胡虜見三縣防御精明,難以破城,便掠數百口而退。張掖太守未得其要領,發兵追之不及。”

張掖太守是有點廢的,提前預知匈奴即將入寇,但不知道具體攻擊何處,便將防御重點放在郡城。結果竟等了個空,眼看就要放胡人大搖大擺離開。

關鍵時刻,張掖屬國站了出來!

屬國相當于漢朝的自治區,當年匈奴渾邪王殺休屠王,并將其眾合四萬余人來降漢朝,漢武帝置五屬國以處之。

之后便成了慣例,割大郡邊縣置屬國,讓投降漢朝的羌、胡部落仍按原來的風俗生活,用征募從軍的方式抵租稅,由屬國都尉管理。屬國騎兵和良家子騎一同,成了漢軍騎兵精銳,衛霍當年橫掃匈奴,也多有屬國騎兵的功勞。

“張掖屬國都尉郭忠盡發屬國騎從,追擊胡虜,出塞百里,大破之,右賢王則在西邊與酒泉都尉對峙,救之不及。此役,四千胡虜得脫者僅數百人,郭忠手下一位義渠騎士,更當場射殺了犁汙王!”

“眼下朝廷賞賜已經下來了,郭忠封成安侯!”

封侯是每個漢朝男兒夢寐以求的事,眾人都聽得眼熱,尤其是那一日在烽燧上,說自己曾夢想“封侯”的韓敢當。

“不僅如此,那個斬犁汙王首的義渠騎士,則賜黃金二百斤,馬二百匹!”

“黃金二百斤,這么多!”任弘有些驚訝。

是挺多的,漢斤相當于250克,每斤黃金值萬錢,加上每匹馬也價值近萬,加起來就是三百多萬巨款……

還不用納個人所得稅。

相比于任弘他們前后兩次立功得的十來萬賞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更無奈的是,這場十年一遇的大捷里,酒泉、張掖都立了功,不僅郭忠封侯,其余候官、候長也沾了光,普通士卒有斬首功者,也都賞錢或增秩。

唯獨敦煌郡,白白看著兩千匈奴人在塞外耀武揚威月余,除了破虜燧砍了七個腦袋外,沿邊百多個烽燧,數千屯兵,連根馬毛都沒撈著,真是誰菜誰尷尬……


更何況,既然犁汙王大老遠死在張掖,那他位于馬鬃山的王庭,的確是空虛的啊,任弘的判斷大體沒錯,可惜孔都尉太過謹慎……

不,不能說謹慎了,任弘進諫后,長達半個月的時間,孔都尉沒有主動做任何事,連派人去塞外偵查都免了,只在塞內縮著守株待兔,白白錯過了這大好時機。

現在右賢王已向西退至馬鬃山附近,補上了缺口,機會就這樣稍縱即逝。

看看別人家的領導,看看那封侯的郭忠,同樣是都尉,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好吧,多大能力做多大事,有自知之明,也好過喪師辱國。

在任弘看來,孔都尉是個合格的官僚,但他注定干不成大事。

這是一個昂揚的時代,總有英雄層出不窮,在封侯逐利的激勵下,他們以無所畏懼的勇氣,掀翻了騎在頭上的匈奴,他們手持旌節,跨過大漠流沙,帶著華夏第一次走向未知的世界……

只有這些大智大勇的人,能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正因為有了這群人,雄壯的漢風,才能被人追憶兩千年。

那天被匈奴困在烽燧上,幾欲被燒死時,任弘想明白了。

重活一次,他不想庸庸碌碌過一輩子,更何況以任弘的身份處境,不奮斗則死!這也慫那也怕,絕對沒出路。

他滿肚子韜略想要施展,現在很需要有點冒險精神的領導。

于是任弘越發想念傅介子了。

確認過眼神,遇見對的人,擦肩而過后,才知道吃雞俠的難能可貴啊,看多了庸碌穩慫之輩后,老傅簡直是戈壁上發光的金子……

“對了。”

說話間,陳彭祖也已啃完了半只烤雞,吮著指頭上的油對任弘道:“我這次來,是奉都尉之命,讓你去步廣障一趟。”

任弘翻白眼:“陳兄,我只奇怪,你為何每次都要等到最后才說?這次又是為了何事?”

“好事。”陳彭祖笑道:

“你要升官了!”

……

漢朝官卒的賞罰功勞自有規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系統里立了功,要由候長報給候官,候官上報都尉,都尉再上報太守,最后由太守令郡功曹核實定功,在每年十月份上計后將結果反饋給軍隊。

此時,任弘又一次站在孔都尉的廳堂里,入冬了,孔都尉穿上了一件上好的貂裘,仍是一副老成干練的模樣,只是養胖了點。

他笑瞇瞇的看著任弘,話則由虞長史來說。

“任弘,郡府上功已畢,你在八月時連立下兩次大功,賞錢已給了你,除此之外,還應該增秩二等!”

“燧長為比百石,升兩級后,為比二百石,從此以后,你就不再是少吏了。”

罪吏子弟只可為少吏,秩祿不超過百石,這是曾困擾任弘許久的,而現在陡然突破,任弘卻沒有感到一絲的輕松。

因為接下來孔都尉的話,讓他發覺,自己一抬頭,仍是硬邦邦的墻壁……

“任弘,本都尉想讓你調到步廣候官來,做一個尉史,何如?”

陳彭祖就是尉史,秩比兩百石,看上去是升官啊,沒毛病,但任弘心里卻是一涼。

“如此一來,我又回到久事筆硯的老路上去了……”

這尉史,說不好聽點就是都尉身邊跑腿的,負責收發俸糧,簽署封發文件,直符、詣府等事務,沒有一天是閑的,但做的事卻又雞毛蒜皮,且要想往上升,只能老老實實熬工齡。

都尉麾下,其實比二百石的官很多。

比如統帥兩百名兵卒,平時負責屯田種地,戰時帶著戍卒出擊的屯長,蘇延年就是屯長。

又比如管著六七個烽燧的候長,相當于燧長的加強版。

若是讓任弘去做屯長、候長,他會欣然應諾,好歹是穿越者啊,種田也能種出政績來,做候長的話,若運氣好點,再立功勛也是可能的。

他明明已經在破虜燧,靠一場漂亮的守燧戰和七顆首級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在這場匈奴入塞中,儼然敦煌郡最耀眼的星。


可孔都尉,卻偏偏要將他調離一線,讓他做尉史,忙碌于案牘,很難有立功機會,看上去是提拔,可任弘總覺得,有故意限制他的味道……

“莫非是因為我的身世?”

往好處想,離領導近些,可以建言?

但經過上次進諫失敗,任弘對此不再抱有希望。

“任弘,都尉在問你話!”

虞長史催促的聲音響起,語氣很不友好。

這一刻,任弘做出了決定,他朝孔都尉拱手作揖:

“弘年輕學淺,恐怕難以勝任尉史,別到頭來誤了都尉之事,我還是好好守著破虜燧罷!”

孔都尉搖頭道:“你秩為比兩百石,若仍做燧長,旁人會說本都尉賞罰不明的。”

“不妨。”

任弘笑道:“我本就是試為燧長,待今年任期結束,站完了破虜燧的最后一班崗,任弘也該回家務農了!不瞞都尉,我已用先前得的賞錢,在敦煌郡買了不少地……”

虞長史大怒,斥道:“你這是要辭官?”

任弘垂首:“豈敢,都尉要留我的話,弘絕不敢辭!”

“隨他去。”

孔都尉沒打算留,一揮手,讓任弘走。

這意思明擺著啊:你在我這只能做尉史,其他職位,想都別想!

“下吏告退!”任弘退出廳堂,在外面眾吏的指指點點下,離開了步廣障,也順便錯過了另外一位風塵仆仆,從東邊趕來的騎士……

不同于上次被拒諫又教訓一頓后的滿腹郁悶,無人吐訴,這次出了障城,騎上馬,走到四下無人的戈壁灘時,任弘終于忍不住了,抱著蘿卜的脖子大笑道:

“你別說。”

“把領導開了的感覺,真tm爽!”

……

“此子果然如其祖父任安一般,頭有頑骨,都尉好心擢拔他,他竟不識抬舉!”

虞長史有些生氣,孔都尉卻好像沒當回事,搖頭道:

“年輕后生啊,就是心高氣傲,我少時何嘗不是如此呢?他要如我一般,在這世道里摸爬滾打十來年,才能明白,這世上的事,絕非心想事成,他鋒芒太露,在案牘里磨磨性子,不好么?”

孔都尉說得很無奈。

虞長史已經決定,要替都尉好好教教這任弘為人處世的道理,只要他還在敦煌一天,就別想出頭了!

又接話道:“都尉,任弘大概是想著,有傅介子為靠山,所以才如此猖狂。要下吏說,傅介子出使大宛,卻未能將天馬帶回,雖然他運氣好,在龜茲殺了幾個匈奴人,可功不掩過,或許要被朝廷重罰……”

話音剛落,外面的陳彭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稟報:

“都尉,有傅公屬下,持朝中詔令而來!”

虞長史的話就這樣卡喉嚨里也,而當外面的人進來后,卻是傅介子的親信,騎吏奚充國。

“我記得你。”

孔都尉重新綻放了笑:“此去兩月有余,是剛從長安返回?傅兄可還好?”

“傅公很好。”

奚充國笑道:“回朝后被天子拜為中郎,遷平樂監,明年要持節再度出使西域!”

奚充國的話里沒有透露太多,但孔都尉這官場老油子,卻從兩個職位上,知道傅介子這次是賺大了!

平樂監和騎馬監一樣,都是弼馬溫,看似平級,可騎馬監在長安外圍,平樂監卻近在宮旁,職位更重要。

而更特殊的則是“中郎”,中郎本屬九卿光祿勛之下中郎將下屬,現在也常作為加官,得此殊榮的人可以出入宮禁,從此成了內朝近臣。以中郎作為出使西域的使者,也更能代表天子。

雖說現在天子年少,大將軍霍光攬權,但傅介子的這兩個職位,無不代表大將軍對傅介子上次西域之行,是極滿意的。

“這傅介子,又賭對了。”

孔都尉嘆息,他雖是比二千石,可連跟大將軍搭話的機會都沒,看來傅介子明年再來時,他又得畢恭畢敬了。

奚充國也不廢話,與孔都尉見禮后,又將蓋了大鴻臚、平樂監兩個印章的征募文書送了上去。

“前有敦煌郡懸泉置小吏任弘,向傅公獻馕,吾等回長安時,烤馕果如其言,月余而不壞,且較糗糒(qiǔbèi)更易攜帶,任弘有功矣,理當嘉獎。故傅公向大將軍進言,征辟其為使團假吏,秩兩百石!”

剛才還大談人生經驗的孔都尉和虞長史面面相覷,這任弘前腳剛推辭了尉史,后腳就得了個更高的官?而且是來自朝廷的正式辟除……

莫非是提前知道此事,故意的?

“傅公讓我和任弘一起,先行于敦煌督造馕坑,籌備使團的干糧,等來年開春傅公抵達,一同西出玉門!”

“不過前提是,他還活著……”

奚充國沒看懂這微妙的氛圍,笑道:

“傅公讓我親自來瞧瞧,任弘做燧長幾個月了,匈奴斬其頭而去否?”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1 10:43 PM

第51章 元鳳四年春

任弘昨天去了步廣障一夜未歸,趙漢兒有些擔心他會不會在半路遭遇亡人盜賊,而韓敢當則嘿嘿笑著說,任弘這雛兒估計是升了官后太過高興,到鄉中女閭找樂子慶祝去了。

“聽說那新進了幾個胡婦,任弘張口閉口都是西域胡婦,定是好這口的。”

直到次日接近下午的時候,任弘終于騎著蘿卜慢悠悠地出現。

二人才知道,任弘昨日半路被孔都尉派人追了回去,還接到了一份來自長安的征辟,除為傅介子使團的“假吏”。

老韓有些發懵,這才想起來,任弘說過的,舉薦他做燧長的“大人物”就是傅介子。

“但那‘假吏’是個啥官,怎么沒聽說過?”

大漢朝不同體系里的官員名目多了去,怎么可能個個都知道,任弘便拿出昨日奚充國告訴他的事現學現賣:

“汝等可知常惠?”

韓、趙二人搖頭,任弘只好道:“那蘇武總知道罷?”

韓敢當一拍大腿:“蘇子卿使匈奴,持節十九年不失,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蘇武是三年前才從匈奴歸漢的,歸來后擔任典屬國,俸祿中二千石,在漢朝官府的宣揚下,他的事跡早已傳遍四方。

也因為蘇武名聲太大,兩年前蘇武的兒子參與燕王、上官桀、蓋主的謀反被誅殺后,一向心狠手辣,喜歡斬草除根的大將軍霍光竟未敢追究蘇武……


任弘繼續道:“今上繼位后,大將軍與匈奴達成和議,派人索要蘇武等當年被扣留的使節,匈奴明明將蘇武置于北海,卻謊稱他已死,漢使也信以為真。”

“好在有一位隨蘇武出使匈奴,一同被扣留的吏士求見漢使,原本述說此間情形,告知蘇武所在。又教漢使,好好與匈奴講道理沒用,他們反而更信奉神怪之事,不如告訴匈奴單于:漢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獵,射得一只大雁,腳上系著帛書,上說蘇武等人在北海!”

“漢使依其言行事,匈奴單于聽聞后果然大驚,信以為真,這才答應讓蘇武歸漢……”

趙漢兒笑道:“那吏士真是聰惠。”

任弘道:“對啊,這吏士,正是常惠!”

“常惠和蘇武一同歸漢后,如今在朝中為中郎,管著典屬國右曹之事,秩祿與傅介子同。不過他當年在蘇武使團中擔任的,便是‘假吏’之職!”

假吏猶言兼吏也,是一種權宜奉使的下級吏員,說白了就是臨時工,但也是有秩祿的臨時工,任弘不由感慨,自己在邊塞驚心動魄,拼死拼活,最后能混上兩百石,卻是靠了烤馕。

還有傅介子的一句話……

太真實了,朝中有人好辦事啊,他更加篤定,這世道,相比于老老實實砍人頭混資歷,抱準大腿果然是沒錯的。

韓敢當一下子有些悵然若失:“這么說,燧長要離開破虜燧了?”

任弘頷首:“然也,我這幾天就要卸任,與傅公派來的騎吏奚充國一起,去河倉城督造馕坑,籌備使團的干糧,來年開春傅公抵達敦煌后,再一同出關。”

離開玉門的第一站是樓蘭國,別看樓蘭離漢最近,但她與玉門關、陽關的距離,足足有一千漢里……

而且在抵達水草豐饒的羅布泊前,還要跨越令人談之色變的白龍堆、三壟沙,行進速度極慢,若不備足水和干糧,就要死人嘍。

而河倉城屬于玉門都尉,作為軍需倉庫,為長城烽燧以及西進東歸的使團提供糧食、衣物、草料,在那就近制馕,的確最為方便。

任弘已經開始交接后事了:

“我向步廣候官推薦了汝二人為燧長,但候官以汝等不識字為由,沒答應。”

任弘有些無奈,按理說韓、趙二人都已增秩至比百石,當燧長綽綽有余,但沒想到,漢朝對官吏識字要求嚴到這種程度,也難怪宋萬耿耿于懷。

“就算做了燧長,也沒意思了啊。”

韓敢當道:“一同守燧與匈奴死戰的五人,呂廣粟、張千人受傷退役。任弘再一走,就只剩我與這胡……漢兒,整日盯著他這張圓臉看,乃公可受不了。”

“別急,來年就只剩你一人了。”

趙漢兒冷不丁地說道:“我在破虜燧呆了十多年,從胡地逃回后,被趙燧長收養,他死前讓我好好守著燧,別想著往塞內走,說不管我到哪,他人都只會將我當成胡兒……”

“我聽了趙燧長的話,在破虜燧守了這么多年,也算對得起他的養育之恩。”

趙漢兒摸摸頭上的發髻,笑道:“現在我想明白,想透了,我是堂堂正正的漢兒,想去哪,就去哪,也是時候,離開此處了!”

“真只剩我了?”

韓敢當一愣,他的家在幾年前沒了,只剩下仇恨和憤怒,這才來烽燧守邊,希望能殺胡為妻女報仇。一屁股坐死那百騎長后,仇怨稍消,笑容也多了些,又覺得與任弘、趙漢兒還算意氣相投,終日喝大酒吃好肉,日子也挺不錯。

如今忽然兩人要走,只剩下他一個,頓覺寂寞。

便一摔手上的甲,怒道:

“既然如此,老韓我也不干了,那孔都尉一味令吾等龜縮不得出塞,想來也等不到擊胡的機會,我在這枯守作甚。”

趙漢兒卻反問他:“不做兵卒,你還能做何事?”

韓敢當啞然,不同于任弘識字,會一手好廚藝,趙漢兒能打獵,他除了殺人砍腦袋,還真不會其他本領,往后做什么呢?也學呂廣粟他們買田好好過日子?重新娶妻生子?在敦煌邊地慢慢老死……

韓敢當雖然四十歲了,但心還活在二十,有些不甘。

反觀任弘,明明可以去步廣候官,做一個安逸的尉史,卻辭了輕松活,偏要去西域冒險。

出使西域,只要去了活著回來的人,都能得到一大筆錢,運氣好還能立功。但風險也大,使團全部覆滅于黃沙或匈奴人刀下,是常有的事。

“任弘不論是近身搏殺還是弓弩遠射,其實都不算厲害,他竟也不怕。”

韓敢當佩服任弘的勇氣之余,也有一絲羨慕。

畢竟韓敢當也不是能好好過安定日子的人,只可惜空有一身本領,無處投效……

他忽然一拍腦袋,想到一個主意:“任弘,不如我也隨汝等去西域,何如?”

趙漢兒打破了他的妄想:“你想甚么,持節使團,豈能隨便塞人?”

“其實……”

“傅公還讓我和奚騎吏做一件事。”

任弘也正有此意,對二人笑道:

“這次出使不同往常,需要征募一些忠于大漢,且悍不畏死,能以一敵三,甚至以一敵五的勇士同行!”

……

時光如梭,光陰似箭,這才眨眼的功夫,三個月的冬天竟已結束。

元鳳四年春,到了!

一月初的一天,敦煌郡絲路干道上,打東邊來了一個車隊,駝背上滿載絲綢,更有馬車拉著上鎖的厚實箱子,由伍佰、材官持刃看著。

這正是傅介子的使團,他老人家仍持節乘車在前,隊伍里有不少數次隨他西出玉門的老人:副使吳宗年,吏士孫十萬、盧九舌等。

但也添了幾個新面孔,多是在長安征募的“勇士”。

比如來自會稽郡的材官鄭吉,他是使團里唯一一個南方人。

和后世南方人更扛凍不同,鄭吉眼下雖然捂著很厚實,但騎在馬上卻直打哆嗦。

“不是入春了么,敦煌邊塞為何還這么冷。”

“到懸泉置就好了,還有十來里。”作為翻譯官的盧九舌的確有語言天賦,整個使團中,就他能跟滿口會稽方言的鄭吉聊得來,語速還是那么快,說道:

“那有熱炕,有鐵鍋炒的好菜,有滾燙的羊肉湯……”

他看了前面孫十萬魁梧的背影一眼,促狹地笑道:“對了,還有剛出爐的烤馕呢!”

本來還走得好好的孫十萬,聽到這個字,忽然蹲下身子捂著胃,回頭朝盧九舌怒目而視:

“別跟我提馕!”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1 10:45 PM

第52章 劍與鞘

“從長安過來這么多置所,還是懸泉置的飯菜好啊。”

在懸泉置吃完夕食,孫十萬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雖然他們只是普通吏士,但懸泉置還是提供了烤制的馬肉,以及一大釜羊雜湯。

下著熱氣騰騰的黍飯吃下肚,只感覺一股熱氣從胃里向四肢擴散,初春的寒意頓消。

只是用籮筐里盛放的烤馕,孫十萬卻一塊沒碰。

孫十萬在回長安的路上,被傅介子要求試吃烤馕,看能不能像任弘說的那樣月余不壞,可給他吃傷了。

第一天是香噴噴的烤馕,^_^。

然后是隔夜的烤馕,¬_¬。

隔兩夜的烤馕, ̄^ ̄。

隔一個月的烤馕,╥﹏╥!

孫十萬最初幾日還能大口咀嚼,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到最后幾天已是味同嚼蠟,得拼命喝水沖下喉嚨,甚至恨不得這玩意早點壞掉。

最終使節團證明,烤馕的確是完美的干糧,既然能讓人從敦煌吃到長安,那從玉門關吃到大宛也沒啥問題,加上材料便宜,攜帶方便,傅介子遂請求此番出使西域,多烤制些帶上。


但孫十萬個人卻為集體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對這種食物徹底無愛,不管使節團其他人怎么勸,說懸泉置的馕比半年前口味更多,也無動于衷。

幸好孫十萬并非孤獨,使節團中,和他一樣對烤馕無愛的還有一人,那就是會稽來的材官鄭吉。

“怎么,你也吃不慣?”

盧九舌見鄭吉只隨便啃了半個馕,黍飯粟飯也不怎么吃,盡在那喝湯,不由問道。

鄭吉長得矮小,西漢歷史上的首任西域大都護,此時卻是使節團吏最年輕的人,他笑道:

“我倒不是不喜此物,只是有些想念稻飯了……”

此言頓時引來使團吏士們一陣鄙視:“果然是吳越之人!飯稻羹魚。”

這年頭粒食中的王者是粟,其次是黍、稷。稻米多種于淮河以南,在中原屬于非主流食物,而南方人的飲食習慣,常受中原人地域歧視。

但鄭吉在會稽郡長大,稻米飯吃慣了,在長安還能偶爾來兩頓,可這西北邊塞,清一色的粟麥,沒人種稻,所以鄭吉每頓都吃得很湊合。

飲食習慣是根深蒂固的,就像飲料好喝卻不能當成水,一旦腸胃習慣了一類主食,便會對其他產生排斥。

但鄭吉很清楚,比起接下來,將在大漠異域遭遇的兇險和折磨,這點飲食上的不適,根本算不了什么。

還要趕好幾十里路呢,不吃飽可不行,他逼自己拿起半塊馕,暗暗打氣道:

“別說是馕,就算是我吃了就會上吐下瀉的酪,到了絕境里,我也得甘之若飴才行!”

酒足飯飽,眼看就要再度上路,懸泉置的廚嗇夫夏丁卯拿著裝衣物的無囊,以及一個老大的麻袋來,請孫十萬他們帶去交給任弘。

“君子作為假吏,冬天都在河倉城督造馕坑,烤制干糧,本來上頭是想調我去協助,君子怕我老邁受不了邊塞的苦,就讓廚佐羅小狗代我過去。”

“他臘祭之后就沒回來過了,當時置所里殺了羊,如今肉脯曬得差不多了,還望孫伍佰幫忙捎去。”

夏丁卯為未能再見任弘一面頗為遺憾,他之前托徐奉德在周圍鄉里尋了幾戶人家的閨女,想讓任弘趕在西出前成婚,給任氏留個種以防萬一。因任弘遠在河倉城,這件事只能告吹。

“肉脯?”

老孫眼睛一亮,接過后發覺好重,怕是有四十多斤,便戲言道:“夏翁就不怕吾等偷吃?”

盧九舌在旁笑道:“你敢偷吃,任弘可是管吾等糧草的,你就不怕出了玉門候,他只給你吃馕?“

吏士們的嬉笑打鬧,在傅介子走出懸泉置時止住了,傅介子仍持節而行,徐奉德在旁相送,朝傅介子拱手道:

“去年督郵、功曹給敦煌九座置所定優劣,懸泉置因庖廚做了一手好菜,頗得往來吏卒使者贊揚,但督郵還是決定給敦煌置第一。”

“若非傅公為懸泉置和任弘報功,朝廷及時下詔嘉獎,我懸泉置恐怕在上計時,還得不了最!”

傅介子道:“汝等盡其本分,想的是如何讓奔波勞碌的使者吏士吃好吃飽,如歸其家,得最是應當的,若敦煌所有置所都能和懸泉置一樣,吏士們也能更舒服些。”

走出置所,傅介子回頭看著這給旅人帶來溫暖的小驛,笑道:“不知下回吃到懸泉置的雞,會是何月何日呢?”

這次西行,使命比上次更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他們隨時會陷入險境,傅介子甚至做好一去不返,手下眾人全部覆滅的準備了!

即便如此兇險,還是要邁出腳步。

不僅僅是為了封侯拜將,青史留名的夢想。

也因為,有人做守護帝國安穩的盾牌,就得有人做銳意出擊的利劍!

傅介子以為,自己便是那把劍。

博望侯雖死去多年,但他的事業,得有人來繼承,不可人亡政息。

傅介子大氅飄飄,登上軺車,旌節前指,向著西方。

徐奉德、夏丁卯等人在道旁相送,朝傅介子和他手中的漢節長拜,他們則像極了靜靜等待利劍歸來的木鞘:

“不管傅公何日歸來,懸泉置三十七名吏、卒,永遠在此等候!”

……

從懸泉置西去,傅介子的使團先經過了敦煌郡府。

傅介子與敦煌太守碰面,傳達中央精神,密談了一夜。次日沿著絲路向西北行,繞過還結著冰的哈拉齊湖,往河倉城方向走去。

從離開懸泉置后,鄭吉就在聽孫十萬、盧九舌他們說起任弘此人事跡,聽說傅公對此子十分看重,甚至贈了一匹西域好馬,又舉薦他做燧長,如今更征辟為假吏……


盧九舌繪聲繪色地說道:“懸泉置的呂多黍告訴我,任弘做燧長期間,破獲了一起奸闌出物的大案。又遇到匈奴滋擾,以區區五人力敵兩千胡虜,最終竟守住了破虜燧,還砍了七顆匈奴首級,殺死一名百騎長……”

“五人頂住了兩千的圍攻?”

鄭吉十分驚訝,覺得是盧九舌夸張了,雖然漢軍裝備精良,軍中常有一漢當三胡的說法,但五人對兩千,太過懸殊。

同時他對任弘此人,也越發好奇,文能獻馕,武能守燧,絕非凡俗人物啊。

“反正,你很快就要見著人了,是真是假,到時候一問便知。”

盧九舌指著前面道:“那應該就是河倉城了!”

眾人遠遠望去,果然看見疏勒河南岸的凹地上,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土塢堡。

塢堡西邊百步外是一座大湖,同樣結冰未全化開,湖邊胡楊落了葉,紅柳也蔫蔫的,顯得有些寂寥。但兵卒、馬車卻往來不息,將敦煌郡的糧食運到河倉城囤積,或繼而運往各烽燧發放。

河倉城東南距敦煌城一百二十漢里,西距玉門關三十漢里,這里自然條件很好,夏秋水草豐茂,又有長城保護,所以常作為使節團和大軍西出玉門前,補充干糧、衣甲的最后一站。

任弘和騎吏奚充國等先行抵達,來做出塞準備的十余人,就在此等候。

周圍高地上建有數座烽燧,老早就發現了使團,等傅介子派人過去表明身份,驗明符節后,守河倉城的候長前來迎接,一同來的還有奚充國、任弘。

“下吏任弘,拜見傅公!”

任弘朝傅介子行禮,他今日穿著一身皂色吏服,外面套著一身皮甲,頭上則戴武吏的赤幘,腰帶環刀,顯得十分英武。

尤其是左臉上那小道被箭矢劃過留下的疤,更如同戰斗的勛章,讓人覺得,他與半年前那個在懸泉置夸夸其談的小吏,精氣神完全不同了……

“瞧啊。”

傅介子自然也聽說了任弘做燧長期間的“光榮事跡”,更堅定自己沒看錯人,見他這般模樣,便指著任弘對副使吳宗年道:

“我說什么來著,這孺子做了幾個月燧長,經歷了生死后,果然將一塊石頭,煉成了鐵。”

又對任弘肅然道:“昔日你我在貳師泉做了約定,既然你守住了烽燧,幸而未死,那我也說到做到。往后,你也是使團吏士一員了!”

“只是到了西域,還有數不盡的險阻困苦,任弘,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任弘抬首笑道:

“不悔,光成了鐵還不夠,下吏只希望去西域一趟后,能如傅公麾下的眾吏士般,進一步百煉成鋼!”

“還是那么會說話。”

傅介子說著看向任弘身后同來的兩人,一個年輕些,圓臉杏眼似胡人,背著角弓不卑不亢。

另一人四旬左右,膀大腰粗滿臉胡須,虎目瞪人欲噬。

“奚充國去信說,在敦煌募到了可靠的勇士?便是這二人?”

“正是!”

任弘介紹道:“此乃趙漢兒,字歸漢。”

又指著另一人:“這是韓敢當。”

“字飛龍!”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1 10:47 PM

第53章 你的名字

字起源老早了,早到周朝就有,最初只是貴族男子在用,成年以后,名只供家族長輩、領導使喚和自稱用,而字才是用來讓同輩、下級、晚輩稱呼的。

秦末時,字仍是貴族士人專屬,劉邦一群屬下里,就張良等寥寥幾人有字,其余皆無。

但隨著漢朝百年承平,這風氣也漸漸下移,現在哪怕是一介庶民小吏,成年或入仕也會弄個字。

除非是任弘這種,全族只剩他一個的孤兒……

韓敢當和趙漢兒出身也不好,他們的字,自然不是爹媽長輩取的,而是幾個月前立了功,升了秩才自取爾。

但二人都是文盲大老粗,遂請任弘幫他們挑點好詞。

任弘打聽過取字的規矩,要么是“子某”,亦或是家族里兄弟排行孟伯仲叔季,或者長、次、少加單字,而漢朝人的字里,經常出現的高頻詞有以下幾個:卿、君、曼、孺。

當然,也沒有后世那般嚴格,比如任弘祖父任安字少卿,李陵也字少卿,眼下朝中大將軍霍光的長史丙吉亦字少卿,三人竟撞字了。


你非要說這三個名都跟“少卿”前后呼應也不對,任弘甚至懷疑,任安的字也是做官后跟風亂取的,他分明是家中長子,混出頭也一把年紀了,還少個屁啊!

于是就建議趙漢兒字漢卿。

但趙漢兒是個喜歡自己拿主意的,最后還是覺得“歸漢”好。

也行吧,寄托抱負,表明心意,也是取字的一種方式,康有為就字廣廈呢……

而韓敢當那頭,任弘也想破腦袋找了好幾個任他挑,只在最后想起老韓從八米高烽燧上一躍而下,如飛龍在天,將匈奴百騎長活活騎死的風姿,而寫上去了一個“飛龍”,純當玩笑。

結果老韓那些正兒八經的沒看上,卻一眼相中任弘的戲言。

任弘連忙出言阻止,但老韓卻認定了:“此字大氣!”

于是二人的取字,就在任弘哭笑不得中結束了,也行吧,“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亦是好詞,只不過老韓騎人,飛龍卻常是被人騎的。

所以聽上去就有點怪,但傅介子他們卻沒當回事,大漢朝取怪名怪字的人多了去,畢竟這年頭的武夫小吏文化水平偏低,比不了后世網友個個學識廣博。

孫十萬問任弘:“你就沒給自己取字?”

任弘道:“挑來挑去,沒找到合適的。”

任弘在瘋狂暗示,但傅介子雖然聽懂了卻裝糊涂,笑道:“看著的確是壯士,奚充國,你可曾考較過他二人本領?”

奚充國道:“趙漢兒用弓,我用弩,百步之外的死靶,我十二發十中,他則中了十一箭……”

眾人有些詫異,百步外施射,難度比五十步高了何止一倍,十二發十一中是了不得的成績了。

去年在龜茲時,奚充國可是以弩射殺了兩名匈奴使者護衛的,在傅介子使團吏也算使弩好手,趙漢兒竟能比他更強?

“如此說來,吾等又多了個神射手,韓敢當呢?”

奚充國揉了揉肩膀,韓敢當跟他交手時留下的淤青尤在:“手搏的話,反正我打不過這莽漢。”

任弘遂說起在破虜燧與匈奴作戰時,韓敢當一人扛著吳魁巨盾頂住七八個匈奴人推攮的事,韓敢當也不自謙,一拍胸膛道:

“百步施射,我不如趙,劍盾在手,趙不如我!”

傅介子頷首,轉身看向身后各有本領,已經躍躍欲試的眾吏士:

“孫十萬,你試試他身手!”

……

孫十萬能被傅介子從張掖郡的流放犯人里挑中,自有其本領,在西域也敢打敢拼。

但與韓敢當不拿武器手搏時,仍在二十個回合后被老韓放倒在地。

“若是持兵刃,你不一定打得過我!”

老孫起身后有些不服氣,他平日里使的是戈,盧九舌則在任弘耳邊多嘴:“是因為孫十萬在隴西老家務農多年,天天掄鋤頭,使戈也跟種地差不多,故而精通……”

韓敢當卻大笑道:“若是用上兵器,你倒得更快!”

傅介子讓河倉城的候長尋些未開刃的兵器來,孫十萬持長戈與戰,雙方你來我往十多個回合,孫十萬便被韓敢當一個鉤鑲勾住了戈,鈍劍架在他脖子上。

這下孫十萬沒話說了,悻悻而退,向傅介子請罪。

傅介子不以為忤,看向韓敢當:

“你在軍中學過技擊之術?”

韓敢當道:“敢告傅公,我年輕時在長安為正卒,恰逢衛太子起兵,上吏附從,吾等便稀里糊涂地成了叛軍,后來孝武皇帝下令,吏士非出于本心,而是被衛太子挾持逼迫的,皆徙至敦煌郡……”

傅介子撫須:“都是被巫蠱牽連啊,難怪汝與任弘合得來。”

韓敢當抬頭,眼里帶著挑釁:“在邊塞磨礪過后,刀劍反而更厲了,敢問傅公麾下,還有壯士愿意來指點我么?”

眾人有些惱火了,但孫十萬都輸了,他們真能打得過韓敢當么?

“傅公,不妨讓我來試試?”

卻是會稽人鄭吉站了出來。

雖說這年頭江東仍是中原人眼里的煙瘴之地,民風彪悍勇猛,跟小橋流水人家一毛錢關系沒有,會稽人經常和大山里的越人部族干仗,荊楚奇材勇士也是步卒的好兵種,在漢匈戰爭里屢立戰功。但相比于人高馬大的北方人,從小飯稻羹魚的鄭吉真的太過嬌小了……

他身高不過六尺半,對上足足八尺的韓敢當,怎么看都覺得是小貓搏虎。

但鄭吉卻連兵器都不拿,只取了兩根短短的木棍,身子側著面向韓敢當,笑道:“我平日慣用短劍匕首,未開刃的實在找不到,開刃的話,又怕傷了韓兄,不如便以此代替罷,看誰先觸到要害,便算誰贏,何如?”

韓敢當一聽惱火了,只覺得這小矮子猖狂,瞧不起自己,便將鉤鑲一扔,只剩下一把鈍劍:“我也不占你便宜!”

說著便一橫劍,怒氣沖沖地朝鄭吉沖過去,但他每一下憤怒的刺殺,都被鄭吉靈巧地躲開。

雖是占了身形嬌小的優勢,平衡卻極好,幾次任弘以為他躲避的角度好像要摔倒了,卻都堪堪站起,連滾帶爬避開了韓敢當的攻擊。

“別跑!”韓敢當刺了幾下都沒中,有些煩躁了。

在單純避讓了幾回合后,鄭吉卻猛地一抬手,手里一根木棍就朝韓敢當面門上擲去!

他時機角度選得刁鉆,偏頭躲是來不及了,韓敢當想起“先碰到要害便輸”,連忙一揮鈍劍,將那木棍擋下來。

豈料鄭吉已乘著這當口,飛速繞了過去,一個滑步到了韓敢當側后方,行動敏捷,出其不意。

等老韓再度舉起鈍劍要刺向他時,鄭吉手里另一根木棍,已經向上疾刺,牢牢頂在韓敢當腰眼上。

“韓兄,你死了。”

鄭吉笑著如是說。

“好!”

傅介子手下的吏士們爆發歡呼,可算有人替他們打打這韓敢當的氣焰了,任弘則暗道這鄭吉速度好快,投擲也準,在兩軍相爭的戰場上可能用處不大,但在小規模的沖突里,卻能殺人于無形啊,這趟出使,有的是他發揮的舞臺。

但韓敢當卻忽然抱住鄭吉,往地上按去,二人一起倒地,老韓連人帶甲上百公斤的身軀,將不過五十公斤的鄭吉壓得動彈不得……

鄭吉有些喘不過氣,孫十萬大怒,罵道道:“韓飛龍,你耍賴啊。”

任弘和趙漢兒也連忙過去勸:“老韓,是你慢了,快起來。”

韓敢當卻嘟囔道:“若他拿的真是短劍,我方才確實死了,但就算死,我也要倒下將你壓死!”

說著才放開鄭吉,回頭重新審視這個體格嬌小,卻格外靈活的會稽小子,問道:“你如何稱呼?”

“鄭吉……”鄭吉從地上爬起來,還沒緩過氣來。

“我說是字!”

“子騫。”鄭吉這才正式與韓敢當見禮:“我素來仰慕博望侯張騫為人,故字子騫!”

“鄭子騫。”韓敢當朝他拱手:“我方才輸了,晚上的酒,我來請!”

一時間,新人老人的暗地里較勁,變成了不打不相識,畢竟接下來幾個月,大家是要一起在西域吃沙子的。

趙韓二人本事絕無問題,是傅介子需要的壯士。而他們的政審呢,一個雖是被巫蠱牽連遠遷,但與匈奴有血海深仇。另一個雖是從塞外逃回的胡兒,卻為大漢守燧十余年。且都同任弘一樣,在破虜燧力戰匈奴斬首七級,每顆人頭,都代表著他們對大漢的忠誠……

驗證過對方本領后,氣氛變得活躍起來,唯獨任弘若有所思。

除了趙、韓外,傅介子使團吏的眾人各有神通,奚充國善射弩而能騎馬突進,孫十萬能使戈,盧九舌則通九個城邦的語言,甚至連看上去嬌小的鄭吉,竟也有個能讓韓敢當服輸的本事……

反觀自己,騎馬、射弩、言語、手搏、刺矛,樣樣都會點,卻樣樣都不精。

非得說他能獨樹一幟的,也就廚藝了……

傅介子卻好像看出了任弘在想什么,讓副使帶著眾人清點明日出發的物資,喚了任弘,隨他去百多步外的湖泊邊走走。

敦煌一月初還很冷,湖泊上的冰尚未化完,但已不能容人踩踏,傅介子卻一點點試探著往前走。

“傅公,往前不得了!”眼看腳下冰塊有些裂開跡象,任弘連忙勸阻。

“吾等出使西域,可不是去游山玩水,勾搭胡婦的,而更像行走于凍住一半的湖面上,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傅介子回頭道:“故而在西域,光靠勇武可不行,還得有智謀和眼力!”

“任弘,我之所以帶你同行,看中的不只是你能為使團張羅吃食,還有你的眼光和智謀!使團這次只去三十余人,每個人都要發揮自己的長處,你的身手,不拖眾人后腿即可。”

任弘了然:“多謝傅公勉勵!”

傅介子卻立刻考較起他來了:“你上次在懸泉置,從我出使大宛,便猜出朝廷要重新經營西域,此事已經證實,那汝再猜猜看,我這次重回西域,又要做何事?”

這個問題對一般人來說是很困難的,但卻難不倒任弘,對傅介子這次西行的目的,他一清二楚。

任弘笑道:“下吏方才聽鄭吉說自己是會稽人,又使得一手好匕首,不免想起一件發生在吳越之地的故事,傅公此行要做的,應與那事類似。”

傅介子瞇起眼:“是何故事?”

任弘拱手道:“專諸進炙,刺王僚!”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1 10:50 PM

第54章 斬首行動

“我曾聞古時刺客風范,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

任弘的話,和湖面上的冰一樣陰冷:

“只不知一個月后,樓蘭王被吾等殺死時,沙漠里又會怎樣的異象?”

傅介子點了點頭,果然沒有看錯,這任弘真是敏銳到了極致,又被他猜對了!這次出使,重點就是樓蘭!

“樓蘭是距離大漢最近的城邦,地處咽喉要道,不管是去輪臺龜茲烏孫的北道,還是去于闐莎車疏勒的南道,都要在樓蘭中轉,大漢欲重返西域,必先定樓蘭!”

任弘知道,樓蘭國位于日后西域省巴音郭楞州的若羌縣,別看只是一個縣,面積卻有兩個江蘇省那么大,是目前漢通西域的唯一通道——直通哈密吐魯番的星星峽還被匈奴右賢王占據著呢,任弘上次的提議孔都尉發兵襲擊馬鬃山,奪取星星峽,若是實行,西域形勢必將大變,只可惜……

所以樓蘭,就成了漢朝重返西域必須過的第一關。

任弘道:“可我從途經懸泉置的商賈口中得知,如今的樓蘭王安歸,是在匈奴長大的質子,他一直親匈奴而不親漢。”

樓蘭的情況,很復雜,簡直就是一個小邦夾在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血淚史……

自從一百年前,匈奴將大月氏趕到中亞去后,便降服了西域三十六國,逼迫他們每年上交糧食、黃金、鐵器、牲畜,并為匈奴耳目,遮絕漢使。

直到漢朝鑿空西域,開拓河西,漢武帝意識到,奪取西域,徹底斬斷匈奴右臂,是獲得這場戰爭勝利的必要條件,而距漢最近的樓蘭首當其沖。

漢武帝派趙破奴以七百騎兵攻破樓蘭,從此樓蘭成了匈奴、漢朝兩屬,樓蘭王各派一名質子去單于庭、長安。

可在漢朝的樓蘭王子卻出了事——他在長安犯了重罪,被廷尉判處宮刑!

若是在秦朝,這樓蘭的“留學王子”或許能免除宮刑,因為秦律有讓藩屬臣邦的君長“贖宮”的規矩:臣邦真戎君長,其有腐罪,贖宮。花錢便能消災。

漢朝其實也能花錢贖罪,太史公司馬遷就是家里清貧沒錢才挨了刀,但比“暴秦”更嚴厲的是,這種寬限,僅限于本國人士,外國人、藩屬君長不在其列。

于是樓蘭王子就這樣被拖去蠶室,閹了!

別管漢代宮刑是不是全割,這對男人而言都是極具羞辱的刑罰,樓蘭至今仍有生殖崇拜,一個閹人怎么可能回國繼位?

于是,樓蘭人只能將在匈奴為質的王子迎回,由于漢朝遠征大宛的余威尚在,新王倒也不敢造次,仍打發他的兩個兒子,王子安歸質匈奴,王子尉屠耆質于漢朝,繼續在兩個雞蛋上跳舞。


前幾年,樓蘭王又死了,恰逢漢朝已撤出西域,漢軍十一年未出玉門,反倒是匈奴重新控制南北兩道,便直接派人送安歸回國,得立為王。

兩代樓蘭王都在匈奴影響下長大成人,屁股哪能不歪啊。

安歸先拒絕了入朝覲見漢天子的要求,接著開始了“一邊倒”的政策,開始死心塌地為匈奴當狗。

他數次派人偽裝成盜寇,遮殺漢使,三年間,衛司馬、光祿大夫忠、期門郎遂成,三波使節都殞命樓蘭境內。安息、大宛前往漢朝購買絲綢的使團,也常被樓蘭阻撓,搶奪貢品。

也就傅介子上次出使時一通恐嚇,嚇唬樓蘭王安歸說,大漢即將派兵經營從玉門到鹽澤的烽燧,安歸才不敢對他們下手。


但安歸肯定也派人將此事通知了匈奴,讓匈奴單于意識到,漢朝即將重返西域,這才會派右賢王進攻河西走廊,想徹底斬斷這只想撬自己墻角的手。

破虜燧的戰斗,張掖的大捷,這些與任弘息息相關的事,只是兩個帝國爭奪西域的前奏。

個人的奮斗和國家、時代是緊密相連的,任弘他們,其實早在不知不覺間,卷入其中了……

傅介子露出了一絲不解:“任弘,猜出我要前往樓蘭不難,但你怎知,吾欲用刺殺之策?”

此事極其機密,連副使吳宗年都沒告訴,傅介子本以為無人能猜到,卻不想任弘一說就中。

任弘笑道:“按理說,樓蘭如此桀驁,助匈奴為虐,大漢應該發兵懲戒才對。”

“但樓蘭都城距離玉門關千六百里,玉門以西的亭障又放棄許久,沙漠行軍緩慢,起碼要一個月才能抵達。兩次大宛之戰證明,跨越流沙遠征,代價太大了,且容易引起匈奴人警覺。”

“反倒是派遣勇士刺殺,誅其首惡,為樓蘭換一個親漢的王侯,代價更低許多……”

“你的看法倒是與我相同。”

傅介子頷首:“不錯,大將軍雖欲恢復孝武皇帝之策經營西域,但眼下朝野輿論為賢良文學充斥,他們在鹽鐵之會時便抨擊孝武之策,認為遠征西域,只會讓甲士死于軍旅,百姓罷于轉運……”

所以為了不引起朝局動蕩,讓反對者炸毛,霍光的意思是,既要在西域與匈奴展開競爭,拿下樓蘭,又不能貿然出兵,影響國內的民生。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傅介子只能提出了自己的計劃:

“我在西域走了一圈后,將所見所聞告于大將軍。”

“樓蘭、龜茲兩國數次反覆而不誅,無所懲艾,恐怕會讓西域諸邦越發輕視大漢。我路過龜茲、樓蘭時,其王易近人,若能帶著勇士前去刺殺,推鋒折銳,穹廬擾亂,上下相遁,因以輕銳隨其后。彼輩必交臂不敢格,大漢之威,將震撼諸國!”

其實,刺殺不服漢朝的蠻夷君長,扶持親漢侯王,維持傀儡統治,這主意還是桑弘羊在鹽鐵會議時提出的。

但卻被賢良文學噴成“不仁不義”,他們痛心疾首,覺得大漢作為天朝,不該用武力,而應用德行,以實現遠人來朝,怎么能想出刺殺這種下三濫招數呢?

然而,大將軍霍光是個實用主義者,他先利用賢良文學的力量,將政敵桑弘羊逼到了絕境。

但在干掉桑弘羊后,卻延續了他的政策,不僅鹽鐵沒廢除,連這征募勇士刺殺敵人的點子,也重新撿了起來。

“故大將軍曰:龜茲道遠,且先驗之于樓蘭!”

他嘆息道:“若能成功,在漢的樓蘭王子可回國繼位,如此便能讓樓蘭的貴庶百姓,免于刀兵之災了。”

這話說的,原來刺殺樓蘭王安歸,是為了愛與和平啊。

所以傅介子這次出使樓蘭,名為贈禮,實則是一場中央授權的斬首行動!

難怪他需要那么多奇節勇士。

回想任弘方才的話,傅介子道:

“入其國而刺其君,成功者少,失敗者多,吾等不可重蹈荊軻覆轍啊,專諸進炙刺王僚之策么?以美食誘樓蘭王而殺之,倒也不錯,畢竟是戎狄胡君,沒怎么見過世面,或能成功。”

飯局上下手,這是春秋戰國的老套路了,晉卿趙無恤也這么干過,請他姐夫代王吃飯,然后讓廚師用打酒喝的銅斗,一下敲碎了代王的腦袋……

“不過可惜了……”

傅介子拉長了聲音,上下打量任弘:“你或許烤得了炙魚美味,卻當不了專諸啊。”

任弘有些尷尬,他的武藝的確不夠下飯。

傅介子指著遠處,奚充國、孫十萬、鄭吉、韓敢當、趙漢兒等壯士們笑道:“他們,便是專諸慶忌之輩,我已征募了不少。”

繼而看向任弘,目光里滿是激賞:

“但能夠出謀定計的‘伍子胥’,唯有你一人而已!”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2 11:23 PM

第55章 三十六騎

“三十五,三十六……一共三十六騎。”

這是任弘數得的使節團人數,真吉利,和班超去西域時帶的人手一模一樣。

幸好他先前托敦煌織室做出的氈笠,遠遠超過了這個數,次日中午從河倉城啟程前,便一頂頂發放到吏士們手上。

“這是為眾人制作,白日里行軍時戴著防太陽風沙的氈笠,大漠里日頭毒,戴上氈笠好受些。”

孫十萬等人見這帽子由皮毛縫制而成,帽檐很大,是平日里沒見過的式樣,感覺怪怪的,不過戴上后確實涼快了些。

廚子、狗頭軍師,這就是任弘昨天與傅介子談過話后,對自己在團隊中的定位。

對了,還有還有后勤隊長,畢竟這幾個月里,任弘在河倉城除了教人砌馕坑、烤制不同口味的馕做試驗外,就是張羅使節團所需裝備。

此去樓蘭,要經過兩片大沙漠,一曰三隴沙,二曰白龍堆,皆長達數百里,要走十來天才能出去,抵達水草豐饒的羅布泊,這是此行最兇險的一段路。


所以使節團準備很足,考慮到沙漠里晝夜溫差大,白天要戴防日頭的氈笠,以免中暑暈眩。晚上則得戴著從匈奴人那學來的厚氈帽,躲在氈帳里,裹著粗糙的羊毛毯才能抵御席卷沙漠的寒風。

所以衣服也要準備夏衣、冬衣兩套,腳上更得下功夫,中原人慣用的麻履、葛履是不能多穿了,白天里沙子燙得能煎雞蛋,且摩擦力很強,一雙鞋走幾天就能穿個底。

得用上同樣從胡人那傳入中原的“絡鞮”,也就是高幫皮鞋,靴子更有利于騎馬、跋涉沙地,它耐磨,而且靴筒高達脛部,沙子進不去。

除了常用衣物外,甲胄兵器更是帶得很足,敦煌郡得了朝廷命令,為這次行動下足了血本,人均一套鐵甲胄!

加上各式各樣的兵刃、箭矢,足足拉了三輛馬車,只在車輿上蓋麻布,堆糧袋,偽裝成糧草,畢竟這是一趟和平出使嘛。

在沙漠里,既沒有漢朝的烽燧置所,也別指望跟當地人買糧,一切自帶。

所以河倉城五個新修的馕坑日以繼夜,烤制了整整三輛馬車的新鮮烤馕,口味各式各樣:蔥花馕,肉馕,羊奶馕、芝麻馕,只要是能想得到的,都做了幾筐。

馕可以泡,可以煮,可以炒,也可以直接吃,是為此行的主要干糧。

其他人挺愛吃這玩意,唯獨孫十萬看這那么多馕,感覺盡管戴上了氈笠,仍覺得自己有些發暈。

幸好載糧的車上,仍加了幾袋漢軍傳統兵糧“糗糒”(qiǔbèi),以及十來石粟米:在進入三隴沙前,使團還是有埋釜造飯的資本的。

為了飲食結構合理,除了帶有大量干菜、大醬、豆豉、肉脯外,眾人還見到了一圈又一圈的奇怪食物,看著像是動物的……腸子?

這便是孫十萬替夏丁卯從懸泉置給任弘帶過來的兩袋食物之一,本以為另一袋也是肉脯,卻沒想到打開后長這樣。

任弘倒是抹著口水,都等不及吃了,他介紹道:

“此乃臘腸,夏翁臘月所制,豬腸洗干凈后灌肉進去熏干風干,熟制后醇厚濃郁,越嚼越香,老孫,你要不要嘗嘗?”

孫十萬連忙拒絕。

造飯的家伙是幾個軍用鐵釜,任弘還加了兩個小鐵鍋進去,一口新,一口舊。

來自破虜燧的三人,對待這口舊鍋十分親切,韓敢當抱著它,極富感情地說道:“這鍋在破虜燧,為吾等擋過箭,還幫趙漢兒射殺了一名匈奴射雕者!”

“射雕者?”

眾人一驚,看向趙漢兒,卻見他沒啥表情,靠在車上修補弓,只抬起頭道:

“沒留下首級,相當于沒殺。”

總之,三人已然把這口鍋當成了幸運符,將破口的地方修補一番,仍帶了出來。

至于喝水吃飯的器物,陶器就不太方便了,杯碗多是胡楊木所制,輕便易帶。

給牛馬駱駝吃的豆子也拉了好幾車,但畜生胃口大,決計是不夠的,進了沙漠找不到草料,估計就要一邊走一邊殺了。

東西塞得滿滿當當,如同搬家,但要說最沉最占地方的,就是裝水的牛皮囊了。

它們掛在駱駝身上,現在只裝了一半,到玉門關還要裝一次。得足夠人畜使用十天才行,所有水囊加起來,比三十六具鐵甲還要重!

也有輕便的東西,比如一捆捆上好的絲綢,它們來自關中的皇室織室,專門挑了樓蘭貴族喜歡的花紋,更有好幾箱金餅,這都是誘惑樓蘭王的餌……


于是出發時,使節團的車隊里,除了三十六人外,更有兩倍于此的牲口:12峰駱駝、10頭騾子,50匹馬,以及10輛車——若是從長安啟程就帶這么多東西,使團速度恐怕要慢一倍。

他們今日要沿著疏勒河,從河倉城到四十漢里外的玉門關去,休憩最后一夜,明日便要離開大漢疆域,前往神秘的樓蘭……

……

這條道,傅介子的老部下們至少走過一個來回,所以對沿途風景已經麻木,低頭默默走著。

唯獨新加入的會稽人鄭吉,對這與江東迥異的景色十分好奇,東看看西望望,看到有植物,便會詢問任弘和趙漢兒當地如何稱呼,可不可以吃,儼然一個好奇寶寶。

“子騫也是頭一次去西域?”

任弘走上前去,與之搭話,這鄭吉怎么跟歷史上第一任西域都護同名?難不成就是他?也太年輕了吧。

鄭吉也對任弘這個同齡人很感興趣,應道:“我祖父參加過大宛之役,我聽他說了無數次河西、西域,卻是第一次有機會親自來瞧瞧,可惜季節不對,我聽說入秋后的胡楊林,極美?”

原來是老卒之后啊,但兩次大宛之戰損失慘重,給普通兵卒留下的回憶,恐怕不像秋后的胡楊林那般美好罷?

任弘便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一個南方人,就不怕水土不服,為何會應募呢?”

鄭吉笑了笑,給任弘說起一個故事。

“我有個會稽同鄉,叫朱買臣。”

鄭吉一口會稽方言,口音極重,一句話往往要說兩遍任弘才能聽懂,費了老大勁,才斷斷續續明白了這個故事。

大意就是,會稽人朱買臣家中貧困,除了識字外沒啥能耐,不愿意做小吏,又不治產業,四十歲仍然是個落魄窮鬼,常常靠砍柴賣掉后換回糧食維持生計。

最后連他老婆都受不了,與朱買臣離了婚,另嫁他人,朱買臣也越來越落魄,最后到了要前妻和其新丈夫接濟的程度,頭頂真是綠油油的。


朱買臣后來終于得到了機會,去到長安,走了同樣是會稽人莊助的門路,被引薦給漢武帝,得到賞識,直接拜為中大夫。

后來又因獻上平定東越的計策,出任會稽太守,雖然朱買臣做人不太地道,回故鄉后故意羞死前妻,但后來他還是榮登九卿!

只是,朱買臣最后被政敵張湯死后拖了做墊背,殞命長安,但他從窮漢到九卿的故事,已成了會稽郡膾炙人口的勵志傳說。


“但孝武之世已經過去了,如公孫弘、朱買臣那樣,朝為白衣,夕登朝堂,已不太可能。像我這樣的庶民子弟,想要像朱買臣那樣出頭,位列九卿,難嘍……”

經過波瀾壯闊的漢武時代后,漢朝的階層已經漸漸固化,每個有志青年往上爬的過程,都會碰上有形或無形的墻壁。

鄭吉看向前方,目光炯炯:”可西域有這樣的機會!”

“我雖與朱買臣同鄉,但我真正仰慕的,是博望侯張騫!鑿空異域,遂封列侯,足以留名后世!”

“于是當我遇到傅公在長安募勇士,便報了名,賴祖父之靈,加入了使團。”

任弘頷首,鄭吉的想法,和自己差不多啊,再回頭看看使節團的其他三十余人。

除了正副使、騎吏奚充國等幾名良家子外,其余眾人,孫十萬是流放犯,盧九舌是立功贖罪的商賈,韓敢當是因巫蠱事遠徙的士卒,趙漢兒是塞外回來,不太受待見的“胡兒”。

其余人也差不多,任弘問過了,當中有贅婿,有奴婢,有特赦犯,有惡少年,有施刑士……

可以說,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眼里,全帝國的渣滓都集中于此,大多數人都曾經歷不幸,落魄不堪,所以當傅介子的手伸過來時,只能拼命抓住這次機會。

傅介子很挑的,要的人都有一身本領,但在體制內,在中原卻無處施展,只想通過一次冒險,讓自己換個活法!

“在西域,過去是誰不再重要。”任弘默默念著這句話。

西域,的確是一個能讓人重新開始的地方。

她一如大航海時代的新大陸,等待勇敢者的發現與探索。

而去那的人,要么走上巔峰,要么葬身大漠!

“到了。”

正想著時,鄭吉停下了腳步,有些激動地指著前方,眼睛里滿是憧憬。

“我從祖父那,聽了無數次這名,今日終于見著它了!”

任弘也能望見,數里之外,有一座土色城塞,孤零零地站在世界的盡頭……

它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一如往后兩千年間,仍將在此佇立一般。

它曾見過戰爭。

見過漢唐兒郎氣貫昊天,十人戍邊三人還。

曾見疏勒河畔揚塵,十萬鐵騎叩雄關。

它也親歷過和平,絲路穿過關城向兩側延伸,柔滑的中原絲綢從此運出,溫潤的于闐美玉從這進來……

今生,任弘也是頭一次來到這么靠西的位置,與前世的旅游的感覺截然不同,千言萬語,一時間都哽在了喉嚨里。

是啊,讀再多關于它的詩篇,也不如親自來看上一眼。

如此方能明白,這藍天戈壁間普普通通一座小土墩,為何承載了中國人兩千年的大國夢?

“玉門關。”

“玉門關!”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2 11:24 PM

第56章 西出玉門(第一卷完)

這年頭的玉門關可不止是一座大土墩子,還有成片的屯戍區,玉門都尉及其麾下候官便在此屯田駐守,亦有相應的置所屋舍讓往來使者商賈過夜。

當任弘來到玉門置的院子中時,卻見傅介子正對著墻壁上一首詩皺眉。

任弘過去一看,卻見那墻上用漂亮的隸書寫著:

“日不顯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視兮風飛沙。縱恣蒙水成江河,周流灌注兮轉揚波。辟柱顛倒忘相加,天門狹小路滂沱。無因以上如之何,興章教誨兮誠難過!”

不用意外,楚辭里就有七言了,到了漢朝,七言詩句更是不少,尤其以民間更愛這種體裁,不少鏡銘上皆書七言。

傅介子指著這詩道:“任弘,你可知其意?”

任弘想了想:“是說大漠風沙兇險,流沙猶如江河大海,難以渡過?”

傅介子頷首:“這是三年前去往西域的使者,光祿大夫于忠所作,大概是在玉門遇到了風沙,而塞外的情形,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故有此詩,文采是不錯,但實在是太過暮氣了!”

“去時便如此畏懼險途,他果然殞命樓蘭,再不能生入玉門。”

任弘一咳嗽:“在敦煌有個說法,橫渡大漠,縱然心里害怕,嘴里也不能說出來,越怕越容易出事。”

傅介子頷首,讓任弘將玉門置嗇夫喚來,對他道:“此詩易讓人泄氣,給我刮了!”

“這……”置嗇夫猶豫了一下后照做,但還是讓人將詩抄在木簡上,好歹是那位光祿大夫最后的遺留啊。

刮去這情緒走低的詩,墻壁煥然一新后,傅介子心情好了不少,喚上任弘、奚充國、鄭吉,這三個他一手發現和提拔的年輕人,去看看夜晚的玉門關。

將大漢邊塞定在這不是沒道理的,白天任弘他們便發現,關內是隱約綠意,胡楊紅柳抽出新枝,屯墾區炊煙裊裊,能聽到隱約狗吠。

而關外,則是無邊無盡的沙海,是怪石嶙峋的雅丹地貌,是充滿未知的旅途。

而到了夜晚,關城上仍徹夜點著火把,好讓從大漠里跋涉而來的使團商賈能覓著光明前行,而站在關塞上往外看,只覺得外頭黑得可怕,風嗚嗚作響,似有鬼魅……

“南邊一百里外,便是陽關。”

方才吃飯時喝了點酒,傅介子今天的話比平日更多,他指著遠方給三個年輕人看,但他們除了祁連山余脈黑黝黝的影子外,什么都看不到。

“整個大漢,宛如一座大宮室。”傅介子說起自己這么多年的感悟來。

“孝武皇帝分天下為十三刺史部,打個比方,司隸關中如同禁中,一如賈生所言,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

“其東,豫州冀州兗州人口繁盛,糧食陳陳相因,是為太倉府庫。”

“青州徐州瀕臨大海,似太掖池沼。”

“其北,朔方幽并有胡苑之利,乃平樂監等馬廄。”

“其南,益州荊揚多材木森林,宛如林苑園圃。”

“那西邊的涼州,便是從宮外入宮內的長長甬道!”

“而在這甬道的末端,便是玉門、陽關橫亙大漢邊陲,左右分列,以其闕然為道,兩關是為‘漢闕’也!”

“確實很像。”

任弘頷首,傅介子這比喻很形象,他雖然沒去過關中,但也聽說過長安北闕的大名,由蕭何所建,南越相呂嘉、朝鮮王右渠,以及大宛王、輪臺王……這些膽敢與漢朝作對的家伙,頭顱都有幸在上面掛過。

玉門陽關,對于整個漢朝而言,確如兩座漢闕,立于宮室之外,以為屏障護衛。

傅介子道:“其實這樣的‘闕’,歷代皆有,且一直在移動。”

“我聽朝中太史說過,在周時,闕在隴關,出了隴關,便是戎地。”

“在秦時,闕在臨洮,秦長城到此為止,出了臨洮,便是月氏諸羌。”

“在孝武帝天漢年前,第一次遠征大宛時,闕在酒泉玉門縣。”

“而后來設立敦煌郡,玉門關才西移到了此處,又造陽關,與之成掎角之勢!”

從周到漢,足足一千年時間,疆域和邊界,隨著王朝帝國的壯大而漸漸推進。

傅介子意氣風發,指著西方道:“汝等說,這闕,還會繼續向西移么?”

“會!”

三人齊齊應聲道:

“大漢疆域,絕不會止步于此!”

“那汝等覺得,它該到哪?”傅介子看向三個年輕吏士。

騎吏奚充國想了想道:“應該到輪臺去,孝武之時曾屯輪臺,可惜后來放棄了。”

鄭吉卻應道:“我以為,應以蔥嶺為限,囊括南北兩道,三十六國,讓整個西域,都歸屬大漢!”

任弘不由頷首,鄭吉說得沒錯啊,蔥嶺以東,壓根就不是“新疆”,而是漢唐法理,自古以來,沒得商量!看不出這會稽人小小的身材,卻有大大的野望。

“任弘,你覺得呢?”傅介子看向唯一沒答話的人。

任弘拱手:“下吏以為,膽子應該再大一些!”

“這‘漢闕’,或許能夠超過蔥嶺之限,包括更廣袤的西域,大宛、康居、月氏,直到萬里之外!”

“只要吾等前赴后繼,幾代人后,百年之后,它或能在安息國再往西的西海之濱闕立!”

好大氣的豪言,眾人皆驚,傅介子更是罵道:

“孺子狂妄。”

旋即卻哈哈大笑起來:

“但我喜歡。”

傅介子對被三個小小吏士豪言壯語所驚的副使吳宗年道:

“老吳啊,吾等果然是老了。”

“這些年輕人,和當年的博望侯一樣,看得夠遠,膽子也夠大。”

“只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這件事,吾等還是得一步一步,先從離大漢最近的樓蘭開始罷!”

……

雖然昨夜傅介子一番話給眾人打了氣,但到次日清晨,眾人離開玉門關時,最后那一步,仍然很難邁出去。

雖然已經下定了決心,雖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但終于來到家門口,離西域只差一個門檻時,心情仍會有些復雜。

前面等待他們的,究竟財富與榮耀,還是無情的死亡?

“諸君。”

傅介子持節走了過來,從每個人面前走過,他拍拍韓敢當的肩膀,幫孫十萬緊了緊衣領,又與鄭吉說笑一番。

“刀磨厲了么?”

“衣裳裹緊了么?”

“憋著的尿,撒出去了么?”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緊張的情緒頓時消解。

傅介子登上了軺車,一車當先,如同頭馬,猶如旗艦。

但在表面的一往無前之下,傅介子卻低聲吩咐車父道:“開慢點,等等他們罷。”

“畢竟出了玉門,家,便在身后了!”

眾人一個接一個,緩緩抬著腳步往前邁,任弘也在隊伍里,頭戴氈笠,身披布袍,腳踩高幫皮靴,騎著蘿卜,腰掛環刀。

出了關隘,今日天氣一般般,有要變天的跡象,玉門都尉府的士卒都站在絲路兩側,手持戈矛,目送使節團離去。

戍卒燧卒的臉被日頭曬得黑黝黝的,終日吹風的皮膚粗糙,干涸的眼睛里帶著種種情緒,有敬佩,也有憐憫,畢竟西行的使團,多半都夭折了。

但他們都在玉門都尉一聲號令下,齊齊朝使節團行了軍禮!

“早日歸還玉門!”

你別說,還真有種駐扎兵團送調查兵團走出高墻的感覺。

“咚咚,咚咚!”

等再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時,身后又響起了鼓點,那是玉門都尉在城頭親自擊鼓,為勇士壯行!

而使節團則以悠悠駝鈴作為回應。

鼓點激昂,但未免單調,至少任弘覺得,還缺點什么。

缺了獻給先驅者的贊歌。

更少了留給后行者的勉勵。

任弘深吸一口氣,沒有回頭去看漸行漸遠的家園,而是打馬上前,行到傅介子車側,掏出懷中的一卷木簡。

“傅公昨日不喜光祿大夫忠遺留的詩,覺得太過怯懦遲疑,不利士氣,下吏便寫了首新的。”

“你還會寫詩?”

副使吳宗年正在車上,順手接過來一看,念道: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一回頭,孤零零的玉門關以東,疏勒河在洼地留下的冰湖尚未完全融化,反射著天空青藍色的光,而極遠處的祁連雪山上,積雪正盛。

此情此景,吳宗年一時間竟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傅介子也接了過去,讀過后,默默抬頭,壓著內心的激動,望向前方:

使節團已經遠離了玉門關,進入荒涼的塞外,如同進入大海的一葉孤舟。

無盡的黃色沙海連綿起伏,高聳的沙丘一座接一座,沒個盡頭,如同阻擋他們前進的百萬大軍。

但在沙漠與天空交匯的地方,傅介子卻仿佛看到了一座城市,那是蜃樓么?也許就是樓蘭美麗的魅影……

但卻一瞬即逝,變天了,起風了。

明明是漫漫黃沙云空遮。

明明是瑟瑟寒風鐵劍冷。

但是啊。

為何我的心在跳。

為何我的血在燒?

只因這詩句,道出了傅介子心中所想。

只因這木簡上的漢字,讓人血脈賁張!

“黃沙百戰穿金甲。”

“不破樓蘭終不還!”

……

PS:日不顯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視兮風飛沙……

這是斯坦因1913—1915年第三次中亞考古所獲敦煌漢簡中的風雨詩。

(第一卷秦時明月漢時關完,撒花)。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3 10:07 PM

第57章 魔鬼城

漢代玉門關外的自然條件,比兩千年后好得多。

古時候,最起碼在西周的時候,疏勒河水流很大,可以向西沖破沙漠阻礙,直接流入羅布泊……

但隨著氣候變遷,加上千里流淌沿途滲漏嚴重,疏勒河水流漸漸變小,加上近幾十年,朝廷派趙過在敦煌試驗“代田法”,搞大規模集約精耕細作農業,用水量很大,也有一定影響。

于是疏勒河出玉門關幾十公里后,水勢漸小,但仍然奮力往前流淌,并在沿途留下了一個個湖泊沼澤,還有綿長的綠洲帶。


離開玉門關后,使節團便只需要沿著綠帶往前行進,雖然這些湖區沼澤已經遠離墾區,囂聲罕至,但湖邊有枯萎的茂密蘆葦,還有大片胡楊林,有飛禽走獸可供射獵,所以仍時常能見到在附近游牧的羌人部落,見了使團也不害怕,而是牽著羊過來與他們做生意。

離開玉門關的第一夜,使團就在一個小湖邊過夜,他們頭枕著粗大的蘆葦草梱,耳聽湖上的風聲,身上雖然蓋著羊皮裘毯,卻依然寒冷。

到了第二天,疏勒河的水更小了,最終被干裂的土地完全吸干,只剩下一道干涸的河床,前方便是茫茫戈壁。

但生命的跡象并未完全消失,比如任弘就在距離玉門關九十漢里的一片低洼沙地旁,見到一大片蘆葦、甘草、白茨等物,還有一座被廢棄的驛站,以及驛站旁一口又大又深的井,打上來的水不同于湖泊的咸澀,竟甘甜無比……

“榆樹泉。”

盧九舌既是翻譯,也是向導,他在絲路上走過許多次,沿途每天要停留的點都了然于胸,便給任弘介紹起這榆樹泉的由來。

“傳說博望侯當年第一次出使西域返回中原路過此地,沒了淡水,又干又渴,見此處地表濕蔭蔭的,料想底下必有泉眼,于是掘了一丈多,果然有泉涌出,升至離泉口三尺許,便再不上升,若舀淺又升平。”


“到博望侯第二次出使西域,便讓人在此栽了幾株榆樹作為標記,故稱之為榆樹泉,后來又漸漸有了驛站,只可惜十一年前,玉門關外全部放棄,此地遂廢……”

如今張騫種下的幾株榆樹早已長得老高,隔著幾里外都能望到,任弘仰頭看著即將抽芽的樹枝感慨道: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啊。”

他們踩著先行者的腳印,尚且如此艱難,可見張騫鑿空需要多大的勇氣。經營絲路絕非一代人能成功,而必須每一朝每一代都要努力維系才行。

傅介子也坐在泉邊喝水,面對任弘的感嘆,他給了吏士們一個好消息:

“朝廷已給敦煌太守下了詔令,要重新恢復玉門關外的亭障驛站,等吾等從樓蘭歸來時,這里將重新設立一個候官,大煎候官,隸屬于玉門都尉府!”

“新的候官會在此屯田耕作,修筑塢塞,往后使團、商賈再去西域,就不必在河倉城補給,此處,將變成新的起點!”


如此,帝國伸向西方的指尖,又能向前延伸九十漢里,這已經是長達十一年,朝中激進與保守兩派劇烈爭議、妥協后,重新邁出的艱難一步……

再往前走,任弘意識到,榆樹泉谷地,大概就是敦煌郡能控制的極限了,因為接下來,他們開始進入真正的無人區。

第三天,使節團所見的景色,唯有大片的戈壁沙漠,遠近一座座沙山沙谷,時隱時現,這里看不到一棵樹,紅柳和芨芨草艱難扎根,別看它們矮,根系卻很深,能從地底幾十米處吸取水分,偶爾從沙地上爬過的小蜥蜴,是這兒唯一的動物。

在戈壁上跋涉一整日后,黃昏時分,走在任弘邊上的鄭吉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前面有一座大城!”

……

不是鄭吉太陽曬久了眼花,也不是海市蜃樓,而是真的有一座“城池”出現在使團面前,一座座土黃色的土丘聳立在青灰色的戈壁之上,綿延數十里……

在遠處看,它們如同高大的城墻,到了近處,則見到“城”中有密集的臺城,有的似樓閣,有的似亭塔,在夕陽的映照下,變換出種種姿態,各臺地之間,街巷縱橫,還有十字路口,小型廣場等。


盧九舌拍了拍目不暇接,左看右看的鄭吉、韓敢當二人,笑道:“壟城到了,據說這是烏孫西遷前的都城,真是太大了,沒人走全過。”

啥,烏孫人的舊都?

任弘聽了卻哭笑不得,烏孫一個游牧部落,怎么可能建得出這么大的城池。

當然,更不是什么古代文明,這里其實就是和玉門關一起聯票賣的景點,雅丹魔鬼城么……

是因為這個美麗的誤會,所以漢朝早時才對烏孫國高看一眼,將其列入“文明國家”的行列?

任弘忍不住咳嗽一聲解釋道:

“其實這些不是城池遺跡,而是風沙吹拂土崗所至。”

造成這種雅丹地貌的是強烈的塞北寒風,風起沙飛,粗細沙礫隨風吹刮地面,如同無數砂輪在磨打,千百年的剝刮,使得地上松散的砂質土層全刮跑了,只留下堅硬的黏土層,成了被風雕琢的塑像,所以才造型各異。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超出人類想象。

在高空中就能看到,所有的土臺都呈長條狀東西排列,猶如茫茫沙海中的一群巨鯨,或是一列列戰艦在游弋,氣勢磅礴……

眾人聽了卻不相信:“風有那么大能耐?”

“這可是西域的風啊,水滴石穿,只要日子久了,風也能摧枯拉朽!”任弘如是說。

盧九舌依然不信,搖頭道:“不管怎樣,今夜就在壟城里休憩,這附近風確實很大,若不躲在土丘后,明日全要被沙埋了。汝等入夜后老實呆著,勿要亂走,這兒岔路多,容易迷路。”

“對了。”

他又回過頭,神秘地笑道:“這壟城還有個傳聞,說是行人夜中騎行過沙漠時,因故落后,外頭狂風大作,不得已在此過夜,半夜里竟聞鬼哭狼嚎之聲。”

“似女人哽咽,又似孩童大哭,更有野獸惡鬼嚎叫不休,十分怖人,等次日其同伴尋來一瞧,那人已面容枯萎,喪命多時了!”


盧九舌故意恐嚇道:“當年烏孫為月氏所擊,在此死了許多人,多半是他們的亡魂在此停滯不去,夜間出來害人!”

“當真?”

韓敢當面色有些不好,別看老韓作戰英勇,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卻有點迷信,此時外頭起了風,嗚嗚吹著,還真有點內味了。

“莫慌,我有個法子,可讓汝等不懼鬼怪。”

盧九舌拍了拍自己,打起了活:“我路過壟城數次,不都好好的么!”

說著便看了一眼遠處的傅介子、吳宗年,見他們沒關注這邊,才從懷中掏出幾根物什,發到任弘他們手里。

“只要買了我在張掖大巫那求來的辟邪,鬼怪便不會沾身!”

將那物件接過手后,卻見是一根胡楊木頭從中間劈開,整體呈木契形,上大下尖,中部平削一刀,然后用墨繪出人面的眼睛、鼻子、口、牙、頭發,神態兇神惡煞。

任弘了然,上面畫的小人是“神荼”、“郁壘”,是傳說中能制伏惡鬼的神人,每逢年節,漢人也會在門口插桃符,畫二神之名以鎮宅。

至于出門在外隨身攜帶的桃符,便是木辟邪了,作用跟后世大車司機在車里掛個毛爺爺頭像的意思差不多——保平安嘛!

盧九舌不愧是做過奸商的人,時刻不忘賺錢,開始低聲吆喝起來:“一根一百錢,便能保今夜壟城安眠,保此去西域一路平安,如何?買不買?”

“我自己有。”

會稽人鄭吉掏出了吳越之地的平安符:香囊。

他還將香囊湊在鼻子前深深吸一口氣,里面的香草芷蘭雖已枯萎,但仍能聞到家鄉水鄉的味道,看得眾人肉麻不已。

“這是我阿母所制,還帶去伍子胥廟里為我求過平安,可祛晦辟邪。”

“我也有。”趙漢兒也掏了出來,是一顆掛在脖子上的大狼牙,這是他自己打到的獵物。

“我沒有。”

韓敢當急了,一慌張,還真掏錢買了一個。

盧九舌喜滋滋地將錢收起,看向任弘:“任假吏呢,也買一根罷?”

“我……”

任弘只不好告訴他們,那些夜晚的可怕聲響,其實還是風吹過雅丹群而發出的,根本不是什么鬼怪作祟。

但又想了想,自己不就被一陣詭異的風吹到漢朝,變成任弘了么,既然找不到科學的解釋,“世界上沒有鬼神”這句話,還真沒底氣說。

任弘遂拎起那口破虜燧帶出來的舊鐵鍋,笑道:

“我有這個!”

……

當天晚上,使節團的四座氈帳,就搭在一個高大的土臺的西南腳下,馬匹和牲畜則在旁邊另一個土臺處,讓駱駝窩在外面,馬和騾子在里面。

半夜風起,風聲從遠到近,在雅丹魔鬼城中吹過,發出了嗚嗚聲響,還真像鬼哭狼嚎,在氈帳頂上呼嘯著,好像有幾十雙手在撕扯,凄厲的風聲,叫人毛骨悚然。


任弘運氣不好,猜拳沒贏,只能躺在氈帳邊緣,幸好他準備充分,來之前做了類似睡袋的氈毯,將自己裹得緊緊的,倒也還暖和,只是大腿上有點癢,不知是被羊毛撓的,還是生跳蚤了。

至于其他人,那風一直在往氈帳里鉆,即便睡在最里面,卻怎么都不暖和,任弘就看見韓敢當和孫十萬二人因為冷,在夢里竟不知不覺抱到了一起,忍不住噗呲一笑。

慢慢的,風停了,外面安靜了下來,連牲畜們也在酣睡了吧。

這時候有人起身,要跨過任弘往外走,將他驚醒了,不由問道:

“誰?作甚?”

“去拉矢。”是盧九舌的聲音。

“可要我同去?”

任弘記得傅介子囑咐過,眾人外出一定要結伴而行,不然容易迷路走散。

盧九舌雖然沒啥自衛的本領,膽子可比韓敢當大多了:“笑話,這壟城我閉著眼都能找到路。”

“那便不要不去遠,走幾步一蹲就完事。”

“別,我還是去遠些罷,勿要熏到汝等。”

盧九舌倒是個講究人,哆哆嗦嗦出去了,任弘也有點懶,便沒跟出去,還是窩著暖和啊……

他就這樣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去多久,才被一陣陣馬鳴吵醒。

任弘一下子挺身而起,外面夜色正濃,轉身一看,帳內眾人還在酣睡,唯獨有個位置空空如也,盧九舌還沒回來!

就在這時,外頭再度傳來一陣馬匹的嘶鳴!好像是蘿卜的!

不等任弘鉆出他的睡袋,就聽到隔壁氈帳響起趙漢兒的大聲示警:

“有人盜馬!”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3 10:09 PM

第58章 獸爪

馬匹的嘶鳴,以及趙漢兒一聲示警將眾人都驚醒了,從傅介子到任弘,使團吏士紛紛鉆出氈帳,手里都拿著兵器——出了玉門,就不再像在漢地那般安全了,危險隨時可能降臨,所有人都枕戈待旦。

但等他們沖到系牲畜的土丘旁時,除了負責守夜,此時一臉懵逼的兩個吏士外,卻沒有其他人影。

傅介子沉著臉問道:“那加、葉聽風,出了何事?”

那加是一個歸義羌,負責照料駱駝,葉聽風則是趕車的車父之一,今天輪到他們守夜。

“傅公,吾等有罪。”

二人有些忐忑地下拜請罪,他們方才裹著毛毯在土丘下打了瞌睡,直到馬匹忽然嘶鳴才醒過來。一睜眼,卻只看到畜群外有個黑影打算盜馬,見敗露后,迅速朝夜色里跑去。

他們連忙起身去追,卻慢了些,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消失在雅丹巖壁投射下的重重黑影中。

鄭吉來自森林密布的江東水鄉,覺得這壟城是絕不可能有人生存的:“這鬼地方連泉眼都沒一個,草木皆無,怎會有人!莫非是匈奴偵得吾等將去樓蘭,在此埋伏?”

任弘搖頭:“匈奴從蒲類海、馬鬃山過來,比吾等只遠不近,若真有匈奴埋伏,那直接乘夜縱騎來攻得了,何至于偷偷摸摸盜馬。”

韓敢當則低聲道:“若不是人,莫非是鬼?”

他小時候不知經歷過什么,十分怕鬼,不由想起這壟城的詭異傳說,握緊了懷中的木辟邪。

孫十萬打著火把正四處尋覓,卻有了新發現,指著地上道:“肯定是人,地上有腳印的,看……”

他的話一下了噎住了,眾人圍過去一瞧,都不由毛骨悚然!

腳印是有的,但絕對不是人的腳印鞋印,而是如同獸足踩在沙地上,所留下的爪痕!

若真是野獸也就罷了,但最善于追蹤覓跡的趙漢兒一看,卻料定:“雖是獸爪所留,但卻是兩足行走的……”

和自己的腳印對比后,他甚至能估算出那東西重約兩百漢斤(漢斤250克)。

任弘問趙漢兒:“你能看出公母么?”

趙漢兒搖頭:“這次可看不出來。”他手輕輕撫著那獸爪腳印,皺著眉,始終覺得它太過違和。

“兩足行走的獸,會是山魈或者山精么?”

“可我祖父說,山魈是反踵的,和這獸爪不太一樣。”

“不少西域胡商都說過,壟城中有鬼怪作祟,常常乘夜擄走人、畜,只留下獸足腳印,去年路過兩次都無事,沒想到這回卻遇上了!”

使團吏士猜測紛紛,都說起自己聽聞的種種鬼怪傳說來,卻被傅介子一聲呵斥止住了。

“一個足印便嚇成這樣,汝等還去什么樓蘭?”

傅介子掃視眾人,下令道:“速速清點牲畜、人數。”

任弘方才左看右看都沒找到盧九舌,此時過去稟報:“傅公,盧九舌方才出去如廁,至今未歸……”

孫十萬頓時跳腳:“盧九舌經常抱怨使團里的日子苦悶,不會是想跑吧!盜馬的賊會不會就是他!”

任弘搖頭:“我方才檢查過了,盧九舌連水、食物、錢帛都沒帶,拿著根廁籌就出去了,這荒涼大漠,他又不善武藝,沒有牲畜代步,如何逃?”

眾人頷首,盧九舌最是愛財,其他東西可以不要,錢是絕對不能丟的。

而趙漢兒與鄭吉奉傅介子之命,到周圍百步之內找到一圈,卻只找到了一根用過的廁籌。

以及一堆雜亂的腳印,和畜群邊上的一樣,都似獸爪,唯獨一個人的腳印被拖著往西邊走了,看上去有過掙扎……

這下明了了,盧九舌大概是如廁完后,被那“怪物”的同伙給擄走了,連喊叫都沒來得及發出。

萬幸的是,地上沒有留下血跡,這意味著盧九舌或許還沒死。

副使吳宗年頓時急了:“少了別人,都不能少盧九舌啊,他是譯者,也是向導!”

盧九舌去過許多次樓蘭,其他人雖然也會說幾句樓蘭話,但都沒老盧精通。

一著急,吳宗年就要令眾人出去尋找。

傅介子卻道:“誰都不許離營!等到天亮為止!”

這或許是敵人的計,為的就是調虎離山,或者誘騙使團分散而出,各個擊破,他們可不能就此上當。

這點任弘是贊同的,雅丹魔鬼城本來就是個迷宮,他聽使團說了,幾乎每一撥路過的使團、商賈,都會走失一兩個人,跑丟一兩匹馬,黑沉沉的夜里,在魔鬼城里亂轉,不迷路才怪。

傅介子點了任弘等十人在外站崗守夜,將佩刀回了鞘:“其余人等,都回氈帳休憩!”

他自己先帶頭鉆了進去,不一會,鼾聲便響了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任弘知道這是傅介子故意為之,故作鎮定,讓大伙勿要人心惶惶。

還真有點用,吏士們見傅介子不慌,也穩下了心,各司其職起來。

唯獨與任弘等人一起守夜的韓敢當仍有些惶惶不安,捏著從盧九舌那一百錢買來的木辟邪道:“盧九舌自己都遭殃了,這辟邪還靈么?”

任弘不解地問道:“老韓,你為何如此怕鬼?”

“我年少時,家中長輩去世時跟著上山去,我貪玩跑丟了,那一晚在墳地過的夜,遇到過一些事……”

韓敢當一邊說一邊打哆嗦,不愿再多講了,但看得出來,那件事讓這個鐵血男兒也留下了童年陰影。

“你怕的是無形的鬼罷。”

任弘笑道:“可不管這東西是什么,人還是獸,既然留下了腳印,那便是有形的,與吾等一樣有血有肉,刀矛劍戟,總有殺死他的辦法!”

“其實這獸爪腳印,有一處異樣。”

趙漢兒一直裹著氈毯緘默不言,好像在思考事情,此刻終于告訴任弘他們:“哪怕是狼、豺的腳印,也是有紋理的,但那些‘獸爪’,卻太過平滑,這不該啊……”

“你說得沒錯,或許那根本不是什么鬼怪。”

任弘更加篤定,說著便取了一塊寫字用的木牘,用刀切了切,砍成獸爪狀,再綁到鞋下,站起來往地面上一踩!

還真留下了一個獸爪似的腳印!

……

“若是真的山魈怪獸,我便烤了它吃了它。”

“若是假獸,嘿,我定要活活打死他!”

在任弘和趙漢兒破解這“獸爪”的迷后,前一夜還畏懼鬼怪的韓敢當,次日天一亮便摩拳擦掌,背上盾牌,手持鉤鑲和環刀,氣勢洶洶地出發了。

“定要將那群裝神弄鬼的賊人,揪出來!”

任弘已將“獸爪”的事稟明傅介子,這下使節團吏士們恐懼盡消,只剩下被戲耍的惱火。

“這壟城是使團商賈必經之地,素來有鬼怪乘夜擄走人畜的傳說,而那些與使團商隊走散的獨行人,也多半遭遇不測,連尸骨都找不到。”

“如此看來,吾等此番恐怕要破開這謎題了。”

但因那個盜馬的賊人,以及擄走盧九舌的賊人離開的方向還不是一處,所以傅介子讓他們分兩隊,十人一組,分別沿著兩個方向搜索,其他人守在營地看著牲口輜重。

任弘他們這組自然是趙漢兒打頭,昨夜的風沙掩蓋了大部分腳印,所以信息斷斷續續,幸好趙漢兒覓蹤技能max,總在他們絕望的時候,能找到一鱗半爪的蹤跡。


到太陽高高升起時,他們一行十人,已真正深入了雅丹魔鬼城,這里看不到一棵樹,看不到一棵草,沒有一絲絲綠色,昨夜徹骨寒風,眼下卻是驕陽似火,熱風夾雜著砂礫打在臉上生疼,一座座土丘造型不同,但也有相似的,很容易走迷了路,在原地打轉。

所以任弘在每一個拐角的地方都用環刀重重劃一個箭頭,或用小石子在路上堆成一堆作為標記。

等到日上兩竿時,那獸爪腳印徹底消失了,不過趙漢兒卻在土丘下的溝壑里,發現了新的線索……

有一堆骨頭被扔在這,似是拋棄垃圾堆的地方,其中就有幾個人的頭骨,上面的皮肉完全沒了,只剩下空洞的眼眶看著任弘他們,不知在這沙漠里暴曬了多久。

趙漢兒過去用刀鞘敲敲打打,嚇走可能存在的蛇蟲蜥蜴,然后挑挑揀揀,撿出一根大腿骨,看了一眼,默默遞給任弘。


這根人的腿骨顯然炙烤過,然后被石頭砸開,吸走了骨髓,上面還留下了一排牙印,不同于地上的“獸爪”,這是作不得假的……

“被你說對了。”

“在壟城里作祟的,恐怕不是鬼、獸,而是人!”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3 10:11 PM

第59章 紅頭發的女野人

戰斗發生得很突然,結束得卻也很快。

就在那堆骨頭垃圾堆附近,“獸爪”的腳印再度出現,且不再斷斷續續,而是剛剛有人經過。

這讓任弘他們一直跟蹤到了一座長達兩三百米的巨大雅丹土丘背面。

然后便發現,這兒與地面中空,留下了一個寬敞的洞穴,在酷熱的魔鬼城中,是難得的清涼所在。

還不等任弘他們躡手躡腳過去看看,就挨了幾支箭。

有三個披著皮毛的人,似乎是為了保護家不被發現,忽然出現并朝任弘他們開弓,但那骨頭簇的箭射在韓敢當一身鐵甲上,如同撓癢癢。

老韓就這樣一邊舉盾護著臉,一面朝射箭的人靠近,那人發現開弓無用,頓時發出了一聲尖嘯,手持一根大骨做的骨刀朝韓敢當沖來,反被老韓一劍撂翻在地!


而高達十余丈的土丘上,隨著趙漢兒、奚充國一弓一弩,亦有兩個伏擊他們的人應聲而倒,滾了幾下后重重落到地面!

在破虜燧一戰后,任弘終于不再畏懼成見,勇敢地用上了矛。

他小心靠近,長矛戳了戳那兩個掉下來的人尸體,一動不動,湊近一試探鼻息,是真的死了,而其腳上,的確是如任弘猜想一般,是偽造的獸爪鞋底。

“說好留活口呢?或能從他們口中審訊出點事。”

任弘有些無奈,然后發現,不是“他”,而是“她”。

這三具尸體,清一色的是女人,沒有胡須和喉結。

雖然她們都十分羸瘦,臉被太陽曬得脫皮,長期惡劣生活讓牙齒參差不齊,但仍能看出容貌是高鼻深目,有一具即便死了,還睜大她青綠色的眼珠,呆呆望著太陽。

頭發則是粟色或紅褐色,這相貌與任弘見過的漢人、羌人、匈奴人截然不同……

嘶,還真是紅頭發的女野人?任弘有些呆愣,眉毛皺成了囧字。

“是烏孫人。”

奚充國湊過來一看,篤定道:“我隨傅公行走西域諸國,蔥嶺以東諸邦,唯獨烏孫人形貌最異,青眼、赤須,狀類彌猴,我在大宛遇到的烏孫女子,和她們長得差不多。”

韓敢當有些不解:“但我聽說,烏孫國遠在西域西北,此為西域東南近漢塞之處,隔著幾千里啊,她們一群女子,如何跑到這來了……”


奚充國卻不覺得奇怪:“烏孫人原本就在敦煌祁連間放牧,一百年前,被大月氏所敗,殺其王,烏孫遂投靠匈奴冒頓單于。后來又助匈奴反擊大月氏,被單于遣到西邊追擊月氏王,遂留于天山以西赤谷城一帶不歸。”

“我聽傅公說過,博望侯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便是想要聯合烏孫一同與匈奴為敵,他甚至邀請烏孫昆彌,帶著部眾回到敦煌祁連之間,為漢屬邦。”

但烏孫西遷數十年,早就靠著接受大批月氏人、塞人,在水草豐饒的伊犁河谷建立了一個龐大的行國,人口數十萬,控弦號稱十萬,于西域最是大國,哪里肯千里迢迢回敦煌?

但既然烏孫已同匈奴翻臉,與漢朝結交又何樂不為呢。

這之后,才有了烏孫派使節隨張騫入漢,驚嘆于漢朝的廣袤強大,烏孫昆彌以一千匹好馬為聘禮,請漢武帝先后嫁細君、解憂兩位公主與之和親之事……

“部族被擊破遷徙,總有四散流落的,比如月氏,除了西遷的大月氏,還有小月氏留在河西,與羌人雜居。”

雖然年代久遠,但奚充國推斷,這些藏在大漠壟城里的女野人,或是百年前烏孫為月氏擊破后,流散在沙漠里的遺族。

一邊說著,他們一邊點著火把,鉆入那土丘下的地穴里,這里有人工鑿的階梯,巖壁上掛著裝飾用的人畜頭骨,甚至還有流水潺潺的聲音——這下邊,竟然是從未有人發現過的一口泉眼,且是淡水!


有水的地方便能生存,這下就明白那些野人以何為生了,此地容易躲藏,卻又是使團、商賈東來西往必經之處。這群烏孫遺民就靠捕獵、偷盜馬匹,甚至捕捉失散行人為食,一代代人在此生存。

或許是困于戈壁難以離開,或許是畏懼遭到敵對部落屠殺,更可能是早已忘了祖先的事,只知道在這里,出于本能的生存。他們敵視的目光看向每一波路過的人,最終成了沙漠食人族……

這地穴里不少剩下的人肉、人骨甚至是尸骸,隱隱有惡臭彌漫,都讓人觸目驚心。

“極端環境讓人變成鬼,變成獸。”

如此念著,任弘不由擔心起盧九舌來,這群烏孫女野人可是葷素不忌啊,盧九舌恐怕兇多吉少了。

“可能只剩下一個頭了。”

趙漢兒在地上發現了一些血跡,嘆了口氣。

韓敢當也抹了眼淚:“我這一路總嫌盧九舌啰嗦,現在他若還活著就好了。”

不過等走到這地穴底部時,眾人卻赫然發現,一個赤條條的人被綁在地上,嘴里塞著一團氈毛,渾身傷痕,滿臉的生無可戀。

聽到動靜,他努力仰起頭來,不由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要呼救。

這正是盧九舌,等任弘他們將其手上的繩索割開,裘衣披到他身上后,盧九舌才聲淚俱下地哭訴道:

“二三子啊……”

“我被人,奸污了!”

……

“老盧,吾等出了敦煌城后,便連女子都沒見過,你倒好,能被三個野胡女一同垂青,真是讓老孫我羨慕啊。”

等盧九舌被救回營地,知道事情緣由后,每個人都拿他開起了玩笑,尤其是孫十萬,差點沒笑死。

“羨慕?換你試試?她們大概生下來就沒沐浴過,那嘴里的味道更是……”

盧九舌卻氣得不行,他是個講究人,拉矢都要離人遠一點,昨夜真是夠嗆。

被烏孫女野人擄走,成了盧九舌此生難忘的經歷。

但雅丹魔鬼城的驚險遭遇,只是使節團西行途中,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難”之一。

不過也將這么長時間來,為何一直有使團商隊在此失蹤人、馬的事搞清楚了。

任弘不知道那些食人族為何全是女人,卻沒有男丁,是生下男孩就將其殺害了?還是長大就趕走了?又是為何?

反正極端環境里誕生極端習俗很正常,深究是不可能了。

任弘不知道這魔鬼城里,還有沒有類似的烏孫遺族,也不打算一一找出來,對這里而言,他們只是過客。

救回盧九舌,聽完前因后果后,傅介子讓眾人立刻拔營,使團已經耽擱了一上午,必須立刻出發。

“三壟沙今日是翻不過去了,只能等明天。”

到次日清晨,站在三壟沙下,任弘才明白,為何那些負責趕牲畜和駕車的車父,每次提到這地方就頭疼。

只見三道高達兩百米的巨大沙山,橫亙在前路上,坡度一道比一道陡峭,駱駝馬匹和人勉強能爬上去,車子咋辦?

繞過去很麻煩,這三壟沙是一條細長的流沙帶,南北長達一百公里,北接雄偉的庫魯克塔格山,南方則是一望無垠的庫木塔格大沙漠。

但直接翻過去的話,只需要跨越三座沙山。

“所有車乘,都要在此放棄。”

傅介子往來數次,早有經驗,讓眾人將車上的東西搬到十峰駱駝身上,這幾天他們已經消耗了部分食物、水,但駱駝們載著重物,仍有些吃力。

然后便是持續一整日的爬山、下山……

上沙山是艱難的,一腳踩下去,沙子能沒到小腿,遇到起風,沙如游蛇,在風口中行走,細沙會沿足盤旋到膝蓋處,高幫皮鞋也不管用。

下山就簡單多了,尤其是不需要照料牲口的眾人,找塊木板,坐在上面往下一滑就行……

跟后世沙漠里玩滑沙很像,任弘前世玩過類似的項目,竟十分嫻熟,讓使團老人們有些驚訝。

倒是會稽人鄭吉滑的時候,摔了個狗吃屎,幸好沙子足夠厚,如同軟墊,從十多米處滾下去也不疼。

但也讓使團老人們笑了許久,點評新人在三壟沙翻滾的姿勢,是他們旅途中難得的樂趣。

一貫喜歡冒險的傅介子倒是死活不劃,只緊緊抱著旌節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盧九舌低聲告訴任弘,傅公上次來時,也栽過跟頭……

等上到中間那道最高的沙壟時,任弘在此眺望,能看到北方數百里外,山體呈灰黑的庫魯克塔格雄偉身影,南方則是庫木塔格沙漠綿延起伏,滿是金色的沙丘。

雖然費時費力,但三壟沙還是有驚無險地翻過去了。

等駝隊走著之字形走下第三座沙壟后,前方在大沙漠和戈壁臺地之間,一道狹長的谷地呈現在眼前,與兩邊的荒蕪死寂不同,谷地竟長滿了剛冒芽的草和灌木。

這就是阿奇克谷地,千年前,疏勒河就是從這一路向西匯入羅布泊的,如今被三壟沙所阻,河床已干涸,但地下水仍艱難地向西滲透,留下了一條綠色的峽谷……

在這峽谷的入口,有清泉和胡楊林,以及一座被廢棄多年的高大烽燧,孤獨屹立——這是多年前漢朝設立的亭障。

“居廬倉到了。”

先下來的奚充國喚上任弘:“翻過三壟沙后,使團、商隊都要在此休憩,吾等先去瞧瞧,若有其他人在里邊,要先將其逐走。”

去烽燧的路上,奚充國還提及:“此處葬了數十名西征大宛時物故的將士,所以傅公每次路過,都要祭奠一番。”

任弘頷首,當年李廣利兩次征伐大宛,死者數萬,相望于道,大多就地掩埋,懸泉置也有類似的墳冢。

但當他們快抵達烽燧時,奚充國眼尖,罵了一聲后,加速打馬過去。

等任弘也跟過去時,卻只見烽燧外的墳地竟一片狼藉,漢軍骨骸都被翻了出來,墓碑也東倒西歪,亂糟糟的慘不忍睹!

奚充國看向左右,發出了一聲怒罵:

“是哪家小婢養的雜胡奸商,敢將我大漢將士的墳冢盜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3 10:12 PM

第60章 何處埋忠骨?

因為西域干燥,有的尸骸腐爛得只剩下骨頭,但有的尸骸,卻成了干尸。

任弘他們將這些尸骸一具具扛回墳墓里,頭的方向永遠向著東方,向著家的位置,而后將土重新掩上,墓碑再度扶正,他也默默讀著上面的字:

“應募士長陵仁里大夫孫尚之墓”。

“南陽郡涅陽石里宋鈞之墓”。

“霸陵西新里田由之墓”。

都是物故于道的普通吏士,身上好的衣物被盜墓者扒走,隨身入葬的私人劍、甲也不例外,最多給他們留下一兩塊木牘。

其中一封還是那位“大夫孫尚”其家人給他寫的信,言語樸實,情感卻很真摯,孫尚一直珍藏到死。

任弘不由嘆息,這封信,若放在兩千年后,會被考古學家熱淚盈眶捧在手里,小心翼翼送入博物館中珍藏,讓世人知道孫尚這個人,還有他的故事。

眼下卻被盜墓賊隨意扔在一旁,上面還留了個腳印……

倒是吏士們入葬時攜帶的五銖錢,被搜刮一空,但也有不小心遺落的,任弘便在墓穴邊上撿到一枚,這就是墳墓被盜的原因。

這年頭還沒有千里迢迢來大漠倒斗找什么精絕古城的摸金校尉,盜掘墓穴的嫌疑人很容易確定:

“會路過此地的,除了使團便是胡商、匈奴使,匈奴人對漢錢可沒興趣,定是胡商所為!”

并不是所有西域胡商都是本分人,里面混雜了不少投機取巧者,甚至會做冒充使節詐取漢物的事,貪圖墳墓里可能埋藏的錢帛,做下盜掘之事也不意外。

奚充國一向以冷靜的一面示人,此刻卻變得極其憤怒,嚷嚷著向傅介子請命,讓他去追上賊人!

傅介子方才也一言不發,跟任弘他們一起重新安葬漢軍吏士,輕輕拂去每一個墓牌上的泥土,甚至拿出自己的一件衣裳,裹在一個被剝去衣甲的漢卒尸骸身上,或許這里面,也有他曾經的袍澤?

但面對奚充國的狂躁,傅介子卻將他罵醒了:

“這些墳冢被掘開多時,尸骸上蓋了厚厚沙土,那些胡商早已離開許久,如何找?你是知道他們四月前往敦煌了?還是三月前去往龜茲了?吾等盲目去追,還去不去樓蘭了?”

奚充國語塞,生著悶氣,用自己的刀揮砍烽燧邊上的一株駱駝刺,一下比一下用力。

任弘想去勸,傅介子攔住了他:“奚充國之父,也是征大宛的老卒,與我同曲,戰死葬在了貳師城下。”

“奚充國上次隨我去大宛,便想將他父親骸骨帶回家,但吾等去到貳師城,才發覺墳冢早已沒了蹤跡,貳師城主說是匈奴人所掘……”

所以他才如此失態?大概是想到再也無法找到亡父尸骨,物傷其類了吧。

任弘了然,對傅介子道:“傅公,下吏倒是有個主意,或許能找到盜取這些錢帛的胡商!”

傅介子揚起眉毛:“哦?你說說看。”

任弘卻將盧九舌叫了過來:“老盧,你曾夸口說,孝武皇帝時鑄造的錢,和今上繼位后鑄造的錢,你都不用看,摸一下就知道是什么年份所鑄,是真是假?”

“什么叫夸口,當然是真的!”別的盧九舌不敢吹,但他一貫愛錢,最大的樂趣就是數錢,數多了,對不同種類的錢式樣自然爛熟于心。

“那你看看,這錢是什么年份的?”

任弘拿出在墓地旁撿到的那枚五銖錢遞給盧九舌。

盧九舌摸了摸,看了看,篤定道:“定是孝武時的三官五銖!且是二三十年前,太初、天漢年間的形制。”

漢武帝時對幣制折騰了太多回,直到第六次改革時,才徹底定下了漢朝的官方貨幣:上林三官五銖。

任弘問盧九舌:“和現在的五銖有何區別?”

雖然現在的錢幣也是上林三官專鑄,五銖錢上也只有兩字“五銖”而無年號。但比起三十年前,范式、文字、書法結構都有變化,普通人也能看出區別。

盧九舌掏出自己掙了韓敢當的那一百錢出來,舉例道:“其實在孝武延和三年后所鑄的五銖錢,大小雖與太初、天漢時的五銖相同,重量卻要更輕些,成色上更偏深紅。”

“傅公請看,錢文‘五’字兩邊交筆已變彎曲,‘銖’字也有變化,且錢幣外郭較太初時的五銖略低。”

那是漢朝極盛之時,所以太初、天漢的五銖錢分量最重,鑄造工藝最好,一般人即便擁有,也舍不得花。

就跟后世rmb經常推陳出新一樣,五銖錢也是有淘汰的,太初、天漢年間的五銖,現在很多都回爐重鑄,不常見到了。

任弘拱手道:“既然可以甄別,那如若一個胡商,手持太初年間的五銖錢在敦煌交易,就得好好查一查了!”

傅介子頷首:“這主意不錯,但只能等吾等回到敦煌后才能請敦煌太守下令,若是那些盜墓胡商在此之前就將錢花出去,恐怕追之不及啊。”

“所以,這法子還是治標不能治本!”

傅介子站起身來,讓任弘將奚充國喚了過來:“吾等就算不能將大漠里盜掘的胡商一一抓獲,但我卻能確保這種事,往后不會出現!”

奚充國這才精神起來:“如何才能做到?”

傅介子露出了笑:“很簡單,只要吾等此番使命能夠成功,大漢的吏士,便能重返西域!”

在樓蘭進行斬首行動,以帝國付出最小的代價,和對樓蘭人最少的傷害更換酋首,扶持一個親漢的樓蘭王。

在這之后,漢朝便能派官吏兵卒入駐樓蘭,而從敦煌前往樓蘭的一路亭障,也將陸續恢復。

傅介子目光掃視知悉這次樓蘭之行使命的幾人:

“汝等沒見到過,太初天漢年間,亭障西出玉門,穿過三壟沙,穿過這片谷地,穿過白龍堆,直至鹽澤(羅布泊),那十多年間,商賈穿行,使團往來,是何等的繁盛!”

任弘從一路來被放棄的驛站、亭障中,其實是有感觸的,小國林立,各種勢力爭來奪去的絲路是不安全的,只有漢朝徹底一統西域,才能給她帶來長期的和平。


可現在,在帝國放棄西域十一年后,在匈奴和盜寇滋擾下,絲路正常商貿幾乎斷絕,甚至連那些為了漢武帝的面子,也為了帝國統一西域,而葬身絕域的漢軍士卒忠骨,都不保周全了!

“這便是不管沿途多么險阻,吾等都必須回到西域的原因之一。”

傅介子道:“重新豎立起大漢的威名,讓漢旗重新在各個亭障飄蕩,想要為昔日死在塞外的士卒們守骨,靠的可不是賢良文學嘴里的仁義道德,而得是實打實的甲兵勁弩!”

而到了次日清晨,眾人即將啟程繼續西行時,傅介子帶著眾人,走到重新收斂好的數十座墓碑前,留下一些飯食祭祀,又倒了一整壺米酒澆在地上,看得好酒的孫十萬都有些心疼。

“諸君,尚饗!”

而后傅介子便朝墓牌長拜叩首:“許多年前,傅介子西征歸來,路過許多和居廬倉類似的亭障,不得不將袍澤尸骨埋在那兒,我便曾發過誓。”

“我難以將所有人,幾萬人的尸骸全部運回故土,所以,為了不讓他們沒了血食,為了不讓他們受胡人肆意欺凌侮辱,那就只有一個辦法。”

傅介子對地下的忠魂們如是說,也對自己和麾下所有漢家兒郎如是說:

“定要讓所有袍澤埋骨的地方,不論是樓蘭還是輪臺,亦或是蔥嶺以西的大宛,都必須成為漢土,讓他們,能夠躺在大漢境內!”

……

在阿奇克谷地里行進的日子,是任弘一路走來最舒服的。

疏勒河雖然在地表上消失了,但仍悄然潛藏在地下,陪伴使節團前進,滋潤狹長的谷地。

只要有水,各種生命也能頑強地生存下來,黃羊在這里出沒,老鷹在上空盤旋,還能發現野駱駝的蹤跡。蘆花叢生的洼地里,有甘甜的泉水在往外冒,使節團不必再為水發愁了……

這兒除了胡楊林和駱駝刺外,甚至還有茂密的沙生冰草,這是上好的牧草,蘿卜很是愛吃。

這幾天里,甚至不用喂牲口們太多豆子,它們也少放了很多屁,去熏走在后頭的吏士。

但讓任弘沒想到的是,就在這看似安逸舒服的谷地里,卻暗藏著危險,在離開玉門關的第十天,使節團中,出現了自出發后的……

第一位死難者!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3 10:13 PM

第61章 第一個死者

使節團里最先出事的人,是鄭吉。

眾人在一處名為“五棵樹”的地方歇腳,鄭吉剛脫了衣裳,準備就著這兒涌出的泉水,擦洗下臭烘烘的身子時,卻赫然發現自己手臂內側靠近腋下的位置,多了一顆“黑痣”!

再仔細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哪里是痣啊,分明是一只正鉆進他皮膚里大口吸血的小蟲!

直到這時候,他才感覺到有一絲疼痛,

鄭吉正打算將其揪走,但手卻被任弘給握住了。

“這小蟲可不能亂拔!”

任弘讓鄭吉坐下,萬萬不能碰那小蟲。

“這是羊冰草蟲,敦煌郡也常見到,能咬得人全身都是紅包,傅公讓汝等過草地時扎緊绔腿,便是怕這小蟲無孔不入。”

任弘早先就被懸泉置旁的冰草蟲叮過,所以知道,這種小小蜱蟲咬人專找嫩的地方下口,什么腋下、大腿根。

叮咬時會把頭和螯肢鉆進皮膚里,起先不痛不癢,直到它吸飽了血,脹大好幾倍后,才能發現皮肉上多了一顆“大痣”。

鄭吉是會稽人,如何對付水蛭他有經驗,但草原蜱蟲卻是第一次見,經驗告訴他,最好是聽本地人安排。

“若是驚嚇到了,它會亂扭鉆得更深,而若貿然拔出,頭、螯留在皮肉里,也麻煩不小。”

這種小蟲渾身帶著細菌,一旦肢體留在皮肉里導致感染,會讓人高燒不退。

“那怎么辦?等它吸飽了自己走?”鄭吉怎么感覺這蟲子是要住自己身上了。

“莫慌,我有辦法。”

任弘喚了趙漢兒:“歸漢,在我行囊里取一盒多子奩(lián)過來!”

趙漢兒將東西取來后,鄭吉才發現,這竟是漢地貴族女子梳妝用的“妝奩”:

一個木制的圓盒,外表漆以黑褐色,繪紅白色云氣紋,揭開之后,里面還有六個凹槽,放置圓、方形狀小盒,分別裝著胭脂、粉黛、絲綿粉撲、銅鏡、梳篦、鑷子。

不就是后世化妝盒么!

其實只是敦煌郡流行的普通樣式,比不了馬王堆出土過的花里胡哨的九子奩,但用來糊弄西域胡人,也足夠了。

使節團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眾人若有私馬,都可以帶些小東西去西域賣。

任弘想了想后,就在敦煌城買了十盒妝奩,一盒五百錢,真貴,夠買兩頭大肥羊了……

他想著抵達樓蘭后,忽悠忽悠那些愛美的樓蘭貴婦,不說翻十倍五倍,三倍總是能賣出去的。

畢竟不管哪個時代,不管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女子在妝容上的投入都是不惜血本的。

眼下任弘找了梳妝盒來,當然不是要將鄭吉打扮成女裝大佬。

而是取了里面的竹鑷子,讓鄭吉高高抬起手,以竹鑷牢牢夾住蜱蟲的頭部的位置,直直地拉出!

任弘將它放到石頭上笑道:“子騫,來瞧瞧,這就和你血肉相融的小東西,還在動呢!”

鄭吉卻滿臉嫌惡,將其一腳踩死,只留下一灘血……

使節團里,不留神被冰草蟲咬到了的人還有不少,有的過來找任弘借竹鑷,有的卻渾然沒放心上,私自拔了。

于是到了次日,便有三人高燒不起——都是新加入使節團的吏士,籍貫或是長安,或是關東,“水土不服”在他們身上最為明顯。

哪怕任弘幫他們動了鑷子,取出了冰草蟲斷在皮肉里的肢體,但高燒還是沒退。傅介子等人在西域行走多年,也有些治燒的土偏方,但只對兩人有效,剩下名為“趙竟”的吏士仍久病不起。


不同的人被冰草蟲咬過后,病癥差別極大,另外兩個人漸漸好了,趙竟卻越來越虛弱,已到了不能行走的程度,但使節團是不可能停下的,只能將其綁在駱駝上前進。

使團雖然帶了一些藥,傅介子也安排了專門的人照看病人,但在盡完人事后,只能看天命了……

到離開玉門的第十天,那個名叫趙竟,來自長安霸陵的精壯漢子,永遠停止了呼吸。

在一座被遺棄的烽燧旁高舉鋤頭,為趙竟刨墳冢時,鄭吉和任弘說起,早先在篝火邊閑聊時,趙竟曾設想,他會死在與匈奴人的搏殺中。

“中數箭后,與胡虜同歸于盡……他是這么想的。”

鄭吉停下了手里的活,嘆息道:“卻終究沒想到,最終致死的,竟是路邊草上不起眼的小蟲豸。”

如此想著,鄭吉便不寒而栗,虧得任弘喊住了他,不然拔蟲一時爽,自己一個會稽人,水土不服恐怕來得更加劇烈。

任弘則只是默默刨坑,對這件事,他只感到了無力,這年頭沒有抗生素,放眼四周,連青蒿都找不到一棵,能咋辦?

好在,所有葬身域外的人,傅介子都承諾,他們的家人,都將得到朝廷一份高達十萬的葬錢。

將趙竟埋葬后,使節團的眾人顧不得傷心太久,繼續踏上征程。

而阿奇克谷地,終于也走到了盡頭,攔在前方的,除了任弘已經熟悉的沙漠和戈壁外,還有令人頭皮發麻的大風。

七、八級的大風,在羅布泊以東的沙漠里,每年要刮八十多天,離開谷地后,使節團可吃盡了苦頭,特別是夜晚,大風經常光顧氈帳,先是沙粒敲打,接著就徹底來個大揭蓋,若非他們使勁拽著,氈帳都能吹飛了。

眾人還睡啥覺啊,干脆撤了帳篷,抱著牲畜熬過了這一晚,代價就是次日渾身瘙癢,不知又有多少馬虱騾蚤在吸他們的血,萬幸這次沒有人再生病倒下。

半夜過后,風勢減弱,天空卻飄起雪花來,次日走到一半,雪雖然停了,風又起了。

一時間天昏地暗,任弘得用雙腳死死地踩住地面,旁邊的人還得摟住他的腰,幫助穩住身體,方能在風口中前行。

等沙暴過后,每個人除了眼睛、鼻孔和嘴外,滿臉都是灰沙,個個都跟剛刨出來的兵馬俑似的。

雖然帶了很多水,但水在沙漠里比金子還貴,哪里舍得用來洗臉啊,仍是用沙子清洗,和身體上的污垢日益積累一樣,吏士們的腳步漸漸沉重,不復剛出發時的輕快。

黃沙斷磧千回轉,西向流沙道路長,這日子和道路一樣,看不到頭。任弘也不復出玉門前的天真,開鑿西域,當真是件兇險而艱辛的事。

但傅介子卻告訴任弘,跟接下來要過的白龍堆比起來,這半個月里經歷的“兇險”,算個屁啊……

在離開玉門關的第十五天,翻過一座沙梁再轉向西后,任弘突然看到了極其壯觀的景象:

他看到,無數條“白龍”在晨光的照耀下,正在沙海中躍躍游動!

……

登上一條“白龍”的脊背,任弘才看清了這里的地貌。

土丘蜿蜒如龍形,或長數百米,或長幾公里,一道接一道,一直排列到肉眼看不到的盡頭。有的龍首高昂,有的伏臥于道上,似乎想擋住不速之客,有的頭部微抬,隨時準備騰飛而起。

再看近處腳下,滿是白膏泥的土丘上,還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色鹽堿土層,如同鱗片。

這其實也是雅丹地貌,但卻比三壟沙東邊的雅丹魔鬼城,大了足足十倍!

曾幾時何,白龍堆也曾是羅布泊大湖的一部分,但在疏勒河不再流入,少了一半的水源,羅布泊東半部漸漸干涸,留下了這方圓上千公里的白龍堆,狂風襲來,一起塑造了這片不毛之地。

它是羅布泊東面的一道天然屏障,也是去樓蘭的必經之路,任弘走進白龍堆后,發現腳下的堿層又白又厚,猶如巖石一般,堅硬無比,不留一點足跡。孫十萬說,先前幾次,駝隊經過這里,竟四蹄皆流血。

要穿過這一道天險確實十分困難,無怪乎使節團里老人們,一提到白龍堆就心驚膽戰,將其視為危途。

“再忍一忍,這是此行最后一道坎了,過了龍堆,便算進入樓蘭境內!”是日扎營休息時,傅介子特地給眾人發了酒,給他們打氣,在老傅滿口榮譽富貴的鼓動下,眾人復又打起精神來。

然而到了次日,就在使節團進入白龍堆前,第二個死者出現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3 10:14 PM

第62章 前赴后繼

白龍堆的鹽堿地硬如頑石,哪怕是駱駝行走,幾天下來也會四蹄流血,不少牲畜因此喪生在白龍堆內。

所以為了避免行畜走鹽巖路時傷到蹄子,要用柔軟的熟皮革將它們的四蹄包裹起來。

蘿卜倒是很乖,任由任弘擺布。

但那名為“葉聽風”的車父,在給一匹公馬裹皮革時,那馬卻不知發了什么神經,竟一抬后腿,蹄子不偏不倚踹在葉聽風腦門上!

一聲悶響后,這車父摔到地面上,當場就沒了呼吸……

所有人都驚呆了,而就在眨眼前,葉聽風還在同旁邊的鄭吉有說有笑,聊著養馬的竅門。

眨眼之后,便只剩下一具死尸。

在古代,在沙漠里,死亡如影隨形,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你的伙伴們,可能死于小蟲的撕咬,也可能死于自己親手照料多年的馬匹蹄子底下。

你要習慣。

你必須習慣!

但分明大家做的都是重如泰山的事,為何死時偏偏如此輕如鴻毛呢?

任弘只覺得心里悶悶的。

但傅介子他們,似乎已對此習以為常,眼看豆子已經不多,順便將那匹不聽話的公馬殺了,留下馬頭祭祀葉聽風在白龍堆前孤零零的墳冢,馬肉則被大家烤制瓜分。

韓敢當和孫十萬惡狠狠地嚼著烤馬肉,仿佛這是在為葉聽風報仇,奚充國則告訴任弘:

“這是最后一頓熱食了,等進了白龍堆,就別再想找到一根木柴!”

誠如其言,白龍堆是真正的不毛之地,這里不僅上無飛鳥,連生命力最頑強的紅柳和駱駝刺也消失了。接下來長達五天的時間里,任弘再沒能看到一棵活著的植物。

只有偶爾出現胡楊木枯死的枝干,訴說著這兒千年前或許還有些生機……

到了白龍堆中心地帶時,連枯死的胡楊木都沒了,缺柴還只是小事,畢竟使節團靠吃馕和攜帶的水,也能撐五六天,就連號稱永不吃馕的孫十萬,也能端著木碗以水泡著慢慢咀嚼。

任弘甚至還能在被太陽炙烤得發燙的巖石上,用小刀切著從敦煌帶來的臘腸,一片片鋪上去炙烤,一時間香氣撲鼻,連孫十萬也嗅著香味過來,饞得直流口水。

一人一片分食后,看上去似黑暗料理的臘腸,被使節團所有人評價成了美食。

但他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啊,一如焦香的臘腸一般,忍受白龍堿堆的熾烤。即便頭戴氈笠,也常有人中暑暈厥,這時候一碗蒜水,便是最好的解暑良方。

而到了夜晚,馬匹和駱駝風干的糞便成了使節團燒火取暖的唯一燃料,籍此幫他們熬過寒風似刀的長夜。

但最大的考驗,還是方向。

長達120公里的鹽板路幅員遼闊,四周景致基本相同,只有沿著一條條起伏的“白龍脊骨”曲折向前,走著走著還容易偏倚,行進過程中,兩匹駱駝受驚跑了,使節團甚至不敢去追。

說起來,任弘在敦煌河倉城時花錢找過磁鐵,試制過簡陋的指南針。

但事實證明他想多了,畢竟文科生啊,終究只能憑記憶瞎鼓搗,沒法照著百度百科一板一眼做,做出來的東西錯漏百出,壓根沒法用啊。

還是看著天上太陽星辰確定方向更靠譜些,在白龍堆,要遇上一個多云的天氣可不容易。

但也不能認準西方悶頭走,這白龍堆大多數路面堅硬無比,但有的鱗片地下面卻是危險的流沙,使節團一匹馬和一頭騾子便陷了進去,再也救不回來。

這時候就得靠向導的經驗了。

這樓蘭道,盧九舌行走過幾次,他腦子里自有一張白龍堆的地圖,并告訴任弘,其實看似空曠的白龍堆里,是有許多路標的,那就是……

“尸骸遺骨!”

……

在白龍堆里,時常能見到人工堆砌的小土丘,那是漢軍將士的墳冢,傅介子每每路過,都整理衣冠,朝他們一作揖。

如此一來,老傅每天作揖的次數,竟多達數十!

因為在李廣利兩次征伐大宛的遠征中,讓漢軍損失最大的不是郁成之戰,也不是輪臺之戰,而是回程時,這該死的白龍堆!

在白色的世界里,缺糧缺水,加上官吏只顧自己發財,不愛惜士卒,幾乎每一里,都有數人倒斃。

于是漢軍一邊走,一邊留下許多墳冢,統一向著東方,如今竟成了后人西行最明顯的路標……

除了漢軍墳冢外,沿途也時常能見到西域胡商或游牧民的尸體,有的成了白骨,有的變成干尸,無力地靠在土梁上,或屈身以頭搶地,這是死前瘋狂地想從地里挖出水來。

牲畜尸骸就更多了,有與主人走散的馬匹尸骨橫亙堿灘,也有誤入白龍堆后,在枯萎的水洼旁成群倒斃的野駱駝,全都默默無息地淹沒在白龍堆的風沙中。

看多了沿途的死亡,任弘腳步里也帶上了一絲沉重和悲壯,最初開拓這條路時,究竟付出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任弘現在算是徹底明白,為何漢朝寧可派他們這支小部隊來樓蘭冒險,搞什么斬首行動,也不肯再發大軍來襲。

代價太大了,軍隊后勤補給很重,一路跋涉下來,十死二三都是最樂觀的估計。

在白龍堆里行進五天后,使節團帶的水即將告罄,再沒法像最初時那般痛快暢飲了。

傅介子給每個人都限定了喝水的量,各自背在壺里,只舍得一點點抿。

被烈日炙烤五天后,吏士們早已疲倦不堪,騎在馬背駝背上艱難行進。

連任弘都有些發暈了,他在蘿卜背上搖搖晃晃,迷迷糊糊間,甚至能看到前方亦有兩個影子在跋涉:

一個胡人背著角弓,正攙扶著一個披頭散發的漢使,那漢使還手持旌節,始終不肯放手。

不管任弘緊趕慢趕,總是無法超越他們。

用水往臉上一潑,任弘再睜眼,那兩人沒了蹤跡,原來是自己的幻覺。

接下來一段時間,類似的幻覺接踵而至。

任弘聽到身后有馬蹄噠噠響起,一轉身,與使節團平行的位置,有三十六騎飛奔而過,朝樓蘭的方向疾馳而去,個個意氣風發,領頭的關西大漢與任弘對視一眼,露出了一絲鼓勵的笑。

假的,都是假的,駝隊側面,只有白茫茫的鹽堿地。

有時候,則是身側出現了兩個和尚的幻影。

一個光著頭,戴著斗笠,正向西而去,身形枯槁卻堅定。

一個則頭戴法冠,身騎白龍馬,帶著滿載的經文,正在回長安的路上,甚至還有孫猴子豬八戒沙和尚在左右護衛。

還是幻象,佛教尚未傳到西域東部,這年頭的樓蘭道上,絕無浮屠。

更詭異的是,任弘最后竟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瘦削現代人,他孤獨地行走在這片荒漠里,步履蹣跚,一片椰子糖的糖紙在其身后飄落。

任弘下意識打馬過去想幫那人一把,卻只摸到了空氣,依然是幻覺。

可任弘卻清醒了過來,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那些看到的幻影,都是任弘在后世所知的故事,曾經在白龍堆跋涉的英杰們。

張騫、班超、法顯、玄奘、彭加木。

流沙大漠,無盡雪山,擋住了中國人往外走的道路,這是蒼天在華夏周邊放置的天險高墻,像極了地球online管理員,對這個bug國家的特殊限制。

但每一代中國人,都試圖探索西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前赴后繼。

任弘并不孤獨,在這條路上,他有上下兩千年里,無數先驅者后來者為伴,哪怕是死去的漢軍士卒,也在用尸骸和墳冢為他們指明前方。

“任弘,你跑到邊上作甚?曬暈了?”傅介子的呵斥傳來,任弘立刻打馬回到隊伍中。

他還有三十余名生死與共的袍澤,相互扶持著,勢要橫渡這白龍天險!

到后來,蘿卜也累得不行,任弘下馬牽著它,艱難地走著。

一步,兩步,一直走到日頭開始西偏。

在任弘和趙漢兒一同爬上又一座白龍似的土梁時,赫然看到,出現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

任弘搖了搖頭:“我又看到蜃樓了,好多的水,好大一片湖。”

趙漢兒嘴皮龜裂,喃喃道:“我也看到了,我還聞到水的味道。”

“這次不是假的。”

傅介子以旌節為杖,也爬上了來,站到他們中間,笑道:

“諸君,吾等走出了白龍堆。”

“前面,便是蒲昌海,便是樓蘭!”

……

蒲昌海,羅布淖爾,這個中國第二大的內陸湖,漢代時還不是死亡之海,而是生命之海,正是他滋養了樓蘭國。

湛藍的湖泊一望無際,無邊的水向兩側延伸,根本看不到頭。水邊是大片的蘆葦和茂密森林,無數白色水鳥在其上空盤旋,魚兒躍出水面,生機盎然,與身后一片死寂的白龍堆截然相反。

“水!水!”

早早喝干水壺的韓敢當哇哇大叫著,一馬當前,最先沖到水邊,他跪在地上,匆匆勺起一瓢水就往嘴里送。

然后就苦著臉吐掉了,罵道:“真咸,真苦!”

使節團的老人們哈哈大笑,奚充國嘲笑韓敢當道:“這蒲昌海的水,一直是咸的,越喝越渴。”

“那怎么辦?”韓敢當苦著臉。

“隨我來,蘆葦蕩里有口淡水泉眼,我記得就在這附近。”

盧九舌讓任弘和孫十萬隨他去尋找淡水,等他們消失在茂密的蘆葦從里后,趙漢兒卻走到水邊,蹲下身子,皺眉看著地上的一片足跡。

除卻凌亂的水禽腳印外,這兒竟還有一排深深的獸爪印記,趙漢兒將腳踩進去,竟連一半都填不滿!

“怎么又有獸爪?”鄭吉過來瞧見,嘟囔道:“不會又有人像壟城里一樣,假裝山魈作祟罷?”

趙漢兒卻滿臉嚴肅:“這不是偽造,而是真的猛獸足跡,個頭還不小。”

但究竟是何野獸,他卻躊躇半天沒說出來,因為在敦煌時,趙漢兒壓根沒見過這種動物。

倒是任弘他們尋找那口傳說中的淡水泉眼,卻聽到了一陣響動,噼里啪啦,有重物踩到蘆葦桿上。

任弘轉過身去,正好從蘆葦從中,鉆出一頭體型巨大的斑斕猛獸,一雙吊睛眼和任弘碰了個正著!

寒意自腳底往上傳,任弘腦子里一片空白,在這最后時刻,他想到的竟然是……

“新疆虎,是活的新疆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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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羅布泊之春

與老虎相遇的短短幾秒,是任弘人生最漫長的一段時光。

在蘆葦叢中能夠很好隱藏身形的黑黃斑紋,還沾著些水的碩大虎頭,矯健的體型,如同鋼鞭一般的尾巴,加上鋒利的爪子,一雙吊睛眼瞪得人頭皮發麻。

跟這頭大貓離得太近了,任弘甚至能聞到這畜生身上的臭氣,想必它也一樣。

任弘背后弩還沒上弦,腰間的刀也來不及拔出,恐怕就要被這老虎一下撲倒,咬碎喉嚨……

幸好這猛獸嘴里早已叼著一只倒霉的水禽,它瞅了瞅如臨大敵的任弘、盧九舌、孫十萬三人一眼,判斷了一下再度捕獵的難度后,便甩著尾巴,走入深深的蘆葦蕩里,沒了蹤跡。

老虎走后,任弘他們第一反應就是緩緩后退,然后大步跑出蘆葦叢,全都滿頭冷汗。

回想起方才老虎,體型和印度虎差不多,身上毛的長度則介于短毛的華南虎與長毛的東北虎之間,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新疆虎……

這一亞種在20世紀便滅絕了,可在公元前,它們仍占據著西域大部分地區的食物鏈頂層,大意了,真是大意了。

任弘是剛從無人區里出來,忘了這茬,否則也不會貿然往蘆葦叢里鉆啊,便忍不住罵起盧九舌:

“汝等過去沒遇到過?為何不提醒。”

盧九舌也嚇得夠嗆:“上次只在樓蘭人的村落里買了兩張虎皮,卻沒見到,聽樓蘭人說是林子里多些,誰知竟跑到湖邊來了……”

說話間,草叢又動了起來,三人連忙拔刀的拔刀,端弩的端弩,如臨大敵。

可最后沖出來的,卻是一只和他們一樣,也是被老虎嚇出來的小野豬……

來到羅布泊的第一天,使節團便吃上了烤野乳豬。

……

吃飽肉后繼續上路,早春的羅布泊,熱鬧非凡,和一片死寂的白龍堆形成了鮮明對照。

在接下來沿著羅布泊東岸向北行進的兩天里,任弘可算見識了這里的物種豐富:湖邊葦柳交生,除了老虎、野豕外,鹿、兔、水獺、狐貍、狼、野兔等應有盡有。

而最多的,還當屬候鳥……

盡管羅布泊中央還有些薄薄的冰未化盡,但心急的候鳥們早已抵達。

灰雁排成一長串,在上空忽上忽下地飛行。白鷺慢悠悠地扇動翅膀,大搖大擺地在淺水里走過,其潔白的羽毛十分醒目。甚至能聽到在近處水面上幾只黑天鵝拍打翅膀發出的噗嗤聲。

岸上也很多:湖邊鹽堿灘上出現一小群百靈鳥,跳來跳去,啄木鳥在紅柳從中啄木咚咚有聲,蘆葦叢中,時常聽到雜色山雀那別具一格的鳴叫聲,斑鳩和麻雀在筑巢嬉戲。有時,他們不小心踩進草叢里,嚇得色彩鮮艷的野雞尖叫著騰空而起。

赤麻野鴨就更多了,成千上萬,鋪滿了大片湖面。

這些鳥兒是從印度次大陸飛來的,它們通過喜馬拉雅和喀喇昆侖的空隙,經于闐往北飛。當鳥群進入塔里木盆地后,看到北面是一望無際的沙漠,南面是連綿不斷的雪山,那么在唯一的綠地羅布泊歇腳便是必然的。

對吃盡了苦頭的使節團來說,這簡直是就是大自然給予的饋贈。

趙漢兒的弓和奚充國的弩,一路就沒停下過,幾乎每一次放矢,就意味著使節團的晚飯多了一只野味。

除了履行職責,為使節團炮制美食外,任弘也乘機好好練了練射活靶的能力,不拿下”水鳥殺手“的稱號誓不罷休。

這一日,當他站在湖邊瞄著遠處一只黑天鵝時,視野里卻出現了一艘狹長的木船,槳葉拍打湖面的聲響驚走了任弘的獵物。

時隔半個月再度見到人,任弘稍稍放下了弩,但仍保持警惕。

卻見那艘胡楊木船徑直朝岸邊駛來,能看到船艙里還在跳躍的活魚,以及羅布麻搓成的漁網,船上的男子身材中等,白膚栗發,高鼻梁深眼窩,眼珠呈褐色,滿是驚喜地看著任弘。

他扔了槳,用手撫摸下頷,做出像捋下巴胡須一般的動作,然后把手放到胸前,屈身彎腰,朝任弘點頭致意。

任弘知道,這是樓蘭人打招呼的方式。

……

使節團遇到的第一個樓蘭人,是附近村落的漁民,他名字的發音是“尤還”。

尤還二十多歲年紀,會幾句生澀蹩腳的漢話,與盧九舌竟認識,原來上次使節團出入羅布泊,曾經在尤還的村子歇過腳。

跟著尤還的指引,使團沿著羅布泊北面向西行,遠遠望見,在一片湖心蘆葦叢陸地上空冒出縷縷青煙,那就是小村落的所在。

但若沒有人帶領,哪怕瞅見了炊煙,錯綜復雜的蘆葦蕩和湖濱沼澤,也足以讓闖入者繞昏頭。

等靠近后才發現,這個村落不大,大概有二三十戶人家,不論屋頂還是墻壁,都是用蘆葦扎成捆和泥修起來的,可想而知十分簡陋低矮。

任弘料想,若是遇上沙漠里那樣的大風,怕是要整個屋子都掀飛了。

在尤還的吆喝下,村落已經得知使節團的到來,所有人都鉆出來相迎。

任弘也得以好好觀察一番被后世猜測萬千的樓蘭人。

樓蘭人是典型的圖蘭人種,相當于白種與黃種人的混血,畢竟西域本就是一個人種的十字路口,塞人、吐火羅、匈奴、羌、漢,都在此融合。

他們身材中等偏矮,皮膚偏白,額部低,鼻梁高眼窩深,眉毛平,眼睛大,一般瞳孔呈黑色,也有褐色的。

男子喜歡剃光頭戴氈帽,只留長長的胡須,體格說不上魁梧,但臂力相當大,這可能和經常劃船捕魚有關。

女子的五官確實很符合后世人的審美,結合了西方人和東方人的優點,只可惜生活苦,年紀輕輕容貌已變了形。

倒是沒長大的小姑娘們都是美人胚子,頭發從中間分成兩部分,在后面編成許多小辮。一個個抱著母親的腿,伸出頭來,睜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使節團眾人——他們奇特的發式,還有從不離手的刀柄。

這些樓蘭人統統穿著羅布麻紡成的粗布,和野鴨皮縫在一起御寒。與離開沙漠后,換了一身光鮮袍服的吏士們相比,真是衣衫襤褸,還散發出強烈的魚腥氣。

事實上,魚就是這些樓蘭人招待使節團的主食,只是做法一言難盡。

即便如此,這個村落的首領,那位滿臉皺巴巴的老女巫,還是讓各家都取些食物來,這家送來幾條魚,那家拎來一只水鳥,湊一起款待使節團。

孫十萬低聲對任弘說起他們上次經過此地時發生的事:

“上次吾等在此留宿時,有個村中的少年想要偷走吾等支帳篷的鐵撅子去做捕獸圈,被我當場抓住。全村的人都十分尷尬,那老女巫立刻喚來各戶商議,你猜最后怎么著?”

“如何?”任弘喝著有些腥咸的魚湯問道。

孫十萬道:“全村每一戶人家,包括那少年的父母,都覺得應該將少年處死。這可嚇到吾等了,覺得不至于此,傅公提議從輕發落,于是那少年被罰用紅柳枝抽打三十下,并趕出村外自己過活。”

起碼這次使節團回來,沒有在村中見到那少年。

任弘頷首,看來這個樓蘭人的村落,是屬于樸實的類型,與雅丹魔鬼城里吃人的女野人完全不同。

那個叫“尤還”的漁夫對漢使抱有極大的熱情,飯后還領著任弘去看村里最神圣的建筑,祖靈的居所:一座建在干燥高地上的圓屋,周邊擺著十幾對馬鹿的角,內圈則是黑熊和牛的頭骨,建筑頂上還豎著一些纏有牦牛尾巴的桿子——這是仿照漢使的旌節做的,此外還有許多胡楊木俑,表情被雕刻得古怪而神秘。

佛教還沒傳播到西域東部,樓蘭人仍保持著延續了數千年的薩滿傳統。

雖然任弘在懸泉置和一個胡商學過點樓蘭話,但這種吐火羅語方言畢竟和漢話是不同語系,他們說快時,只能聽得懂大概:

這是個專門在羅布泊邊捕魚狩獵的村落,養的牲畜很少,耕地也沒有,得到西邊數十里外,占據河畔肥沃土地的伊循城旁,向城主借耕。


而村中之所以對使節團如此禮遇,除了漢使乃是樓蘭王和各處城主的座上貴賓外,還因為每次使節團抵達,村里人都能換到一些漢地商品。

男人們最喜歡的就是米酒了,女人則對各種精美的奢侈品感興趣:絲綢、布匹、漆器,還有梳妝打扮的小東西。

雖然各家能拿出手的唯有魚干和獵物的皮毛,但還是眼巴巴地與使節團交換起來。

老女巫甚至讓人將于建筑物里面的大馬鹿角取來,讓他們挑選最喜歡的兩個,并慷慨相送。

任弘對這個樓蘭漁村的印象不錯,作為他們善意招待回禮,任弘從自己帶的東西里挑了挑,給老女巫一個精致光滑的小銅鑒。

老女巫卻指了指自己皺巴巴的臉和枯槁的頭發,搖搖頭,將其給了十多歲的小孫女。

那模樣還不錯的樓蘭女孩,便高興地對著小銅鑒,用木篦梳起栗色的長發來,任弘肉眼可見,有幾只虱子被篦落。

得到漢地貨物的樓蘭人很開心,先是拿給其他人看炫耀一番,然后登上獨木舟,找到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將這些珍貴的禮物放入沙土中埋了……

這就是他們藏寶貝的方式。

倒是尤還在送出魚干,想要也換個小銅鑒給他心上人被婉拒后,拿出了另一種東西:幾枚五銖錢,塞給任弘。

那錢一入手,任弘就覺得不太對,仔細看了看,又喊來盧九舌辨認后,二人確定無疑。

“這是太初年間所鑄三官五銖!八成就是居廬倉漢軍墳冢中被盜掘的那些。”

二人低聲商量一番,開始讓盧九舌詢問尤還,這錢是哪來的?

“半個月前,有一隊康居商人從東方來,路過村子,與吾等換了些魚干……”

“可知他們去了何處?”

“去城里借地耕作時,聽說還停留在伊循城,在那叫賣來自漢地的貨物。”

盧九舌眼睛頓時一亮,任弘也長出一口氣,將一個銅鑒送給尤還。

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們立刻向傅介子稟報:

“傅公,那些在伊循城的康居商賈,很可能就是壞我將士墳冢的盜墓賊!”

傅介子聽聞后,沒有什么表情,只是一抹嘴,招呼吏士們集合起來。

“下一站,伊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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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心向大漢

到次日時,使節團已經繞過了羅布泊的東岸,開始向其西北部行進——伊循城便在那個位置。

“我記得去年臘祭去懸泉置時,聽徐嗇夫說起過一事,就是關于康居使者的。”

在中途停下來飲馬喝水時,任弘說起自己知道的一件事。

“去年仲冬時,有一伙康居使者入玉門關,帶來了罕見的白駱駝,聲稱要朝貢大漢。”

“玉門關檢查的確是白駱駝,可到了敦煌郡府交給官吏時,因為下了場雨,珍貴的白駱駝,竟變成了普通的黃駱駝……”

“康居人一口咬定是被沿途置所給換了,敦煌郡府下令徹查,一站一站查閱記錄,又讓令史仔細盤問康居人。這才弄明白,原來是那些康居人將駱駝毛用白堊土和水染白,想要蒙混過關,多騙些回贈,被發現后,敦煌郡將他們驅逐出玉門關,再也不予接納。”

“如今聽漁村的樓蘭人所言,再算算時間,在居廬倉掘了漢軍將士墳冢盜取五銖錢的,應就是這批康居使者!”

親自去康居國附近轉悠過的傅介子卻冷笑:

“若真是康居王所遣使者,何必用這種下作手段,多半是粟特商賈假扮的!”

康居也是中亞大國,在大宛西北,烏孫之西,幅員廣闊,占據了后世哈薩克斯坦河中地區,人口數十萬,控弦十余萬,與大月氏同俗,常臣屬羈事于匈奴。

那些所謂的“康居使者”,“康居商賈”,其實都不是真正的康居人,而來自被康居統治的屬邦“粟特”。

這個城邦位于后世的撒馬爾罕,粟特人很能跑,從漢朝到唐朝,一直是串聯絲綢之路的胡商主力,絲路各城邦都有他們的商站。為了利益,能不遠萬里,直奔中國而來。

不過粟特人中魚龍混雜,有老老實實跟漢朝官府做生意的,也有像那群被驅逐出境的粟特人一樣,冒充使者在驛站置所騙吃騙喝,想賺一波大的……


沒辦法,誰讓漢武帝時好大喜功,為了顯示漢朝富強,在巡視關東時向天下炫耀自己“通九譯而至萬國”。對來到漢朝的西域胡人,不管使者還是商賈,都散財帛以賞賜,甚至修筑酒池肉林,讓外國客使參觀漢朝的倉庫府藏之豐饒。

就差跟隋煬帝一樣,給沿路的樹穿上絲綢衣裳了。

有的胡商使者,譬如烏孫人,當真為之震驚,覺得漢朝如此富強,得敬重著些。

但見多識廣的康居粟特人,卻只留下了“漢人虛榮好騙”的印象,于是便開始有小商賈冒充使者入塞,賺得盆滿缽滿。回去以后一傳十十傳百,誰還肯好好做生意,都裝成使者來誆騙,不但入關免稅,還能白拿許多天朝賞賜回去。

于是,玉門關最多的一年,竟一口氣接到了十一波“西域各國使者”,事后一查,只有一波是真,其他全tm是粟特人假扮的!


后來漢朝也學聰明了,跟來叩關的使節說好,近者三年一貢,遠者五年一朝,時間不到你們別來,這才堵上了這窟窿。

但仍有粟特人心存僥幸,乘著康居與漢朝斷了往來冒充使者入關,這才有了去年的“白駱駝”事件。

“想必是那幫康居粟特人不甘心空手而歸,又心存報復,便大著膽子掘了我大漢將士的墳冢。”

奚充國咬牙切齒,騎行在隊伍最前方,恨不得早點到伊循城,管他是使者還是商賈,定要讓其付出代價!

他們已經徹底離開了布滿沼澤和蘆葦蕩的羅布泊畔,一個小漁村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草灘上放牧的牛羊,亦有驢馬駱駝。

隨畜牧逐水草,這才是樓蘭國的經濟支柱。

而離開草灘后,隨著碧綠色的孔雀河越來越近,也漸漸出現了開墾的旱地,和種植谷物的農民。

任弘發現,和羅布泊旁披著野鴨羽御寒的樓蘭人不同,這一帶的樓蘭人穿得要好些,尤其是女子,頭戴尖頂氈帽、斜插禽鳥翎毛,腰上是如短裙般的羊毛腰衣,腳踩氈靴,手上還挎著草編小簍,在播撒春小麥的種子,只是十分粗放,想來收成不會高。

這便是樓蘭國的三類人群,漁獵者在湖泊森林捕魚狩獵,農耕者集中在幾個小城里居住,在城邊的沖積平原上種植小麥,游牧者則在不適宜耕作的草地上畜養牛羊驢馬,相互進行交換,易其有無。

而凌駕于他們之上的,則是“城主”。

各城城主再向樓蘭王效忠,這樓蘭國顯然還處于封建制早期,國土雖然看上去很廣袤,但人口只有一萬多,相當于漢朝一個縣。

伊循城便位于樓蘭國東北角,橫亙在西域南北道的交叉點上。

眼看遠處孔雀河北岸臺地上,那座土黃色的小城塞越來越近,任弘卻不由擔心起來。

早在昨日過草灘時,有騎馬的牧民遠遠看到使節團來,便一唿哨朝西方馳騁而去,興許是要給伊循城主報信。

他現在只擔心,伊循城主會不會庇護那些粟特人,一旦發生沖突,會給這次樓蘭之行帶來什么影響?

畢竟漢朝雖然強大,卻遠在千里之外,樓蘭雖是小國,但也勝兵兩千,真打起來,他們可占不到什么便宜。

回頭看了一眼傅介子,老傅臉上卻毫無擔憂之色,甚至看穿了任弘的想法,對他笑道:

“樓蘭王安歸在匈奴長大,偏向單于,常與漢為難。但伊循城主,曾送樓蘭王子去過大漢,在長安見過天漢的強盛,過去十余年間,他一直是大漢的朋友!還專門取了一個漢名……”

正說著,前方有數十騎呼嘯而至,傅介子勒住馬,瞇著眼看著他們越來越近,這才露出了笑,帶眾人迎了上去,朝打頭的一位樓蘭貴族一拱手:

“伊城主。”

那伊循城主遠遠滾鞍下馬,對著傅介子就是一個標準的作揖禮,一張口便是一口流利的漢話:

“傅公!伊向漢相迎來遲,請傅公責罰!”

“向漢,心向大漢,這忠心真是表得足,不過我們這邊也有個歸漢……”任弘暗暗吐槽,瞥向身旁的趙歸漢同志。

再打量與傅介子正話衷腸的伊循城主,卻見其三十出頭,滿頭微卷的栗色頭發,高鼻梁,短須髯,同樣有些卷。

看得出來,聽說漢朝使節團抵達,伊向漢是精細打扮過的:頭上蓄了發髻,像模像樣地穿戴了衣冠,衣是紅綠相間的半袖綺衣,無袖的右臂上,還披著一條色彩鮮艷的織錦護臂,都是地道的中原貨。

那織錦護臂上面還繡著八個漢隸。

在傅介子向伊向漢介紹這次同行的主要吏士時,任弘才有機會靠得很近,與伊向漢見禮時,瞥見了護臂上究竟是何字。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好吧,啥也不說了,這位伊向漢,的確是大漢的好朋友,若非他不是王族,恐怕事成后都要被傅介子扶正做樓蘭王了吧。

既然是打過交道的熟人,也不必拐彎抹角,寒暄完畢,傅介子板起臉來,直接道明了來意。

“什么?那些康國商賈竟敢如此!我這就派人去將他們綁來,任傅公發落!”

伊向漢的漢話雖然流利,但聽上去仍怪怪的,頗似后世疆普的跑偏,但還不等他表完決心,伊循城那邊,就有人來稟報說:

“城內的康居粟特商賈聽說漢使到來,竟騎著駱駝,出城跑了!”

傅介子朝遠方望去,果然能瞧見,那小小城塞北門外,確實有一道煙塵朝西北方奔去。

沒時間考慮是伊向漢暗地放水,還是粟特人做賊心虛了,傅介子一聲令下:

“奚充國,趙漢兒,孫十萬……還有任弘!”

“汝等帶騎士二十人,追!”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4 11:22 PM

第65章 一個人的戰斗

在西域長途經商,可以不帶車馬,卻萬萬不能少了駱駝。

盡管駱駝脾氣壞,有體臭,難以訓練,要五歲才成熟,三年才生一胎,需要放牧時間長,看上去很不經濟。然而它們的足蹄適合行走在沙漠戈壁地區,背負力強,沙漠里三五天不必喝水,是最適合西域的馱獸,甚至完全取代了輪子和車的位置。

不過騎著慢悠悠經商是一回事,騎著逃跑又是另一回事了,要論速度,駱駝還是沒法和馬相比,任弘他們縱馬追逐半刻后,前方便出現了那群粟特人的身影……


一共二十多人,有的騎馬,有的騎駱駝,發現漢人吏士在追趕,他們不由加快了速度,但雙方的距離還是被拉得越來越近,近到能夠開弓的距離!

最先開弓的卻是粟特人,位于駝隊末尾的是幾頭高大的雙峰駝,兩人共騎,速度雖慢,但靠后的人卻可以直接轉身,反曲的斯基泰弓搭箭就射!

這種弓射程極遠,任弘下意識地縱馬一偏,卻發現白躲了,箭矢落在他們左側老遠的位置,沒辦法,駱駝奔跑時由于姿勢原因,身體會左右晃動,能瞄得準才見鬼了。


倒是趙漢兒雙腿緊緊夾著坐騎,兩手解放出來開弓搭箭,邊騎邊射,一連三發矢,最后一支箭射中了體型龐大的雙峰駝,它哀鳴一聲后在原地發了狂,在身上兩人甩了下來,其中一人還被踩了一腳……

至于死沒死,任弘不知道,他們從被甩下的粟特人身邊飛速掠過,繼續追趕剩下的人,自有后來的吏士將那兩人綁了。

這下,雙方的距離更近了,粟特人大概明白事情敗露,漢朝對膽敢冒犯者懲罰極嚴,被李廣利屠成空城的輪臺便是例子,加上眾人已進入一片沙地,馬匹速度慢了下來,他們不免心存僥幸,繼續頑抗。

接下來射出來的便不是弓箭了,而是粟特人更擅長的投石索和彈弓,孫十萬不小心挨了一下,滾下了馬落在后面,任弘頭頂上也挨了一石頭,幸好他戴了鐵胄,只感到一陣嗡嗡作響。

吏士們也還以顏色,弓箭不斷向前拋射,在這么近的距離內,趙漢兒展露了他可怕的騎射之術,一連射落兩人,非死即傷,讓任弘十分羨慕。

他在馬上完全用不了遠射武器,只握了一根矛,左手上綁著塊小圓盾,打算撿撿漏補補刀。

說時遲那時快,又有大把東西從粟特人的駝背上被灑下,落在吏士們前方。

任弘還以為對方有來自西域白駝山莊的獨門暗器,連忙繞開。

等路過時瞥了一眼,才發現是錢,有漢朝的五銖錢,也有不知是哪個中亞國家印有人面的銀幣……

他哭笑不得,這是……乾坤一擲?

若是遇上匈奴人或沙漠馬匪,可能全停下追逐,低頭撿錢了,可大漢吏士們想到居廬倉被掘得一片狼藉的漢軍墳墓,都憋了口氣,竟無一人下馬。

粟特人深知打是打不過了,收買也收買不了,遂在進入一片雅丹地貌后,其首領一個唿哨,竟默契地四散而走,在廣袤的戈壁上跑得到處都是。


任弘盯著一匹跑得最慢的駱駝追了過去,那是個小個子的粟特人,頭頂的尖氈帽在逃跑中掉了,露出一頭褐色的卷發,他不時回頭,驚恐地看著越來越近的任弘和蘿卜。

其實任弘也很虛啊,因為他發現,左右竟沒有一個人跟來!

“娘的,人呢?”

這下只能各自為戰了,想著對方只是商賈,他應該打得過吧……

五十步、四十步,蘿卜蹄子不斷點地,將沙土高高掀到后方,四周景致在飛速移動。

馬匹追上駱駝是遲早的事,就在任弘琢磨著接近后,待會要怎么將這人弄下駱駝來時,是學牛仔一個漂亮的繩結套住他,還是直接用手拽,那粟特人卻不走了。

他勒住駱駝一調頭,抽出一把短劍,又給了駱駝一鞭子,嚎叫著朝任弘沖來!

駱駝雖然速度不如馬,但卻有高度的俯沖優勢,駱駝邁開長腿,大嘴里喘著粗氣,那粟特人則高高舉著劍,想要在錯身那一刻先砍翻任弘!

任弘能感到,疾馳中的蘿卜產生了一絲恐懼,卻沒有退縮,因為一路上和使節團的駱駝朝夕相處,不至于害怕這種動物,也因為它很信賴主人。

任弘連害怕都來不及想了,雙方距離太短,電光火石間,他只來得及做出曾對著枯樹練習過無數遍的事:

握緊長矛的木柄,將矛桿使勁夾緊在右手胳膊下,讓矛尖斜斜向上,對準朝自己沖來的粟特商人!

馬快駝慢,矛長劍短,這就是任弘唯二的優勢。

十步,五步,任弘瞳孔瞪得老大,想要看清對方動作,卻只看見了一雙同他一樣充滿恐懼的青色眼睛!

還有緩緩落下,想要砍斷矛桿的劍刃!

但蘿卜飛奔的速度太快,不等粟特人劍揮下,矛尖已被送進了他的肩膀!

錯身的一剎那,任弘只感到劇烈的撞擊,右胳膊傳來一陣疼痛,像是斷了一樣,他立刻松開了手,而身后則有重物落地的聲音。

蘿卜繼續往前沖了老遠,任弘有些暈乎乎的,第一反應是摸摸自己右手還在不在。

任弘有些喘不過氣,騎戰交刃,真是太刺激了,只能胡亂說幾句話讓自己緩緩。

“還在,小右還在,不然以后就只能靠小左了。”

等他勒馬轉過身,駱駝早就跑得沒影了,沙地上只剩下那個掙扎哀嚎的粟特商人……

……

“比起刺人,我方才其實更應該將矛瞄準駱駝那細長柔軟的脖子,若他不是個普通商賈,而是個戰場老手,我恐怕就沒這么幸運了。”

任弘將那粟特人五花大綁,扛到蘿卜身上,牽著它慢慢往回走。

一路上仍在回味自己的第一次騎戰,離開了漢朝后,在西域隨時隨地可能卷入沖突,他空有一具好身體,卻實在沒什么天分,只有不斷總結經驗和勤加練習,才可能在戰場上活下來。

一邊想著,任弘也在打量自己的戰利品。

他拿在手上的是粟特商人的鐵劍,長約三尺,劍柄上雕刻著一頭屈身的鹿,末端有左右兩個環,很典型的中亞斯基泰風格。

在那失血過多暈過去的粟特人懷里,任弘還搜出來一封羊皮上寫就的信,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橫寫文字,正面24行,背面1行,顯然是不同字母組合在一起的,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粟特文吧……


在蔥嶺以東,漢朝是唯一有文字的國家,可出了西域,才發現外面還有許多個文明國度,這大大激發了漢人的好奇和興趣。

回去的路上,任弘遇到了馬身上掛著好幾個人頭的趙漢兒,他正在戈壁上四處尋找任弘身影,見到任弘無事,才松了口氣。

而更多的粟特人,則是被奚充國俘虜的,他方才沒有出現在正面戰場,而是帶著騎術最好的幾個良家子,從側面繞到了前方,將粟特人的首領堵了個正著,此刻連人帶駱駝押了回來。

被粟特人一個投石索打下馬的孫十萬也沒大礙,只是一瘸一拐的,反正也追不上眾人,索性撿起地上的錢來,此刻捧了一堆給然任弘他們看。

卻見那些銀幣跟五銖錢差不多大小,卻是實心,正面是頭戴王冠的卷發王者頭像,背面則是一個肌肉兄貴裸男,不知是什么神明。此外還有一行字母文字,與粟特文又大不相同,應該是希臘字母……

孫十萬好歹是去過蔥嶺以西的,告訴任弘道:

“這是大夏國的錢幣,和安息國一樣,以銀為錢,刻其王面,王死輒更錢。大夏國本在大宛之西,如今被大月氏和塞人趕到了南邊靠近身毒的地方,其國民弱畏戰,臣屬于月氏。”

任弘點了點頭,希臘化時代,不管在東方還是西方,都走到尾聲了啊。希臘人西邊被羅馬吊打,東邊則遭到游牧的月氏、塞種狂虐,只能調頭往南,去剝削更慘的印度人……


但更讓他們惱火的是,在那些被粟特人散落的錢幣中,亦有不少太初年間的五銖錢,不用說,肯定是從漢軍墳冢里刨的。

其實加起來不過萬把錢,還不如賣十匹絲綢賺的多,但這群粟特人就是貪了這小便宜,也可能是純粹是為了泄被漢朝驅逐出境之憤。

所以說,活該死了這么多人。

而領頭的粟特商人叫“沙昆”,他留著長長的筒狀胡須,藍眼棕卷發,方才供認不諱,正是他們掘了居廬倉的墳冢,此時才想起來向吏士們求情。

“饒命!”

沙昆也會漢話,跪在地上,高高伸出雙手,哀求道:“吾等一時糊涂,冒犯了大漢!但我能給漢使,提供樓蘭情狀,請饒命!”

任弘忍了忍沒說出那句話,倒是奚充國給了沙昆一腳:“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死后去向漢家士卒賠罪去罷!”

“死的人已經死了,但我要說的事,關系到漢使此行存亡,也不聽么?”

沙昆朝他們稽首,復又抬起頭道:

“吾等在城中親眼所見,伊循城主看似心向大漢,可實際上……”

“他卻在暗通匈奴!”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4 11:27 PM

第66章 第三者插足

任弘他們去追擊粟特商人的時候,傅介子安排副使吳宗年及盧九舌等十人在城外照看牲畜,他自己卻只帶著韓敢當數人,進了伊循城。

作為城主,伊向漢家的庭院,占了全城最高的位置,高足有兩層,以木材梁架,土坯砌墻,樹枝編扎為骨,內外涂泥成墻。

而被葡萄架子包圍的方形庭院里,中央位置是一個大火塘,樓蘭人吃飯便是圍著火塘盤腿一坐。

火塘邊已有一個女子在忙活,卻是伊向漢的妻子——一個漢女。

這女子乃是伊向漢十多年前,隨樓蘭王子去漢朝時,在長安勾搭上的,伊向漢一口漢話,便是跟她所學,見傅介子抵達,不由大喜,立刻屈身行禮。

雖然西域貧瘠,但作為城主夫人,她日子過得還不錯,養得有些豐腴,但與上次說說笑笑不同,這次相會,臉上少有笑意,看向傅介子時,欲言又止。

“餅熟了么?”

伊向漢回來就一吆喝,讓奴仆取了來自大宛的葡萄酒出來,一整只烤全羊已經炙烤完成,香氣撲鼻,只差主食了。

伊向漢之妻這才想起來,連忙用火鉗掏著火塘的灰,里面埋的便是樓蘭人每天都要吃的食物:胡餅。

傅介子見過胡餅的制作過程:先在一張面餅上放剁碎的羊肉和蔥,然后取同樣大小的一張面餅覆蓋在碎肉上,合上兩張面餅的縫。隨后在火塘里用胡楊或紅柳枝燃一堆火,待火熄滅,將肉餅直接埋進熱灰中,大約一個時辰后,取出肉餅,拍掉灰塵,一個烤熟的胡餅就誕生了。

客人越尊貴,胡餅就要攤越大,食用時要用刀平均切成小塊,分而食之。據說,吃了這種火塘胡餅后,在沙漠睡覺不蓋被子,第二天也不會得病。

任弘鼓搗的烤馕,不過是胡餅的加強版,但確實先進了不少,胡餅面里有股灰土味,還容易掌握不好火候烤糊。

平日里,伊向漢之妻定是不會搞砸的,可今日不知怎么,她將胡餅掏出來,已是漆黑一片,外表完全糊了……

“這蠢婦人。”

伊向漢有些不樂,向傅介子告罪后,用樓蘭話呵斥起妻子來,他妻子委屈的還了幾句,誰料二人卻越吵越兇,最后妻子急了,甩出一句漢話:

“若是良人嫌我烤的不好,那便讓你那匈奴妻出來烤啊!”

氣氛一下子就尬住了。

這時候,在外打聽消息的盧九舌進來了,到傅介子耳旁低聲說了幾句話后,傅介子頷首,拍著腰間的劍道:

“說起來,還未恭喜伊城主新婚燕爾啊!”

伊向漢見瞞不住了,勉強笑道:“傅公,我前不久的確娶了一個匈奴女,但……”

“但她只是你的左夫人,位在這右夫人之下?”

傅介子冷笑:“大漢以右為上,匈奴以左為上,如此你不管對匈奴還是對漢,都交待得過去,是么?”

烏孫國多年前就玩過類似的招數,先以馬千匹為聘,迎娶了漢朝的江都王劉建之女細君公主,烏孫昆莫以之為右夫人。匈奴單于聽說后,也派人送來自己的女兒,烏孫昆莫以之為左夫人,開始兩頭討好。

這嘴上說著心向大漢的伊循城主,怕也想效仿哦。

伊向漢連連賠罪:“外臣是迫不得已啊!傅公有所不知,就在數月前,傅公剛去往玉門關沒多久,日逐王手下的僮仆都尉聽聞龜茲之事后,便帶著百余騎,親自來了趟樓蘭!為的正是堵截傅公。”

“但他來得晚,撲了個空,于是僮仆都尉除了像往年一樣,督責賦稅,索要牲畜黃金外,還帶來了一群匈奴女子,要樓蘭王自娶數人,其余依次安插到各城。我當時在樓蘭城,若是不從,恐怕已被樓蘭王和僮仆都尉所殺!”


日逐王,乃是入駐西域腹地的匈奴小王,牙帳設在焉耆、危須、尉犁之間的博斯騰湖邊,主要職責便是替匈奴單于管轄西域各國,還專門設置了一個叫“僮仆都尉”的機構。

僮仆,即是奴隸,在匈奴人眼中,西域諸邦,就是數十個在黃沙雪山間的綠洲上,為自己創造財富的奴隸……

匈奴人還很喜歡用聯姻來控制屬邦,不以送女為恥,這是將此招用來樓蘭了。

“你那胡妻呢?”傅介子走到伊向漢面前,似笑非笑。

伊向漢垂首:“我料想傅公年初恐怕要來,恐其暗暗向日逐王報信,便派人帶著她,去湖泊西面狩獵去了……”

傅介子拍著他的肩膀:“僮仆都尉除了送你一個匈奴妻外,就沒有囑咐過你,若是城主砍了我傅介子的頭顱,能得到匈奴單于多少賞賜?”

伊向漢能感覺到,傅介子手上用上了力氣,仿佛下一刻,這雙曾在龜茲親自斬殺匈奴使的手,就能將伊向漢的脖子扭斷!

傅介子已知他心向大漢之余仍暗通匈奴,為什么不怕他,欣然赴會?

不止是仗著自己是大漢正使,西域除了匈奴人,沒人敢明地里出手。

也因為,這傅介子自己,就是一個能手搏虎熊的勇士啊!

伊向漢有些戰栗,咬著牙道:“也不瞞傅公,僮仆都尉確實讓我向匈奴通報漢使往來情形,若能學著樓蘭王安歸,派人冒充匪盜直接劫殺漢使就更好了,他更向我許了很多好處。”

伊向漢跪了下來,仰頭道:“去年,僮仆都尉一共從我伊循城索要走了五十頭牛,兩百頭羊,十張虎皮,三百捆蘆葦桿,五十筐雁羽,外加十峰駱駝,以及它們馱著的糧食。”

“匈奴人往來樓蘭期間,還欺辱了城外兩戶牧民的妻女,殺了三個人!”

“而他許給我的好處……”

伊向漢冷笑道:“是來年要上交的賦稅減半,再多送一個匈奴女給我為妻!”

……

而另一面,得了那粟特商人沙昆的情報后,任弘不由為城中的傅介子擔憂。

倒是奚充國等人聞言哈哈大笑,渾然不懼,反道:

“借那伊向漢十個膽子,也不敢光明正大對傅公出手,若存了這種心思,更需要擔憂的,反而是他自己。”

話雖如此,他們還是留下孫十萬等人看押粟特人,其余人立刻去往伊循城接應傅介子。

伊循城,便是后世在羅布泊西北發現的古城,編號“LE”。

說是城,其實就是個大點的塢院,只比懸泉置大一倍。

它坐落在孔雀河以北的臺地上,百余米見方,主門在南墻近正中,另一門在北墻。城墻由束柴捆層及垛泥交替壘筑而成,高約兩丈。

城內四隅有臺階通至城墻頂部,每面墻上稀稀拉拉守著數人,平日里城門緊閉,看到使節團吏士歸來,立刻呼喊著讓人開門。

吏士們雖然嘴上談笑依舊,可實際上,卻已經做好了火拼的準備。

趙漢兒背著弓,看似不經意地往門邊一靠,與歸義羌人那加閑聊,目光卻鎖定了北門墻垣上的幾個人,他和那加有把握在五個呼吸內,將他們統統射翻。

任弘和奚充國則繼續往里走,奚充國擅長的是弩,此刻背在背后,任弘要做的就是用盾牌為他做掩護,給奚充國上弦的時間。

和西方領主的城堡一樣,伊循城內沒有平民,只有伊向漢的族人和奴仆,以及豢養的兵卒。

這些人并未表現出敵意,反而對使節團吏士又敬又怕,敬大漢使者的身份,怕他們追殺粟特人后,身上還沾著的血,眼中流露的殺氣……

無人前來阻攔,沿著微微傾斜的唯一街道,抵達伊向漢的居所時,卻見韓敢當正渾身重甲,站在門口,堵住了進去的路。

他不吃樓蘭人遞過來的胡餅,只警惕地看著里里外外,想來是得了傅介子囑咐。

只要里面的伊向漢敢有一絲異動,這三十余名全副武裝的漢使吏士,便能將這所有男丁、兵卒加起來不過兩百余人的小城,給掀個底朝天!

但任弘顯然想多了,接下來的劇本,不是戰狼2。

而是家庭倫理劇。

眾人進到葡萄架子下的庭院里,看見了詭異的一幕。

伊向漢和他的漢人妻子,正跪在傅介子的腳邊,嚎嚎大哭。

哭訴日逐王對樓蘭的勒索,哭訴匈奴人永遠無法滿足的貪欲。

以及第三者插足,對他們夫妻感情產生的破壞!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4 11:29 PM

第67章 心有猛虎

“沒錯,伊向漢是在與匈奴往來,且不是暗通,而是明通。”

盡管伊向漢熱情挽留,但出于謹慎,使節團眾仍是在城外扎營,傅介子聽聞奚充國、任弘等人稟報粟特商賈沙昆提供的情報后,卻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小國首鼠兩端,本就是西域尋常事也,樓蘭從三十年前,便各遣一子質匈奴,一子質漢。貳師將軍奉孝武皇帝之命擊大宛時,匈奴欲發兵遮擋,但貳師兵盛,不敢直接阻撓,單于便讓樓蘭阻擋漢軍后至者。”

傅介子讓幾名主要官吏坐下,說起樓蘭的復雜情況來:

“大漢知曉此事后,讓玉門都尉發兵逮捕了老樓蘭王,帶去敦煌加以斥責。老樓蘭王說,小國在大國間,不兩屬無以自安,若想讓樓蘭忠于大漢無貳心,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舉國徙入漢地……”

“孝武皇帝認為老樓蘭王所言屬實,于是便遣其歸國,也讓他候望匈奴動靜。于是樓蘭便一邊向大漢通報匈奴在西域的動作,一邊也沒斷了對匈奴的貢賦。”

任弘聽了頷首,敢情這樓蘭,就是個雙面間諜啊。

“如今三十年過去了,兩任樓蘭王都做過匈奴質子,娶匈奴貴女為妻。樓蘭王安歸已視自己為匈奴諸王之一,不惜傾國之力去討好匈奴單于。”

安歸是匈奴堅持三十年“和親”戰略后最好的回饋,他年幼時便被送去匈奴單于庭生活,從骨子里相信自己也是一個匈奴人,長在單于身邊,說匈奴話,胡服辮發,喜好射獵,回樓蘭后更依照匈奴之俗,迎娶了自己的后母——匈奴蒲類王之女為妻,稱之為“樓蘭閼氏”。

這下連枕頭邊吹的,都是匈奴的風了,甚至有人說,現在樓蘭真正的統治者,不是安歸,而是閼氏。

在漢朝令其入朝,說天子將加以厚賞時,這對夫妻便果斷拒絕,并開始為匈奴作間,屢屢通報消息給日逐王,好讓匈奴派人來樓蘭遮殺漢使。

所以樓蘭王安歸才被漢庭認定為不可爭取,必死無疑!

“但伊向漢不一樣,他不過是一個小城主,在沒有靠山的情形下,縱然再對漢有好感,還敢拒絕對匈奴納貢,拒絕迎娶胡妻不成?”

在傅介子看來,“心向大漢”之類的話,聽聽就是了,伊向漢的一切選擇,不過是現實的考量。

現實是漢兵已十一年未曾西出玉門,而匈奴騎兵卻可以沿著孔雀河襲擊伊循城,所以對伊向漢的哭訴,他是能夠理解的。

“難道吾等就這樣輕輕放過他?”

奚充國嫉惡如仇,但也喜歡將事情看作簡單的黑白兩面,堅持認為,應該對伊向漢加以懲戒。

任弘反問道:“如何懲戒?押回玉門關去問罪?伊向漢已是樓蘭境內,最親漢的城主,吾等對他動手,反倒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奚充國啞然,任弘對傅介子到:

“故下吏以為,應該既往不咎,爭取伊向漢和其他城主,作為吾等去樓蘭城做大事的后援。”

使節團主要目的是刺殺樓蘭王,幾位主要官吏已然知曉,原本以為是孤軍深入,到了異域,全是敵人。

可在任弘看來,樓蘭絕非鐵板一塊。

“匈奴對樓蘭勒索甚重,伊循城已不堪重負,不論是城主還是平民,都深惡之。”

在那個羅布泊邊的小漁村里,任弘就聽到過抱怨,說每年獵到的皮革,大部分都要上繳給城主,再轉手交到匈奴人手中。

“匈奴只知從樓蘭索取,但大漢,一向是有予有求。樓蘭豪貴多愛漢地錦繡漆器美物,一旦讓他們堅信,大漢已決定重返西域,將樓蘭從匈奴的重賦下解救出來,親漢反匈,將會是大多數城主的選擇。”

“所以對他們之前迫于樓蘭王之命,與匈奴往來的事,倒不必深究。”

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人,中立一切可能中立的人,分化瓦解敵人營壘中一切可能分化的人,這才是此次樓蘭之行的關鍵。

“任弘所言不錯,吾等必須做好后手。”

傅介子今日從伊歸漢口中得知,近年來,樓蘭各城主已受夠了匈奴人的勒索,尤其是樓蘭南部的幾座城,遠離羅布泊,離心力更強。

以至于樓蘭王安歸不得不狐假虎威,借匈奴人之力強壓,要求各城主娶匈奴妻,送質子去樓蘭城。

他對過往的漢使,也是疑神疑鬼,能不見就不見,傅介子上次從龜茲回來,安歸就沒露面,若是去了樓蘭城見不著人,如何行刺?

傅介子掃視眾人:“即便行刺不成,也要想方設法,完成使命!”

“諾!”

傅介子起身,看向外面即將入夜的天色:“我已經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告訴伊向漢,大漢在玉門關外設立候官,大軍隨時可能西來樓蘭,樓蘭向匈奴納貢的日子,不多矣。接下來,就等他做出選擇了……”

話音剛落,外頭值夜的趙漢兒便來稟報:

“傅公,伊循城主在外求見。”

“真快。”

傅介子似是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嘆息道:“走,出去瞧瞧罷。”

到了外頭,卻見伊向漢一身戎裝,似乎剛外出狩獵歸來,而任弘看到,在其身后的胡楊木架上,抬著一具滿是傷痕的女尸……

“傅公,大不幸!”

伊向漢朝傅介子長拜,親吻他的靴尖:

“我的匈奴妻子,在湖邊狩獵時,遇到猛虎襲擊,不幸身亡了!”

……

除了傅介子外,眾吏士都有些震驚,雖說是被迫迎娶,但一日夫妻百日恩,沒想到伊向漢這么快就下狠手了。

任弘的目光更是在那莫名死去,有些可憐的匈奴貴女,和伊向漢之間游移。

這位看上去和顏悅色的伊循城主,此時的臉龐,真像極了任弘在羅布泊畔偶遇的吊眼大蟲……

死了老婆的伊向漢并未表現出多傷心,甚至已將此事拋到腦后,反而大包大攬,要替漢使狠狠懲戒那幫膽敢掘漢軍將士墳冢的粟特人。

“按照樓蘭的律法,殺人者死,劫賊則斷其一臂,并砍掉一只腳。”

伊向漢惡狠狠地說道:“若是不夠,便將他們埋在沙子里,活活渴死!”

他本意是想討好傅介子,誰料傅介子卻搖頭道:

“伊城主,我記得在樓蘭,所有涉及到外邦人的案件,不是都要交給樓蘭王來審判么?”

任弘和奚充國對視一眼,好個傅介子,做事一環扣一環,讓安歸不得不露面的理由,來了!

雖然后世作為樓蘭文字的“佉盧文”尚未從北印度那一帶傳過來,但樓蘭立國數百年,已經有了不成文的口頭法律。

近二十年來,他們甚至開始學習使用漢文,將那些傳統書寫下來,作為法律,掌握在樓蘭王手中。

樓蘭雖是封建領主制,但為了強調王的權威,樓蘭王集

軍事、行政、神權、司法大權于一身,他既是國王,也是最高審判官,事無大小,不管是丟了兩只鴨,還是盜了一頭牛,一律親自過問。

畢竟全國才萬把人呢,樓蘭王就好比漢朝一個縣令,還真管得過來。

按理說,城主們只能反映情況,調查事件經過,但最終裁決,都要由樓蘭王來做。

但更多的情況是,各城主出于私心,常自己處理領民爭端,對這種侵犯國王權威的事,樓蘭王安歸不得貴族平民愛戴,也無力制止。

可傅介子身為尊貴的漢使,今天卻破天荒地要給樓蘭王面子……

他笑道:“既然粟特人是在樓蘭境內被擒獲,吾等自當請樓蘭王來判決。”

“這……”伊向漢有些奇怪,傅介子卻對他道:

“還望伊城主為我向安歸傳話:樓蘭王近來被城主們抱怨,被平民咒罵,常不自安,這場審判,不就是恢復權威的好機會么?”

“所以還望樓蘭王務必親自出面,與我一同審理此案。”

“這也是大漢,給樓蘭王留的臺階!漢軍即將重返西域,樓蘭背匈親漢,可從此事開始!”

傅介子看似和平使者,但任弘知道,這個給樓蘭王安歸的“臺階”。

可是會摔死人的!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09:45 PM

第68章 生與死的樓蘭

從伊循城去樓蘭王城的路足足要走一整天,城主伊向漢為了表明心跡,親自帶著上百人,浩浩蕩蕩地護送使節團向西南方走去。

而一路上,這些樓蘭人算是給任弘展示了,西域省人民能歌善舞是有老傳統的。

像是接力賽一樣,從伊向漢到他手下的仆兵們,個個都一展歌喉。

伊向漢唱的是歌頌上一代樓蘭王的歌謠,歌很長,翻譯成現代漢話是這個意思:

“昆其元孟啊,樓蘭的王,蒲昌海上升起的一輪紅日,你的光輝普照大地,在向人間布施恩澤時,你的話語像百靈鳥在唱歌,眾人聽了心曠神怡。”

“你身上的絲綢像七色彩虹,你有良田萬頃,一眼望不到邊,奴隸在你的田地里勞作,收獲的糧食重得牲口都背不動,你遇到受難孤兒,必定伸出救援之手。”


“你的三百匹駿馬體壯膘肥,你身披盔甲,沖鋒陷陣,矛頭指向若羌和且末,上天賜給你兩個兒子,安歸和尉屠耆,匈奴送你閼氏,卻又從你手中刮走大量牛羊……”

但更多的歌謠,是獻給“賢善河神”的。

這是樓蘭人對孔雀河的尊稱,相比于對樓蘭王的稱頌,獻給河流的歌詞更加肅穆崇敬,盧九舌翻譯給任弘聽,話語里盡是“母親””**““甘露”之類的比喻。

確實沒說錯,樓蘭之所以能存在,完全是托了孔雀河的福。

孔雀河,漢人稱之為北河或敦薨之水,它發源于天山,注入博斯騰湖,又繼續向南流淌,在尉犁與塔里木河合流后,繞過壯麗的庫魯克塔格山,穿過干燥的沙漠戈壁,最終匯入羅布泊洼地。

它成了樓蘭最重要的淡水來源,胡楊木在河流兩岸生長成林,蘆葦、白草等也十分茂密,與后世干涸的死河床全然不同。


對這條給樓蘭帶來生命的“母親河”,樓蘭人很知道感恩,傾盡所有去供奉愛護。快到河邊時,伊向漢特地請求使節團,距離河水十步之內的樹木,請千萬不要砍。

“河邊生長的草木,都是賢善河神的頭發和睫毛,萬萬不能冒犯,所以樓蘭自有律法,若連根砍斷者,無論是誰都罰馬一匹,若砍斷樹枝者,則罰小牛一頭!”

任弘聽后想為其鼓掌,樓蘭人不錯啊,這么早就有森林保護法,意識到水土流失的危害了?

鄭吉很奇怪:“那汝等平日用來修屋、造船的樹是哪砍的?”

伊向漢道:“只有那些遠離河流的樹木,才是賢善河神賜予樓蘭人的。”

正午時分,任弘他們便趟過了這條碧綠色的大河,深度大概有四五米的樣子,寬度則達到上百米,得用船慢慢載過去……

盧九舌蹲在船側玩水,一邊對任弘道:“聽樓蘭人說,這條河每年夏秋漲水,因為雪山上的冰化了,眼下則正是枯水季,不過這水比去年春吾等路過時,又更小了些罷?”

“確實小了不少。”奚充國和孫十萬回憶去年的場景,頷首贊同。

上了岸后,伊向漢也證明,孔雀河今年是比往年水小了些,恐怕要影響地里的收成了。

“從十年前,水就一點點變少,也不知是為何,汝等看那河床,昔日有水的地方,如今干了許多。”他唉聲嘆氣。

孔雀河在匯入羅布泊前,形成了一大片廣闊的三角洲,樓蘭國適合耕作的土地,全集中在三角洲上。

任弘他們一路上盡見到三角洲的河流支叉旁,全是樓蘭人在開渠引水耕作,當水流入干燥的土地的那一刻,不論男女老幼,人人都跪拜稽首,口稱“賢善河神”。

路上還遇上了一位“水祭祀”,是個典型的西域小老頭,留山羊胡子,頭上裹著巾,光著腳,小腿的绔捋得高高的,正指揮幾個農夫引水灌溉。

他認識伊向漢,兩人停下腳閑聊起來。

二人說話很快,盧九舌低聲給任弘翻譯道:“那水祭祀跟伊向漢說,他昨晚夢見,賢善河神沒有接受自己供奉作為祭品的五歲母牛,反而索要了一頭兩歲的公牛……”

樓蘭王和城主管著城邑,而三角洲的廣袤鄉村,則是由十多個水祭祀負責的,他們帶領村民祭祀賢善河神,并收取水費——也就是一頭祭祀用牛,連同每村的糧食,一起上交給樓蘭王,這就是樓蘭國的賦稅了。

這時候,那水祭祀發現身后的樓蘭農夫偷偷將引水的渠多挖開了一尺,立刻黑著臉過去呵斥!

作為唯一的淡水來源,孔雀河徑流雖大,卻不是無窮無盡的,尤其是枯水季里,在這綠洲小國,由于供水緊張,國王、城主和祭祀牢牢掌控著水利的分配權。

這樓蘭人口少,土地多,所以耕種面積,不是取決于占有土地的多少,而取決于水有多少……

那水祭祀與眾人道別時,還告訴他們:“樓蘭王和閼氏主持的祭祀賢善河神儀式,在城外祭壇舉行。”

聽盧九舌翻譯后,鄭吉頓時眼睛一亮,在休息時來到傅介子身邊,低聲道:

“傅公,既然樓蘭王及其閼氏雙雙露面,吾等要不要在祭壇處動手?”

任弘下意識地覺得不妥,說道:“我聽說,在西域諸邦,殺掉一位王,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換一個就是了。”

“但若是冒犯了他們的習俗祭祀,就是大事了。

傅介子頷首:“汝等可還記得方才路過河邊時,伊向漢說的話?”

他說起自己的親身經歷:“樓蘭人砍伐河邊樹木要被處以重罰,但貳師將軍征大宛時,吾等士卒不知,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便砍了許多河邊的樹造船架橋,燒火做飯。樓蘭人卻因這事,記恨了整整一代人,后來樓蘭偏向匈奴,安歸被立為國王,也有這原因。”

只是匈奴人太過貪婪,勒索樓蘭太甚,而二十年前的事也漸漸淡去,樓蘭人這才念起漢朝的好來。

“樓蘭對祭祀河神最為看重,因為這事關一年收成。若吾等在祭壇擊殺安歸,樓蘭人多半不會恥吾等殺其王,反倒會記恨吾等壞了他們的祭祀,這對日后大漢長久經營樓蘭不利。”

“原來如此。”

任弘了然,跟西域接觸幾十年后,漢使算是找到跟西域各邦打交道的方式了,不同于漢武帝時簡單粗暴的手段,素質低下良莠不全的使者。

如今的漢使行事,變得更加專業,手段靈活精準。

再上路時走了半刻后,當他們登上一座土丘時,樓蘭城已在眼前。

遠遠望去,樓蘭城位于一個由兩條孔雀河分流后的河道所包圍而成的島狀地域之上,城池比伊循城足足大了三倍。

而祭壇,則設在河邊空地,地表有7圈規整的環列木樁,木樁由內而外,粗細有序,環圈外,有呈放射狀的四向展開的列木,井然不亂。

樓蘭城里一半的人都來了,黑壓壓上千人圍在祭壇圈外,圈內是跪地向河神祈福的樓蘭王夫婦,樓蘭王安歸長得很瘦小,他的閼氏則有些胖,身上穿戴著草原民族喜愛的金飾物,爍爍反光……


而祭壇的最中央,樓蘭國最德高望重的水祭祀,帶著有些詭異的木質面具,敲打著手中的鼓,祭品被一樣樣送了上來:

有一桶桶的葡萄酒,不要錢似的倒入河中,也有各村落上交祭祀用的牛羊,當場宰殺之后,水祭祀手持木瓢,往在場眾人頭頂撒了血。

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祭品,是一對年輕的奴隸……

一男一女穿著盛裝,被灌了許多葡萄酒,醉醺醺的被抬上一條胡楊木船上,里面還躺著許多半人高的木俑,以及干燥的紅柳枝蘆葦桿。

樓蘭王的武士點燃船只,推著它往下游一送,這船兒便熊熊燃燒著,朝河口方向飄去。

在水祭祀和樓蘭王夫婦帶領下,所有樓蘭人,都面向孔雀河,高唱起頌揚賢善河神的歌謠,對給予自己生命的母親,神情虔誠無比。

“賢善河神,你給予樓蘭生命。”

“而樓蘭,也還予你生命!”

樓蘭人相信,生與死,是必須保持平衡的。

于是便有了這場古樸野蠻的祭祀,用兩個奴隸的死,換來整個樓蘭的生。

伊向漢也虔誠地拜倒在地,放眼祭壇周邊,千余人盡跪,唯獨三十四名漢使依然站著,他們或好奇,或鄙夷,或如任弘般,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而當歌謠結束后,伊向漢才走上前去,向樓蘭王稟報,告知他漢使到來的消息。

或許是被去年傅介子在龜茲斬匈奴使的事嚇到了,安歸果然疑神疑鬼,慫得不行,竟不敢靠近來迎,只遠遠隔著幾十個樓蘭武士,朝傅介子行禮。

不等樓蘭王有下一步的安排,他身邊那胖胖的匈奴閼氏,卻靈機一動,一指使節團,用樓蘭話大聲說道:

“今年河水小的原因找到了!”

“是漢人的到來,觸怒了賢善河神!”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09:46 PM

第69章 豈不美哉?

“河水變小,都怪漢人!”

樓蘭王的閼氏一照面,就給漢使潑了一身臟水。

但與她預想中樓蘭人群情激奮,圍攻漢使不同,從年邁的水祭司,到祭壇外圈普通的樓蘭人,大家對閼氏的話表現得十分冷淡。

只有幾名被僮仆都尉留在樓蘭協助閼氏的匈奴女附和,卻淹沒在大多數人的緘默中。

樓蘭人迷信,但他們不蠢。

而使節團那邊,盧九舌翻譯了閼氏的話后,任弘腦子快,見樓蘭人一副不相信的模樣,不由一樂,決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對傅介子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傅介子首肯后,盧九舌立刻插著小腰,大聲用樓蘭話反駁道:

“所有人都知道,河水已連續小了十多年,又豈是從這個春天才開始的?非要推算,便是大漢撤離樓蘭的那一年!”

他更言之鑿鑿說起一事:“更何況,昨天喝了河水后,使節團三十余人都做了同樣的夢,夢到賢善河神顯靈。”

“賢善河神對吾等說,河水之所以越來越小,是因為匈奴在掠走樓蘭的牛羊,在宰割她的子民,是因為國中有只外來的母雞打鳴的緣故啊!賢善河神,在為樓蘭不值!”

方才樓蘭人對閼氏的話反應寥寥,對漢使們的反駁,倒是多了幾句議論,目光看向閼氏,眼睛里多有怨憤——畢竟匈奴搜刮走的,可是實實在在的牛羊糧食,每年都在剮他們的心頭肉啊。

這讓閼氏十分氣惱,說漢使在胡編亂造:“漢人砍過河邊的樹木,賢善河神豈會垂青漢使?”

盧九舌卻道:“人盡皆知,所有喝過賢善河神水的人,都是其子民,不論是樓蘭人、漢人還是匈奴人,都有可能做關于她的夢。”

這設定卻是來時路上,吏士們從伊向漢和一個水祭司的對話中得知的,立刻就用上了。

戴著木面具的水祭司也幫著打了閼氏的臉,用蒼老的聲音作證,確有此事。

這下閼氏有些啞口無言,眼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樓蘭人還對她指指點點,不由看向樓蘭王安歸,向丈夫求救:

“大王在僮仆都尉面前承諾過,絕不接納漢使!請大王驅逐他們!”

安歸穿著一身繡有菱形花紋的左衽長袍,外面披著上好的狐裘,唇上的胡須夸張地卷起,頭戴插著孔雀羽的氈帽,有些害怕閼氏。

不等他答話,傅介子卻已走上前,手里旌節重重一敲地面,冷笑道:

“原本天子讓吾等攜帶黃金錦繡來賜給樓蘭王,加以撫恤,但如今看來,樓蘭竟不歡迎漢使,既然如此,吾等這便離開,回去如實稟報天子!”

說完轉身便要走。

“傅公請留步!”

安歸卻顧不上閼氏鐵青的臉色了,連忙分開眾人,遠遠挽留傅介子,讓身邊的左右且渠、譯長等官員去說些好話。

安歸雖然長于匈奴,多年來屁股一直坐在匈奴那頭,暗中向匈奴通報漢使過路的消息,讓日逐王派人來劫殺。

但這兩年形勢不大一樣了,一邊是匈奴人越來越重的勒索,讓樓蘭國內頗有怨言,安歸生怕貴族平民聯合起來,趕自己下臺。

另一邊是漢朝越來越頻繁地派遣使者來樓蘭,看樣子真的要重返西域?

三十年前,漢將趙破奴與輕騎七百人擊破樓蘭,俘虜老樓蘭王的事,樓蘭人記憶猶新。

沙漠綠洲上的微末小國,匈奴他們惹不起,漢朝同樣不敢得罪啊。

所以近來安歸常夜不能寐,既希望匈奴能加大對樓蘭的保護,又害怕有朝一日漢軍再臨時,自己無法保全。

有時他也在考慮,為了身家性命,是否要稍稍改變過去幾年的偏倚,稍稍善待漢使,讓漢朝不至于出兵樓蘭呢?

昨日伊向漢派人來稟報安歸,說漢使在樓蘭境內抓到了盜掘漢軍將士墳冢的粟特人,想請樓蘭王一同審訊……

聽聞此事,安歸高興得喝了一桶葡萄酒。

這是漢使主動送過來的臺階啊,真好比是瞌睡來了枕頭,既能通過嚴懲粟特人,討好一下漢朝,又能讓桀驁不馴的城主,和滿腹怨言的國人們知道,樓蘭王的權威,連大漢也會尊重!

于是安歸一揮手,讓人將惱羞成怒的閼氏送回宮殿里去,他自己則說是要遠遠為漢使帶道,領他們進城中去。

其實還是安歸疑心重,不敢靠近全副武裝的使節團,中間隔著百余人的樓蘭武士,他只騎在代步的駱駝上時,頻頻回頭來看。

后世被編號為“LA“的樓蘭城位于兩條交叉河道中間,城外胡楊樹迤邐成行,綠樹成蔭,城墻跟伊循城一樣,是夯土夾蘆葦修建的,四面各寬三百多米。


城內大致分三個區域:東北邊是宮殿區,土坯砌墻,高大的胡楊木柱子上涂著朱漆,有一道矮墻與其他區域隔開,出了東門還有一大片郁郁蔥蔥的葡萄園,閼氏便帶著隨從氣呼呼地回了那。

看來,今晚樓蘭王家的葡萄架子要倒了。

西邊是居民區,一個個單間緊緊挨在一期,屋墻是用蘆葦桿和紅柳樹縱橫排列成籬笆狀,然后用草揉成繩子加固,再往上面糊泥,十分簡陋,但有資格住在城里的,已是較富裕的中產了。

東南角則是官署區,正對著南城門的是一個小廣場,廣場邊緣屹立著樓蘭城中最高大的三間房,這就是樓蘭王審判的地方……

任弘曾無數次想象過樓蘭的模樣,從歌謠里,從古舊的文獻里,仿佛只是“樓蘭”兩個字,就給人無數遐想。

而今終于來到這后,卻有些失望。

它看上去一點都不神秘。

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西域小城。

但任弘旋即了然:只有已經毀滅的文明,才是神秘的文明,在被黃沙掩埋之前,樓蘭只是西域三十六國里,普普通通的一員。

塑造它后世形象的,不是樓蘭本身,而是人們的遺憾。

那群倒霉的粟特人一直被伊向漢的手下押著,現在轉交給了樓蘭王的親衛,他們頭上戴著夸張的高氈帽,腳踩高氈靴,腰間別著小弓、刀或劍。

樓蘭王安歸下了駱駝,做了一個有請的姿勢后,便先一步進入大屋。

使節團要跟進去時,樓蘭國的右且渠卻小心翼翼地向他們行禮,攔下眾人,請求傅介子和吏士們解下身上的兵器。

“樓蘭國的規矩,審判時,不得帶甲兵進去。”

且渠是匈奴官名,安歸仿照匈奴制度設立,左右且渠如同安歸的左右手,最得信任。

奉命跟進去的鄭吉、孫十萬、盧九舌等人看向傅介子,他點了點頭后,陸續將自己的兵器放在門口。

右且渠看著一把把劍、刀、匕首從吏士身上卸下,松了口氣,但在眾人入門時,卻不敢細細搜身,這安保措施,只是自我安慰罷了。

傅介子也解下了身上的佩劍,只手持旌節,大步踏入,卻回頭點了任弘的名:

“任弘,你與奚充國帶其余人,留在外頭。”

……

他們昨夜就商量好了,必須分兩撥人行動,傅介子在里面設法對安歸動手,外頭的吏士在任弘和奚充國帶領下,則要看住一個人。

那就是伊向漢,這是使節團最有把握爭取的城主,他及城外的一百多伊循城兵卒,是事成后爆發沖突時,漢使控制樓蘭城的關鍵!

大屋的門旋即被關上了,屋內情形一概不知,小廣場上,只剩下吏士們坐成一圈。

而樓蘭王手下的兩百余名武士,則在大胡子的左且渠帶領下,或從城墻上居高臨下,或站在屋子周邊,警惕地看著他們。

任弘讓趙漢兒、韓敢當跟著自己,又低聲對奚充國道:

“奚兄,伊向漢交給我來說服,若不能說服,韓敢當會挾持他,除此之外,還有一人不能忽略,那便是城外祭壇處的水祭司。”

在樓蘭,水祭司的權威僅次于國王,這張牌必須控制在自己手里。

奚充國了然,帶著十個人,借口如廁,出了城去。

于是城內廣場上,除了隱隱將他們包圍的樓蘭王武士外,便只剩下任弘和二十名吏士,以及伊向漢的幾名手下了。

任弘走過去,朝伊向漢行禮:

“本以為伊城主是有資格進去的。”

伊向漢卻搖頭:“任假吏知道樓蘭王的全部頭銜么?”

他看著高大的三間屋舍,感慨道:“賢善河神長子、偉大國王、九城之主、勝利、公平、正確執法之安歸伽王!”

“執法,專屬于樓蘭王,吾等作為城主,只能調查事件經過,甚至在樓蘭王裁決時,都無權進這屋里去,除非……”

伊向漢笑道:“是作為被審訊之人,我可不想有那一天。”

“伊城主很快便能進去了。”

任弘聽著這話有點意思,低聲道:

“當伊向漢不只是小小的伊循城主,而是偉大富庶的樓蘭城主時,便能進這屋子。”

他笑著看向伊向漢:“然后,便能坐在尊貴的位置上,發號施令,而那首樓蘭人的歌謠里,身披七色彩虹,有良田萬頃,話語像百靈鳥在唱歌的人,將變成你,豈不美哉?”

良久的緘默,類似的話,一路上傅介子也暗示過,伊向漢應是聽懂了。

但他似乎在猶豫,任弘甚至已經做好了,招呼旁邊的韓敢當挾持伊向漢的準備。

但就在這時,伊向漢卻忽然回話了:“傅公給的條件,只是‘樓蘭城主’么?”

伊向漢睜著那雙不甘寂寞的褐色眼珠看向任弘,露出了掩藏在和善外表下的猛虎之心!

“為何不能是‘漢樓蘭王伊向漢’呢?”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09:47 PM

第70章 王負漢罪

盡管身為堂堂副使,但吳宗年直到前兩日,才得知傅介子這次出使樓蘭真正的目的:殺樓蘭王。

老吳當時就嚇得魂飛魄散。

乖乖,以區區三十四人,跑到別人的國都里,刺殺其王?

傅介子瘋了么,古往今來,刺客有幾人能全身而返的,荊軻不就失敗了么。還有大將軍也糊涂啊,怎么就認同了這傅瘋子的想法,自己又該怎么辦?

吳宗年白擔心了,因為傅介子的整個計劃,都是與任弘、奚充國、鄭吉三人敲定的,幾乎沒征求他這副使的意見,只是最后一拍他肩膀:

“事若成,你自然也少不了一份功勞,到了樓蘭城,可別露出破綻來啊。”

所以吳宗年這一路上話很少,因為怕別人聽出自己聲音的哆嗦,直到進了樓蘭城中央的大屋,坐在傅介子身邊,看著他手指輕輕在大腿上打著節拍,這才意識到,事情迫在眉睫了!

對傅介子的計劃,吳宗年其實是支持的,因為他是齊地千乘人,從小就聽說過這么個故事:

秦朝末年時,有齊地狄縣人名為田儋、田榮、田橫三兄弟,乃當地豪宗,田氏王族。在陳勝吳廣在楚地舉事時,田儋兄弟也欲復辟齊國,于是便說自家的奴仆忤逆主人,將奴婢綁了起來,帶著族中少年跑到縣廷,請求縣令按照秦律,將奴婢謁殺。

狄縣令不知有詐,身為秦吏聞罪必審,于是便露了面,被田氏兄弟乘機斬了人頭,狄縣遂反,田氏齊國復辟。

今日傅介子用來對付樓蘭王的計策,和田氏兄弟如出一轍。

但放眼這寬敞的大屋內,樓蘭王安歸端坐于正中,傅介子則位于其次席,手下吏士不過鄭吉、孫十萬、盧九舌等六人,他們左右皆是樓蘭王的親信,在右且渠帶領下,三人一組,站在漢使吏士身旁,暗暗監視。

畢竟是小國面對大國之使,方才樓蘭人沒敢搜漢使吏士的身,誰知道他們身上有沒有捎帶短兵進來,不得不防著點。


吳宗年頓時著急,以寡敵眾,如何將樓蘭王擊殺,又要如何全身而退呢?要知道,外面可有一兩千樓蘭人,與當年支持田氏的狄縣全然不同啊。

他先前問傅介子詳細計劃,老傅卻只是胸有成竹地說了一句:

“臨機應變。”

所以吳宗年不知詳細計劃,只能干著急。

相比暗暗捏把汗的吳宗年,穿了一身窄袖左衽長袍的樓蘭王安歸興致卻很高,按照樓蘭的傳統審判那群粟特人。

這群粟特商人原本有二十余名,在昨日的追擊戰中死了大半,還活著被帶到樓蘭城的一共六人,他們一天沒吃喝,都蔫蔫的,但仍心存僥幸,覺得自己不至于被殺,哪怕砍手砍腳做奴隸也認了……

但沒想到,審判過程乏善可陳,安歸有心討好漢朝,便在樓蘭律法的基礎上加重處罰,將所有粟特人都判了死刑!

當他宣判之后,粟特人都面色慘白,開始哭泣,屋內所有樓蘭人卻贊頌道:

“賢善河神長子、偉大國王、九城之主、勝利、公平、正確執法之安歸伽王!”

等眾人馬屁拍完后,傅介子看向安歸道:

“在大漢,除謀反、謀大逆等罪犯即時處死外,其他的死囚,不論何時判決,均要等到秋季霜降后至冬至前,才能問斬,不知在樓蘭,有該何時處死?”

盧九舌翻譯后,安歸一愣,樓蘭的律法剛剛起步,哪有漢朝那么多禮制規矩,下意識地說了實話:

“立刻就能,立刻就能。”

“怎么殺?”傅介子露出了笑,對死亡,他表現得很感興趣。

樓蘭在死刑上沒太多花樣,甚至沒有一定的處死方式,樓蘭王安歸一猶豫后道:

“隨傅公心意!”

“善!”

傅介子笑道:“粟特人貪錢帛,盜掘漢墓,辱我大漢將士尸體,罪當死!二三子!事不宜遲,就在這屋子里,給他們一個痛快!”

……

“諾!”

鄭吉還猶豫了一下,孫十萬卻立刻捋起袖子,推開自己身側的兩個樓蘭武士,走到堂下,按照之前說好的,一抽自己的腰帶,在為首的粟特商人沙昆脖子上,繞了幾圈,打了個結,猛地擰緊!

沙昆手腳都被縛著,無從反抗,只能瞪大眼睛,憋紅了臉,身子抽搐,直到脖子被孫十萬以巨力勒斷的那一刻!

從安歸到普通樓蘭武士,全程目睹了這一幕,卻又不敢制止,只是面面相覷,為漢人的狠辣震驚。

更讓他們訝然的還在后面,卻見鄭吉等五人緊隨其后,各自以腰帶勒住一個滿口求饒的粟特人,活活絞死!

隨著最后一個粟特人斷了脖子,頭顱重重歪倒砸在地上,屋內變得一片死寂。

樓蘭人都目瞪口呆,看著一個個粟特人被勒死,雖然從始至終不曾見血,但屋子里的空氣,也好似隨著吏士們腰帶的收緊,被擰干抽空了,所有樓蘭人都呆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像極了鄭吉家鄉發生過的故事:春秋末期,吳越檇李之戰,數百名越軍死囚邁步上前,排成三行,同時自剄,讓對面的吳軍看得呆愣。越王勾踐乘機發起沖鋒,將吳軍打的潰不成軍,吳王闔閭也受傷而死……

但樓蘭人,顯然是不知道這段歷史的。

就在眾人屬目之時,傅介子卻已悄然起身,手握旌節,徑直走到安歸面前。

他動作看似要行禮,可卻直接一腳踏上案幾,伸手揪住了同樣呆愣的樓蘭王!

他傅介子殺人,哪需要什么武器啊,他自己,便是大漢最鋒利的劍!

“漢使,你……”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右且渠,但他還來不及發號施令,就被不知何時溜過來的鄭吉近身。

別看鄭吉小個子,卻有靈活的手段,輕輕一絆,便將高大的右且渠整個人扭倒在地,一把匕首不知從身上什么地方變了出來,抵在右且渠脖子上!

其他樓蘭武士一一反應過來,連忙抽出刀劍,卻發現,樓蘭王已被傅介子控制,右且渠也被挾持,漢使吏士圍成一圈,擋在傅介子前方。

樓蘭武士投鼠忌器,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安歸頭上插著孔雀翎的氈帽已經掉落,平日里抹油梳理的漂亮卷須也歪了,這時候他終于緩過神來了,看著面前的傅介子,用樓蘭話結結巴巴求饒起來。

“我聽不懂,也不想聽。”

傅介子卻不關心他說了什么,反倒讓盧九舌將自己的話,告訴安歸,和在場所有樓蘭人。

“這場審判,是對膽敢冒犯大漢之輩而設。”

“粟特人固然該死,但樓蘭王,也不無辜!”

“樓蘭王安歸,嘗為匈奴間,候遮漢使者,發兵殺略衛司馬樂、光祿大夫忠、期門郎遂成等三輩,及安息、大宛使,盜取節印獻物,甚逆天理,請問,該判什么罪呢?”

不等安歸回答,這場審判唯一的主審官傅介子就露出了笑,宣布了答案:

“死罪。”

“王負漢罪,天子遣我來誅王!”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09:48 PM

第71章 我大漢一向以直報怨

就在廳堂內傅介子動手之前片刻,任弘卻還在對滿心想要為自己爭取更好處的伊向漢,講一個故事。

在伊向漢展露野心后,任弘卻只是一笑,籠著袖子,拿起大邦使者的架勢,不急不忙地說道:

“我不知城主在長安時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件事,在大漢南方,有個小邦名為夜郎,因為閉塞不與漢通,當孝武皇帝第一次派遣使者去到夜郎國時,夜郎王竟問漢使這樣一句話。”

“漢孰與我大?”

“這當然是笑話,漢使忍俊不禁,他告訴夜郎王,大漢有十三刺史部,每個刺史部,或者說州下面監察著十幾個郡,而夜郎的大小,不過相當于漢之一郡,百分之一罷了……”

“我去過大漢,當然知道漢之廣大。”聽任弘意有所指,伊向漢有些不快。

“但城主恐怕仍不太清楚,樓蘭究竟有多小!否則就不會說出方才的話了。”任弘肅然道:

“在大漢每個郡下面,還有十幾個縣,每個縣之下,又有十幾個鄉,小的鄉人口三四千,大的鄉人口上萬。”

“我聽聞樓蘭九座城加起來,不過萬余人,勉強相當于漢之一小縣,若單拎出一座城,連大漢一個小鄉都不如……”

任弘伸出小拇指,無情地揭露了這個事實:

“所以在坐擁四海的大漢皇帝眼里,不管樓蘭王還是樓蘭城主,其實并無區別,反正啊,都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一個鄉嗇夫,能與天子講條件么?不能,他只能勤勉做事,但政績卻不一定會被天子知曉。”

伊向漢聽得冷汗直冒,被任弘這么一比較,想到樓蘭相較于大漢,不過萬分之一,膽氣便越來越小,方才想乘漢使需要自己,多爭取些條件的心思,立刻就沒了。


任弘話音一轉:“可伊城主是幸運的,今日樓蘭眾人的表現,是竭力相助,還是首鼠兩端,亦或是與大漢為敵,都會由傅公上奏到長安,直達天聽!”

“試想,既然在漢天子眼中,樓蘭王與樓蘭城主,不過是大鄉嗇夫與小鄉嗇夫的區別,若此番伊城主能傾力協助吾等,讓傅公事后向天子稟報時,為城主多美言幾句,皇帝一高興,拿起筆來,在你的稱號前,加上‘偉大國王’等詞,也不是不可能啊。”

任弘一席話,將雙方的籌碼擺得明明白白,既讓伊向漢明白自己的身量,根本沒有講條件的底氣,又給他留了一點希望,末了還不忘提醒一句:

“伊城主別忘了,你已殺匈奴妻,早就站了邊,與吾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沒錯,伊向漢已經沒得選了,他咬咬牙,朝任弘拱手:“一切唯傅公、任君之命是從!”

“善,我想請伊城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那左且渠、譯長等人,都請過來。”

任弘讓韓敢當打開了使節團一直隨身攜帶的幾個箱子,里面是華麗輕盈的蜀錦綢緞,還有一小箱,竟摞滿了黃燦燦的金餅!

他拿出一個金餅,高高舉起,笑道:“天子讓傅公持黃金、錦繡行賜諸國,不但樓蘭王有厚賞,樓蘭王的親信官員們,也人人有份!”

這些箱子的鑰匙,一直由傅介子親自保管,方才卻交給了任弘,讓他按照計劃好的,用來引誘樓蘭官員。

就連韓敢當、趙漢兒二人,看了這么多金子,也忍不住咽一下口水,更何況那些只相當于鄉中小吏的樓蘭貴人?

名為“黎貝耶”的左且渠還猶豫了一下,兩名譯長卻想都沒想就小跑過來,稅監、城門官,陸續在伊向漢招呼下聚攏到漢使吏士邊上。

普通的樓蘭武士卻只能遠遠看著眼饞,同時也看著唯一沒打開的一個箱子好奇,不知里面又裝了什么寶貝……

就在這時,正在進行審判的屋子里,卻傳來一陣陣驚呼,旋即有個樓蘭人打開門跑了出來,大聲叫道:

“漢使劫持了安歸伽王!”

他胸口旋即挨了一箭,而趙漢兒的弓弦還在微微震顫。

任弘也將手里的綢緞一扔,大呼道:“動手!”

不等外面的樓蘭人反應過來,身高馬大的韓敢當,已將旁邊正在垂涎金帛的樓蘭官員一手一個揪起,夾在胳肢窩下挾持了。

其余人則打開了一直緊閉的箱子,里面盡是短兵和盾牌,他們嫻熟地將兵器扔給袍澤,也各自劫持一個樓蘭官員,將大屋里想要往外跑的樓蘭人堵了回去。


任弘在外斷后,他一手扛著盾提防可能射來的箭,另一只手還不忘抱上那裝金餅的小箱子,最后一個進入大屋,朝正在墻邊,踩著樓蘭王安歸定罪的傅介子作揖:

“傅公,弘幸不辱命,樓蘭左且渠、譯長、稅監、城門官一共七人,盡數拿下!”

……

“奚騎吏呢?”鄭吉已將右且渠牢牢綁好,見少了許多人,不由擔心。

任弘笑道:“奚兄帶著十個人,去‘保護’城外祭壇處的水祭司,順便聯絡伊城主手下了。”

“做得好。”傅介子十分滿意,回頭掃視廳堂下跪在地上,被劇變驚呆的樓蘭大小官員。

“我方才所言樓蘭王安歸之罪,汝等都聽到了?”

“伊循城不止是樓蘭的城,也是大漢的城,我唯傅公之命是從!”伊向漢率先單膝跪下,表了決心。

至于左且渠、譯長、稅監、城門官等人,哪經歷過這場面:眼前六個粟特人被絞斷脖子躺在地上,屎尿橫流,被他們稱為“偉大國王”的安歸則被漢使踩著,瑟瑟發抖。

于是傅介子聲音一響,他們也不管聽得懂聽不懂,除了不斷點頭,便沒有其他反應了。

倒是安歸努力掙扎著,雙手高高抬起,眼淚嘩啦啦地淌,仍在祈求饒恕。

盧九舌努了努嘴:“安歸說,他會立刻殺死閼氏,也一心向漢,永遠為大漢臣仆。”

“晚了。”

傅介子看向安歸,面容冷酷。

他仿佛看到了過去幾年里,被截殺的三波漢使,他們手持與自己一樣的旌節,卻在匈奴圍攻下,葬身大漠,連帶著手下的數十名吏士,也全都成了異域骸骨。可憐漢地又多了幾十戶戴孝嚎哭的人家,抹淚的妻子和孤苦的孩童。

“大漢對你的屢屢冒犯,從來沒有忘記!”

所謂的大國器量,絕不是原諒。

當然,更不是只圖泄一時之憤,中了外人的圈套。

而是在冷冷地看著你們折騰和上躥下跳,讓敵人充分暴露,再在最合適的時機,一網打盡!

就連一向表現軟弱的吳宗年,也站出來說了句硬氣的話:

“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大漢從來不會以德報怨,只會以直報怨!安歸啊安歸,等你的頭顱掛到了長安北闕之上,再向圍觀你丑態的大漢百姓謝罪罷!”

“然,樓蘭王安歸通匈奴,謀大逆,殺漢使,斷南北道,平樂監傅介子奉天子命,立刻誅死。

安歸面色慘白,卻被傅介子踩著動彈不得,他只能看到,傅介子拒絕了任弘遞過來的刀劍,反倒看向那根隨時隨地,都不會離身的漢使旌節。

旌節木桿長八尺,末端是尖銳的,還包裹了銅皮,方便插在地上。

平樂監點點頭,露出了滿意的笑!

“旌以專賞,節以專殺!”

傅介子雙手高高舉起節杖,對準安歸的胸口,瞄了瞄后,猛地往下一插。

在滿屋的驚呼下,鮮血四濺,大漢的旌節,直接捅穿了樓蘭王安歸的心臟!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09:50 PM

第72章 動則滅國

樓蘭王安歸的尸體旁有一把匕首,鐵質的刀刃閃著寒光,以于闐美玉裝飾的刀柄鑲嵌著金子,十分漂亮。

這本是安歸玩賞的佩刀,華而不實,但今日,它終于派上了用場。

每個被挾持進來的樓蘭官員,都必須在任弘等人的催促下,上前拾起它,狠狠扎進安歸的尸體里,然后像接力賽一樣,傳遞給下一個人。

傅介子管這叫“戮其尸”,理由是安歸罪責太重,只是殺死太過簡單。

實際上,這不過是任弘提議的,拉樓蘭官員貴族們下水,逼著他們也變成共謀的手段。

殺死安歸容易,如何讓使節團全身而退,并保住樓蘭就難了,接下來,還需要這些樓蘭貴人的配合。

早就沒了退路的伊向漢最為積極,第一個上前,在安歸四肢上各扎了一刀,一邊扎還一邊數落安歸的罪大惡極,說即便沒有漢使,樓蘭人也早該除去這暴君了。

而后則是左右且渠,右且渠完全被嚇軟了,雙手握著匕首哆哆嗦嗦,扎了半天,連安歸的衣服都沒戳破。

而左且渠黎貝耶就不同了,在接過匕首的一剎那,看著安歸的慘相十分不忍,竟生出了為王報仇的想法!

但一抬眼,看到一旁拄著末端血淋淋的旌節站立,如同一尊殺神的傅介子,便一個哆嗦,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暗道了一句抱歉,閉著眼睛朝安歸狠狠刺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沾過血后,傅介子露出了笑:“右且渠,出去告訴樓蘭人,首惡已誅,余者無罪,官員們有天子所賜金帛,而所有樓蘭人,往后也不必再向匈奴繳納貢賦了。”

右且渠應諾,但才出去就害怕地溜了回來,說道:

“閼氏來了,帶著她的匈奴親衛,正在重整兵卒,召集所有樓蘭人圍在外面,叫囂說要殺了漢使,為安歸報仇!”

“怎么辦?”

最先慌的反而是樓蘭官員們,他們是清楚的,閼氏為人狠辣,若知道他們參與戮安歸尸體的事,肯定不會放過。

“慌什么!”

任弘斥責了樓蘭官員們的焦躁,鼓動他們道:

“閼氏之所以地位尊貴,因為她是樓蘭王之妻,如今安歸已伏罪而死,她也不再是樓蘭的王后,只是一個罪人的寡妻,一個外來的匈奴女,替日逐王勒索樓蘭,是樓蘭人的大敵。”

“全都出去。”

傅介子也一敲旌節,驅趕眾人,他們只好在背后刀劍的逼迫下,再度出了門。

任弘緊隨其后,出門后看了一圈,好家伙,全是人。

他看到,整個樓蘭城的男丁都聞訊趕來了,有武士,有平民,足有千余之多。

他們或攀爬在城墻上,或站立在廣場周邊,將廳堂圍得水泄不通,若真爆發沖突,怕是一人一唾沫就能淹死使節團。

被挾持的樓蘭的貴人們按照傅介子吩咐,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向樓蘭人宣告安歸的罪過,同時大聲呼吁自己的族人趕緊勸旁人看清形勢,勿要動手。

稍后,傅介子也出來了,他拒絕了韓敢當等人為他撐的盾牌,手里高高提起安歸的頭顱。

上千雙青色、褐色或黑色的眼珠,全都看向安歸的頭顱,似乎在議論這是不是他們的王。

傅介子冷冷掃視將廳堂圍得水泄不通的樓蘭人,大聲說道:

“安歸負漢罪,天子遣我來誅之,更立先王次子在漢者尉屠耆繼位。今安歸已死,漢兵將至,毋敢動,動則亡國滅族矣!”

盧九舌和兩名譯長大聲翻譯,一時間,千余樓蘭人,竟無人上前,連箭都不敢射出一支。

樓蘭閼氏剛剛抵達,她驚聞丈夫死訊,卻沒有悲傷六神無主,而是滿眼仇恨,用鞭子抽打城墻上的武士:

“射箭,射箭,將這些殺害王的人,統統殺死,再剁碎撒到田地里!”

但武士們寧可挨她的打,卻不敢對漢使動手,氣得閼氏上了城墻,要自己來。

但還不等閼氏搶過弓,那持弓的樓蘭人卻忽然爆發,將她一腳踹下了城墻。

因為比起閼氏那無力的恐嚇,漢使的喊話卻是真金白銀的:

“若能有擒閼氏及安歸之子者,賞黃金五斤,絲帛十匹!”

聽聞此言,城墻上所有樓蘭武士,竟都毫不猶豫地將弓箭,對準了閼氏那張驚駭的圓臉!

……

閼氏還是死了,她被上百張弓指著,不知是其中哪個樓蘭人手一滑,讓她挨了一箭。

但真正導致她死亡的,是樓蘭人的群情激憤。

他們憋了好幾年的怨氣,對匈奴歲歲勒索的惱火,在安歸死后,如同大壩崩塌后洶涌而出的洪水,全都發泄到了閼氏身上。近千人一擁而上,將她和幾名匈奴人活活打死——當然,也可能是為了搶她身上的金飾。

從使節團到樓蘭官員,都驚訝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局勢已經失控,哭喊聲不斷,還有人乘機搶劫偷盜。

好在,危機很快就解除了,使節團在城內擊殺樓蘭王時,奚充國也順利完成了任務,“保護”了水祭司,并帶領伊向漢那百余手下沖入城中,控制了局勢。

已經納過投名狀的樓蘭貴人官員連忙重新召集族人、奴仆,驅散了混亂的人群,讓他們各自歸去,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來。

安歸和閼氏的尸體擺在廣場上,德高望重的水祭司被“請”進城來,他沉吟良久后,也表了態。

“水祭司說,安歸和閼氏,不會被葬在樓蘭王族的太陽墓地。”

伊向漢翻譯道:“而是會被當做祭品,獻給賢善河神!”

使節團眾人面面相覷,任弘倒是對這結果挺滿意,只是覺得有些諷刺。

樓蘭的貴人、官員們卻全然忘了方才的血雨腥風,紛紛露出笑臉,相互慶賀起來:

“萬能的賢善河神,睿智的大祭司啊。”

“看來這些年河水變小的原因,終于找到了!”

……

到了次日清晨,一場新的祭典在城外祭壇舉行。

只是這次躺在船里的,不再是卑微的奴隸,而是昨天還站在祭壇七圈木樁之內,衣著華貴,至尊無上的樓蘭王及閼氏。

安歸的無頭尸體被投誠的樓蘭貴人戳了許多孔洞,但都沒有胸口那個被傅介子捅破的洞大。

而閼氏更慘,她被樓蘭人的集體暴行活活揍死,打得面目全非,昨日她身上裝飾的金葉等物,也全部不翼而飛。

今日到場的樓蘭人依然有千余之多,個個穿著盛裝,神情肅穆和善,不復昨日的瘋狂。

他們在水祭司,以及被傅介子任命為樓蘭城主的伊向漢帶領下,面向孔雀河,高唱起頌揚賢善河神的歌謠,神情虔誠無比。

“賢善河神,你給予樓蘭生命。”

“而樓蘭,也還予你生命!”

同樣的歌謠聽在耳中,任弘卻只感到一陣更甚于昨日的寒意。

是啊,生與死,輪回不止,昨日是奴隸死,今日是王與后雙雙殞命,這大漠里的綠洲,生死就是如此無常,你得習慣,習慣他們的反復無常。

任弘想到,今日樓蘭人畏漢之強,能夠如此翻臉不認人,將自己的王當成祭品。

若是明日匈奴人兵臨城下,又會如何呢?改日被殘忍殺死,獻祭給賢善河神的,就是他們了吧?

隨著樓蘭武士將木船推向遠方,熊熊大火燃起,宣告著樓蘭歷史,翻了頁。

但水永遠是水,但水面上的船,卻隨時可能被掀翻,再換上一艘新的。

“我們就是那艘新船,而腳下,就是看似柔弱,卻波瀾不定的水!”

……

“你考慮的沒錯。”

傅介子沒有出城去看祭典,聽完任弘描述后,放下了一直在提筆書寫的信件,說道:

“吳宗年和奚充國等十人,昨晚帶樓蘭王安歸的首級出發了,要去敦煌,讓玉門都尉發兵來守樓蘭。”

“但漢軍哪怕已提前到榆樹泉扎營,也至少要一個月后,方能抵達樓蘭城,且要跨越壟城、三壟沙、白龍堆等天險,殊為不易。”

傅介子起身,眼睛看向北方:“而匈奴人,只需要在得知樓蘭之變后,離開日逐王駐牧地,騎兵順著河南下。”

昨日的行動堪稱完美,但仍有一點遺憾,那就是安歸之子,樓蘭王子在閼氏安排下,被幾個匈奴女帶著跑了。

傅介子派人去追竟沒追上,那些匈奴女騎術嫻熟,如同長在馬上一般,甚至能回身開弓射傷兩名吏士的馬。

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向北逃竄,這恐怕會讓日逐王提前得知樓蘭的事。

“不用懷疑,胡虜來的,一定比漢軍更快!”

傅介子看向任弘、鄭吉,以及他們身后的二十余人,笑道:

“汝等昨夜很懈怠啊,不少吏士去還去勾搭樓蘭女子,徹夜未歸,是嫌刺殺樓蘭王太過容易?”

孫十萬和韓敢當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傅公說得就是他倆了,倒是一直將胡婦掛嘴邊的任弘昨夜主動請求值夜,在被使節團征用的廳堂門口守了一宿。

“不。”

傅介子忽然嚴肅起來,全然不同刺殺行動前的輕松隨意。

“先易后難,守住樓蘭,可比殺死安歸麻煩多了,對吾等而言,接下來一個月,才是真正的生死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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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書生亦有志

二月中,時隔多日后,使節團的十名吏士,又回到了阿奇克谷地東端的居廬倉。

奚充國單膝跪在昔日征大宛物故的漢軍將士墳墓旁,刨了一個小坑,將那些從粟特奸商手里奪回的五銖錢,一枚一枚,分文不少地埋回了墳墓里。

“我說過白龍堆時,奚騎吏為何寧可少帶馕和水,非要帶著這么重一包東西,原來是錢。”

奚充國的屬下,名為“粟大”的右扶風騎士拄著鏟子在一旁看著。

另一位叫“司馬舒”的隴西騎士則摳著干燥的鼻孔道:“埋回去后,就不怕再有人來盜掘?”

“誰敢!那二十多個橫死的粟特人便是其下場。”

奚充國一揚眉:“汝等忘了傅公所言?很快,漢軍就會恢復通往樓蘭的烽燧亭障,大漢的旗幟將回到這,護著這條路,也護著沿途的將士墳冢!”

按照漢軍規矩,陣亡物故的尸體,是會籌辦棺槨,想辦法運回故里的,但西域太遠了,加上那兩場遠征死的人太多,活人尚自顧不暇,能就地挖個坑將袍澤埋了,已不容易。

所以漢家兒郎的墳冢,遍布南北道,直達大宛。

奚充國朝這些墳冢鄭重作揖,暗暗發誓:

等著罷,遲早也要讓輪臺,讓大宛成為漢之疆土,葬在當地的將士,就能含笑九泉了。

只可惜奚充國父親在大宛貳師城的墳冢,是再也找不到了……

這時候司馬舒又在抱怨:“不是說好使團西行后,玉門都尉要逐漸恢復通往樓蘭的烽燧么,為何吾等東來千里,一個人影沒見著?”

奚充國踢了他一腳:“廢棄十多年的路,哪是一朝一夕便能恢復的?這附近沒有水源,玉門都尉頂多在榆樹泉駐軍,等待吾等消息。待過了三壟沙、壟城后,便能見到了。”

天色將黑,幾人進了烽燧,卻見副使吳宗年在小心翼翼地擦拭旌節。

除了旌節外,傅介子將裝有樓蘭王頭顱的盒子,以及漢使的通關傳符也給了吳宗年,回報消息的重任在肩,這讓吳宗年壓力不小。

這趟出使,三十余人各盡本事,或如任弘一樣,貢獻智謀,或如韓敢當、趙漢兒一般付出勇力,唯獨吳宗年啥都沒干,只在最后為傅介子起草了上報朝廷的書信。


奚充國一直不明白,傅公帶這文吏來西域作甚,更不明白,滿口詩與春秋的吳宗年,為何會主動請求出使異域,和他們這群大老粗混在一塊。

誰料,晚上喝了幾口酒后,吳宗年竟主動提起讓奚充國困惑許久的事。

“有時候,做一件事,只因聽了一句話。”

吳宗年感慨道:“我雖是齊地人,但學的確不是齊詩,反而是韓詩。”

此言聽得大老粗們面面相覷,什么齊詩、韓詩,他們壓根不懂,這也是眾人不喜吳宗年的原因,老喜歡拽一些大家聽不懂的典故。

吳宗年自顧自地說道:“我年少時聽夫子講學,說起一事,孔子曾問其弟子之志,子貢答:‘得素衣縞冠,使與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糧,使兩國相親如兄弟。’”

“后來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

“不瞞奚騎吏,我當年就是聽了這段故事,頗為崇敬子貢,有意效仿。又為孝武時博望侯、唐蒙等人出使外國得以立功的事跡所激,這才在典屬國任職,以使外國為志向,傅公挑選副使時,便相中了我。”

他喝了口酒,嘆息道:“不過自第一次出使后,我才發覺,我和子貢不同,不是一個辯才啊,遇事容易慌亂,上次使大宛,回來途中天馬暴死,我便手足無措。本以為傅公不會再要我同行了,卻不曾想,他又點了我。”

吳宗年看著手里的旌節苦笑道:

“傅公大概是覺得我雖不能有所建樹,但至少不會拖他后腿罷。不過我也明白了,這漢節啊,非得是博望侯、蘇子卿、傅公這樣的英雄人物,才能持節為國揚威,我……還不配。”

奚充國搖了搖頭,看來不止是他們這些六郡良家子、長安惡少年,哪怕是吳宗年這樣的書生,也有立功封侯的夢,這都是孝武皇帝遺留的風氣啊。

這時候,吳宗年興致又高了起來,起身道:“諸君還記得任弘那首詩么?”

吳宗年十分喜愛那詩,此刻吟誦道: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吾等已破樓蘭,而今總算可以回去,榮歸玉門了。”

氣氛一下子歡快起來,同行的八名吏士都裂開嘴笑,傅公說了,這次刺殺樓蘭王的行動極其順利,使團立了大功。回去之后,每個人起碼有十多萬錢的賞賜,增秩一級。

此外,有斬殺擒拿粟特人,參與刺殺樓蘭王、控制樓蘭城有功的,還不止如此。

右扶風的騎士粟大美滋滋地說道:“有了錢,就能給家里多買幾十畝地,再買個大奴,我往后不在時便有人替我父耕地了。”

隴西騎士司馬舒卻打趣道:“你最好把那大奴閹了,否則啊,恐怕汝妻耐不住寂寞,招呼他上榻,等你回去后,竟多了幾個兒女,類似的事,我可聽說不少!”

粟大氣得追著踹他屁股。

又挨了兩腳后,嘴臭的司馬舒也回到火堆旁,憧憬道:

“我在意的倒不是錢,而是增秩,到時候,我大小也是個吏,就能回鄉吹噓了,不瞞諸位,從小鄉人就覺得,我是只知偷雞摸狗的惡少年,家中又貧,都瞧不起我。”

“然,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吏士們共同舉盞,為即將結束使命,得到屬于自己的那份報償而開心。

但等到次日黎明,還在沉睡的眾人卻被奚充國一一踢醒!

“該上路了?”

吳宗年昏頭昏腦起身,只看到奚充國匆匆踩滅了火堆,滿臉肅穆:

“有胡虜來了!”

……

奚充國是警覺的,沒有因為接近漢地而大意,一早起來上到烽燧候望,竟意外發現了胡騎疾行揚起的塵土。

“胡騎六七十,在四里之外的戈壁上,不到一刻便能抵達谷地,而且……”

“他們應該已經看到居廬倉的煙了!”

吳宗年果然如他自述的,又慌了,喃喃道:“怎么會,胡虜這么快就得知樓蘭的消息,來攔截吾等了?”

算算時間,日逐王就算得知消息立刻派人來,也趕不及啊

奚充國搖頭:“看方向,不是從日逐王庭而來,而是從蒲類海(哈密巴里坤湖)的東蒲類王庭過來的,八成是探知漢使開春后要去樓蘭,派人來此攔截。”

只可惜傅介子他們冰沒化盡就動身,比匈奴人預想的早了半個月。

但沒想到的是,胡虜沒堵到傅介子,卻正好撞上回程的吳宗年、奚充國等人。

直接開打是沒太大勝算的,雖說吏士們甲兵有優勢,但正所謂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此處地形正好對胡騎有利。

“那怎么辦?”

吳宗年的第一反應就是龜縮死守。

“我聽任弘說,他曾以區區五個人,面對百多人圍攻,守住了一座烽燧,如今吾等有十個人,而胡虜不過六七十。”

奚充國搖頭道:“任弘只需要守一兩刻,吾等就算點燃烽煙,能否被東邊近百里外的榆樹泉看到還猶未可知,隔著三壟沙和壟城,援兵抵達,最快也要兩三日。更重要的是……”

他抬起頭,盯著吳宗年抱在懷里的木函,里面是樓蘭王安歸腌制好的頭顱:

“傅公要吾等十五日內,必須抵達榆樹泉,讓玉門都尉出兵西援樓蘭,遲一日都不行!”

樓蘭易幟,日逐王肯定會有所行動,至多二十余日,在西域的匈奴諸王便能發兵南下,所以使節團一天都不能耽誤。

奚充國很快就有了計較:“這樣,我帶幾人引開胡虜,吳副使,你帶著頭顱和信函回去!”

“不行,不行。”吳宗年似是畏懼了,連連擺手。

“我不善騎術,若胡虜追擊,定不得脫,身死事小,恐誤了傅公大事。”

吳宗年緊張得咬起了大拇指,焦頭爛額,直到最后看向傅介子親手交給他的旌節,眼里竟生出了一絲決絕:

“不如由我這副使大張旗鼓,引開匈奴人。”

這孱弱的文吏聲音有些嘶啞,將手里的木函重重交到奚充國手中。

“奚騎吏,你帶上騎術最好的吏士,騎上最快的馬,務必將首級和信,將傅公功成的消息,送達榆樹泉!”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09:53 PM

第74章 不辱使命

“將旗豎起來。”

在谷地行走時,使節團是很低調的,旗幟都卷了放好,如今卻在吳宗年的命令下,舒展開來。黃底黑字的漢旗,在西域干燥的風中獵獵作響。

雖然赤色可能更應景,但此時的漢朝在漢武帝太初改制后,自認為是土德,以正月為歲首,服色旗幟尚黃。

而吳宗年自己則忍著兩腿內側的被磨掉皮的疼痛,艱難翻上馬背,一手操轡,一手舉著旌節,號令眾人道:“向西走!”

旗幟和旌節,這將是對匈奴人最大的誘餌,和漢朝這邊擒殺一名百騎長的賞賜更豐厚一樣,匈奴人劫殺漢使,繳獲旌旗亦有重賞。

接著,吳副使又在說大伙聽不懂的話了。

“孔子與子貢還有一場對話,子貢問,何以為士,孔子說,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諸君,過了今日,吾等都有資格自稱為‘士’了!”

讀書人就是廢話多,沒有人搭理他,大家都陰著臉,因為這注定是一次兇多吉少的誘敵。

被挑中的吏士們知道,胡騎會如被鮮肉誘惑的狼群般,沿著狹長的谷地,對旌旗緊追不放。雖然給奚充國他們贏得時間,但自己很可能會被追上射殺擒獲。

但沒人認慫,因為騎不好馬、抱怨出使日子苦、遇上沖突也只會躲在車后頭,為此屢被吏士所輕的吳宗年都沒慫,他此刻竟然在笑。

“吳副使,你笑什么?”有個吏士忍不住問。

“我笑了?”

吳宗年是個靠學韓詩,舉孝廉而進入中樞的齊地儒生,騎馬追逐實在不擅長,此刻他本該惶恐不安,但伸手一模被風吹得紛亂的胡須,這才發現,自己果真笑得無比開心。

“我笑的應是,我吳宗年跟傅公跑了兩趟,直到今日,才算對這趟出使,有了點用處,配得上這旌節了罷。”

他看著手里的旌節,末端樓蘭王的血跡尤在。

“我也笑,我總算有點,子貢出使的感覺了。”

吳宗年匆匆一抽鞭子,讓坐騎跑起來。

只要速度夠快,身后的匈奴人就追不上來,而吏士們,也無從發現,這位滿口忠勇榮辱的副使其實正在發抖。

“不。”

吳宗年顫抖著唇,喃喃自語道:

“我就是子貢!”

……

當奚充國和粟大、司馬舒三人艱難登上了三壟沙的第一道沙山時,回過頭,遠遠看到,七騎已離開了居廬倉,沿著狹長的谷地向西而去。

追在吳宗年等人身后的,是數十騎來自蒲類海的匈奴兵,他們長途跋涉,馬匹有些疲憊,所以距離一時無法被縮短,奚充國只希望,還有機會再見到吳宗年。

但更重要的是,要將消息盡早送到榆樹泉,不能讓使節團這一個月來的努力白費。

“走!”

他們一刻不敢耽擱,牽著馬,從高聳的沙山上艱難往下滑。

裝樓蘭王的木函被奚充國綁在胸前,即便塞了稻草,仍能聽到咚咚作響,傅介子的信則貼身揣在懷里,此外除了一天份量的馕、水,以及武器外,其他一切累贅都被丟棄。

三壟沙的沙很滑,風也大,更主要是心情與去時大異,三人都很焦躁。

于是在從第二道沙壟往下滑時,來自右扶風的騎士粟大心里一急,竟連人帶馬滑了下去,快倒是快,可坐騎的馬腿卻折了,一瘸一拐,連第三道沙山都爬不上去。

“別管馬了,待會吾等共騎。”

與粟大關系好的隴西人司馬舒催促他快點爬,在快上到沙山上時,還打趣道:“粟大,屁股洗干凈沒,待會共騎時,我要在你后頭。”

“爾母……”

粟大罵了一半卻沒罵出來,因為率先登上沙山的他看到,在北面兩里左右的位置,亦有十余名匈奴人剛剛登頂,也在朝他們看。

“胡虜真不笨啊。”

奚充國咬著牙,看來那些匈奴人識破了吳宗年的計策,在向西追逐之余,還派了十數人來追自己。

這是一場比拼,比誰能又快又穩下到沙山之下,比誰上馬后能以最短時間加速,朝如無數條黃土巨鯨擱淺的魔鬼城沖去!

但要命的是,粟大的馬已經折了,他只能與司馬舒共騎,雖然那馬是上好的河西馬,載兩人沒問題,但畢竟是多了上百斤的重量啊,速度始終快不起來。

“粟大你會不會騎馬?胡虜只在一里外了!”

司馬舒還真在粟大后面,一邊拼命打著鞭子,一邊破口大罵,按照他倆的速度,被追上是遲早的事,甚至會拖累奚充國--他是使節團騎術最好的人,坐騎也速度最快,但一直沒盡全力,等著二人趕上。

再回頭,胡騎已追至半里地了。

粟大咬了咬牙:“要不然我下去……”

“你家中還有妻兒等著,你下個屁。”

不等他說完,后面的司馬舒便大聲叫嚷道:“我去土丘里躲躲。”

說罷粟大只感覺身后一輕,司馬舒已滾落下去,朝一片地形復雜的土丘鉆去,這壟城里只剩下他的回聲。

“奚騎吏,粟大,我家在隴西郡成紀縣北鄉坡頭里!若我死了,記得去報個信,叫我母別瞎哭嚎!”

少了一個人后,粟大的馬速頓時快了起來,稍稍追上了奚充國。

奚充國回過頭,看到有三騎胡人分了出去,去追徒步逃走的司馬舒,但仍有十人緊跟不舍。

“唉!”

奚充國只恨,恨身上的木函和書信,若非念著這兩樣東西,他大可帶著粟大與司馬舒,和胡虜在此決一死戰,縱死又如何?六郡良家子從來就沒怕過。

但使命,就是比性命還重要啊!

他也恨自己擅長的弩在馬背上無法如弓箭一般施展,否則大可且戰且走,以一敵十。

奚充國此刻無比想念擁有各項絕技的同伴們,若是騎射無雙的趙漢兒在此,何懼胡虜?

而若是妙計百出的任弘在也不錯,他肯定能想出主意來,甩掉這些匈奴人吧?

但現在,奚充國除了悶頭往前沖,就別無他法了。

盡管二人在如迷宮般的壟城里不斷變換路徑,但身后的胡騎已死死咬住不放,始終無法甩掉,且距離越來越近,已經有胡人在試圖開弓朝他們射擊!

粟大忽然悶哼了一聲。

“中箭了?”

奚充國瞥了一眼,粟大卻搖頭否認,只是臉上已有些難看,忽然道:

“奚騎吏,去時吾等賽過馬,你馭馬如風,誰也追不上,眼下定是為了等我,未盡全力。”

被他說中了,奚充國罵道:“閉嘴!再撐一陣,只要入了夜,胡虜或許便不追了,等明早沖出壟城,便能看到烽燧。”

明早?怕是趕不上了。

粟大卻下了決心,大聲道:“我是右扶風槐里縣槐樹里人。”

下一聲,他竟哭了出來:“進里門右拐第二戶,就是我家。”

“還望奚騎吏,能替我將賞錢帶回去!”

言罷竟調轉了馬頭,奚充國愕然回首時,卻只看到了粟大背后扎著的一支箭羽。

以及廿煉環刀出鞘后反射的陽光。

他看到的最后景象,是這個漸行漸遠的右扶風漢子,高舉環首刀,沖向那十騎匈奴人時,發出的震天哭吼!

“殺!”

……

在傅介子的使節團離開后,玉門都尉便立刻著手恢復關外亭障。

出了玉門關,依次是牛頭燧、千秋燧、廿里燧、顯明燧、牛泔水燧、大坡燧。

一座座廢棄已久的烽燧重新入駐候望兵卒,疏勒河邊滿是漢軍將士夯筑塢院、修繕烽臺、堆積薪柴的身影。

而再往西,便是使節團曾喝過清涼泉水的榆樹泉,玉門都尉在此設置了大煎候官。

短短一個月里,此處模樣大變,一千名屯戍兵被調到此處,一邊屯田駐守,播撒粟種,整理溝渠,秣馬厲兵,一邊等待樓蘭的消息。

而烽燧,仍在繼續向西延伸,一直修到再沒有水草的魔鬼城以東。

元鳳四年二月十六這天清晨,大煎候官最西面的烽燧“延年燧”。

一名燧卒在候望時,遠遠望見有一騎從壟城中走出,身后還追著幾個胡人!

這是一場持續了一天一夜的追逐,不論被追的人,還是追逐者,都早已疲倦不堪,搖搖欲墜,只憑著本能在前進。

鼓點敲響,積薪點燃,烽煙大作,駐扎在此的十余漢騎立刻出發。

還不等他們靠近,那些胡人遠遠看到,便知難而退,縮回了壟城之內。

只剩下那名騎士搖搖晃晃騎行到近處,他的馬兒屁股上腿上插了整整七八支箭,已走了一晝夜,此刻再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而奚充國被壓在身下,他背后也中了幾箭,幸好穿著傅介子讓他帶上的魚鱗鐵甲衣,不致命。

當奚充國睜開眼時,看到了眼前的幾人:他們頭上裹著的赤幘,身上披掛的戰袍甲衣,方正的臉龐,黃色的皮膚,一雙雙黑色的眼睛,正關切而焦慮地看著自己。

是大漢的兵。

是家人和袍澤。

奚充國流出了淚,動了動干裂的嘴后,取下了胸前拼死保護的木函。

“樓蘭王安歸,頭顱在此。”

又拿出那封已被自己汗水血水弄濕的信:

“持節使者、平樂監傅公傳符書信在此。”

“此行有副使吳宗年。”

“右扶風槐里縣槐樹里騎士粟大。”

“隴西郡成紀縣北鄉坡頭里騎士司馬舒。”

奚充國忍著傷,含著淚,一連念了不知生死的九個人名,最后代替他們,朝玉門關方向鄭重下拜拱手。

“以及北地郡義渠縣人,騎吏奚充國!”

“吾等,幸未辱命!”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09:56 PM

第75章 婼羌

樓蘭國大致可以分為三大區域:北、中、南。

北部稱之為樓蘭,是樓蘭國最富饒的土地,在孔雀河流入羅布泊的三角洲一共有四座城,那兒集中了樓蘭一半的人口,以農耕為主,往西沿著孔雀河,便是可抵達渠犁、輪臺、龜茲的西域北道。

南部稱之為鄯善,有樓蘭第二大城“扦(qiān)泥城”,以及后世比較出名的米蘭古城,兩城扼守西域南道,西接且末、精絕、于闐。

在南北兩地中間,是狹長的車兒臣河,亦有三座依次相連的小城在河邊互為犄角,以后世編號為“LK古城”的海頭城為最大。

二月十六這天,海頭城主昆格耶,迎來了一位年輕的漢使,名為任弘。

從任弘口中,最終證實了那個可怕的傳聞:樓蘭王安歸,已被大漢天使誅殺!

“樓蘭王安歸已伏罪,頭懸于漢北闕,新王將由在長安侍奉天子的先王次子尉屠焉擔任。在新王抵達前,樓蘭暫由傅公代為鎮撫。”

類似的話,任弘每到一座城,都要復述一遍,他這十天里,可算是把樓蘭北部、中部諸城全跑遍了,海頭城是此行的最后一站。

他對昆格耶笑道:“恭喜城主,從此之后,樓蘭不必再向匈奴繳納貢賦,牛羊與糧食,都能留著自用了。”

“牛羊糧食不必送給匈奴是好事,但就怕路過的漢軍和使節太多啊。”昆格耶仍有擔憂,生怕才去一狼,又來一虎。

要知道,樓蘭最初與漢發生沖突,就是因為漢朝的皇帝每年都派大量使者欲通大宛諸國,使者相望于道,一歲中多至十余輩,而每次使團動輒上百,人畜吃嚼花銷極大。

樓蘭只是個綠洲小國,地沙鹵,少田,糧食勉強自給,于是便翻了臉,開始劫殺漢使,與匈奴溝通。

結果自然是被趙破奴七百騎兵攻破,后來李廣利征大宛,大軍幾次路過樓蘭,食其糧食,也讓樓蘭叫苦不迭,加上漢軍砍了樓蘭的樹,遂有后來樓蘭迎立安歸,徹底倒向匈奴之舉。

但沒想到,匈奴比漢更貪婪,僮仆校尉年年從樓蘭索要牛羊糧食,真把樓蘭人當成了奴隸。

在昆格耶看來,不論是漢還是匈奴,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任弘聽了翻譯后,讓盧九舌告訴昆格耶:“城主大不必擔憂,往后漢使會在樓蘭、伊循和扦泥城補給,不多要其余諸城糧食。”

傅介子早在離開長安時,便與大將軍霍光商量好了,樓蘭獨擅南北兩道,不宜,事成之后,要把雞蛋放在倆籃子里,將樓蘭在實質上,一分為二!

新王將遷離樓蘭,以南部的大城扦泥為都,改稱“鄯善國”,只統治南部、中部諸城。

至于北部的孔雀河三角洲,交給親漢的伊向漢,讓他作為樓蘭城主。位于北道樞紐的伊循城,則直接由漢朝派兵戍守屯田,作為統一西域的橋頭堡。

如此,傅介子的使命才算大功告成。

但前提是,要扛住匈奴日逐王隨時可能到來的攻擊。

這些事任弘自不會對昆格耶細講,仍以金帛誘之:

“傅公讓我來召集各城城主,帶上至少一百名壯丁,前去樓蘭相會,大漢天子有黃金絲漆器等美物賜予諸城主。”

傅介子派遣任弘南下時告訴他:“北部與中部各城加起來,能湊一千丁壯,吾等挾持各城主,逼其部屬盡力。匈奴日逐王派遣南下的胡騎,大概不會超過此數,人數均等,又據城而守,好歹能壯壯膽,撐到漢軍抵達。”

話雖如此,但任弘仍覺得沒啥用,樓蘭以小國侍奉大國,如水一般反復善變,就算召集再多人去,沒有斗志,一樣是烏合之眾,說不定轉頭就將使節團賣了。

但既然老傅已經決定,任弘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照辦,說完后便不再言語,讓盧九舌代自己翻譯。

他則低頭喝著昆格耶招待的葡萄酒——用陶碗喝。

卻不成想,昆格耶雖然滿口唾棄安歸,聲稱服從大漢天使和新王之命,最后卻道:

“但,海頭城恐怕不能派丁壯前往樓蘭,我也不能離開此城半步!”

“為何?”

任弘皺起眉來,海頭城作為中部最大的城,雖然比樓蘭稍小,但也有居民千余,丁壯三四百,眼下樓蘭人粗放的耕作已經結束,麥種撒到地里就不用管了,出一百人沒什么問題吧,這昆格耶怕不是想自保坐觀漢匈成敗。

任弘想要摔碗作色,嚇唬嚇唬昆格耶,卻聽到外面的樓蘭人一陣驚呼。

“來了!來了!”

……

等任弘他們出了廳堂,登上海頭城南墻時,才明白外面的樓蘭人為何驚呼:

卻見城外數里處,有一群或披頭散發,或扎著辮子,身穿氈皮衣的騎馬武士正在耀武揚威,高高舉起簡陋的弓,揮舞刀劍,嘴里嚎叫著聽不懂的話語,任弘點了點,人數足有三四百!

“匈奴人?”

任弘有些驚訝,按理說匈奴人是不可能出現在這的,看著也不太像,城外的游牧武士容貌不似草原牧民的圓臉,而是狹長而黑瘦,且連趙漢兒也聽不懂他們在叫嚷什么。

倒是跟他們來的歸義羌人那加聽懂了幾句,判斷出對方身份,竟是自己的同胞:“羌!”

“是婼羌。”

昆格耶如此糾正,這位城主雖有些老邁,卻已經披掛了上了一身厚皮甲,親自御敵。

原來是婼羌啊,任弘了然,樓蘭周邊的廣袤區域,就位于后世的“若羌縣”,這名字便是源于婼羌人了。

任弘聽盧九舌說過,婼羌是個小行國,乃是羌人最西邊的一支,他們在樓蘭之南,阿爾金山北麓隨畜逐水草而居,出產鐵,會鑄造刀、劍、甲、矛等兵器,其首領號:”去胡來王”。

但此處離阿爾金山尚遠,他們怎么跑到這邊來了?

昆格耶告訴任弘:“蒲昌海南部的草原,便是婼羌人的春牧場,他們開春便舉族北上,在蒲昌海游獵放牧,入秋再將牲畜趕回山上。”

據說這群來自高原的婼羌人十分彪悍,女子也可騎射作戰,反正方圓千里內沒有敵手,所以牲畜由女人孩子照看即可,而婼羌的男人們,就要干點副業了。

比如說搶劫商隊,或者圍攻樓蘭、且末的城邑,非得樓蘭人交出糧食,才肯退去。

而作為樓蘭中部最靠南,且與羅布泊最近的海頭城,自然首當其沖。

城里的樓蘭人也如臨大敵,或登上城墻,或搬重物堵住胡楊木門,動作嫻熟,看架勢,經歷類似的騷擾不是一次兩次了。

雖然婼羌人好像挺講信用,得了糧食便會離開,但昆格耶看樣子是不打算服軟交糧的:

“去年給匈奴交了一次貢賦,春種才剛剛播下,城里哪還有余糧。”

他笑道:“所以,別說吾等去不了樓蘭,恐怕連漢使,也要安心在城內等待了。婼羌人不會強攻的,頂多在城外游弋半個月,見啃不下來,便會離去。”

半個月?傅介子可是要他們完成任務后,立刻返回樓蘭協助抵御匈奴的,這下可麻煩了,與任弘同行的幾人都皺起了眉。


說話間,城外的婼羌人騎著馬沖到近處,開始大聲叫嚷,為首一位騎著花馬的婼羌武士,更用蹩腳的樓蘭話,要求海頭城交出一百擔糧食。

結果在昆格耶一聲令下后,他們挨了城頭一陣齊射。

婼羌人憤怒地還擊,也胡亂朝城墻上射了幾波箭,但成效不大,于是在一陣號角吹響后,又嚎叫著遠離。

卻見婼羌人返回河邊,聚集在吹響號角的人身邊,那是一位頭發花白扎成辮,不騎馬,卻騎著一頭白色牦牛的長者。

在他一聲令下后,婼羌人改變了戰術,不管城邑,反而徑直朝河邊耕地沖去,在剛剛發芽出苗的麥田縱馬踐踏。

“麥苗!”

這招狠,婼羌的馬匹每走動一下,都好似踏在樓蘭人,踏在昆格耶的心頭!

“那是婼羌首領,去胡來王親自來了。”

昆格耶放下擋箭的盾牌,不愧是老對手,這下他沒剛才那么淡然了,又不敢帶人出城作戰,只能苦著臉,眼睜睜看著麥田被破壞。

這時候,任弘說話了。

“城主,若我能幫你解除婼羌圍城之患,你是否能立刻帶著人手,趕赴樓蘭?”

昆格耶面露懷疑:“漢使如何讓婼羌退去?”

“這有何難。”

任弘笑了,問道:

“城中可有黃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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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我懷疑你在搞黃色

在破壞了城外百多畝麥田后,“去胡來王”唐靡當兒讓部眾們停手。

婼羌人沒有文字,但有歷代首領口口相傳的史詩。

他們的祖先原本居住在河湟之地,但最終厭倦了諸羌部落為了大小榆谷,幾代人相互掠奪仇殺的生活,毅然西遷。

部族頂著暴風雪,沿著羌中道,經過高原、鹽湖和冰川,穿過阿爾金山埡口,抵達了西域東南角,這片雪山、沙漠、湖泊和草原相雜的土地。

高原湖泊潔凈無染,數不盡的藏羚羊和野驢群可供狩獵,而在高原上冰雪未化,草還未長時,還能朝低處走,越靠近羅布泊,水草就越是豐饒。

也就是在這,婼羌與樓蘭人第一次相遇了。

婼羌人自從西遷后,與樓蘭打交道一百多年,也搶了他們一百多年,已經產生了默契:一座城就要一百擔麥面,不多拿,也不少拿,畢竟明年還要來呢,做事得細水長流,而不是圖一時爽快,拿到糧食就離開,絕不滯留。

婼羌人自認為很守信義。

“狩獵不殺母羊和小羊,這是規矩,食谷而不亂殺人,這也是規矩。”

破城而入這種事他們更不會做,一來整個部落丁壯就五六百,不必要的戰斗會損耗人口,其次,就算打下了城,然后呢,留在這里統治么?

婼羌人對一切海拔太低的土地都毫無興趣,因為他們賴以為生的牦牛受不了這里的酷熱,所以只適合春天跟著野驢群來此狩獵,順便放牧羊群,入夏就要回山上去。


所以,即便唐靡當兒讓族人破壞海頭城外的麥田,也是適可而止,這只是為了讓城內的樓蘭人想清楚,究竟是一百擔糧食劃算,還是今年顆粒無收劃算?

但樓蘭人并未給出回答,反倒是到了下午時,海頭城忽然豎起了十來面黃旗!

年輕一輩的婼羌人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唐靡當兒卻瞇起了眼睛,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支大軍從南道經過時,從樓蘭到于闐,整個道路上盡是亮眼的黃色旗幟。

那也是婼羌人一次重大的失手,先是匈奴派人來,讓婼羌人襲擊跟在那支大軍后面的糧隊,結果婼羌人才劫了三五輛車,便被一支彪悍的騎兵一路追擊,或是被殺,或是被俘。


婼羌人從此長了記性,就像狩獵時好好的野驢不打,卻偏去惹暴怒的棕熊干嘛?往后見到打黃旗的使團,他們只在山石上遠遠看著,絕不去招惹。

而當匈奴再派人來聯絡時,當時剛當上首領的唐靡當兒更做了一個決定:殺死匈奴使者,將頭顱送去陽關——婼羌人的領地沿著阿爾金山北麓分布,西邊直達且末,東邊與陽關相接,他們與漢朝的距離,比樓蘭還要近。

唐靡當兒的判斷是對的,匈奴隔著樓蘭,對婼羌人無可奈何,倒是婼羌討了漢朝歡心,得到了許多糧食牛羊作為賞賜,外加一個“去胡來王”的稱號:去胡而來歸附大漢之羌王也。

所以理論上,婼羌也是大漢屬國才對,盡管他們從來沒上過貢,因為那之后不久,漢軍就退回了玉門陽關,鮮少西出了,那抹亮眼的黃色,也再未插到任何一座西域城邑之上。

這些事,部落里年輕一些的后生是不甚明了,但作為第一代去胡來王,唐靡當兒卻記得很清楚,他有種感覺,這次來海頭城搜糧,怕是會很不順利。

就在這時,海頭城的城門緩緩打開了,又立刻關上,只有三騎緩步走出。

正中是一個絳衣皂帽的漢人官吏,年紀輕輕,騎著匹渾身赤紅的母馬,只額上有一菱形白斑點,快馬輕蹄,看似很輕松。

在他左右的分別是一個有些緊張的披發歸義羌人,正在用河西羌話大聲呼喊,說他們是來和談的。

另一個是身著鐵甲的漢兵,騎著黑色大馬,手擎黃色旗幟,上面寫著一個“漢”字。

這是唐靡當兒唯一認識的漢字,因為見過太多次了,從遠征大宛的漢軍處、從陽關的關城上。

這下確認無疑了,果然是漢人。

唐靡當兒舉起手,制止了年輕部眾拉開的弓,豎起的矛。

“是客,不是敵,放他們過來。”

……

任弘很慶幸,不管哪個文明,黃色的布料都是易得的,因為自然植物里,能夠成為染材的黃色素實際上是來源最豐富的,樓蘭本地用來給羅布麻布染色的便是……石榴皮。

染出的顏色則是秋香黃。

所以任弘除了身邊這一桿外,才能豎起那么多黃旗來,也幸好漢武帝太初改制后定了自己是土德,尚黃色,若和東漢一樣打赤旗,他就抓瞎了。

替任弘擎旗的韓敢當抬起頭,看著前頭目光不善的婼羌人,嘟囔道:

“任君啊任君,我韓飛龍雖說以一敵三沒問題,但對面可有三四百騎,吾等就這樣過去真沒問題?”

旁邊充當翻譯官的歸義羌人那加也回過頭,看城墻上縮頭縮腦的盧九舌,罵道:

“盧九舌竟然說不會羌話,這是真的是假,他是怕了罷?”

任弘倒是面無懼色:“傅公跟我說過婼羌的一些事,婼羌雖時常劫掠樓蘭,但大漢使團從其領地北緣經過,從未被搶掠過,其王曰去胡來王,亦是殺死匈奴使向大漢投誠,才得到的稱呼,又聽城主說,他們每年都是一得糧食便立刻離開,或許能談談。”

話雖如此,但看著前頭三四百騎羌人漢子,仍有種步入狼穴之感。

和匈奴不同,這些婼羌人頭上一般不戴帽,披散著濃密黑色的長發,雖然也是黑眼睛,但鼻子高突,都穿著羊皮氈衣,在寒冷的高原,一年到頭都離不了身,腰間一根帶子,帶木鞘的劍插在腹前。

眼下天氣有點熱,他們都將氈衣脫了一半籠在腰上,露出了里面的赤裸發紅的身體,除了汗味外,還滿是牦牛和馬的味道。


被婼羌人團團簇擁的,是他們的“去胡來王”,一位頭發花白扎辮的老者,一串牦牛骨做的項鏈掛在他脖子上,身下騎著的則是一頭毛發長得遮住了眼睛的白牦牛,鼻孔里喘著粗氣。

“牦牛和牛一樣也是色盲,對紅色沒興趣吧。”任弘這才想起自己一身紅唉,只能在馬上坐直身子,不能晃來晃去勾它撞過來。

唐靡當兒拍了拍身下的白牦牛,看向任弘,說了一串冗長的羌語。

那加愣了很久才翻譯道:“去胡來王說,許多年沒見過漢使了。”

那么長一段話,竟翻譯得如此簡單,搞得任弘懷疑地看了這廝一眼,河西羌語和婼羌話能互通沒錯吧?

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他只好硬著頭皮道:

“請告知去胡來王,從此以后,他會時常見到黃旗,看到漢使,因為大漢已經重返西域!”

任弘指著身后的海頭城說:“樓蘭已成為漢之屬邦,海頭城也自然成了大漢疆土,還望去胡來王勿要攻擾,否則,休怪城頭的漢兵反擊!”

瞎說啊,城頭現在就趙漢兒、盧九舌倆人,再無其他。

唐靡當兒看了城上許久,笑道:

“十多年前,樓蘭和婼羌同時臣屬于漢,但婼羌每年來食谷,漢也從來沒管過,為何現今卻要管?”

任弘回道:“因為那時樓蘭兩屬,對漢不夠忠誠,如今卻一心向漢。”

唐靡當兒好歹是曾經和漢朝打過交道的,搖頭道:

“漢既然是上國,就不能厚此薄彼,小漢使,我派族人在城外游弋幾日了,看到汝等五人入城,此外再無漢軍。”

這下老底都被拆穿了,那加哆哆嗦嗦的一翻譯,韓敢當滿頭冷汗,只覺得這真是個糟糕的主意,現在咋辦,要挾持這騎牦牛的老羌人么。

好在唐靡當兒雖然看破,卻沒有難為他們,只是不卑不亢地說道:

“小漢使,你現在給樓蘭諸城統統插上漢旗,勒令婼羌不得攻擊,那婼羌每年就要平白少許多糧食,餓死了孩童,誰來管?”

“我來管!”

任弘出來可不是單純要為海頭城解圍的,等的就是這句話,竟直接應下了。

“今年的糧食,由大漢來給!”

唐靡當兒搖頭:“小漢使可不要空口胡說,在婼羌,亂許承諾不能兌現,可是會被禿鷲將舌頭啄走的!”

任弘卻笑道:“敢問去胡來王,帶著部眾在樓蘭諸城食谷,花月余時間,南北走上一圈,最多能得多少糧食?”

唐靡當兒想了想后,多報了點:“1000石。”

這些糧食,足夠整個部落的人吃一個月,能讓他們撐過了最艱難的時期。

“2000石!”

任弘卻伸出兩個指頭:“給你2000石糧食,三個月后,在陽關交割。”

這真不多啊,任弘這次出使樓蘭應得的賞錢,加上之前的存款,也將近二十萬,正好能買兩千石糧食,哪怕萬一朝廷不認賬,他自己咬咬牙都能墊上。

這下反而輪到唐靡當兒懷疑了,這些漢人都鬼精,可不能上了當:“小漢使,你想要吾等做何事?只是不再圍困海頭城,就有這么多好處?”

“當然不止,但也不難。”

任弘指著北方:

“只需要去胡來王帶著婼羌的數百騎士,隨我去百里外樓蘭城邊上,溜一溜馬!”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09:59 PM

第77章 給大漢做狗有何不好

去胡來王沒有立刻答應任弘的提議,只說考慮考慮,言罷也不圍困海頭城了,帶著族人們向東邊的湖畔草原馳騁而去。

不過在海頭城看來,還真是任弘出去以后三言兩語勸得婼羌解圍而去。

所以在任弘入城時,全城上千人都在向他歡呼,葡萄園主奉上一罐葡萄酒,庖廚說要為他烤制最好的胡餅,甚至有奔放的樓蘭姑娘倚在城墻上,招呼年輕的漢使今夜去家里聊聊。

任弘可沒這閑工夫,不論婼羌人答不答應這筆交易,他都得帶著海頭城的丁壯離開,前往樓蘭。

但城主昆格耶卻留了心眼,以害怕婼羌人去而復返為由,只給任弘派了五十人,雖然他親自帶隊,但子子孫都留在了城中,甚至連身后事都交待好了,好似預料到此行沒那么簡單。

而到了次日清晨,當一行人在羅布泊西岸向北行進時,身后再度傳來嗒嗒馬蹄聲,一回頭,卻見三四百婼羌人呼嘯而至。


樓蘭人大驚失色,團團聚攏如臨大敵,昆格耶就這樣看著自己的老對手,去胡來王唐靡當兒縱馬來到跟前,卻只瞅了他一眼,便朝任弘行了禮。

“小漢使,婼羌,答應你的條件!”

昆格耶有些驚訝,回頭問任弘:“是何條件?”

任弘笑道:“漢、樓蘭、婼羌,將一同守備樓蘭,與匈奴人對敵。”

樓蘭很可能面臨匈奴的干涉,而漢軍的支援起碼十天后才能抵達,他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延緩匈奴的攻擊,而這些婼羌人,大可利用一番。

唐靡當兒卻搖搖頭:“小漢使,先說好,吾等只是隨你去樓蘭周邊跑幾日馬,婼羌絕不會與匈奴交兵!”

“這是自然。”

任弘心里想的卻是:“到那時候,還能由得了你么?”

……

與婼羌人一同騎行,是一段難忘的體驗。

任弘過去只是聽聞,羌人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谷,以產牧為業,原始的生活環境和習俗使得羌人民風彪悍,漢人說他們堅強勇猛、吃苦耐寒,好勇斗狠的天性就像野獸一般。

不僅如此,由于羌人奉行實力至上的信條,崇拜強大的戰士,因此把戰死看作是吉利的事情,悍不畏死的風氣培養了許許多多的優秀戰士,對待外人也極不友善。

但婼羌,這支脫離了羌人大亂斗的河湟之地西遷到地圖旮旯角的部族,卻比他們的同族多了一絲隨和。

在傍晚休憩的時候,羅布泊西岸的草原上燃起了兩堆篝火,一堆是謹慎的樓蘭人。另一堆是豪放的羌人,不斷有人爭相過來邀約任弘他們過去一起分享食物,因為任弘今日三騎出城談判的舉動,被認為是勇士。

“嘗嘗酪!”

一塊塊干硬的酪被遞了過來,捏在手里冷冰冰硬邦邦的。

這便是婼羌人在搶不到糧時的主食了,羌人們吃的很奔放,蘸著與后世藏區酥油很像的黃油放入口中,任弘看到黃油里還有不少羊毛等雜物,但唐靡當兒竟一起吃了下去,還振振有詞。

“人只能按神的意念生活,天神既然把這些雜物賜給我們,就沒有理由不接受,一個好的羌人牧民,一月之中要吃掉三撮羊毛,樓蘭人和漢人的農夫,每月不也要從耕地上吃這么多土么?”


這是啥歪理,任弘懶得爭辯,出于禮貌吃了點酪,只感覺能硌掉牙齒,聞上去還有些臭味,混上他很不喜歡的酥油味,能咽下去就不錯了。

其余幾人差不多都是這種感覺,唯獨趙漢兒和歸義羌人那加還能適應。

也有熱的東西,泛著酸味的酸馬奶酒在簡樸的土鬲里被加熱,香氣撲鼻,乳白色的奶酒先給唐靡當兒滿上,然后輪到幾名吏士,這是將他們當成貴客了。

唐靡當兒都已經將木碗端起來了,不喝就是不給面子,按照羌人的做派,這趟交易說不定就因為一碗酒黃了,任弘只好舉盞,卻不忘低聲囑咐其他幾人:

“別喝太多。”

但韓敢當一遇上酒,就把任弘的話忘腦后了,這酸馬奶只要習慣了那味道,酸酸甜甜甚是可口,度數也不高,老韓越喝越想喝,甚至和唐靡當兒的兒子,一個名叫“唐東號吾”的羌人武士拼酒,最后還贏了!

羌人們歡呼陣陣,但任弘卻只用同情的眼神看著老韓,他知道,這個鐵塔一般的巨漢,接下來幾天算是完了。

果然,還不到半個時辰,正在通過那加翻譯,與羌人們吹牛的韓敢當,表情就從酒酣的意猶未盡,變成了一言難盡。

而后便捂著肚子跑出了營地,許久才虛弱地回來,還不及坐下,腹部又是一陣天翻地覆的聲響,老韓眉頭大皺,又捂著跑出去了。

“上吐下瀉,起碼三天。”

任弘搖搖頭,真像極了前世剛去到藏區的自己啊,真以為自己喝過幾斤牛羊奶,就能痛飲酸奶酒了?這東西對漢人來說,真是汝之蜜糖,我之砒霜。

反倒是比賽喝奶酒輸了的唐東號吾,問起那加河西羌人的近況,讓他說說,在漢朝統治下,河西歸義羌人的日子如何。


“吾等與漢人雜處,雖然也有習俗既異,言語不通,數為小吏奸商哄騙欺壓的事,但比起河湟諸羌,日子好過多了。”

那加告訴婼羌,歸義羌可以在集市與漢人平民交易,用牲畜牛羊,換取糧食、布匹,各取所需。

漢朝是通過羌豪統治歸義羌,幾十年下來,河西羌人日趨漢化,會雙語的人不在少數,一些羌人從事河西置所、烽燧的徒、御、郵、騎等職務,甚至有人當上了嗇夫。

婼羌人初聽時雖羨慕河西歸義羌能夠隨時獲取糧食,但當他說到,歸義羌的豪長每年都要向官府報到,發生糾紛要找漢官解決,羌人名籍也要登記,在漢朝征召時,作為屬國騎兵加入軍隊,已經喝醉的唐東號吾卻大笑起來:

“我明白了,歸義羌就像是狗,被漢人養著,給汝等骨頭和肉,高興時摸一下,不高興時踹一腳,讓咬誰就咬誰。”

他起身拍了拍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胸膛:“而吾等,則是雪山和大漠間的野狼,自由自在!”

婼羌武士們開始起哄嚎叫,那加漲紅了臉,半天憋出一句:

“給大漢做狗有何不好,汝等現在隨吾等去樓蘭,不也一樣是貪大漢的骨頭么?”

“你!”

唐東號吾惱羞成怒,手摸到了劍上,猛地拔了出來,嚇了任弘一跳,他不懂羌話,沒搞清楚二人方才還在推杯交盞,怎么忽然動起手來。

趙漢兒立刻卸下弓瞄準唐東號吾,不遠處的樓蘭人也站起身來,神情緊張!

一場火拼一觸即發,這場被任弘湊一起的三方聯盟,眼看就要因一次口角而分崩離析!

就在這時,唐東號吾卻被去胡來王從后面踹了一腳,唐靡當兒裹著羚羊皮裘,不緊不慢地說道:

“發什么酒瘋,快給小漢使致歉,然后滾去睡!”

父命不可違,唐東號吾告了聲罪,氣呼呼地退下了,婼羌武士們也在依次給去胡來王行禮后,各自找了草地上柔軟的地上,裹著氈皮睡得橫七豎八。

篝火旁,等那加在任弘耳邊低聲說完方才原委后,唐靡當兒嘆息道:

“年輕人啊,什么都不懂。”

“他沒經歷過二十年前,西域諸國必須在漢和匈奴間,選一個做主人的日子。”

老邁的去胡來王摸著脖頸上的牦牛骨項鏈,笑道:

“他也不明白,做大漢的狗,吃飽喝足,可比那些終日挨餓,最后被射殺剝皮的野狼,強多了!”

……

到了二月十八這天下午,當任弘他們靠近樓蘭城時,卻發現人丁還算繁盛的孔雀河三角洲,郊外竟不見一個人,甚至有農具和草簍直接扔在田間,水罐摔碎在地,看腳印可知,郊區的樓蘭人走得很匆忙。

這讓任弘有種不祥的預感:匈奴人這么快到了?

而就在半刻后,他們果然遭遇了一隊正在一個村莊縱火的匈奴人,人數不過七八騎,看樣子是一支斥候。胡虜方才忙著搶掠,剛剛發現有大隊羌人騎兵靠近,匆忙上馬欲逃。

任弘連忙道:“追!不能放過斥候!”

但他身邊三百騎羌人,卻沒有一個人動,所有人都看向去胡來王。

“說好只遛馬,不與匈奴交兵的。”老家伙笑瞇瞇的,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于是任弘換了個說法,讓那加用羌話大聲喊道:

“若有人取得匈奴人一枚首級,可以在漢使處,換100石糧食!”

話音剛落,百余騎羌人甚至不等去胡來王的命令,立刻就動了起來!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01 PM

第78章 沒有中間商賺差價

“漢軍援兵?”

匈奴僮仆校尉勒馬站在孔雀河畔,聽著逃回的斥候如此報告,大為詫異。

他看向遠處樓蘭城西邊的原野,確實有一支數百人的騎兵在那駐足,而且多打黃旗,確實很像漢軍。

但這怎么可能呢?僮仆校尉算了算時間,他奉匈奴單于和日逐王之命,駐扎在近海(博斯騰湖)附近,賦稅西域諸邦,不斷給匈奴右地提供黃金、牛羊和糧食,也就近監控諸邦。

作為扼守南北兩道的樓蘭國,自然是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在漢朝近來有重返西域跡象的情況下。

去年僮仆校尉還親自到了一趟樓蘭,在樓蘭閼氏的請求下,讓許多匈奴女子嫁給樓蘭諸城主、貴族,一來示兩族親好,二來也協助閼氏監視。

十日前,卻有幾個匈奴女子帶著樓蘭王子疾馳到僮仆校尉駐牧地,向他告急。

僮仆校尉這才知道,樓蘭,變天了!

他立刻派人稟報湖泊北面的日逐王,自己則帶著輕騎四百,沿著孔雀河先行南下,八天時間趕了一千里路。

途中,僮仆校尉還不忘將樓蘭王子立為新的樓蘭王,在僮仆校尉想來,既然只是傅介子一行刺殺安歸發動政變,那說明漢軍大隊人馬尚未西來。

若能趕在漢軍抵達樓蘭前,殺死傅介子和反叛的樓蘭城主,扶持王子上位,再以逸待勞,迎擊千里跋涉,穿過白龍堆后正疲敝的漢軍,定能保住樓蘭!

但僮仆都尉沒料到,漢軍的援兵,竟與自己同時抵達樓蘭,遠遠看去,看人數還不少,起碼有三四百騎。

“瞧方向未走伊循城,而是從湖泊南面北上。”

僮仆校尉很清楚,從漢朝來樓蘭,有三條路:一是出玉門過三壟沙白龍堆的樓蘭道。

二是經諸羌的羌中道,三是沿著南山(阿爾金山北麓)與沙漠中間的狹長山谷,從婼羌去往陽關的羊腸小路。

比起只有羌人才能承受的茫茫高原,比起那些崎嶇的山谷和冰川,第一條路竟已是最好走的。

所以漢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比匈奴快,莫非是緊跟著漢使西行的?

但這時又有了新消息,之前散出去的斥候陸續歸來,向僮仆校尉稟報,方才追逐他們的,不是漢騎,而是羌人!已有不少斥候在羌騎瘋狂的追逐下,死于非命。

“羌人,婼羌?”

僮仆校尉有些牙疼,婼羌,這是一個從來不向他繳納貢賦的南山行國,人數雖少,但去胡來王仗著婼羌駐牧地辟處山中,一向對匈奴不卑不亢,甚至不顧僮仆校尉警告,年年北上搶樓蘭的糧食。

婼羌人再度投靠漢朝,這下情況變得復雜起來,雖然在這平闊地域,僮仆校尉有把握以同樣人數完勝婼羌。

但別忘了,還有樓蘭城在旁邊呢,若被其內外夾擊,恐怕不妙。

僮仆校尉在思量許久后,知道樓蘭之事,已經不是自己能處置的了。

“留下部分斥候,隔著十里小心監視樓蘭,其余人隨我去伊循城,等待日逐王的大軍到來!”

……

“你砍了兩顆首級。”

“你是一顆。”

“你叫什么?姊當燒?”

而在另一頭,婼羌武士們正圍著鋪開筆墨木牘的任弘,看他登記斬首情況。

任弘盤腿坐在一株胡楊木下,一邊記一邊讓那加維持秩序:“諸位婼羌壯士別擠,一個個來!”

一顆顆匈奴人的頭顱堆在他腳邊,幸好任弘經歷過數次廝殺,否則這七八顆血淋淋的腦袋堆一起還是很駭人的,而且臭氣熏天。

又一個匈奴人的首級,被揪著辮發扔到面前,任弘一抬頭,才發現是笑瞇瞇的趙漢兒。

“原來是歸漢啊,你方才也上了?”

趙漢兒搖頭道:“果然和傳聞的一樣,羌人騎兵長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騎射不精,而喜歡連人帶馬持矛地觸突。”

“方才眼看有幾騎斥候要被放跑,我便去放了幾箭留了留,幫他們一把。這不,那去胡來王的兒子,便硬要分我一顆,我若是再推辭,他又要拔劍了。”


昨晚與韓敢當拼酒,又差點和那加打起來的唐東號吾確實是性情中人,此人莽撞暴躁,與其父的老謀深算大不相同。

任弘只暗暗嘀咕:“真不像親生的。”

趙漢兒看任弘將他的名也記了上去,笑道:

“要給我算多少賞賜?100石糧食,還是五萬錢?”

“自己人斬得頭顱,當然是五萬錢了。”任弘知道這小伎倆被趙漢兒看穿了,看了看左右的婼羌人,沒人注意這邊,才低聲道:

“大漢的官吏只認首級,不論士卒或平民斬得匈奴兵卒首級,皆得五萬賞錢。”

“而婼羌人只認糧食,對錢可不感興趣,他們只知道,數月后在陽關多領取的100石糧,乃是整個部落勒索一座樓蘭城邑所得,都夠一帳落五口人吃兩年了。”

雙方各取所需,皆大歡喜,這是雙贏啊。

所以使節團做個中間商賺點差價,等傅介子回玉門關交差時,也能幫使節團兄弟們報上斬首,多掙點外快。

這時候,樓蘭城的方向卻爆發一陣歡呼,因為匈奴人撤退了。

樸實的婼羌武士以為任務已經結束,心急的人甚至已經準備收拾弓馬,回南邊去了。

任弘連忙勸阻:“匈奴隨時可能去而復返,去胡來王,說好汝等至少要在樓蘭周邊游弋十日的。”

“十日啊。”唐靡當兒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牦牛老了,連窩棚在哪都會忘記,我也忘了,所以吃食只帶了三日。”

裝糊涂啊這是,任弘笑道:“去胡來王放心,樓蘭城會提供十日所需。”

唐靡當兒繼續找理由,嘆息道:“十天,在湖泊南邊放牧的女人孩子會想父兄的。”

任弘樂了,這老家伙又開始了:“去胡來王,不必拐彎抹角,有話直說吧。”

唐靡當兒摸著牦牛骨項鏈,思索道:“來時沒想到會有這般多匈奴人,哪怕不直接交鋒,要與越來越多的匈奴騎兵周旋十日,確實太久了。”

但他旋即露出了笑:“但若漢使答應事后多給一倍的糧食,斬匈奴人首級給的糧食也加到200石,倒也不是不行!”

……

“贊美賢善河神!”

而在樓蘭城,在發現匈奴人退走后,也發出了一陣歡呼,原本縮在城墻下發抖,怕得要死的樓蘭人開心地揮舞氈帽,好似贏得了一場偉大的戰役。

但他們也詫異,那群遠遠游弋,逼退匈奴人的騎馬武士是誰,怎么跟樓蘭的敵人婼羌那么像?

使節團眾人也猜測紛紛,還是傅介子一拊掌,笑道:

“定是任弘哄騙來的,我猜猜看,他大概是許了婼羌人糧食。”

傅介子也不是沒想過向周邊邦國借兵,但一來實在太遠,二來人手并非越多越好,魚龍混雜,更易崩潰。

“不過去胡來王一向老奸巨猾,恐怕不好打發。”

但也比沒有強,傅介子雖然已經召集樓蘭北部、中部各城主帶兵來援,但他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樓蘭人的怯懦。

樓蘭人對匈奴和漢都跪久了,早沒了反抗的膽量,匈奴的少許前鋒才到,他們便放棄了城外所有農田村邑,全跑到樓蘭城躲著。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新的樓蘭城主伊向漢,為了保住自己的領地,倒是堅決站在漢朝這邊。

在傅介子提議下,他撤空了伊循城,將所有族人和兵丁集中到樓蘭來,只要守上十多天,漢軍便將抵達。

可傅介子心里仍然沒底,方才匈奴不過四百騎逼近,樓蘭就已經到了滿城慟哭的程度。

這要日逐王帶著兩三千騎過來,那還了得?

他傅介子在樓蘭一聲“動則滅國”讓樓蘭人齊卸甲。

匈奴的日逐王來威脅一聲,恐怕也有如此效果,說不定那些樓蘭的貴人官吏,立刻就會獻城投降,將使節團祭給賢善河神。

指望樓蘭人拼死保衛樓蘭?完全不可能。

哪怕城外多了數百婼羌為援,仍是杯水車薪啊,待匈奴人大軍復至,城內的士氣又會跌落至冰點。

如何穩住樓蘭人,讓他們在這條船上待到底呢?

正在傅介子苦惱之際,任弘卻已輕騎入城了。

“傅公,任弘回來了!”

一身戎裝的鄭吉帶著任弘過來,卻見任弘風塵仆仆,來到傅介子面前作揖,用滿城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嚷嚷道:

“任弘奉傅公之命南下,今已征得南道婼羌、且末、小宛、精絕、扜彌、戎盧、渠勒、于闐八國聯軍!”

“今日婼羌前鋒先至,諸邦數千人馬,也將陸續抵達!齊心協力,與大漢、樓蘭一同對抗胡虜!”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03 PM

第79章 這廚師不看菜譜看上兵法了

婼羌、且末、小宛、精絕、扜彌、戎盧、渠勒、于闐,以上諸邦都在西域南道,從東到西,猶如被絲路串起來的一串珍珠,其中幾個還作為鄰邦,與樓蘭往來甚密。

當傅介子高興地讓譯長向全城的樓蘭人宣布,以上諸國皆已聽從大漢號令,以婼羌騎兵為先鋒,陸續派兵趕來支援樓蘭時,原本還憂心忡忡的樓蘭人頓時大喜。


想想也沒毛病,自漢將李廣利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懼,多遣使去漢朝貢獻,紛紛成了大漢屬國。尤其是匈奴騎兵較少出沒的西域南道,從婼羌到于闐、莎車、疏勒,皆服從于漢。

如今漢使重返西域,恢復昔日的朝貢關系,并征其兵卒來支援樓蘭,也算順理成章。

當得知有外援并肩作戰時,原本怯懦的樓蘭人膽氣頓時大了不少,不就是守十來天么,匈奴本就不擅長攻城,又有外援在側,只要堅守不出,真沒什么好怕的。

當然,也有幾個聰明人不太確信,左且渠黎貝耶就暗暗嘀咕:

“那任弘離開不過十來天,真能去到兩千多里外的于闐搬來救兵?”

但接下來幾天的所見,讓黎貝耶也不得不相信。

先是傅介子以“婼羌入樓蘭恐生出沖突”為由,讓城外的婼羌,以及來自海頭城的樓蘭兵,皆不得入城,反而以樓蘭西邊一座小烽燧為中心,扎起營地來。

到第二天清晨,數十個氈帳的營地已經成型,而在城墻上的樓蘭人親眼所見,又有一支三四百人的步騎,從南方緩緩抵達。他們離得有點遠,行走揚起了煙塵,看不清裝扮,但卻打著代表大漢的黃旗,絡繹進入營地。

稍后任弘滿臉喜色地進城來稟報傅介子:

“傅公。且末、小宛之兵已抵達!”

第三天又是類似的情形,亦有三四百人大張旗鼓而至,任弘再度入城報信:“渠勒、戎盧之兵抵達!”

這四個都是南道小國,人口只與樓蘭城差不多,勝兵不過三五百,看這人數,是頃國一半之兵來援助樓蘭了,看到鄰居們的暖心之舉,樓蘭人有些小感動。

第四、第五、第六日亦然,分別是精絕、扜彌、于闐之兵抵達!這三個城邦就比較大,尤其是于闐,在南道最是大國,以出產美玉而聞名,卻也只出兵三四百,樓蘭人開始議論說,于闐真是小器。


而任弘每日來報訊后,又由漢使吏士趕著車馬,從樓蘭倉庫中將麥面運出去,少頃,營地中便升起了裊裊炊煙,多國聯軍開始烤制胡餅,或烹煮奶酒了。

第一天炊煙大概只有十柱,第二日翻一倍,之后以每天十柱的數量遞增。

每當造飯之際,煙柱遮蔽了好大一片藍天。天黑后,篝火也點亮了樓蘭城以西的夜空,人嘶馬鳴,好不熱鬧,這更讓樓蘭人確信,營地里,起碼有兩三千人了,樓蘭城已經將城內所有氈帳都送了出去,據說仍嫌住不下。

營地規模日漸擴大,竟不要城里人幫忙,滯留營中的海頭城主帶著五十余人,在漢使吏士的指揮下,到周邊挖掘溝壑,豎起尖木樁。

樓蘭人只不知道,每天在城內酣然入睡,連守在城頭的人也開始打瞌睡時,漢使吏士就會替換西墻的崗哨,舉起火把搖晃幾下作為信號。

而城西大營內,則會有一群黑影躡手躡腳,牽著馬出營離去,他們人銜枚馬裹蹄,動作很輕,生怕吵醒樓蘭人。

這些人會在趙漢兒、韓敢當的帶領下,去南邊溜一圈,讓清晨的太陽曬干身上的露珠后,才折返回來,作為遠道而來的“援兵”大搖大擺入營。

而營地的真實情況是,幾天前有多少人,現在還是多少人,壓根沒有什么“多國援軍”,大多數氈帳也是空的。

只有任弘指揮鄭吉等人,在沒人吃飯的露天火坑出生火起煙,盧九舌則負責逗馬,牽著它們繞營轉圈,揚起塵土,不時抽兩下,做出馬聲鼎沸的樣子。

這卻是傅介子靈機一動,為了讓樓蘭人真以為有援兵,教任弘將孫臏的減灶計反著用,虛張聲勢。

任弘也將兩百年后,董卓進洛陽的計策也搬出來了。

但已經連續幾個晚上帶人出營遛圈的唐東號吾受不了了,第七天早晨,他冒充“于闐人”的第二批援軍回到營中后,便一摔馬鞭罵道:

“漢使,你夜夜都讓吾等出去遛馬,還要悄無聲息,莫非是故意戲耍婼羌人?”

“來時說好了,是讓汝等遛馬沒錯啊。”任弘一臉無辜,他這甲方可是嚴格按照合同辦事的。

婼羌人的臨時加價,傅介子同意了,但既然加了錢,戲也得加。

這幾天吃了睡睡了吃,全當來養身體的唐靡當兒再度呵斥了傻兒子:

“你還沒看明白?就如同高原上的白雉雞,在打架前會張大翅膀,直起身子,脖頸上的羽毛豎起,讓自己看起來更高大些,恐嚇對手,或許就能不戰而勝。”

他指著周圍,用羌話道:“這些營帳、灶煙以及讓婼羌每天反復入營,其作用,就如同白雉雞展開的翅膀,豎起的羽毛。這應該就是漢人所謂的兵法。”


唐靡當兒在兒子胸口上重重拍了拍:“你可不要光被小漢使當馬遛,要記在心里。或許往后哪天,你與其他羌部交戰時,就能用上!”

老家伙真是門清,但他不知道的是,這用兵法的任弘,來時在團隊中的定位,只是一個廚師。

而另一邊,盧九舌也低聲問任弘:

“任君,今夜不用派人出營了?為何不讓莎車、疏勒等邦也來支援?湊個十五國聯軍。”

任弘搖頭:“于闐以西諸國太遠,根本不可能十日內抵達,更何況,演戲演過頭,就顯得假了。只說七八個,我都有些擔心,萬一以上諸邦剛好有使者在日逐王處怎么辦?”

他看向北邊:“好在,已經熬過七天了,只望吾等的計策,也能讓日逐王躊躇幾日!”

……

右日逐王先賢撣,的確已抵達樓蘭。

先賢撣出身尊貴,乃是匈奴王族攣鞮氏的子孫,與如今在位的壺衍鞮單于是堂兄弟,身為匈奴“六角”之一的右日逐王,有資格佩戴黃金鷹冠。

此刻,先賢撣也如同一只觀察獵物的雄鷹般,駐馬站在高處眺望,目光鎮定。

他身后是千余匈奴騎從,與僮仆校尉合兵后,將近兩千騎。

這已是日逐王庭大部分控弦之士了,畢竟整個部落口數才一萬多。

僮仆校尉指著樓蘭城西的營壘道:“日逐王請看,那邊灶煙正盛的,便是南道諸邦營地!”

僮仆校尉這幾日過得不好,遇上婼羌幫助樓蘭已夠糟糕,斥候探知到的情報更讓人震驚:

在城外抓到的樓蘭人說,婼羌、且末、小宛、精絕、扜彌、戎盧、渠勒、于闐皆出兵助漢!

這意味著,南道徹底倒向漢朝,僮仆校尉頓時少了小半奴隸!

這不該啊,去年以上諸國中,雖然小宛、戎盧辟處大山不曾繳貢,但精絕、扜彌、于闐這幾個稍大的綠洲城郭國都乖乖納賦了,怎么一夜之間竟統統倒向大漢,到了直接派兵相助的程度。

但這幾日親眼所見,讓僮仆校尉接受了事實。

每天清晨,都有一支人馬大張旗鼓進入營地,而灶煙數量也在與日俱增,粗略估算,營中已有兩三千人之多。

南道諸國相距甚遠,現在派人去確認是來不及了,漢朝這次刺殺樓蘭王安歸謀劃甚久,漢軍不日即將抵達。

僮仆校尉知道,己方必須做抉擇:是為了保住樓蘭硬拼一波,還是放棄樓蘭,退保北道諸國?

他傾向后者。

僮仆校尉在為日逐王考慮,部落中每一名控弦之士都是寶貴的,只有他們活著,才能助日逐王震懾西域,維持六角的尊貴地位。

但先賢撣觀察良久后,卻冷笑一聲:“南道諸邦都聽了漢使號令派兵相助,真是如此?僮仆校尉,你可知我為何晚來了幾天?”

僮仆校尉道:“日逐王在車師國,參加烏禪幕首領之女與車師王的婚禮。”

烏禪幕,本是位于烏孫、康居間的小國,常被兩強侵暴,于是首領烏禪幕須胡,便率其眾數千人降匈奴。

狐鹿姑單于將烏禪幕部安置在天山以北的右地,又以日逐王先賢撣的姐姐妻之。

如此一來,日逐王就和烏禪幕部成了親戚,近日他侄女嫁給車師王,自然要到場,得知消息后才立刻南下,所以遲了許多天。

“也是巧了,受邀參加婚宴的,還有一位王子,被我帶來了。”

先賢撣拍了拍手,屬下們將將一個耽在馬背上的西域貴族押了過來,粗暴地扔到地上,他一身的白絲衣裳沾了灰,狼狽不已。

“于闐王子尉遲尊。”

先賢撣居高臨下,笑道:“于闐王不顧你的性命,發兵相助漢使與樓蘭,背叛了大單于,我只能殺了你!”

說著周圍匈奴騎士彎刀盡數出鞘,嚇得于闐王子尉遲尊連連用匈奴語求饒:

“不可能!”

他努力否認:

“于闐忠于日逐王,忠于大單于,絕不可能助漢!”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04 PM

第80章 大風起兮

“瞞不住了。”

第八天入夜,最后一波匈奴騎兵終于退走后,唐靡當兒摸著脖子上的牦牛骨項鏈,面色凝重。

從今天日逐王大軍抵達樓蘭城北開始,匈奴人便對營地開始了一次次的試探。

他們最初像前幾日一樣,派出百余斥候小心翼翼靠近營地,被婼羌人沖出去趕跑了。

但不同于往日淺嘗輒止,稍后匈奴便將斥候的人數加了一倍。

這下婼羌人趕的便有些艱難了,匈奴人仗著人多,靠得很近后才退走,婼羌也不敢追,因為樓蘭城周邊多有雅丹土丘,誰知道后面是否藏著匈奴人的伏兵?雖然匈奴沒有成體系的兵法,卻有口口相傳的戰術,小部隊誘敵是他們最慣用的手段。

但這還不算完,接近傍晚時,匈奴派來的斥候,已多達三百,婼羌人不得不傾巢而出,才將匈奴趕跑,他們甚至爆發了一陣對射,有三五個婼羌人受了傷,而所有人奔波三趟后,都累得夠嗆。

“小漢使,你的計策,被日逐王看破了。”

任弘何嘗不知?他們本就是虛張聲勢,如同吹開了一個大氣泡,若對方執意來戳一下,那這氣泡,瞬時間就會破碎!

“婼羌要撤走了。”

唐靡當兒站起身,做了決定,對在火塘邊皺眉苦思的任弘道:“我一向守諾,既然只待到第八日,糧食,可以減去一千石。”

任弘看向他:“若是再加一千石呢?婼羌愿意最后助我一事么?”

唐靡當兒卻搖了搖頭:“糧食可以少,但我答應過族中的婦人,她們的丈夫父兄,要全部帶回去,一個都不能少。”

“不用死人,依然只是遛遛馬。”

任弘抬起頭,笑道:“我這就去稟報傅公,今夜,婼羌會全部撤走,不但汝等走,我和吏士們也走,走得一個不剩,讓匈奴人明日來刺探時,發現整座營地,空空如也!”

……

詭異,這是次日清晨,僮仆校尉親自帶著五百胡騎靠近營地時的感覺。

不同于往日營門緊閉,里面人喊馬嘶,遠遠見到匈奴來刺探就有數百騎席卷而出,阻止他們靠近。

今天營地里出奇的安靜,連營門都是敞開的,僮仆校尉甚至遠遠看到,幾只怕人的鳥兒扇著翅膀,落到營地的氈帳上。

幕上有烏,這只意味著一件事,營地是空的!

僮仆校尉卻變得更加小心謹慎,匈奴本就出了名的擅長誘敵,在漢匈戰爭里,漢人也沒少使詭計,可得提防著些。

直到五百騎全部沖入營地中,才發現這里果然人去營空,摸摸篝火的溫度,早已涼透,大概昨夜就撤空了。

“于闐王子沒說謊,日逐王也果然沒說錯。”

僮仆校尉露出了笑:“什么南道諸邦聯軍,皆是漢使誆騙之言!為的只是拖延時日。”

接下來,就可以好好讓樓蘭人看看,他們的“援兵”根本不存在,城內士氣將會崩潰,只要日逐王大軍壓上射幾輪箭,投降只是遲早的事。

當然,匈奴人是從來不會空手而歸的,眼看這營地里氈帳等物都完好的,僮仆校尉便吆喝眾人將營地里能拿走的東西統統卷走,然后一把火燒了!


正當匈奴人都歡笑懈怠時,在距離營地兩里外的一座雅丹土丘后,卻忽然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卻是四百婼羌騎士齊齊沖出,揮舞著手里的刀劍短矛,朝營地殺來。

而沉寂已久的樓蘭城,也忽然爆發了一陣聲響,樓蘭人敲打著手鼓在城頭叫囂,漢使吏士帶著伊向漢的手下從城內沖出,看那架勢,是想要配合婼羌騎兵,將匈奴人圍堵在營地里啊!

“這空營是陷阱。”

僮仆校尉登時大驚,立刻招呼匈奴人撤退,五百騎兵匆忙上馬出營,去北方與接應的日逐王匯合。

等他再回頭時,樓蘭人已退回城中,婼羌人則重新占領了空營,并未深追。

倒是在樓蘭城南面那數十個星羅棋布的雅丹土丘后,都升起了一股濃煙,那是“諸邦聯軍”的人么?還是在故弄玄虛,僮仆校尉有心派人去一個個瞧瞧,但又害怕再中漢人奸計,讓斥候一去不返。

于是僮仆校尉只能悻悻回到日逐王先賢撣面前請罪:“日逐王,敵營有詐。”

“是有詐,但絕非伏擊之詐。”先賢撣方才沒有輕舉妄動,一直在仔細觀察,此刻哈哈大笑道:

“從昨日三次派人試探,到今日那所謂的伏擊,出來與胡對敵的,都是婼羌人,且是同一批人,根本不敢與我交戰,每次都是逐走便退。我料想,漢使只搬來了婼羌人為援,那所謂的南道諸邦,并無一兵一卒到樓蘭來!”

“那方才……”

“方才也是故意嚇唬。”日逐王已經看破了對方的伎倆,他高高舉起手,讓手下的千騎長過來。

“兩千騎,全部壓上,直接沖營!待破營之后,再順勢進攻樓蘭!”

……

當看到匈奴人重新上馬,緩緩朝營地壓來時,任弘就知道,這場表演,該收場了。

昨夜他入城與傅介子商量計策,獻上了空營之策。

“告知城中樓蘭人,說是要里應外合,故意設圈套,布置空營誘敵深入,伏擊匈奴。”

任弘希望,這伎倆能將匈奴人也騙了,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讓他們再躊躇個一兩日。

但從結果來看,世界上果然沒那么多傻子。

少頃,日逐王親自帶著屬下傾巢而出,兩千匹馬邁動長長的馬腿緩緩前進,給人一種壓迫感,它們在踐踏著樓蘭人的麥田,踩碎了遺落在野外的水罐,發出讓人窒息的嗒嗒聲。

雖說憑借著營壘,幾百人頂住兩千人進攻不是不可能,但婼羌人沒有拼命的理由,這次交易里,他們從沒有將戰斗放進選項。

在去胡來王帶領下,婼羌人已經全部上了馬,只等匈奴靠近到兩三里內,便呼嘯出營,向南奔去。

剩下目睹泡沫破碎后的樓蘭人慟哭發抖,現在猜到城外根本沒有“南道聯軍”的人已不在少數了吧。

剩下二十四個漢使吏士孤軍奮戰。

隔著柵欄,任弘能看到,匈奴騎兵的頭戴尖氈帽在馬背上上下跳動,他們挽著角弓,后頭的人則舉著三尺直刀,亦或是青銅啄。按照匈奴人的戰術,待會一定是弓騎兵靠近營地后一陣攢射,而剩下的騎兵則揮舞著刀矛沖殺而入。

再不溜,腦袋就真的要被砍走了。

一曲羌笛響起,是唐靡當兒在吹,婼羌人已經陸續出了營門,只剩下去胡來王一人,他在馬上吹響羌笛,向任弘彎腰告辭,這幾日的遛馬合作挺愉快的。

“走罷。”

趙漢兒和盧九舌也在催促任弘,是時候回樓蘭城,與傅介子和其他袍澤一起,拼死一搏了!

而終于不再拉肚子的韓敢當也勸道:“你已將該做的都做了,拖延了胡虜整整九日!接下來,就得憑手中弓刀說話了!”

“我本該做得更好。”

任弘苦笑著騎上了蘿卜,回頭看向這個費時費力搭建的舞臺,虛張聲勢畢竟是虛的,他的戲,演完了。

但忽然間,那不斷接近,讓人窒息的胡馬踏足之聲,停止了!

任弘回過頭,看到了奇跡般的一幕!

整整兩千胡騎,就停在了營地和樓蘭城北面三里外,匈奴人也在面面相覷。

方才,日逐王明明要他們今日必破營攻城,大家都磨快了刀調準了弓,只待一戰,為何忽然間,日逐王卻下了相反的命令?命令所有人撤退?

但最終,他們還是調轉了馬頭,背對樓蘭城,向北馳騁而去!

煙塵滾滾,那是席卷草原和沙漠的匈奴之風,和來時一樣,只半刻后,樓蘭城北的曠野上,便再無一騎胡人!

任弘愣愣地看著這一幕,而原本已經離開的唐靡當兒也不知何時回到了邊上,喃喃道:

“出了何事?”

“是賢善河神顯靈了!”

“偉大的賢善河神!”

毫無意外,樓蘭城頭再度爆發了這樣的歡呼,這個城的人,總把一切都歸咎給賢善河神,不論它泛濫還是干涸,不論樓蘭面臨的是毀滅還是繁榮。

但任弘和城頭佇立的傅介子卻知道,究竟是誰,帶來了這神跡!

那是一名騎士,出現在樓蘭東北方的地平線上,他穿著火紅的絳色戰袍,手中持著的,則是一面在樓蘭干燥的風中獵獵作響的旗幟!

土德之黃旗!

樓蘭人停止了對賢善河神的歡呼,眼里滿是敬畏和驚疑。

站在城墻頭的傅介子,則將手從握了許久的劍柄上挪開,整理著衣冠,有些許的激動。

任弘他們幾名城外的吏士,則縱馬緩緩向前走去,想要看清那個人,是奚充國么?也想看清那面旗上的字。

騎士動了,從樓蘭東北面的雅丹土巖旁馳騁而下。

他最初是孤零零的,形單影只。

但旋即,他身后多出了一騎、兩騎、三騎。

無數騎!

赤紅的絳袍像是跳躍的晚霞讓人迷醉。

玄色的甲胄如若寒鐵將西域的炎熱一掃而空。

手中上千把反射陽光的環首刀光耀奪目,比閃爍的孔雀河,比賢善河神的雙瞳更加燦爛!

使團的堅守不是一廂情愿。

勇士的犧牲也沒有被辜負。

時隔十二年,熾熱的漢風,再度席卷樓蘭!

“大風起兮,云飛揚!”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05 PM

第81章 精漢

元鳳四年,五月下旬。

距離那場驚心動魄的漢匈樓蘭爭奪戰,已過去整整三個月。

數月前,在傅介子和使節團的努力下,先斬叛王,再定城邑,拖延匈奴整整九日,使得漢軍援兵兵不血刃,為大漢奪回了樓蘭。

事后論功行賞,海頭城主昆格耶因為協助任弘拖延日逐王,出力甚多,被封為“鄯善國輔國侯”,多得金帛賞賜,得以統御中部三城。

昆格耶此刻站在城頭,笑瞇瞇地目送一隊人馬出城而去。

但當煙塵消失在通往南方的路上后,昆格耶的笑容卻漸漸消失,搖了搖頭。

方才離開的人,便是樓蘭國……不,應該是鄯善國的新國王,安歸之弟,尉屠耆(qí)。

“這新王比起舊王安歸,也好不到哪去。”

昆格耶想起昨日情形就嘆息:“尉屠耆幼時便離開樓蘭,去大漢做了十多年人質,竟連樓蘭話都說得不太好了。”

“而其妻,那位郭夫人,竟連牛羊奶都喝不了,如何做樓蘭人的妻子!”

……

“我要下車!”

駛向南方的車隊里,響起了一個女子的聲音,穿著一身華貴絲帛的宮裝婦人從車上匆匆跳下,跑到路旁紅柳從里,用很不體面的姿勢,將早飯全吐了出來。

早上那海頭城主一家提供的食物里摻了牛羊奶,可害慘她了,上吐下瀉!

好容易吐完后抬起頭,正看到不遠處,一頭黃褐色的野驢正在吃草,愣愣地看著她,邊看邊吃邊拉驢糞蛋。

這畜生嚇得女子連滾帶爬跑回輜車上,將布簾一拉,眼里已含了淚,哭哭啼啼地說道:

“早知道這樓蘭這么荒涼凄苦,我就不來了。”

這女子便是鄯善王夫人,喚作郭宮人,她本是大漢皇后長定宮的一名宮女,容貌有些姿色,平日里伺候年僅十一歲的上官小皇后,偶爾還能見到年輕俊朗的皇帝陛下。

她也曾學姊妹們,試著目送秋波,皇帝還瞧了她兩眼呢!

但之后便沒有下文了,反倒是被大將軍夫人派進宮中,負責長定宮事務的皇后詹事忽然要求,宮女皆著窮紈,也就是后世的內褲,多其帶,如廁都要解半天才能解開。

年輕的宮女們頗為不解,但郭宮人卻注意到,平日里在陛下來看皇后時,經常與他眉來眼去的幾個宮人,竟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深宮陰冷,死過數不清的人,此事讓人不寒而栗,先前也曾存了勾搭皇帝,搏一場富貴的郭宮人常不自安。

于是在開春后,宮女們被皇后詹事召見,說要給她們一場富貴,出宮去嫁給一位藩屬國王時,郭宮人踴躍爭先,靠著賄賂,得了這一名額,只想早點逃離此地。

她嫁的,便是新近被封為“鄯善王”的尉屠耆。

漢朝對此事十分重視,賜郭宮人翁主稱號,為鄯善王刻“鄯善王之印”,備車騎輜重,三月中時,以丞相王欣為首,帶著諸位前后將軍,率百官送至橫門外,祖而遣之。

而在出長安北闕時,初為人婦的郭宮人看著這個她長大的城市眼淚汪汪,尉屠耆則只回頭看著漢闕之上,他兄長安歸那幾近腐朽的人頭掛在上面,咽了咽口水。

“忠于大漢,勿要重蹈汝兄覆轍!”

這是親自砍了安歸腦袋,被封為“義陽侯”的傅介子對尉屠耆的忠告。

尉屠耆謹記此言。

經過月余跋涉,他們抵達了漢朝的西境,這次走的是陽關道,在陽光,正好遇上婼羌部落在去胡來王帶領下,來陽關領取應得的糧食。

那時候郭宮人掀開窗簾,正好看到婼羌首領單膝跪在趾高氣揚的陽關都尉面前,聽他宣讀皇帝詔令,領取糧食的一幕。

漢朝按照約定,給了婼羌人5000石糧食,斬獲匈奴首級的人加200石。

一向在樓蘭小搶小鬧的婼羌人頭一次見到這么多集中的糧食,個個笑得露出了黃牙。這些糧食,足夠整個部落舒舒服服地吃一年了,不必再有孩子因無法養活而被遺棄在雪中,來年部族里定能多出許多人丁。

為了這場交易,婼羌可是將所有馬匹都帶來了,幾百匹馬馱著沉甸甸的糧袋,沿著阿爾金山和沙漠之間那條狹窄崎嶇的山路前進,這一路上地形復雜,冰川橫亙,能否安全回到部落,就看他們自己本事了。

郭宮人老遠就能聞到婼羌人身上的牲畜味,掩住了鼻子。

好在不必同行太久,他們的車隊往西北行,在“大煎候官”的駐地榆樹泉,并入直通樓蘭的大道。

但沒想到,接下來才是這趟旅程最艱辛的部分,連漢使吏士都覺得苦的三壟沙、白龍堆,自然虐得郭宮人不輕。

小解時差點被沙蛇咬,被蜥蜴嚇到,這種事就不說了。有時候得拋棄車輛,騎在臭烘烘的駱駝身上,被無情的太陽暴曬,郭宮人照著銅鑒發現,自己原本白皙的面龐,起碼黑了兩成。

而抵達孔雀河三角洲時,在白龍堆風沙鹽灘里已經麻木的郭宮人不由眼前一亮,這里綠水環繞,大湖在畔。

雖說那所謂的“城中之城”樓蘭,繁榮程度連漢朝境內一座小縣城都不如,但她現在已經將要求放得很低,若能在此生活,也是不錯啊。

但沒想到的是,漢朝給鄯善國安排的新都城,已經不在樓蘭了,被封為“鄯善國卻胡侯”的伊向漢成了這的新城主,面對回歸的鄯善王,伊向漢竟還有些倨傲,一副不想行禮的模樣。

土地肥美,扼守北道樞紐的伊循城,也早在長安時,就被鄯善王“主動”獻給了大漢。

一位名叫”奚充國“的漢朝侍郎在此擔任司馬,屯田積谷,其副手是一個不分場合,老喜歡說葷段子的官吏,名為司馬舒。

據說二人是傅介子使團派去玉門送信的十人里,唯二的幸存者。

郭宮人只記得接待的宴席上,奚充國和司馬舒聊到一個叫“粟大”的吏士,扼腕嘆息。還談及一個叫“吳宗年”的副使,那副使主動引開匈奴人,其屬下盡數死難,但吳宗年似乎沒死,而是被匈奴人擒獲擄走,帶回胡地了。

接著便是漫長的南行之路了,離開了海頭城,尚有兩百多里地要走,鄯善國的新都城名為“扦泥”(今若羌縣),位于南道,鄯善國西界。

“所以鄯善王是被遷離了國中富庶之地,趕到了邊城?”

郭宮人瞅見自己的丈夫也是悶悶不樂,還以為他是在為被邊緣化而難過。

但沒想到,鄯善王喝了點酒后,竟對她吐露了實話。

“我六七歲就離開此地去做人質,如今連樓蘭話都不太會說了!”

這位高鼻深目的鄯善王遙望東方:“長安多好啊,繁華安樂,美食佳肴,我雖長得一副西域胡人模樣,但不論言談衣著,還是我的心,都已完全是一個漢人了!”

這位精漢鄯善王哀嘆道:“若非安歸忤逆大漢,陛下和大將軍要我回來,我寧為長安一貴人,才不想回來做什么王!”

言罷竟抱著郭宮人嚎了起來:

“夫人,我想大漢了。”

“良人,我也想大漢了。”

這對夫妻竟抱頭痛哭起來,二人雖然成婚數月,但話一直不太多,直到今日,靈與肉才完全交融。

事后,鄯善王彈起了箜篌,曲調憂傷,而郭夫人也一展歌喉,唱起一首據說是細君公主遠嫁烏孫而作的詩。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墻,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

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唱完再度哭了起來,大漢是郭宮人的故鄉,也是鄯善王的精神故鄉。

……

哭歸哭,但路還得趕啊,六月初一這天,經過艱難跋涉,扦泥城在西方隱約可見。

卻見它與樓蘭其他城池沒多大區別,依然是矮矮的城墻,蘆葦與黃土依次夯筑,比樓蘭小一些,位于西域南道之上,有一條河流緩緩流過,在城北匯聚成湖泊,留下大片綠洲。

而最特別的是在城池以南百里外,有一條綿長高聳的雪山,橫亙在地平線上。

景色固然讓人耳目一新,但看著周遭情形,亦是一處苦寒之地,這就是他們未來的家了。

鄯善王和郭夫人臉上都難掩失望,一行人抵達城門邊時,城內的樓蘭人也不見來迎接,只遠遠望著,態度抵觸而又陌生。

倒是一位漢吏帶著幾個部下在城外迎接,他騎著一匹赤色白額馬,身穿絳色官服,頭戴武冠,靠近后用熟練的樓蘭話說道:

“漢侍郎、扦泥司馬任弘,在此等候鄯善王。”

不料鄯善王聞言一愣,想了半天這是啥意思,等任弘用漢話重復了一遍,這才立刻下馬見禮,也用嫻熟的漢話回道:“原來是任司馬,久仰大名了!”

漢使團在樓蘭的事跡,已經在長安傳開了,而傅介子回長安報功時,將奚充國與任弘列為一等功勞,二人同被封為比四百石的侍郎,不僅有入朝宿衛之權,這也是走上仕途的一條康莊大道。

同時任弘又兼任扦泥司馬,帶著漢軍吏士在扦泥城屯田積谷,護衛南道。

這位任司馬不但人長得俊朗高大,笑容也好。

但鄯善王和郭宮人沒想到的是,任弘臉上笑嘻嘻,心里卻早就罵開了:

“傅介子你個大騙子!改名叫傅心人吧!”

“你自己回國封侯,功成名就了,卻和我及奚充國說,得在鄯善待三月,等此地安穩后,便讓吾等去長安。”

“如今三月滿了,甩給我一個侍郎和扦泥司馬的官,卻又要我再待三月!三月又三月,幾個意思嘛!”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07 PM

第82章 長安連空氣都是香甜的

任弘是半個月前,才接到朝廷詔令的。

“平樂監傅介子持節使誅斬樓蘭王安歸首,縣之北闕,以直報怨,不煩師眾。其封介子為義陽侯,食邑七百戶,麾下吏士,功最者任弘、奚充國增秩三等,補侍郎,其余次者增秩二等。”

這便是朝廷對使節團在西域出生入死的獎勵,可以說十分豐厚了,不但領頭的傅介子實現了他封侯的夙愿,吏士們不論生死,皆增秩二等,又根據各自表現斬獲,獲錢十萬到三十萬不等。

而任弘除了三十漢斤金餅外,也憑借自己召婼羌人為助力,拖延匈奴九日的精彩表現,被拜為“侍郎”!

那層因為任安之事,禁錮任弘多年的壁壘,就這樣轟然破裂了!

侍郎秩比四百石,相當于讓任弘連升三級,但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任弘成為了漢朝郎官的一員,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因為郎官不但有資格入值宮禁,有機會見到皇帝,建言獻策,更是漢朝高官大吏的人才備選庫。

可這一點對現在的任弘而言,并沒有什么用,因為他被老傅坑了,要繼續留在西域吃沙子。

抱怨歸抱怨,任弘也理解傅介子的安排,雖然從三個月前,漢軍千余騎入駐樓蘭,徹底控制這一區域,逼迫日逐王不得不后退。

但安歸之子尚在,已被匈奴人立為“樓蘭王”,控制了孔雀河上游的注賓城,另立中央,妄圖分裂樓蘭,太惡毒了——好吧,雖然漢朝也打算將樓蘭一分為二,好方便控制。


這種情況下,樓蘭,或者說鄯善國局勢尚不安定,仍需要熟悉當地事務的漢吏坐鎮,幫剛來的鄯善王尉屠耆坐穩位置。

任弘就成了不二人選,誰讓他跟南道的婼羌部落也說得上話呢。

好容易當尉屠耆等來,已在此城站穩腳跟,熟悉一切的任弘引領他去城中觀覽一番時,卻猛地發覺好像哪里不太對勁。

“怎么好似我才是鄯善王,而他是來巡視的漢朝官吏一樣,是不是哪里搞錯了?”

這種錯位從尉屠耆那一身右衽衣冠,和他差勁的樓蘭話開始,在整個過程里,始終存在。

任弘首先指著城池介紹:

“扦泥城方一千六百步,有東西兩座城門,城中百姓為大王修筑的宮室在西北角。”

鄯善王拍了拍夾蘆葦夯筑的低矮墻垣,直搖頭,用漢話低聲對任弘道:“任君去過長安么?”

任弘搖搖頭:“沒去過。”

“任君真該去看看!”

說到長安,這個精神大漢人一雙青綠眼睛都黑了起來。

“長安,由高皇帝時的蕭相國營建,因龍首山制前殿,建北闕,光是未央宮便周回二十余里,整個長安城則周回七十里!”

“小的門闥凡九十五!大的城門則有十二座!我出的是西墻的橫門,若想橫穿長安,去到東墻的洛城門,要走上整整一天!”

他嘆了口氣:“反觀扦泥,說是國都,卻只相當于大漢一個普通鄉邑,更沒法和長安相比。”

接下來進入城中,任弘每每指點一處介紹,鄯善王就非要跟長安比較一番。

比如任弘指著低矮簡樸,且十分擁擠的居民區,鄯善王便道:

“長安城中閭里有一百六十,我去過宣明里、建陽里、尚冠里等,個個室居櫛比,門巷修直,民眾富足。整個長安就不必說了,人丁繁茂,有數十萬人,只隨便挑出一個里來,人數和占地,都比扦泥城大。”

當任弘又給他介紹商旅寥寥無幾,一陣風卷著黃沙吹過的城中街市,鄯善王又搖頭道:

“長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東。凡四里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門,夾橫橋大道,市樓皆重屋。九州的貨物,西域的胡商,常在各市貿易,肩并著肩,腳挨著腳,早上穿著新衣裳去逛街,下午回來時已被擠得破破爛爛。”

說到這鄯善王笑得很開心,這似乎是他親身的經歷,可旋即就從回憶里回過神來,看著人丁稀少的扦泥街市,只感到了無比的落差。

任弘算是明白了,這尉屠耆,對長安真了解啊,確實比自己這個現代人更像漢人。

而回憶總是美好的,在尉屠耆長大成人,學字學書,享受富貴的長安,真是連空氣都泛著香甜,畢竟漢朝確實是東亞大地上最先進的國度,文明燈塔啊。

這不,尉屠耆留學歸來,便開始嫌貧愛富了。

不止是任弘感覺到二人身份錯位,鄯善王的話,連一旁的韓敢當都聽不下去了。

韓敢當是看在眼里的,任弘自三個月前來到扦泥,便告訴自己和其余五十名吏士,勿要以上邦貴人自居,對當地貴族要有禮,彰顯大漢禮儀之邦的風范,更不得羞辱欺壓平民,哪怕是去女閭做交易,也要給錢。

任弘甚至經常邀請貴族和有威望的年長平民去城外漢軍營地宴飲,與他們分享些美味食物,應邀與之舞蹈,樓蘭話說得越來越溜。

如此,任弘才能與城內樓蘭貴庶打成一片,讓他們放下戒備,真有點漢鄯一家的意思了。

可這鄯善王,真是太不像話了!

不同于任弘的斟酌用詞,韓敢當為人直爽,哪管你對方是不是藩屬王侯,竟直接開罵道:

“我也去過長安,城里有些人多的地方也挺臭的,好些里閭也窮啊,才沒你說得這般處處富貴絕美。”

“我還聽任君說過一句話,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你既然是樓蘭人,又做了鄯善王,就勿要當著眾人面嫌這嫌那,否則,不消幾日,恐怕要被舉國上下嫌惡。”

“一旦匈奴人帶著前王安歸之子殺回來,誰肯幫你?定將斬汝頭而去!”

被韓敢當連罵帶嚇,尉屠耆一時十分尷尬,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

倒是任弘接下來的一席話,不僅為他解了圍。更讓心情低落,覺得未來遙遙無期的鄯善王,生出了無限激情來!

……

尉屠耆跟著任弘和城內貴族熟悉城中情況時,他的“王后”郭宮人,則被城里的貴族妻女引到城里人專門為她們夫妻修建的“宮殿”里。

郭宮人雖然年輕,卻也是見過世面的,在長定宮里服侍皇后多年,最是清楚宮殿該是什么模樣。

宮墻要高要大,如未央宮,周回二十二里,哪怕是小點的長定宮,她這宮女提著水,也要走到腿酸為止。

但眼前的,卻只是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樓蘭小院落,進去一瞧,不過是三進而已,有個兩層樓,不是郭宮人吹,還不如他兄長,一個小地主在長安城外的宅院大呢!

在郭宮人印象里,宮內的殿堂要寬敞奢華,比如上官皇后冬天會去的溫室殿,乃是武帝建,冬處之溫暖也。以椒涂壁,被之文繡,香桂為柱,設火齊屏風,鴻羽帳,以罽賓毛毯鋪地,以象牙為火籠,夏設羽扇,冬設繒扇,從里到外泛著雅貴和暖意。


可在院落內走了一圈,卻發現這里雖然是新修的房子,竟是用馬糞涂墻,燒火的灶臺都沒有,只是一個大火塘,兩個樓蘭庖廚在灰里燒紙胡餅,取出來后拍干凈灰,便請她食用。

郭宮人表面功夫比她丈夫強,雖然聽不懂樓蘭女人們在說什么,但還按照皇宮里教的規矩,彬彬有禮,一點點撕著胡餅入口,動作典雅,看得樓蘭女子們愣神。

只對她們遞過來的新鮮牛羊奶,再不肯嘗一口!

吃了一會,眾女又拉著她去看外面的“苑囿”,一口蹩腳漢話的女譯者說,這是整個城中最大的花園,僅次于樓蘭城那個。

“苑囿,池沼?”

郭宮人的腦海里,卻浮現出了曾跟上官皇后去過一次的太液池。

太液池,它大得像海一樣,池邊的亭閣連綿,水邊皆是雕胡、紫萚、綠節之類的觀賞植物,鳧雛、雁子布滿其間,又多紫龜、綠鱉,在水中動輒成群。

郭宮人還記得,上官小皇后年紀小,才11歲,貪玩,最喜歡坐在亭子邊上,給池塘的笨魚撒食,一邊撒還一邊露出咯咯的歡笑。


還有一次,皇后想卷起衣裳下去玩水,才露出蓮藕般的小腿,卻被詹事板著臉阻止了。皇后那張稚嫩的臉很失望啊,但規矩就是規矩,哪怕貴為一國之母,也得遵循,她只能望著自由翱翔遠去,徹底離開宮室、長安的群鳥,不知道在想什么。

記憶里的園囿是那樣的,可出了院子,郭宮人卻哭笑不得,這不就是個稍大一點的葡萄園么!

距離葡萄成熟還早,不能采食,又因為語言不通聊不起八卦家長,城內貴族的妻女陸續告辭,郭宮人便在頭頂的綠葡萄下發呆。

好吧,她以為做了“王后“,就能理解上官小皇后的煩惱,可現在才發現,她們的煩惱,截然不同啊。

想了一會郭宮人無奈地笑了:

“沒無甚不好的,本就是怕了宮里不知何日得罪了誰而慘死的日子,才想辦法出宮的,我就當是,復又做回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守著這小院,生幾雙兒女,安生過日子罷。”

畢竟漢宮室再大,那也是天子、皇后的,椒房溫室的華貴器物,她能用么?太掖池的一草一木,她敢亂拔一株么!

可這扦泥的“宮室”雖小,卻是屬于自己和丈夫的!所有器物任由她使用,這不,還有兩個奴仆跪在身側,輕輕地搖著蒲扇為她扇涼,曾幾時何,這匍匐不敢抬頭的,可是自己啊!

郭宮人一下子就釋然了,伸手到頭頂,摘了一顆還泛綠的小葡萄塞進嘴里。

嚯,真酸!

可仔細一品,卻已有了一小絲的甜意!

正想著時,她的丈夫,鄯善王尉屠耆卻回來了,也不管奴仆在側,竟直接將郭宮人一把抱起,在葡萄架下轉了兩圈。

“夫人,我不難過了!”

尉屠耆緊緊抱著妻子,滿臉興奮地說道:

“因為任侍郎對我說,這里雖然不是大漢。”

“但是,我可以將鄯善,建成如大漢一般的禮儀教化之邦。”

“這里雖然不是長安。”

“但我可以將扦泥城,建成為整個西域諸邦都艷羨的……小長安啊!”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09 PM

第83章 始終做世界和平的建設者

讓樓蘭城繁榮的是孔雀河,而使得扦泥城建起的,則是車爾臣河,它們可以說是孕育了羅布泊的“父親”和“母親”。

車爾臣河這年頭被稱之為“阿耨(nòu)達水”,他發源于昆侖山、阿爾金山的皚皚雪山,沖下高原,向塔里木盆地流淌。


它的上游地區因為山區降水少,河流徑流量不大,河床附近有鹽殼,周邊高度荒漠化,只適合放牧,所以只有小宛這個人口千余的小行國靠養山羊養活自己。

但在下游的且末、扦泥地區,土壤質量更好些,又因為數條河流匯集成幾個湖泊,形成了一片廣袤的綠洲。時值盛夏,蘆葦、紅柳、胡楊、芨芨草郁郁蔥蔥,水鳥和牲畜在周邊繁衍,也為農業打下了基礎。

除了樓蘭人分散在河流兩岸的小塊田地外,在扦泥城東的平地上,今年又新開墾了一大片土地,足有五六百畝之廣,防沙的林帶已經種下,打麥場、引水的溝渠和澇壩樣樣不少。


旁邊則建起了一座大的塢院,大小和里面的布置與懸泉置差不多,只是多了陶窯、畜圈,這兒既是屯田卒的住所,也是堡壘、驛站。

這是任弘帶著五十名士卒,在扦泥城民眾幫助下建起的。

這日清晨,任弘舒展著身體剛出門,本以為自己算早了,旋即就看到田官“宋力田”蹲在田地邊。

因為常年在地里彎著腰,宋力田身子有些佝僂,也不戴巾幘,就扎著一個扁髻,插著木簪,一頭黑發里已夾了幾根白絲,總是穿著一件短打,腰上插著把鐮刀,绔腿捋得高高的,腿上的汗毛卻不見有多少。

任弘乃是侍郎、扦泥司馬,麾下吏士都要唯他命令是從,但任弘也有怕的是,就是這位宋力田了。

宋力田乃是敦煌郡派來協助任弘屯田的農官,初來乍到時,任弘還想賣弄一下后世知識,指點一下這老農官漚肥堆肥什么的。想必定能讓他驚呼不已,納首便拜,畢竟就任弘在敦煌所見,百姓種田多用新鮮糞便,還以為這技術尚未發明呢。

結果,宋力田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任弘,薄薄的嘴唇毫不留情:

“任侍郎,你覺得,老夫力田這么多年,連熟糞生糞都分不清?”

任弘大汗,看來漢朝不同地區農業科技水平,層次不齊啊,這下可尷尬了。

他之后便不再多言,農業啊,是這個世界上最需要耐心,最急不得的事。

且很多時候,經驗勝于理論。有文化的大學生,也不一定比不識字的老農更懂地里的莊稼啊。

更何況,這位宋力田是有學問,他年輕時,據說在搜粟都尉趙過手下做過事!又在張掖居延擔任力田的官職,是正統農官出身。

只是后來因為犯了法,被奪去職位,發配敦煌,在玉門都尉府下從事,如今漢朝要在西域重新屯田,便將宋力田打發過來了。

宋力田整日陰著臉,很少有句好話,又好酒,常喝得醉醺醺的,但醉歸醉,在農事上,卻從來沒拉垮過。

此刻他便捏著芝麻莢對任弘說道:“最遲半月,這胡麻就要熟透了。”

這宋力田確實有兩把刷子,不但剛來就安排人挖了糞池,將人畜糞便集中起來堆熟糞,更知道生地里種芝麻可得奇效。

“荒地先種胡麻,可令草根敗爛,一年不出雜草。這點也不必任侍郎教我,搜粟校尉早就知道了,他說過,胡麻之于草木,若錫之于五金,性相制也。”

胡麻生長周期很短,隨著開花一節比一節高,三四個月后,果莢成熟后就會自動爆開,露出里面香香的胡麻籽。

今年接下來的農活,宋力田都安排好了,在沙地上劃著田地片區對任弘道:

“等入秋前后,便種宿麥,等到來年開春,粟和糜子也要種一些。種子要用當地的,若以敦煌麥種播下,恐怕不服水土。”

小麥是樓蘭的主要作物,但也雜種粟、糜子等谷物,任弘見過樓蘭人除了胡餅,還吃磨碎后的烤制的粟米餅、烹煮的糜子粥。

但在樓蘭人的語言里,除了小麥外,其他農作物一概被籠統稱之為“谷物”,可見麥子地位是獨一無二的。

宋力田喝了口酒,站起來指著廣袤連成一片的田地,仿佛這是任他揮灑的畫卷:

“地平而大,正適合使大器,以牛耕,用趙都尉的代田法!”

代田法,這是漢武帝晚年,由搜粟都尉趙過發明的,當時漢朝連年對外發動遠征,漢武帝又大興土木,馭民太過,以至于關東出現了大量流民,盜賊四起,許多編戶齊民被重役逼得活不下去,拋棄田地逃入山林,這才有了“戶口減半”。

后來漢武帝下了輪臺詔,幡然醒悟,決定好好搞農業,解決天下生計問題。但人當然沒死一半,土地卻拋荒了許多,傳統的小農平翻低畦成效慢,于是趙過便為國營農場的大規模耕殖,量身打造了“代田法”!

此法細節不必細述,反正結果是好的,產量竟能增產一石!而且還節約了人工,正所謂“用力少而得谷多”。

漢朝的農官系統比秦更成熟,搜粟都尉找到了增產的妙方后,便令關中的三老、力田和里父老學習先進經驗,同時在朝廷主持下,向地廣人稀的邊郡推廣——那兒多是官營的屯戍田。

大漢朝之所以能只花了短短十年,便從武帝末年的荒廢緩過來,代田法是有大功勞的!所以趙過被后世稱之為”漢代袁隆平“,是實至名歸。

當然趙過功績不止這一項,他的創造里,還有播種的耬車,改進的犁鏵,以及二牛抬杠。

從這時候起,便有了抬杠這個詞。

都是能沿用兩千年而不落伍的好東西,經得住時間考驗。

任弘是越聽越敬佩,但也問了宋力田一個問題:“宋力田做過農官,可聽說過一個叫汜勝之的人?”

……

“汜勝之?”

宋力田搖頭,他從未聽過這名。

“應該也是這年代的人啊,且也是農官。”任弘暗暗嘀咕,或許是還年輕,不知名?

雖然趙過十分偉大,但代田法,畢竟更適合國營農場屯田的大規模作業,朝廷鐵官為代田法鑄造的大器,比如裝有犁鐴的大型鐵犁,小農在自家小片田地里用起來不太方便。

且在任弘看來,代田法仍不夠完美,不夠精耕細作。

若要讓漢朝的主力小農家庭戶戶增產,還是要指望寫了中國第一本農書的汜勝之啊。

正是趙過、汜勝之這一前一后兩位農業大師,引導了漢朝的農業革命,讓中原人口直飚到六千萬!

這可是在長江以南基本沒怎么開發的情況下,簡直恐怖。

任弘料定,汜勝之就是與自己同時代的人,但尚未嶄露頭角。

遠水解不了近渴,能否讓扦泥屯田一年內實現自給自足,兩年內能供應過往使團、兵士,就看宋力田的了,任弘頂多提出一點諸如……將直轅犁改造成曲轅犁的意見。

中午吃飯時,任弘和宋力田說了一件事。

“宋力田,我近日來見到,樓蘭人所用農具皆十分古舊,竟還在用木耜(sì)耕地,不知犁田為何物,更別說牛耕了。”

“待到秋后種宿麥時,吾等若有閑暇,大可將用不完的鐵犁借與鄯善王,再將二牛抬杠、積肥等法傳授與他們,如此則用力少而得谷多。”

只要不在農事上不懂裝懂外行指導內行,宋力田在大事上還是聽任弘的,他沒啥意見。

但做翻譯的盧九舌就有些不解了,舉起手來。

這是任弘給他們定的規矩,有話說要一個個舉手,不要七嘴八舌。

“任君,高價借出鐵犁倒是可行,但我不明白,為何要將其余農事技藝白白教給樓蘭人?肥了他們,于吾等又無好處。”

“誰說沒好處?目光要放長遠些。”

任弘跟他們講了道理。

“傅公雖令我與奚充國在樓蘭屯田,但吾等短期內能自給自足就不錯了,大軍使團往來,根本供應不及。若從敦煌運糧?隔著白龍堆根本不可能,發十石糧,人吃馬嚼,抵達時恐怕只剩下一石。”

“所以兩年之內,漢軍所食,依然要靠鄯善國提供。”

“南道諸國過去難以供應漢使,不過百多人過路,便多有怨言,只因綠洲城郭土地少,所種糧食畝產也少,只勉強夠自己吃。若能教其中原力田之法,讓麥、粟產量增加,才有多余供應漢軍啊。”

樓蘭鄯善是漢朝重返西域的第一站,是橋頭堡,只有將這里經營好了,糧食有富余,才有繼續向外拓展的可能。

所以任弘認為,大可將樓蘭鄯善視為漢之郡縣,將中原已有的先進農業技術推廣開來,這東西自然傳播極其緩慢,不主動提倡的話,牛耕再過個五百年也傳不到。

當然,他也有自己的原則:

第一,養蠶絲綢、炒鋼鑄造等漢朝核心技術必須嚴格控制,絕對不能出玉門關!

第二,千萬別為了逞一時之快,裝一時之逼,為了用正常途經也能解決的小麻煩,而在西域亂搞發明!

西域是諸多文明的十字路口,比如扦泥東邊的米蘭古城,后世在那發現了北印度的文字、波斯的錢幣、希臘的天使、犍陀羅的佛像、甚至是羅馬風格的布匹。

你鼓搗出的新東西,或許不會受中原待見,卻可能西流,從而對世界歷史產生劇烈影響!

苦得年年壓針線,卻給人做嫁衣。到時候東方不亮西方亮,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當然嘴上,任弘是不可能這么說的。

他大義凜然地說道:

“匈奴禽獸胡虜也,貪心不足,只知道對樓蘭勒索和奴役,要他們年年繳納牛馬糧食。”

“但大漢,卻是禮儀之邦,給鄯善帶來和平與秩序,日后還有豐饒的糧倉和繁榮的商路。”

“吾等屯田士,和匈奴僮仆校尉不一樣,不是破壞者。”

“而是建設者!”

一席話,既有大道理也有實利,說服了盧九舌等吏士。

任弘打算,等明日,鄯善王的即位典禮時,便要在宴饗上宣布漢朝對鄯善的技術援助,對鄯善的貴庶百姓,將這一席話再說一遍。

大漢重返西域,他們這些深入異域的吏士,不僅要屯好田,還要做大漢和平政策的宣傳隊,先進文明的播種機!

但就在這時,外面卻有鄯善國的譯長匆匆跑來,向他稟報:

“任侍郎,出大事了。”

譯長焦急下拜:“還請你快去,勸勸鄯善王罷!”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09 PM

第84章 孔夫子的話

“韓君,輕些,輕些。”

少頃,一個頭戴儒冠,穿著寬袖袍服的干瘦文士,被人高馬大的韓敢當拖拽著,走在扦泥城的街道上。

他的脖子有個黑色的小瘤子,腳竟是光著的,沾了不少泥巴,甚至還踩到了馬糞,兩雙鞋履被拎在手上,十分狼狽,口中求饒不已。

“韓君,讓我將鞋履穿上罷,這樣有辱斯文!”

韓敢當松了手,回頭瞪著這儒士:“你這廝,明明不是休沐日,卻跑到女閭里與胡婦調笑,就斯文了?”

“此一時,彼一時。”

陶少孺連忙穿上鞋履,他本是關東儒生,雖然混不成賢良文學,但也足夠飽暖,只可惜,天性好色,在女人身上栽了跟頭。

他因與個有夫之婦偷情,被其丈夫逮住,若嚴格按照律令:“諸與人妻和奸,及其所與皆完為城旦舂”,在本地服役就行。但那苦主家里是有權勢的,買通關系,報復了他一通,直接流放到敦煌。

陶少孺本已在效谷縣安定了幾年,但今年入夏時,卻忽然被調到西域來。

受盡千辛萬苦走到扦泥城,他是欲哭無淚啊,雖然被任命為書佐,但只整日沉溺于女閭,以及滿足那位任侍郎各種奇奇怪怪的要求。

“快些。”

不等他將有些緊小的履穿上,整理好衣冠,韓敢當又開始催促了,罵道:

“過去三個月,吾等夯筑塢院,任君卻獨獨容許你不用干重活,與盧九舌負責記賬即可,今日任君要用到你,卻半天找不到人,還敢磨蹭!”

陶少孺暗暗嘀咕:“我不是協助任君,教了吏士們識字么?還將我腹中所學一點不剩,全篇抄錄給他,這可是百金都換不到的啊。”


面上他卻只能點頭哈腰,跟著韓敢當朝城邑西北角走去,在敦煌邊塞待了幾年,陶少孺很清楚,必須與長吏搞好關系,否則在這法外之地,他們有無數種辦法置你于死地!

待他們走到路口時,任弘已在此等待,陶少孺連忙過去行禮,韓敢當則將自己在哪找到陶少孺稟報給任弘。

任弘倒也沒斥責陶少孺,只是笑著問道:“陶書佐,你果然又啃了滿嘴的西域胭脂,那些圣人之言,還能背得出來,活學活用么?”

“能!”

陶少孺不假思索:“胭脂不過沾我唇舌,但圣人之言,卻是永遠留存于心的!”

任弘頷首:“善,待會我與鄯善王說話,可能要你在旁補充些論語里的說辭。”

陶少孺學的不是漢朝設立了博士的五經,而是比五經稍微低端點的論語。

雖然論語在漢文帝時也曾設立過博士,但到漢武帝大興儒術時,卻未能混進五經隊伍里。但即便如此,論語作為“圣人言行之要”,也是學五經前的啟蒙讀物。

所以,漢代儒生往往先習論語、孝經,然后兼通一經或數經,將論語看作通達五經的階梯。

和春秋、詩分好幾個派別一樣,論語也分古論、齊論、魯論三家,撕逼倒是不嚴重,只是傳述內容略有區別,而陶少孺作為定陶人,學的恰恰是齊論。

時間緊迫,任弘只在去“鄯善王宮”的路上,給陶少孺粗略說發生了何事。

“鄯善王昨日剛剛就國,他喜愛大漢的衣服制度,故今日召集城中貴人官吏,說要重治宮室,作徼道周衛,出入傳呼,鑄造鼎簋,撞鐘鼓,效仿漢家禮儀!”

任弘卻知道,這是自己昨日對鄯善王說的“將鄯善建成禮儀之邦,將扦泥建設成小長安”起作用了。

但鄯善王,顯然誤解了任弘的意思。

“這,西域胡王心慕漢家制度禮儀,是好事啊。”

陶少孺聽得發愣,沒覺得有何不妥,雖然他混得很慘,但傳播禮樂教化,這是每個儒生心里的夢想。

任弘搖頭:“鄯善王平日里穿戴漢家衣冠倒沒什么,只是重治宮室、鑄造鼎簋鐘鼓等,太耗費錢糧。鄯善國眼下要集中一切力量,供應漢軍在西域的行動,這錢糧都要用在刀刃上,哪能由他亂花!”

鄯善國剛剛建立,百業待興,尉屠耆自己的府庫里哪有什么錢,連住處都是貴族們湊錢修的。

如今他卻嫌不好,想要重修,還提各種要求,妄想鐘鳴鼎食,鄯善的貴族們自然不想花這冤枉錢,所以才央求任弘出面幫忙勸阻。

任弘也考慮到,若是尉屠耆為了自己的享樂橫征暴斂,惹怒了樓蘭人,讓他們恨屋及烏厭惡漢朝,眼下匈奴在側,怕是又要生出變故來。


說話間,鄯善國的“宮室”到了,說是宮室,其實只是規模與漢軍塢院相仿的一座院落,敲開門后,才知鄯善王去了西門。

等任弘他們再趕到西門,只見尉屠耆正站在外面,指揮工匠測量城墻高度距離,遠遠望到任弘過來,他十分高興,拉著任弘與之分享他的奇思妙想。

“任君。”

尉屠耆指著扦泥城西門,意氣風發地說道:

“我要效仿長安未央宮,在這大門之外,修兩座高大的漢闕!”

……

“鄯善王可曾聽過一件,我大漢孝文皇帝的故事?”

盡管這也是任弘以后挺想做的事,但不是現在,他好不容易將尉屠耆勸進院子里,與之對坐,笑著說道:

“古之帝王,大都修有漂亮的露臺,孝文皇帝也想造一個露臺,但他找工匠算一算,說要黃金百斤。”

“孝文皇帝聽了,覺得這已是十戶人家的財富,太過勞民傷財,便罷修露臺。”

其實吧,漢文帝這邊罷了一個小小露臺,故意宣揚出去讓臣民頌揚。那邊就賜給靠舔痔瘡上位的寵臣鄧通億萬錢,外加一座大銅山,隨便他鑄錢,怎么就不想著節儉了?

結合兩件事看,漢文之節儉,已近乎于虛偽,只是近十多年來,賢良文學們很喜歡拿漢文事跡與漢武做對比,便將漢文之世吹得堪比成康,無形中將他神話了。

但這不妨礙任弘拎出漢文帝的故事來忽悠鄯善王:

“罷露臺后,孝文皇帝專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興於禮義。鄯善王,這才是大漢之所以成為禮儀之邦的由來啊。如今鄯善也才經過安歸暴虐,匈奴勒索,倉庫里空空如也,我以為,鄯善王應該學學孝文皇帝,暫停修治宮室。”

但沒想到,尉屠耆卻滿臉委屈:“任君誤會我了,我要仿照大漢式樣重修宮室,建立漢闕,絕不是為了自己享樂!”

哈?

尉屠耆卻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在長安時,也聽過一個故事,大漢剛建立時,高皇帝還在外頭打仗,而蕭丞相營作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等。”

“高皇帝回到長安后,見宮闕壯甚,十分惱怒,說如今天下動蕩不安,經過數年的苦戰,成敗還尚未見知曉,丞相為什么要修建這么華麗的宮室?”


“蕭丞相回答,正是由于天下還不安定,才必須修建宮室。天子要統治天下,沒有華麗雄偉的宮室不足以顯示威嚴,且如此一來,后世便不必大興土木了,于是高皇帝大喜。”

尉屠耆露出了笑:“小王存的,便是蕭丞相的心思啊!讓動蕩不安的鄯善人看到巍峨宮室,如此方能安心,也只有如此,扦泥才能成為‘小長安’啊。”

你,你還敢還嘴!再看看周邊可憐巴巴的綠洲植被,寥寥千余的城中民眾,夠你大興土木么?

“長安之所以為長安,大漢之所以為大漢,其實并不在于一兩座城闕。”

任弘忍著惱火,耐下性子,笑道:“鄯善王的初衷,是要建立如大漢一般的禮儀之邦。”

“而這世上,再沒有比孔子更知禮的人了,陶書佐,孔子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陶少孺早就跟任弘對好臺詞,醞釀許久了,聞言便捋著胡須,裝出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緩緩說道:

“孔子說,想要建立一個禮儀之邦,在考慮宮室威嚴之前,首先要做三件事。”

他的三個指頭伸了出來。

“庶之,富之,然后教之!”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10 PM

第85章 絲綢之路經濟帶

“任侍郎愿將多余的鐵犁借與吾等,還要讓大漢的屯田卒,教樓蘭農夫牛耕、積肥之法?”

聽任弘如此說,鄯善王尉屠耆是有些發怔的,他在長安這十幾年,雖為人質,卻亦有一份供祿,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時常還能接到宮廷賞賜。心思盡用在斗雞走馬,縱情聲樂上了,哪關注過農事啊。

但就尉屠耆了解,大漢農業比鄯善先進,這是毋庸置疑的,樓蘭人雖然很早就開始種小麥了,但半耕半牧,農業水平還停留在春秋時期,落后漢四五百年。


任弘笑道:“一來吾等屯駐此地,食鄯善之谷,自然要回贈些許。二來,鄯善各個綠洲若能學學大漢的精耕細作,用力少而得谷多,完全能養活數倍之民,這便是孔子所說的‘庶之’。”

陶少孺在一旁用文縐縐的話補充道:“沒錯,子曰:足食!鄯善王想要建立禮儀之邦,但若是百姓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

兩人一唱一和,一人說之以利,一人說之以禮,尉屠耆哪里頂得住。

反正在他看來,大漢不管什么都是好的,禮儀制度宮室要學,農業技術當然也要學,于是作揖道:

“小王代鄯善人,謝過任侍郎!我今日就派人挑選合適的農夫,去漢軍屯田處求學!”

“不急,不急,還是先給吾等一些將近成年的小牛,好讓力田將其馴化成耕牛。”

任弘又咳嗽一聲,繼續道:

“但只是足糧還不夠,還要讓鄯善國的府庫,富裕起來!不然日后鄯善王如何修治宮室,鑄造鐘鼎呢,總不能每次都向貴庶索要罷?”

這一點說到尉屠耆心坎上了,他今日說要重修宮室,建造漢闕時,就遭到了貴族們的一致反對,個個叫苦不迭。說為了給漢軍修塢院,為了給鄯善王建新房,已經將余糧都獻出來了,再無余力折騰。


而尉屠耆也去倉庫里看過,在當地能當成貨幣使用的絲綢布匹已經不多,而過去歷代樓蘭王最大的一筆財富:屬于王室的駝群和牛羊,又被卻胡侯伊向漢接管,只給他送來一些老、幼牲畜。

所以尉屠耆也苦惱:

“國小民貧,何以富之?”

“光靠收取賦稅恐怕是不夠的。”

據任弘了解,臨時征收的實物稅,王室自己經營的畜群,每年向農民征收的兩次渠水費,以及外國商隊的過路費,這就是鄯善的主要財政來源。

但扦泥最大的潛力,尉屠耆恐怕還未看到。

任弘笑道:“鄯善王別看扦泥不大,但它可是絲路南道的必經之地,眼下北道為匈奴所斷,不通。所以諸國使者、商隊想要前往大漢,大漢軍隊、使團要去大宛等邦,都得從扦泥經過!”

尉屠耆卻被任弘口中的名詞吸引了:“絲路?這說法我倒是從未聽說過。”

不過確實很貼切,自張騫鑿空西域已過去四十年,漢朝與西方世界有了直接接觸。隨著使者商賈日益增多,雙方對對方的了解也越來越深,而外國益厭漢幣,不貴其物,因為審美等問題,漆器等商品難以賣到高價了。

唯獨有一樣例外,那就是尉屠耆身上也穿著的絲綢。

在漢初長達四代人的時間里,騎在漢朝頭上的匈奴單于,每年都能從中原獲取大量絲帛作為貢賦。而這些絲綢并不符合匈奴人的習俗和審美,它們更多被向西運送,抵達了西域、中亞和波斯。

它柔滑而又美麗,色彩像鮮花一樣美,質料像蛛絲一樣輕盈,既容易攜帶,又能在蔥嶺西域賣出堪比黃金的高價,真是絕佳的商品。經商的粟特人立刻意識到了商機,不辭萬里,千方百計前往中國。


而當漢朝反擊匈奴,奪取河西走廊后,商路第一次被打通,但興沖沖抵達玉門關的粟特人卻碰了一鼻子灰。富強的大漢,對這點外快并不感興趣,反倒對出入關的商賈數量控制嚴格。

倒是在進行政治性朝貢贈賜時,顯得很大方,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使攜帶“帛直數千巨萬”分賜西域諸邦,各邦使團進入漢朝,所獲賞賜也以絲綢為主。

于是粟特人又每每假扮各邦使節入玉門納貢,想要騙取絲綢。

之所以如此瘋狂,是因為數量有限的絲綢,已在西方悄然走俏。

在安息帝國,波斯人用絲綢來裝飾宮殿、制作拜火教僧人的祭袍,甚至充當鮮艷的軍旗。

從大夏到條支、托勒密埃及,在中東處于統治地位的希臘人則將絲綢稱之為“阿摩戈斯服裝”,這是來自遙遠異域的珍奇,亦是王公貴族標榜身份的奢侈品。

據說這股風尚已經傳到了羅馬,元老和將軍們即將為這東方的華麗綢緞而瘋狂。

雖然其他地方也偶有野蠶柞絲,但完全比不了漢朝這延續了數千年,已十分成熟的工藝。蜀錦、魯縞、羅綺、紗絳,各地品類爭奇斗艷,從皇帝諸侯到官吏平民,是各階層都能穿的尋常衣物,通過贈賜貿易流出玉門的絲綢,只是九牛一毛。

但卻已深深改變了西域,原本各自為政的綠洲城郭因絲綢而變得活躍繁榮,他們將絲綢當成了貨幣來使用,在樓蘭,不論是買賣葡萄園、奴隸還是牲畜,都用絲綢作為交換媒介。

將這條路稱做“絲綢之路”,真是名副其實啊。

不過就任弘了解,這條路,絕非連續不斷直通羅馬的長途貿易,而是一站一站,接力式的短途交換。哪怕走得最遠的粟特人,也頂多將絲綢從玉門運到康居,轉手賣給安息商人。

而且,在絲綢之路上扮演主要角色的是軍隊和使節,而非寥寥無幾的商人。畢竟大漢國內政策還沒變,依然只接受朝貢贈賜,鮮少有漢地商賈以個人身份主動出國貿易。


所以絲路的繁榮,全賴漢軍和各邦那動輒上百的使節團帶動,太初、天漢年間,絡繹不絕的士兵和使團在當地市場購物時,扦泥城的貿易便興盛起來。

而當漢軍撤走,樓蘭王安歸投靠匈奴,縱容匈奴騎兵在境內劫殺漢使及大宛、安息使者時,扦泥城的貿易就立刻凋敝。

如今大漢重返西域,絲路,又可以再度敞開了。

尉屠耆頓時摩拳擦掌:“既如此,我便將諸邦使團、商賈的過路費加倍,何如?”

大漢使團兵士過路,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要錢啊,可其余邦國就不同了。

尉屠耆覺得,自己想要的宮室、樓闕,都得從他們身上刮!但凡在扦泥城過夜的,一人一枚大夏銀幣,或五人一匹絲綢,雁過拔毛。

任弘卻連連搖頭:“若真如此,商賈往來一趟入不敷出,誰還肯冒險?使團也覺得走鄯善國太不劃算,恐怕就寧可繞遠路了。鄯善王,要我說,非但不能加倍,過路費甚至要減半!”

“減半?”尉屠耆很不理解:“若是減半,收取的錢帛就少了,鄯善又如何富裕呢?”

任弘給他講了中原的一個故事:

“管仲為齊相時,關市譏而不征,對國外客商只進行必要的盤查,而免除其關稅。一時間,天下商賈云集齊國,齊國因此得到了本國所缺乏的貨物,又將多余的魚鹽賣出國門,由是大富!”

“鄯善就應該學管仲之法,畢竟日后西域北道一旦打通,商賈使團也可以繞路,若將過路費減半,商賈使團必然云集。他們不但會帶來鄯善王所需的各種貨物,還要在鄯善吃喝,進女閭消遣,購買牛馬駱駝。如此便能讓扦泥集市繁榮,鄯善王再從集市上收稅,不就能讓鄯善府庫富裕么,此不加賦而國用足也。”

在任弘的計劃里,鄯善起到的就是一個中轉商站的作用,人往來越多,就越是繁榮。

雖然尉屠耆對這一招是否管用還心存疑慮,但還是答應推行。

對話進行到這,尉屠耆已對任弘十分信服,覺得他確實是一心為自己,為鄯善國著想,便鄭重避席,恭恭敬敬地朝任弘作揖,求問第三件事。

“那教之,又作何解?”

任弘道:“鄯善王覺得,如何判斷一個邦國,是否是禮儀之邦?”

尉屠耆一愣:“看其是否有宮室樓闕、鐘鳴鼎食、漢家衣冠?”

任弘大搖其頭:“這些雖也需要,但卻并非最為關鍵。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在讓鄯善國富庶的同時,還要傳播教化!”

說著,任弘從懷里掏出一卷竹簡來,開篇就是“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陶少孺一看,卻是自己先前奉命抄錄給任侍郎的論語。

仿佛傳教一般,任弘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將這卷在西域十分珍貴的論語雙手遞給尉屠耆。

“沒有文字,沒有詩書,就不能稱之為禮儀之邦!”

……

兩個多月后,八月下旬。

駝鈴悠悠,一行來自康居的粟特商人牽著駱駝,抵達鄯善國都扦泥,這里已不再凋敝冷清,反而有些熱鬧。

他們除了在城門外遇到兩個穿著漢式絲綢衣冠,正說著蹩腳漢話,相互考較學習成果的鄯善年輕貴族外,一抬頭,竟看到了這一路走來,在諸城邦從未見過的一幕:

鄯善國西門外沒有建立高大的漢闕,但門上正中卻鑲嵌了一塊石板,上面用墨深深刻畫著四個漢字:

“漢鄯善國!”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27 PM

第86章 我們不去占領

從粟特不遠萬里來到鄯善的這隊商人,裝扮很有異域風情。

他們個個高鼻深目,頭戴尖頂虛帽,帽子有前檐,便于遮陽遠視,宜于長途旅行。衣裳則是翻領、對襟、窄袖,突出身體線條。

不過走在前頭,牽著三頭珍貴白駱駝的首領,漢名為“史伯刀”者,因為有些發福,肚子上的線條便格外突出。

要放過去,粟特人來到扦泥,都要被土里土氣的樓蘭人好奇地盯著圍觀,可這次,卻是粟特人詫異地看著扦泥城里的新氣象。

不同于他們印象中,灰撲撲冷清清的小城邑,仿佛煥發了活力。集市上多了許多攤位,叫賣本地剛豐收的葡萄、做好的羊肉、胡餅、粟餅、蘆葦席等,除了粟特人外,還真有不少來自其他邦國的人流連其中,多是往來大漢的西域諸邦使節成員。


也偶爾能看到扦泥本地的貴族路過,在這炎熱的八月里,他們拋棄了笨重的氈衣氈帽,也不再穿羅布麻織的粗布,而統統穿上了輕盈的絲綢衣裳。皆是右衽的漢式衣,下面則是錦绔,套著一雙皮靴有點不倫不類。

更怪異的是,明明是西域胡人的高鼻深目,有幾個年輕貴族卻蓄發,梳了一頭漢式椎髻,相互遇上了,也不再行樓蘭人的禮節,反倒作揖起來。

史伯刀一問才知,這鄯善王及其夫人從大漢歸來后,引發的風潮。

這兩個月里,在鄯善王提倡下,貴族們不但開始學習漢語。衣裳以漢家衣冠為好、見面要拱手作揖、以梳漢式發髻為美,甚至在貴族聚會時,不再食用胡餅,反倒以使用筷著為優雅,分案而坐,吃起粟米飯來。

當然,這股風氣,只是富裕有余錢,且閑著沒事干的貴族在瞎折騰,還未刮到平民百姓那兒去。亦有不少老派保守的貴族堅持傳統,冷眼旁觀。

粟特人穿城而過后,暗暗竊語道:“果然如于闐人所言,鄯善王以胡效漢,真是驢非驢,馬非馬,所謂騾也。”

作為南道大國的于闐,自然是看不上鄯善王這種拋棄傳統的做法,覺得不倫不類。

但史伯刀更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鄯善國收取的過路費,竟然降了整整一半!

而城外還專門設置了客舍,供往來使團商賈居住,雖然要價不菲,鄯善王更聲稱,已經在漢官任侍郎斡旋下,和婼羌的去胡來王達成盟誓,兩邦同為大漢臣屬,不互相攻伐,婼羌也不再搶劫鄯善國境內的商隊。

正是這些舉動,讓扦泥城恢復了繁榮。

粟特人的貿易網絡遍布西域,史伯刀數月前更親自來過一趟扦泥城,所以能猜出,這一切的背后,應該有一只手在推動。

“鄯善真正的王不是尉屠耆,而是那位任侍郎。”

“如此看來,任侍郎確實是喜歡貿易繁榮,或許不會像其他漢官一樣,厭惡低賤我們。”

史伯刀拍著駱駝背上馱著的大袋子笑道:“也不枉吾等來回奔波,為他找尋所需之物。”

……

“吾等不但要送給鄯善牛耕積肥之技,送給鄯善貿易繁盛,還要送給鄯善文字。”

而城東塢院內,在陶少孺稟報,說已將從敦煌買來的孝經凡將篇抄錄成數份,不日便可向粗識漢語的樓蘭人傳授時,任弘十分滿意。

樓蘭人,是沒有本土文字的。

但他們已通過種種途經,接觸到了許多種文字,除了漢文外,還有粟特商人帶來的粟特文,大夏、波斯銀幣上的希臘文波斯文。

隨著樓蘭鄯善的發展,遲早會有運用文字的需求。

不過據任弘所知,在歷史上,樓蘭人雖然也以漢文為官方文字,但最為流通的,卻是一種名為“佉盧文”的北印度字母文字。那是數百年后,隨著月氏人的貴霜帝國崩潰,一些信仰佛教的貴霜難民帶來的。

文字是潛移默化的,對一個民族文化、思維影響極大。

在西域,漢字算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雖然這和西域諸邦語言與漢語差別太大有關,但朝廷在意識形態輸出上不上心也有關系。

“宣傳思想陣地,我們不去占領,人家就會去占領!”

于是任弘便輕輕一推,提前了樓蘭人接納漢文的進程,有鄯善王夫妻背書,鄯善國掀起了一場學習漢語的風潮,任弘也勒令這場文化輸出的主力陶少孺要盡快習得樓蘭話。

想到這,任弘瞥了一臉虛弱的陶少孺一眼,這人是有些才學的,但就是太過好色,總管不住下半身。

“我聽說,有個坐擁三座葡萄園的寡婦跟著你學漢言,學到了床榻上?”

“侍郎,真只是我學樓蘭話,她學漢言,發乎情,止乎禮。”陶少孺一本正經,對著圣人發誓。

任弘點著他警告道:“你切記,勿要招惹那些有婦之夫,我可不想扦泥城里,出一場捉奸血案。”

接下來便是文字了,從年輕一代的貴族開始,讓陶少孺教他們漢文,通過孝經論語以及鄯善王對長安的吹噓來了解大漢。

不出意外的話,十年之后,鄯善的貴族將和尉屠耆一樣,變成精神大漢人,當大漢有需求時,說不定個個踴躍,爭當自干漢呢。

科技、貿易與文化,這是在爭奪西域的過程中,漢朝相比文化落后的匈奴,三個巨大的優勢。

鄯善只是試點,若是效果不錯,任弘會上報傅介子,將這個模式推廣到整個西域。這三件武器只要用得好,蔥嶺以東,足以望風披靡!

老傅上個月又回到了敦煌,以義陽侯的身份,擔任“玉門都尉”,不但管著外國使者出入玉門,還直接主持大漢重返西域的戰事。


任弘知道,傅介子的目光,始終望著西方,他的腳步,絕不會止步于孔雀河畔,自己與老傅說好在扦泥待的第二個三月,也快到頭了。

就在這時,盧九舌卻來稟報,說有一隊粟特人前來求見。

問清楚來的人是“史伯刀”后,任弘一拊掌。

“等了他們數月,可算是來了!”

想要自己讓粟特人幫忙找的幾樣東西,任弘正要迫不及待地出去,卻又變了主意。

他來回踱步后,囑咐外頭的韓敢當等人道:

“且先故意刁難刁難,阻擋半刻再放粟特人進來。”

……

被攔著盤問半響,卸下所有武器后,粟特人終于被允許進入漢軍塢院。

史伯刀已經取下了頭頂的尖頂虛帽,露出了一頭剪過后齊頂的短發,還特地抹了點油上去,這是粟特人面見尊者的規矩。

韓敢當的阻攔并沒讓這位在絲路上來回十多次的老辣商賈喪氣,不管漢軍吏士如何刁難,他都保持微笑。

“賣不出貨物時,笑就是了。”

這是他的父親,一位同樣在絲路上奔波多年的粟特老商賈教給史伯刀的話。

和齊頂剪發一樣,永遠不變的笑容,也是粟特人的標志。

在韓敢當等人放行后,史伯刀讓其余粟特人等在外面,只親自扛著一個大麻袋步入院內,遠遠便拜在任弘面前,用流利的漢語說道:

“康居國蘇薤(xiè)王使者史伯刀,見過任侍郎!”

“原來是史伯刀。”

任弘站在門廊處,把玩著一根不知作何用處的大木棒,明知故問。

“三月未見,汝等所來何事?莫非是想再去玉門關碰碰運氣,看義陽侯放不放汝等入關朝貢?”

史伯刀抬起頭,做出一副低微的姿態,十分無奈地笑道:

“吾等此來,自然……還是與大漢對康居的關市貿易之禁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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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卡脖子

蘇薤(xiè))便是粟特人的五座城市之一,粟特人善商賈,好利,男子年二十便跟隨長輩去旁國行商,他們是絲綢之路上的搬運工,東西貿易的主導者,利之所在不辭勞苦。

史伯刀作為“蘇薤王使者”,在粟特人里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商賈,他是安息貴族、月氏歙(xī)侯的座上賓,但今日,在一位漢朝侍郎面前,卻如此低姿態,并非沒有原因。


雖然粟特人也經營寶石、香料、牲畜等生意,但近百年來,他們之所以能始終在貿易中盈利,主要還是依靠轉賣絲綢。

所以進入漢地購絲,是維持粟特人生意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將重心放在貿絲的蘇薤城。

但粟特人在大漢的生意,卻在今年初遭到了一次致命的打擊:

先是二十余名粟特人冒充康居使節,以黃駱駝假冒白駱駝入貢,被識破趕出塞外后竟懷恨在心,掘了居廬倉漢軍將士墓地盜取錢帛。

他們被傅介子使節團逮了個正著,任弘也參與了抓捕行動,那些粟特人或死或傷,剩下的在樓蘭城被全部勒死正法。

但這件事還沒完,此事被傳回長安后,引發了朝廷震怒。

康居王二十年前曾幫助大宛與漢軍對抗,又素來與匈奴單于親近,如今出了這種事,自然被漢朝視為邪惡國家。

制裁,必須制裁!

掌管諸侯及藩屬國事務的大鴻臚立刻下令,將滯留長安、河西的康居人、粟特人全部驅逐出境!

玉門關、陽關不再接納康居粟特商賈入境,不管是貿易,還是打著朝貢的名義。

史伯刀可憐巴巴地說道:

“成群的粟特駝隊等在玉門關外,卻沒有貨物供它們載運;康居、大宛的集市少了絲綢,人冷清了許多;安息、條支的王公幾次派人催促,若無絲綢,祭袍與旗幟便只能用當地普通布匹。”

“不對罷。”

任弘笑道:“大漢雖禁了康居粟特商賈入關,但其他諸邦使節商賈,如大宛、月氏、安息,皆出入無阻,他們亦得了許多絲帛作為贈賜,前段時間還從扦泥城路過。”

這才是最讓人著急的地方啊,隨著漢軍重新控制樓蘭,從鹽澤到玉門關的亭障陸續恢復。

鄯善國也在任弘主持下,將過路費減半,并杜絕了婼羌人的搶劫,轉而為婼羌武士與商隊牽線,由商隊繳納一筆保護費,婼羌武士騎著駿馬與牦牛,保證他們沿途安全。

絲路東端從未如此暢通過,但這份繁榮卻沒有粟特人的份。

半年了,粟特人再未能從大漢獲得一匹絲綢,如同被人卡住脖子,斷了水斷了糧,能不著急么?

史伯刀十分無奈,任弘卻知道,經濟制裁,這不過是大漢的尋常操作。

早在呂后執政時,就對南越揮舞過貿易大棒,禁止關市向南越國出口鐵器、母馬。

南越王趙佗被卡脖子卡得難受,一怒之下與漢朝開戰,雙方斷斷續續打了幾年,直到漢文帝上位才休戰。

在此之后,為了對付匈奴,關禁律令陸續出臺,首先是“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鐵出關”,糧食、弓弩和馬匹也在禁絕之列。

光靠走私哪夠,匈奴單于只能拼命壓榨西域,從城郭諸國獲得所需之物。

西域諸邦亦然,一旦對漢朝有所不敬,朝貢生意就不要想做了。

更讓西方世界難受的是,這年頭只有漢朝卡別人脖子,別人休想卡漢朝脖子。天朝地大物博,不需外國之物,真不是吹牛的。

隨著大漢奪取河套、河西,水草豐饒,牲畜完全足夠,而南方廣袤,盛產姜桂等香料。十三刺史部,百余個郡各有特產,貨殖內部交流即可。沒有哪種事關國家命脈的商品,需要靠外貿來解決。


雖然漢武帝在世時很喜歡外國珍怪,欲釣胡、羌之寶。但眼下大將軍霍光執政,皇帝年紀尚幼,提倡節儉,對蔥嶺以西的奢侈品沒太大需求。

更何況,禁令只針對康居及其五個粟特屬邦,大宛馬,身毒布,罽賓的毛毯,依然陸續被各邦送來交換絲綢。

作為理虧弱勢一方,粟特人也不敢譴責大漢的貿易保護主義,只能可憐巴巴地派人去服軟談判。

他們至玉門說明緣由:

“粟特臣屬于康居,有五小王︰一曰蘇薤王,治蘇薤城;二曰附墨王,治附墨城;三曰窳(yǔ)匿王,治窳匿城;四曰罽(jì)王,治罽城;五曰奧鞬王,治奧鞬城。”

“先前以黃駱駝詐為白駱駝,更掘上邦將士冢者,附墨城沙姓胡人惡商也,與其余四城良賈何干?”

看上去其余四城被牽連的確冤枉,但天朝官員哪會跟你細細講道理啊,直接一刀切下來,不是也是了。

粟特人在玉門關碰了一鼻子灰,眼下他們在中原的勢力,也遠不如魏晉隋唐時那般大,賄賂都找不到門路。

倒是數次出入漢地,了解漢人心思的史伯刀捋清了整件事的經過。他覺得想要重新打開商路,首先要帶著幾頭真正的白駱駝去向大漢賠罪,順便祭奠那些被掘的漢軍墳冢,或能得到大漢原諒,取消禁令。

當然,想要做成此事,還得有人替他們引薦,與管著玉門關及西域事務的義陽侯傅介子搭上線。

史伯刀將目標放在兩個人身上:伊循司馬奚充國,扦泥司馬任弘,據說都是樓蘭之役的功臣,傅介子身邊的大紅人,數月前回程時,便依次拜訪。

奚充國一點不客氣,直接令麾下孫十萬、司馬舒將粟特人連同他們的禮物,一起扔出了伊循城,根本沒法談。

倒是任侍郎比較通情達理,還愿意見史伯刀一面。

但他同樣拒絕了粟特人奉上的美麗女奴,對盤子里的黃金和寶石,也隨便撥弄了下,便沒了興趣。

那時任弘只對史伯刀,提了一個奇怪的要求……

“我要的東西,都帶來了?”

如今三個月未見,史伯刀去而復返,任弘也不廢話了,目光放在他扛進來的大袋子上。

“當初便說好了,三個月內,你若能全部找到帶來,此事還有得談,若是少了一樣……”

“任侍郎安心!”

史伯刀露出了他標志的笑:“任侍郎所需之物,皆遠在蔥嶺以西,有的還較為常見,有的則蹤跡難尋。可吾等是粟特商,天上的月亮星辰摘不下來,但只要是這世上能夠買賣的貨物,粟特人便能找到!”

說著,他便從袋子里拿出了第一樣東西。

那是幾小袋種子,狹長而呈黃綠色,腹面中央有明顯的顏色較淺的縱棱。史伯刀取了幾顆,雙手呈與任弘。

放在鼻子前一聞,一股微辛的異香直沖肺腑!

熟悉的味道,這便是任弘垂涎已久的“安息芹”,也就是孜然種子。

一年前,任弘從去大宛回來的盧九舌手中得到了十幾枚種子,種在懸泉置,托夏丁卯幫他照料,現在應該長成一片了吧?但要想吃上孜然烤羊肉,那點孜然還遠遠不夠,得讓它長遍西域、河西才行啊。

這時候,史伯刀又取出了第二樣東西,一個袋子倒在地上,二三十個干癟的淡紅色小球滾了出來。

任弘拿起一枚,發現它們不過耳朵大小,經過長途旅行后,這些圓形鱗莖已經徹底干癟,得用手使勁撕開表面的干皮,一層接一層,直到快撕完時,還保持水分的白色鱗莖才露了出來。

他用小刀輕輕劃開那最后一點指尖大的鱗莖,將其湊到鼻子前聞了聞,一時竟辣得眼淚直冒。

沒錯了,這味道,這效果,確實是后世的洋蔥無疑!

“這胡蔥,是在何處找到的?”任弘擦了擦淚問道。

史伯刀道:“此物產于安息,安息人以之為神符,大夏人也喜歡以之入食,認為能激發士卒勇氣,嗯,雖然大夏軍隊遇上塞人與月氏,屢戰屢敗。任侍郎別看才數十顆,顆顆都是以高價才得以購來。”

任弘頷首,目光放在第三樣東西上,那是一些如同人參大小的紫色小根莖,同樣十分干癟。附帶的還有一包如芝麻粒大小的褐色種子。


史伯刀滔滔不絕介紹起來,說這是粟特商人按照任弘所畫圖影,找遍了蔥嶺以西,最后才在大月氏國山區尋到的,月氏人以其種子磨碎作為香辛料,但根莖煮熟后也能吃。

但哪怕任弘將根莖切開后反復聞了聞,甚至品了品,好像是有點內味,但依然無法確認,這就是配合大棒一起使用的……胡蘿卜!

隔著兩千年,作物的模樣和后世果然大不相同啊,這些原始的胡蘿卜也太小了。

但胡蘿卜素應是不少吧?這年頭軍隊里夜盲癥太多,若能將胡蘿卜引入種植食用,西域漢軍的夜戰能力定將上升一個檔次。

任弘將其一扔:“第四樣東西何在?”

以上三樣,哪怕不引進也無傷大雅,但第四樣,卻是事關國運,越早引入越好,任弘志在必得!

卻見史伯刀如同一個變戲法的魔術師,從袋子里,捏了一朵“花”出來。

任弘接了過來,他來到西域這么久,看慣了沙漠中艱難綻放的紅柳花,五六月在湖邊怒放的各色野花,去與婼羌人談判時,也曾見雪山下孤傲的雪蓮。

但從來沒有哪種花,如眼前的這株一般美麗!讓他看癡了。

“花兒”潔白似雪,質地如繭,繭中絲如細纊。

史伯刀說道:“身毒人以其絮紡布,譯成漢言,當稱之為白疊子。”

“不。”

任弘卻大笑起來:“從今日起,它的漢名,便叫‘棉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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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灌園小兒

“任君不要粟特人奉上的黃金、寶石、美婢,卻要了這些種子,安息芹我買過,知道它貴如黃金,其余兩樣也算稀缺,可這小白花看著也不能吃啊,用來作甚?”

在任弘允了粟特人的請求,下個月帶商隊去見傅介子,打發他們離開后,也曾當過商人的盧九舌便表達了不解,覺得任弘這筆買賣做虧了。

任弘卻反問他:“你先前隨傅公去大宛時,可曾見到集市上見過身毒布?”

盧九舌一拊掌:“見過,那布倒是很軟,紅藍相間,不似絲麻,我還給吾妻買了一匹!”

“那你可知身毒布是用何物織出的?”

盧九舌道:“我曾問過大宛人,大宛人說,身毒有一種樹木,樹上會生毛,潔白如雪,比羊毛更軟,身毒布便是由樹上的毛織成。”

說到這他停住了,盯著任弘手里的棉花看,詫異道:“莫非這白花,便是織成身毒布的樹毛?”

“是棉花,跟我念,棉,花。”

任弘將帶著棉籽的棉花塞回袋子里,粟特人一共給他帶了兩袋,足夠種上幾畝了。

不過任弘尋來棉花,倒不是為了織布,眼下中原崇尚的是絲麻,身毒棉布雖然在蔥嶺以西走俏,但在中原,因數量稀少,價格高昂,根本夠不成競爭力。

它相較于絲麻唯一的優勢,大概就是容易染色,不易落色。

任弘替棉花琢磨的最初用途,是用來做填充物,制出棉襖棉被來。

來到漢朝一年多了,他發現,最難熬的莫過于冬天,尤其是在河西邊塞。

每到嚴寒之季,富人可以窩在炕上,披著裘服,穿著塞了羽毛的厚袍子取暖。窮人戍卒可沒這條件,只能往袍子夾層里塞蘆花、柳絮、稻草,幾個人瑟瑟發抖擠在一起,燒著冬日里稀缺的柴火,靠抖來取暖。

每當需要外出時,遇大寒風雪,室外能到零下十幾度,凍死人是常有之事,哪怕不死,也常缺只耳朵,少根手指。比如白登之圍,漢軍冬日行軍,卒之墜指者十二三。

而西域冬天的寒冷,比之河西更甚!

任弘算著時間,三月之期將至,他十月份就能離開了,但卻心疼那些要繼續留守此地的屯卒吏士們啊!

留守鄯善城的五十個人,任弘能保證他們人人都穿上羊皮裘,頭戴厚實的氈帽。但若以后漢朝在西域的兵力變成五百人、五千人,遷往西域甚至更往西的民眾達到五萬人呢?恐怕就不能人人如此了。

這時,若能廣種棉花,穿上一件夾層里塞了棉花的小棉襖,晚上有大棉被蓋,那簡直是暖洋洋,美滋滋。

當然,這的前提是,任弘能將手里的棉種種活,并普及開來……

他手里有兩袋棉種,一袋棉朵略大,這是來自身毒的印度亞洲棉,乃是多年生的木本棉花,后世黃道婆織的就是這種棉花。

另一袋則略小,這是康居、月氏的草本棉花,后世的學名是“非洲草棉”,是歷史上最先被淘汰的棉種。

換了別人,肯定選棉朵更大的亞洲棉來種啊。但任弘卻將那袋亞洲棉封存起來,讓它繼續等待,來年開春,先在鄯善試種棉絮粗短的草棉。

說起來也好笑,棉花能幫人御寒,但來自印度的亞洲棉自己卻不耐寒。在歷史上,它是從東南亞傳入中國,只在云南、海南兩廣這些熱帶地區傳播,很難繼續往北。因為多年生的亞洲棉,在寒冷的北方熬不過冬天,無怪元朝時還得從海南引進棉紡技術。


直到整整花了一千年時間改良適應,亞洲棉才能越過長江,抵達北方,依靠產量,慢慢取代麻布和絲綢,衣被天下。

任弘不可能打個響指,就讓亞洲棉實現千年進化,所以還是先種草棉罷,這種棉花乃是一年生的草本,春種秋獲,倒是挺適應南疆氣候的。

如此想著,任弘換了一身干活穿的短打,下面穿犢鼻褲和草鞋,頭上戴斗笠,扛起鋤頭,喊盧九舌和幾名吏士跟自己出門。

吏士們對這一幕毫不陌生,都笑道:

“任侍郎又要去灌園種菜了。”

……

屯田卒們的塢院外,特地從大渠開了一條水溝過來,在院外圍了幾十畝田地,專門用來種植蔬菜,流水潺潺,滋潤了這片干燥的土地,勤勞的吏士更讓它煥發了生機。

其中多是蔥韭葵等漢人常吃的蔬菜,但也有十畝地單獨用田埂隔開,那便是任侍郎的自留地,專門用來種植異域瓜果的試驗田。


經過半年栽培,在宋力田指點下,任弘親自澆水施肥,鋤去雜草,他的小菜園已經十分豐茂,在烈日炎炎下仍滿是綠意。

這里生長著蠶豆、大蒜等西域蔬菜,小溝渠邊上那一片綠色的草本小植株。靠近后若仔細聞聞,除了大糞味外,還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這蔬菜便是“胡荽“。

也就是后世的涮火鍋必不可少的香菜,它和蔥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搭檔。

任弘吃面時總喜歡將胡荽切碎撒在上面,滾燙的面湯一澆那叫一個美。

但其余五十名吏卒,卻一分為二。

以趙漢兒為首的一半能夠接受,吃著吃著還挺香的。

以韓敢當為首的另一半人,則對香菜聞之色變,表示堅決不能接受!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你能帶著一個拒絕大蒜的人吃大蒜,并讓他愛上它。

但你永遠不可能讓一個討厭香菜的人愛上香菜。

除了已經要萎的香菜外,任弘今天還能在蘆葦桿紅柳枝架起來的瓜架處,收獲滿滿一籮筐胡瓜。

也就是后世的黃瓜。

但這原始的黃瓜,卻跟后世子孫完全不像,它個頭很小,短短粗粗,長得跟生氣的河豚似的,外表鼓囊囊,還布滿了尖刺。嫩時還好,放進嘴里一樣可以大嚼,但若是放太老了,上面的尖刺變得干硬,能扎人一手血!

這種來自西亞的蔬菜已被張騫引入中原,但數量仍然不多,任弘覺得,是因為漢人尚未找到正確的吃法。

隨便洗洗擦擦,任弘將一個黃瓜塞進嘴里,瓜肉的質地嘎嘣脆,不過味道略帶酸味,不像后世黃瓜那樣,只有清爽的風味。

但仍是消暑神器,當然,偏好重口味食物的任弘更喜歡另一種吃法:他在塢院廚房的瓦壇里,用鹽水泡了整整三壇腌黃瓜!

眼下盧九舌懷里正抱著一壇呢,臉確別到一邊,似乎很害怕這味道。

而當任弘親自開壇,一股濃濃的酸味在田間四溢時,吏士們就躲得更遠了。

“吃么?”

任弘拿著一根已泡得微微發黃的腌黃瓜邀約眾人,目光中滿是期待。

但從盧九舌到其余吏士,都大搖其頭,任侍郎用鐵鍋炮制的食物倒是美味,但這腌黃瓜,他們怎么都接受不了。

眾人只膽戰心驚地看著任弘將黃瓜放進嘴里猛嚼,一臉的酸爽和滿足。

酸中帶甜,冰爽可口,開胃消食,朝食吃過的羊肉一點都不覺得膩了,只要有一根腌黃瓜,任弘能美滋滋地干掉一碗粟飯,它真的不香嗎?

只可惜無人能與任弘一起品嘗,這一刻,任弘只感覺,自己是個孤獨的美食家。

吃完腌黃瓜后,任弘便帶著眾人干活,小心翼翼地將洋蔥和胡蘿卜種下。它們是能在地里越冬的,倒是孜然似乎不行,得忍到明年開春,才能與草棉一起播在這片土地上。

任弘計劃著,先讓這些來之不易的作物在鄯善成活,收取種子后,再如接力一般,傳到河西,傳到長安去。

中國人是有種菜天賦的,以中原農夫的勤勞與刻苦,定能照料好這些植物。

但大自然有其規律,農業真的沒法著急,距離這些蔬菜真正大行于世,最快也要十幾二十年吧。

差不多干完活時,遠處卻來了一群人,卻是今日去屯田區,教授樓蘭官、民以牛犁田和精耕細作之術的宋力田等人。

任弘拄著鋤頭朝他們打招呼:“宋力田,如何了?”

“任侍郎,朽木不可雕,糞土不可上墻,而若是天性懶惰,這農稼之事,是萬萬教不成的!”

宋力田卻氣呼呼的,甩下這么一句話,便直接回了塢院,嚷嚷著說要喝酒。

“出了何事?”任弘看向韓敢當和鄯善國的譯長左摩,二人今日與宋力田同去。

“別提了!”

韓敢當很生氣,瞪著心虛的譯長罵道:“任君與宋力田好心要教樓蘭農夫牛耕精作之術,但你猜那群農夫怎么說?”

“如何說?”任弘皺眉。

譯長左摩小心翼翼地說道:“彼輩說,收成多寡,全憑賢善河神做主,燒了湖邊荒地,種子灑下踩實后,就不能再管,若管,就是違背賢善河神之意。”

韓敢當則直截了當,道出了真相:“所以,他們寧可天天閑著曬太陽嚼白草根,也不愿意下地鋤草施肥!”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31 PM

第89章 水是生命之源

八月底時,任弘與鄭吉一同站在流水潺潺的車爾臣河畔。

整個夏天,這里波光粼粼,魚歡鳥叫,蘆葦、蒲草搖曳著枝葉,進入深秋后,白色的蘆花競相開放,叢中點綴著棕紅色的蒲棒。

個子矮小的會稽人鄭吉練過擲劍,打水漂很有一手,卻見他一抬手,一顆石頭在水面上連漂了十多次,幾乎要飛躍到河對岸時,才沉入水中。

任弘就差了點,扔出去的石片在水面上點了三五下就不行了。

鄭吉得意的打了個呼哨,又問任弘道:

“任侍郎,我就不懂了,這條河與北河根本不是一條,為何祭的還是那賢善河神。”

任弘道:“樓蘭人認為所有河都將匯入蒲昌海,它們連在一起,便都是賢善河神的化身。”

所以從下游遷徙來的樓蘭人還是將這條河也稱作“賢善河神”,以相同的方式祭拜。正是它養育了鄯善狹長的廣袤綠洲,在黃沙戈壁間造就了一個人間天國。

“倒也有些道理。”

鄭吉點了點頭,對任弘道:“我聽說,長安的史官們以為,于闐之東的水流都東流注蒲昌海,蒲昌海廣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減,其水潛行地下,又在積石冒出,這便是濁河之源!”

濁河便是黃河,這年頭大河已經決口過好幾次,上游雖然還清,但下游早就黃了。

此言聽得任弘哭笑不得,暗道:“這么說黃河也是賢善河神,是樓蘭與漢人共同的母親河了?”

這顯然跟事實不符,但任弘也不好讓首倡此說的司馬遷出來挨打。

反而琢磨著,這說法以后或能好好利用利用。

但今日他們還有正事做,鄭吉是奉傅介子之命,來接替任弘做“扦泥司馬”的,看來老傅這次打算遵守約定,不再讓任弘瓜代而期了。

任弘也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他得帶鄭吉一個月,熟悉鄯善的情形。畢竟這的一切,都與中原截然不同,若用漢地思維來做事,肯定會事倍功半。

今日任弘要與鄭吉說的,是鄯善的土地情況。

“子騫,長安附近種地,豪貴之家最終收成多寡,取決于什么?”

鄭吉不假思索:“當然取決于土地多寡。”

任弘搖頭:“但在鄯善不同,收成多寡與土地無關,只與水有關。”

他們沿著河邊一條大溝渠的渠堤行走,任弘告訴鄭吉:

“和樓蘭城一樣,此處地介沙漠,降雨少,農稼全資水利,播種之多寡,以灌溉之廣狹為準,所以鄯善人才論水不論地。”

與地狹人眾的中原大異,鄯善國是不缺土地的,畢竟國土面積有后世兩個江蘇省那么大呢。

光論綠洲的話,扦泥綠洲跟敦煌綠洲大小差不多,人口卻僅有兩三千,人均占有耕地依然很多。

但距離河邊太近的洼地沼澤可沒法種糧食,所以樓蘭人數百年來,用簡陋的工具,逐漸開挖出一條條溝渠,將河水引到遠處的農田里——組織人手開渠,管理水渠灌溉,這便是樓蘭王權力的根基。

任弘指著大溝渠分出的許多個支渠給鄭吉看,每個支渠連接著一大片農田,但卻塞堵著土塊,有鄯善王和貴族們派來的奴仆看著。


“在扦泥城附近,沿河有數條大溝渠,屬于鄯善王,而大溝渠的分渠,則是扦泥城中那七八家貴人分別出資出力開鑿。”

“鄯善王每月都會派遣水祭祀來監督放水灌溉,若是貴人不繳納水費,便不能放水入分渠。”

“同理,若農夫不向貴人繳納水費,分渠的水自然也不會灌其田畝。”

所以說,鄯善國不存在什么地主,打土豪分田地在這只會打到空氣。

只存在“渠主”。

任弘時常能見到,農夫為了這個月灌溉了三次還是兩次,與貴族家的奴仆爭得臉紅脖子粗,只差動手出人命,可見水之珍貴。

但土地卻不值錢,廣袤的渠邊田地,起碼有三分之二是撂荒的。

順著任弘手指望去,鄭吉可以看到,種粟和春麥的田地已經收割,只留下一茬茬麥稈。遠處一陣火光和濃煙,那是樓蘭人在燒荒,將溝渠邊撂荒已久的土地燒去雜草,好種植冬麥。

地里的樓蘭人不用牛犁,而用原始的耒耜(lěisì)甚至是石刀石斧斫地。

“刀耕火種。”

任弘很無奈,這就是樓蘭人的農業水平,播種后沒有任何中耕、施肥、鋤草的措施,只需驅趕鳥獸,每個月眼巴巴地等著貴族大發慈悲,開渠灌溉兩到三次,若是遇上下雨,灌溉也免了。

“這樣的地,種一年下來自然是地力衰竭,于是便干脆撂荒閑置,然后又用同樣燒荒的方法,向外圍另行開拓土地,畢竟綠洲廣袤,隨便開。”


但隨著扦泥城人口日益增加,需要的耕地面積也越來越廣,他們開始向綠洲外圍開辟新的荒地,砍伐燒掉不受賢善河神禁令保護的胡楊和紅柳,溝渠也得繼續延長、分岔。

若在中原,恨不得田地越多越好,但在鄯善,這絕非好事。

任弘能看到其中的隱患:這些溝渠和周圍新開辟的田地,如同一根根吸管,將河流里的水源源不斷吸出分流,并在烈日炎炎暴曬下不知蒸發了多少!

每年來自雪山冰川的水源不會增加,沙漠里也別指望降雨有多少。粗放式大面積耕作所需的灌溉用水卻日益增長,長此以往,流往下游的水只會越來越少。

短期內不會有大問題,但幾百年后,可能會導致下游斷流,羅布泊也將萎縮。

追根溯源,之所以開墾更多土地,自然是因為人口增長。

要不就控制下人口?

也好,你看是為了保護生態環境全鄯善國民一起自殺呢。

還是限制每戶只能生兩個,不小心多生的統統獻給賢善河神?

都是下策啊,除了在達到人口閥值前強制移民外,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引入中原更先進的農業技術。

把地犁得深,耙得細,施糞肥,代田法分溝壟作業,這些技術,能夠增加產量,并保持地力,避免頻繁休耕。這是中原在地狹人眾的環境里,為了生存,被逼著發明出來的。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刀耕火種的大面積粗耕,和中原人集中在一塊土地上精耕細作相比,顯然是后者產量高而耗費的水更少些。與其讓有限的水漫流到十畝爛地上,不如集中灌溉一畝。

這便是任弘希望在鄯善推廣中原農業技術的原因了。

鄭吉了然:“但我聽說,鄯善人以賢善河神不喜為借口,不愿學?”

“并非如此。”

任弘在那天宋力田發脾氣后,親自了解了一番,看上去,那些鄯善貴族嘴里說收成多寡全憑賢善河神做主,確實是迷信。

但若任弘一拍腦袋,想要以迷信對抗迷信,那就上當了。

嘴上的借口和心中所想往往不同,貴族們之所以這么說,只是因為他們守舊保守,不愿意做任何新的嘗試罷了。

而普通百姓,除了保守外,還因為一個字:

“懶!”

“和會稽差不多。”

鄭吉樂了,告訴任弘道:“會稽郡人丁稀少,既不缺水也不缺地,林子中的獵物根本打不完,河流湖泊中的魚鱉蝦蟹能吃到膩,故越人也喜歡刀耕水耨,稻谷灑下便不管了,反正絕收也餓不死。”

“歷任會稽太守都欲推廣中原牛耕精耕之法,但會稽本地人壓根懶得學,一百年了,仍未見成效。問之,則曰‘不如此,則山神不樂’。”

“這鄯善的貧瘠綠洲,哪能與會稽豐腴之地相比?鄯善人的刀耕火種,勉強果腹而已。”

任弘嘆息,他本來想著,這沙漠綠洲可不比熱帶,沒法完全靠天吃飯,大家為了多點糧食,讓家中孩子吃飽些,是沒資格懶的,應該更勤快點才對。

但他顯然是在用中原人的思維來看問題,鄯善人可不這么想。

千年來的習慣根深蒂固,這些鄯善農戶,哪怕是家里沒幾頭牲畜的,也寧可將種子往地里隨便一撒,而后整日躺在蘆葦席上曬太陽,收獲多少全看天意,根本不愿下田精耕細作啊。

氣歸氣,不過任弘想想后世一些現象就理解了:

996是多給點工資,但權衡利弊,我們還是寧可回家休息。

一個作者,三更是比兩更稿費多點,但是累啊,何苦來哉。

“還是不夠餓啊!”任弘痛心疾首。

更何況樓蘭人只是聽鄯善王吹噓漢地如何糧食滿倉,卻未能眼見為實,心有疑慮是自然的。

鄭吉好奇:“那任侍郎打算如何做?”

“有一快一慢兩種辦法。”

任弘早就琢磨好了:“慢法子的話,便不必強求,順其自然即可。”

大漢屯田將士又不是來扶貧的,必須一年內幫鄯善人全民脫貧摘帽,急個啥?

任弘道:“鄯善的集市已經逐漸繁榮,遠方使團商賈帶著奇珍異物來此,鄯善人能用來與之交換的,也只有糧食而已。且先讓一部分人學了技藝,積累糧食,先富裕起來罷,到時候不怕其余人不爭相效仿。”

“此法恐怕要三五年才能奏效,但我希望來年鄯善便能豐收,為漢軍全面打通南道做好準備,所以只能用有些隱患的快法子了。”

說到這任弘一頓,看向鄭吉:“當然,接下來在扦泥屯田的便是子騫了,是否施行,還得看你。”

鄭吉也不是有耐性的人,樓蘭之役,他在傅介子使團里的表現沒有任弘、奚充國出彩,故秩祿不及二人。如今繼任弘之職,自然希望自己能在扦泥做出一番成就來,當然是越快越好了,遂朝任弘拱手。

“還請任侍郎教我!”

“很簡單。”

任弘有些內急,便與鄭吉站在在溝渠邊撒了泡尿:

“在鄯善,水是一切之源,而河水溝渠都是屬于賢善河神長子鄯善王的。”

他發現自己雖然打水漂不如鄭吉遠,這會卻更遠些,遂笑道:“只要鄯善王下令說,不學犁耕精作者,來年灌溉用水減半,又會如何呢?”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32 PM

第90章 俯首甘為孺子牛

九月初是西域最美的時候,胡楊林徹底黃了,闊葉林的樹葉則越發火紅,采摘后的葡萄水分已被炙熱的太陽烤干,蜷縮得只剩下精華,胡餅和粟飯糜子粥里多了些甜甜的葡萄干。

這一日,扦泥附近的兩千余鄯善人,都聚集在城東漢軍屯田旁,扶老攜幼,來觀摩漢軍屯田士卒犁田。

犁田不新鮮,雖然鄯善國仍未開始使用犁,但六個月前,這五十余名漢兵在任弘帶領下抵達扦泥,便曾以二人合作,不需用牛的“耦耕”犁田。

任弘當時亦親自上陣,俯下首,弓腰駝背地用粗粗的牽繩拉動鐵犁,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犁痕。

他記得前世聽說過,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剛剛來到這片土地時,也是如此開辟了第一片田地。

前后兩千年,屯田建設,在戈壁沙漠里開辟出沃土,這或許就是中國軍人在西域的宿命吧。

苦雖然苦,但當時不過三日,他們便在渠邊開出了整整五百漢畝田地,用來種植芝麻。

而今日更新鮮,為了種植冬麥,漢人又要將地犁一遍,卻不是純用人力了,竟用上了牛!

在鄯善人圍觀下,卻見幾頭剛成年的小牛被套上了犁,或用兩牛一組的“二牛抬杠”拉著巨大的犁鏵翻開堅硬干燥的土地,或是一人一牛,以小犁耕地。

“漢人沒有騙人,真將牛馴得能耕地。”

鄯善人發出了陣陣驚呼,他們是從來沒見過牛耕的,不論是印度的牛耕還是中原的牛耕,在沙漠雪山的阻隔下,都沒傳到這。

自然就更不知宋力田等人為了教樓蘭本地的笨牛犁田,花了多少心思。

任弘卻是知道,他們先向鄯善王要來一批即將成年,拉過車的牛調教,先給牛犢套上梭頭和撇繩,驅其慢走犁地。

初生牛犢不怕虎,何況是人呢,這些倔犟的牛犢根本不服從的指揮,先是軟對抗,任你怎么驅趕,它一步也不走,最后是硬對抗,牛頭左沖右撞,四蹄亂踢亂跳。

但宋力田手里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一旦牛犢不服,便是一通毫不留情的痛打!

待牛犢休養數日后,再次如法訓化,反復數次,磨煉著它的性子,牛和狗一樣是很有靈性的動物,發現若是稍微聽話的,就能加餐。慢慢的也學乖了,幾個月下來,轉變成俯首帖耳的耕牛。

牛的力氣可比人大多了,邁步向前輕松自如,其身后的鐵犁,卻已經深深扎進地里。犁壁將干硬板結的土無情翻開,土地變得松軟,讓麥種更宜生長,夏天遺留的芝麻莖稈被翻起又埋入土中,它們將是最好的綠肥。

兩牛三人,一個上午就犁完了五十漢畝土地!這速率是鄯善人慢悠悠斫地的五倍。

鄯善人議論紛紛,他們本是懷疑抵觸的,但看這模樣,好像有些意思。他們是半耕半牧的民族,家家都不缺牛,哪怕不用牛,人力的耦耕也不錯,漢人說愿意將多余鐵犁借給鄯善王,再由鄯善王分發給貴族、農民使用。

更何況鄯善王已經下令了:秋日種植冬麥時,會挑選二十個人作為農吏,向宋力田學習犁田深耕細作之法。來年種春小麥時,再由這二十人將技術傳給數百戶鄯善農夫。

若是不學不從,來年從渠里得到的灌溉用水,就會減半!

水在鄯善國就意味著一切,喝的水還能從河里打,但不少農民田地距離河流已經很遠,灌溉的水每日來回挑可受不了啊,從渠里偷水則有被抓住的風險,鄯善人只能硬著頭皮聽命。

而為了讓鄯善人體會到賢善河神長子對此事的重視,鄯善王尉屠耆甚至親自出面,來到這片田地,效仿大漢皇帝、諸侯的籍田禮。

卻見尉屠耆脫去了一身厚重的狐皮裘,只著半袖綺衣,扶著犁把,五推五返——這是王公諸侯籍田的標準。

這一幕,鄯善的農民比看到犟牛乖乖犁田還驚奇:在樓蘭鄯善,貴族休說下地親耕,連腳伸到田地里一下都不可能,他們就該在葡萄園里納涼,騎著馬在水邊狩獵。

來此旁觀的幾名貴人也在竊竊私語,臉色不太好看。他們之所以為貴人,靠的是水渠和葡萄園,以及牲畜群,對土地卻不甚看重,更別說親自下地了。

但尉屠耆已經決定打破這種陳規,他今日很興奮,涼天里出了一身汗。

尉屠耆在長安是親眼見過皇帝籍田的,始元二年,今上剛剛登基,才9歲年紀,便在大司馬的陪同下,于鉤盾弄田試耕,以示重農。

而始元六年,今上年紀稍長后,更以太牢祀先神農,親至南郊執犁三推三返,群臣以次耕,好不熱鬧。禮成,方命天下州縣及時春耕。

那一幕讓尉屠耆印象深刻,今日他努力效仿著當時漢天子的步伐,五推五返,在內心告訴自己:

“這是漢家禮儀,都看看罷,我……孤不是戎狄胡王,而是大漢諸侯!”

只是,若他聽到圍觀鄯善人的竊竊私語,就不會這么開心了:

“王怎么推了五次就不推了?”

“是土太硬?”

“累了吧?”

“力氣也太小了,若換我去推,應該能一口氣推五十步不歇息!”

更有閑漢看著在田邊,含情脈脈,為尉屠耆擦汗的郭宮人,竊笑著說道:

“王在與王后睡覺時,是不是也只推五下,就不行了?”

……

鄯善人有沙漠綠洲民族的普遍性情,那就是好客而喜歡熱鬧,這些私語掩蓋在歡呼叫好中,讓尉屠耆自我感覺十分良好。

今日籍田禮,表面上是大獲成功了,貴人們雖然心里有些抗議但未敢發作。

鄯善普通農夫則滿足了看熱鬧的好奇心,甚至有幾人受邀進到田地里,也試了試耦耕,發現真的比刀耕斫地更快很多。

用力少而速率高的事情,鄯善人還是歡迎的,至于宋力田教他們中耕、積肥、鋤草等事,到時候在地里隨便刨兩下,拉泡矢應付應付吧,鄯善人根本不相信,鄯善王會派人細細檢查每一畝田地。

這真是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典型例子。最討厭懶人的宋力田若知道他們的打算,肯定要罵這些人比牛還難教。

而另一邊,尉屠耆在驕傲之余,也有疑惑,待他結束籍田,回扦泥城的路上,便詢問起任弘來。

“任侍郎,長安的天子籍田在正月,為何任侍郎卻要我選在秋后籍田?”

任弘回應他:“因為秋后種宿麥的鄯善人還是太少,只望鄯善王能做出表率,激勵鄯善人多種冬麥啊。”

鄯善位于南疆,一直都是春冬麥雜種的區域,不過任弘在和宋力田考察四季徑流后,認為鄯善種冬小麥更好些。

“春季里雪山冰川融化得慢,河水徑流太小,而九成的農夫卻集中在這時節種粟、麥、糜子,灌溉用的渠水常常不足,每年都發生爭水偷灌之事,屢禁不止。”

更糟糕的是,上游綠洲在這缺水季節把水引走灌溉,下游就卻缺水了,常導致下游綠洲萎縮,農業缺水荒廢。

“倒是入秋后,徑流較春季時,大了兩三倍!有時甚至會泛濫成災,如此多的水,何不用來疏導灌田呢?”

春旱秋澇,這是西域、河西獨特的水文現象,所以任弘和宋力田覺得,多種冬小麥,或能減緩春季的水荒。

鄯善王尉屠耆聽完后恍然大悟,同時又有些羞愧。

“我身為鄯善王,對本地水文農事的了解,卻遠遠不如任侍郎,實在慚愧。”

回想就國后的三個多月,多虧了任弘幫忙,他才在鄯善坐穩了王位。

而理想中的“禮儀之邦”,也在任弘“庶之、富之、教之”的指導方針下,慢慢有了個雛形。

眼看鄯善一日日繁榮起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離不開任侍郎。

于是,當晚在扦泥城內的宴席上,當任弘為尉屠耆介紹鄭吉,說這將是接替他作為扦泥司馬的漢吏時,尉屠耆登時臉色大變!

“什么,任侍郎要走!”

……

得知任弘不日即將離開鄯善,接下來的時間里,尉屠耆變得神情恍惚,宴席味同嚼蠟,甜甜的葡萄干吃在嘴里,也是酸苦的。

在曲終人散,漢軍吏士皆要告辭離開時,尉屠耆終于下定了決心,獨獨喊住了任弘。

“小王有件事,想要與任侍郎商議!”

任弘有些詫異,但還是讓鄭吉等人去院外等候。

尉屠耆也打發郭宮人及奴婢們去院里,一時間,葡萄園里就只剩下他和任弘,尉屠耆反倒變得躊躇起來,不知如何開口。

隔了半響后,他才抬起頭,尷尬說了句月色真美啊。

此言將任弘嚇得半死,連忙吐掉嘴里的葡萄酒,起身道:

“鄯善王,到底何事!?”

尉屠耆咬咬牙,雖然知道成算不大,但還是朝任弘拱手道:

“任侍郎,小王打算效仿大漢諸王國官制,設置設王國相、內史、郎中令、太傅等官,君以為如何?”

任弘頷首:“效仿漢制是好事,不過要先向朝廷上書稟明。”

在任弘的計劃里,鄯善國遲早會從外諸侯,變成像昌邑國、廣陵國那樣的內諸侯,徹底統一于中央。若能提早采用漢朝諸侯王國官制,到時候便省了麻煩。

卻不想,尉屠耆竟對著任弘下拜,長作揖道:

“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想拜任君為鄯善國相!”
作者: w23164598    時間: 2025-4-9 10:34 PM

第91章 左官

十月初,樓蘭城以西兩百漢里的孔雀河畔,一陣風吹過,枯黃的胡楊葉無力地飄落在水上,緩緩向下游流去,羅布泊是它們的最終歸宿。

而一支船隊正與之方向相反,沿著孔雀河往上游行進,胡楊木制成的小船有數十艘,首尾相繼,排成了一條長蛇。

船上有有全副武裝,持弩警戒的漢兵。亦有來自羅布泊的船夫,任弘在羅布泊邊遇上的第一個樓蘭人“尤還”也在其中。

尤還粗壯的胳膊撐著長長的船桿,船吃水很深,載滿了粟麥等糧食,好在孔雀河流速很慢,有時甚至沒有逆流行駛的感覺。

而岸上,也有一支數十人的騎兵護衛船隊,為首的漢吏便是任弘。

他騎著蘿卜,趙漢兒、韓敢當、盧九舌等幾名下屬跟隨左右,但陶少孺、宋力田等人在留在了扦泥,協助新任的扦泥司馬鄭吉屯田。

沿途休息時,負責給他們帶路的騎吏司馬舒擠了過來,好奇地問道:

“我聽盧九舌說,任侍郎拒絕了鄯善王拜相之請?”

這個大舌頭,任弘瞪了盧九舌一眼,那天晚上,鄯善王被拒絕后慟哭出聲,叫好多人聽到了。

但任弘卻堅決不承認,搖頭道:“絕無此事!”

那一夜,鄯善王尉屠耆的請求的確很誠懇,聽上去也蠻誘人的,國相啊。

但仔細琢磨,就會發現,鄯善名為一國,可人口近萬,只相當于漢朝一個縣啊,有啥好高興的,任弘這比四百石的秩祿,回去做個小縣的縣長也綽綽有余。

更何況,作為侍郎,任弘也算是中央年輕干部,就算有心在西域建功立業,也要回長安待幾年鍍鍍金,前程自然比“鄯善國相”更大。

而讓任弘連有此事都不愿承認的,還有一個原因。

任弘記得,在樓蘭之役,漢軍抵達后的那個慶功之夜,自己和奚充國被傅介子當場定為首功。

喝多了酒后,任弘曾向傅介子提起敦煌功曹、中部都尉打壓自己之事,遂問:

“傅公當時提攜了我,就沒想過會因此得罪人?”

據任弘所知,當年舉報了任安的那個糧官,已是兩千石的大人物了,也難怪敦煌功曹、中部都尉會害怕。

傅介子卻有底氣,不屑地說道:“秩祿都是虛的。”

“我雖只是比六百石的平樂監,卻是中郎朝官,而那人,縱為二千石,不過一位王國相,左官而已,何懼之有?”

左官,這是對諸侯官的稱呼,雖然諸侯國相、傅等官職秩祿很高,但實際地位可比朝官低多了。

漢朝剛建立時,劉邦為了保愛子趙王劉如意,打算遷御史大夫周昌為趙相,秩祿不變。但結結巴巴的周昌卻以為是“貶秩位,中道棄之于諸侯”,很不開心。

而漢文帝時,賈誼遭到軍功貴族排擠,成了漢文帝的犧牲品,左遷為長沙王太傅。秩祿比先前高了不少,賈生卻也郁悶不已,作吊屈原賦鵩鳥賦吐訴心中苦楚。


到了七國之亂后,諸侯被中央干翻,地位就更低了,漢景帝罷省王國的許多官屬,更名丞相為相,由金印改為銀印。

漢武帝時,更是制定了左官律,規定凡在諸侯王國任職的人,不能進入中央任朝官!

如此便扼死了諸侯國吸納人才的渠道,像梁孝王、淮南王劉安那種吸納文士門客,引領文壇風尚的諸侯,再不可能出現了。

任弘也以此法為由拒絕了鄯善王:“大漢有左官之律,官吏私自到諸侯國任職,構成左官罪,重者足以棄市!”

“內諸侯尚且如此,更何況鄯善現在只是外諸侯,鄯善王的請求,任弘萬萬不敢答應。”

別忘記被漢武帝信重的會稽太守嚴助是怎么死的,就是跟淮南王有了私下交易啊,張湯是這么給他定罪名的:

“助出入禁門,腹心之臣,而外與諸侯交私如此,不誅,后不可治!”

任弘要是一時糊涂接了下來,任氏的仇家知道了告上一狀,連傅介子都保不住他!

所以別說鄯善王只承諾封一座城給他,哪怕要將鄯善平分,任弘也要堅決拒絕。

司馬舒討了沒趣,轉而說起他們打聽到吳宗年的消息。

“任侍郎可聽說了,吳副使沒有死,而是被匈奴人擄走帶去日逐王庭了,前不久,傅公曾派人去要匈奴交還吳副使,但日逐王卻要傅公用樓蘭城來換。”

這當然就沒法談了,漢軍別說對樓蘭城不能放手,連匈奴控制的唯一一城,也要想辦法奪回來!

這便是任弘臨時得到的新差事了:押送樓蘭城提供的糧草,給傅介子圍攻注賓城的軍隊送去。

任弘想罵人,看來老傅非得再拖三個月,才放他去長安。

但罵歸罵,任弘也猜測,傅介子這次乘著匈奴日逐王帶部眾北遷去冬牧場越冬的機會,帶千余漢軍西進,所謀甚大,絕不會是只為了一座注賓城!

……

注賓城乃是昔日樓蘭國西界,位于孔雀河分岔的支流“注賓河”畔。

船隊在河流分叉口拐了個彎,向南而行。有河就是方便啊,也多虧樓蘭人其實也是個水上民族,不少人精通水性,善于劃船,據說棺槨都是船棺。

于是當漢軍行動時,尤還等羅布泊邊討生活的漁民船夫被征募入伍,入冬后候鳥都飛走了,打獵成果不大,為漢軍打工反正報酬更多。


當他們沿著注賓河行了半日,休憩一夜后,次日清晨鉆出帳篷,任弘卻瞇眼看向東方數里外,在陽光照耀下,那邊出現了一個土丘輪廓,上面插滿尖木樁的建筑。

任弘指著那建筑問道:“那莫非是一座烽燧?”

“不是烽燧,也不是城,而是墓地。”

司馬舒打著哈欠出來,滔滔不絕說起他親眼去見過的場景:“那是一座大沙山,下面埋了上千口船棺!”

而司馬舒最感興趣的,莫過于沙山上插著的數百根胡楊木樁了。

“根根都高達兩丈。”

平日里就喜歡說葷段子的司馬舒,有些猥瑣地比劃著自己晨勃的下體,表演給眾人看:

“有的木樁長得像這活,上粗下細,纏繞毛繩,固定草束,頂端還染成了紅色。”

“亦有不少木樁則刻成了槳形,涂黑,酷似……女子之物,汝等都懂的罷?”

年紀稍長吏士們都嘿嘿笑了起來,表示自己明白,只有幾個雛兒一臉懵逼。

任弘聽后一驚,倒不是他不懂,只是忽然想起:“按這描述,那莫非就是后世舉世聞名的小河墓地?”

樓蘭人的生殖崇拜,確實十分直白。

“據說是最早一批樓蘭人的墳丘。”

這時候,粟特人史伯刀走了過來,任弘拿了他好處后,又寫信征得傅介子同意,也捎上這粟特人去往注賓城。

“我也曾來過注賓城,注賓城里的老人說,傳聞樓蘭人的祖先來自西方,在此停下繁衍后代,注賓便是最古老的城邑,后來人口多了,這片綠洲待不下,才慢慢往下游遷徙。”

“據說棺船外面裹著生牛皮,棺中的人千年不腐,成了干尸,而根狀木桿下埋著的是女人,槳狀木桿下埋著的是男人。”

司馬舒對粟特人不太待見,冷笑道:“還千年不腐,說得如此詳細,汝等去盜墓時見過?”

史伯刀也不氣,依然是一副笑吟吟的表情:“狗分黑白,人分好壞,商賈也分奸良。不管其他人如何,但蘇薤(xiè)城的粟特,只掙活人的錢,絕不碰死人墳冢一下!”

“不錯,盜墓賊斷子絕孫啊!”

司馬舒嘴毒,依然不依不饒地譏諷,就在這時,西面卻有一行人過來,卻是傅介子派來接應他們,搬運糧食的,為首的卻是老熟人孫十萬。

孫十萬遠遠望見任弘便揮手大呼道:

“任侍郎,汝等卻是來晚了,注賓城前日就打下來了!”

這么快,傅介子帶兵啟程的日子,不比運輸大隊快幾天啊,這是不戰而下?

眼看功勞蹭不到了,任弘只好笑道:

“正好,船上的米面酒食,可以用來犒勞慶功,對了,還有不少烤馕,你可要嘗嘗?”

孫十萬連忙擺手,而從船上扛著一袋粟米上岸的韓敢當則罵道:

“孫十萬,休要呱噪,快下來幫忙!”

孫十萬現在也做了官吏,穿著一身體面的袍服,騎在馬上,搖著手指道:“汝等記住,往后休要再叫我孫十萬。”

任弘還以為孫十萬也取了字,卻不料他說道:

“父母給我取這名,便是期望我此生能有十萬之財。但樓蘭之役后,我得了二十多萬賞錢,十萬之愿已償,是時候將目光放長遠些,膽子放大些了!”

“所以我改名了。”

老孫下了馬,拍著自己胸脯,得意地說道:

“往后,便叫我‘孫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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